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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5-14 10:49:48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6:02 編輯

本帖最後由 旖旎 於 2011-6-12 21:32 編輯

                                                          第壹節 引子

 琴聲靈動猶如數百隻彩色羽毛的飛鳥彙集成的鳥群,忽集忽散,忽上忽下,迴盪在白色的帳篷內。
  
  一張烏沈沈的大琴橫放在地,十六根琴弦由一老一少同時撥動。兩人配合默契,宛如一人。那老者身形瘦弱如孑然蒼鶴,滿面風霜,神情愁苦,少年才十來歲年齡,眉目輕快,撫琴之時還有餘暇擡眼偷望帳中的舞孃。十多位舞者中,那位腰肢纖細的綠衣舞孃在帳篷中央華貴的氈子上輕盈飛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腰肢柔軟得彷彿沒有骨頭,宛轉間如輕煙拂動。舞裙下金光閃爍,響聲吭琅,原來她的光腳踝上繫著幾顆金鈴鐺,一振一聲,玎玎玲玲地合上琴聲,竟然是一拍不亂。
  
  寬敞的牛皮大帳裡雖然點著十多支牛油大燭,不知道為什麼還是顯得冷氣森然。座上除了一位獨飲的白衣人,就只有一位有一雙冰冷的黑色雙瞳的青年武士,似一根標槍般立在背後。白衣人看上去年歲不大,但目光裡卻有可以馳騁千軍萬馬的闊大原野,令人不敢仰視。此刻他半躺在一張巨大胡床上,神情慵懶,注意力似乎在琴聲上又似乎不在。
  
  琴聲在此時猛然間一轉,原來爾雅之音化為巨丁開山,誇父戰舞,那老者雙手開闔,揮動起來灰濛濛地一片,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只手。那少年如今已跟不上老者的節奏,只得住手,眼睜睜地看著老者額頭上不斷彙集起的汗粒。
  
  曲調一拔再拔,到了最高音處,如百十團流星巨火次第綻放,正在心神搖曳處,猛然間十弦同時崩斷。彈琴的少年一愣,臉色轉為煞白,只見四下裡的燭光一搖,那老者雙手從琴下抽出,竟然精光湛然,各持一支細細的長劍,朝座上的人撲去。
  
  那些跳舞的女孩駭叫起來,四下奔逃躲藏,青年武士皺了皺眉,大步迎了上去,甚至都沒有拔刀,只一伸手,十指如鉤就從那老者飛舞的劍光中穿了進去,一把扭住他的脖子,卡吧一聲響,登時了結了這名刺客的性命。琴前坐著的少年郎還在那兒發呆,武士轉過來臉來,朝他微微一笑,少年慌忙跪伏在地,渾身抖成篩糠。
  
  白衣王者坐的床上鋪將著一張巨大的赤毛虎皮,那位綠衣舞女縮到床前虎頭之後,雙手捂在胸口,雖然在簌簌發抖,卻大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珠,並不顯得太害怕。
  
  白衣人倚在床上,用銀筷子輕輕地敲著矮幾上的銅酒盅,那是剛才中斷的舞曲最後幾個節拍。餘音裊裊,散入到帳篷中兀自有血腥味的空氣裡。
  
  「可惜啊,殺了慕先生,這鳳炅一曲,怕就要失傳於世了吧。」他閉著眼睛,彷彿在回味剛才的琴聲。他不開口,就只有武士手撫刀柄,立在帳篷中心虎視眈眈地看著所有的人,看得她們蹲在原地,擡不起頭來。過了良久,那白衣人才轉向那名舞孃問道,「你是呂德的女兒嗎?你也是納戈爾家的後人吧。」
  
  那舞孃一愣,隨即仰起脖子來。她慘然一笑道:「你果然看出來了,不錯,是我逼迫慕先生來殺你的,和小慕無涉,他全不知情,你放過他——」
  
  白衣人探過身去,他身上發出的冰冷氣息讓她後縮了一下。他抓住她的胳膊,輕輕地一扭,輕輕巧巧地將她拉近身來,兩人面對面地挨得緊緊的。他冰冷的手抓住她的時候,因為痛苦和恐懼,那女孩情不自禁地發起抖來,但還是鼓足勇氣,將秋水一樣的雙眸迎了上去。他的手扶到她的肩膀上,她就覺得那兒的肌肉和關節完全凍結成了寒冰,動彈不得了。她絕望地喊叫了一聲,從她懷裡突然竄出了一條赤紅色的小蛇,長舌猶如繚繞的火焰,一對毒牙閃著青光,朝白衣人胸前閃電般噬去。
  
  兩人挨得即近,又事起突然,白衣人卻似早有準備,好整以暇地一低頭,一口氣吹在那條毒蛇三角形的頭上。那蛇的動作一滯,盤成彎弓形的身子在空中停了一瞬,白衣人就在這一瞬裡低下頭去,在蛇頭的尖端上輕輕一吻。
  
  他的一舉一動都雍容大度,雖然是吻蛇,卻似從後花園裡摘下一朵鮮花放在唇邊一樣。那條毒性猛烈的赤蛇登時凍成了一根僵硬的冰棍,啪地一聲落在地上摔碎了。
  
  舞孃臉色煞白,咬住嘴唇不作聲。
  
  白衣人溫柔地垂目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問:「我雖然與青陽為敵,呂德卻是被自己的王呂貴觥殺的,你為什麼要來殺我呢?」
  
  女孩看著他溫瑩如玉的眼睛,只覺得自己心頭猛跳,她猛地別過頭去,不再看他的眼睛,胸口起伏,大聲說:「你是魔鬼,瀚州的每一蠻人都恨不得殺了你。」
  
  白衣人輕輕地歎息說:「我愛的是天下人,卻得不到天下人的愛。罷了罷了。」他雙手一緊,將女孩環抱在手,用死亡之唇朝她親去。
  
  他們雙唇相碰,那女孩輕輕地向後一仰,發出了一點微弱的動靜,那是小鳥在獵鷹爪下的無望掙紮,是明知不可能逃脫的本能反應,瞬間被凍成了一尊冰的雕像,大睜著眼睛,睫毛上猶自掛有一滴凍成圓球的淚珠。
  
  一根手指劃過她僵硬光滑的臉龐。「真是漂亮啊,」他歎息著說,鬆手將她向後推去。那尊冰的雕像落在地上,發出彭地一聲脆響,碎裂成了億萬頃水晶碎粒。
  
  起身去後帳前,他對那青年武士說:「呂戈,把這兒收拾了吧,她也算是你的堂姐呢。」
  
  後帳裡四面都掛著厚厚的銀貂毛皮,光這些沒有雜毛的皮毛,就值在千萬之上,只是這裡彷彿比前帳還要森冷。
  
  「你殺了她?」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道。她全身都包裹在厚厚的裘皮大衣下,看不清樣貌年齡,只聽聲音清脆悅耳,可知歲數不會太大。
  
  「沒有人可以為我辯解。沒有人理解我。」他不樂地說。
  
  「你越想不透,你的身上就會越冷。」
  
  「我將天下放在了自己的心裡,殺人是壞事,但我殺了這十幾萬人,卻可讓整片北陸瀚州,讓整個九州大陸上的億萬生靈,都得生存——我有什麼錯?」
  
  「壞事終究是壞事,即便做它的目的是為了行善也是如此。你老師明瞭這一點,所以他由著自己的身體腐爛,但不會像你這樣痛苦。」
  
  「所以他才死得早——」白衣人怒喝道。
  
  「你真的是這麼想嗎?」那女人冷笑一聲,她手足一動,就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原來她手上足上都繫著長長鐵鐐銬。
  
  白衣人突然怒喝道:「七曲部敢反我,我自然要將它屠戮得個乾乾淨淨。下個月我就要召開庫裡台大會,讓整個瀚州尊我為大蠻天王,誰又能攔住我的腳步呢?我還要西征誇父,南渡天拓,即便是壞事,我也要將它們坐得轟轟烈烈的,讓後世傳誦。」他始終風度翩翩,白衣勝雪,縱然在刺客突起白刃加身時,也不動如山,但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女人面前卻總是展露出心底的世界來。
  
  「不要再殺人了。你就聽我一回,阿鞠尼,不要再殺人了。如果你這次不殺,我就發下毒誓,」女人的語聲突然轉柔,她的話音越來越輕,到最後幾不可聞,「我發誓,以後就是你最卑賤的奴僕,事事順從你的安排,你要怎麼樣就怎麼……」
  
  白衣人茫然地看了她半晌,他後退了一步,躺在鋪滿厚厚毛皮的褥子上,慢慢地說:「雲罄,這十年來,我多想,我多想是這樣呵。可是如今已經遲了,我不能碰你,」他低頭看著自己又長又敏捷,卻散發著無窮寒氣的手指,寂寞地說:「我再也不能碰我所愛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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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5-15 13:34:06

第1節 陰羽蒼狼(1)
  1
  
  青虎十二年,也是瀛棘年號改元白雀的那一年。
  
  瀚州大地凝固在二百年來最黑暗的谷玄律之中。寒冷凍結了欣欣向榮的阿遙草,凍結了蟄伏在溫暖草根下的生命,也凍結了瀛棘原上藍水晶一樣的香蜜湖。在那些冷得像刀鋒一樣的夜晚,香蜜湖邊的大石被巨冰一塊塊地拱起,起起翹翹,參差如刀——後來瀛棘七氏的人都改口叫它狼齒湖。蒼狼們在冰原上奔跑,它們的瞳孔被耀眼的銀色閃爍成芝麻大的小黑點,縮在厚厚的滿是冰淩的眼瞼後面,它們的號叫嗥叫聲在夜裡能傳遞到百�之外的白梨城裡。
  
  在這滴水成冰的長夜裡,我出生在堪離宮臯德殿那冰冷如鐵的青石板上。
  
  他們說我生下來不哭不叫,他們說我生下來就能轉動著眼珠四處張望。曠古未有的黑色長夜給了我漆黑的眼珠,狼的號叫嗥叫給了我冷漠的眼神,我彷彿知道自己降生在一片混亂而艱難的時世裡,惟有比周圍更冷漠,才能不被這個世界凍傷。
  
  侍女們熟練而又忙亂地移前退後,她們把井裡敲上來的大冰塊放在架在炭火上的銅臉盆裡,直到溫暖的水泡翻滾開來,她們柔軟的胳膊此起彼伏,擦去我身上的血跡和羊水,把我用暖和的毛氈包裹起來。「是個男的呀,夫人。」一個聲音說。
  
  我沒有聽到回答,我看不見自己的母親。她的床榻四周飛快地被一圈華麗的綢緞包籠了起來,那些帷幕像閃光的瀑布一樣垂掛,壓抑的喘息聲則彷彿一道彎彎曲曲的小路,從帷幕後面透了出來。舞裳妃是她們蠻舞原上最漂亮的女人,她的聲音明媚婉轉,猶如樹影下穿行的陽光,身經百戰的瀛棘王就是那樣被俘獲的,但此刻她明白,呻吟和苦痛無法驅散籠罩這個部族之上的悲淒濃霧了。
  
  忙亂的女人們形成了一股洶湧的潮水。那些紛亂的繡花緞袍和濃厚的麝香味,讓襁褓中的我窒息而且眼花。世界移動起來,烏黑的瓦頂變成了冰晶一樣的天空,隨後又變成了低矮的瓦頂。我被抱到了一處偏殿中,現在潮水退開了,如豆的燈光下,一個青衣淡妝的嬤嬤默默地把我摟在懷裡。她的臉上,還有著未幹的淚痕。在她的懷裡,我觸碰到了一對寬大而下垂的乳房,它們沈甸甸的地,充滿誘惑,散發著刺鼻的奶香。這股刺激勁讓我的鼻子往後皺摺了一下。我用下巴和沒長牙的牙床狠狠地去尋求它的源頭,我咬開了什麼東西,一股溫暖的帶著血腥味的奶水沖入我的咽喉。我喜愛這種刺激,它讓我高興。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些值得讚美的東西。
  
  二百年前,一個王朝覆滅在和帝王一同長大的奶兄弟身上,因而殺掉奶媽的乳兒,便成了我們瀛棘部的殘酷習俗。
  
  楚葉嬤嬤就是舞裳妃從她的家鄉,三百�蠻舞草原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同族姑娘。在她踏入這座雍容龐大、剛剛開始透露出一點腐敗氣息的王宮時,她那幼小孩兒的血還沒有流盡,這個長眉毛長鼻樑的女人,卻不計較一切,滴著血和乳汁,把所有的母愛都傾注到我這只賊杜鵑崽子身上來。
  
  我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嗝,往空中噴出一口奶,它在風中凍成了塊冰晶,隨後就分崩離析在空氣裡。
  
  我擡起頭來,睜開眼睛,就看見我憤虢侯瀛台白的影子在窗外山一樣移動。夜寒如刀,空氣都要凝固了,可他的腳步還不停下來。他在院子裡來來回回地走,月光把他的亂髮,他的怒氣映射在花格窗的紙上,像是一層薄薄的霧氣。瀛台白是我庶出的二哥,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怒氣勃發的,他的怒氣蒸騰,如同院子裡那棵亂了時令、如雪般張張揚揚蓋滿一樹的白梨花。
  
  讓我回頭說說瀛棘那時候面臨的悲劇吧。
  
  那時節瀛棘部新敗,已面臨滅頂之災。瀚州霸主青陽遣大將鐵棘柯率七部大軍洶洶而來,與瀛棘對陣西涼關。瀛棘出關決戰,大軍連戰連捷,將青陽人殺退了七十餘�,瀛棘大將軍、昆天王瀛台寒回只留下武威、玉鈴兩衛軍守衛關隘,盡遣其餘六衛大軍緊追,逶迤至虎皮峪南,不料青陽精銳虎豹騎突然自後出現,截斷瀛棘主力歸路。瀛棘四萬大軍在岸門屯被圍得鐵桶也似,堅守不能,後撤無路,衝殺三日不能出。
  
  我叔父昆天王瀛台寒回此時尚且還拿著把小木鑿刀在關上門樓內刻一塊木頭,聽到敗報,他低首不語,臉色黑如烏鐵。左右都屏住呼吸,不敢開口說話。後來七曲酋長刑雄、陌羊酋長羊斂前來求見。七曲、陌羊部都是瀛海邊的小部落,各有數千兵馬在西涼關助瀛棘守衛,尤其七曲,以虎弓射手聞名,是瀛棘守衛關隘的力助,瀛台寒回正苦悶無計,忙喝令衛兵將兩人放入。卻見那兩人後面還帶了一位滿臉笑意的年輕人,那人長得面生,服飾又非蠻人。瀛台寒回的執戟衛士警覺異常,當即將其攔在階下,青光閃閃的長戟只在他頸項處晃動。
  
  那人不以為忤,在階下微笑著拱手道:「我是青陽王派來的說客步無咎,特來拜見將軍。」
  
  「青陽王呂易慳?他也來了麼?」我叔父瀛台寒回喜怒不形於色,他問這句話的口吻依然如常,但此問即出,已然心怯。
  
  步無咎微笑著說:「帶領虎豹騎的,不是我們大君又是誰呢?」
  
  瀛台寒回冷笑了一聲,道:「你是個東陸閒人罷了,無非仗著嘴皮利索,四處挑撥是非混碗飯吃,我瀚州向來最恨這等人。如今你竟然混飯敢到我這來,真是好大膽子!——當我就殺不了你嗎?」他橫了刑雄、羊斂一眼,眼中殺氣森然。那兩人都低下頭去,不敢看他。步無咎卻臉色不變,施施然道:「好大膽子的是將軍你而非我啊。」
  
  他說:「瀛棘四萬大軍此刻被圍岸門山,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命在頃刻,不值一提了。瀛棘能仰仗者不過西涼關而已。我昨日見青陽王時,獻上一計,可三日內拿下西涼關。西涼關即下,以東一馬平川,直抵白梨城,瀛棘部就算完了。將軍不早日替自己打算,豈非膽子更大嗎?」
  
  步無咎說完這話,斜眼偷望,他看見瀛台寒回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抓住刻刀而發白了,不由心中稍稍一放,多了幾分把握。
  
  瀛台寒回果然又怒喝道:「那好,我倒要聽聽,步先生用什麼計策能三日內拿下西涼關?你如果說不上來,我立時就砍了你的腦袋。」
  
  步無咎哈哈一笑,負手說:「我從青陽大營趕來,一路勞累,久聞瀛棘人深諳待客之道,不知道能否請我進去喝杯茶呢?」
  
  我叔父瀛台寒回臉上一時陰晴,如雲氣聚散,末了道:「既然來了,不說上幾句話,你難免不甘心吧。」他擺手讓衛士放步無咎進去。
  
  步無咎拍了拍袍子,大刺刺走進關樓內,他四處看了看,果如七曲人所述,門樓外雖然戒備森嚴,樓內卻空蕩蕩地擺放著一幾一屏而已。瀛台寒回不喜亮光,窗戶都用木板條釘死,只漏進微微幽光,蠻族人沒有座椅,雖然修築了土關,在關門上起了箭樓,但在屋內卻只鋪著毯子,依舊是席地而坐。步無咎來北邊的時間長了,也極習慣這種情形,當下在客位坐下。
  
  「給先生奉茶。」一名身著青袍,挽著雙髻的年輕女子目不斜視,端著一個烏木盤子自屏風後轉了出來,盤中放著一杯清茶。她在幾上放下盤子時,步無咎聽到了幾聲清脆的聲響,卻是那女子白如皓玉的手腕上套著兩枚金鐲子在輕輕撞擊。他拿起茶杯的時候看清了她的臉,不由微微一愣,原來那女子面目皎好,雙目卻沒有光彩,是個盲女。
  
  等待步無咎將杯子挨近嘴邊,我叔父瀛台寒回就大聲道:「說吧。」
  
  「我對青陽王說,步某不才,願憑三寸不爛之舌,前來勸降將軍。」
  
  瀛台寒回愕然,隨即放聲大笑:「我為什麼要降?我關中武威衛尚在,足可一戰。」
  
  步無咎突然將杯子一扔,也是一笑。他自從出現後,就笑意滿臉,但恰才這一笑卻尤其詭異:「你聽聽外面的聲音吧,我倒想知道,聞名遐邇的武威衛若沒有了馬和兵器,又怎麼來一戰?」
  
  瀛台寒回一驚,只聽得四下裡風聲中夾雜著轟轟的火焰奔騰之聲,關下一陣騷動,奔跑聲,慘叫聲不絕於耳。熱浪和紅光順著風直捲到關上,原來馬廄和武庫、糧庫都燒了起來。
  
  瀛台寒回剛跳起身來,卻見四面釘死的窗欞外漏進的光突然都被一條條的人影擋住了,接著蔔蔔聲響,木板條被人撞開大口子,一支支鋒利的箭蔟穿過口子直指室內,密密麻麻的,足有十七八支。
  
  竟然有這麼多奸細混入關中,瀛台寒回又驚又怒,轉念一想,嘿然道:「原來七曲、陌羊已經反了。」他咳嗽了一聲,死死地盯住步無咎:「你不是說客,是刺客。」
  
  「不錯。」步無咎點頭承認,他臉上依舊笑咪咪的,左手扯開長衫,露出腰帶上一支短刀柄來。他說:「我本來不必留你,但青陽王求賢若渴,只要將軍降了,也是好大一個富貴。」步無咎直視著瀛台寒回的眼睛,他已從昆天王的目光裡看出了驚怒和恐懼之色,但卻還有一絲光亮不是他能讀懂的。他悄聲地歎了口氣,果然瀛台寒回便咬著牙說:「我雖然貪生,但從來不知道如何在威嚇下與人談判。」
  
  步無咎冷笑一聲:「那就休怪我步無咎不客氣了。」他左手一撐地面,就要跳起。
  
  瀛台寒回原本不知道步無咎是刺客,步無咎卻知道要怎麼殺眼前這人。從走入這間屋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準備這一刻的一動。他坐下去的姿勢,盤腿的姿勢,手放的位置,都是為了方便跳起來去抽腰上的刀。他習慣在殺人的一刻才抽刀。借助抽刀的力量,全身的肌肉都會像壓緊的弓脊一樣突然彈開,自踵而腿,自腿而腰,自腰而肩,有序而飛快地彈起,所有的力道都會灌輸到他腰間那柄又細又尖,蛇牙一樣鋒利的短刀上,那一刀突刺,他能劈下飛蠅的翅膀。
  
  就在步無咎一足半跪,全身彈起來的瞬間,猛地裡突然金光閃爍,風聲勁急,如一件有形的實體兜頭而下,將他罩在其中,他那蓄勢已久的一刀,竟然刺不出去。
  
  步無咎向後急縮,只覺得勁風催過鼻端,原來一隻鏈子錘自樑上流星一樣疾落而下,木地板紛飛中,鏈頭上那枚大錘發出轟隆巨響,正砸在他蓄力而起的腳尖上,錘上的釘頭將他整只腳死死嵌在地上,步無咎竟沒跳起來。他慘號一聲,右手已經抓住刀向前疾劈,卻覺得肩膀一痛,拿刀的手竟然掉到了地上。
  
  疼痛讓他的眼睛蒙上一層白霧,看出去迷迷糊糊的。他看見那位奉茶的盲女,手中彷彿揮出一根看不見的細線,從他臉旁掠過,他的左手也悄無聲息地掉了下去。他想,四面的弓弩手怎麼還不放箭,就聽到樑上傳來裂帛一樣的聲音,一道道白芒自頂而降,他在四面設下的弩手紛紛向外倒下,每個人的胸口上都插著一支白尾羽的長箭。
  
  步無咎也是行家,知道屋頂上放箭的人只有一名,只是箭如連珠,例不虛發,才能在一瞬間解決掉所有的弩手,只怕連尋常鶴雪那樣的連射快手,也未必能達到這樣的水準。步無咎倒在地上,面如死灰。他轉念一想,突然又笑出聲來。
  
  「我失敗,是因為沒想到將軍身邊還養著這樣的死士,」他哈哈大笑,「這可真是古怪古怪。」
  
  我叔父瀛台寒回原本端坐在幾後不動,步無咎這話卻讓他大為驚慌,復又大惱,他怒喝道:「呸,你說什麼?什麼古怪?」
  
  步無咎雖然受了重創,躺在地上血如噴湧,嘴角邊卻又浮出一抹笑來:「反正都已遲了。將軍,你的計較沒有用了。」瀛台寒回嘿了一聲,站起身來,拔出長刀,一刀刺入步無咎的胸口。
  
  屋頂樑上跳下兩個人,如影子般落到他身旁,連同那位盲女,這三名深藏不露的死士護送著我叔父衝出門去。只見關內濃煙火光四起,人馬屍首相枕籍,大門已然洞開,而關外漫山遍野看去,都是青陽的兵丁,他們那黑色的盔甲在陽光下閃著光,在青陽人的白色旗幟引領下,如山崩一樣呼嘯而來。刑雄、羊斂混亂中殺下關去了,帶著十數騎朝青陽旗號奔去。
  
  屋頂上跳下的箭手是一名面如白玉的年輕人,看不見他手上的動作,只聽得弓弦如霹靂般振動,跑在遠處被一群親兵簇擁著的羊斂就倒貫下馬,從背後到胸前貫穿一個血洞。他還要再射刑雄,瀛台寒回長長地歎了口氣,將手放在了他肩膀上。「果然遲了,殺他又有何用呢。」
  
  那時候關中尚有勇悍著稱的武威、玉鈴兩衛,只是內變突起,倉促應戰,已失了先機,青陽的虎狼就如潮水一樣湧入關門。馬廄和箭倉、營房都被內奸放了火,戰馬驚了棚,瀛棘軍只能與蜂擁上來的青陽精兵步戰。
  
  武威衛統領賀拔當帶著數百名親衛,在這席捲而來的黑甲怒潮中,如同一股激越的逆流,不退反進,殺開一條血路,直衝入到關口,還想要將關門合上,卻見關門洞內屍體狼籍,堆積得如同一座小山,釘著鐵葉子的大門正在熊熊燃燒,門是再也合不上了。他長歎一聲,望見關內外儘是黑甲白旗的青陽人,箭矢如雨而下。
  
  他的親隨喊道:「大人,怎麼辦?」
  
  賀拔當說:「我們武威衛能死,但不能敗。」言罷舉劍自刎。他身邊的三百武威衛全都自盡而死。西涼關竟然比岸門丟得還早。
  
  那一日夜裡,青陽大軍用長桿挑著武威衛、玉鈴衛統領的頭,四面進擊岸門,四萬瀛棘大軍土崩瓦解,一萬多人丟了性命,更多的人當了俘虜。
  
  瀛棘大將軍昆天王瀛台寒回只帶著十幾騎,逃回了白梨城。
  
  不三日前方快報傳來:三萬瀛棘青壯均在岸門山被青陽王呂易慳下令坑殺。算下來瀛棘部戶戶俱有亡人,白梨城內登時一片縞素,哭聲震天。
  
  瀛棘王我大伯瀛台又驚又哀,當天夜裡駕崩了。他沒有子嗣,我父親前山王瀛台檀滅,夜裡被大合薩也裡牙火者匆匆招入王宮,再出現的時候已經披上了黑底白邊的王袍,成了這個將要滅亡的國度的帝王。
  
  瀛台白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堪離宮裡溜他的黑馬。他狠狠地抽了座下的烈馬一鞭子,把冷笑拋在了一溜塵埃裡:「這時候把我們家扶上昭德殿,做這敗國之君,那是要我們全都死無葬身之地啊。」
  
  憤虢侯兼殿中羽林將軍瀛台白那一年才十八歲。我出生的那天夜裡,他拉開偏殿的木板滑門,在冰冷的空氣裡俯下身來看我。鐵甲上的寒氣紮傷了我的眼睛。
  
  他從我乳母的手中接過了我,楚葉不敢攔他。我撲騰著掙紮,感覺到了他的敵意和仇恨。
  
  「這是個災星。」他咬著牙說,「他來幹什麼,還是死了乾淨。」
  
  我感覺到腋下的手指如鐵圈般越箍越緊,壓搾得我喘不過氣,發不出聲來。
  
  我看見他的一隻眼睛在黑暗中亮如星辰,另一隻眼睛的位置上則是一道張揚猙獰的刀痕。
  
  憤虢侯生下來就只有一隻眼睛能視物。他七歲那年,父親帶他到瀛海之畔遊獵,憤虢侯雖然年幼,目睹草舞萬�,獸走鷹飛,不禁心有所感。
  
  父親手下一名東陸來的清客謅了口詩取笑他說:
  
  瀛海入雲去,
  
  兩岸夾蒼茫。
  
  烏角無咽聲,
  
  鐵甲有蕭寒。
  
  狂草悲萬�,
  
  王侯心下傷。
  
  二子目流淚,
  
  一行。
  
  前山王瀛台檀滅身邊圍著的眾人哈哈大笑,憤虢侯卻勃然大怒。他拔出腰帶上的匕首,一刀紮在自己盲了的左眼上,鮮血泉湧而出。他虎視眈眈地看著那名清客道:「這一行,算眼淚嗎?」
  
  我父親前山王瀛台檀滅為人更是嚴謹小心,我二哥這剛猛暴烈的性情便不為人所喜,加上他的身世蹊蹺,父親從此待他更薄,但憤虢侯我行我素,整日裡與一群大小相當的小廝伴當舞槍弄棍,在白梨城中橫衝直撞,素來無人敢挫他顏色。
  
  此時楚葉張惶無措,她既不敢攔阻性如烈火的二公子,又不能眼看著我死於此刻,於是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磕頭如搗蒜,咚咚有聲。
  
  憤虢侯轉頭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乳娘,又看了看我,手上一鬆,笑道:「你磕頭幹什麼——哈哈,我瀛台白還真能殺死一個連牙齒都沒長出來的乳兒不成。」
  
  他仰天長笑,那笑聲蒼涼悲慼,如同百�之外對月長嘯的狼聲,這一生都鐫刻在我的腦海中。瀛台白的身世始終都是一個謎。他們說他是鐵狼王的兒子,而不是前山王的親生兒子。
  
  那個夜晚,他低頭俯在我的耳邊,用火熱的充滿威脅的口吻說道:「也許等你再長大一點點,我們再來算這一筆帳,沒有人會知道……」
  
  我這一生頭一次放聲哭嚎,我的哭聲如同肆無忌憚的山洪一樣洶湧澎湃。窗外有無數的鳥撲啦啦地拍翅飛去。
  
  「好。」瀛台白讚許地誇了一聲,「有我們瀛台兒郎的模樣。」
  
  他把我拋還給乳娘,推門而出。我看見他跨上一匹黑馬,穿過漫天而落的花瓣,漸漸遠去。雖然是在園裡,那馬兒跳騰決蕩,便如飛馳在戰場上一般,在花雨的盡頭,他拔刀揮舞,然後哐啷一聲納刀入了鞘。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16 19:19:34

第2節 陰羽蒼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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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到了二十五年後,我踏入東陸的萬年帝都天啟城的時候,才明白白梨城的堪離宮石殿是多麼的簡陋,草原人再怎麼用心地去摹仿和營造,都無法與東陸根深蒂固金碧輝煌的三千年風騷相比擬。然而堪離宮已經成了瀚州的傳說,它那高翹的簷角,勾回的鬥拱,嚴正的雲玉台階,已經隱隱有了東陸天啟城宮殿的大模樣;還有它的園林,那些低回曲折的廊道,臨水親山的亭台閣榭,山石林泉,香草花樹,無不體現著堪離宮想要慢慢變得七竅玲瓏的決心,假以時日,它們會成長熟巧的。不過它們已經沒有時間啦。
  
  白梨城的城牆是用一尺長半尺寬五寸厚的大墁磚壘砌而成的。大墁磚用紫泥調砂燒製而成,砂粒隱現,練樸大度,寓剛挺於巧麗之中。用這樣的磚砌起來的牆清麗秀美,它太漂亮了,所以不適合用來承受兵火,它只適合用來承接月光的映照。草原上的人都叫它「半月城」。
  
  其他的草原人也修建城市,他們的遜王阿堪提用了三年的時間修建了北都城,北都城址呈東西窄、南北寬的長方形。它巍巍聳立在草原的中心朔方原上,以自己的八門去連接八方的道路。七個大部落,青陽、陽河、朔北、瀾馬、沙池、九煵、真顏,無論誰佔有了這座城市,就把四處征掠來的頑民遷到這裡,又駐紮了八師的軍隊防守,每師二千五百人。瀚州草原人稱北都是「中天下」,說它位居天下的中央,從這裡向四面八方征伐都很方便,而其他的幾百個小部落卻無法對這高牆深壘的後方形成威脅。
  
  不加雕琢的城牆陡峻如刀,堆堞層摞,高聳的羊馬牆,藏匿各處的屯兵洞,深高的護城壕溝,讓北都展現出野獸般的崢嶸筋肉,北都城就是一座交戰的要塞,屯兵的堡壘。他們不喜歡其他小部落也修建自己的城,這也許就是青陽引兵東侵的理由。白梨敗給北都,其實是精巧古雅敗給雄渾高峻,細膩溫婉敗給騰挪殺氣,大海敗給草原,明月敗給谷玄。五代瀛棘王意圖以文化之道治統瀚州的夢想就在這一戰中敗了。
  
  如今新任瀛棘王求降的特使已經派出,在通往西涼關青陽大營的路上飛奔。那一天早上,他們讓楚葉把我抱到昭德殿上,我的五位兄長都已經站在了那兒。前山王——現在成了瀛棘王,端坐在高高的黑楠木寶座上。他問面前的六個兒子說:「你們誰願意到青陽去做質子?」
  
  他坐的黑楠木王椅極其精細光華,攀附滿盤繞的龍雲紋,那楠木是黑色的,比鐵還要沈重,漆色如玉,放出的光芒令人不敢仰視。
  
  據說這把椅子是當年最偉大的閻浮提王瀛台魏巨到東陸時,從天啟城搬回來的座椅,自白梨城樹起來的那一天,它就立在瀛棘的宮裡了,它是瀛棘王權威的象徵。
  
  此刻瀛棘王坐在這張椅子上,面容卻憔悴得嚇人,再沒有了百萬軍中揮戈立馬的氣概。他那滾燙的目光掃過誰的臉,誰就低下了頭。他的兄弟昆天王也將臉埋藏到陰影裡。
  
  瀛棘王的目光掃視了一圈,就看著瀛台白憤虢侯,叫他的小名道:「渾六勒,你說。」
  
  瀛台白頭也不擡:「寧死不從。」
  
  普天之下,怕也只有他敢與我父王這麼說話了。瀛棘王也不著惱,他搓著手中一根虎蛟皮擰成的馬鞭,看著窗外紛紛揚揚映照著西山的夏雪,沈思著說:「如果天氣晴了,現在該是瀛海放馬的大好時候呢。」
  
  太平侯瀛台詢就站了出來,他是瀛棘王的長子,長得神清目秀,風姿端雅,在瀛棘王諸子中最是堅毅大度。他看了看周圍沈默的弟弟們,就道:「那就我去吧。」
  
  瀛棘王摸著馬鞭,沒有看他,只是點了點頭說:「如果是別人去,我不放心;如果是渾六勒去,那就會殺了人再逃回來。」
  
  太平侯也沒再說什麼。他跪了下來,朝殿堂上面磕了幾個頭,站起身來就要走出去。
  
  我父親叫道:「太平。」太平侯站住了。
  
  瀛棘王沈默了很久,說道:「早晚會有一戰。若得著機會,就跑吧。」
  
  「是。」太平侯恭敬地回答說。
  
  「是個屁,」瀛台白的怒氣突然像旋風一樣盛滿了整個殿堂,「這樣的屁話你也說是嗎?青陽人又不是傻子,既然是當質子,又開了戰,怎麼還跑得回來——父親,白梨城還能募到三萬死士,何不放手一搏?」
  
  「渾六勒!」瀛棘王猛喝了一聲,殺氣如同山嶽一樣壓了下來。就連憤虢侯瀛台白這會兒也不敢和瀛棘王的威嚴相抗衡。
  
  瀛棘王擡起頭來,臉上肌肉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他望著瀛台詢的背影離開,直到被曲折迂迴的圍廊遮蔽住,再也看不見了為止。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最喜歡這個兒子,其他各子都還年幼,只有這個兒子隨著前山王東征西討,輔佐軍政,立下了許多功勞。瀛棘歷來學東陸規矩,將世子位傳給長子而不是幼子。若是沒有變故,太平侯便是下一任的前山王。然而此時瀛台檀滅變成了瀛棘王,手中握著白梨城所有的權力,我不能說,那不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我也不能說,在他帶領瀛棘七姓氏族南征北戰,打下大半江山的時候,在他手刃二兄,力護大哥登上寶座的時候,他會什麼都沒想過。
  
  瀛台檀滅終於坐上了昭德殿的楠木大椅,他最喜愛的兒子太平侯也同時踏上了一條死亡之路,這是注定要付出的代價嗎?
  
  他轉過頭了看到了楚葉,看到了她懷裡睡眼朦朧的我。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我。
  
  在感受到瀛台白的威脅之時,我以哭聲為武器擊敗了那只憤怒的獅子。除此之外,我始終都不哭。楚葉把乳頭塞到我嘴裡的時候,我就抓緊時間大口吞嚥白色的生命之汁,她把乳頭拿開時,我就縮在白狐狸的毛皮裡鼾然而睡。沒有什麼東西,不論是那些愁雲慘淡的臉,還是震動房宇的哭聲,可以打亂我的起居行止。那天楚葉抱我在殿裡的時候,我看到了一隻黑亮的畫眉鳥,它歇在殿外的禿山石上,唱了個沒完沒了。我笑靨如花。瀛棘王也看到了我沒心沒肺的微笑。
  
  「你,就叫長樂吧。」
  
  「長久的快樂,比什麼都緊要啊。」他說。
  
  我皺了下眉頭看了看這個滿臉鬍鬚的男人,決定不理會他,於是撒了一泡快樂的尿,呼呼地睡著了。
  
  我還是沒有名字,長樂是我的封號,那一天以後,我就變成長樂侯了。
  
  書記官長孫鴻盧的《瀛棘國錄》中記載得很簡單:
  
  青虎十二年七月,太平侯瀛台詢赴北都為質,青陽部冠軍將軍呂光縱千甲兵入城。
  
  這些史官總是喜歡言簡意賅,讓後來的讀者再去平淡的文字裡尋找掩埋的血。
  
  實際上那一天的風很大,攪起漫天的塵土。呂光騎在馬上,在大風營的護衛下徑入白梨城。路過秀美如虹的城牆時,他感歎了一聲。有人從城門上跳下,把頭顱摔碎在他的馬前。當血濺在他的臉上時,呂光有幾分惱怒,不過他用手指輕叩他的綠鯊皮刀鞘,把他的憤怒用另一種顧慮給抵消了。他確實有幾分擔心,青陽王開出的條件就藏在他的懷裡,他不太相信瀛棘人會接受這份詔書。瀛棘部雖然已無可戰之兵,但若作瀕死一擊,那便是一場麻煩。他帶入城中的一千甲兵,勢必落入這只垂死的猛獸口中。
  
  重甲的腳步踏碎了瀚州最著名的庭院中的黃花,他們列兵前庭,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呂光在昭德殿下展開一張蠶紙,宣讀了那些極其苛刻的條件:其一,瀛棘部自此之後稱臣納貢,瀛棘王須稱青陽王為父;其二,三月內徵集戰馬三萬匹牛羊三十萬頭,進獻至青陽大帳;其三,拆除白梨城,瀛棘部遷庭於北荒;其四,自一等候以下,瀛棘部十五歲上五十歲下的男子,皆徙往瀚州西部的寒風谷,隨軍西征。
  
  瀛棘王的眼睛都不瞬一下,可他身邊的護衛驚嚇得連手中的鐵槍都滑落在了地上。這是亡族之約啊。
  
  那時節,青陽部正陷入到一場與生活在西部蠻荒的誇父間的膠著戰爭中,他們需要兵丁去攻擊那些幾乎是不可戰勝的巨人。寒風谷離此關山萬�,遙不可及,八萬瀛棘男子這番一去,必然是有去無回。
  
  消息像恐怖的野火一樣席捲過整個瀛棘原,那些已經在戰爭中死去無數親人的庶民們在族裡數名蓍老的帶領下,聚集到了宮門前。我們要亡族了。要亡族了。所有的成年男子被帶走,我們的部族就要滅亡了。我們要活下去,我們想要活下去啊。他們哭著,喊著,眼巴巴地向城樓上望著。
  
  「大君。」一名緊跟著父親、年紀已經很大了的侍衛憂心忡忡地提醒他說。他的胸甲上描畫著一隻金色的猛獅,標明了他的葉護勇士身份。宮牆四面影影綽綽地站滿了青陽的士兵。冠軍將軍呂光是名瘦瘦高高的漢子,一條彎彎曲曲的刀疤橫過他那刮得精光的下巴。他手按長刀,站在階下,冷冷地看著,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卻懷著掩飾不住的緊張。
  
  瀛棘王不答呂光。
  
  他的大臣和貴族們跪在階下磕頭如搗蒜,他也不答他們。
  
  宮牆外的大片哭聲被風捲入了進來,充盈在宮室殿堂間。
  
  「誰在外面哭?」我父親問。沒有人敢回答他。
  
  他便緩緩起身,大步踏上宮牆上的城樓,夕陽斜射在他那光潔的盔甲上。呂光擡了擡被汗浸濕的下巴,大風營的甲士突然分幾路湧上了宮牆,抽弓搭箭,一支一支瞄向了下面。
  
  瀛棘王一步一步地踏上宮門上的起鳳閣,他不去看殿前按刀的冠軍將軍,也不去看排布在宮牆上的青陽甲兵,而是低著頭看下面的百姓。那些箭鏃在陽光裡閃亮,對準了下面的百姓,百姓卻不管不顧,彷彿那些青陽兵都是木偶,那些利箭都是秫稭。他們把衣服脫了,裸露著身子,在光亮的石板上磕頭,把額頭的印跡用血留在了高大宮城前的塵埃裡。
  
  下面是數萬雙火熱的目光,在嗤嗤哧哧地燙著他。那些磕頭的人中夾雜著許多宿衛甲士,但多半是手無寸鐵的黎民百姓。雖然如此,只要一個眼色,這些人形成的如濤巨浪一定可以把大風營的甲士淹滅。怎麼能接受那些條款呢,是啊,他怎麼能接受呢,那是比死亡還要可怕的屈辱。他的手在楠木的扶手上捏出了兩個坑。入城的一千甲兵可不在他的眼中。但列兵城外的3萬虎豹騎卻不是白梨城所再能抗衡的了。瀛棘王的眉頭就此凝固住,不敢稍動了,此刻部族的存滅,就只在一個眼神間啊。
  
  大合薩也裡牙火者趕了過來,他身軀肥胖,行走不便,著四個奴隸扛著步輦跑了過來。輦子還沒到殿前,他就從那些斡餑勒的肩膀上滾了下來。他揣著欽天台的摘星鏡,踉踉蹌蹌地爬上台階,途中被自己的長衣一絆,幾乎摔倒。
  
  「大君,大君,」他在瀛棘王的耳邊低語,「三光都消失了,映照在白梨上的星辰消失了,頂替它們位置的是巨大黑洞。我甚至尋找不到明月的光芒,摘星鏡上晦暗無光啊。」
  
  瀛棘王淡淡地問:「合薩的意思是,如果不接受,我們瀛棘部便就此消失在瀚州了?」
  
  也裡牙火者遲疑了很久,才喃喃地道:「大君在此,我不敢多言。但挪則有望,留則必死。」瀛棘王看著他,就看見汗從大合薩滾圓的頭顱上滾滾而下,流到多褶的脖頸裡。大合薩也裡牙火者的身上總縈繞著許多藥草的香氣,這些植物液汁的氣味圍繞著他,包裹著他,彷彿他身上看不見的一件外套,讓他即使與你面對面,也彷彿躲在千�之外。此刻,他就更加躲藏在那些讓人一忽兒清醒,一忽兒迷糊的香氣之後了。
  
  「到了北荒,我們就能活下去嗎?」瀛棘王問他。
  
  大合薩突然就囁嚅起來。
  
  下面那些百姓的目光突然明亮了起來。瀛棘王回過頭去,就看見舞裳妃子梳著高高的雲髻,娉娉婷婷走了出來。舞裳妃子登到了高高的宮牆的上面。風很大,她的衣袂飄蕩如一面旗幟。她讓楚葉把我高高舉起,讓下面的每一個人都看到,她拉開了自己的衣服,袒露出依舊細緻白嫩的肚皮,展示給下面的每一個人看。
  
  「他們帶走了我們的孩子,可這裡還會生出別的孩子。」她高聲說道,「瀛棘部的大人們,我們的犧牲已經太大了,大到無法經受再一次的犧牲了。我們不怕死,但我們不能兩手空空地離開。在星流千年面前,一時的傷痛又算得了什麼?在瀛棘部鐵骨錚錚的漢子面前,這些一時的羞辱又算得了什麼?走吧,大人們,你們走吧,即便是埋骨異地,也讓他們看看,我們瀛棘的老人和孩子們是怎麼死的——可是在走之前,我們要把自己的子孫留在這片土地上。讓他們繁衍生息下去,哪怕是一千年;讓他們散佈到九州各地去,哪怕是最蒼茫之地。這才是瀛棘部的大德啊——別浪費時間了,離開之前,去尋找我們的女人,去愛她們,去播下瀛棘部的種子,讓他們生長,讓他們活下去!」——他們確實都被她的話說服了,白梨城活著的最後一個夜晚,無數聽了讓人臉皮發燙的低語嚶嚀如同一首渺茫的歌謠縈繞在半月城的上空。空氣中充斥著白色的精液味道。這一個愛的夜晚,在無數年之後,它依然被人們記在心裡,並且被稱為舞裳之夜。
  
  她站在暮色蒼茫的城池上,淚珠滾下臉頰。她聲音哽咽,然而清晰地說:
  
  「你們會死去,可我們瀛棘部,一定要活下去!」
  
  瀛棘部的役夫出發的那一天,白梨城被一片哭聲籠罩住。出城的隊伍蜿蜒曲折,一眼看不到頭,隊伍中的人形形色色,這些人要麼稚嫩如花,要麼佝僂躬背,他們每個人頭上都纏著白布條,為已死的親人送行,也是為自己送行。不知道是誰帶頭,每一個男人都這樣做了起來:在城外挖了一缽土,和在酒裡喝下肚去。他們都聽過關於那些冰封土地上的嗜血大戰。在那些征戰中,再勇武的鐵甲騎兵也會撞碎在巨人的脛骨上,化成一灘肉泥。他們大哭著離開,肝腸寸斷,知道自己再沒有機會活著回到白梨城,回到白草青天的瀛海邊。送別他們的女人在哭泣著,柔腸百轉,知道她們再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父親,兒子和新婚丈夫。偉大的白梨城在哭泣著,還有什麼比一座城市的哭泣更錐心瀝血。
  
  我二哥憤虢侯也在徵召範圍內。他聽說了舞裳妃子在城樓上說的那段話。
  
  嘿嘿。等著瞧吧。他說。
  
  雖然在名義上,舞裳妃子也是他的王後,但他從來就沒有對這個奪去他母親身份的女人表達過該有的親近。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將泥土飲入肚中,只是朝瀛棘王磕了個頭,跳上他的黑馬,跟著遷徙的大隊人馬,向西奔馳而去,跟隨著他的,是他那十七名忠心耿耿的騎伴。
  
  那一段記憶沒必要再把它詳盡地記述出來了。瀛棘部的苦難僅僅開了個頭。
  
  離去的人就此離去,剩下的人卻要繼續面對這個部落的命運。
  
  北荒遠在瀚州的窮北之邊,遙遙瀛海的另一邊,歷來是瀛棘七氏中那些罪大惡極的囚徒刑犯、殺人越貨的馬賊強人的流放之地。在瀛棘人心裡頭,判流北荒,那便是被判了死刑啊。建庭一百五十年來,瀛棘七氏的五萬流徙者,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過。在瀛棘人心裡頭,判流北荒,那便是被判了死刑啊。
  
  那兒苦寒,貧瘠,一年有七個月飄著雪花,在寒冷的日子裡,太陽只在地平線上停留幾個時辰,而餘下來的黑暗中,狼和冰鬼四處遊蕩。就是這樣的地方,現在成了容納瀛棘部活下去的希望之地。
  
  在遷庭往北的行軍路上,青陽的兩支輕騎兵則在側翼遙遙相綴,監視行蹤。
  
  瀛棘必須趕在第一次落霜前趕到目的地,為自己修築過冬的房屋。現在是白梨的夏季,但北荒的夏季短小得可憐,如果錯過了時間,那兒的凍土就會變得像鐵一樣堅硬,即便是河絡的鐵鎬敲上去,也只能鑿出一個白點。想蓋屋子,那是白費力氣。不論是人還是牲畜,都會在接下來能讓陽光凍結的寒冷野外變成一根僵硬的冰柱——數萬名呆立在荒草裡的冰刻雕塑,倒也可以成為一種壯觀的滅族方式。
  
  瀛棘部一路緊趕慢趕,曉行夜宿,如果天氣好的話,夜裡也行軍。但食物不足,馱運輜重的牲口也少得可憐,瀛棘部剩下的又儘是婦孺老幼,使得他們舉步維艱。到了後來,食物開始配給了。開路的前鋒和套牲口的人能領到一口鮮奶和半條肉乾,趕車的把勢,一整天就只有一串葡萄乾了。
  
  除了種馬種牛和馱馬外,牲口都留不下來了。沒有草料餵養它們。一些劣馬和馬駒先被砍倒,頭和內臟分給狗群,身體被剝皮分掉。剩下的馱馬也毛長骨突。只有瀛棘王的四匹踏火馬,依舊被大豆和精料喂得油光肥亮。黑色的毛髮光亮如同錦緞,銅一樣的蹄子閃閃發光,它們昂起頭來的時候,火和煙就在它們的頭頸處若隱若現。這些神馬已經在我們瀛棘部手中繁衍了一百五十年了。我二哥的黑馬雖然神駿,卻也無法和這樣的神馬相提並論。
  
  每天都有成百的人在行走中倒斃在地,每天都有上千的人因為體弱或者食物缺乏,落在了隊伍的後面。瀛棘王派小隊去搜索這些失蹤者的時候,卻發現女人被掠走,老人和孩童則被砍死在地,衣物被剝走。落在後面的人就是死者。這句警告銘刻在了每一個活著的人心裡。他們在泥濘中掙紮前進,推著前面那些筋疲力盡猶如行屍走肉的脊背。瀛棘王把他僅剩的騎兵散開了,跟在隊伍的後面,圍成了一個半圓,督促那些落後的人快跟上去。這些騎兵其實只是一些剛學會騎馬的孩子。看到那些實在走不動的人,他們就下馬,收容好她們的財物,給她們一刀或者一劍。也許留一把匕首給她們自己了斷更好,但現在物資匱乏,即便是一塊鐵皮,他們也要帶走。這些十五歲不到的童軍儘管年幼,卻是盡心盡職地履行瀛棘王的殘酷命令。再沒有一條生命送到那些青陽人的手裡。
  
  除此之外,舞裳妃子征招了部落裡所有懂得彈唱的樂人。「為什麼要哭泣呢,」她說,「我們要歡歌笑語地離開。」鼓樂和四絃琴、尺八是我們最常用的樂器。那些老人彈啊,唱啊,有的人彈著彈著,就一頭從馬背上栽下來死去。
  
  在這最後的歌舞中,舞裳妃子也在行走。不論有多麼疲累,每天裡總有幾個時辰,她要徒步行進,走在黑底白邊、盤繞著的一隻金冠豸的旗幟下面,走在最顯眼的地方,走在所有女人的眼睛裡。在這樣的泥濘中,她的頭像彤雲山巔的天鵝一樣昂得高高的,她的衣服依舊華麗高貴,一塵不染,走得不緊不慢,彷彿走在二十年前的那個清晨,走在她離開蠻舞草原,前往白梨城前山王王宮的路上。
  
  楚葉也隨著她徒步行走,我被抱在她那寬厚的胸懷裡,啜吸著乳汁,望著身邊這支離奇的隊伍——他們艱難地,竭盡全力地踏著舞步前進,走向他們的終點。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17 18:23:22

第3節 陰羽蒼狼(3)
    
  天氣越來越冷。瀛棘部的隊伍在緊隨著的狼群和青陽騎兵的陪同下,慢慢地走向北方。八百�黑草叢生的北荒越來越近了,而希望也越來越渺茫。白天越來越短,到了夜晚,天空中有時會飄下微薄的冰粒。大合薩每天都在觀察天象和太陽沈入地平線的角度,而他的臉色越來越沈重。他每天都在唸唸有詞,奮力作法,將一捧一捧的燕麥種子撒向天空,想要驅趕走天上的寒氣,但他脖子上的汗珠卻被凍成了冰晶。
  
  八百�北荒是被大望山、國樘山國屋山和有熊山包圍成的一片狹長盆地,據說翻上大望山口,就可以看到下面一片翻動的黑色海洋。有熊隔得遠遠的,朦朧而虛弱,看上去彷彿一具殘骸,淹沒在黑草下。北荒又叫陰羽原,它的草是黑色的,黑得如同鬼魅呵出的冷氣,如同黑熊身上茂盛的毛髮。
  
  一踏入大望山所屬的高原,凍死的人立刻多了起來。瀛棘部在拚命地掙紮前行,他們筋疲力盡,所能承擔的壓力已經到了盡頭,在這樣無窮無盡的跋涉中,哪怕是最勇敢的人,也會想到,就這樣算了吧,反正就要達到終點了,剩下的人會把它延續下去,他們可以做到了,那我就不用再如此辛苦了。他們含笑睡去,然後就再也不肯醒來。十個夜晚過去之後,蜿蜒數百�的隊伍變得斷短了很多,整個部族已經從出發的八萬餘人銳減到三萬人。這支日見縮小的隊伍緩慢移動著,不再是理智讓他們前進,而是一種慣性在驅使他們不停地往前走了。
  
  那是一個殘忍的早晨,他們肩負著瀛棘最後的希望,終於艱難地翻過大望山口時,卻發覺自己俯瞰著的是一片白茫茫的莽原。他們沒有看到一枝黑草,黑草已經被白霜完全覆蓋住了。
  
  三萬人齊聲歎了口氣,三萬份絕望的歎息落到地上,燙得冰凍的大地嗤嗤哧哧作響。
  
  他們絕望地跪在了山頭上。這兒便是瀛棘最終的埋骨所在嗎?
  
  從出發開始,我父親瀛棘王就一直像冰雕木琢般坐在他的踏火馬拉著的車上。他的車始終行在前面。他的王妃在激勵部民,然而他卻幾乎不說不動,不論是手下報告失蹤者被屠殺的消息,還是欽天監對他吐露時間上的真情。從他沒有表情的臉上,人們看不出喜怒哀樂。那名帶刀的老葉護寸步不離他的左右,他現在是他惟一的護衛,而所有的人都清楚,青陽現在並不喜歡這個王。
  
  只要有機會,後面緊綴著的兩支輕騎,是不會浪費它的。
  
  所有的人都跪下後,瀛棘王和他的車馬就顯露了出來,彷彿退潮過後海灘上的礁石。
  
  「你們知道嗎?」瀛棘王望著腳下那片白色的平原說,「這裡原來是我們瀛棘部的發源地啊。」
  
  我們離開得太久,已經把它忘了。
  
  「你知道有熊山的傳說嗎?」他對左右說,他們現在都因為絕望而蹲伏在地,只有那名老得記不起自己姓名的葉護還站在他的身後。「我知道這個故事。」老葉護接口慢慢地說道。他開始講了起來。
  
  他講述的那個傳說如美酒般醇厚熱烈,野性十足,我們似乎都曾在夢裡聽說過它。
  
  曾經有一隻黑熊在這裡與巨怪搏鬥,那場戰鬥驚天動地,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和它相比擬。它們進退的腳印連成了深谷,它們傷口中噴湧的鮮血噴湧淹沒了大地,太陽的光輝被它們喉嚨裡升起的叫囂和熱氣所遮蔽,大地一片冰冷黑暗。
  
  黑熊最終打敗了,它被拋屍四野,頭顱被拋到雪山,心臟被拋到冰海,四肢被拋在懸崖,牙齒被拋到深谷。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一首被遺忘的老歌慢慢地又被人所記起。這曲旋律縈繞在每個人心頭,在那裡衝撞回轉。奇怪的是我們把它忘得太久太久了。我們都沒發現講故事的人什麼時候換成了瀛棘王。他在那兒唱道:
  
  「昔者有熊,與神違爭,其之死也,頭為四嶽,目為日月,脂膏江海,毛髮草木。」
  
  很久以後,我還替這頭熊惋惜。那是一隻膽大包天的熊,它與天神相爭,死了之後,還將骨頭和毛髮散落為四處的生靈。其實它沒有死,只是換了種方式生存了下去。熊牙戰士,熊眼戰士,都是它身上成長出來的最勇敢的戰士。
  
  「我們瀛棘,就是這只熊。永遠也不會死去。」
  
  「傳令下去。山腳宿營。」我父親瀛棘王說。他大步走向護衛隊中,將一輛騾車從隊伍中拖了出來,之前誰也沒注意過這輛車。他們將它與運送糧草的大車混在一起了。
  
  他拋開青布車簾,將車裡的三個人扶了下來。
  
  許多人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我們部族中還隱藏著這麼老的人。那三名老頭長得彷彿一模一樣,他們的整張臉都被埋在亂蓬蓬的鬚髮中,說話的時候鬍子常被咬在嘴中,他們老得萎縮成小小的一團,被瀛棘王扶掖著上了馬車。
  
  瀛棘王把他們抱到的是他自己的踏火馬車上。
  
  那些馬在一片煙霧和火焰中跳騰,沒人看得清它們的面孔,只有瀛棘王能駕禦它們。瀛棘部的人們看著馬的嚼鐵在烈焰中亮得發白,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被這樣的馬踢上一腳,就會被燒成一根兀立的焦炭。它們跑得比死亡還快。等到殿後的那兩支青陽輕騎驚覺,瀛棘王已經跑得遠了,他們消失在山坡下那一大片熱氣騰騰逐漸瀰散開來的雪霧中。
  
  青陽人派了兩百名騎兵去追趕,他們在默默站著的三萬名老弱病殘者的目光下翻騰著滾下山坡,可是追兵剛下到山腳就發現谷底的那些積雪一直陷到他們的馬肩膀。被壓裂的雪殼像鋒利的匕首,劃破了馬的肚皮,那些畜生哀鳴掙紮。他們根本就沒法在這樣的雪地裡往前走上十尺。
  
  那天晚上,天氣更加糟糕,到了後來。雨裡頭夾雜著一片片的雪花開始飄了下來。我們就在山腳下宿營。馱駝車在營地四周圍成一個大圈子,孩童的衛隊冒雪巡哨,其他的人都在白布的帳篷裡躺著,可誰都沒有睡覺,他們在靜靜地等著,希望能從外面聽到點什麼,可是帳篷外面只有冰凍的雨點敲打在雪地上的聲音,只有持著白木桿來回走動的那些孩子們的聲音。
  
  這種嘈雜的寂靜到了無法忍受的時候,他們突然聽到了哨兵的一聲呼喊。這聲響如漣漪擴散開來,飛快地傳遍了整個營地。他們紛紛鑽出帳篷向有熊山望去。
  
  在黑漆漆的夜裡,有熊山的山眉上,點起了兩團巨大的篝火,就如同兩盞巨燈,劃開濃厚的黑霧。
  
  那是熊的眼睛,它又復活了。
  
  營地裡的篝火星星點點,都被這巨光壓滅,便是青陽的營寨裡,那些騎兵也被這巨光驚醒,亂紛紛地從帳篷中爬出來,向山上指指點點。
  
  騎兵首領都統制蘇暢匆匆帶著數百騎兵圍住了瀛棘王大帳。每一個人都看到了他們臉上驚惶的神色。老侍衛在大帳門口擋住了他們。他按著刀,像河流中心一塊沈默的石頭。蘇暢卻有幾分驚懼,竟不敢策馬從這個老傢夥前面跳過去。他只是一猶疑間,瀛棘的孩子兵已經聚集起來,堵在了大帳前面。
  
  蘇暢勒著馬在帳前來回跑著,他擰著眉頭,口吐著白氣,手托著狼牙棍,望著眼前這一排氣勢洶洶的老弱病殘,點著帳門喊道:「快說,你們大君哪兒去了?」
  
  風把帳門吹捲了起來,我母親舞裳妃站在門口,平靜如一盆寒冰,登時把青陽人滿頭的殺氣給撲滅了。
  
  她站在那兒,一如在白梨城大殿中的雍容華貴,不緊不慢地道:「蘇將軍何必著急,我們瀛棘王承蒙貴部恩賜,回到了家裡,此刻自然是要去行祭拜祖先的大禮。」
  
  蘇暢勒住馬,驚疑不定地望了望山上:「只是祭拜祖先嗎?這光莫不是什麼秘術——只有秘術,才能點起這麼大的火。」
  
  舞裳妃淡淡地道:「若是祖先眷顧,將不肖子孫從死地中救出,那自然是好的。蘇將軍麾下精兵良駑馬,總不該是擔心我們這邊儘是老弱,又沒刀沒槍的人造反吧。若是覺得夜長難眠,何不入帳飲幾杯茶再去?」
  
  蘇暢左右看看,確實不見異動,也是覺得有些小題大做,喊道:「撤了。」轉身帶著那數百名騎兵回到自己營寨中,他歷來行事小心,依舊是讓兵丁弓上弦,劍出鞘地戒備著。
  
  這邊舞裳妃道:「大家都回去睡吧。赤蠻。」
  
  「有。」孩兒兵首領,一個十四歲大的精幹少年應道。
  
  「把你的部下都撤了,今晚不必守夜了。」
  
  赤蠻雖然有些不解,還是領命去了。其他人等聽到王妃之命,也不敢不散,只是提留著心眼聽著帳外的聲響。火光驟明驟暗,巨大的影子拖過整個荒原。到了後半夜,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雷一樣的腳步聲,越行越近,地動山搖。猛地裡天上響起一聲暴雷。大團的火焰如同暴雨一樣飛落下來,砸落在大望山下的灰白色的土地上,砸落在八百�一望無際的北荒原上。這些火光在天空上留下長長的軌跡,彷彿天空上所有的星星都墜落了,天幕和大地在燃燒。
  
  青陽的士兵們忙著拚命地拉住那些驚慌失措的馬,它們狂暴地嘶叫著,把主人踢傷,拖著嚼子逃向遠方。蘇暢定了定神,看著大望山之下沸騰的冰原,歎著氣說:「這不可能是秘術。人不可能有這樣的力量啊。」
  
  大地在瀛棘人的腳下緩吸緩呼,似乎變得滾燙起來。霜化了。凍土鬆軟了。他們驚疑不定地撫摩著腳下的土地,聽到了大帳中傳出了舞裳王妃的歌聲。她的歌聲嬌柔,嫵媚,帶著長長的婉轉的顫動。八百�黑草北荒原,就在這樣的歌聲裡復活了。
  
  第二天天明的時候。踏火馬冒著騰騰的蒸氣和火焰回來了。它們駕著的車上只有我父親瀛棘王一個人。那三位鬚眉皆白的老人不見了,瀛棘人知道,他們已經永遠留在有熊山上,在那兒陪伴祖先的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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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5-18 19:36:27

第4節 陰羽蒼狼(4)
  
  解凍後的陰羽原如同一場美夢般漂亮。望不見邊的黑色草原低回起伏,如同牧女嬌嫩的肌膚。大望山和有熊山上沒有化盡的白雪壓著黑色的山麓,白得純淨漂亮,黑得烏油如炭,黑白分明得耀眼。龍牙河的水依然凍著,天地之間只剩下這兩種純淨的顏色了。龍牙河的色澤是亮閃閃的,它龍一樣盤繞在陰羽原的黑色胸膛裡,像是巨熊身上切開的一條星辰之縫。他們猜想在春天開凍的剎那,星辰真會從這條河裡,掉落到草原上來呢。
  
  這麼漂亮的景色裡,沒有人會想到死亡,但它們無處不在。瀛棘人彷彿看到那些死亡的黑色兀鷲在高天上盤旋,還想要找準機會再猛撲下來。這樣的好天氣,是逆違天理的,誰知道它能持續多久呢。真正的酷寒一定會到來的。
  
  每一個還能動的人抓緊時間,開始瘋狂地修建避寒的居所,收集過冬的飼料。瀛棘王讓還爬得動的馱馬和男人到20�外的山上去砍伐松樹和冷杉。這些人勉強組成了兩個千人隊,斧頭和工具緊缺,卻要每天砍伐近5萬根樹幹,然後把它們拖回來修築房屋圍牆和營地的木柵欄——這是一項瘋狂但又必須完成的計劃。
  
  男人們和馱馬離開了,修建房屋和木柵欄的工作只有靠女人們來完成了。木柵欄是用長矛和削尖的樹桿做成的,它們斜斜地插進土裡,尖頭向外,柵欄外還有一道淺淺的壕溝——它對付不了青陽騎兵,只能用來稍稍抵禦一下數日後將被飢餓驅使下山的野獸。
  
  修建住屋是最困難的事情,遊牧人慣用的毛氈帳篷是無法抵禦這兒的嚴寒的,瀛棘部又重新起用了祖先的卡宏修築方式。
  
  她們在地裡往下挖掘,挖出半人深的長方形土坑,地面以上以卵石為牆基,用原木一根一根地壘成牆,長邊要向外面鼓出來。屋頂也是密排圓木,再鋪上厚厚的草捆,最上面壓上一層泥土。這些房子的形狀低矮醜陋,看上去彷彿兩頭削平後倒扣的船。它的名字就叫「卡宏」,最早的北荒遊牧民——瀛棘的祖先就是住在這樣的卡宏裡。也正是瀛棘祖先有這樣的居住習慣,才讓他們在搬遷到遠在南方的瀛海邊後,比較容易地接受了東陸式的城市定居生活。
  
  每四個卡宏會圍成一個方塊,其中一個卡宏稍微短一些,留出一個缺口供牲畜進出。所有的門口都朝向內院,很寬,便於牲畜進出。這些牲畜是瀛棘的命根子,它們在最冷的夜晚,會被允許進入到室內過冬。
  
  大合薩低眉垂目,在地上用腳步丈量出卡宏的排列位置和方式,每走一步就在地上扔下一顆圓仔花的種子。在正午的陽光照射下,瀛棘人發現合薩已經很老了,要他的助手扶著他走。他不再是瀛棘人印象裡那個騎著灰馬,傾聽星辰和神衹的密語,像神一樣莊嚴地給他們指路的大合薩了。在踏出起初的幾步時,他那肥厚的下巴哆嗦了幾下,居然流露出遲疑和猶豫的神情。
  
  他的腳步看起來散亂,其實每方卡宏的分佈都是映照著天上的星鬥排布的。他邊走邊唱誦起無人能聽懂的密咒:願星辰給我們萬物的骨骼,秘密流入眉骨,力量流入肩胛,妙語流入牙齒,阿暮撒喝吧,貼勒也牙吧……
  
  在大合薩的散亂腳步裡,我們逐漸看出來瀛棘王斡耳朵是一個龐大的卡宏方,它獨居在二百五十方卡宏的中心點上。二箭之以外有一整排的栓馬樁如城牆將它圍繞。按照他的設計,任何人不得走入這個區域,否則就應被去掉了箭簇的箭射倒在地。在他的腳步下,我們看到了黃鼬皮壁障和黑貂的暖帳,諸王和百僚的坐床重列左右,一個刻七寶雲龍的楠木禦座,前面是三重高的階梯,用雕刻龍的白石闌,那些那顏貴族們便應該順著不同的台階上下朝覲,殿柱72根,橫有9行豎有8列,這些柱子都要鎦金雕花,挨著這個大殿的北牆,是另一間內部有45根柱子的大房間,通往院子,這房間便作馬廊用,而圍繞著院子的東西兩廂分別做為侍衛和下人的住所。
  
  大合薩走得氣喘籲籲,溜圓的汗從他的脖子上成串滾下,落在塵埃裡。在他看來,這樣的形式實在是太過簡樸,不合體制。可是在如今的形勢下,他還能走出什麼樣的步伐出來呢。瀛棘王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大合薩的汗出得更勤更多了。大合薩與瀛台檀滅不睦早已在部落中上下流傳。懷王無子嗣,他屁股下的那張楠木大椅早已被眾多宗王所眼熱,稍有勢力者都互相傾軋,大合薩是昆天王瀛台寒回的親信,曾經多次在懷王面前進言前山王權柄太熾,該當削減前山王的兵馬。誰也料不到最後瀛棘部新安慘敗,懷王突然死了,臨滅國大禍時,這王位成了燙手山芋無人肯接,只有前山王一力承擔起這大責會是如此結局。大合薩便覺得自己如行走在刀刃上一樣維艱。
  
  我父親瀛棘王頗為嚴厲地掃了大合薩一眼,道:「大合薩你是準備在這蓋什麼呢?」
  
  大合薩也裡牙火者嘴唇一彎,把一點謙卑的笑現給瀛棘王:「大君,如今事機緊迫,只能從權,昭德殿……」
  
  「昭德殿深廣可容千人,今日合我們瀛棘之力,能蓋得起來嗎?」瀛棘王冷冷地說。他大步上前,將空地上的腳印抹去大部,只留下大約60步長45步寬的一道痕跡。
  
  大合薩脖子上的汗密密麻麻地冒出來就如清晨草葉上的露水:「大君此言,那是要置我死地,如許小的屋子,怎能體現王的尊嚴呢?若不循體制樹殿,我難以向萬民交代哪。」
  
  我父親瀛棘王一把拖住大合薩的手,使他轉了個方向看。那時候,大合薩的背後已經成了一大片熱氣騰騰的工地,無數的女人撩起裙子,赤足踏在泥地上,揮動大錘,在風中按照大合薩的腳印砸著大木樁定位。無數的女人在頭上繫著長巾,揮動鐵鎬,在木樁限定的土地上向下挖掘。
  
  「所有這些將作的大活,都是由女人完成。可有哪一代的體制如此?,」他似笑非笑地斜眼看著大合薩,一語雙關地道,「你大合薩為了我檀滅的尊嚴費心,我很感激,可惜來得不是時候呀。」
  
  大合薩擦了擦頭上的汗,閉目想了半天:「大君深意,我明白了。」
  
  所有瀛棘的大合薩名字都會是也裡牙火者或者也裡牙不突者。在這音節連綿的長串名字中,也裡是蠻語中瀛海的稱呼,代表著這位合薩的統治區域。他名字裡的第二個詞牙是法師的稱謂,而火者則帶著尊貴的,至高無上的含義,不突則是智慧深厚的意思。也裡牙火者,現今的大合薩,這位無比尊榮的神界代言人,在人間的威嚴面前,終於也知趣地低下頭去。
  
  北荒的瀛棘王斡耳朵,從此便與其他卡宏沒有不同,只是它那灰色的屋頂比其他的木屋更高上三尺。正南面多一間以一根大柱子為中心的大廳,除了門楣是一根從白梨城昭德殿頂帶來的花梨木雕刻的飛龍咆哮圖外,再無任何裝飾,緊挨它的北牆便是60步長的主殿。
  
  二百五十方卡宏如同天上散落的星辰,跌落在龍牙河畔,構成了瀛棘的北荒大營。從總圖方位上來劃分,它被分成東南西北中五處分營,其中東營最為龐大,居住著昆天王瀛台寒回的族人和手下武士。西營為賀拔,南營為長孫,北營為國氏,中營即為瀛棘王的近衛營。所有這些建築都是女人們的傑作。女人們成了將作的大匠,而那些實在拿不動鐵鎬和斧鋸的老人和小孩,就去收攏黑草,老人在前面用鐮刀把成排的高高的草割倒,小孩們則把它們收攏起來,抖幹露珠,然後在越來越微弱的陽光下攤開曬乾。那些原本被厚雪覆蓋掉的黑草,如今在我們面前顯露出真容:黑草的草莖又長又挺,足有半人多高,草葉肥美異常,黑得流油,雖然在雪下壓得久了,卻依舊顯露著黑珍珠一樣的光澤,上面隱約刻著細小的白色花紋。這樣的草給牛馬吃了,能長多少膘啊。可要給數千匹馬和上萬頭牛羊準備一冬的草料,即便是這樣的黑草,又要多少擔才夠呢。
  
  沒有動手勞作的只有瀛棘王本人和那些還在奶孩子的女人。即便是那些王侯嬪妃、貴族官吏的女人,此刻也都要到下到龍牙河裡,把河面上的冰敲成一塊塊的,用繩子拖回營地,在大鍋裡慢慢煮開,摻上茶葉和油脂,還有稀有的鹽。那些駕車回來的人鬍子都變成了冰塊,他們卸下一根根的粗大圓木後,身上的冰渣就會變成脊背上冒著的蒸騰熱氣。他們喘著氣,從鼻子裡噴出來的氣息卻很微弱,他們臉色青白,看上去一副馬上就要死去的神情。他們灌下一口滾燙的水,好像又重新活過來似的,於是又跳回車子,甩著皮鞭,趕著那些疲憊不堪的馱馬而去。
  
  北荒黑土上,便如同一片沸騰的海。人人熱火朝天地幹著活,卻心中緊繃著根弦——誰也不知道這樣的好天氣能持續多久。現在每挖一鏟土,每摟一捆草,便是在冬天裡讓某個人多活上一天,只要多活上一天,也許就能熬到開春了呀。
  
  每個人都在瘋狂地幹活,食物依然是大問題,許多女人死在了工地上,她們扛著重物,走著走著,就倒在了黑草的香氣裡。砸冰的女人有時候就看到腫脹的屍體順著冰下的龍牙河流淌。她們也許只要一杯熱茶就可以活下去。但那些熱茶要首先保證幹重體力活的男子和孩子們。孩兒們如今是瀛棘的寶啊。
  
  我母親舞裳妃親自帶著宮裡的侍女們到溝裡去運雪,有時候,那些侍女們就在運雪的途中,被那些青陽的散兵搶走,拖到高及人腰的黑草叢裡,壓倒在雪地上玩樂。就是那些已經西去戍邊的王族大臣的妻妾,有時候也脫不了被辱的命運。
  
  有些被辱的女人披頭散髮,哭叫著跑到舞裳妃面前來跪倒在地求請公道。
  
  「叫什麼?」舞裳妃淡淡地說,「只要沒丟了性命,就回來燒水。」
  
  過一日,那些遊手好閒的革甲武士色膽包天,居然對瀛棘王的妃子下了手。那妃子名叫唚春,只有十六歲,長得小巧恬美,她原本是瀛懷王的昭容,沒有隨之殉葬,按瀛棘規矩,便被瀛懷王的弟弟、當今瀛棘王納為妃子。那時唚春被五、六個兵丁圍住了,擺脫不了,又氣又急,拔出腰帶上的匕首,見那些兵丁嘻嘻哈哈不以為意地依舊圍攏過來,心裡一橫,揮刀就要往脖子上抹去,卻聽得山丘下一聲喊,卻是我三哥快意侯瀛台合飛馬趕到。瀛台合那年只有十二歲,年少蔥蘢,他騎著一匹菊花青兒馬,從雪堆裡直衝出來,他的兒馬踢騰起大片雪花,擋在了革甲兵丁和瀛棘王昭容之間。
  
  年少的瀛台合跳下馬鞍,指著那些兵丁喝道:「我瀛棘七氏人馬,此刻皆在瀚州西為青陽王死戰,你在這辱我瀛棘王嬪妃,是想激起瀚西兵變嗎?」瀛棘部如今缺乏長重兵器,他便在烏木長桿頭上用皮索捆牢了把青銅匕首,兩面開了刃,當做大槊用。
  
  瀛台合掃視一眼,已然發現這些兵丁其實不是青陽人,而是青陽營裡的七曲弓兵,這些過去的盟友,此刻對待瀛棘族人,比原本就是世仇的青陽人倒是要更凶殘。他冷笑一聲,大聲道:「若是我瀛棘兵變,貴部在青陽面前,也無法交代吧。」
  
  那些兵見跳下馬的瀛台合身子只到他們半腰高,卻神色居高臨下,更兼義正詞嚴。他的氣勢壓得他們擡不起頭來,就都有幾分遲疑起來。
  
  那群兵丁的首領是七曲百夫長達喀,這人日常能拉三十石的大弓,右胳膊粗壯如桶,鼻樑扁扁地歪在臉上,一看就知道斷過不只一次。這會他看著這小孩兩眼通紅,脊樑上冒著騰騰熱氣,一副意欲拚命的模樣,倒也有幾分忌憚,打了個哈哈:「這邊廂瀛棘的娘們多的是,倒也沒必要為這個女人玩命。弟兄們咱走!」
  
  那些兵丁不甘不願地翻了翻白眼,拍了拍身上的碎雪,轉身要離去,瀛台合剛舒了口氣,達喀突然往後一退,粗胳膊一格一翻,已經伸手搭住瀛台合的烏木長桿。我三哥瀛台合大吃一驚,用力往懷裡一收槍桿,卻動彈不得。他終究年少,以為已然嚇退了這些軍紀渙散的爛兵,卻不曉得這些人個個是亡命之徒,如今猢猻成了大王,更是不知死活,哪裡是尋常道理分辯得清的。
  
  達喀哈哈一笑,飛起右腳將瀛台合蹬翻在地,右手高高舉起那支簡陋的長槍,就朝倒地的瀛台合刺去,青銅匕首上的寒光如一道閃電在雪地裡亮了亮。
  
  啪地一聲響,他們聽到了聲穿透空氣的呼嘯,一支方簇箭射穿了達喀手裡的烏木長桿,箭尾釘在其上微微顫動。達喀只覺得兩手發麻,這一箭的力道居然讓他立足不穩,後退了一步。
  
  達喀長年浸淫在鐵胎硬弓上,也是箭術高手,見了這一箭之威,心中一凜,擡頭看時,見到溝旁小丘之上,高高的黑草叢裡冒出數十名衣裳破爛的武士,他們用黑布蒙著臉,騎在馬上,隱隱圍成了個大弧形,將溝中一幹人等包在其中。七曲的兵丁和瀛棘的人們竟然一點也沒有察覺。為首兩人手裡都持著弓箭,他們跨在馬上,同時拉弓再射,啪啪兩聲,又是兩箭同時穿透百夫長達喀手持的烏木槍桿。達喀再也拿不住長槍,長槍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達喀見那幾人都是身材高大,鬍鬚拉茬,嗓音低沈,顯然是成年男子。他知道瀛棘部成年男子此刻都被徵召至瀚州西部去送死,北荒之地,又素無人煙,這幾十來號人,瞧模樣只怕是群流浪的馬賊。
  
  他嘿了一聲,道:「我們是青陽西涼同盟的七曲虎弓,大軍就在山後,各位招子放亮了……」
  
  為首的那名持弓者穿一身褐色虎皮倆襠鎧,近兩臂處那些樹葉子大小的連綴銅片已經磨得鏡子一樣光亮,腰裡插著柄沈重的雙環刀,濃密的鬍鬚打成兩辮分在兩旁,從蒙臉的布縫裡露出的目光如刀鋒一樣淩厲。他騎在馬上,就如同一座鐵鑄的律歷一樣沈重和不可違抗。
  
  他也不吭聲,只是帶馬往前走了兩步,也不知道怎麼搞的,達喀和那些兵丁都覺得心裡一毛,彷彿一座大山壓過來一樣,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
  
  另一名騎灰馬的持弓者驅馬前衝,低低喝道:「滾開。」他的嗓子沙啞難聽,就如同兩把鈍刀相互摩擦一般。七曲兵丁還沒回過神來,那匹灰馬已經鬼魅般衝入場中,他的手在空中飛舞,弓弦撕碎空氣,啪啪連響,那些七曲人的後脖子都是一痛,全被弓弦彈出了一道紅痕。他兜了一圈,衝回高丘,不露聲色地用拇指上的黑鐵扳指輕輕扳動牛角弓的弓弦。
  
  「滾開。」他又啞著嗓子說了一聲,隨後慢慢地抽出了腰間一柄長刀。那柄刀的刀背筆挺,如亮銀一般晃眼。
  
  百夫長達喀目光閃爍,知道那人再衝下來,就不是用弓弦掃脖子那麼簡單了。他狠狠地掃了那幾十名騎者一眼,喝道:「咱們走著瞧!」
  
  我母親舞裳妃趕過來時,那些七曲弓兵已經跑了。她看了看縮在地上哭泣的昭容,也只是歎了口氣,讓兩名侍女將她扶回斡耳朵去休息。
  
  她仰著頭,對那些高高坐在馬上的人說:「瀛棘今日落難,各位大人見義施援,雖然不知道各位是誰,這份恩德卻不敢忘。瀛棘的營地簡陋難看,無法待客,但貴客到了,總能下馬去喝杯熱酒吧?」
  
  那名啞嗓子的騎者歪著頭看了看舞裳妃,舞裳妃雖處亂世,依舊衣著不亂,她身著黃羅銀泥裙,罩著銀狐帔帛,露髻上的金玉扣上懸吊著一枝墜子,上面墜著的金冠豸照亮了他們的眼睛。那是瀛棘王家才能有的飾物啊。騎者嘿嘿了兩下,用鐵扳指扣著刀背,又喝了一聲:「滾開。」那個灰馬騎者年歲不比瀛台合大多少,灰撲撲的臉上似乎沒有人的生氣,左臉上像是被虎豹一類的動物拍了一爪,留下猙獰的痕跡。
  
  我三哥瀛台合大怒,雖然知道不敵,還是一低頭,揀起了那支自製的長槍,抓在手裡,指向灰馬上騎著那人:「多謝閣下救命之恩,可是你辱我瀛棘,我有一口氣在,也得殺了你。」
  
  那些人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小孩,哈哈大笑起來:「好。沒想到瀛台家還能有這樣的小孩。」
  
  孩兒兵的首領赤蠻飛馬趕到,見了這場面也是吃了一驚,他勒住座下的馬,一伸手將腰上的短刀拔了出來。他的目光是青色的,灼灼有光地掃著當場。
  
  「想殺人嗎?」他輕聲地嘿嘿笑著,「那就和我打吧。我正好要放鬆放鬆筋骨哩。」赤蠻的勇武人人知曉,他一趕到,瀛棘的人就都鬆了口氣。
  
  「快意侯,你先回去吧,」赤蠻滿不在乎地說,「這裡就交給我啦。」但瀛台合看了剛才那灰衣騎者的身手,心中卻害怕赤蠻單人獨騎不會是對方敵手。
  
  「我不走。」他喝道,與赤蠻並肩站在了一起。
  
  「有意思。你們都不怕死嗎?」那灰衣騎者喝道,一抖馬韁,灰馬人立而起,兩隻碩大的蹄子在空中舞動。
  
  我三哥瀛台合瞪大雙眼,知道這人鬼魅般手捷馬快,一旦放馬衝下來,面對面的人便是人頭落地。他死死握住手中長矛,準備一到其時就往那人的灰馬上搠去,但灰馬前蹄落地,卻是掉轉了個方向,那數十人同時拉轉馬頭,絕塵而去。在齊起齊落的數十馬蹄騰起的大團雪霧裡,舞裳妃看見那名虎皮鎧的持弓者在馬背上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掃了她一眼。
  
  赤蠻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把刀子插回腰裡,一副可惜了的樣子。舞裳妃娥眉緊蹙,一臉憂色,也歎了口氣。他們的歎氣聲一個粗獷而大聲,一個悠長而幾不可聞。
  
  快意侯瀛台合眨了眨眼睛,這才知道害怕似的問:「那些人是誰?」
  
  舞裳妃歎了口氣,道:「他們都是徙人啊。就是那些過去被瀛棘放逐到北荒去的罪犯,盜賊和殺人者。原來他們還沒死,以後瀛棘的麻煩,看來會更多啦。」
  
  赤蠻說:「這些人強壯剽悍,來去無蹤,就像荒地裡生活的狼啊。他們盯著人的目光也真像狼。主母,我還以為他真要撲過來了呢。」
  
  我母親舞裳妃不知道為什麼,臉上突然紅了紅。
  
  在回去的路上,舞裳妃看到一片草場邊有十數個小孩蹲在那兒摟草,我五哥尋花侯瀛台樂也在裡面,他邊哭邊揀,用髒乎乎的手抹著臉,卻始終不敢停下手來。
  
  「去,」她笑了笑,對下面的人說:「去把他抱來。」
  
  「八剌蠻,」她叫著他的小名,「你哭什麼?」
  
  「我餓。我冷。」我五哥瀛台樂擦了擦臉,囁嚅著說。他被人看到了自己在哭,未免有點不好意思。我們瀛台家的幼兒,從小就被教導流血不能流淚,雖然他此刻才五歲,卻也知道流淚只能被家裡尊長鄙視。他和我四哥瀛台彼是同胞兄弟,母親是朔北部一位那顏的女兒,離世得早,瀛棘部禍亂後,伴當缺乏,無人照管,便暫由奶媽和府裡的斡餑勒照顧著。
  
  舞裳妃用一方絲帕將他臉上的泥汙擦乾,對楚樂說:「喂他一點奶吧。」
  
  楚樂就在風裡解開衣裳,將他摟在自己的懷裡。每一星星點點的白色汁液從瀛台樂的嘴角被風抖了出來的時候,那些別的小孩就看得直了眼。
  
  舞裳妃耐心地看他喝完奶,問他:「你四哥呢?」
  
  「他肚子疼,抽筋,被營裡的斡餑勒領回去了。」
  
  「嗯。」舞裳妃點了點頭,「小孩子家,也不能逼迫太過了。跟帶隊的老人說一聲,這些孩子,累了就歇上一歇,他們將來都是我們瀛棘的血脈啊。」
  
  一位穿著灰領兔皮袍的老人過來行了禮:「王妃話中的道理,我們也知道;但好天氣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收回,如今各家馬匹和牲口的草料缺口都還大得驚人,實在是不敢放鬆啊。」
  
  舞裳妃認得此人叫賀拔離,原是跟隨了前山王整整50年的大那顏,大兒子賀拔當就是在西涼關自盡的武威衛統領,剩下的如今其餘七個兒子又都被徵召入青陽西征的部隊。舞裳妃見他白髮披散,手上也被草芒割得糊滿了血,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楚樂剛剛掩上衣襟,舞裳妃摸了摸瀛台樂的頭頂,說:「好了,八剌蠻,再怎麼說,你也是我瀛台家兒郎,身上流著巨熊的血……」
  
  「我再也不哭了。」我五哥瀛台樂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看自己的靴子尖。
  
  舞裳妃微微一笑:「倒不是說男子就不興哭,可是我們要知道為了什麼才哭。餓不值得哭,冷也不值得哭。」她又歎了口氣,「你長大了就會知道,真正的英雄豪傑也有悲哀的時候呀,有多少人看清了命運從指上發出的箭矢,卻發覺自己無可避免地向前行,那時候才真該哭上一哭呢。」她望著前方的空氣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似的,摸著他的頭說,「你說,八剌蠻,你這會就哭完了,到時候怎麼辦呢?」
  
  「是。」瀛台樂噙著淚小聲地回答說。他不明白舞裳妃說的話,轉頭望了望橫亙在身後那一片漫長得沒有盡頭的草壟,還是有點想哭。
  
  「晚上要是冷,就和四哥到姆媽的屋裡來。這邊人多暖和。」
  
  「是,知道了。」尋花侯瀛台樂恭恭敬敬地說。
  
  舞裳妃蹙著眉頭揚臉看著天空,在那廓寥的灰色蒼穹裡,已經有一些細小的雪花,飄飄灑灑地落了下來。
  
  「賀拔離,你繼續帶著他們幹吧。」
  
  那一天晚上,營地裡頭咳嗽聲不斷,每一個人在夢裡都感受到了那股刺骨的寒冷。天明的時候,他們僵直地爬起身來,從卡宏中探出頭去,發現屋外一片茫茫銀白,再無第二種顏色。厚厚的大雪又重新塞填滿天地間所有的縫隙。祖宗的英魂眷顧,只是從蒼天與諸星辰手裡,搶回了短短的七天時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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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5-19 19:00:28

第5節 陰羽蒼狼(5)
    
  北荒的冬天,白天極其短暫,而黑夜無比漫長。太陽剛剛露個頭,就會滑落到地平線下,時間彷彿只夠燒開一壺茶。
  
  青陽的騎兵們縮在毛氈帳篷裡不敢出來。他們每人都躲在厚厚的皮毛罩袍裡面,毛氈帳篷是雙層的,地面上鋪著厚毛地毯,營帳裡生著火,即便如此,依舊是苦不堪言,他們的鬍子上結滿冰霜,臉被粘在風帽上,鐵甲和槍支的每一下碰觸都能引起肉體的劇痛。第二天夜裡,有300匹馬凍死在營地裡,他們終於受不了了,都統制蘇暢於是下令拔營暫時退回到更暖和的玉龍山南去躲避嚴寒,預備開春再回來。
  
  瀛棘部的人們則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半人深的卡宏裡。他們埋頭閉眼,如同嬰兒蜷曲在子宮裡,不動不說話,彷彿熱氣會順著話語從他們的咽喉裡冒出去。堆積在屋子裡的厚厚黑草,在黑暗中緩慢地散發出熱量。躲在卡宏裡過冬比青陽人要好過些,但瀛棘人的肚子裡是空的,要把它忘掉,也不那麼容易。
  
  「東陸的東西,怎麼可能都拋棄呢?」書記官長孫鴻盧張揚著滿頭蓬鬆的白髮,端坐在幽暗的松明燈下說。他的眼睛不好,因而總是湊得離火太近,周圍的人就時不時地聽到聞到頭髮燒焦的嗤嗤哧哧聲和一股焦味。「就說這墨吧,瀚州哪有墨呢?還不是得到宛州去買。」
  
  「大君下了令,總是有他的道理的吧。再說,寧州不是也有墨嗎?」他8歲的孫子,注定要繼承他的書記官職務的長孫齡趴在邊上問道。
  
  「這你就不知道了,」那老頭得意地說,「寧墨多用松煙,色青而淺,不和油蠟,適合寫在質松而厚的紙上,書寫起來顏色疏鬆幹淡而紋路發皺,如同一層薄雲從青天上飄過,這就叫作蟬翅拓。宛墨加入油煙和蠟,顏色烏黑而有浮光,叫作烏金拓,才適合寫在羊皮紙上,成為流傳千百年的史書啊。阿齡,你可要記住,不論多麼偉大的大君,多麼偉大的部族,若是沒有這些紙和墨,都只是些水上的浮光掠影,留不下任何東西在後人的心裡……阿齡,快替我磨墨,今晚上會有許多東西要記錄。」
  
  阿齡用雙手捧著那根大墨錠,吱吱嘎嘎地磨著,他必須不停地往硯台上呵氣,才能使墨水不結成冰。他一邊磨一邊擡頭看著那個快樂的老頭,他正在把頭伸到火裡,瞇著眼吟哦一本東陸來的詩冊。
  
  「讀詩詞真的可以讓人忘記餓肚子嗎?」小書記官問。
  
  那一日晚上,瀛棘王的斡耳朵的火塘裡生起了一團大火,牆壁上插著的火把,把大團大團的松脂滴到地面上。部族裡的王公大臣,那些還領著合薩、別乞、那顏、將軍身份的族人都聚集在此。其實這會他們除了標示身份的服制軍徽外,早已失去了可供驅使的奴僕、兵丁、奉祿,什麼都沒有了。
  
  瀛棘七姓,為瀛台、賀拔、國、白、萬、紇單、長孫,每一姓都有一大那顏率領,而扶風、蠻舞部落則為其世代姻親部落,此時坐中也頗多兩部落隨嫁而來的老奴和武士那可惕。
  
  瀛棘王倚靠在一張馬鞍和一堆厚厚的皮毛上,那是他臨時的王座。他端坐在踏火馬上的時候,如同一尊天神的青銅雕像,穩定,腰背挺直,但在室內的熊熊火光下,他們可以看出他老了。他在濃煙下更加細瞇的眼和眼角的皺紋都變得清晰起來。沈重的火銅盔甲上,一根額鐵長長地延伸到鼻樑上,給他的眼睛投下一道匕首一樣的影子。
  
  那名老侍衛守護在他的身後,他已經老得頭都快擡不起來了,一根稀疏的花白辮子還壓在他半禿的頭頂上,更是讓人為他擔憂。這名老葉護從瀛棘王十二歲起就服侍他了,原本已經領了賞賜回鄉養老,但新安慘敗後,宮中護衛大都被調去守城,瀛棘王又將他叫了回來補缺,卻沒想到,最後卻是這麼一位老傢夥能隨他到北荒來。
  
  我父親瀛棘王高坐在馬鞍之上,那時候,在他右手邊,坐著他那些老而孱弱的大臣們,在他左手邊,坐著尚且需要照顧的妃子和兒子,更小的孩子們擁擠在靠後邊的一個角落裡。昆天王的目光陰暗如烏雲下的貓頭鷹,他和自己的扶風部武士擠在西角上。那時候,我偶爾可以坐起來,轉動著柔弱的脖子往四處看。我通常不會這麼做,因為它會耗費我原本不多的力量。我喜歡仰躺在楚葉溫暖的懷裡,這樣我就只能看到那一片隱沒在黑暗中的屋頂。因為寒冷,人們的呼氣變成了水,然後又從黑色的屋頂上滴下來,慢慢地凍成倒掛的冰柱。火光把他們搖動的影子映在上面。
  
  這座大廳雖然比一般卡宏龐大,但無法同昭德殿相比較。他們個個面色慘淡,比外面那個寒風呼嘯的荒原還要白。他們擁擠著坐在一起,這不是要我們像青陽的蠻子那樣,與野獸混雜而居,沒有區別了嗎?那些軍旅多年的勇士和那顏也就罷了,別乞是瀛棘部落的賢者,合薩則是神靈的使者,他們的地位原本遠高於那些武夫,此刻卻被迫擠在這些粗俗的軍人堆中,聞著獸皮和金屬的氣味,聞著汗臭味,感到非常地不習慣。按照他們的想法,即便是在王面前坐下來,也應該文武分列左右,照尊卑排列座位才是道理。
  
  我傾聽了一會他們的吵嚷聲,努努的話語混雜在風的嘈雜裡,許多語調頗為激動。他們說是因為這兒聞不到海的氣息,令人驚慌。我那時候還聽不懂他們的話,但我想像得出來他們的悲傷和痛苦。我打了個呵欠,不明白他們擁擠在這裡作什麼。我盯著楚葉燒紅的臉膛看了一會,就昏昏睡去。
  
  後來,我聽我無所不知的老師告訴我,那天晚上,擠坐在幾名地位卑下的那可惕之間的大合薩突然哭了。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幾乎與天神一樣的大合薩哭,但大家都沒有覺得奇怪。他們已經麻木了,彷彿覺得他現在不哭倒是不對似的。
  
  「你為什麼哭?」瀛棘王高坐在馬鞍之上問道,他依舊是不可擊敗的。他們傳說瀛台檀滅一輩子都沒有吃過敗仗,西涼關新安原一戰若是由他統率,瀛棘也不會敗。此刻,這位因為一場可怕的敗績而坐上王位的人直言不諱地對神的代言人說道:「你老了。你的神被擊敗了嗎?」
  
  大合薩愣了一下,抹了抹臉上的淚,他說:「神是不可能出錯的,他的意旨我們不該妄自猜測。」
  
  「那麼星辰又和你說了些什麼?」瀛棘王帶著明顯嘲弄的口吻問道,「我們瀛棘是不是該死了?」
  
  「凡是腐敗的地方,就有新葉子重新生長起來。我們瀛棘是不會死的。」大合薩囁嚅著說。
  
  「這話說得很不錯,」瀛棘王點了點頭,居然讚許地說,「你的神並非全無道理。」
  
  他轉頭對大廳裡的每一個人說:「高貴的合薩和別乞們,你們一向以賢德和智慧超於族人而自誇,此刻連你們都垂頭喪氣了嗎?連你們都低下頭了嗎?那我們的族人怎麼辦呢?我們何必要跋山涉水到這兒來呢?我們該當在白梨城下就承認失敗。白梨城被燎烈的大火燒燬的時候,你們每一個人不是都在場嗎?為什麼你們不在那時候死去呢?」
  
  「知道青陽為什麼來打我們嗎?」他問。
  
  我三哥快意侯瀛台合擡起頭來,他高聲說:「因為他們不喜歡我們修建自己的城。他們說草原的中心是朔方原,而不是白梨城,而現在整座草原上的人都到白梨來學習儀禮。瀚州也只有白梨城才知道國王之禮、國君之禮、貴族之禮的區別了。白梨的存在讓他們覺得自卑。」
  
  「你算說對了一半。」瀛棘王說。他用馬鞭敲著自己的靴子,慢悠悠地回憶說:「青陽早就處心積慮地要讓整座草原承認他們才是真正的首領,但我們這場禍事,卻是自己招惹起來的。兩年前,我懷王與青陽國君在泯池盟會,青陽國君以大禮向懷王俯首深拜,但懷王卻只雙手一拱,作了個揖。其時青陽國君之下,個個怒不可遏,我瀛國合薩引經據典地說,按儀禮規定,國君見國君,不過作揖,國君只有見國王時才深拜,你們怎麼連這也不懂。青陽確實不懂儀禮,但他們很快就學會了。」
  
  他慢悠悠的語氣裡突然充滿了怒火,他大聲地說:「現在青陽是我們瀛棘的父,我們的國君見他們的國君之面時,要跪拜俯首,他連作揖都省去了。這就是儀禮。你們也懂了嗎?」
  
  瀛棘王把他的怒火像旋風一樣撒滿大殿,眾多的人都膽戰心驚地低下頭去。
  
  「你們這些合薩與別乞,總以為能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事物,能懂得別人所不懂的道理,你們高高在上,看不起領兵的武夫和那顏們,可是現在最先垮掉的也是你們。你們以為我們已經投降了嗎?不,我們還在打戰!我們靠我們女人的肚子,我們小孩的牙齒,我們老頭的腸胃在打戰。
  
  只要我們能活下去,就是青陽的失敗。以後不要再提什麼尊卑座次了,不要再提什麼服制儀禮了,既然這兒沒有城牆,我們就要學會按照北荒的方式活下去。把你們手上的書燒掉取暖,把你們冠子上的飾物撕掉,叫書記官過來,」瀛棘王厲聲喝道,「記下我的話,讓每一個人都看到,我要你們全都忘掉白梨城裡的生活,重新學會做一個北陸人——再沒有賢者和勇士的區別,沒有貴族和平民的區別,同飲龍牙河水的人,我以有熊之名發誓,今後你們都將平起平坐,都是我瀛台檀滅的兄弟。」
  
  他的話在底下擠坐著的人群當中響起了一片低低的反對聲和擁護聲,如此一來即沒有貴族和平民之分了。自瀛棘在白梨建庭三百年以來,世襲貴族壟斷著知識和權力,平民永遠也沒有機會擺脫他們的階層,爬到貴族的地位。此刻瀛棘王卻要任何人都可以拿到這些東西,瀛棘豈非將要名分大亂。
  
  「記下我的話!」瀛棘王咆哮如雷地喝道,「這是一個新瀛棘的開始。」
  
  「你不用說,我也會把每一句話記在本子上的。」長孫鴻盧睜著他那昏花的老眼說,他用毛筆在光光的羊皮紙上又塗又抹,寫得飛快。
  
  「每一句話嗎?難道我說每一句話的時候,你都在我身旁嗎?」瀛棘王問。他眼睛裡的光芒又狠又亮。
  
  「我雖然老了,眼睛不好使,但我的耳朵還靈得很。你說的話,總會傳到我的耳朵裡來的。」長孫鴻盧笑咪咪地舔了舔筆頭回答說,他的嘴角被宛州來的焦黑的墨給玷汙黑了,讓他看上去如有一張非人的花臉。
  
  瀛棘王別過頭去不看他,他才不會和這樣的老頭計較。
  
  他已經拋開了過去那個老朽僵固的白梨時代,作做為他踏在陰羽原上的第一腳。這是從前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年老的瀛棘人低下頭去,但更多的年輕人卻擡起了頭,灼灼有光地看著他們的王。
  
  天亮了,但白日只是短暫地冒了個頭,隨即就消失在黑沈沈的地平線下。暴風驟起,彷彿一匹洪荒巨狼復活了過來,在卡宏外嗚咽咆哮,把雪山吹崩,把冰原凍裂。這是人和天地永無止境的搏鬥,誰更有耐心誰就能勝利。在最冷的日子裡,他們躲在屋子裡,任憑外面蒼狼和其他猛獸狂暴地把僅存的珍貴的種馬和母牛拖入暴雪之中,他們即便躲避在厚厚的草被下,也能聽到猛獸咬嚙骨頭的刺耳聲音。沒法警戒,因為哨兵會被凍死在窩棚裡。雪原上有各種各樣的古怪聲響,在最寒冷的夜裡有蹊蹺的號角聲和狼的嚎叫。瀛棘人始終覺得,在外面呼嘯的風雪裡,有一些眼睛在觀察他們。不知道什麼樣的神靈鬼怪在冰原上遊蕩——也許就有冰鬼。這兒沒有人見過冰鬼,這個可怕的名字都帶著刺骨的陰冷。冬日的北荒是屬於它們的。
  
  偶爾風會停下來。孩兒兵們就謹慎地繞著營地巡邏,他們經常發現尚未被掩蓋的巨大的腳印。這塊土地上還有巨熊,它們在荒野的深處擁有自己的領地,唯一看到過它們的人是赤蠻。
  
  赤蠻只是一名稍顯瘦弱的小孩。他只是名奴隸的兒子,他父親原來為前山王座前的一名銅階那可惕餵馬,命運本該讓他也追隨父親的職業,一輩子都為瀛棘部填槽刷馬添料,但隨著西涼關的慘敗,赤蠻的星軌命運卻發生了離奇的轉折。那一戰,讓他的父親把性命留在了西涼關他照料了一輩子的幾匹馬屍體旁。步行逃回白梨城來的幾百名敗兵中,就有一個是赤蠻。那時節,所有的敗兵都面目如死人般難看,他們的頭上飛舞著黑色的鴉群。赤蠻行進在他們當中,背上背著他父親的頭顱,鮮血把他的背染紅了,他卻渾若無事。瀛棘王看過他的目光後,摸了摸他的肩膀。然後對邊上的人說,這孩子可以入武威衛呢。
  
  武威衛本是瀛棘王的近衛軍,在瀚州擁有不敗的威名。每一位普通衛士的權力和威嚴都大過其他部隊裡的千夫長。瀛棘部建庭瀚州東隅二百年不倒的威名,所仰仗的名將幾乎都是從這裡面被挑出來的。不過瀛棘王說那句話的時候,瀛棘已經沒有武威衛了,這些最忠勇的戰士已經被分散填充在西邊殤州誇父之戰那可怕的空洞中了。後來瀛棘竭盡全力也只勉強收集起十五歲的孩童組成的一支輕騎。前山王,現任的瀛棘王便讓赤蠻,這名奴隸之子當了這支孩兒兵統領。
  
  後來等我長到和他一樣高的時候,我發覺他的眼睛其實和別人也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更加清澈平靜,波瀾不驚就如同一面鏡子一樣。沒有什麼東西讓他害怕。比如說,他彷彿根本就不怕冷,他可以光著身子在雪地裡打滾,像狼一樣嚎叫。在那些晴朗日子裡進行的巡邏中,他總是孤身前進,一個人走得越來越遠。有一天他出去後沒有回來,直到兩天後他那匹受驚不小的馬才把他馱了回來。他被大家發現的時候,右腳的靴子不見了,露著發黑的骨頭和血管。骨頭上還有獠牙咬嚙過的痕跡。
  
  那時候我們已經熬過了最冷的夜,天氣雖然還是酷寒,但總算是一天比一天變得暖和了。饑荒又開始了。部落裡的大人原指望靠獵取那些在背風的草場上過冬的大群麗角羊維持溫飽,但被派出去尋找野羊群的斥候個個都被凍成重傷,卻沒能帶回來一點好消息。它們也被這場曠古未遇的嚴冬給趕跑了。瀛棘的人們開始嚼那些牛羊吃的黑草,那些乾草能讓牛和羊活下去,卻不能填飽人的肚子。還有些人趴在龍牙河邊的冰窟窿旁不停地喝水,把自己喝得如同一個巨大的水囊。他們多半就在河邊凍死,從裡到外的凍成一個大冰坨子。
  
  不找到這些羊,所有的人就都要餓死。
  
  「我看到那些羊了,它們向西去了。」赤蠻冷靜地說,他從來也沒有告訴過別人發生了什麼。大合薩看過那些巨大的牙印後,說:「那是熊牙的痕跡啊。」他的乞靈和藥草也沒能完全治好他腳上那可怕的傷口,打那以後,赤蠻的右腳就不太靈光了,走起路來始終有點跛。但從此沒有人敢對他的勇氣和力量有些微懷疑,他是被巨熊祝福過的戰士。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20 18:35:26

第6節 陰羽蒼狼(6)
    陽光在空寂的雪原上四處漫射,彷彿四處都是亮晃晃的太陽,照得人兩眼生花。在寂寞的雪原上,一支輕騎正順著平緩坡地艱難前進。因為雪厚,他們的馬隊被拉成稀落的線條。
  走到近前的時候,才能看出這是一支由未成年的小孩和佝僂著背的老人組成的隊伍。他們背著獵弓和箭壺,有著為數不多的長矛,輕軟的錦甲外圍著厚毛皮,臉上蒙著黑布,只在眼睛的地方開了一道小縫。這不僅僅是為了防寒,也是為了防止耀目的雪光把人刺盲。隊伍前頭有一匹菊花青馬,馬長八尺,雄駿異常,馬上的騎士裝束齊備,長矛、弓箭、長刀、匕首、手斧、絆馬索一件都不少,看上去英姿勃發,但卻個頭矮小,他端坐在馬鞍上時頭頂的纓子甚至都高不過那匹駿馬的耳尖。雖然如此,身邊的騎士都小心翼翼地繞著他奔馳,退開一臂以上的距離。坐在馬鞍上的矮小武士不是別人,正是我三哥快意侯瀛台合,他們到這兒來打獵,已經有三3天了。
  大合薩夜觀天象,算出有半月的時間,風勢會減弱,瀛棘王便喝令還能走得動的男子全都外出圍獵,要為瀛棘尋找救命的糧食。大合薩算得果然不錯,風勢確實小了些,但這幾日來,人馬依舊如同在風箱裡行進一般,人人被這大風吹得渾身上下如冰棍般涼。
  「狩獵便是打戰,」瀛棘王對自己尚且年幼的三個兒子說,「草原上的人就是從圍獵中學會打戰的,學會讓獵物疲乏恐懼、耗盡精力和讓敵人驚懼不安沒什麼不一樣,獵獲敵將和獵獲老虎、羚羊沒有區別,盤弓射倒騎士和射落展翅高飛的雄鷹也沒有什麼不同。你們年齡也不小了,可以騎到馬背上,就跟著獵隊跑一跑吧。」
  他將營中老弱殘兵清點完畢,列出五旗,一旗弓手八百人鎮守本營,昆天王說自己的腰凍傷了,騎不了馬,便留在營中照應。餘下四旗每旗三百人,三位瀛棘王子分開,各由貴族大臣輔佐鎮領一旗,瀛棘王自領一旗。四旗自本營出,向西北、西南、北、南分頭而出。北南二路遠遠兜出,然後與龍牙河平行西進,四天後到龍牙河第十二彎處會合;西北、西南兩路起先夾河而行,但其後卻要兜得更遠,直到超過有熊大望山以西各一百�,再回過頭來同其餘兩旗在龍牙河第三灣碰面。
  瀛棘七姓中,瀛台為王姓,長孫、賀拔、國和白四姓乃是大姓,出親衛大將與合薩,另三姓為小姓,多出武士那可惕和賢者別乞,如今各姓人丁都不足,一切軍制皆都沒了,只得從權分為五旗。六旬老將國剴之伴著我四哥瀛台彼向北渡過龍牙河;長孫部的那顏長孫宏雖然年老,卻是七姓中人人欽佩的勇者,伴著我五哥瀛台樂向南而行,貼著大望山的山腳蜿蜒前行;瀛棘王自領三百輕騎,自西南出五十�後,斜向西行而去。
  三王子瀛台合帶著的這一旗人馬,首領則是賀拔部的那顏賀拔離,他們一路向西北行進,奔到了有熊西側的丘陵地帶。這裡雖然還屬於有熊山山脈,卻只剩下一連串蜿蜒碎裂的小丘陵。瀛棘的人馬躑躅著行到此處時,看到了一座丘陵從平地上高起了一大截,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座樹立在荒原上的大營帳。
  賀拔部的騎隊踏著深雪艱難地前進,眼看已經過了約定的回轉處,卻始終沒什麼發現,赤蠻說的那大群麗角羊不見蹤影不說,三百人的大隊只打到了幾隻落了單的貉子和狐狸。
  那顏賀拔離歎了口氣,看著自己呼出的白氣冉冉地升入天空。他回頭遠遠地仍能看見錐形的有熊山臥在天際,山影雖小,卻依然有巍巍之姿,令人情不自禁地覺得是在仰望它。其他各路不知道怎麼樣了,本隊只有如此少的獵物,老那顏心中感慨,丟了臉事小,找不到羊群讓族人全都餓死事就大了。
  「那顏,」我三哥瀛台合用鞭子點了點那座矮山,用尚且未脫離童腔的聲音問道,「你感覺到風從何處而來了嗎?」
  賀拔離笑了笑:「快意侯說笑了,過了大望山,一年四季都是北風,這塊鬼地方還有吹南風的時候不成?」
  「那就對了。」 瀛台合用鞭子敲著馬鞍說,「你看這邊谷裡的雪積得這麼厚,翻過此山,定是頂風坡地,雪被風吹走,草會露出來。如果有麗角羊,一定會在這種地方停留吃草。」
  「三王子隨隊跑了三天,已經學會了用獵手的眼光查看地勢和風貌了。」他撚了撚鬍子猶豫了一會,說:「我們跑了三天,該有百二十來�地了吧,此處已經超過了大君原定的掉頭之處了,再往前行,別說人凍得受不了,馬也累壞啦……我看還是張羅著在此地立下營帳,明日好撥馬回去了。」
  「領兵在外,形勢瞬息萬變,怎麼能拘泥王命。」我三哥瀛台合一笑,雖然年齡尚幼,眉梢上卻跳出幾分領兵大將的英武神氣。他道:「山頂不遠,我們上去望望,若不見獵物,便掉頭回來。」他不待賀拔離回話,撥轉馬頭,一夾馬腹,縱馬順著山脊跑去。賀拔離一愣,連忙大聲喝令,讓眾人跟上。
  他們小心翼翼地順著山脊往上攀登,若是失足滑下山谷,便會掉入到深不見底的雪坑裡去。風大得緊,順著坡猛撲下來,幾乎能將他們連人帶馬吹下山去。我三哥瀛台合跑在前面,登頂時猛地一聲歡呼,果然那座小山迎風一面坡上的雪都被大風吹走,露出了大片起伏的黑草,草香濃厚,香郁襲人。大隊人馬隨後湧上,人人望著這片草場驚歎。他們極目四望,卻還是沒有發現麗角羊的蹤跡。更讓騎隊驚異的是,山坡之下居然有塊小谷地留著綠色,谷地對面是一段黑色峭壁,在山坡和那道峭壁之間,是連綿起伏的矮林子,稀疏的植被下面,一些彎曲的深色印跡上竟然有濃厚的薄霧浮動,他們彷彿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龍牙河的冰凍了只怕三尺都不止,這條小河汊內居然還有活水確乎出人意外。
  「這怕是溫泉吧?」賀拔離驚異地說。
  我三哥快意侯瀛台合突然看到這一片綠,高興得叫了一聲,想要策馬頂風衝下坡去,但騎隊裡不少馬兒聞到了嫩草的氣息,不管騎手怎麼驅趕都不肯走,反而伸出長長的脖子,貪婪地低頭啃草,按照蠻族人的習慣,馬兒驟馳之後,一旦停下,不到氣息平順,四蹄冰冷,是不許碰水草的,只是這些馬餓得厲害了,又不全是戰馬,登時亂了隊形,人馬亂喊亂跑,全都堵在了坡上。瀛台合皺著眉頭,縱馬衝入人堆裡,揮鞭亂抽,喝道:「如果敵人設伏,便要全軍覆沒於此了。」
  他來回奔馳,用菊花青強壯的胸膛撞擊那些瘦馬,迫使它們站成一列,好不容易收攏人馬。賀拔離氣喘籲籲地在後面跟了上來,對他道:「快意侯不要心急,大夥兒騎的畢竟不是戰馬,缺乏習練……」
  瀛台合立在馬鐙上四處看了看。「可惜沒找到羊群,這兒是大風口,人馬立不住腳,」他說,揚了揚鞭梢,「我們還是再往前行吧,今晚便在那片谷地裡宿營如何?」
  「小心為上……我看先派出哨探去探一探……」 賀拔離說。
  「如果羊群就在下面,你這一探,就把它們探跑啦。」瀛台合性急地說,呼哨一聲帶頭衝了下去,三百騎隨即跟著馳下,上千個馬蹄子將碎裂的黑草葉揚上了半空。
  賀拔離撫著鬍子,看著瀛台合那充滿活力的年輕背影笑了一笑,搖了搖頭,想起了當年跟隨著年輕的瀛台檀滅東奔西征的日子。「要長大成人,還得有一段日子呢。」他小聲自語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草香濃郁,草汁的氣味把空氣染得發膩。
  「不對頭,賀拔原,下去看看。」他說。
  一名跟在他馬後的矮個子騎士跳下馬去細看,他的年紀比瀛台合大不了兩歲,看上去粗壯敦實,挎著一柄長刀,馬背上還搭著一根長矛,正是賀拔離的長孫賀拔原,他年紀雖輕,卻力大無比,已得賀拔部葉護之名。他低頭看了看,發現不少地方半尺多高的草像是被鐮刀割過一樣,平展展的,四處一扒拉,果然在草根下翻出麗角羊的糞便來。賀拔原也不說話,只是將糞便捧起來給爺爺看了看。
  「快意侯猜得倒是沒錯,羊群來過了。」賀拔離沈思著說,「如果不是碰到什麼事,它們為什麼要離開呢?」
  瀛台合帶隊一直衝到了山腳,他拉馬打著轉,四處張望,眼角的餘光裡看到樹叢深處彷彿有某個東西在動,他猛地掉頭過去看時,卻是胡楊樹的樹冠在呼嘯的風中搖動。流水聲越來越響,他收攏隊伍,往林地深處走去,走到水邊,發現河水果然是溫的,在薄冰下緩緩流動,有些冰破了的地方便冒出了濃厚的白色霧氣。
  「快意侯你看!」幾個伴當叫了起來。泥濘的雪泥中,有不少明顯的單趾足留下的腳印。這些是大群麗角羊留下的蹄印呵,從腳印的密度來看,只怕不下千頭之多。騎隊小聲歡呼起來,人人精神大振,四下搜索時,看到這群羊踩出的雪道,向西迤邐而去。
  他們悄無聲息地沿著這條路往前走,一路上都散落著麗角羊黃綠色的糞便,幾名有經驗的獵人跳下去掰開糞便聞了聞,卻是氣味全無。
  「三王子,這群羊好像去得久了,未必追蹤得上。」他們報說。
  我三哥瀛台合沈了沈眉,太陽正在他們面前落下,終究不死心。他沈吟一陣,往前派出了數名斥候,繼續追蹤腳印,大隊人馬在後面緊隨而上,只要前方有報,立即散開一線兜將上去。
  那幾名獵戶驅馬走在路邊,不住向林子深處張望。他們的緊張神情是如此的明顯,連坐下的馬都豎起了耳朵,踮著腳小步跑起來。
  「有什麼不對麼?」 瀛台合問。
  「除了麗角羊的糞便,還有一些其他的古怪印跡,搞不清是什麼——」一名老獵戶把一根老樹幹指給他看。瀛台合順著他的手指看到一根扭曲的老樹幹上佈滿深深的縱橫印痕,一人多高的高度上樹皮被剁得碎裂成道道溝壑,好像刀斬的一樣。
  瀛台合一驚,問道:「這是人砍的嗎?」
  老獵戶臉色凝重,搖了搖頭。我三哥瀛台合擡目四望,卻發現這種刀痕在眾多樹上都能看到,那些痕跡縱橫交錯,猙獰刺目,倒像是上千名喝醉酒的狂漢在林中狂斫亂斬造成的。他轉動脖子,猛地裡聽到遠處樹林裡彷彿有一些十分低沈的叫聲,也許是風的嗚咽。遠處有樹木的頂端搖晃了起來,像風拂過。
  一名斥候騎著快馬回來報告有大片麗角羊的蹄印沿著河灣下去了。
  瀛台合不由得猶疑起來。「那顏?」三天來他第一次開口問道。
  賀拔離也在細看那些痕跡。他的眼睛瞇縫在白色的眉毛下,像是白雪覆蓋下兩口深邃的古井。瀛棘王以他年老,原本不讓他來,但部中已無其他可帶隊的大將。他踩著孫子賀拔原的背翻身上馬,打馬馳騁了一個來回,對大君說,我的腰還硬朗,讓我能騎馬,我的手還穩當,讓我能拉弓,輔佐諸位王子打幾隻狐狸,那是沒有問題的。瀛棘王哈哈大笑,終於將這支騎隊交給了他。
  此刻他看了樹上刀痕,又看了看天色,噓了一口氣,憂慮地說:「似乎有猛獸。麗角羊吸引的可不僅僅是獵人啊,再往前追,福禍難料。」
  瀛台合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帶上的 短刀:「那顏知道這是什麼?」
  「是馳狼。」那顏的孫子賀拔原點了點頭答道,「這種狼體形巨大,前爪如刀鋒一樣鋒利,喜愛在樹幹和岩石上打磨前爪,比之尋常野狼要凶悍數倍。如果碰上大狼群,多有麻煩。」
  瀛台合看了看周圍伴當馬鞍上掛著的不多幾隻貉子和野狐狸:「前面確定能碰上狼群嗎?」
  「這可難說。」
  「那就繼續前進。」瀛台合喝道,「三百名武士還對付不了幾隻餓狼嗎?離天黑還有半個時辰,大夥兒急速前進,趕上了羊群再歇息。」
  他們順著羊蹄印踏出的小路繼續前進,溫泉河邊的草藉著熱氣,長得高高細細,草底下多年來堆積的陳草厚達數尺,又鬆又軟,馬蹄踏在上面發不出半點聲息。賀拔離使了個顏色,賀拔原伸手從鞍鉤上取下長槍,縱馬衝到前面去帶隊。那幾名放出去的斥候在前面高高的草裡若隱若現。風好像小了,路越來越泥濘難走,隊伍拖成了長長的一條斷續的線。賀拔離看到谷畔坡地上,四處的茅草都在動。他順著風聞到了一股臭味。
  「快意侯,」他急道,「快招他們回來,此處地勢不對。」
  風從北側的峭壁上灌了下來,馬群不安地騷動,倒著蹄子,幾匹兒馬人立而起,不停嘶叫。我三哥瀛台合猛然醒悟,此刻他們地處谷底,分成一線長隊,極易被伏兵打斷成數截分割包圍。只是,狼也懂得行軍佈陣,依地形伏獵嗎?
  兩側高地上傳來了隱約的沙沙聲。瀛台合跳上馬鞍向四周看去,他彷彿看到不計其數的黃色脊樑露在草尖上,像魚穿梭在渾濁的水裡,正向著他的騎隊快速彙集而來。這些動物不管是什麼,它們必定高過了馬腹,而且必定生性狡詐隱忍。
  瀛台合急急喊道:「吹收兵號,後軍變前軍,喝令大夥快退回黑草丘上。」
  前頭的葉護賀拔原也早發現情勢不對,聞得警號,立即喝令前隊越過路邊的深草,斜著折返向左後方的黑草丘上奔去。三百人騎隊的一字長蛇捲縮成一個疏散的佝形陣,他們不顧馬力已疲,抽打坐下的馬兒,快跑了起來。
  散在前面的斥候聽到了號聲,他們驚慌地向兩側張望,也打馬向回跑來,卻有兩名側出在小河北岸的輕騎,猛然間被什麼重物拖倒在地,消失在高高的草裡,只傳出了兩聲嘎然止住的慘叫聲。
  騎隊離了路,在高草裡奔得吃力,速度慢了下來,隊形更見散亂。賀拔原挺著長槍斷後,猛地裡聽到了兩邊草叢裡都有瀰漫的沙沙聲。那草裡的野獸,不論是什麼東西,竟分兩路包抄了過來,速度驚人,快過了疾奔中的駿馬。
  三十多�外的龍牙河畔,瀛台彼跨在馬上向著落日而望。他一身青衣青甲,穿戴得齊齊整整,雖然瘦削,下巴突兀,但神色鎮定,看上去已然是統兵多年的少年將軍。他的坐騎是一匹上好的小黑馬,配著他的青甲,精神得緊。只是這會兒,他騎在馬上的姿態有幾分猶猶豫豫,顯得心神不定,似乎什麼重大決定拿不下,這種神態寫在十歲小孩的臉上,頗有幾分有趣。
  他已依約到達了宿營地,卻不見其他隊伍的蹤跡。北邊被夕陽染得一片金紅的雪原上,冒出了一片黑點,亂哄哄地奔了過來。瀛台彼身畔的國剴之雖然老了,目光卻很銳利,他看著旗號說:「那是五王子的隊伍,他們碰到什麼事了罷。」
  瀛台彼拍馬迎了上去,見到奔過來當先一匹馬上正是老將軍長孫宏,懷裡抱著他五弟瀛台樂,不由得籲了一口氣。
  長孫宏騎在馬上吐了口痰,痰跡在夕陽裡畫出了一道弧線。他年紀老邁,倒依舊是粗門大嗓的:「娘的,碰上狼群了。倒了兩匹馬,折損了十幾個人,沒大損傷。」
  瀛台彼看到他的肩甲上沾染了一大片血跡,掛在鞍鉤上的長矛斷了槍頭,卻是一副若無其事情的模樣。五王子瀛台樂縮在長孫宏的馬鞍上,臉色慘白慘白的,見了他四哥,張了張嘴,卻沒喊出聲來。長孫宏大聲說道:「五王子沒事,就是嚇著了。那群狼數量多得驚人,向著西一路奔了過去,毫不戀戰,倒像是被什麼東西招過去似的。」
  國剴之嘿了一聲,臉色登時就變了:「長孫大人,這話可不是亂說的。」
  長孫宏一瞪眼睛,喝道:「放屁,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什麼話我還不知道嗎?老子跟你打賭,這些獸群,就是被人驅趕的啊。」
  國剴之冷冷地問:「你有什麼證據?」
  那顏長孫宏嘿嘿冷笑:「我知道你這個老東西就喜歡和我擡槓。你自己看看,」他一旋身,將馬背後馱著的一大坨毛髮濃密騷臭異常的動物扔在了地上,「這就是證據。」
  他們目瞪口呆地瞪著地上那只邪惡的猛獸,獸背之上居然有個黑色的銘印,瀛台彼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拉馬後退了兩步。
  國剴之花白的眉頭抖動了起來:「鐵狼王居然沒有死,他再度現身,必定有……」
  「不錯。」長孫宏如雷般喝道,「瀛棘王必定有難,我們該立即拔營,前往救援。」
  卻說我三哥瀛台合帶著賀拔部的一旗人馬,堪堪奔上山腳,瀛台合大聲喝令,當先跑上坡地的半個百人隊,一齊勒住馬步,跳下馬來,轉身排成一個中間留出缺口的偃月形,隊形雖然還有些散亂,卻足以拱衛兩翼。剩下的人馬流水一樣從那個缺口中衝過,向山上奔去。此時,那些搖動的草尖越來越猛烈,離他們已經近如咫尺。即便在如雷般的馬蹄聲中,他們也能聽到草葉深處傳來的呼哧呼哧喘氣聲——他們看不到任何影子,聽不到任何腳爪落在地上的聲響,那些散發陣陣騷臭的猛獸,飛快地穿梭在黑暗的草葉陰影下,好像不留下任何痕跡的噩夢。
  五十張弓繃得緊緊的,五十枚閃閃發光的鋒利箭矢朝著外面,五十名箭手中有老有少,他們的臉都如鐵石一樣毫無表情,一眼也不朝自己的後面看。在他們兩側,成片的黑草起伏就彷彿兩道湧動的潮水,速度快得驚人,沒等賀拔部裡剩下的人馬衝上山頂,兩道潮水已經在他們的前路上匯合,截斷了他們奔上山頂的路。搖動的草尖聚集成了密實的將他們團團圍住的一個圓圈,隨後向外擴散開來,形成一圈越來越大的漣漪。此時三百人的騎隊陣型尚未排好,兩側的草浪同時向中心壓迫過來,顯然那些猛獸的攻擊迫在眉睫。
  混亂中瀛台合高喝了一聲「放箭!」長刀出鞘,繞陣兜了半圈,想要衝上制高處去收整隊形。半個蓄勢待發的百人隊一聲呼喝,齊齊拉弓放箭。箭雨悄無聲息沒入兩側高高的黑草叢中,毫無反應,彷彿數十支鐵箭被起伏的黑色波濤給吞吃了。不等瀛台合再喝令,那五十名箭手迅速地抽箭再射,將鐵箭連續不斷地射了出去,密集的箭雨下,湧動的黑潮終於一滯,餘下的數百人馬得到喘息時機,和著先前的五十人,迅速圍成緊緊的一個圓,馬頭和長槍向外,前排的人迅速跳下馬來,張弓搭箭,做勢要射。瀛台合堪堪奔到圓陣對著山頭的最高處,聽到陣中的賀拔離喝道:「快意侯回陣來!」
  瀛台合扭頭看時,猛地裡聞到一股腥臭,右邊的黑草叢中突然躥跳出一條大如牛犢的黑影。我三哥瀛台合看不清楚它的模樣,卻能感受到那匹狼噴吐出來的氣息就像他所經歷過的最冷夜晚一般冰冷徹骨。
  瀛台合百忙之中左手一勒馬韁,他座下的菊花青是當年瀾馬部進貢的駿馬,由瀛棘王轉賜給他,神駿非凡,此刻在急奔之中嘎然止步。瀛台合在馬背上聽到了喀嚓一聲堅齒咬空相撞的聲音,還不及橫過長刀,就看見那匹狼猛地直立起來,躍在了半空中。它高高地竄出草叢,前爪上的十支利趾形同短劍,寒光直刺入他的眼睛。
  在那一剎那,我三哥瀛台合只覺得眼前的一切突然都變得極其緩慢,宛如在夢境中一樣。他能看見所有的草葉都在面前搖曳,密匝匝的地,然後篷的地一聲散落成數千莖斷葉,飄灑在空氣裡。那匹狼就在這斷落的草葉中騰空而起,後腿收縮在腹部,巨大的黑尾在空中盤曲搖擺,血盆大口裡的根根利齒像刀刃一樣鋒利。
  我三哥瀛台合擰腰擡肩,揮刀向巨狼的頭上斬擊而下,心裡卻明白不管他這一刀中是不中,那匹巨狼的這一撲都勢必將他連人帶馬壓翻在地上。就在那一刀如雪的映光下,他突然在黑狼肩膀的皮毛上看到一個烙印,登時令瀛台合的兩隻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再也閉不上了。那個圖形不是別的,正是他們瀛棘部的王家徽記金冠豸啊!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21 20:00:43

第7節 陰羽蒼狼(7)
    
  少年葉護賀拔原大喝一聲,縱馬而出,鐵頭長矛帶起一股風聲,直搠入巨狼的口中。那只巨狼在空中微一擺頭,卡噠一聲輕響,竟然將長矛咬斷。它落在地上,喉中發出一陣如同悶雷般的咆哮,腳掌只輕輕一沾地就又彈了起來,它那兩隻閃著黃光的惡毒眼睛,緊緊盯牢的目標依然是瀛台合。
  
  菊花青噴著響鼻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兩隻釘了鐵馬掌的沈重馬蹄向狼頭上踢去,老那顏賀拔離也喝了一聲,瞄了半天的一枚長箭從他的弓上離弦飛出。他雖然拉不了硬弓了,但此時距離極近,那支箭上含的勁道兇猛,眼看就要貫入那匹黑狼的腹中。巨狼彷彿有靈性般在空中猛一擰腰,那支箭順著它那水一樣柔順的皮毛飛快地滑過,它落回地上,輕易地閃過烈馬的蹄子,再次露齒咆哮了一聲,低頭竄入草中,失了蹤跡。這麼緩了一緩,陣中數十騎已經撲出,將瀛台合裹在裡面退回本陣。
  
  周圍數十�地內突然沒了聲息,草叢裡不再有那些狼的騷動和碰觸草的沙沙聲響,只有風吹在百頃黑草上傳出的獵獵聲響。
  
  這暫時的寧靜讓人心裡發毛。此刻瀛棘部的獵手們已經豎起密集的人牆,前面一排弓箭手將弓扯得滿滿的,驚懼地掃視四野裡高及人腰的黑草。這些草剛剛還是令人寬心舒慰的景象,如今卻成了敵人。他們看不見,但能感覺到大物在草下竄來竄去,只在左右。在風聲和馬的喘息聲裡,有一種急躁的不耐煩的咕嚕聲。他們拉著弓,捏緊刀柄,緊張地呼吸著,等待它們緊繃嘴角,等待那些鋒利的白牙在黑暗的深處顯露出來。
  
  「穩住,穩住,穩住。」我三哥瀛台合驚魂稍定,雖然臉色煞白,還是舉著長刀和著賀拔離祖孫大聲呼喝。他知道此刻雙方士氣都有挫動,無論哪邊能先穩住陣腳,敲定生死都只在一呼吸間。
  
  那匹巨狼勢在必得的一擊沒能得手,只是它一見失了良機,當即捲身而去,也沒讓瀛棘部的人佔了便宜,這匹畜生當真有高去高來的刺客風範。賀拔離百忙中問孫子道:「看到這頭狼的耳朵了嗎?」
  
  賀拔原利索地回答說:「白色的,左邊耳朵。」
  
  賀拔離嘿嘿一笑,自語道:「左驂在此,鐵狼王也不遠了罷。」
  
  草叢深處,那些不耐煩的咕嚕聲逐漸地響了起來,這響動,瀰漫了空中,就如同一張弓的弓弦越繃越緊,連戰陣中最沒有經歷的小孩也知道它們就要發動攻擊了。賀拔離端坐在他那匹大白馬上,老態一掃而光,兩隻眸子精光暢暢地盯著舞動的草尖。
  
  所有的人同時聽到河對岸的林子裡傳來了一聲低沈的牛角號聲,在那一瞬間裡,狼群的攻擊發動了,也就在那一瞬間裡,在狼群剛剛飆出高高的草叢又尚未將攻擊的勢頭完全展開,在狼群繃緊的大腿肌肉剛剛放鬆而又沒來及將滿是利齒的長吻張開的時候,,賀拔離猛喝了一聲:「放!」
  
  密集的箭雨如潑水一般射了出去,那些頭一撥衝出草叢的狼每隻都受到了兩三支箭的招呼,它們翻滾,跳躥,伏地,躲閃,但是頭一排箭落地,隨後又是一排更密集的箭。黑色的血噴濺出來,潑射到空中。有些狼滾落在地上死去,它們的屍體又成了新的障礙。待到一排大狼突破箭雨的攔截衝近人牆,後排長槍倏地刺出,登時又有數十條狼哀號著翻滾在地。弓箭手往後退了半個馬身的距離,把陣前讓出來給長刀手和巨狼的近身搏鬥,他們擠在冒著熱氣的馬臀邊,側頭閉目,拉弓再發,箭勢依然不減,截擊著後繼狼群的撲上。
  
  瀛棘部靠近山頂的一翼是壓力最大的一側,慘烈之度比之人的戰爭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狼居高臨下朝他們猛撲,獵手們以刀砍矛刺對抗狼群的瘋狂撕咬,他們的馬揚起上半身,把兩隻巨蹄向前猛踢,而狼們爪如短劍,牙如刺刀,輕快得彷彿一團噩夢,一旦閃進包圍,便竄至半空,一口咬住騎手的胸口側肋,猛地一甩頭,將整個人向後摔入高高的黑草叢中,在那片深草中激起一陣動盪和漣漪。
  
  賀拔原丟了沒槍頭的長矛,操起腰上一根短柄狼牙棒,他話語不多,卻力大無比,只一揮就將只張牙舞爪躥在半空中的大狼整個狼鼻敲開了花。另一匹有著黃褐色毛髮的巨狼卻悄沒聲息地伏著身子竄到馬腹下,突然跳起來,一口咬住他胸前的銅鎧胸甲,白森森的牙齒在銅片上打著滑,口水噴到他的脖子裡。賀拔原提著狼牙棒的右手被掠在了外門,無法使力,只得伸左手去腰帶上摸短刀,急切間卻怎麼也摸不到。那匹狼躬著身子,前爪紮進了他的肩膀,兩隻後腳死死地撐在馬背上,眼看就要發力將賀拔原拋下馬背,卻有一箭唰地貫頭而入,巨狼從嗓底發出了一聲咆哮,撲通一聲摔下馬背。
  
  賀拔原朝放箭救了他的瀛台合點了點頭,擡胳膊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拔出刀子,左刀右棒,撲上去繼續酣戰。
  
  瀛棘賀拔部人圍成的陣形緊密,加之人人拚命,那些野獸終究攻不下來,只剩下一圈狼藉的狼屍堆積在陣前,但太陽漸漸落了下去,暮色沈沈籠罩四野。他們又聽到坡底河岸那一側傳來低沈的號聲,音延較短,好像壓抑滾動的雁鳴,隱隱然帶有催促之意。隨著三聲號響,那些狼的攻勢似乎也更加猛烈了。
  
  暮色裡,那些草尖上躍動的身影逐漸融入到越來越暗的背景裡去,他們看不清那些狼的身形,卻看到目力所及的黑草白雪的原野上,浮動起一片綠熒熒的光點,漫山遍野,隨處都是。
  
  瀛台合雖然膽大,此時也是心膽俱寒,他知道那些綠色的光點就是狼的眼睛,看上去,總有數千條之多,更可怕的是這些狼群背後還有人指揮,他這三百人只要箭矢用盡,就絕非是這些狼的敵手。賀拔離也看清了情形,數次帶動陣形,想向坡頂上緩緩移動,卻每次都被狼群不要命的撲咬壓了下來。眼看惡狼群就要一擁而上,突然鼓聲雷動,宛如從天而降。黑色的箭雨佈滿天空,落在攔阻在面前的狼群裡,硬生生地壓出一條血路。
  
  隨著隆隆的鼓聲,山頭上樹起一桿高高的白犛牛尾的旗幟,被困在半山坡上的賀拔部三百人齊聲歡呼,那是瀛棘王大君的旗,果然是我父親瀛棘王帶著他那一旗人馬趕過來了。賀拔部士氣大振,順勢從那條哀嚎的野狼鋪出的血路上踏過,衝上山頂,彙集在一處。他們來了生力軍,又佔據了山頭有利位置,形勢大是改善。
  
  那些狼彷彿也知道這點,哀鳴著向後退下去了一點。
  
  賀拔離臉上身上糊滿了血,帶馬到瀛棘王駕前,跳下來請了個安:「大君來得及時,救了我這把老骨頭了。快意侯機敏強幹,沒出什麼事。」
  
  大君「唔」了一聲,他身邊那個老侍衛過來將那顏扶了起來。那名老侍衛也是瞇著眼睛四處望著,咳嗽連連地道:「好傢夥,果然有這許多狼啊。我們也是在龍牙河南岸發現了大片狼跡,瞧模樣是朝北邊來的,大君怕你們這路吃虧,便一路跟了過來。」
  
  瀛棘王眉頭緊鎖,他此刻騎著一匹碩大黑色踏火馬,在煙火繚繞中立於山頂一言不發。
  
  我三哥瀛台合也過來問了個安,說:「阿爸,這些狼有古怪,像是有人馴養指揮的,我看到一個烙印……」
  
  瀛棘王止住了他的話,抖了抖馬鞭,點給他看。漫山遍野的狼群之後,果然冒出了一線黑乎乎的高大身影,他們口裡吹著尖利的呼哨,驅趕著那些狼向前而來。雖然距離遠看不分明,但他們的胯下騎著的,分明是一匹匹碩大的狼啊。
  
  瀛棘王腰背筆挺,像一座山一樣地坐在馬背上,喃喃地道:「好個鐵狼王,好一支馳狼騎。」
  
  那些騎在狼背上的騎者越過那道窄窄的溫泉河,呼哨而來,少說也有三千人,來回衝突,驅趕著數千匹狼,將黑草丘四面圍了個水洩不通。瀛台合的心隨著越來越多的馳狼騎在河岸邊現身沈入了深谷,不算那些狼,單單是這些騎兵人數也在三千以上。他們又聽到了三聲低沈的牛角號,順著空曠的雪原遠遠地傳蕩了出去,狼群聞著空氣裡的血腥味,哀叫著,擁擠著,後退開了一箭之地,只有那匹襲擊過瀛台合的黑色巨狼全身長毛烏黑如墨,銅一樣堅固的頭邊歪呲著白牙,滿不在乎地小步地跑著橫過空地,似乎對這邊廂如林的槍戟和弓箭毫不放在心上。
  
  我父親瀛棘王突然猛力一夾馬鐙,越陣而出。自瀛台合以下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老侍衛要跟上去,卻被瀛棘王擺起一隻手來制止了。他獨自勒著雄壯的踏火馬,慢慢走到空地正中,臉色不變地大聲問道:「是鐵勒延陀兄弟嗎?請出來說話。」
  
  河對岸突然響起了一個雷鳴般的聲音:「原來哥哥還認我這個沒福氣的異母兄弟啊。」
  
  這個聲音滾雷一樣橫過黑草起伏的坡地上空,群狼猛然間一起仰天長嚎,戰馬聽著那慘厲的號叫嗥叫,不安地倒騰起腳步,甚至有一些馬嚇得流出尿來。
  
  「我怎麼能忘記,你身上,同樣流淌著我們瀛棘部巨熊的血呢。」瀛棘王低沈地說,他的身形宛如一座沈靜不動的大山,聲音盤繞著他,就如空谷中嗡嗡的回音。
  
  對岸那些狼騎士的暗影中,有一座龐大的影子慢慢地移動著,如同暴雨來臨前的堡雲迅速變大,那個如雷般的聲音也越來越響:「當年你忝為前山王時,殺我生母和哥哥,又將我逐至北荒,你們扶風氏族的妃子生的兒子是兒子,我們鐵勒部落雖小,妃子生的就不是兒子了嗎?」
  
  我另一個叔父鐵勒延陀在黑暗中慢慢顯出身形來,他騎在一匹金黃皮毛碩大如老虎的巨狼背上,那匹狼肩膀粗壯,上面聳著毛紮紮的一片風捲葵尖刺鐵背甲。鐵勒延陀身上著褐色虎皮倆襠鎧,雙環刀插在腰間,濃密的鬍鬚打成辮子,目光淩厲如刀。這是他第一次跨入到這個家族的故事裡。
  
  我三哥瀛台合吃了一驚,認出了他。這位瀛棘王我父親的異母兄弟,他的叔叔鐵勒延陀,正是那天從七曲弓兵手中救下他來的蒙面人。那人當日衣裝破敝,氣度蕭索,看上去便如一浪跡天下的武士首領,此刻騎在翻騰咆哮的巨狼背上,狂囂張揚,卻似如統帥百萬的大將元戎。他的目光掃至瀛棘陣前無論哪一位久經風雨的老人臉上,都如冷鋒般讓人不寒而慄,這些人心下裡明白,只要這個濃須漢子眉梢一動,身後那數千匹惡狼組成的風暴,勢要一衝而上,拍碎瀛棘獵手組成的那一排暗黑礁石。
  
  如果說我叔父鐵勒延陀像一股坐立不定的旋風,我父親瀛台檀滅便是風暴下不動的萬仞巖壁,不論鐵勒延陀怎麼樣咆哮跳叫,他都淵停嶽峙,連坐下的馬都一動不動,如同一座雕像。他安然地道:「你們私自逃回鐵勒部,三番五次不聽勸誡,已違父王意旨;後來你奪走我的妻子,留難三月,我不攻你鐵勒部,怎能救她回來?」
  
  鐵勒延陀大笑,笑聲宛如夜狼對月的淒厲嘯聲:「嫂子過鐵離原,被盜匪欺負,我將她救出,做弟弟的留嫂子盤桓幾天,有什麼不該嗎?我以禮節對待嫂子,沒有不恭敬的地方,可你殺我妻子,卻全不顧她肚子裡還有六個月的孩子。」
  
  「你妻子是白氏那顏白烈達的女兒,白烈達勾結外戚,叛上做亂,被先王下令車裂,全家都要坐斬,武威衛到鐵勒部要人,你卻想放她逃走,我奉先王命誅之,以正君威。」瀛棘王鐵一樣的面容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巍然不動地說。
  
  他們說這些事的語氣平平淡淡,瞭解這些舊事的老臣們也就罷了,瀛台合等少年們聽了卻是心如冰涼。瀛棘王和鐵狼王言語間表露出來的仇恨似乎越來越深不可解,而那些少年們看到鋪滿荒原上的那些狼,低低咆哮,也越來越似聳動不安。
  
  我叔父鐵勒延陀轉頭看著身後那些狼綠色的猙獰目光和馳狼騎兵手裡冷冷的刀光,他腳下那片蕭殺的戰場上尚有許多僵臥的屍體,有狼的也有人的。坐下的巨狼兇猛地跳騰了一下,他狠狠地掐住狼脖子上的鐵鏈,把它的下巴摁到地上,拱起一道泥溝,這才讓它消停了一下。他轉過頭來,用狼一樣的黃色瞳孔盯著瀛棘王道:「鐵勒部素來有馴狼的本領,這些狼便是我們的子民,傷損了讓我心疼,你的子民如今也只有這些老弱幼童,讓我不忍心下手,何不就由我們兩個人自己來清一清這些老帳呢?」
  
  瀛台合忍不住高喊道:「父親,這人厲害,你要小心。」
  
  我父親瀛棘王「嘿」了一聲,看著自己的弟弟道:「我從來都不是你的對手。當年還在上學堂的時候,我穿了一件青雲紗的錦袍,你力大無比,搶了我的衣服,舉起學堂的柱子,把它壓在柱子下,你說我若不帶你騎馬去瀛海邊圍獵,就不還我衣服。」
  
  鐵勒延陀聽他提起了童時趣事,禁不住再次縱聲大笑:「後來父王惡我姆媽,我們才逃回鐵勒部的啊。自此之後,便再也沒見過幾位哥哥了。我走之時,尚且……」
  
  他剛談到此處,突然東南、東北角兩處狼群一陣騷亂,黑暗中傳來蹄聲如雷,只見數百點火光在夜色中分外耀眼,兩隊人馬高舉火把疾闖進陣來。火光下旗號分明,正是長孫氏國氏合著我四哥瀛台彼、五哥瀛台樂王子兩支路人馬衝了過來。我兩位年少哥哥王子披盔貫甲,背後的大旗招展開來,被火把襯得明晃晃的,只顯得如斯少年,英武無雙。
  
  這兩路人馬雖然來得突然,喊殺聲滾滾而來,但畢竟兵少,只衝到半路,就被回過神來的狼群團團圍住,難以衝上坡頂與瀛棘王本部會合。長孫那顏和國剴之雖然猜到這邊局勢危惡,但也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狼聚集一處,極目之處密密麻麻全是咆哮的惡狼,更想不到被流放的鐵勒延陀竟然在北荒這片死地中嘯聚了許多黨羽,不由得暗暗心驚。他們知道便是全軍會合,也不過千把人,如何敵得過鐵狼王的三千馳狼騎。
  
  鐵勒延陀只轉頭略一看便回過頭來,他確是不將這兩路人馬放在眼裡,但卻突然低頭遲疑了許久,彷彿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什麼事。「那時候,」他歎著氣說,「那時候……我們也是過著這樣並馬奔馳的日子吧。」
  
  連瀛棘王都低下了他那山一樣沈重的頭顱:「過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你要殺我,這就上來吧。」
  
  巨狼再次不安分地想要呲牙前撲,卻被鐵勒延陀勒得原地轉了一圈,他突然跳下狼來,拔出長刀,慢慢向前走來,道:「你的兒子果然個個英雄了得。你是想讓我殺了你,再讓你這些兒子來找我拚命……」
  
  瀛棘王也跳下戰馬,他的腰間是一柄雙刃長劍,擁有極長的刀刃,刺擊和砍擊的力道和範圍都十分驚人。他卻不拔劍,朝鐵勒延陀迎了過去。
  
  瀛台家的兒郎和將軍大驚,一起喊道:「父親……大君!不可去!」
  
  大君舉起左手,嚴令他們停在原地,他一直行到了鐵勒延陀的面前才站住了腳。鐵勒延陀歪著頭瞪了他半晌,突然兩手一擡,狠狠地將那把長刀插在地上,直入一尺。他喝問道:「這麼說,我瀛棘部真的被青陽滅族了?」
  
  我父親瀛棘王冷冷地道:「有我在,有你在,怎麼能說被滅族了?」
  
  鐵勒延陀仰面朝天,哈哈大笑。他的長笑如一道野火,劃破了八百�北荒原野上黑色的天空。
  
  在黑草倒伏的戰陣中央,在狼群和人數萬道火辣辣的眼光下,兩方的首領就這麼面與面相對,如同夾著天拓大峽兩岸的虎跳巨岩。
  
  我叔父鐵勒延陀頭髮淩亂,鬍鬚虯結,便如一篷亂哄哄的野草,他衣著粗陋,目空一切,內心卻熱如洪爐。
  
  我父親瀛台檀滅雄武沈毅,衣甲鮮明,便如一座烏沈沈的山嶽,他不苟言笑,冰冷如鐵,彷彿永遠都沈穩如斯。
  
  鐵勒延陀歪著頭看著對面的兄長:「那次我們鐵勒部兵敗被擒,你為什麼力諫父王,以自己的封地擔保,要留我一命?」
  
  「你們只是違抗王命,逃回鐵勒部,又不是造反,本來就罪不至死。你哥哥被當場格殺也就罷了,你受了重傷沒死,自然該留下來,按律流徙北荒。我只是秉公而言,沒有什麼私情。你要殺我,就不用管這事。」
  
  鐵勒延陀咆哮了起來:「難道這世上除了對就是錯嗎?你覺得自己可以隨意評定天下和他人嗎?我鐵勒部的成人幾乎被斬盡殺絕,我的母親和外公服毒自盡,我的哥哥被武威衛剁成肉醬,我孤身一人流落北荒,在這兒吹了十八年的北風,你以為自己依然行事公允,我仍然要感謝你的恩德嗎?」
  
  「天地既然存在,就總有一條正統的道理,那怕是荒墟大神也難以改變它。身為社稷重臣,怎麼能不去努力維持它。」
  
  鐵勒延陀定定地看了瀛台檀滅半晌,道:「難怪你能當上瀛棘部的王。幹你娘的,三哥,我服了你了——我不領你的情,我依舊恨你入骨,但你放心,我不會為報私仇而讓瀛棘部陷於萬劫絕境。」
  
  「好!」我父親瀛棘王喝道,他徒手走近兄弟,與他抱在了一起,「瀛棘部的狼與熊,我們又重聚一堂了。就讓那些青陽狗子看看,我們瀛棘重起於北荒!」
  
  在那個冷月無聲,群狼悲嚎的夜裡,我三哥瀛台合滿懷疑慮地把自己沾滿血的刀插回鞘中,他及所有人都預料要發生的大戰沒能成為歷史,空氣中依舊飄蕩著血的味道,月光如清水一樣流淌在已經僵硬扭曲的屍體上。
  
  瀛台檀滅和鐵勒延陀兄弟的重逢讓瀛棘部重新燃起了復興的希望。鐵勒延舵手下有三千名壯年漢子,都是歷年來發配至北荒的罪人,非匪即盜,如今卻成了拯救瀛棘一族的洶湧血脈,他們對夙敵青陽的共同血仇掩蓋了他們之間曾有過的糾葛多年的怨恨。那天夜裡,他們就在洶湧的月光下刑白馬,定盟約。他們在黑草坡上立下誓言,不論耗費多少歲月,終有一日要踏破青陽的悖都,騎乘青陽那些腰背頎長的健馬,玩弄青陽腰肢如柳的女人,享用青陽健壯恭敬的家僕。
  
  「開春之時,我一定會來。」鐵勒延陀說。他沒有接受瀛棘王予他大單於的授命,而是和他的狼群退到大望山以南去過冬了。那一天在黑草坡上,瀛台合望著他的背影在狼群此長彼短的嚎叫聲裡孤寂地遠去,暗自猜想這個看上去失去了一切的男人,在持刀面對剝奪走自己一切的兄長,在看到他的兩位少年侄兒並馬踏陣的時候,到底想起了什麼。
  
  所有人都記得他的承諾。我一定會回來。等你們好了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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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5-22 19:09:12

地2章

第1節 蠻舞宴歌(1)
    
  北荒的冬天是可詛咒的。它是生鐵僵硬的冷光,是暗月巫蠱的幽明,是黑龍暴戾的呼吸。河中和曠野裡不再有生命,大地死去,屋頂草地田野和河流,都被厚厚的代表死亡的白色晶末所覆蓋。
  
  那一年冬天,我父親瀛台檀滅的四旗人馬彙集一處,浩浩蕩蕩地歸來,在這些獵手們卸下千多隻肥碩的麗角羊時,讓瀛棘人短暫地喘了一口氣,但從北冥冰川而來的白茅風緊接著刮了起來,所有人的臉上都失去了笑容。風是白顏色的,它呼嘯著橫滾過八百�北荒,把魂魄吹散,把大地吹裂,把鐵一樣堅硬的雪末捲上九天。太陽變成了蒼白的小點,在地平線上逡巡,似乎對可怖的荒原也躲避不及。
  
  這股冰冷的朔風以一條直線前進,如同木匠的墨鬥線一樣筆直,它滑過浩瀚無邊的瀚州邊緣,滑過冰冷的寒風谷,把正在那裡作戰的十萬人馬凍成了僵硬的冰晶。
  
  霧凇起來了。它籠罩在天地之間,四野茫茫,沒有出路也沒有來路。赤蠻的傷剛好。他總是急匆匆地要為他的主子做些什麼,如果無法衝鋒陷陣,他就準備與風雪搏鬥。他沒有辦法和茫茫的霧搏鬥。冰冷的霧氣蕩漾在他的四周,咬嚙他的肌膚,侵蝕他的關節。他在幽暗的熱氣騰騰的卡宏裡發狂一樣地呼喊吼叫,許多人都聽到了。
  
  但就是無事可做。
  
  我太小了,還沒有準備好說什麼。那時候,我剛學會把拇指塞進嘴裡,這樣,在大人忽略的時候,我便能自己安慰自己。我發覺自己很重要,因為總有許多人圍著我轉。在過去每一名大君血統的王子總有十二名斡勃勒、四名乳娘伺候著,現在雖然人數少了,但我依舊每時每刻都可以聽到人們在我耳邊發出的咳嗽聲和衣服的摩擦聲。他們從來不會把我忘記。
  
  與此同時,我又是個若有若無的存在,這些奴婢們在用她們的手給我包上毛皮的襁褓,給我嘴裡送上精心調配過的食物,給我的臉上和皮膚上擦上麝香和油調製的軟膏,她們的目光時刻不離我的左右,卻從來不關心我在想什麼,我需要什麼,我希望幹什麼。除了楚葉外,她們沒有人真正地低下頭來認真地看我。即便是楚葉,我想,她也從來沒明白過我要什麼。
  
  我仰著脖子純潔無瑕懵懂無知地望著星辰起落人事來去。我看到我的母親來來去去匆匆忙忙,她很少有時間能探過頭來看我一眼。寒冷不能剝奪去我母親的美麗和端莊,舞裳妃子在任何地方都是引人注目的焦點,她讓自己在汙穢髒冷的地方更加光芒耀人。所有的內務外務如今都壓在她的肩膀上,那顏和貴族們對她敬重有加,老百姓們則忘記了她的異族身份,說她是先祖的神靈派下來拯救瀛棘的化身。
  
  我猜想就是這樣,讓瀛棘王不喜歡她。他是氣拔山河的偉丈夫,單騎沖臨敵方如林的刀戟時,他不動聲色,如同恆日橫過天際;但當鐵甲蒙上白色的冰霜,戰馬低頭在馬棚裡打盹,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勇氣和智慧。我數次看到他在黑暗的殿堂�長長地一口又一口地呼氣,呼出的白氣像龍一樣縈繞著空氣裡,他的目光和赤蠻一樣發狂。只有一個女人把冰冷的長胳膊放在他的額頭上的時候,他才會慢慢平靜下來。只是那個女人已經不是舞裳妃了。
  
  舞裳妃有幾次在楚葉面前,在這個和她一樣來自遙遠的蠻舞草原的女人面前,對著鏡子發呆。
  
  「我是不是老了?」她看著鏡子裡自己眼角的皺紋,低低地問,那聲音像是問楚葉,又像是問自己。
  
  「公主還是像剛出閣的時候那麼漂亮呢,那時候的人都說,北陸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蠻舞的美女,可是蠻舞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公主你啊。」
  
  舞裳妃愣愣地對著圓如明月的銅鏡:「可是我聽說最美的蠻舞女人,已經變成了雲螢那個小丫頭啦。」她出了一會兒神,繼續說,「這會兒她和我出閣的時候一樣,也是十五歲呢。」
  
  夜裡,在斡耳朵的偏殿裡,博士長孫鴻盧會給諸位王孫公子開課講授史經精要。除非戰事緊要,或有其他重要事務耽擱,瀛棘的王子們夜夜都要來做這份功課。這也是瀛棘從東陸學來的事體之一。只有我二哥瀛台白從小就逃課,他說:「男兒當橫行天下,誰能端坐讀書,當個老博士?」瀛棘王打了他幾回,也沒辦法讓他把手放在書卷上,最後只好罷了。
  
  雖然此刻瀛棘王已經下令摒棄東陸的習氣,卻並未把這每夜一次的講經慣例取消,舞裳妃則督導更嚴,沒有多餘的房間,就把課堂設在王子們日常起居的偏殿裡。
  
  為了節約木柴,其他的卡宏只在中心的火塘裡保持著微弱的火時,這裡卻是燈火通明,火塘撩拔得火熱,四面高豎著六根松明火把,五根插在長牆上,一根插在長孫鴻盧的講台上。這位老博士總是藉機在講史中攙雜進他對詩詞歌賦的偏愛,他總是剛說起某場重要的攻防戰,說到雙方的用兵佈陣的優缺之時,突然就把書一扔,滔滔不絕地頌唱起那些歌詠死在戰場上的偉大英雄和戰士的華麗駢文和長詩。雖然缺乏書籍,這個老傢夥卻能把整篇整篇的帶著華美音韻的長詩背誦下來。他開始背這些詩的時候,雙目看天,忽而嗔目,忽而大笑,神態不能自已,彷彿忘了自己是誰似的。
  
  每當這時候,我三哥瀛台合就低笑一聲,自己翻起書來;我四哥瀛台彼就轉過脖子,偷看邊上掌燭的小女孩;我五哥瀛台樂則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昆天王的兩個公子有時也會到這兒來上課,他們總是酒氣熏天地擠在一起,眼光閃動,東看西看,有機會他們就躲藏在燭台下的陰影中,和其他幾位來上課的王公子孫竊竊私語。
  
  長孫鴻盧即便在最亮的燭光下也如瞎子般看不見下面的小動作,他只管張開沒牙的嘴開心地搖頭晃腦地頌唱那些如大河一樣的長詩。
  
  其他的下人有時候為了暖和,也會偷偷地擠進這間屋子裡,挨著牆角站成一排打瞌睡。這在過去可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現在這都沒有人管了。楚葉抱著我坐在離火塘最近的地方,她是因為我而有權利坐在這兒的。大部分時候我在發呆,等我注意力回到這間屋頂都被松煙熏得黑乎乎的房間裡時,我也會聽上幾句長孫鴻盧的詩歌。扔掉那些讓他激動讓他興奮的擾亂視線的東西,我似乎能看到這些起伏跌宕的音律下的規律,我有幾次似乎就要抓住它們了,又似乎還很遙遠。我還小嘛,值得原諒。很久以後我都能回想起這種時刻,那些含混的長階音節和響亮的元音在殿堂裡迴響,它們剖析開大段的歷史,把它展開如一片脈絡清晰的葉片,但我的哥哥們卻都視而不見。他們更加喜愛白天的功課,那時候他們隨營裡的葉護們學習劈刺和馴服烈馬的技能,隨那可惕們學習隊列操練,隨那顏們學習統兵的本領。沒有人敢小看瀛棘王的兒子們,這些茁壯成長起來的幼熊,他們的牙和眼還沒有完全磨利,但他們已經展露出最偉大的武士的某些特性了。
  
  有一天夜裡,昆天王的兩位公子不知道為什麼又缺課了,別的人依舊圍繞著暖和的火光瞌睡。有人在火邊低語。我聽到尖利的風聲從屋頂上掠過,這聲音讓人回想起許久以前狼齒湖上那些蒼狼的嚎叫聲。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突然湧入我的心中,它如同一塊燒紅的銳利鐵條,撕開了我心裡的某塊簾幕,那裡頭如同有面鏡子,亮晃晃地有人和火光在裡面搖曳。
  
  我被這刺痛嚇了一跳,大叫了一聲,死死地抓住楚葉的衣襟不放。楚葉不顧長孫鴻盧投來的憤怒目光,抱著我在屋子裡來回走動,哼起了她們蠻舞原上的一支兒歌。我木愣愣地盯著楚葉開啟的嘴唇,卻突然清晰地聽到隔壁屋子裡傳來的聲音,它們推動著空氣,微弱但是穩定地傳遞過來,更奇怪的是在它們被我聽到之前,我就知道它們將要如此被吐露出來。
  
  那一天晚上,瀛棘王和幾名那顏老臣正在隔壁的卡宏大殿裡議事,花梨木雕刻的咆哮飛龍盤旋在他們的上空。我聽到賀拔部的少年葉護賀拔原突然不顧禮節,破門直闖了進來,和著摔開的門衝進一股寒風,把外面的雪花捲進了一大截來。
  
  他的衣服上沾染著血跡。「大君,」他喊道,「昆天王的兩位公子搶走了我萬騎營的三車糧食。」
  
  卡宏裡除了瀛棘王外,尚且有長孫、國、白幾氏的那顏和長老在,他們聽了這消息都是一驚。這種關頭,誰不知道糧食就是人命啊。營中糧草,如今都是由舞裳妃會同賀拔離計算調撥給各氏,賀拔離老成穩重,向來公正嚴明,毫無偏袒,誰也沒料到會有人公然搶他營的口糧。
  
  瀛棘王一皺眉頭,喝道:「胡說,那幾車糧食是我命人送到昆天王那裡去的。你快退下。」
  
  賀拔原卻擰著不肯走,他性子倔強,繼續站在那裡說:「大君說的話不對,這車糧食是我們萬騎營剛分到的,公子壽帶人強搶,非但出言不遜,血口汙人,說是我賀拔和舞裳妃調撥不公,還打傷了我們的人。這事我營下的士兵都可作證。」
  
  瀛棘王大怒,暴雷般喝道:「賀拔原,憑你也敢譭謗親貴,是何心也?快給我拖出去砍了!」他環顧左右,卻只有那位年老的護衛站在他身後。他喊叫了三聲以後,老護衛才跌跌撞撞地應了一聲拔出刀來。他老得似乎腿腳也不利索了,慢吞吞地走過去,扶住賀拔原的肩膀將他往外推。
  
  我母親舞裳妃已然聞訊趕到,她連忙上前說:「大君息怒。不管怎麼說,賀拔原也還是個孩子呢,他不懂道理,拿回他本部去讓賀拔氏的大人們管教就是了。」
  
  瀛棘王怒瞪了賀拔原一眼:「那就給我亂棍打出去。大臣們議事,豈有他插嘴的份!」
  
  賀拔原被老護衛推了出去,舞裳妃也跟了出去,她喊住垂頭喪氣的少年,道:「賀拔,你可知道瀛棘王為什麼如此對你麼?」
  
  賀拔原低著頭說:「我知道,瀛棘王當我是自己人,才打我出來。」
  
  舞裳妃輕笑一聲,撫著他的肩膀道:「你知道就好。我們瀛棘部現在是小部落了,再不能分裂啦。那幾車糧食,我會想法給你們補上,這事可不能再提了。你去好好辦事吧,誰對誰錯,瀛棘王心裡自有一本帳呢。」
  
  賀拔原應了聲「是」,低頭打了個千,匆匆便走,忽地又轉過身來對舞裳妃道:「瀛棘王便殺我,我也要說:昆天王勢必要反,望大君早做準備。」
  
  昆天王是我叔父,他十年來野心勃勃要登上昭德殿的椅子,十年來如抽絲剝繭般慢慢抽去我父親前山王控制下的大軍,他已經快要成功了,卻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青陽閃電一擊,讓他剛剛納入掌中尚未溫熱的瀛棘大軍土崩瓦解。青陽縱兵入白梨城後,他只能急忙甩手扔下這一片爛攤子,眼睜睜看著我父親登上了那個他朝思暮想了三千六百日的楠木大椅。
  
  他的兩個兒子瀛台壽和瀛台青本是對愣頭青,尚在白梨城時,他們就仗著權焰熏天的父親,在城裡橫衝直撞,稱霸一方。憤虢侯瀛台白有一次把他們倆狠狠打了一頓,令哥兒倆終身難忘,登時收斂了不少。這哥倆歲數都已過了十五,卻靠重金賄賂青陽人而留了下來。此刻既然命裡剋星憤虢侯遠在殤州,也許已經死在了誇父手裡,他們倆也就又開始鬧騰了。雖然昆天王奪取王位功虧一簣,勢力沒落,但背後畢竟盤根錯節,深入各氏的親貴大臣之中,令手上空空的瀛棘王也不得不小心從事。
  
  白茅風持續了三個月,饑荒的威脅如天上驅之不去的禿鷲,始終在尋找時機猛撲下來。在最難捱的日子裡,鐵勒延陀派了一名伴當,騎了匹碩大的灰狼到我們的營地裡送信。他在信中說蠻舞部已經依附了青陽,蠻舞部全族被遷至墨弦河之南,距陰羽原有九百四十�,雖然窮辟,倒是仍屬蠻舞原邊緣,此刻情形尚可。瀛棘、蠻舞素來是姻親部族,瀛棘人看不起蠻舞人,覺得他們的國君膽小如鼠,不像個漢子。沒成想,如今膽小的首領保全了族人,膽大的卻丟了家園。
  
  我父親瀛棘王將舞裳妃叫來,瞇縫著眼睛看了看她:「你覺得如何?」
  
  「大君的意思是去求他們嗎?我們富貴之時,這些部落自然趨之若鶩;此刻形勢不由人,他們對我們只恐躲避不及,這是人之常理啊。」
  
  「若能要到食物,秋天之後,我三倍還他,蠻舞何辛必定會答應的。」
  
  「以什麼為抵呢?」舞裳妃問。
  
  「蠻舞何辛再貪婪,還能害了親外孫不成?」瀛棘王直言不諱地說。
  
  舞裳妃一愣,早已明白了瀛棘王心意。她叫楚葉把我抱來,從出生那一刻起,她就幾乎沒有時間和我在一起,也幾乎沒有抱過我。當她垂下頭來的時候,我看到她臉上那些白亮亮的東西。我聽到大海中鹽凝結出的聲音,然後一些水珠滴到我臉上,果然是鹹的。她的溫情來得太遲了,而我已經習慣了和楚葉呆在一起,所以我沒有理她,自管自地打了個呵欠,然後把拇指塞進嘴裡。
  
  「別擔心,我讓賀拔蔑老陪他一起去。不用等到龍牙河再次落雪,長樂侯就回來了。」
  
  我皺著眉頭看了看這個男人,在一冬的閒置中,他的肌肉鬆弛了。他把整個部族拖回蠻荒的努力還沒有完成,自己就變得有些粗疏起來。他的自信不知從何而來。這副形象作為我對瀛台檀滅的所有記憶,就此烙在了我的腦海裡。因為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賀拔蔑老就他身邊那位總也睡不醒的老護衛,他在睡夢中聽到了瀛棘王喊他的名字,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站了起來。他的兩條胳膊又長又瘦,右手上套著一隻破舊的鹿皮手套,一直包裹到手肘之上。舞裳妃要求說:「路遠難行,賀拔蔑老又太老了,還是多叫幾個人吧。」
  
  瀛棘王點了點頭:「赤蠻如今是我帳下最出色的武士了,就讓他也陪長樂去吧。」
  
  赤蠻聽到傳喚進了卡宏,他笑嘻嘻地對舞裳妃說:「妃子放心,回來時我當面向你交差,誰要是動了小王子一根指頭,我赤蠻就在你眼前引刀自剄。」舞裳妃還要再求,瀛棘王微微一笑,往馬鞍上一靠:「不行啦,不行啦。我部中人手緊缺,這已經是近傾國之兵了。」
  
  「還得有個信使,」舞裳妃沈吟著說,「這人得有點身份地位,說話才有份量。」
  
  大合薩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陽光被他那龐大的身軀擋了一下。我聞到了他藏在身上的許多花草的香氣。此刻他那胖大的身軀已經被掏空了,黃色的錦羅氅袍穿在他身上,就如同套在一個高大的晃晃蕩蕩的衣架上。「我去。」他說。
  
  瀛棘王看了看自告奮勇的大合薩那光光的頭顱,他那肥厚的臉上還帶著謙恭的笑,但他眼睛裡的光不再躲躲閃閃。大合薩在族裡曾經有無上的權威,他的言論代表著神的意旨,那是不容懷疑的話。薩滿教畢竟是蠻族人信仰的唯一。十七年前大合薩也裡牙火者扶助瀛棘靈符登上王位時,就連瀛台靈符也要允許他的灰馬行到王庭之前。只有在西涼關慘敗之後,他的權勢才一下子跌落到了冰點。他不能解釋那些前後矛盾的神諭,「它們是有意思的,但是我不能肯定是什麼。」他斜著眼睛一面偷看我的父親一面說,捧著神聖的經書《石鼓書》的時候,他雙手戰抖不止。做為一名合薩,如果開始懷疑自己,又怎麼讓別人相信他呢?
  
  此刻瀛棘王明白了這是大合薩重返瀛棘部政權中心的努力,不論將來發生什麼,他都將自己的命運和我——這個不滿週歲的小孩的命運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瀛棘王哈哈大笑:「好啊。大合薩這麼看重我的這個兒子嗎?有我瀛棘的大合薩出馬,足夠份量了。我寫封信給你,你帶給我的嶽父蠻舞何辛吧。」
  
  他從左到右掃視面前站著的這幾位人,微笑著說:「我的大合薩,我的護衛統領,我的大軍統領,我的嫡幼子,如此大動幹戈的使團,蠻舞王該當滿足了吧?」
  
  我們動身的那一日朔風勁吹。出發的隊伍只有五人六馬,我坐在楚葉的懷裡,空出的兩匹馬拉的是食物和帳篷。這樣一支單薄的隊伍留下的馬蹄印子很快就被風雪給蓋住了。他們是為了整個部族的生存希望而去的,背負著這麼多人期盼的目光,讓他們腳步輕快;這一去前途艱險,也許再也回不到八百�的陰羽原來,這種憂懼又讓他們腳步沈重。只有我沒有那麼多的想頭。粼粼冰封的龍牙河被甩在了我們後頭。我們翻過了大望山,折向西南行走。道路夾雜在高聳的彤雲山和嶙峋的虎皮峪之間,被厚厚的大雪覆蓋著。風如鋒利的利刃切割著身體,而冷則如陰濕的霧慢慢侵蝕骨髓。雖然每個人都圍著厚厚的皮裘,但騎馬者的兩條腿被凍得如斷掉一般沒有知覺,抑制不住的瞌睡襲擊著他們,而在馬上睡著就意味著永遠不會醒來。
  
  大合薩頌念著離奇的咒語,在漫天的風雪中給我們指路。雖然他也沒有走過這條路,但他說通過頌唱和觀測天象,冥冥自然會指引我們走上正確的道路。赤蠻說老頭子在胡扯,厚厚的彤雲直壓到眉梢上了,哪還能看到天象。大合薩搭拉著眼皮,也不生氣,他嘿嘿地笑著說,星星是看不到了,但它們實際上還在那兒,若只是靠它們辨辨方向那就容易得很,還需要用觀天鏡把它們映射下來不成?每個合薩,心裡頭都該有面鏡子啊。赤蠻依舊不相信他的話,但我們確實沒有走過一步冤枉路。
  
  大合薩還把一捆金桂子花塞在我們每一個人的懷裡。濃烈的藥香從衣襟裡衝出,我們就不再在搖晃的馬背上瞌睡了。
  
  山道嶙峋難行,積滿了雪後各處看上去都幾乎一模一樣,大合薩卻突然搖著鞭子指著一個地方說,這裡就是鷓鴣梁呀,我們瀛棘的閻浮提王當年就是在這兒中了遜王的伏,負了重傷。瀛棘那些將士的屍骨,只怕還堆積在這些冰雪的下面呢。
  
  我看到他們的臉上都露出慘然的表情,卻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我們跨過了一條冰凍的白色大河流,在夏天它的河水裡帶著一線線的黑絲,因為接納了龍牙河的富含黑草花粉的黑色河水,它們向西彙集入一條更大的河流墨弦河,然後向南猛拐,注入北陸最重要的河流之一雪嵩河中,它一路穿過蠻舞原、青茸原,彙集成八百�的瀛海,然後繞過白梨城,向南奔騰到海。從這一條漫長的河流也能看出,瀛海確實接納承繼著陰羽原的洶洶血脈。
  
  我們在路上艱難地走了三十天,終於越過了月牙湖,到了蠻舞原的北緣,這裡並不比陰羽暖和多少。大雪覆蓋滿了原野營帳,讓蠻舞何辛的金帳變成了雪帳。
  
  他們如今的境況不如從前,但總歸比瀛棘要強多了。這多虧了蠻舞王投降得快,更兼還送上了自己的孫女——整個蠻舞原最漂亮的女人,青陽也沒太為難他們。
  
  我就在蠻舞王的雪帳裡見到了我的外公。蠻舞王看上去和我母親、他那個輕盈美麗的女兒沒有絲毫相像之處。他端坐在鋪著黑鼬皮的龐大王座上,撓著胖嘟嘟的四五重下巴,疑慮重重地看著我,彷彿在掂量是福還是禍。坐在蠻舞王右首的一位下巴上蓄著長鬍子的粗豪大漢,個頭很高,又笨重又肥胖,應當是我的舅舅蠻舞長青。他站起身來,用一隻手將我拎在手上看。他的鬍子很長很漂亮,不過他可是個遠近聞名的粗人。他轉過頭看著隨我而來的這幾名伴當,楚葉本是他們部族中人,也就罷了;賀拔蔑老的頭髮已經快掉光了,他即便站在蠻舞的金帳中間,竟然也能發出微微的鼾聲;赤蠻雖然年輕,卻是跛著一條腿,袖子上還沾染著黑色的血跡,大合薩雖然身份尊貴,但他自從壓錯砝碼,看錯了瀛棘王的人選後就變得心神不定,更兼旅途困頓,這樣便更損自己的威嚴。
  
  蠻舞長青哈哈大笑,他說:「我早聽說瀛棘能稱得上英雄的人物,只有瀛台白了,可惜這人已經踏上死路——你們看看他們的王派出來的傢夥——瀛棘當真是沒有人了。」
  
  除了我舅舅之外,我外公的營帳中還站著許多武士和親貴大臣,其中有一位年輕的那可惕,他那青銅鑄造的頭盔上有一束青色的盔纓,他目光冷峻,比吹了我們一路的寒風還要冷冽。「讓他們自己到自己的土地上去覓食,」他說,「當初瀛棘部強大的時候,可沒把你們看成好親戚。除了拖累我們,他們又做過什麼?這些糧食我看不能給,沒必要養肥了狼,讓羔羊挨餓。」
  
  赤蠻冷冷地插了一句:「羔羊再怎麼養也是羔羊,所以目光只能盯著腳下的草地。它們不被狼吃就被人吃,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舅舅愣了一愣,將我塞還給楚葉,招手讓赤蠻上前。他站在赤蠻對面,瞪著眼看了他半晌,突然飛起一腳蹬在赤蠻的小腹上,將他踢倒在地。赤蠻本來可以躲開這一腳,但他卻沒有躲,只是眼睜睜看著我舅舅反手拔出刀,劈頭蓋臉地猛砍下來。楚葉吃了一驚,想要上前求情,賀拔蔑老惺惺忪忪地睜開眼睛,似乎還懵懂著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卻拖了楚葉一把,讓她退到後面去。
  
  蠻舞長青重重一刀抽擊在赤蠻的肩膀上,卻用的是刀背。赤蠻躺在地上也不躲避,只以胳膊護住頭臉。我舅舅一邊打一邊喝道:「快拔出刀來!」
  
  他喝道:「你也算是條狼嗎?不過是瀛棘家的家奴而已,我看你連狗都不如,怎敢在這裡開口!」
  
  「住手!」蠻舞何辛在座上喊住了自己的兒子。年老的王長長歎了口氣:「怎麼說你妹妹如今已是瀛棘的人了,怎能忍心看著她挨餓呢。」蠻舞長青還想再說什麼,蠻舞何辛揮手向外驅趕,「去去去,帶他們下去,就這樣吧。唉,唉,我累得很。」沒等正式和他的外孫打過招呼,這位衰老的王,就蹣跚著退到金帳後面去了。
  
  赤蠻爬起來捋了捋頭髮,擦乾嘴角的血跡,睜著他的青色眸子,若無其事地向蠻舞長青瞟了兩眼道:「還沒介紹,我叫赤蠻,是瀛棘統領,我統領一衛人馬,你也統領一衛人馬,所以請你以後不要對我詐唬。」
  
  「你說什麼?」蠻舞長青臉色鐵青,對赤蠻探過身來,帶著威脅的口氣說。
  
  「我說請你以後不要瞎詐唬,」赤蠻重複了一遍說:「……客不壓主,所以剛才那兩下我不還手。」他頓了一下,把聲音壓到幾乎和耳語一樣輕,「如果下一次要再對我動一根指頭,我就當場劈了你。」
  
  帳篷裡一片寂靜。他們能清楚地聽到蠻舞長青的喘氣聲。侍從都低下頭不敢吭氣。赤蠻的一隻手握住他的刀把子。
  
  蠻舞長青小小地後退了一步,他竭力控制著自己,想笑一聲,卻又笑不出來,「好啊,」他終於說,「你若想打架,我可隨時奉陪。莫以為我是佔著人多欺你,不一個一個來的,不是蠻舞好漢。」
  
  赤蠻冷笑一聲,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真要打,你是打不過我的。」他說完,也不躬身行禮,不再理會被激怒了的蠻舞長青,轉身大咧咧地隨幾名安頓我們的家奴出了帳。
  
  蠻舞長青的腮幫子氣得向兩側鼓了出來,膝蓋直打哆嗦。他擦了擦突然冒出的一臉的汗,悻悻地說,「一點規矩都不懂……儀禮之邦……我看瀛棘部完了。」我知道他的怒火和那個站在屏風旁邊的青甲將軍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那位武士的面容始終是平靜的,但他的怒氣燃燒在自己的眼睛裡,燃燒在眉毛和嘴角�。
  
  那個青甲的將軍第一次見到我們,我不知道他哪來的那麼大怒氣。我呀呀地叫著,去抓楚葉含笑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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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5-23 17:29:26

第2節 蠻舞宴歌(2)
    
  那一年我沒有看到北荒的春天。
  
  我生命中第一個春天是在墨弦河度過的。
  
  聽說陰羽原上,那一片堅忍的雪水浸透的土地上,百獸都在瘋狂地呼喚春天,溪水在厚厚的雪下嘩啦啦地流淌。四月間,那些冠春鳥兒開始鳴叫的時候,第一聲響亮的哭聲在陰羽原上蕩漾,瀛棘部新的兒子們開始誕生了。九個月前,他們的父親踏上死亡征途的前一夜播下的種子,終於開花結果了。
  
  黑亮亮的荒原上,這些哭聲響徹深藍色的天空。少有的幾個郎中和老婆子們忙得不可開交,那一個月裡,她們接生了整整一萬人。這一萬人就是瀛棘未來的獵手,未來的軍隊,未來的弓箭手和未來的重騎兵。卡宏被擠得崩裂了。
  
  這是生殖的季節。空氣裡瀰漫著黑草嫩葉上花朵裡的細小絨毛。他們每個人的鼻子裡,嘴巴裡,眼睛裡,耳朵裡都滿是這些細小的絨毛,它們紛紛揚揚地從草葉尖竄上天空,就彷彿無數的煙柱瀰漫而起。這些花粉組成了黑色的火焰,彷彿整座草原都在燃燒,在沸騰。這是生殖的季節呵。
  
  荒野裡那些長長的草下,到處是破碎的鳥蛋殼。伏蟄的蟲子從溫暖的爛泥裡爬上地面。積雪消融了,瀛棘的人們從深黑的還在散發熱氣的卡宏裡鑽了出來,他們把那些餓得半死,步履蹣跚的牲畜拖出門,趕到這片新生的黑油油的草場上去。他們用很少的一點鐵犁尖犁開土地,用木錘敲碎那些板結的硬土塊。這兒太北了,只能播種餵馬的燕麥和釀造麥酒的大麥。接著很快,小馬駒,小牛崽和成群的小羊羔,僵硬地踢騰著腿,孱弱地歡叫著,在這黑色的土地上誕生了。到處都能看到幼小的生命,它們喧囂著,吵鬧著,跳動著,不甘寂寞地呼喊掙紮,要在這塊廣袤的世界裡給自己擠出一塊地盤。
  
  蘇暢的騎兵踏著化雪,慢悠悠地出現在地平線上時,被這幅擁擠的吵鬧的景象給驚呆了。
  
  他把烏黑的槍桿插在了被融雪弄成了爛泥的地上,瞬著眼睛感歎說:「這可真是塊寶地啊。」
  
  我父親瀛棘王將他請到斡耳朵裡,舞裳妃子送上初生的羔羊尾肉和用母羊的初乳發酵的酸奶子,暗地裡把將兩隻沈重的金對虎塞入他的袖子中。
  
  「蘇將軍可有北都和西邊的消息嗎?」她嫣然一笑,裝出輕鬆又似無意的語氣問。
  
  在暖洋洋的卡宏裡,蘇暢卸下了厚重的鐵甲和鋼盔,也就卸下了剛硬的外殼。侍女端上冒著香氣的奶茶,在這亂烘烘的春天氣息裡他被我母親舞裳妃的笑容所迷醉。他躺在鬆軟的羊羔皮鋪就的坐床上,懶洋洋地道:「青陽王禦駕如今落營於北都,你們家太平公子隨營伴駕,想必吃得好穿得好,有什麼好擔心的。我一個小小的遊擊將軍,哪有機會聽得什麼消息。」
  
  「將軍謙遜了。瀛棘如今落難,耳目閉塞,但心中念及從軍親人,總是掛念。若將軍能有心為瀛棘聽得一言半語,只要幾個字也是好的。瀛棘上下數萬人皆不知道要如何感激將軍呢。」
  
  蘇暢哈哈大笑,他抓住上茶的侍女的手,摸了一把,突然歎了口氣道:「西邊戰事吃緊,你這奶茶,我怕是吃不了幾次。」
  
  瀛棘王臉上變了變。舞裳妃也是愣了愣:「連蘇將軍也要往西邊去嗎?」
  
  蘇暢領這一支軍隊,不過兩千餘騎,青陽若連這樣無足輕重的小部隊也要調走,可知前方戰事之烈了。
  
  「不知西邊部隊,當下到了何處?」
  
  蘇暢在心中算下日程,道:「該當是在巨箕山了吧。」
  
  巨箕山位於殤州東北的蠻古山脈末端,本是處不起眼的矮山,它的兩翼,遠遠地延伸向南面,東面是逶迤高聳的鴻北高原,西面即為蠻古連綿的群山翼庇下的天空一樣遼闊的雪域高原,此山雖不高大,卻是向西通往寒風谷的門戶。青陽起先只是派了數千輕騎來取此山,想要包抄鴻北高原上與青陽虎豹騎對陣的誇父大軍後路,卻遇到了誇父勇士的頑強抵抗,瀚殤兩州的軍隊開始漸明瞭它的重要,紛紛將自己最強的部隊增派到這兒來。巨箕山之戰,從小規模的纏鬥發展成了最慘烈的大戰,瀚殤之戰的重心漸漸從鴻北高原偏移到了這座矮小的光禿禿的山上,如今此山正像一隻巨大的簸箕,裝下了雙方數十萬的軍隊。
  
  青陽王呂易慳本以為誇父雖然有數十個大小部落,卻都散亂在廣袤無人煙的雪原之上,青陽挾並掃草原七部之威,步騎並重,虎踏河以西,本該一鼓而平;但他未料到這些巨人性情暴烈,雖然兵少,不諳軍陣戰法,卻個個不懼生死。而且誇父勇士皮厚肉粗,青陽對付它族的尋常利器——強弓快馬都大大減失效用。當這些體形龐大的傢夥怒吼咆哮著衝鋒時,便是最馴服的戰馬,最勇烈的戰士也會情不自禁地發抖。
  
  青陽人用令草原上人聞風喪膽的大風營和虎豹騎在誇父的防線上踏開了一條血路,但隨著最初抵抗草原騎兵的那些當地誇父部民的崩潰和敗退,浩瀚的殤州深處,卻有越來越多的巨人軍隊冒了出來。青陽人向前突進得越深,遇到的那些巨人數目就越龐大,裝備就越精良,訓練就越有素。青陽的重兵就如同一隻鐵錘不斷敲打在鐵砧上,使出多大的勁,就有多大的反彈。
  
  一冬裡雙方都膠著難勝,春天馬瘦毛長,本非擅長騎兵的蠻族用兵的時機,更兼雪化之後,道路泥濘難行,後方軍器糧草也都接濟不上,但呂易慳為人剛強好勇,愈是情勢不利,愈是要迎難而上,決心趁著誇父後方的軍隊尚未集齊,做殊死一搏。大臣貴族們之言都難進其耳。
  
  春雪甫化,北都兵符連發,將瀚州各地強征而來的各部兵馬,全都投入到巨箕山這個可怕的無底洞中。巨箕山統兵大將為青陽名將鐵棘柯,本來已打算收縮兵鋒,固守鴻北原,待秋馬肥了再向西征戰,卻被青陽王連下數詔,嚴令西進。
  
  在冠春鳥一聲接一聲的淒楚叫聲裡,蠻族人在蒼莽的大地上列開陣勢,十五萬大軍猶如給青黑色的苦寒大地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黑色地毯。隔著未化盡的殘雪,他們遙遙看到對面誇父的軍隊。風從蠻族人的背後吹來,抖開上萬面獵獵大旗,再猛撲到那些不畏冰雪的巨人的臉上。
  
  誇父的人數要少得多,這些九州大陸上最強壯的武士們站立成一道稀疏又連續的行列,第一排的每一人周圍都有數十尺的空間。蠻族的老兵們都知道那一排士卒就是誇父族中勇武的巨斧戰士,這是獨有的方便他們揮動巨斧的列陣方式。當他們那沈重的雙刃大斧揮舞起來的時候,他們每一個人四周方圓二十尺內的地界,便成了可怕的死亡之地。舞動的巨斧可以把駿馬的頭蓋骨敲得粉碎,把穿著重甲的騎兵砸成粉末。只有一線機會,才能貼著地躥到巨人的襠下,在被巨柱般的大腳跺成爛泥前,揮刀斫在巨人們缺乏保護的脛骨上。
  
  後面排列著的誇父間距更加緊密,他們同樣體形龐大,光著自己的頭顱,肩膀上束著金色的臂環,隨身攜帶著可怕的長弓和短劍,他們射出的每一箭都能連人帶馬射穿。這些小山一樣的巨人,前後有五排,排列成的陣形向外蜿蜒成一道斷續的黑線。對人族的軍事家來說,如果是任何一支軍隊以這種方式構築防禦,都只是極端薄弱的一線,只要撕開一點,就會全線崩潰,但對於巨人來說就完全不同了,他們每一名戰士都是移動的堡壘,是敵人活生生的墳墓,在陷入重圍時的那種鎮靜和若無其事會讓所有希翼敵軍因為慌亂而導致陣形散亂的進攻者惱火。這使誇父們的防禦總是難以全線潰敗。
  
  鼓聲響了起來,如同一陣雷聲滾過天空,殺氣騰騰地撲向這片沃野。蠻族人的陣列中,發出了第一聲吶喊。率先一波向誇父發起衝鋒的浪潮是五萬雜色的輕騎,他們多半披著輕便的革甲,只有少數人披掛的是鎖子甲,彎曲的短刀在他們的手上閃著光芒。他們是各部的雜兵,步騎混雜,沒有統一的指揮和協調,和著鼓點和雜亂的喇叭聲向前猛衝。
  
  這是青陽的慣用戰法,以這些各族的雜兵不停息地騷擾和攪亂敵人,消耗他們的精神和箭矢,試探出敵方陣型中的薄弱點。他們尚未衝到誇父的陣前,誇父們的強弓手就開始放箭了,他們的每一箭都在密集的人海中射出一條筆直的血槽,射倒三四騎人馬依然餘勁未消,每一千支利箭的落下就意味著三五千人的傷亡,那是場可怕的血海屠殺。漫長的開闊地上,密集的衝鋒對付這樣的排射毫無躲避的方法,但青陽人無所謂這些傷亡,這些雜色的浪潮留下無數的屍體,吶喊著滾過原野,最後才撞碎在誇父武士組成的礁石上。如果退後,這些雜兵們會被墊後的一排青陽騎兵當場斬殺在陣前。他們無路可退,只能互相擠撞著突入誇父們用死亡的重疊的斧影組成的陣前,用身軀和狂亂的吶喊去迎擋誇父的斧刃。在這一波洶湧但又紛亂的浪潮撲擊後面,一隊青陽部真正的輕甲騎兵悄無聲息地掩殺而來,他們身著輕甲,背負著弓箭和風一樣薄的輕刀,紅色的盔纓如烈火般在他們頭頂燃燒。他們緊貼著那些雜兵的脊樑奔馳,毫不起眼,悄無聲息地掠過尚未完全解凍的空地,這些身經百戰的士兵,就是青陽部令人聞風喪膽的大風營。他們沒有重甲防護,卻總是靠著自己的迅疾和風一般的無可捉摸,率先點燃起整片枯黃草原上的戰火。此刻,這一萬輕甲就如一群群貪婪狡詐的狼,狡猾地向著誇父陣型中最薄弱的點撲擊。他們縱馬向著某個缺口連續猛撲,射出潑風般的密箭,一旦誇父的陣型為此有所變動,援軍向這些缺口移動的時候,這些狡猾的騎手又像毒蛇一樣抽回脖子,再掉頭向新出現的缺口撲去。
  
  然後出現的是重甲的長槍騎兵,他們自上而下,披掛著青黑色的重甲,他們的目光和面貌都躲藏在鐵盔投下的陰影裡。他們把自己的下巴剃得精光,胸前的鐵甲上描畫著朱紅色的獅子。他們的槍長有數丈,槍頭上那些紅色的長幡飄帶一樣飄蕩,剽悍的馬的肌肉被厚重的鐵鎖連環所披蓋。在他們後面馬頭壓著馬尾,還站著其他七排騎兵。一個陣列縱深為八名騎兵,這樣的陣列共有三列。這三萬名鐵甲騎兵湧上坡頂,刻畫出這條對峙的大河的另一條河岸。他們頭頂上盔上飄蕩的雪白纓子,如同這條人為的百丈大河邊上的千�蘆花。
  
  這些重甲騎兵發起了硬碰硬的衝鋒。他們平放長槍,如同疾馳的箭頭,重重地撞擊在誇父們血肉鑄就的長堤上,他們在挺直的長槍捅入誇父那巨大的軀體瞬間就要撤手,然後再拔出腰間的重劍攻擊。撤手不及的騎兵被彈上半空,再摔落在地,被厚重的鐵甲和烈馬踏為肉泥。這些騎兵擁有的可怕衝擊力,使他們在衝鋒突刺的時候,連誇父也不得不避其鋒芒。
  
  最驍勇善戰的近衛重甲組成可怕的密集方陣向前邁進的時候,大地也為之顫抖,他們高舉著密密麻麻的長槍,如一整座鐵刺的森林向前移動。他們追隨著一列一列向前突擊的重甲騎兵的蹄印,緩慢地向前逼近以保持自己的隊列。
  
  擡起的長槍組成了一圈又一圈的帶刺漣漪,如同長矛的風暴朝著漩渦的中心捲去。誇父的防線終於鬆動了。如雨般的弓箭讓他們睜不開眼睛,額頭上流下的血擋住了他們的視線,無數次斬進骨頭和厚重的銅製盾牌讓他們的斧刃上佈滿缺口。他們每揮舞一下斧子,就能同時砍死數十個人,但這也同樣說明他們要對付三十支同時而來的矛鋒。他們粗重地喘息著,讓汗水沖刷開身上密佈的傷口裡的血。
  
  只有到了這時候,青陽最精銳的一萬虎豹騎才向已顯潰相的誇父左翼發起了最後的衝擊,這蓄勢已久的衝擊,猶如颶風席捲荒原。在虎豹騎奔騰的馬蹄下,在這支整座草原上最精銳的騎兵打擊下,高聳在蠻族鐵盔海洋之上的誇父島嶼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就像山洪爆發時,溪流上再龐大的圓石也會被衝垮。虎豹騎就如同一道不可阻擋的黑色急流,自左向右席捲誇父的防線。
  
  守衛巨箕山的誇父們終於潰退了。他們那碩大的頭顱被拋向天空,雙膝砸入爛泥,巨大的身軀佈滿利刃劃開的道道深痕。他們拋屍荒野,屍體上蝟集的箭尾,讓它們看起來像是荒原上長滿帶刺灌木的突兀小丘。
  
  蠻族人的陣列上響起了如雷般的歡呼。「霸吼!霸吼!霸吼!」他們模仿著巨象的呼喊,一百支白色的牛角號同時吹響,一千面戰鼓同時擂響,所有的部隊都放開了韁繩,他們彙集起來開始了最後的突擊。中軍重甲,後軍鐵騎,左右翼遊騎,近衛鐵騎,以及所有潰散下來而倖存的雜兵,都被裹挾在一股浩浩蕩蕩的金屬洪流中向前猛撲。最悍勇的誇父戰士在這樣的衝擊下也不得不開始轉身奔逃。蠻人們跨過了血色的河流,越過了白雪皚然的山尖,他們抽打著自己的駿馬,射光自己箭壺裡的箭,不要命地向前猛突。這是青陽人在數千年間的草原爭霸中發展起來的戰術,一旦形成了突破,就放出所有的部隊向前攻擊,能衝擊多遠就衝到多遠。使用這一招,屢屢在敵人建立起新的防線前就突到後方去,敵人的致命要害往往就在這一擊之下,在青陽的鐵甲前暴露無遺。
  
  青陽人放馬沖了整整一天。他們越過了巨箕山,跨過了依然凍著的貔虎河,吞併下了整整一百�深的土地。直到太陽落山,他們才收攏疲憊的部隊,開始休整。
  
  營火猶如密密麻麻的星星,鋪滿了殤州的這片莽原。營地裡一棵凍死的大樹下,營火邊上東倒西歪地坐著一隊衣甲破舊的蠻人。從他們肩膀上裝飾著的銅對豸來看,他們本該是瀛棘的金吾衛,堪離宮的近衛騎兵,在瀛棘部,不是數代貴族便無法擔當此職。如今他們只屬於青陽十五萬大軍下的雜兵,談論起身份來,連青陽本部的雜役都不如。
  
  在那棵枯樹下,一名戴著金色甲騎冠的騎兵倚坐在地。他懷裡抱著桿鐵槍,那桿槍長有丈二,黑沈沈的,槍頭上糊滿了已經變硬的血,槍刺又長又尖,自黑糊糊的血汙中冒了出來,銳得刺破眼簾,任何人見了心中都要咯噔一跳。那大漢雖然儀表不整,樣子看上去疲憊不堪,左眼處是一道猙獰的疤痕,但另一隻眸子依然是青光灼灼令人膽寒。這人就是我二哥瀛台白。
  
  「喂,」他喊了一聲,自腰間抽出柄長刀扔了出去,「白黎謙,幫我把這把刀也磨一磨。」那柄刀白光閃耀,在空中劃了道弧線,唰的一聲插入了泥地中半拃多深。
  
  坐在火邊另一頭發蜷曲的瘦高個子拔起那刀,食指在上叮叮一彈,說:「老大,你這把狸翻,這麼磨就可惜啦。」
  
  我二哥憤虢侯瀛台白嘿了一聲說:「人都管不了,還管得了刀嗎?快磨快磨。」
  
  白黎謙撇了撇嘴,從身邊水囊中抄了一抄水澆在刀上,就著地上一塊圓石磨了起來。
  
  瀛台白手一翻,將大槍放倒,就枕著那桿鐵槍躺在了泥水裡。他望著天空說:「後棣校尉呂廣利已下令,明日一早,我們這一衛繼續向北追擊,必須衝到河曲一線才能收。據說有一兩百名誇父逃到北面那些丘陵的後面啦。」
  
  「就我們這一部嗎?」坐在火邊的另一個伴當問。
  
  「仟陽的兩部騎兵會在我們右翼跟進,白戎的輕騎給我們掠左陣,他們過了丘陵後會再改向西邊兜過去,還有琰月氏的三百步槍兵在我們後面跟著,防止散兵側擊我們後方。」
  
  「才三百?」白黎謙驚叫起來,「那還不夠給一小隊誇父填牙縫的。仟陽的爛騎兵就不提了,琰月氏的那些槍兵只要隨便給他一耳刮,就逃得跟什麼似的。也就白戎的輕騎還管點用,可惜也太少啦。」
  
  「不管怎麼說,我們的兩翼太薄弱了,這麼一口勁地猛衝,不是找死嗎?」火邊的那名伴當壓低聲音說,「青陽的狗子可沒拿我們當人看。憤虢侯,能跟這姓呂的說說,把白戎部的騎兵都調過來嗎?」
  
  「別提了,姓呂的是什麼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另一人翻了翻白眼說,他正在用刀子從自己肩膀上一處血乎乎的傷口挑箭頭。那枚碩大的鐵箭頭大如槍刺,噹的一聲掉落在地,幸好誇父的箭頭上從不上毒。「娘的,」他吼著說,「老子早晚要宰了這作威作福的傢夥。」
  
  瀛台白躺在那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張方,別喊這麼大聲,要不老子先宰了你。」張方閉上了嘴不再吭氣,隨手撮了一團碎草,按在自己的傷口上。
  
  我二哥瀛台白往後一靠,扯了根草塞到嘴裡,嚼了幾下,慢悠悠地說:「我們明兒出發的時候,就這幾路人馬能不能湊齊還不知道呢。」
  
  白黎謙點了點頭:「老大說得是。十萬大軍在這片窪地裡已經擠成一團了,瀚北、火雷、朔方、青茸……什麼部落的兵丁全都混在一起了。我們後面是龍格部的重騎,左邊是瀾馬和仟陽的人,琰月氏的人根本就不見影兒,剛剛我還碰到了一隊七曲的催糧兵,傻了吧唧地在這兒亂穿找本部。明天真的夠戧。」
  
  瀛台白擡起頭,四面看了看,壓低聲音說:「我看大事不妙。你們聞聞風裡的氣息吧,這些日子我們往前每踏一步,遇到的反抗就加上一成,別說現在這些誇父就讓我們對付不了,都說誇父的一萬援兵這幾日就要到了,等他們真到了,我們還有命嗎?沒有人保護我們的兩翼,糧草也沒了,我們跑了整天,步兵早甩在後面了,現在這天氣,貔虎河轉眼就化,到時候誇父大軍一衝,我們全軍非死在河西不可——你們聽好了,我決定另做打算。」
  
  「公子,你的意思是?」他們一起問道。
  
  「我們得逃跑。」瀛台白斬釘截鐵地說,「老白,你先去尋找渡河工具,明天殺完一陣,我們晚上就跑,把我們這一衛全帶出去,也給瀛棘部留點血脈。」
  
  他的伴當們絲毫也沒有疑慮,立刻就點頭同意了。
  
  只有一個人問道:「要不要帶上部裡的其他人?」
  
  「別他娘的添亂了,」瀛台白冷冷地說,「我沒辦法帶上五六千人一起走,由他們自生自滅吧。」
  
  春日裡的巨箕山,如黑白分明的一道屏風,頂著殘雪。他們曾經無數次地仰望這座山,把無數屍首和鮮血丟棄在它的腳下,如今它已經跑到了他們的身後,但他們心裡卻沒有一點欣喜之情。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24 18:22:17

第3節 陰羽蒼狼(3)
  
  天氣越來越冷。瀛棘部的隊伍在緊隨著的狼群和青陽騎兵的陪同下,慢慢地走向北方。八百�黑草叢生的北荒越來越近了,而希望也越來越渺茫。白天越來越短,到了夜晚,天空中有時會飄下微薄的冰粒。大合薩每天都在觀察天象和太陽沈入地平線的角度,而他的臉色越來越沈重。他每天都在唸唸有詞,奮力作法,將一捧一捧的燕麥種子撒向天空,想要驅趕走天上的寒氣,但他脖子上的汗珠卻被凍成了冰晶。
  
  八百�北荒是被大望山、國樘山國屋山和有熊山包圍成的一片狹長盆地,據說翻上大望山口,就可以看到下面一片翻動的黑色海洋。有熊隔得遠遠的,朦朧而虛弱,看上去彷彿一具殘骸,淹沒在黑草下。北荒又叫陰羽原,它的草是黑色的,黑得如同鬼魅呵出的冷氣,如同黑熊身上茂盛的毛髮。
  
  一踏入大望山所屬的高原,凍死的人立刻多了起來。瀛棘部在拚命地掙紮前行,他們筋疲力盡,所能承擔的壓力已經到了盡頭,在這樣無窮無盡的跋涉中,哪怕是最勇敢的人,也會想到,就這樣算了吧,反正就要達到終點了,剩下的人會把它延續下去,他們可以做到了,那我就不用再如此辛苦了。他們含笑睡去,然後就再也不肯醒來。十個夜晚過去之後,蜿蜒數百�的隊伍變得斷短了很多,整個部族已經從出發的八萬餘人銳減到三萬人。這支日見縮小的隊伍緩慢移動著,不再是理智讓他們前進,而是一種慣性在驅使他們不停地往前走了。
  
  那是一個殘忍的早晨,他們肩負著瀛棘最後的希望,終於艱難地翻過大望山口時,卻發覺自己俯瞰著的是一片白茫茫的莽原。他們沒有看到一枝黑草,黑草已經被白霜完全覆蓋住了。
  
  三萬人齊聲歎了口氣,三萬份絕望的歎息落到地上,燙得冰凍的大地嗤嗤哧哧作響。
  
  他們絕望地跪在了山頭上。這兒便是瀛棘最終的埋骨所在嗎?
  
  從出發開始,我父親瀛棘王就一直像冰雕木琢般坐在他的踏火馬拉著的車上。他的車始終行在前面。他的王妃在激勵部民,然而他卻幾乎不說不動,不論是手下報告失蹤者被屠殺的消息,還是欽天監對他吐露時間上的真情。從他沒有表情的臉上,人們看不出喜怒哀樂。那名帶刀的老葉護寸步不離他的左右,他現在是他惟一的護衛,而所有的人都清楚,青陽現在並不喜歡這個王。
  
  只要有機會,後面緊綴著的兩支輕騎,是不會浪費它的。
  
  所有的人都跪下後,瀛棘王和他的車馬就顯露了出來,彷彿退潮過後海灘上的礁石。
  
  「你們知道嗎?」瀛棘王望著腳下那片白色的平原說,「這裡原來是我們瀛棘部的發源地啊。」
  
  我們離開得太久,已經把它忘了。
  
  「你知道有熊山的傳說嗎?」他對左右說,他們現在都因為絕望而蹲伏在地,只有那名老得記不起自己姓名的葉護還站在他的身後。「我知道這個故事。」老葉護接口慢慢地說道。他開始講了起來。
  
  他講述的那個傳說如美酒般醇厚熱烈,野性十足,我們似乎都曾在夢裡聽說過它。
  
  曾經有一隻黑熊在這裡與巨怪搏鬥,那場戰鬥驚天動地,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和它相比擬。它們進退的腳印連成了深谷,它們傷口中噴湧的鮮血噴湧淹沒了大地,太陽的光輝被它們喉嚨裡升起的叫囂和熱氣所遮蔽,大地一片冰冷黑暗。
  
  黑熊最終打敗了,它被拋屍四野,頭顱被拋到雪山,心臟被拋到冰海,四肢被拋在懸崖,牙齒被拋到深谷。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一首被遺忘的老歌慢慢地又被人所記起。這曲旋律縈繞在每個人心頭,在那裡衝撞回轉。奇怪的是我們把它忘得太久太久了。我們都沒發現講故事的人什麼時候換成了瀛棘王。他在那兒唱道:
  
  「昔者有熊,與神違爭,其之死也,頭為四嶽,目為日月,脂膏江海,毛髮草木。」
  
  很久以後,我還替這頭熊惋惜。那是一隻膽大包天的熊,它與天神相爭,死了之後,還將骨頭和毛髮散落為四處的生靈。其實它沒有死,只是換了種方式生存了下去。熊牙戰士,熊眼戰士,都是它身上成長出來的最勇敢的戰士。
  
  「我們瀛棘,就是這只熊。永遠也不會死去。」
  
  「傳令下去。山腳宿營。」我父親瀛棘王說。他大步走向護衛隊中,將一輛騾車從隊伍中拖了出來,之前誰也沒注意過這輛車。他們將它與運送糧草的大車混在一起了。
  
  他拋開青布車簾,將車裡的三個人扶了下來。
  
  許多人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我們部族中還隱藏著這麼老的人。那三名老頭長得彷彿一模一樣,他們的整張臉都被埋在亂蓬蓬的鬚髮中,說話的時候鬍子常被咬在嘴中,他們老得萎縮成小小的一團,被瀛棘王扶掖著上了馬車。
  
  瀛棘王把他們抱到的是他自己的踏火馬車上。
  
  那些馬在一片煙霧和火焰中跳騰,沒人看得清它們的面孔,只有瀛棘王能駕禦它們。瀛棘部的人們看著馬的嚼鐵在烈焰中亮得發白,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被這樣的馬踢上一腳,就會被燒成一根兀立的焦炭。它們跑得比死亡還快。等到殿後的那兩支青陽輕騎驚覺,瀛棘王已經跑得遠了,他們消失在山坡下那一大片熱氣騰騰逐漸瀰散開來的雪霧中。
  
  青陽人派了兩百名騎兵去追趕,他們在默默站著的三萬名老弱病殘者的目光下翻騰著滾下山坡,可是追兵剛下到山腳就發現谷底的那些積雪一直陷到他們的馬肩膀。被壓裂的雪殼像鋒利的匕首,劃破了馬的肚皮,那些畜生哀鳴掙紮。他們根本就沒法在這樣的雪地裡往前走上十尺。
  
  那天晚上,天氣更加糟糕,到了後來。雨裡頭夾雜著一片片的雪花開始飄了下來。我們就在山腳下宿營。馱駝車在營地四周圍成一個大圈子,孩童的衛隊冒雪巡哨,其他的人都在白布的帳篷裡躺著,可誰都沒有睡覺,他們在靜靜地等著,希望能從外面聽到點什麼,可是帳篷外面只有冰凍的雨點敲打在雪地上的聲音,只有持著白木桿來回走動的那些孩子們的聲音。
  
  這種嘈雜的寂靜到了無法忍受的時候,他們突然聽到了哨兵的一聲呼喊。這聲響如漣漪擴散開來,飛快地傳遍了整個營地。他們紛紛鑽出帳篷向有熊山望去。
  
  在黑漆漆的夜裡,有熊山的山眉上,點起了兩團巨大的篝火,就如同兩盞巨燈,劃開濃厚的黑霧。
  
  那是熊的眼睛,它又復活了。
  
  營地裡的篝火星星點點,都被這巨光壓滅,便是青陽的營寨裡,那些騎兵也被這巨光驚醒,亂紛紛地從帳篷中爬出來,向山上指指點點。
  
  騎兵首領都統制蘇暢匆匆帶著數百騎兵圍住了瀛棘王大帳。每一個人都看到了他們臉上驚惶的神色。老侍衛在大帳門口擋住了他們。他按著刀,像河流中心一塊沈默的石頭。蘇暢卻有幾分驚懼,竟不敢策馬從這個老傢夥前面跳過去。他只是一猶疑間,瀛棘的孩子兵已經聚集起來,堵在了大帳前面。
  
  蘇暢勒著馬在帳前來回跑著,他擰著眉頭,口吐著白氣,手托著狼牙棍,望著眼前這一排氣勢洶洶的老弱病殘,點著帳門喊道:「快說,你們大君哪兒去了?」
  
  風把帳門吹捲了起來,我母親舞裳妃站在門口,平靜如一盆寒冰,登時把青陽人滿頭的殺氣給撲滅了。
  
  她站在那兒,一如在白梨城大殿中的雍容華貴,不緊不慢地道:「蘇將軍何必著急,我們瀛棘王承蒙貴部恩賜,回到了家裡,此刻自然是要去行祭拜祖先的大禮。」
  
  蘇暢勒住馬,驚疑不定地望了望山上:「只是祭拜祖先嗎?這光莫不是什麼秘術——只有秘術,才能點起這麼大的火。」
  
  舞裳妃淡淡地道:「若是祖先眷顧,將不肖子孫從死地中救出,那自然是好的。蘇將軍麾下精兵良駑馬,總不該是擔心我們這邊儘是老弱,又沒刀沒槍的人造反吧。若是覺得夜長難眠,何不入帳飲幾杯茶再去?」
  
  蘇暢左右看看,確實不見異動,也是覺得有些小題大做,喊道:「撤了。」轉身帶著那數百名騎兵回到自己營寨中,他歷來行事小心,依舊是讓兵丁弓上弦,劍出鞘地戒備著。
  
  這邊舞裳妃道:「大家都回去睡吧。赤蠻。」
  
  「有。」孩兒兵首領,一個十四歲大的精幹少年應道。
  
  「把你的部下都撤了,今晚不必守夜了。」
  
  赤蠻雖然有些不解,還是領命去了。其他人等聽到王妃之命,也不敢不散,只是提留著心眼聽著帳外的聲響。火光驟明驟暗,巨大的影子拖過整個荒原。到了後半夜,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雷一樣的腳步聲,越行越近,地動山搖。猛地裡天上響起一聲暴雷。大團的火焰如同暴雨一樣飛落下來,砸落在大望山下的灰白色的土地上,砸落在八百�一望無際的北荒原上。這些火光在天空上留下長長的軌跡,彷彿天空上所有的星星都墜落了,天幕和大地在燃燒。
  
  青陽的士兵們忙著拚命地拉住那些驚慌失措的馬,它們狂暴地嘶叫著,把主人踢傷,拖著嚼子逃向遠方。蘇暢定了定神,看著大望山之下沸騰的冰原,歎著氣說:「這不可能是秘術。人不可能有這樣的力量啊。」
  
  大地在瀛棘人的腳下緩吸緩呼,似乎變得滾燙起來。霜化了。凍土鬆軟了。他們驚疑不定地撫摩著腳下的土地,聽到了大帳中傳出了舞裳王妃的歌聲。她的歌聲嬌柔,嫵媚,帶著長長的婉轉的顫動。八百�黑草北荒原,就在這樣的歌聲裡復活了。
  
  第二天天明的時候。踏火馬冒著騰騰的蒸氣和火焰回來了。它們駕著的車上只有我父親瀛棘王一個人。那三位鬚眉皆白的老人不見了,瀛棘人知道,他們已經永遠留在有熊山上,在那兒陪伴祖先的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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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11-5-25 11:50:58

第3節 蠻舞宴歌(3)
    
  殤州大陸天高雲低,大地上極目都是暗綠色的灌木和零星的草甸,鋪滿了數千�連綿起伏的野地。空氣中濕乎乎的,蜿蜒的河道裡水聲咆哮,刺骨的風從灌木梢上跳躍而過。一點點的嫩芽從濕漉漉的土裡吐了出來,它的長莖掛滿了剛剛凝出的露珠,但是一隻烏黑的馬蹄踏過來把草莖踢碎了,讓那些微小的白亮的珍珠雨點般地落到草葉下的地上。緊接著,更多的馬蹄落下來,把這些嫩芽碾成粉末。
  
  在低垂不動的雲下的高坡上,冒出來數名青錦甲的騎兵。為首的騎兵身穿子羅窄袖衫,戴著甲騎冠,皮甲上塗著金色,肩甲上裝飾著一對銅對豸。他騎在高高的馬背上,背上負著鐵骨朵,腰上配掛著環刀,手裡提著鐵長槍。他眼望北方,目光在那些殘雪未盡的低崗上來回逡巡。隨著一聲呼哨,這四名騎兵縱馬向前,他們斜刺裡朝著向河邊那些看上去更高的草崗跑去。
  
  過了很長時間,從那幾名騎兵站立過的地方背後,突然冒出了第一名高個子士兵,他依舊是身著輕甲,頭上扣著皮弁,騎在一匹棕黃色的瘦馬上。接著,越來越多的、數不清的輕甲騎兵從高草叢中站了出來,他們默不作聲,按著手中的長刀,踏開荒原的靜謐,給連綿數十�的高崗鑲上一道黑鐵的蜿蜒鑲邊,向高崗邊緣延伸過去,一眼望不到頭。但這些騎兵,只是一整支大軍側翼的一小支分隊。他們正是瀛台白制下的瀛棘部金吾衛。
  
  前方的山丘上出現了動靜。最初的幾名騎兵冒出地平線,他們把整個身子緊緊地貼在馬鞍上,低頭疾馳,如同壁畫裡那些帶來瘟疫和噩耗的信使。
  
  他們的胳膊指向山後。「那些誇父——」他們氣喘籲籲地喊道,「就在山後!」
  
  等到他們跑近的時候,為首的騎兵拉轉馬頭,讓那匹精疲力竭的畜生在陣前打著轉。他兜著馬,艱難地吞著唾液說:「我們上不了山——看不見更遠——他們的弓箭手就在山頂上,有幾百個人。」
  
  瀛台白點了點頭,他側耳傾聽著從身後傳來的聲音。那是無數馬蹄敲打在地面上的聲響,那是無數金屬相互撞擊的聲音。在他們身後,有青陽以十萬計數的騎兵大軍。那是瀚州一望無垠的草原上最強大的部落的大軍,他們轟隆隆地經過山後,喧囂的塵土如同雲氣一樣升上天空。和這支浩大的大軍相比,瀛棘這數千名輕騎兵就如同微小的水珠,消失在又長大又廣闊的黑色波濤裡。
  
  「除了這聲音,你們還聽到了什麼?」瀛台白勒住馬問他的伴當,如今他麾下的將軍們。
  
  在他們的前方,就在那一溜看不見的山丘後頭,一股可怕的浩浩蕩蕩的聲音慢慢地滿了出來,越過山崗,越過殘雪滿地的原野,充斥滿每個人的耳膜。
  
  「不對頭。」瀛台白黑著臉冷冷地說。
  
  「老白,張方,跟我來。」他喊道,駕著馬順著高崗的邊緣奔馳,馬蹄輕點黑土,揚起一路塵土。他們像一陣風一樣疾馳到陣列後方,在那裡找到了青陽後棣校尉呂廣利。
  
  「不能退,違令者斬。」呂廣利鐵青著臉,拿馬鞭遙遙指著瀛台白喝道,「一點疑兵就讓你嚇成這副樣子啦?瀛台白,你素日的威風上哪去了?我看青陽早該把你這一部滅族了事。」
  
  瀛台白怒氣勃發,他在馬上橫過長槍,鬚眉俱張,嚇得重騎兵簇擁著的呂廣利倒退了幾步:「幹什麼?你你你……你想造反不成嗎?」
  
  「好。我瀛台白今日不死,再回頭找你算帳。」瀛台白用那只充血的獨眼狠狠地盯著呂廣利喝道,他猛地圈轉馬頭,三五名伴當隨後緊緊跟上。
  
  直到他跑得縮成一點豆大的背影,呂廣利才鬆了口氣,他故作輕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液,罵道:「瀛棘犢子……」然後朝身邊的傳令兵喝道:「給我吹號!」
  
  二十名傳令的騎兵拚命地向各個方向跑去,他們手裡的號角如同天籟一樣響徹大地。
  
  瀛棘部的騎陣上,我二哥瀛台白高高地豎起了鐵槍,槍頭顯目的長幡紅得像血染般在風中招展。第一排矯健的長槍騎兵們開始放開馬韁,湧下山岡,朝著那排掩藏著誇父箭手的低丘跑去。在這些青陽裹脅而來的各族雜兵中,金吾衛的實力是首屈一指的,即便放在青陽本部中也不遜色。此刻,這些黑甲的騎兵排成一條緊密的線,槍尖指向天空,慢慢地向前跑了起來。必須使勁勒住那些馬,才能讓它們保持在小步慢跑的速度。然後是第二排,第三排……他們緊靠在一起以保持隊形,他們互相擠撞著,速度慢慢地快了起來。他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終於,在越過他們與那一排低崗間空地的中心線時,在看到山尖上那些高大的誇父戰士若隱若現的頭時,馬的速度達到了最高點。他們鬆開馬韁,猛踢馬的肚子,開始竭力狂奔。
  
  天空中開始傳來可怕的呼嘯,那些誇父的弓箭手射出交錯的箭雨,編織成死亡的網,自天空籠罩而下。但此時瀛棘的騎兵們已經無法停下來了。後面奔跑的馬在憤怒地撞擊,撕咬著他們的屁股,所有的馬都向前伸著脖子,瞪著可怕的眼白,嘴裡噴出白沫。上千名瀛棘騎兵就挾裹在這股可怕的洪流裡,向對面那座屹立不動的高聳河岸撲擊而去。
  
  死亡的利箭密密麻麻,如同白亮的雨滴,旋轉著,呼嘯著,自天空急急墜落,砸透鐵盔,咬破皮肉,擊碎白色的骨骼。每一次與這些恐怖的死亡箭雨交錯,就會有上百名騎兵倒撞下馬。騎兵中沒有人朝天上看,他們只是盡可能地縮著身子,把腰彎下去,把臉埋在馬鬃裡,忍受這可怕的煎熬。距離像那些殘雪一樣被他們的腳下的馬蹄踏碎。在近到可以看見那些誇父射手的眼白時,煎熬終於到了盡頭。瀛棘騎兵呼嘯著從馬鐙上立起身來,他們狂野地高聲咆哮,放平長槍,把槍頭指向前方,朝著那些還在放箭的巨人們衝去。
  
  在驅馬越過低崗上那一排稀疏的誇父箭手的一瞬間,我二哥瀛台白髮出了一聲絕望的怒吼。在他的身後,瀛棘近衛騎兵組成的金屬洪流已經把那三百名誇父戰士淹沒了,第一次交錯裡就有三百名騎兵倒撞下馬,五十名誇父戰士胸膛和肚子上鮮血噴湧地仰倒在地,剩餘的誇父箭手扔下手中的大弓,從腰帶上抽出鋒利的短劍,但瀛台白根本就無法顧及那些正在將他的騎兵成排剁下馬背的誇父箭手,也顧及不了跟隨在瀛棘的騎兵後面衝鋒的各路雜兵,顧及不了更遠的後面,還在來回調動的那些青陽重騎兵。
  
  他的獨眼已經被山丘後面顯露出來的可怕景象給緊緊地抓住了:
  
  在那一排低矮連綿的山丘背後,排列著整整齊齊的一排誇父大軍。他們寂然無聲地排列成一面閃動著銳利光芒的牆。這道牆的後面和左右兩側縱深,越來越多堅固的沈默巨牆正在顯露出來。他們浩浩蕩蕩,不見頭尾,還有更多的巨人在湧出來鋪滿這廣袤的大地,他們粗重的腳步讓整片山河哀歎不已。
  
  瀛台白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的誇父大軍聚集在一起,他在那些嚴整的隊列中看到了巨斧和狼牙棒、三面開刃的鐵骨朵,他看到了暗紅色的羽毛頭飾和黑色的鐵圓盔,他看到了深黑如泥土的膚色和淺白如天空的膚色,這些來自殤州各地的巨人武士們排列成一道道不可摧毀的浩大堤岸。他們遠不止謠傳中所說的一萬名誇父援軍,而是兩萬名,三萬名,或者更多的誇父戰士。
  
  「我們中埋伏了!這是個陷阱!」衝到了瀛台白身邊的伴當們驚恐地叫著。
  
  殤州誇父把他們所有的兵力都調集到這兒來了。這個巨大口袋的目標,絕對不僅僅是瀛棘的三千輕騎。它張開巨嘴,可以預料到在這些巨人們的可怕重擊下,所有跨過貔虎河的瀚州大軍都將難逃厄運。
  
  瀛台白臉色發青,和他的伴當們相互看了一眼,他們拚命地要勒住自己座下的馬,他們正被從背後湧上來的越來越多的士兵們推擠著往前跑去,他們的戰馬嚼子裡全是勒出來的血沫。
  
  「已經逃不了了!」我二哥瀛台白大聲喝著,他的憤怒燒得鋼甲哧哧作響,燒得座下的黑馬跳蕩騰躍,他回頭在那些亂哄哄的無法收拾的各路騎兵中看到了呂廣利那張慘白的臉。他瘋狂地抽著身邊那些伴當們的馬屁股,衝他們喊道:「那就向前衝吧!就讓青陽的狗子看看,瀛棘的兒郎是怎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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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5-26 19:09:10

第4節 蠻舞宴歌(4)
    
  墨弦河的春天同樣如幻境一般漂亮。在蠻舞落營的百草原低回之處,墨弦河水形成了一泓亮閃閃的月牙湖,這片湖泊每年有六個月的冰凍期,在那漫長的六個月裡,它在倏忽而過的月輪下,展露著光閃閃的銀鎧甲,拱衛著蠻舞金帳的東北側。
  
  我們從北荒過來的時候,月牙湖還沒有解凍。那一個夜晚,我們從湖面上橫跨而過,天上冰輪正圓。馬蹄下傳來空洞的回聲,透明的冰面在我們的腳下閃著無數輪明月的光芒,把我的眼睛都刺痛了。
  
  一直在馬上搭著眼皮的大合薩突然輕輕地勒住了馬。
  
  「怎麼啦,合薩?」赤蠻不耐煩地問。
  
  「告訴我,你們看到了什麼?」大合薩問。
  
  我們在月光下看到一朵寶藍色花骨朵顯露在前方的冰殼上,它透明得看不清楚,似乎由月亮的落在冰面的蒸氣凝結成的,它的根須也和冰一樣透明,曲曲折折地深入到冰層下面。
  
  「這是冰熒惑花呀。」大合薩嘖嘖地歎著氣,他張開雙手,想要摘它又不敢碰它的模樣。
  
  「有什麼古怪的,」赤蠻問,他的馬不安分地跳著,「不就一朵花嗎?」
  
  「我從來都沒見過這樣的花」楚葉艱難地說,一顆凍出來的淚珠從她的腮邊滑下,「這兒已經是蠻舞原了嗎?」賀拔篾老照例什麼都不管,他的耳朵幾乎已經全聾啦。在他的左耳上,一隻半月形的銀耳環輕輕地晃蕩著。
  
  大合薩搖了搖頭,又閉上眼睛,把手籠回袖子裡,他就是以這副模樣騎了三十天的馬,「這花極其難見,只生長在極冷的寒冰之上,我的老師說它能配製數十種極驗靈藥,只可惜他一輩子都沒能得到過一朵這樣的花。」
  
  赤蠻哈哈一笑,驅馬上前,「那還等什麼,我去幫你採下來。」
  
  「不行,」大合薩喊了一聲,讓伸出手去的赤蠻嚇了一跳。他回過頭來,看見大合薩在馬上搖頭歎息:「這花不開的時候是有劇毒,你這一摘,不但配不了藥,我們這幾個人都得中了毒。」
  
  赤蠻嚇了一跳,忙不叠地在鞍上縮回手來。「有毒又怎麼能配藥呢?」他埋怨說,「你是拿來配毒藥的吧?」他把手放在衣襟上擦了擦,懷疑地瞪了大合薩一眼,「合薩,你的眼珠子在發亮,莫不是在騙我們吧?」
  
  「我騙你們幹啥,」大合薩微微睜開眼睛,再看了看那朵花,流露出一副極其惋惜的表情,「有些事沒必要告訴你們而已。」
  
  「和我出來的,是幾根不愛說話的木頭啊。」赤蠻說。他喜愛說話,可是除了楚葉還能和他談上幾句,大合薩對他不理不睬,賀拔篾老更是只以鼾聲回應。
  
  「你該學學賀拔,」大合薩不高興地說,那時候賀拔篾老在鞍橋上搖來晃去地睡著,一會兒晃到左邊,一會兒晃到右邊,可是他從來也不摔到馬下,「不該你管的事情就不要去理會。」
  
  「哼哼。」赤蠻不服氣地給自己的馬甩了一鞭子,讓它跑到前面去了。
  
  楚葉恭恭敬敬地問:「合薩,既然見到這花不容易,要不要在這等等。」
  
  大合薩微笑了一下:「世事不能強求,既然它現在不開,那就說明我們無緣,還是走吧。」我們走出了很遠,他還在若有所思地掉頭回望,伸手在他馬上放著的包裹裡,用手指撫摩神聖的典籍上,那些彎彎曲曲的金粉寫成的文字。
  
  冰面上嶙峋難行,一匹拉著輜重的馬打了個滑,把前蹄摔斷了,赤蠻不得不用一柄短刀將它了帳馬血濺到了他的手上和袖子上,他舔了舔手上溫熱的血,瞇起眼朝我一笑。赤蠻的笑容讓人聯想到找到了食物的狼。
  
  「前面不遠就是蠻舞原了。」順風傳來了篝火和人活動的氣息,他們的臉上露出了呆板的笑,就連馬都露出了長途跋涉之後的興奮勁,它們緊緊地抿著耳朵,翻起上嘴唇,咴兒咴兒地叫了起來。
  
  「這傢夥,總是不哭不笑的,該不會是個傻子吧?」赤蠻認認真真地湊近了我問,「那我們這一趟陪他出來,可就都虧死啦。」
  
  「別胡說,看他的眼睛,他心裡頭是明白的呀。是吧,大合薩?」楚葉把我抱得更緊了。
  
  大合薩高深莫測地一笑,在馬上閉目養神。
  
  後來蠻舞部的營地裡,在春天應該到來的時候,我還躺在厚羊絨帳篷的白豹子皮暖龕中,發著呆,不哭也不笑,聽到外面的月牙湖在悠長地歎息。幾百�長的湖面在崩裂,在被擠壓成起伏的冰峰和皴皺,那是它布下的漂亮陷阱。曲折的暗縫和開裂的溝渠隱藏在冰殼下面,它們看上去依然漂亮完好,但卻會讓踩在上面的人陷入沒頂的冰殼下面。大合薩歎了口氣,我猜他是在惦記那朵花呢。冰化了,那朵花一定也就枯萎了。
  
  除了他之外,所有的牧民和牲畜都在盼著開春。時間上來看,也該是開春了,可是土地依然凍得梆梆硬,草芽還沒有冒尖呢。那些年老的牧民都面目憂慮。他們的牛羊已經吃了一冬天的乾草了,形銷骨立,風吹得倒。
  
  那時候,我剛剛可以歪歪扭扭地走路。他們已經知道我愛發呆了,但他們都不知道我可以連滾帶爬地走得很快,只要楚葉一個不小心,我就會甩脫她的視線,不知道鑽到哪兒去。
  
  一天我繞著住的帳篷,從帳篷間數不清(我還沒學會數數呢)的拉繩和支柱之間穿了過去,就看到了我舅舅的白色營帳群。我住的帳篷本來就置在他的營帳旁邊。沒有太長久的猶豫,我皺著眉頭選好了目標,手腳著地鑽入到一頂小小的溫暖的金頂帳篷中去。
  
  這頂帳篷原本是我舅舅的女兒住的地方,她如果還在的話應該是十五歲,可是在半年前,她被蠻舞長青親自帶著十六名騎兵護送到了青陽王子呂貴觥的大帳裡,青陽的重騎兵虎豹騎在距離蠻舞的王庭一千尺的地方生生地停住了腳步。蠻舞女人的漂亮的確是天下聞名的呵。而蠻舞雲螢則是一千年來蠻舞原上出的最漂亮的女人。三萬虎豹騎擋不住她的輕顰淺笑。他們傳說她的頭髮如水紋般波動,她的眼眸如引人投水的湖魅,她的手指都如白玉雕琢而成,她踩過的地面都如被香熏過。她已經成了蠻舞的神話。
  
  帳篷裡光線很暗,頂上的天窗被罩子罩住了,似乎很長時間沒有人來過。它是被整座放在大車上運抵此處的,因此帳篷內依舊還保留著她走之前的擺設和裝置。帳幕四周有厚厚的掛毯,中心是一個香鐙朱漆案,上面擺放著銀鏡架和黃楊木的梳妝盒,紅木的盆架上放著黃金塗銀妝水盆,一個金香球蓮花爐放在地毯的中央,鏤空的花瓣中似乎還有洋溢的煙氣在冒出。所有的裝飾物和物件的紋飾上都有纏繞的花枝,上面雕琢著怒放的含苞的花兒。
  
  我繞過一張金絲楠木的屏風,發現了後面是一張鋪著黃色金縷褥的白玉牙床。在屏風的掛鉤上,掛著一柄潔白細冗的軟牛毛拂塵,一根柳木柄上纏繞銀絲的馬鞭,一把刀鞘上鑲嵌著綠松石的牛角刀。我聞到了這些精美器具上傳來的胭脂氣息,它們上面似乎還有那個曾經的主人的指痕呢。我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爬到那張床上去的,有細細的香味刺著我的鼻子。在我的手指夠到了屏風上掛著的這些器物的一瞬間,唰的一聲,她的身影就突然在這暖黃色調的帳篷裡重重疊疊地活動開來。我是真的看到啦。
  
  我始終不知道,那些影像是因為她的父母想念她,在這間密封的帳篷裡下了密羅系的魔法,讓他們總能在這裡看到自己的女兒,還是純粹的幻覺產物。反正那一天,這位普天之下最美麗的女人,就在我的觸摸下,在這間小小的帳篷裡重生了。
  
  我似乎能看到她的影子坐在鏡子前梳頭,唱著語調優柔的歌;似乎能看到她光著腳在厚厚的絨毯上奔走,她細細的腳趾踩在繡著魚鳥紋的金縷褥上面;似乎能看到她張開雙臂,慵懶地讓香爐熏繫在身上的內裳,她的乳房又翹又挺,跟隨她的呼吸顫動,猶如一對快樂的小鹿。
  
  她低下頭來鑽入被子裡的時候,我感覺到她的呼吸如同輕軟的雲氣,吹拂在我發燒的臉龐上,讓我頭昏目眩。一種感覺傳遍了全身,從腳趾一直傳到了頭髮,我的個子尚且不高,因此這種酥麻的不舒服的感覺也很短暫。我愣愣地站在床上,想著這一切離奇的景象,吞了口口水。我看見床頭上掛著一張非常漂亮的虎皮,虎頭就靠在床枕邊,我很想上去摸它一下,但又不敢。
  
  她在我身邊躺了下來,長長的黑色頭髮披在肩頭上,臨睡前朦朧的眼神讓人迷醉。我覺得她看到我了。她微微一笑,紅唇輕輕地張開來,似乎在問:「你在發什麼呆呢,小兄弟?」
  
  我想告訴她我還不能說話,衝口而出的卻是:「虎。」
  
  於是她的影子在這個兇猛僵硬的字裡消失了。
  
  我吸了吸鼻子,開始聽到了碎冰在墨弦河裡相互撞擊,發出刀劍一樣的清脆聲響,我聽到了無數蟲蟻在地下深處活過來,在它們那些黑暗的通道中開始忙忙碌碌地挖掘和廝殺,我聽到了冠春鳥兒在巢穴裡呢喃,我聽到了無數花粉散播在空氣裡的摩擦聲,我聽到了群狼餓著肚子對月長嚎,公鹿開始用長角噼裡啪啦地格鬥,野豬在大樹和岩石上瘋狂地磨牙。彷彿只是啪的一聲響,風裡頭原先帶的氣息就突然全都變了。這些聲音把我從懵懵懂懂的幼年幻夢中驚醒,讓我看到了許多我不可能看到,也不可能知道的東西,我於是學著那些狼的歌唱咿咿呀呀地長聲嚎叫了起來。
  
  真奇怪啊,原來春天,就是這樣的一個季節啊。
  
  楚葉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把我提溜了出去。她索索地踩著雪,把我拉回自己的帳篷,對我說:「我的小公子啊,你要害死我嗎?雲螢公主的帳篷不讓任何人進去,觸碰她的門檻的人都會被拖出去殺死。他們不會殺你,可我就沒命了。」她把我抱了起來,親了親我的額頭,從她的嘴唇上傳來了熟悉的奶脂香氣,我低頭拱到她的懷裡,幾乎忘記了剛才學狼叫時看到的一些東西。
  
  「呀。呀。呀。」等我想起來的時候,我對大合薩說。
  
  大合薩只是念禱文,往地上扔圓圓的黑紅兩色小石子,然後看著那些石頭發呆。他關注的是天上的星辰和天下所發生的大事,對近在眼前的事物,卻視而不見。蠻舞王偶爾會請大合薩過去一坐,不過這種時候越來越少啦。蠻舞部的合薩有時也會來請他過去談談對某種星象、某種徵兆的看法,不過這種時候也越來越少了。大合薩就極苦悶地端坐在他那陰暗潮濕的帳篷裡養膘。
  
  「呀。呀。呀。」我對賀拔蔑老說。
  
  老葉護只是睡覺,他彷彿有睡不完的覺。冬眠,春困,到了夏天嘛自然也會好好打打盹,一頭熊都沒有他睡得那麼多。也許到了秋天,到了秋天風吹過來儘是野獸身上的肥油的氣息時,他會睜開昏花的眼睛,那是打獵的季節,他們可以架著鷹,牽著犬,出去連續幾天幾夜地吹風。也許到了那時候,他會變得好點。
  
  「呀。呀。呀。」我對楚葉說。
  
  楚葉則給我唱起了一支歌詞含糊的歌,我聽到歌聲裡有浩大的風、鮮嫩的花朵和極端漫長的路,還有英雄和龍。她看著我的目光裡,充滿了柔情蜜意。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傾注到了我的身上。白天為我洗沐,晚上為我哺乳,現在她簡直一刻也不離開我了。我聽明白了她的歌和冠春鳥對自己窩中躺著的蛋唱的歌謠沒有什麼兩樣。
  
  「呀。呀。呀。」我對赤蠻說。
  
  他對我露出獠牙般的白齒一笑。赤蠻在這個冬天裡給悶壞了。大雪覆蓋滿大地的時候,他就無法出去抓鳥、打兔子,他身上孕育著的無窮無盡的精力簡直不知道該怎麼發洩,偶爾碰到我舅舅,他們倆就大眼瞪著小眼互相對視一陣,不過他們後來沒有打過架。
  
  我和他們每個人都談論了那個重要訊息——我馬上就要有一個小夥伴了,但他們都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就像我同樣不知道他們在關注什麼。雖然命運的繩索把我們這幾個人已經緊緊地捆在了一起,但我們卻相互難以理解。我冷眼站在一邊,用孩童的心去揣摩他們,說什麼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哭,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悲歌憤怒,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慷慨赴死。我真的不知道。
  
  到了晚上,我舅舅的女兒就出生了。那個夜晚是蠻舞最奇妙的日子,星辰在天上如同牛奶的海一樣傾倒下來,風捲過那些奔跑的雲,彷彿有海螺的聲音在天上滾動,男人們焦急地在帳篷外踱著步子,他們的腳印在帳篷外踏出了一個圈,女人們則帶著自信又緊張的神情在帳篷內外進出,她們拋開簾子的時候,神奇的苊子花香氣就隨風飄蕩。我聽到了一個女孩兒響亮的哭聲飛向了天際。大合薩前去蠻舞長青的營帳中道賀,楚葉本是蠻舞的人,自然也要過去,於是我便有機會看到這個相貌清秀的小娃娃了。
  
  那個小女孩被取名叫蠻舞雲罄,她的母親是扶風部落的一位血統高貴的女人,此刻雲罄被包裹在一張白狐狸皮裡,蹬著小小的胳膊腿,看上去小得可憐。圍在身邊的人嗡嗡地說:「和她姐姐一樣,是個美人坯子。」
  
  我俯身下去審視她的時候,她突然向外舞動了一下那只粉雕玉琢的小手,正好打在了我的鼻子上。他們圍在邊上哈哈大笑,三四隻手同時伸過來將我抱離了她,我覺得鼻子酸酸的,想要哭,但還是忍住了。「這小妮子,」我舅舅不無得意地說,「從小就不輸給外人呀。等開了春我就做下宴席,大家好好樂一樂。」
  
  我很想大聲地說,春天已經來了,但我喊出來的,卻是:「呀。呀。呀。」
  
  周圍的人轟然應好。我看到那個青甲那可惕也混在其中,他的怒氣依然藏在眼睛裡,我看見他恨恨地按了按刀柄,轉身走掉了。
  
  第二天早上,楚葉把擋在帳篷前的簾布拉開的時候。春天的風呼啦一聲就吹入到蠻舞人的營帳中,充盈在我的胳膊和唇齒之間。
  
  「雪化了。」楚葉在門前驚喜地喊了一聲,好像剛發現這一事實似的。她快樂地笑著,用兩隻胳膊將我高高舉起。「你看呀。」她說。外面陽光明媚,風裡頭還帶著寒氣,綠色的草尖鑽出了地面,它們瘋狂地向上捲著芽,悉悉嗦嗦的聲響簡直要把人的耳朵吵聾,於是那個剛出生的小女孩身上,就始終帶上了青草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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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5-27 19:11:41

第5節 陰羽蒼狼(5)
    
  北荒的冬天,白天極其短暫,而黑夜無比漫長。太陽剛剛露個頭,就會滑落到地平線下,時間彷彿只夠燒開一壺茶。
  
  青陽的騎兵們縮在毛氈帳篷裡不敢出來。他們每人都躲在厚厚的皮毛罩袍裡面,毛氈帳篷是雙層的,地面上鋪著厚毛地毯,營帳裡生著火,即便如此,依舊是苦不堪言,他們的鬍子上結滿冰霜,臉被粘在風帽上,鐵甲和槍支的每一下碰觸都能引起肉體的劇痛。第二天夜裡,有300匹馬凍死在營地裡,他們終於受不了了,都統制蘇暢於是下令拔營暫時退回到更暖和的玉龍山南去躲避嚴寒,預備開春再回來。
  
  瀛棘部的人們則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半人深的卡宏裡。他們埋頭閉眼,如同嬰兒蜷曲在子宮裡,不動不說話,彷彿熱氣會順著話語從他們的咽喉裡冒出去。堆積在屋子裡的厚厚黑草,在黑暗中緩慢地散發出熱量。躲在卡宏裡過冬比青陽人要好過些,但瀛棘人的肚子裡是空的,要把它忘掉,也不那麼容易。
  
  「東陸的東西,怎麼可能都拋棄呢?」書記官長孫鴻盧張揚著滿頭蓬鬆的白髮,端坐在幽暗的松明燈下說。他的眼睛不好,因而總是湊得離火太近,周圍的人就時不時地聽到聞到頭髮燒焦的嗤嗤哧哧聲和一股焦味。「就說這墨吧,瀚州哪有墨呢?還不是得到宛州去買。」
  
  「大君下了令,總是有他的道理的吧。再說,寧州不是也有墨嗎?」他8歲的孫子,注定要繼承他的書記官職務的長孫齡趴在邊上問道。
  
  「這你就不知道了,」那老頭得意地說,「寧墨多用松煙,色青而淺,不和油蠟,適合寫在質松而厚的紙上,書寫起來顏色疏鬆幹淡而紋路發皺,如同一層薄雲從青天上飄過,這就叫作蟬翅拓。宛墨加入油煙和蠟,顏色烏黑而有浮光,叫作烏金拓,才適合寫在羊皮紙上,成為流傳千百年的史書啊。阿齡,你可要記住,不論多麼偉大的大君,多麼偉大的部族,若是沒有這些紙和墨,都只是些水上的浮光掠影,留不下任何東西在後人的心裡……阿齡,快替我磨墨,今晚上會有許多東西要記錄。」
  
  阿齡用雙手捧著那根大墨錠,吱吱嘎嘎地磨著,他必須不停地往硯台上呵氣,才能使墨水不結成冰。他一邊磨一邊擡頭看著那個快樂的老頭,他正在把頭伸到火裡,瞇著眼吟哦一本東陸來的詩冊。
  
  「讀詩詞真的可以讓人忘記餓肚子嗎?」小書記官問。
  
  那一日晚上,瀛棘王的斡耳朵的火塘裡生起了一團大火,牆壁上插著的火把,把大團大團的松脂滴到地面上。部族裡的王公大臣,那些還領著合薩、別乞、那顏、將軍身份的族人都聚集在此。其實這會他們除了標示身份的服制軍徽外,早已失去了可供驅使的奴僕、兵丁、奉祿,什麼都沒有了。
  
  瀛棘七姓,為瀛台、賀拔、國、白、萬、紇單、長孫,每一姓都有一大那顏率領,而扶風、蠻舞部落則為其世代姻親部落,此時坐中也頗多兩部落隨嫁而來的老奴和武士那可惕。
  
  瀛棘王倚靠在一張馬鞍和一堆厚厚的皮毛上,那是他臨時的王座。他端坐在踏火馬上的時候,如同一尊天神的青銅雕像,穩定,腰背挺直,但在室內的熊熊火光下,他們可以看出他老了。他在濃煙下更加細瞇的眼和眼角的皺紋都變得清晰起來。沈重的火銅盔甲上,一根額鐵長長地延伸到鼻樑上,給他的眼睛投下一道匕首一樣的影子。
  
  那名老侍衛守護在他的身後,他已經老得頭都快擡不起來了,一根稀疏的花白辮子還壓在他半禿的頭頂上,更是讓人為他擔憂。這名老葉護從瀛棘王十二歲起就服侍他了,原本已經領了賞賜回鄉養老,但新安慘敗後,宮中護衛大都被調去守城,瀛棘王又將他叫了回來補缺,卻沒想到,最後卻是這麼一位老傢夥能隨他到北荒來。
  
  我父親瀛棘王高坐在馬鞍之上,那時候,在他右手邊,坐著他那些老而孱弱的大臣們,在他左手邊,坐著尚且需要照顧的妃子和兒子,更小的孩子們擁擠在靠後邊的一個角落裡。昆天王的目光陰暗如烏雲下的貓頭鷹,他和自己的扶風部武士擠在西角上。那時候,我偶爾可以坐起來,轉動著柔弱的脖子往四處看。我通常不會這麼做,因為它會耗費我原本不多的力量。我喜歡仰躺在楚葉溫暖的懷裡,這樣我就只能看到那一片隱沒在黑暗中的屋頂。因為寒冷,人們的呼氣變成了水,然後又從黑色的屋頂上滴下來,慢慢地凍成倒掛的冰柱。火光把他們搖動的影子映在上面。
  
  這座大廳雖然比一般卡宏龐大,但無法同昭德殿相比較。他們個個面色慘淡,比外面那個寒風呼嘯的荒原還要白。他們擁擠著坐在一起,這不是要我們像青陽的蠻子那樣,與野獸混雜而居,沒有區別了嗎?那些軍旅多年的勇士和那顏也就罷了,別乞是瀛棘部落的賢者,合薩則是神靈的使者,他們的地位原本遠高於那些武夫,此刻卻被迫擠在這些粗俗的軍人堆中,聞著獸皮和金屬的氣味,聞著汗臭味,感到非常地不習慣。按照他們的想法,即便是在王面前坐下來,也應該文武分列左右,照尊卑排列座位才是道理。
  
  我傾聽了一會他們的吵嚷聲,努努的話語混雜在風的嘈雜裡,許多語調頗為激動。他們說是因為這兒聞不到海的氣息,令人驚慌。我那時候還聽不懂他們的話,但我想像得出來他們的悲傷和痛苦。我打了個呵欠,不明白他們擁擠在這裡作什麼。我盯著楚葉燒紅的臉膛看了一會,就昏昏睡去。
  
  後來,我聽我無所不知的老師告訴我,那天晚上,擠坐在幾名地位卑下的那可惕之間的大合薩突然哭了。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幾乎與天神一樣的大合薩哭,但大家都沒有覺得奇怪。他們已經麻木了,彷彿覺得他現在不哭倒是不對似的。
  
  「你為什麼哭?」瀛棘王高坐在馬鞍之上問道,他依舊是不可擊敗的。他們傳說瀛台檀滅一輩子都沒有吃過敗仗,西涼關新安原一戰若是由他統率,瀛棘也不會敗。此刻,這位因為一場可怕的敗績而坐上王位的人直言不諱地對神的代言人說道:「你老了。你的神被擊敗了嗎?」
  
  大合薩愣了一下,抹了抹臉上的淚,他說:「神是不可能出錯的,他的意旨我們不該妄自猜測。」
  
  「那麼星辰又和你說了些什麼?」瀛棘王帶著明顯嘲弄的口吻問道,「我們瀛棘是不是該死了?」
  
  「凡是腐敗的地方,就有新葉子重新生長起來。我們瀛棘是不會死的。」大合薩囁嚅著說。
  
  「這話說得很不錯,」瀛棘王點了點頭,居然讚許地說,「你的神並非全無道理。」
  
  他轉頭對大廳裡的每一個人說:「高貴的合薩和別乞們,你們一向以賢德和智慧超於族人而自誇,此刻連你們都垂頭喪氣了嗎?連你們都低下頭了嗎?那我們的族人怎麼辦呢?我們何必要跋山涉水到這兒來呢?我們該當在白梨城下就承認失敗。白梨城被燎烈的大火燒燬的時候,你們每一個人不是都在場嗎?為什麼你們不在那時候死去呢?」
  
  「知道青陽為什麼來打我們嗎?」他問。
  
  我三哥快意侯瀛台合擡起頭來,他高聲說:「因為他們不喜歡我們修建自己的城。他們說草原的中心是朔方原,而不是白梨城,而現在整座草原上的人都到白梨來學習儀禮。瀚州也只有白梨城才知道國王之禮、國君之禮、貴族之禮的區別了。白梨的存在讓他們覺得自卑。」
  
  「你算說對了一半。」瀛棘王說。他用馬鞭敲著自己的靴子,慢悠悠地回憶說:「青陽早就處心積慮地要讓整座草原承認他們才是真正的首領,但我們這場禍事,卻是自己招惹起來的。兩年前,我懷王與青陽國君在泯池盟會,青陽國君以大禮向懷王俯首深拜,但懷王卻只雙手一拱,作了個揖。其時青陽國君之下,個個怒不可遏,我瀛國合薩引經據典地說,按儀禮規定,國君見國君,不過作揖,國君只有見國王時才深拜,你們怎麼連這也不懂。青陽確實不懂儀禮,但他們很快就學會了。」
  
  他慢悠悠的語氣裡突然充滿了怒火,他大聲地說:「現在青陽是我們瀛棘的父,我們的國君見他們的國君之面時,要跪拜俯首,他連作揖都省去了。這就是儀禮。你們也懂了嗎?」
  
  瀛棘王把他的怒火像旋風一樣撒滿大殿,眾多的人都膽戰心驚地低下頭去。
  
  「你們這些合薩與別乞,總以為能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事物,能懂得別人所不懂的道理,你們高高在上,看不起領兵的武夫和那顏們,可是現在最先垮掉的也是你們。你們以為我們已經投降了嗎?不,我們還在打戰!我們靠我們女人的肚子,我們小孩的牙齒,我們老頭的腸胃在打戰。
  
  只要我們能活下去,就是青陽的失敗。以後不要再提什麼尊卑座次了,不要再提什麼服制儀禮了,既然這兒沒有城牆,我們就要學會按照北荒的方式活下去。把你們手上的書燒掉取暖,把你們冠子上的飾物撕掉,叫書記官過來,」瀛棘王厲聲喝道,「記下我的話,讓每一個人都看到,我要你們全都忘掉白梨城裡的生活,重新學會做一個北陸人——再沒有賢者和勇士的區別,沒有貴族和平民的區別,同飲龍牙河水的人,我以有熊之名發誓,今後你們都將平起平坐,都是我瀛台檀滅的兄弟。」
  
  他的話在底下擠坐著的人群當中響起了一片低低的反對聲和擁護聲,如此一來即沒有貴族和平民之分了。自瀛棘在白梨建庭三百年以來,世襲貴族壟斷著知識和權力,平民永遠也沒有機會擺脫他們的階層,爬到貴族的地位。此刻瀛棘王卻要任何人都可以拿到這些東西,瀛棘豈非將要名分大亂。
  
  「記下我的話!」瀛棘王咆哮如雷地喝道,「這是一個新瀛棘的開始。」
  
  「你不用說,我也會把每一句話記在本子上的。」長孫鴻盧睜著他那昏花的老眼說,他用毛筆在光光的羊皮紙上又塗又抹,寫得飛快。
  
  「每一句話嗎?難道我說每一句話的時候,你都在我身旁嗎?」瀛棘王問。他眼睛裡的光芒又狠又亮。
  
  「我雖然老了,眼睛不好使,但我的耳朵還靈得很。你說的話,總會傳到我的耳朵裡來的。」長孫鴻盧笑咪咪地舔了舔筆頭回答說,他的嘴角被宛州來的焦黑的墨給玷汙黑了,讓他看上去如有一張非人的花臉。
  
  瀛棘王別過頭去不看他,他才不會和這樣的老頭計較。
  
  他已經拋開了過去那個老朽僵固的白梨時代,作做為他踏在陰羽原上的第一腳。這是從前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年老的瀛棘人低下頭去,但更多的年輕人卻擡起了頭,灼灼有光地看著他們的王。
  
  天亮了,但白日只是短暫地冒了個頭,隨即就消失在黑沈沈的地平線下。暴風驟起,彷彿一匹洪荒巨狼復活了過來,在卡宏外嗚咽咆哮,把雪山吹崩,把冰原凍裂。這是人和天地永無止境的搏鬥,誰更有耐心誰就能勝利。在最冷的日子裡,他們躲在屋子裡,任憑外面蒼狼和其他猛獸狂暴地把僅存的珍貴的種馬和母牛拖入暴雪之中,他們即便躲避在厚厚的草被下,也能聽到猛獸咬嚙骨頭的刺耳聲音。沒法警戒,因為哨兵會被凍死在窩棚裡。雪原上有各種各樣的古怪聲響,在最寒冷的夜裡有蹊蹺的號角聲和狼的嚎叫。瀛棘人始終覺得,在外面呼嘯的風雪裡,有一些眼睛在觀察他們。不知道什麼樣的神靈鬼怪在冰原上遊蕩——也許就有冰鬼。這兒沒有人見過冰鬼,這個可怕的名字都帶著刺骨的陰冷。冬日的北荒是屬於它們的。
  
  偶爾風會停下來。孩兒兵們就謹慎地繞著營地巡邏,他們經常發現尚未被掩蓋的巨大的腳印。這塊土地上還有巨熊,它們在荒野的深處擁有自己的領地,唯一看到過它們的人是赤蠻。
  
  赤蠻只是一名稍顯瘦弱的小孩。他只是名奴隸的兒子,他父親原來為前山王座前的一名銅階那可惕餵馬,命運本該讓他也追隨父親的職業,一輩子都為瀛棘部填槽刷馬添料,但隨著西涼關的慘敗,赤蠻的星軌命運卻發生了離奇的轉折。那一戰,讓他的父親把性命留在了西涼關他照料了一輩子的幾匹馬屍體旁。步行逃回白梨城來的幾百名敗兵中,就有一個是赤蠻。那時節,所有的敗兵都面目如死人般難看,他們的頭上飛舞著黑色的鴉群。赤蠻行進在他們當中,背上背著他父親的頭顱,鮮血把他的背染紅了,他卻渾若無事。瀛棘王看過他的目光後,摸了摸他的肩膀。然後對邊上的人說,這孩子可以入武威衛呢。
  
  武威衛本是瀛棘王的近衛軍,在瀚州擁有不敗的威名。每一位普通衛士的權力和威嚴都大過其他部隊裡的千夫長。瀛棘部建庭瀚州東隅二百年不倒的威名,所仰仗的名將幾乎都是從這裡面被挑出來的。不過瀛棘王說那句話的時候,瀛棘已經沒有武威衛了,這些最忠勇的戰士已經被分散填充在西邊殤州誇父之戰那可怕的空洞中了。後來瀛棘竭盡全力也只勉強收集起十五歲的孩童組成的一支輕騎。前山王,現任的瀛棘王便讓赤蠻,這名奴隸之子當了這支孩兒兵統領。
  
  後來等我長到和他一樣高的時候,我發覺他的眼睛其實和別人也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更加清澈平靜,波瀾不驚就如同一面鏡子一樣。沒有什麼東西讓他害怕。比如說,他彷彿根本就不怕冷,他可以光著身子在雪地裡打滾,像狼一樣嚎叫。在那些晴朗日子裡進行的巡邏中,他總是孤身前進,一個人走得越來越遠。有一天他出去後沒有回來,直到兩天後他那匹受驚不小的馬才把他馱了回來。他被大家發現的時候,右腳的靴子不見了,露著發黑的骨頭和血管。骨頭上還有獠牙咬嚙過的痕跡。
  
  那時候我們已經熬過了最冷的夜,天氣雖然還是酷寒,但總算是一天比一天變得暖和了。饑荒又開始了。部落裡的大人原指望靠獵取那些在背風的草場上過冬的大群麗角羊維持溫飽,但被派出去尋找野羊群的斥候個個都被凍成重傷,卻沒能帶回來一點好消息。它們也被這場曠古未遇的嚴冬給趕跑了。瀛棘的人們開始嚼那些牛羊吃的黑草,那些乾草能讓牛和羊活下去,卻不能填飽人的肚子。還有些人趴在龍牙河邊的冰窟窿旁不停地喝水,把自己喝得如同一個巨大的水囊。他們多半就在河邊凍死,從裡到外的凍成一個大冰坨子。
  
  不找到這些羊,所有的人就都要餓死。
  
  「我看到那些羊了,它們向西去了。」赤蠻冷靜地說,他從來也沒有告訴過別人發生了什麼。大合薩看過那些巨大的牙印後,說:「那是熊牙的痕跡啊。」他的乞靈和藥草也沒能完全治好他腳上那可怕的傷口,打那以後,赤蠻的右腳就不太靈光了,走起路來始終有點跛。但從此沒有人敢對他的勇氣和力量有些微懷疑,他是被巨熊祝福過的戰士。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28 18:06:22

第6節 陰羽蒼狼(6)
    陽光在空寂的雪原上四處漫射,彷彿四處都是亮晃晃的太陽,照得人兩眼生花。在寂寞的雪原上,一支輕騎正順著平緩坡地艱難前進。因為雪厚,他們的馬隊被拉成稀落的線條。
  走到近前的時候,才能看出這是一支由未成年的小孩和佝僂著背的老人組成的隊伍。他們背著獵弓和箭壺,有著為數不多的長矛,輕軟的錦甲外圍著厚毛皮,臉上蒙著黑布,只在眼睛的地方開了一道小縫。這不僅僅是為了防寒,也是為了防止耀目的雪光把人刺盲。隊伍前頭有一匹菊花青馬,馬長八尺,雄駿異常,馬上的騎士裝束齊備,長矛、弓箭、長刀、匕首、手斧、絆馬索一件都不少,看上去英姿勃發,但卻個頭矮小,他端坐在馬鞍上時頭頂的纓子甚至都高不過那匹駿馬的耳尖。雖然如此,身邊的騎士都小心翼翼地繞著他奔馳,退開一臂以上的距離。坐在馬鞍上的矮小武士不是別人,正是我三哥快意侯瀛台合,他們到這兒來打獵,已經有三3天了。
  大合薩夜觀天象,算出有半月的時間,風勢會減弱,瀛棘王便喝令還能走得動的男子全都外出圍獵,要為瀛棘尋找救命的糧食。大合薩算得果然不錯,風勢確實小了些,但這幾日來,人馬依舊如同在風箱裡行進一般,人人被這大風吹得渾身上下如冰棍般涼。
  「狩獵便是打戰,」瀛棘王對自己尚且年幼的三個兒子說,「草原上的人就是從圍獵中學會打戰的,學會讓獵物疲乏恐懼、耗盡精力和讓敵人驚懼不安沒什麼不一樣,獵獲敵將和獵獲老虎、羚羊沒有區別,盤弓射倒騎士和射落展翅高飛的雄鷹也沒有什麼不同。你們年齡也不小了,可以騎到馬背上,就跟著獵隊跑一跑吧。」
  他將營中老弱殘兵清點完畢,列出五旗,一旗弓手八百人鎮守本營,昆天王說自己的腰凍傷了,騎不了馬,便留在營中照應。餘下四旗每旗三百人,三位瀛棘王子分開,各由貴族大臣輔佐鎮領一旗,瀛棘王自領一旗。四旗自本營出,向西北、西南、北、南分頭而出。北南二路遠遠兜出,然後與龍牙河平行西進,四天後到龍牙河第十二彎處會合;西北、西南兩路起先夾河而行,但其後卻要兜得更遠,直到超過有熊大望山以西各一百�,再回過頭來同其餘兩旗在龍牙河第三灣碰面。
  瀛棘七姓中,瀛台為王姓,長孫、賀拔、國和白四姓乃是大姓,出親衛大將與合薩,另三姓為小姓,多出武士那可惕和賢者別乞,如今各姓人丁都不足,一切軍制皆都沒了,只得從權分為五旗。六旬老將國剴之伴著我四哥瀛台彼向北渡過龍牙河;長孫部的那顏長孫宏雖然年老,卻是七姓中人人欽佩的勇者,伴著我五哥瀛台樂向南而行,貼著大望山的山腳蜿蜒前行;瀛棘王自領三百輕騎,自西南出五十�後,斜向西行而去。
  三王子瀛台合帶著的這一旗人馬,首領則是賀拔部的那顏賀拔離,他們一路向西北行進,奔到了有熊西側的丘陵地帶。這裡雖然還屬於有熊山山脈,卻只剩下一連串蜿蜒碎裂的小丘陵。瀛棘的人馬躑躅著行到此處時,看到了一座丘陵從平地上高起了一大截,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座樹立在荒原上的大營帳。
  賀拔部的騎隊踏著深雪艱難地前進,眼看已經過了約定的回轉處,卻始終沒什麼發現,赤蠻說的那大群麗角羊不見蹤影不說,三百人的大隊只打到了幾隻落了單的貉子和狐狸。
  那顏賀拔離歎了口氣,看著自己呼出的白氣冉冉地升入天空。他回頭遠遠地仍能看見錐形的有熊山臥在天際,山影雖小,卻依然有巍巍之姿,令人情不自禁地覺得是在仰望它。其他各路不知道怎麼樣了,本隊只有如此少的獵物,老那顏心中感慨,丟了臉事小,找不到羊群讓族人全都餓死事就大了。
  「那顏,」我三哥瀛台合用鞭子點了點那座矮山,用尚且未脫離童腔的聲音問道,「你感覺到風從何處而來了嗎?」
  賀拔離笑了笑:「快意侯說笑了,過了大望山,一年四季都是北風,這塊鬼地方還有吹南風的時候不成?」
  「那就對了。」 瀛台合用鞭子敲著馬鞍說,「你看這邊谷裡的雪積得這麼厚,翻過此山,定是頂風坡地,雪被風吹走,草會露出來。如果有麗角羊,一定會在這種地方停留吃草。」
  「三王子隨隊跑了三天,已經學會了用獵手的眼光查看地勢和風貌了。」他撚了撚鬍子猶豫了一會,說:「我們跑了三天,該有百二十來�地了吧,此處已經超過了大君原定的掉頭之處了,再往前行,別說人凍得受不了,馬也累壞啦……我看還是張羅著在此地立下營帳,明日好撥馬回去了。」
  「領兵在外,形勢瞬息萬變,怎麼能拘泥王命。」我三哥瀛台合一笑,雖然年齡尚幼,眉梢上卻跳出幾分領兵大將的英武神氣。他道:「山頂不遠,我們上去望望,若不見獵物,便掉頭回來。」他不待賀拔離回話,撥轉馬頭,一夾馬腹,縱馬順著山脊跑去。賀拔離一愣,連忙大聲喝令,讓眾人跟上。
  他們小心翼翼地順著山脊往上攀登,若是失足滑下山谷,便會掉入到深不見底的雪坑裡去。風大得緊,順著坡猛撲下來,幾乎能將他們連人帶馬吹下山去。我三哥瀛台合跑在前面,登頂時猛地一聲歡呼,果然那座小山迎風一面坡上的雪都被大風吹走,露出了大片起伏的黑草,草香濃厚,香郁襲人。大隊人馬隨後湧上,人人望著這片草場驚歎。他們極目四望,卻還是沒有發現麗角羊的蹤跡。更讓騎隊驚異的是,山坡之下居然有塊小谷地留著綠色,谷地對面是一段黑色峭壁,在山坡和那道峭壁之間,是連綿起伏的矮林子,稀疏的植被下面,一些彎曲的深色印跡上竟然有濃厚的薄霧浮動,他們彷彿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龍牙河的冰凍了只怕三尺都不止,這條小河汊內居然還有活水確乎出人意外。
  「這怕是溫泉吧?」賀拔離驚異地說。
  我三哥快意侯瀛台合突然看到這一片綠,高興得叫了一聲,想要策馬頂風衝下坡去,但騎隊裡不少馬兒聞到了嫩草的氣息,不管騎手怎麼驅趕都不肯走,反而伸出長長的脖子,貪婪地低頭啃草,按照蠻族人的習慣,馬兒驟馳之後,一旦停下,不到氣息平順,四蹄冰冷,是不許碰水草的,只是這些馬餓得厲害了,又不全是戰馬,登時亂了隊形,人馬亂喊亂跑,全都堵在了坡上。瀛台合皺著眉頭,縱馬衝入人堆裡,揮鞭亂抽,喝道:「如果敵人設伏,便要全軍覆沒於此了。」
  他來回奔馳,用菊花青強壯的胸膛撞擊那些瘦馬,迫使它們站成一列,好不容易收攏人馬。賀拔離氣喘籲籲地在後面跟了上來,對他道:「快意侯不要心急,大夥兒騎的畢竟不是戰馬,缺乏習練……」
  瀛台合立在馬鐙上四處看了看。「可惜沒找到羊群,這兒是大風口,人馬立不住腳,」他說,揚了揚鞭梢,「我們還是再往前行吧,今晚便在那片谷地裡宿營如何?」
  「小心為上……我看先派出哨探去探一探……」 賀拔離說。
  「如果羊群就在下面,你這一探,就把它們探跑啦。」瀛台合性急地說,呼哨一聲帶頭衝了下去,三百騎隨即跟著馳下,上千個馬蹄子將碎裂的黑草葉揚上了半空。
  賀拔離撫著鬍子,看著瀛台合那充滿活力的年輕背影笑了一笑,搖了搖頭,想起了當年跟隨著年輕的瀛台檀滅東奔西征的日子。「要長大成人,還得有一段日子呢。」他小聲自語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草香濃郁,草汁的氣味把空氣染得發膩。
  「不對頭,賀拔原,下去看看。」他說。
  一名跟在他馬後的矮個子騎士跳下馬去細看,他的年紀比瀛台合大不了兩歲,看上去粗壯敦實,挎著一柄長刀,馬背上還搭著一根長矛,正是賀拔離的長孫賀拔原,他年紀雖輕,卻力大無比,已得賀拔部葉護之名。他低頭看了看,發現不少地方半尺多高的草像是被鐮刀割過一樣,平展展的,四處一扒拉,果然在草根下翻出麗角羊的糞便來。賀拔原也不說話,只是將糞便捧起來給爺爺看了看。
  「快意侯猜得倒是沒錯,羊群來過了。」賀拔離沈思著說,「如果不是碰到什麼事,它們為什麼要離開呢?」
  瀛台合帶隊一直衝到了山腳,他拉馬打著轉,四處張望,眼角的餘光裡看到樹叢深處彷彿有某個東西在動,他猛地掉頭過去看時,卻是胡楊樹的樹冠在呼嘯的風中搖動。流水聲越來越響,他收攏隊伍,往林地深處走去,走到水邊,發現河水果然是溫的,在薄冰下緩緩流動,有些冰破了的地方便冒出了濃厚的白色霧氣。
  「快意侯你看!」幾個伴當叫了起來。泥濘的雪泥中,有不少明顯的單趾足留下的腳印。這些是大群麗角羊留下的蹄印呵,從腳印的密度來看,只怕不下千頭之多。騎隊小聲歡呼起來,人人精神大振,四下搜索時,看到這群羊踩出的雪道,向西迤邐而去。
  他們悄無聲息地沿著這條路往前走,一路上都散落著麗角羊黃綠色的糞便,幾名有經驗的獵人跳下去掰開糞便聞了聞,卻是氣味全無。
  「三王子,這群羊好像去得久了,未必追蹤得上。」他們報說。
  我三哥瀛台合沈了沈眉,太陽正在他們面前落下,終究不死心。他沈吟一陣,往前派出了數名斥候,繼續追蹤腳印,大隊人馬在後面緊隨而上,只要前方有報,立即散開一線兜將上去。
  那幾名獵戶驅馬走在路邊,不住向林子深處張望。他們的緊張神情是如此的明顯,連坐下的馬都豎起了耳朵,踮著腳小步跑起來。
  「有什麼不對麼?」 瀛台合問。
  「除了麗角羊的糞便,還有一些其他的古怪印跡,搞不清是什麼——」一名老獵戶把一根老樹幹指給他看。瀛台合順著他的手指看到一根扭曲的老樹幹上佈滿深深的縱橫印痕,一人多高的高度上樹皮被剁得碎裂成道道溝壑,好像刀斬的一樣。
  瀛台合一驚,問道:「這是人砍的嗎?」
  老獵戶臉色凝重,搖了搖頭。我三哥瀛台合擡目四望,卻發現這種刀痕在眾多樹上都能看到,那些痕跡縱橫交錯,猙獰刺目,倒像是上千名喝醉酒的狂漢在林中狂斫亂斬造成的。他轉動脖子,猛地裡聽到遠處樹林裡彷彿有一些十分低沈的叫聲,也許是風的嗚咽。遠處有樹木的頂端搖晃了起來,像風拂過。
  一名斥候騎著快馬回來報告有大片麗角羊的蹄印沿著河灣下去了。
  瀛台合不由得猶疑起來。「那顏?」三天來他第一次開口問道。
  賀拔離也在細看那些痕跡。他的眼睛瞇縫在白色的眉毛下,像是白雪覆蓋下兩口深邃的古井。瀛棘王以他年老,原本不讓他來,但部中已無其他可帶隊的大將。他踩著孫子賀拔原的背翻身上馬,打馬馳騁了一個來回,對大君說,我的腰還硬朗,讓我能騎馬,我的手還穩當,讓我能拉弓,輔佐諸位王子打幾隻狐狸,那是沒有問題的。瀛棘王哈哈大笑,終於將這支騎隊交給了他。
  此刻他看了樹上刀痕,又看了看天色,噓了一口氣,憂慮地說:「似乎有猛獸。麗角羊吸引的可不僅僅是獵人啊,再往前追,福禍難料。」
  瀛台合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帶上的 短刀:「那顏知道這是什麼?」
  「是馳狼。」那顏的孫子賀拔原點了點頭答道,「這種狼體形巨大,前爪如刀鋒一樣鋒利,喜愛在樹幹和岩石上打磨前爪,比之尋常野狼要凶悍數倍。如果碰上大狼群,多有麻煩。」
  瀛台合看了看周圍伴當馬鞍上掛著的不多幾隻貉子和野狐狸:「前面確定能碰上狼群嗎?」
  「這可難說。」
  「那就繼續前進。」瀛台合喝道,「三百名武士還對付不了幾隻餓狼嗎?離天黑還有半個時辰,大夥兒急速前進,趕上了羊群再歇息。」
  他們順著羊蹄印踏出的小路繼續前進,溫泉河邊的草藉著熱氣,長得高高細細,草底下多年來堆積的陳草厚達數尺,又鬆又軟,馬蹄踏在上面發不出半點聲息。賀拔離使了個顏色,賀拔原伸手從鞍鉤上取下長槍,縱馬衝到前面去帶隊。那幾名放出去的斥候在前面高高的草裡若隱若現。風好像小了,路越來越泥濘難走,隊伍拖成了長長的一條斷續的線。賀拔離看到谷畔坡地上,四處的茅草都在動。他順著風聞到了一股臭味。
  「快意侯,」他急道,「快招他們回來,此處地勢不對。」
  風從北側的峭壁上灌了下來,馬群不安地騷動,倒著蹄子,幾匹兒馬人立而起,不停嘶叫。我三哥瀛台合猛然醒悟,此刻他們地處谷底,分成一線長隊,極易被伏兵打斷成數截分割包圍。只是,狼也懂得行軍佈陣,依地形伏獵嗎?
  兩側高地上傳來了隱約的沙沙聲。瀛台合跳上馬鞍向四周看去,他彷彿看到不計其數的黃色脊樑露在草尖上,像魚穿梭在渾濁的水裡,正向著他的騎隊快速彙集而來。這些動物不管是什麼,它們必定高過了馬腹,而且必定生性狡詐隱忍。
  瀛台合急急喊道:「吹收兵號,後軍變前軍,喝令大夥快退回黑草丘上。」
  前頭的葉護賀拔原也早發現情勢不對,聞得警號,立即喝令前隊越過路邊的深草,斜著折返向左後方的黑草丘上奔去。三百人騎隊的一字長蛇捲縮成一個疏散的佝形陣,他們不顧馬力已疲,抽打坐下的馬兒,快跑了起來。
  散在前面的斥候聽到了號聲,他們驚慌地向兩側張望,也打馬向回跑來,卻有兩名側出在小河北岸的輕騎,猛然間被什麼重物拖倒在地,消失在高高的草裡,只傳出了兩聲嘎然止住的慘叫聲。
  騎隊離了路,在高草裡奔得吃力,速度慢了下來,隊形更見散亂。賀拔原挺著長槍斷後,猛地裡聽到了兩邊草叢裡都有瀰漫的沙沙聲。那草裡的野獸,不論是什麼東西,竟分兩路包抄了過來,速度驚人,快過了疾奔中的駿馬。
  三十多�外的龍牙河畔,瀛台彼跨在馬上向著落日而望。他一身青衣青甲,穿戴得齊齊整整,雖然瘦削,下巴突兀,但神色鎮定,看上去已然是統兵多年的少年將軍。他的坐騎是一匹上好的小黑馬,配著他的青甲,精神得緊。只是這會兒,他騎在馬上的姿態有幾分猶猶豫豫,顯得心神不定,似乎什麼重大決定拿不下,這種神態寫在十歲小孩的臉上,頗有幾分有趣。
  他已依約到達了宿營地,卻不見其他隊伍的蹤跡。北邊被夕陽染得一片金紅的雪原上,冒出了一片黑點,亂哄哄地奔了過來。瀛台彼身畔的國剴之雖然老了,目光卻很銳利,他看著旗號說:「那是五王子的隊伍,他們碰到什麼事了罷。」
  瀛台彼拍馬迎了上去,見到奔過來當先一匹馬上正是老將軍長孫宏,懷裡抱著他五弟瀛台樂,不由得籲了一口氣。
  長孫宏騎在馬上吐了口痰,痰跡在夕陽裡畫出了一道弧線。他年紀老邁,倒依舊是粗門大嗓的:「娘的,碰上狼群了。倒了兩匹馬,折損了十幾個人,沒大損傷。」
  瀛台彼看到他的肩甲上沾染了一大片血跡,掛在鞍鉤上的長矛斷了槍頭,卻是一副若無其事情的模樣。五王子瀛台樂縮在長孫宏的馬鞍上,臉色慘白慘白的,見了他四哥,張了張嘴,卻沒喊出聲來。長孫宏大聲說道:「五王子沒事,就是嚇著了。那群狼數量多得驚人,向著西一路奔了過去,毫不戀戰,倒像是被什麼東西招過去似的。」
  國剴之嘿了一聲,臉色登時就變了:「長孫大人,這話可不是亂說的。」
  長孫宏一瞪眼睛,喝道:「放屁,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什麼話我還不知道嗎?老子跟你打賭,這些獸群,就是被人驅趕的啊。」
  國剴之冷冷地問:「你有什麼證據?」
  那顏長孫宏嘿嘿冷笑:「我知道你這個老東西就喜歡和我擡槓。你自己看看,」他一旋身,將馬背後馱著的一大坨毛髮濃密騷臭異常的動物扔在了地上,「這就是證據。」
  他們目瞪口呆地瞪著地上那只邪惡的猛獸,獸背之上居然有個黑色的銘印,瀛台彼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拉馬後退了兩步。
  國剴之花白的眉頭抖動了起來:「鐵狼王居然沒有死,他再度現身,必定有……」
  「不錯。」長孫宏如雷般喝道,「瀛棘王必定有難,我們該立即拔營,前往救援。」
  卻說我三哥瀛台合帶著賀拔部的一旗人馬,堪堪奔上山腳,瀛台合大聲喝令,當先跑上坡地的半個百人隊,一齊勒住馬步,跳下馬來,轉身排成一個中間留出缺口的偃月形,隊形雖然還有些散亂,卻足以拱衛兩翼。剩下的人馬流水一樣從那個缺口中衝過,向山上奔去。此時,那些搖動的草尖越來越猛烈,離他們已經近如咫尺。即便在如雷般的馬蹄聲中,他們也能聽到草葉深處傳來的呼哧呼哧喘氣聲——他們看不到任何影子,聽不到任何腳爪落在地上的聲響,那些散發陣陣騷臭的猛獸,飛快地穿梭在黑暗的草葉陰影下,好像不留下任何痕跡的噩夢。
  五十張弓繃得緊緊的,五十枚閃閃發光的鋒利箭矢朝著外面,五十名箭手中有老有少,他們的臉都如鐵石一樣毫無表情,一眼也不朝自己的後面看。在他們兩側,成片的黑草起伏就彷彿兩道湧動的潮水,速度快得驚人,沒等賀拔部裡剩下的人馬衝上山頂,兩道潮水已經在他們的前路上匯合,截斷了他們奔上山頂的路。搖動的草尖聚集成了密實的將他們團團圍住的一個圓圈,隨後向外擴散開來,形成一圈越來越大的漣漪。此時三百人的騎隊陣型尚未排好,兩側的草浪同時向中心壓迫過來,顯然那些猛獸的攻擊迫在眉睫。
  混亂中瀛台合高喝了一聲「放箭!」長刀出鞘,繞陣兜了半圈,想要衝上制高處去收整隊形。半個蓄勢待發的百人隊一聲呼喝,齊齊拉弓放箭。箭雨悄無聲息沒入兩側高高的黑草叢中,毫無反應,彷彿數十支鐵箭被起伏的黑色波濤給吞吃了。不等瀛台合再喝令,那五十名箭手迅速地抽箭再射,將鐵箭連續不斷地射了出去,密集的箭雨下,湧動的黑潮終於一滯,餘下的數百人馬得到喘息時機,和著先前的五十人,迅速圍成緊緊的一個圓,馬頭和長槍向外,前排的人迅速跳下馬來,張弓搭箭,做勢要射。瀛台合堪堪奔到圓陣對著山頭的最高處,聽到陣中的賀拔離喝道:「快意侯回陣來!」
  瀛台合扭頭看時,猛地裡聞到一股腥臭,右邊的黑草叢中突然躥跳出一條大如牛犢的黑影。我三哥瀛台合看不清楚它的模樣,卻能感受到那匹狼噴吐出來的氣息就像他所經歷過的最冷夜晚一般冰冷徹骨。
  瀛台合百忙之中左手一勒馬韁,他座下的菊花青是當年瀾馬部進貢的駿馬,由瀛棘王轉賜給他,神駿非凡,此刻在急奔之中嘎然止步。瀛台合在馬背上聽到了喀嚓一聲堅齒咬空相撞的聲音,還不及橫過長刀,就看見那匹狼猛地直立起來,躍在了半空中。它高高地竄出草叢,前爪上的十支利趾形同短劍,寒光直刺入他的眼睛。
  在那一剎那,我三哥瀛台合只覺得眼前的一切突然都變得極其緩慢,宛如在夢境中一樣。他能看見所有的草葉都在面前搖曳,密匝匝的地,然後篷的地一聲散落成數千莖斷葉,飄灑在空氣裡。那匹狼就在這斷落的草葉中騰空而起,後腿收縮在腹部,巨大的黑尾在空中盤曲搖擺,血盆大口裡的根根利齒像刀刃一樣鋒利。
  我三哥瀛台合擰腰擡肩,揮刀向巨狼的頭上斬擊而下,心裡卻明白不管他這一刀中是不中,那匹巨狼的這一撲都勢必將他連人帶馬壓翻在地上。就在那一刀如雪的映光下,他突然在黑狼肩膀的皮毛上看到一個烙印,登時令瀛台合的兩隻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再也閉不上了。那個圖形不是別的,正是他們瀛棘部的王家徽記金冠豸啊!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28 18:07:24

第7節 陰羽蒼狼(7)
    
  少年葉護賀拔原大喝一聲,縱馬而出,鐵頭長矛帶起一股風聲,直搠入巨狼的口中。那只巨狼在空中微一擺頭,卡噠一聲輕響,竟然將長矛咬斷。它落在地上,喉中發出一陣如同悶雷般的咆哮,腳掌只輕輕一沾地就又彈了起來,它那兩隻閃著黃光的惡毒眼睛,緊緊盯牢的目標依然是瀛台合。
  
  菊花青噴著響鼻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兩隻釘了鐵馬掌的沈重馬蹄向狼頭上踢去,老那顏賀拔離也喝了一聲,瞄了半天的一枚長箭從他的弓上離弦飛出。他雖然拉不了硬弓了,但此時距離極近,那支箭上含的勁道兇猛,眼看就要貫入那匹黑狼的腹中。巨狼彷彿有靈性般在空中猛一擰腰,那支箭順著它那水一樣柔順的皮毛飛快地滑過,它落回地上,輕易地閃過烈馬的蹄子,再次露齒咆哮了一聲,低頭竄入草中,失了蹤跡。這麼緩了一緩,陣中數十騎已經撲出,將瀛台合裹在裡面退回本陣。
  
  周圍數十�地內突然沒了聲息,草叢裡不再有那些狼的騷動和碰觸草的沙沙聲響,只有風吹在百頃黑草上傳出的獵獵聲響。
  
  這暫時的寧靜讓人心裡發毛。此刻瀛棘部的獵手們已經豎起密集的人牆,前面一排弓箭手將弓扯得滿滿的,驚懼地掃視四野裡高及人腰的黑草。這些草剛剛還是令人寬心舒慰的景象,如今卻成了敵人。他們看不見,但能感覺到大物在草下竄來竄去,只在左右。在風聲和馬的喘息聲裡,有一種急躁的不耐煩的咕嚕聲。他們拉著弓,捏緊刀柄,緊張地呼吸著,等待它們緊繃嘴角,等待那些鋒利的白牙在黑暗的深處顯露出來。
  
  「穩住,穩住,穩住。」我三哥瀛台合驚魂稍定,雖然臉色煞白,還是舉著長刀和著賀拔離祖孫大聲呼喝。他知道此刻雙方士氣都有挫動,無論哪邊能先穩住陣腳,敲定生死都只在一呼吸間。
  
  那匹巨狼勢在必得的一擊沒能得手,只是它一見失了良機,當即捲身而去,也沒讓瀛棘部的人佔了便宜,這匹畜生當真有高去高來的刺客風範。賀拔離百忙中問孫子道:「看到這頭狼的耳朵了嗎?」
  
  賀拔原利索地回答說:「白色的,左邊耳朵。」
  
  賀拔離嘿嘿一笑,自語道:「左驂在此,鐵狼王也不遠了罷。」
  
  草叢深處,那些不耐煩的咕嚕聲逐漸地響了起來,這響動,瀰漫了空中,就如同一張弓的弓弦越繃越緊,連戰陣中最沒有經歷的小孩也知道它們就要發動攻擊了。賀拔離端坐在他那匹大白馬上,老態一掃而光,兩隻眸子精光暢暢地盯著舞動的草尖。
  
  所有的人同時聽到河對岸的林子裡傳來了一聲低沈的牛角號聲,在那一瞬間裡,狼群的攻擊發動了,也就在那一瞬間裡,在狼群剛剛飆出高高的草叢又尚未將攻擊的勢頭完全展開,在狼群繃緊的大腿肌肉剛剛放鬆而又沒來及將滿是利齒的長吻張開的時候,,賀拔離猛喝了一聲:「放!」
  
  密集的箭雨如潑水一般射了出去,那些頭一撥衝出草叢的狼每隻都受到了兩三支箭的招呼,它們翻滾,跳躥,伏地,躲閃,但是頭一排箭落地,隨後又是一排更密集的箭。黑色的血噴濺出來,潑射到空中。有些狼滾落在地上死去,它們的屍體又成了新的障礙。待到一排大狼突破箭雨的攔截衝近人牆,後排長槍倏地刺出,登時又有數十條狼哀號著翻滾在地。弓箭手往後退了半個馬身的距離,把陣前讓出來給長刀手和巨狼的近身搏鬥,他們擠在冒著熱氣的馬臀邊,側頭閉目,拉弓再發,箭勢依然不減,截擊著後繼狼群的撲上。
  
  瀛棘部靠近山頂的一翼是壓力最大的一側,慘烈之度比之人的戰爭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狼居高臨下朝他們猛撲,獵手們以刀砍矛刺對抗狼群的瘋狂撕咬,他們的馬揚起上半身,把兩隻巨蹄向前猛踢,而狼們爪如短劍,牙如刺刀,輕快得彷彿一團噩夢,一旦閃進包圍,便竄至半空,一口咬住騎手的胸口側肋,猛地一甩頭,將整個人向後摔入高高的黑草叢中,在那片深草中激起一陣動盪和漣漪。
  
  賀拔原丟了沒槍頭的長矛,操起腰上一根短柄狼牙棒,他話語不多,卻力大無比,只一揮就將只張牙舞爪躥在半空中的大狼整個狼鼻敲開了花。另一匹有著黃褐色毛髮的巨狼卻悄沒聲息地伏著身子竄到馬腹下,突然跳起來,一口咬住他胸前的銅鎧胸甲,白森森的牙齒在銅片上打著滑,口水噴到他的脖子裡。賀拔原提著狼牙棒的右手被掠在了外門,無法使力,只得伸左手去腰帶上摸短刀,急切間卻怎麼也摸不到。那匹狼躬著身子,前爪紮進了他的肩膀,兩隻後腳死死地撐在馬背上,眼看就要發力將賀拔原拋下馬背,卻有一箭唰地貫頭而入,巨狼從嗓底發出了一聲咆哮,撲通一聲摔下馬背。
  
  賀拔原朝放箭救了他的瀛台合點了點頭,擡胳膊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拔出刀子,左刀右棒,撲上去繼續酣戰。
  
  瀛棘賀拔部人圍成的陣形緊密,加之人人拚命,那些野獸終究攻不下來,只剩下一圈狼藉的狼屍堆積在陣前,但太陽漸漸落了下去,暮色沈沈籠罩四野。他們又聽到坡底河岸那一側傳來低沈的號聲,音延較短,好像壓抑滾動的雁鳴,隱隱然帶有催促之意。隨著三聲號響,那些狼的攻勢似乎也更加猛烈了。
  
  暮色裡,那些草尖上躍動的身影逐漸融入到越來越暗的背景裡去,他們看不清那些狼的身形,卻看到目力所及的黑草白雪的原野上,浮動起一片綠熒熒的光點,漫山遍野,隨處都是。
  
  瀛台合雖然膽大,此時也是心膽俱寒,他知道那些綠色的光點就是狼的眼睛,看上去,總有數千條之多,更可怕的是這些狼群背後還有人指揮,他這三百人只要箭矢用盡,就絕非是這些狼的敵手。賀拔離也看清了情形,數次帶動陣形,想向坡頂上緩緩移動,卻每次都被狼群不要命的撲咬壓了下來。眼看惡狼群就要一擁而上,突然鼓聲雷動,宛如從天而降。黑色的箭雨佈滿天空,落在攔阻在面前的狼群裡,硬生生地壓出一條血路。
  
  隨著隆隆的鼓聲,山頭上樹起一桿高高的白犛牛尾的旗幟,被困在半山坡上的賀拔部三百人齊聲歡呼,那是瀛棘王大君的旗,果然是我父親瀛棘王帶著他那一旗人馬趕過來了。賀拔部士氣大振,順勢從那條哀嚎的野狼鋪出的血路上踏過,衝上山頂,彙集在一處。他們來了生力軍,又佔據了山頭有利位置,形勢大是改善。
  
  那些狼彷彿也知道這點,哀鳴著向後退下去了一點。
  
  賀拔離臉上身上糊滿了血,帶馬到瀛棘王駕前,跳下來請了個安:「大君來得及時,救了我這把老骨頭了。快意侯機敏強幹,沒出什麼事。」
  
  大君「唔」了一聲,他身邊那個老侍衛過來將那顏扶了起來。那名老侍衛也是瞇著眼睛四處望著,咳嗽連連地道:「好傢夥,果然有這許多狼啊。我們也是在龍牙河南岸發現了大片狼跡,瞧模樣是朝北邊來的,大君怕你們這路吃虧,便一路跟了過來。」
  
  瀛棘王眉頭緊鎖,他此刻騎著一匹碩大黑色踏火馬,在煙火繚繞中立於山頂一言不發。
  
  我三哥瀛台合也過來問了個安,說:「阿爸,這些狼有古怪,像是有人馴養指揮的,我看到一個烙印……」
  
  瀛棘王止住了他的話,抖了抖馬鞭,點給他看。漫山遍野的狼群之後,果然冒出了一線黑乎乎的高大身影,他們口裡吹著尖利的呼哨,驅趕著那些狼向前而來。雖然距離遠看不分明,但他們的胯下騎著的,分明是一匹匹碩大的狼啊。
  
  瀛棘王腰背筆挺,像一座山一樣地坐在馬背上,喃喃地道:「好個鐵狼王,好一支馳狼騎。」
  
  那些騎在狼背上的騎者越過那道窄窄的溫泉河,呼哨而來,少說也有三千人,來回衝突,驅趕著數千匹狼,將黑草丘四面圍了個水洩不通。瀛台合的心隨著越來越多的馳狼騎在河岸邊現身沈入了深谷,不算那些狼,單單是這些騎兵人數也在三千以上。他們又聽到了三聲低沈的牛角號,順著空曠的雪原遠遠地傳蕩了出去,狼群聞著空氣裡的血腥味,哀叫著,擁擠著,後退開了一箭之地,只有那匹襲擊過瀛台合的黑色巨狼全身長毛烏黑如墨,銅一樣堅固的頭邊歪呲著白牙,滿不在乎地小步地跑著橫過空地,似乎對這邊廂如林的槍戟和弓箭毫不放在心上。
  
  我父親瀛棘王突然猛力一夾馬鐙,越陣而出。自瀛台合以下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老侍衛要跟上去,卻被瀛棘王擺起一隻手來制止了。他獨自勒著雄壯的踏火馬,慢慢走到空地正中,臉色不變地大聲問道:「是鐵勒延陀兄弟嗎?請出來說話。」
  
  河對岸突然響起了一個雷鳴般的聲音:「原來哥哥還認我這個沒福氣的異母兄弟啊。」
  
  這個聲音滾雷一樣橫過黑草起伏的坡地上空,群狼猛然間一起仰天長嚎,戰馬聽著那慘厲的號叫嗥叫,不安地倒騰起腳步,甚至有一些馬嚇得流出尿來。
  
  「我怎麼能忘記,你身上,同樣流淌著我們瀛棘部巨熊的血呢。」瀛棘王低沈地說,他的身形宛如一座沈靜不動的大山,聲音盤繞著他,就如空谷中嗡嗡的回音。
  
  對岸那些狼騎士的暗影中,有一座龐大的影子慢慢地移動著,如同暴雨來臨前的堡雲迅速變大,那個如雷般的聲音也越來越響:「當年你忝為前山王時,殺我生母和哥哥,又將我逐至北荒,你們扶風氏族的妃子生的兒子是兒子,我們鐵勒部落雖小,妃子生的就不是兒子了嗎?」
  
  我另一個叔父鐵勒延陀在黑暗中慢慢顯出身形來,他騎在一匹金黃皮毛碩大如老虎的巨狼背上,那匹狼肩膀粗壯,上面聳著毛紮紮的一片風捲葵尖刺鐵背甲。鐵勒延陀身上著褐色虎皮倆襠鎧,雙環刀插在腰間,濃密的鬍鬚打成辮子,目光淩厲如刀。這是他第一次跨入到這個家族的故事裡。
  
  我三哥瀛台合吃了一驚,認出了他。這位瀛棘王我父親的異母兄弟,他的叔叔鐵勒延陀,正是那天從七曲弓兵手中救下他來的蒙面人。那人當日衣裝破敝,氣度蕭索,看上去便如一浪跡天下的武士首領,此刻騎在翻騰咆哮的巨狼背上,狂囂張揚,卻似如統帥百萬的大將元戎。他的目光掃至瀛棘陣前無論哪一位久經風雨的老人臉上,都如冷鋒般讓人不寒而慄,這些人心下裡明白,只要這個濃須漢子眉梢一動,身後那數千匹惡狼組成的風暴,勢要一衝而上,拍碎瀛棘獵手組成的那一排暗黑礁石。
  
  如果說我叔父鐵勒延陀像一股坐立不定的旋風,我父親瀛台檀滅便是風暴下不動的萬仞巖壁,不論鐵勒延陀怎麼樣咆哮跳叫,他都淵停嶽峙,連坐下的馬都一動不動,如同一座雕像。他安然地道:「你們私自逃回鐵勒部,三番五次不聽勸誡,已違父王意旨;後來你奪走我的妻子,留難三月,我不攻你鐵勒部,怎能救她回來?」
  
  鐵勒延陀大笑,笑聲宛如夜狼對月的淒厲嘯聲:「嫂子過鐵離原,被盜匪欺負,我將她救出,做弟弟的留嫂子盤桓幾天,有什麼不該嗎?我以禮節對待嫂子,沒有不恭敬的地方,可你殺我妻子,卻全不顧她肚子裡還有六個月的孩子。」
  
  「你妻子是白氏那顏白烈達的女兒,白烈達勾結外戚,叛上做亂,被先王下令車裂,全家都要坐斬,武威衛到鐵勒部要人,你卻想放她逃走,我奉先王命誅之,以正君威。」瀛棘王鐵一樣的面容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巍然不動地說。
  
  他們說這些事的語氣平平淡淡,瞭解這些舊事的老臣們也就罷了,瀛台合等少年們聽了卻是心如冰涼。瀛棘王和鐵狼王言語間表露出來的仇恨似乎越來越深不可解,而那些少年們看到鋪滿荒原上的那些狼,低低咆哮,也越來越似聳動不安。
  
  我叔父鐵勒延陀轉頭看著身後那些狼綠色的猙獰目光和馳狼騎兵手裡冷冷的刀光,他腳下那片蕭殺的戰場上尚有許多僵臥的屍體,有狼的也有人的。坐下的巨狼兇猛地跳騰了一下,他狠狠地掐住狼脖子上的鐵鏈,把它的下巴摁到地上,拱起一道泥溝,這才讓它消停了一下。他轉過頭來,用狼一樣的黃色瞳孔盯著瀛棘王道:「鐵勒部素來有馴狼的本領,這些狼便是我們的子民,傷損了讓我心疼,你的子民如今也只有這些老弱幼童,讓我不忍心下手,何不就由我們兩個人自己來清一清這些老帳呢?」
  
  瀛台合忍不住高喊道:「父親,這人厲害,你要小心。」
  
  我父親瀛棘王「嘿」了一聲,看著自己的弟弟道:「我從來都不是你的對手。當年還在上學堂的時候,我穿了一件青雲紗的錦袍,你力大無比,搶了我的衣服,舉起學堂的柱子,把它壓在柱子下,你說我若不帶你騎馬去瀛海邊圍獵,就不還我衣服。」
  
  鐵勒延陀聽他提起了童時趣事,禁不住再次縱聲大笑:「後來父王惡我姆媽,我們才逃回鐵勒部的啊。自此之後,便再也沒見過幾位哥哥了。我走之時,尚且……」
  
  他剛談到此處,突然東南、東北角兩處狼群一陣騷亂,黑暗中傳來蹄聲如雷,只見數百點火光在夜色中分外耀眼,兩隊人馬高舉火把疾闖進陣來。火光下旗號分明,正是長孫氏國氏合著我四哥瀛台彼、五哥瀛台樂王子兩支路人馬衝了過來。我兩位年少哥哥王子披盔貫甲,背後的大旗招展開來,被火把襯得明晃晃的,只顯得如斯少年,英武無雙。
  
  這兩路人馬雖然來得突然,喊殺聲滾滾而來,但畢竟兵少,只衝到半路,就被回過神來的狼群團團圍住,難以衝上坡頂與瀛棘王本部會合。長孫那顏和國剴之雖然猜到這邊局勢危惡,但也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狼聚集一處,極目之處密密麻麻全是咆哮的惡狼,更想不到被流放的鐵勒延陀竟然在北荒這片死地中嘯聚了許多黨羽,不由得暗暗心驚。他們知道便是全軍會合,也不過千把人,如何敵得過鐵狼王的三千馳狼騎。
  
  鐵勒延陀只轉頭略一看便回過頭來,他確是不將這兩路人馬放在眼裡,但卻突然低頭遲疑了許久,彷彿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什麼事。「那時候,」他歎著氣說,「那時候……我們也是過著這樣並馬奔馳的日子吧。」
  
  連瀛棘王都低下了他那山一樣沈重的頭顱:「過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你要殺我,這就上來吧。」
  
  巨狼再次不安分地想要呲牙前撲,卻被鐵勒延陀勒得原地轉了一圈,他突然跳下狼來,拔出長刀,慢慢向前走來,道:「你的兒子果然個個英雄了得。你是想讓我殺了你,再讓你這些兒子來找我拚命……」
  
  瀛棘王也跳下戰馬,他的腰間是一柄雙刃長劍,擁有極長的刀刃,刺擊和砍擊的力道和範圍都十分驚人。他卻不拔劍,朝鐵勒延陀迎了過去。
  
  瀛台家的兒郎和將軍大驚,一起喊道:「父親……大君!不可去!」
  
  大君舉起左手,嚴令他們停在原地,他一直行到了鐵勒延陀的面前才站住了腳。鐵勒延陀歪著頭瞪了他半晌,突然兩手一擡,狠狠地將那把長刀插在地上,直入一尺。他喝問道:「這麼說,我瀛棘部真的被青陽滅族了?」
  
  我父親瀛棘王冷冷地道:「有我在,有你在,怎麼能說被滅族了?」
  
  鐵勒延陀仰面朝天,哈哈大笑。他的長笑如一道野火,劃破了八百�北荒原野上黑色的天空。
  
  在黑草倒伏的戰陣中央,在狼群和人數萬道火辣辣的眼光下,兩方的首領就這麼面與面相對,如同夾著天拓大峽兩岸的虎跳巨岩。
  
  我叔父鐵勒延陀頭髮淩亂,鬍鬚虯結,便如一篷亂哄哄的野草,他衣著粗陋,目空一切,內心卻熱如洪爐。
  
  我父親瀛台檀滅雄武沈毅,衣甲鮮明,便如一座烏沈沈的山嶽,他不苟言笑,冰冷如鐵,彷彿永遠都沈穩如斯。
  
  鐵勒延陀歪著頭看著對面的兄長:「那次我們鐵勒部兵敗被擒,你為什麼力諫父王,以自己的封地擔保,要留我一命?」
  
  「你們只是違抗王命,逃回鐵勒部,又不是造反,本來就罪不至死。你哥哥被當場格殺也就罷了,你受了重傷沒死,自然該留下來,按律流徙北荒。我只是秉公而言,沒有什麼私情。你要殺我,就不用管這事。」
  
  鐵勒延陀咆哮了起來:「難道這世上除了對就是錯嗎?你覺得自己可以隨意評定天下和他人嗎?我鐵勒部的成人幾乎被斬盡殺絕,我的母親和外公服毒自盡,我的哥哥被武威衛剁成肉醬,我孤身一人流落北荒,在這兒吹了十八年的北風,你以為自己依然行事公允,我仍然要感謝你的恩德嗎?」
  
  「天地既然存在,就總有一條正統的道理,那怕是荒墟大神也難以改變它。身為社稷重臣,怎麼能不去努力維持它。」
  
  鐵勒延陀定定地看了瀛台檀滅半晌,道:「難怪你能當上瀛棘部的王。幹你娘的,三哥,我服了你了——我不領你的情,我依舊恨你入骨,但你放心,我不會為報私仇而讓瀛棘部陷於萬劫絕境。」
  
  「好!」我父親瀛棘王喝道,他徒手走近兄弟,與他抱在了一起,「瀛棘部的狼與熊,我們又重聚一堂了。就讓那些青陽狗子看看,我們瀛棘重起於北荒!」
  
  在那個冷月無聲,群狼悲嚎的夜裡,我三哥瀛台合滿懷疑慮地把自己沾滿血的刀插回鞘中,他及所有人都預料要發生的大戰沒能成為歷史,空氣中依舊飄蕩著血的味道,月光如清水一樣流淌在已經僵硬扭曲的屍體上。
  
  瀛台檀滅和鐵勒延陀兄弟的重逢讓瀛棘部重新燃起了復興的希望。鐵勒延舵手下有三千名壯年漢子,都是歷年來發配至北荒的罪人,非匪即盜,如今卻成了拯救瀛棘一族的洶湧血脈,他們對夙敵青陽的共同血仇掩蓋了他們之間曾有過的糾葛多年的怨恨。那天夜裡,他們就在洶湧的月光下刑白馬,定盟約。他們在黑草坡上立下誓言,不論耗費多少歲月,終有一日要踏破青陽的悖都,騎乘青陽那些腰背頎長的健馬,玩弄青陽腰肢如柳的女人,享用青陽健壯恭敬的家僕。
  
  「開春之時,我一定會來。」鐵勒延陀說。他沒有接受瀛棘王予他大單於的授命,而是和他的狼群退到大望山以南去過冬了。那一天在黑草坡上,瀛台合望著他的背影在狼群此長彼短的嚎叫聲裡孤寂地遠去,暗自猜想這個看上去失去了一切的男人,在持刀面對剝奪走自己一切的兄長,在看到他的兩位少年侄兒並馬踏陣的時候,到底想起了什麼。
  
  所有人都記得他的承諾。我一定會回來。等你們好了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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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5-29 13:17:24

                                                          第3章

第1節 北荒之亂(1)
  
  東邊似鳥雀騰躍
  南邊似對龍上天
  北邊似萬壽神龜
  西邊星鬥散亂
  四野交錯萬狀
  北南珍珠寶山
  東西四柱擎天
  安心把守天險防地
  飛中聳立著
  瀛棘日爛木甲牛麥碰措寧!
  這是大合薩也裡牙火者當年用他的腳步踩下瀛棘北荒大營的輪廓時,親筆寫下的「形勝歌」。比之東陸的歌賦,它自然粗野簡陋,難入士大夫耳口;但用北陸的蠻語唱起來,卻氣勢雄渾,琅琅上口,就如一群莽牛轟隆隆地從青莽的荒野上衝過,簡直要劃破唱者的咽喉。
  如今我五年沒有回去,這片大營聳立著的土地上需要講述的故事實在是太多了。瀛棘王一死,黑草彌天的北荒即刻陷入了紛飛的戰火中。這五年來,瀛棘可以上陣的男丁長成了兩萬人,加上原先便有的兩千殘兵,此刻舉族之兵已隱約重成規模。
  瀛台合三兄弟領著賀拔氏、長孫氏等大部族,將將佔了一半兵力,聚積在有熊以西的溫泉河一帶別營,自成一派;而鐵勒延陀原有三千鐵狼騎,佔了瀛棘的大營,倉庫錢糧戶邑盡數都歸了他,實力頗為可觀,他倚靠舞裳妃的政德,自稱為瀛棘正統,也頗得族中老人支持。
  可是今日瀛棘此刻最強的一方豪強卻不是他,我叔父昆天王瀛台寒回又和大望山南的七曲部酋長刑雄搭上了關係,他內擁國、白氏及三姓小部族自重,一萬七千多戶瀛棘人被他遷往東營,六千多瀛棘新起的兵丁居然跟著國氏和白氏的那顏歸附了他,再加上從七曲借來的六千精兵,此刻我叔父,這個數年前幾乎要被人遺忘掉的失敗角色,剎那間又成了北荒上首屈一指的風雲人物。
  瀛棘王的死始終是一個謎,關於他的死法眾說紛紜,交戰的幾方各執一詞,但殺死他的終歸是鐵勒延陀,這已無法改變。
  許多人不明白為什麼這自小便愛恨恩仇交錯的兩個人,在相隔十年後見面時,最應該殺掉對方的時刻都放了手,在走過了這道可怕的急灘漩彎後,最不應該反目的時候,卻又開始了相互的廝殺。
  瀛棘王的兒子們無力同時面對兩方敵人,但他們是先對付虎視眈眈的叔父昆天王,還是去找殺父仇人鐵狼王尋仇——這成了壓在他們心頭一團難以糾解的死結。
  讓我們還是回到最早的跡象上來。
  瀛棘王兄弟見面的那一年,雖然瀛棘熬過了那個最可怕的嚴冬,但糧草不繼,餓殍四起。瀛棘王將我送到蠻舞換取糧食,開春後更讓其他三個兒子帶一部人馬,分在西邊龍牙溫泉河一帶墾屯,一直熬過了春天,終於挺了下來。
  夏草茂盛的時候,我叔父鐵狼王鐵勒延陀果然帶著他的狼騎大軍到有熊山下來投奔自己的哥哥。他帶領的三千徙人中,有多半是狼騎兵,還帶來少量的馬匹和牛群。這些剽悍的徙人臉上刺著字,頭髮蓬亂,吹著短哨,滿不在乎地跨在狼背上施施而來,一時間裡狼嗥馬嘶,亂哄哄地將有熊山下的盆地給盛滿了。
  「你帶著這撥人還是自成一部,到鐵襠山下去建營吧。」瀛棘王負著手看著這景象,不由得皺了皺眉頭說。
  「你是看不起我這些人嗎?我這些盜賊和囚徒一個可頂你們瀛棘的十個人。」鐵勒延陀不快地抽緊了騎著的高大赤狼。他勒緊它脖子上的鐵鏈,讓它在瀛棘王的卡宏面前來回小步溜躂。它大概是跑得累了,大張的嘴裡滴答下成串的口水,在地上流下一道黑印子。
  「你的人在我這可以來去自由,」我父親瀛棘王瞇了瞇眼睛,因為太陽從鐵勒延陀的背後掠出,正射在他毫無表情的臉上,「反正你這一部人馬對外不能稱是瀛棘的人。」
  「隨你。」鐵勒延陀咆哮著說,他放眼看了看有熊山下黑色草浪翻滾的原野,「你這一塊地盤也養不下我這許多狼。我要在這裡牧狼,你們瀛棘連人帶牲口都不夠我們吃的。」
  他一提手裡鐵鏈,那匹赤色的馳狼低低地嚎了一聲,兩隻前爪撲到空中,半立而起。「嘿嘿,」鐵勒延陀穩穩地坐在上頭說,「我知道你的用意,我瞭解你,你喜歡一切都井井有條,都該在你的掌控中。可你管不了我,我這輩子,終究會讓你頭疼死。」那匹狼在空中一扭,已經轉了個身,在他大笑聲裡朝外面竄去。
  這些馳狼可不是尋常的草原灰狼,它們體格龐大,性情兇猛,兩條後腿尤其強健有力,坐在地上就猶如小牛犢子一般高大。馳狼的前爪上帶有勾狀爪端,就像齧齒動物的門齒一樣不停地生長,所以馳狼每天都要尋覓樹和石頭,在上面磨礪指甲,磨得像彎刀一樣鋒利。當它們躍到空中,向前撲擊的時候,就如同有十把彎曲的匕首在空中朝獵物揮舞而去。這些狼性情急躁,每日東奔西跑,沒個安分的時候,也只有鐵勒部落才馴服得了它們。
  我聽說馴狼是鐵勒部秘不外傳的奇術。大個子的馳狼還可以騎乘,鐵勒部的人把生牛皮製成的鞍具固定在狼肩上,用粗鐵鏈和鐵嚼子作成籠頭。鞍上沒有鐙子,乘者的兩腿必須直接夾在粗壯的狼脖子上。他們還能夠像放馬一樣將成群的狼趕到某處草場上,讓它們自由覓食,待得一處的野物吃得差不多了,再趕著狼遷到另一處去。
  不是手腳最麻利性情最凶悍的鐵勒族人,是沒有膽量放那些狼的。這項要求對於鐵勒的手下來說自然也不是問題,被流放遷徙到這兒的人,都是些著名的兇徒惡煞,偶爾有些冤枉來的良善之輩,在這塊土地上呆不上半年就會斃命。陰羽原上能活下來的人,個個都是死屍堆裡打了七八個滾出來的。他們不用告誡也知道,要想馴服狼,就必須比所有的狼都凶狠。
  除此之外,還要學習用符咒控制這些暴躁易怒的畜生。他們必須非常小心地控制它們的肚子的鼓和癟,太飽的狼會懨懨的,缺乏精神難以駕禦,而太餓的狼又有反噬一口的危險。所有的騎者都要和狼一起生活,和它們一起吹風沐雨,在冰天雪地裡長距離地追逐獵物,撕扯吞吃那些帶血和皮毛的生肉。和狼混熟的騎者,只有把自己變成一隻狼,一隻更強壯更凶悍的狼,才能與狼群合為一體,使它們如軍隊一樣被驅趕使用。訓練有素的狼群也懂行軍佈陣,也能突擊合圍,它們鋒利的勾爪能夠輕易地把馬的肚子撕開,所以尋常戰馬聞到這些狼的尿味就會戰戰發抖。要不是數量太少,狼騎實在是一支令草原上人人聞而色變的異軍。
  牧狼是一件極有技巧的事情,狼騎者都必須是最好的獵手,才能讓自己和狼不餓肚子。草原上的生活本來就是流動的生活。貪吃的野豬總是成群結隊地跑在最前面,它們會把整片的草掘起來翻找下面的塊根和可吃的爬蟲,食草的兔子和鹿緊隨其後,鹿後面是一些小野狐和狼獾,靠死去的鹿或者快死的鹿為生。有著高聳肩膀的麗角羊和鹿們擠著肩膀走在一起,野牛群散開來跟在它們的後面。現在又加上了鐵狼王的馳狼群跟在這些草原動物的後面。鐵勒的狼群就如同一把巨大的灰色鐮刀,把高高的草叢裡藏著的動物剔除得乾乾淨淨。不過他們不會讓狼群把所有的動物都趕盡殺絕,到了差不多的時候,他們會把狼趕開,放開一道口子,讓剩餘的嚇破膽的食草獸從口子裡飛逃而去。
  原先鐵勒部會讓自己的牧群會跟著狼的足跡走,在狼群身後,所有的食草獸群都被清空了,他們自然就能到達最好的草場。現在這個空缺就變成了瀛棘的牧群,它們在肥厚的草場上像爆炸一樣快速增長著。除了放牧和種植燕麥,一整個夏天,瀛棘的人要幹的主要活計就是收集乾草,他們要給壯大的牛群和羊群準備草料。這項繁重的沒日沒夜的活要持續整整三個月。
  鐵勒延陀的人相形之下可就要自在多了。一到秋末季節,秋馬已肥,他們即放馬四出掠劫。越過大望山以南,向東是密林地帶,向西則可進入瀾馬、七曲及七八個小部落的地界。蠻舞部與這些部落的地界犬齒交錯,難以劃分清楚,鐵勒延陀的那些人馬和狼群哪管得了那許多,只要找到機會,便將人馬分為兩隊一兜,狼群在外面一叫,那些嚇傻了的沒頭腦的牛群羊群自會驚慌失措地亂竄,被趕回到陰羽原上。它們屁股上帶著各部各家形形色色的烙印。
  為了這些狼騎搶劫的事,鐵勒已與各部起了多次齷齪,連帶瀛棘也受了不少牽累,但鐵狼王依舊我行我素。那些爭吵和咆哮如同被酷烈的大風掃過,像藍花草一樣星星點點地散佈滿草原,隨後又被長孫鴻盧的禿筆一點一點地尋找到,記錄了下來。
  「我們本來就是盜賊,怎麼能不搶不殺?」我叔父鐵狼王更大聲地回答咆哮如雷的瀛棘王,「這麼多年來,你以為我們是怎麼活下來的?」
  「那是過去。」瀛棘王說,「現在瀛棘窮遁遠疆,縮在這兒晦光養韜,你四出大肆掠劫,這會讓青陽北都對北邊關注更甚,於你於我,又有什麼好處?」
  鐵勒延陀好奇地歪著頭看他:「我又不是你們瀛棘的人,你擔心什麼?你當初不讓我們入籍,不就圖能撇個乾淨嗎?」
  我父親瀛棘王生氣地揮了揮手:「你覺得是為了這嗎?」
  「不是嗎?」鐵勒延陀乾淨利落地反問說。
  他們兩個虎視眈眈,目光如同兩把劍在空中交鋒,誰也不後退半步。
  我父親瀛棘王最後鬆了鬆臉,說:「要是都由著性子來,誰來為瀛棘考慮。」他冷笑一聲,「當初要是你在白梨城當這個王,想必是想也不想,就與青陽死鬥,直到滅族了事吧。」
  「那還用說。如果當匪徒當得窩囊,我也寧願去死,」鐵勒延陀放聲大笑,「你還真瞭解我啊,所以你當瀛棘王,我不當。頭痛的事情留給你。」
  「閒話少說,」瀛棘王無奈地在耳朵邊擺了擺手,像是要把不快的事情都趕走,「我有事要你幫忙。」
  「喔,找我幫忙?這可是件新鮮事,你說。」鐵勒延陀將這句話在嘴邊回味了一句,才笑嘻嘻地將臉湊上前去。
  瀛棘王說:「青陽不許斤鹽片鐵出大望山北,這你知道嗎?這是要困死我們啊。沒有鹽,我們舔一舔鹼土,沒有鐵,我們怎麼打造刀子和槍,與他人拚命?」
  「我還以為你事事聽他們安排,難道也不安心蹲在此處束手待斃?」鐵勒延陀壞笑著問。
  瀛棘王不置可否地說:「往北行兩百�,即有鹽井數口,我已令兩個百人隊日夜拖運,帶回來的鹽可供日用。我已經令賀拔帶著人到有熊之北去勘探白鐵礦,若能找到礦石采煉,打造農具兵器也不會有問題。」
  「何必那麼麻煩。」我叔父鐵勒延陀得意地向瀛棘王的座椅上一靠,回答說。瀛棘王的座椅如今只是一塊鋪著豹子皮的馬鞍,但向來無人敢靠近拭碰,他卻喜歡翹著腳往上一倒。
  「沒錯,」瀛棘王的眼中有一點一點的火在閃,「這不是長久的辦法,他們一來一去,總要一個月以上,這太耗我的人力了,所以我來找你幫忙。周圍的部落未必全能被青陽人控制死,拿毛皮和肉就能換到食物和鹽,不過鐵器和刀子就難了,不到各部落的本陣大營就拿不到,而到各部落大營的關隘都在青陽手中。
  「這些路困得住你們,怎麼困得住狼呢。」鐵勒延陀嘿嘿嘿地笑著說,「能偷過關隘的秘密小路全在我心裡,不過,我的人可不能白幹,至少得抽二成。」
  「好啊,你到營裡來拿吧,」瀛棘王歎了口氣,懶懶地說,「想要多少就拿多少——我說,你要金子有什麼用呢?」
  「那就一言為定。」我叔父鐵勒延陀說,也不打聲招呼,他從椅子上躥起來,彈丸般衝出門口,跳上門口綁著的那條狼。長孫的記錄並沒有那麼詳盡,但我能想像得出來那幅畫面。在那兒,鐵勒延陀高高地騎在咆哮的赤狼肩膀上,連狼帶人都被頭頂上宣洩下來的陽光照得白亮亮的,而瀛棘王依舊安穩不動地坐在陰暗的沒有窗戶的卡宏裡,他越來越不愛動,連踏火馬也難得一溜。他端坐在卡宏裡,被陰影所吞沒,只有兩個眸子如夜裡映著月亮的水潭般明亮。
  這幅圖畫就像他們兩個人的寫照。如果說我父親瀛棘王是處變不驚安穩如山的熊,那麼我叔父鐵勒延陀就是匹難羈上籠頭的野狼。
  這頭狼扭頭對熊說:「我現在是男人,我要金銀來養家。你營地裡剩的都是女人,自然拿銀子沒用了。」他哈哈大笑,用鐵鏈抽打得坐下的巨狼大聲吼叫,在黑油油的地裡頭躥了出去,把營地周圍圈著的幾匹馬驚嚇得連連倒退,驚嘶不已。
  其時,瀛棘的經濟體制已然崩潰,瀛棘王新設立了瀛棘大營的公庫,名為「大庫」,各營再設分庫。因處非常時期,大庫按五一的苛法收稅。家有五羊者上交一羊,五牛者上交一牛,五馬者上交一馬,這些牛羊日常分在各家飼養,需要徵用時候再由官家人帶走。各營再設分庫,分庫再以十五交一抽稅,以備各營日需。此外成年人不論男女都有五一徭,即每五日輪一次,一次一日的公活,有錢人家也可以錢糧充抵,無錢糧者可到大庫賒帳借糧,以徭役還帳。
  於是鐵勒延陀的人開始不停地把大庫裡的皮毛和鹿角、牛肉帶走,過上一段時間,又帶回來成堆的生鐵,茶葉,鹽塊、刀子、長矛和鐵箭頭,更要命的是,他們還帶回來眾多女人們喜歡的金銀首飾,上面鑲嵌著珠子和綠松石。這些放浪形骸的男人,過去的盜賊和囚徒,就用這些東西去勾瀛棘女人的魂。
  草原上平民與斡勃勒之間本來界限極嚴,徙人的地位則更要比斡勃勒低上一級,但女人的天性讓她們剛剛從飢餓中甦醒,就開始憧憬頭上和脖頸上的美麗閃光。除此之外,這些陰羽原上的漢子更能帶過來食物和肉,辛辣的酒,他們還能在女人們需要幹重活的時候脫下外袍,光著滿是刀痕牙印的脊樑站上前來,那些強壯的淌著汗的身體充滿了可怕的可以依靠的誘惑。
  這三千名漢子鑽入瀛棘王的大營,如同乾柴投入烈火之中。那些被風霜和艱辛蹂躪了大半年的柔嫩如花瓣般的女人們,打開了自己的心懷。到了夜裡,那些消失沈寂了許久,聽了讓人臉紅的歌謠又開始婉轉飄蕩在大營上空了。瀛棘的女人們被男人帶來的幸福給融化了。
  於是我父親瀛棘王早上出門的時候,就看到成群結隊的野漢子正翻身上馬——為了防止驚營,他們並不都騎狼過來——他們高聲喧嘩,大呼小叫,醉醺醺地揚著鞭子,跨過一夜留下的滿地稀薄馬尿,踏著清晨的微寒和薄霧消失在那些高高飄飛的草裡。
  有時候,還有大群的瀛棘的孩子們跟在他們的馬旁興高采烈地奔跑,漢子們唱著粗豪的歌,如同富豪的財主,從馬鞍上往下隨便扔些肉乾和吃的東西。
  讓瀛棘王驚訝的是,連書記官長孫鴻盧也混在那幫孩子裡,朝馬上的強盜們點頭哈腰,伸手要東西。瀛棘王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看到一位臉有疤痕身穿灰衣的漢子,東倒西歪地騎在匹灰馬上。他認出那是左驂,他和鐵狼王手下一匹白耳朵的黑狼同名,有人信誓旦旦地說看到過他變成了那條狼,也有人說看到那條狼變成了他,不過沒有哪條傳說是被證實過的。
  此刻這位渾身冒著狼氣的漢子正把他的馬勒住在長孫鴻盧的面前,灰馬把一泡尿撒在老頭面前,而他俯身把一包什麼東西遞給了老傢夥。左驂甩了甩鞭子,唱著歌跑走了,而長孫鴻盧擡起頭來,猛然間看到我父親瀛棘王在看他,老臉一紅,把東西藏在衣袍下就走。
  瀛棘王大聲叫住他,問:「那是什麼東西?」
  書記官不得已把東西拿出來給他看,原來不過是包各色石頭,裡頭還混雜著幾小包金粉和幾顆珍珠。
  瀛棘王禁不住啞然失笑:「我的書記官,你都老成這樣了,還和女人小孩們搶這些東西嗎?」
  長孫鴻盧尷尬地一笑,說不出話來。
  瀛棘王一把捉住他的手,說:「走,我到你屋子裡看看。」
  他進了書記官的屋子,卻看見他的那間小屋內擺滿各色的樹根石頭,還夾雜著些銀子、珍珠和金粉。他的孫子正蹲在那兒把這些東西細細地研磨成粉末,分成不同的碟子裝著,看見大君進來,他慌張地跳起身來,幾乎把幾個碟子打翻,連忙垂手站在一旁,低下頭去。
  我父親瀛棘王皺了眉頭,說:「長孫鴻盧,你這是玩的什麼把戲?和孫子餓著肚子,盡收藏這些東西,還伸手向外人乞要,未免大失斯文吧。」
  「斯文值什麼錢?」老頭大聲抗爭說,「這些磨成的顏料可是金不換啊。整個北荒,得上哪兒買顏料去……」
  「你還在倒騰東陸的莊稼佬們喜歡的那些玩意兒?」瀛棘王回過頭來,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若非東陸的文字和筆墨,此刻我怎麼替你大君立傳?東陸之風,必定勢不可擋啊。」老傢夥硬著脖子說。
  「真是世態顛倒啊,被判了刑的人反過來給貴官們施捨吃的,」我父親瀛棘王感歎說,「這樣太不正常了。」
  我叔父鐵勒延陀則半躺在馬鞍子上,帶著嘲諷的譏笑看我父親,說:「一邊都是鰥夫,一邊都是寡婦,這就是人的本性啊,你連這也要管嗎?」
  瀛棘王皺了皺眉頭,背起手問:「找我什麼事,說吧。」
  「有人偷偷摸摸在跟著我的商隊走,我來問問怎麼回事?」鐵勒延陀翻著眼道,「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我不知道這事,」瀛棘王語氣頗為無奈地點了點頭,「不過猜得出來,那是老五昆天王的手下。他們不滿大庫和你的抽成太多,嘮叨過好幾次了。」
  「你不管他?」 鐵勒延陀好奇地半擡起身體問他。
  瀛棘王苦笑了一聲:「你以為我現在管得了什麼嗎?」
  鐵勒延陀擡了擡眼皮看他,「在我們兄弟中,我最佩服你這個三哥了,可如今,嘿嘿,我真是替你著急啊。」
  「要論上陣對決,我依舊不懼你。」我父親瀛棘王森然說,他的威嚴依舊是讓人不可汙蔑的。他捏了捏拳頭,又緩緩鬆開,「可登上了這個位子,就不得不左右前後都照顧到。老五偷點腥膻,只是小事,你還能為此殺了他不成?我瀛棘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打打殺殺,而是保養元氣啊。」
  「你老了。」我叔父鐵勒延陀直言不諱地說,他從那張寶座上跳起來,大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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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5-29 13:20:32

第2節 北荒之亂(2)
  
  
  十日之後一個無星的夜晚,昆天王的兩支馬隊滿馱貨物,分別在墨弦河東岸和大望山北麓隱秘的小路上艱難跋涉,突然間被四面掩至的刀客殺了個乾淨,盜賊盡取貨物金銀而去。
  
  「你要有什麼生意上的損失,盡可以到我這來,我雙倍支付給你。你幹嗎要動手?」我父親瀛棘王氣哼哼地問。
  
  「那不一樣,」鐵勒延陀乾脆地說,「這是我們自己搶到手的東西,可不承你的情。」
  
  「喂,」他又說,「這個老五,包裡的貨色可真不少啊。你們集體遷庭的時候,他大概吞沒了不少好東西吧。你不想知道有些什麼嗎?」
  
  「不想。」瀛棘王沒好氣地拂袖而去。
  
  鐵勒延陀搶劫昆天王的貨物,殺了他的人也就罷了,但他手下的人卻大模大樣地拿著這些東西來大營泡妞,這就有點過分了。說到這裡,我該講講左驂的故事。
  
  左驂此時看上了原白梨守藏室史的老婆白小寧。白梨守藏室史雖然是名文吏,卻性子剛烈,在青陽縱兵入城時從城牆上跳了下去,把滿腔子的血濺到了呂光的馬前。小寧出身白氏名門,本來是瀛棘主祭祀的奉常之女,自然帶著股書卷氣息。她父親奉常白翮早死,丈夫死後,她堅守不再嫁,家中下人又盡數被遣到瀚西戍邊,只能一個人從白梨千�迢迢挨到了北荒,歷了許多難以想像的磨難,依舊是年輕貌美,門前吸引了無數男人的目光,就連昆天王的大公子瀛台壽也常到她門前獻慇勤,要給她在東營修建一所獨屋,卻被她堅拒不納。
  
  她此刻住著的卡宏中人多擁雜,三十名各色不同等級官吏的婦人以大床鋪在其間居住,梳洗起居都無隱私可言。這些婦人都無力獨自立戶,每日裡要為官庫織粗布十五匹,便能一人分得四豆粟、二兩肉和半兩麻油,維持溫飽足矣,但卻辛苦異常。從天明開始,機樞的唧唧聲不絕於耳,梭子穿梭往來。暗淡無光的卡宏裡,羊的細細絨毛飄蕩在空中,覆蓋了一切,讓裡面的人眼睛鼻子總是發癢。小寧的眼睛就總是紅的,但她依然安之若素,不給任何人可乘之機。
  
  左驂在她門前的橫木上留了一道刀印,他的亮銀刀刀背筆挺,沒有人不認識他的刀。他這一刀就如在她門上畫了一道記號,尋常無賴少年沒人再敢上門囉嗦。日子一晃過去幾個月,左驂在這女人身上費了許多時候和計策,最後卻也沒能將她搞到手,他雖然窩火,倒也心中欽佩小寧的烈性。
  
  這時候瀛棘大營中男子短缺,好女子多的是,左驂雖然面目猙獰,卻是鐵勒手下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出手又很豪闊,那些女人金子在手,看他也就不難看了。他很快就在營地裡找了四、五個相好的姑娘,但卻沒有忘記小寧,常常送來些肉食衣物,小寧每次也就笑笑收下,隨手分給左右的同伴。
  
  那一日,左驂照例拐到小寧門前看看,他嘴裡叼著牙籤,松著馬韁百無聊賴地走著,正好看到小寧擔著副巨大的水桶,原來正是她輪值出門汲水。自她的卡宏至龍牙河邊有一�來遠,小寧人又瘦弱,挑上擔子走走歇歇,半個時辰才一來回,灌滿卡宏中的大桶得來回十二次,這一日她便無布可交,雖然同屋的婦人會湊起來分點食物給她,畢竟累得不行。左驂目光閃爍,看著小寧拖著桶走遠了,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第二天他就帶了一匹卷鱗毛的灰騸馬過來送給小寧,那馬毛長腰健,背上六個水桶拉水的話走上兩個來回也就夠了。那時候瀛棘的馬極少,一匹馬怕要值上千金,小寧想著同屋中的夥伴們都需要這匹畜生,也不多問就將它收下,卻不料收了個大麻煩。
  
  左驂走後,昆天王的兩位公子騎著馬闖了過來,一眼看到那匹灰馬立在那兒,屁股上的烙印卻還沒有改掉,正是他們東營的烙印。公子壽臉一長,想到屋子裡那位不聽話的花朵也似的女人,心中酸味直泛上來。他想到這些盜賊居然用他的東西來和他搶女人,不由得氣上心頭。
  
  這兩人原本跋扈,當初昆天王手下本來頗多扶風舊部,西涼關一戰後實力尚存,他又上下打點,將這些下屬戶籍歸入扶風,倒留了大半下來。到北荒後昆天王又與七曲的人勾搭上,東營的實力隱隱然蓋過瀛棘王的大營,昆天王的兩位公子也眼見得下巴越擡越高。直到鐵勒蒙了臉將昆天王商隊一網打盡,昆天王的東營吃了一個大虧,又無處追究,公子壽等人一股氣只能憋在肚子裡。此時見了這匹馬,壓抑了十來日的怒氣登時都爆了出來。公子壽手一揮,手下伴當一擁而入,將小寧拖了出來,不容分辯就捆在卡宏前的栓馬樁上。
  
  公子壽提著鞭子,趾高氣揚地喝道:「著慎刑司過來,問問他通賊不報如何處罰?」
  
  一個眼眉瘦小的老男人跪在地上奏道:「男子貫耳穿營,女子鞭三十。」
  
  公子壽側了側頭,望見那小女人兩手高高地被扣在銅環上,露出的胳膊如藕荷般白嫩,一雙黑如點漆的倔強眼睛裡滿是輕蔑地看著他。
  
  「好。」他咬了咬牙,擺了擺下巴,一名伴當扯起鞭子,一五一十地打了捆在拴馬樁上的女人三十鞭子。公子壽等他打完,挨近那個微微喘氣的女人臉頰,低聲在她耳朵邊說道:「好個沒眼光的賤女人,你寧願喜歡那個賊囚徒嗎?這頓鞭子,倒要讓你燒得舒服的脊樑清醒清醒……」
  
  他在馬上直起腰來,猛地在她背上又重重抽了兩鞭子,空地邊上四方卡宏裡的人都能清晰地聽到鞭子著肉的聲音,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公子壽大聲地宣佈說:「跟你偷的那個臭男人說,這兩鞭子,你是代他吃的。」
  
  這時候,他手下的伴當和兵丁已經散開來到各卡宏裡搜查,這一搜倒搜出十來匹紅綃、三四筐貂皮、玉石鐲子和戒指無數,看上去都頗似那日晚上昆天王被搶走的東西。公子壽的手下連踢帶打,從那些哭喊的女人手中搶下東西,牽上繫在小寧卡宏門口的馬,一幹人等吆五喝六地走了。
  
  那時候瀛棘王幾乎都呆在溫泉河邊的秋營裡,大營裡事務都由舞裳妃攝管。她聽了這事,問明了情形,便派人將鐵勒延陀召來詢問。
  
  鐵勒在她面前反倒沒有在瀛棘王面前放肆。他搖了搖頭:「你別管啦,這事是小左惹下的,就讓他處理好了。」
  
  他拍馬出了營地,左驂也過來問他該怎麼辦。鐵勒延陀瞪了瞪眼,說:「東西被搶了,你就再送一次唄,還能為了個女人殺了我侄兒不成。」
  
  左驂晚上到了營地裡,他看了看小寧背上的傷,扔了條巾子給旁邊看顧的婦人,說:「把她眼淚擦了。」便掉頭而去。當夜他沒有再來,不過其他的徙人似乎不受影響,到了夜裡,他們成群結隊地偷偷溜進大營,照例帶著一匹紅綃或者一匹素綃,在那些熱氣騰騰的卡宏裡找到自己的女人,膠膠粘粘地過上一夜,早上再打馬而去。誰料到公子壽偷偷地在營裡布下了眼線,徙人的馬蹄聲還未在稀薄的晨霧裡完全消失,公子壽的人就已經到了卡宏的門口,他們如狼似虎地衝入門中,迫不及待地將這些原本屬於他們的東西全都搜走,那些捨不得放手的女人——一匹紅綃可值十天的配給啊——都被皮鞭子抽了一頓。
  
  有三五名睡著懶覺的鐵勒手下被公子壽的親兵抓了個正著。他們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上,就被亂棍打出了營地,棍子在他們的光脊樑上噼啪做響。「誰是陰羽原的主人?」看著那些人在塵埃裡打滾,公子壽騎在馬上問道。
  
  這下子鐵勒的人終於吃了教訓,於是幾日裡不見人影。夜裡,瀛棘的女人們躺在床上,不習慣了寬鬆的褥子和沒有馬蹄倒騰聲的長夜。到了第四日的傍晚,左驂踏著夜裡薄薄的月色再次摸進了瀛棘大營,這無法無天的漢子騎著的馬屁股上依舊帶著昆天王的烙印。他找到相好的住處,在那裡盤桓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他跨馬直闖入小寧住處。在昏黑的火把下,他掏出一包大珠嘩啦啦地往桌上一倒,滾了一桌都是。那些珠子圓光玉潤,大如鴿卵,便是見慣了珍品的官吏大員的女人,見了這些珠子都要抖一抖。這樣一顆珠子,在陰羽原,足可買上駿馬十匹了。
  
  「給你治傷。」他低沈著嗓子說,轉身就要走。卡宏裡的女人們連忙攔住了他。她們說:「這些東西,我們消受不起。左將軍還是把它帶走吧。東營那邊要見了這珠子,還不得要了我們的命呀。」
  
  左驂皺了皺眉,在桌子前坐下來,把刀子往膝前一靠,突然說:「小寧,快過來親下嘴,我今天不走了,在這裡陪你喝酒好不好?」
  
  小寧那時候鞭傷未癒趴在床上,她聽了這話,生氣地哼了一聲,似乎想要把個藥罐扔過來。
  
  左驂露出鋒利的牙齒一笑:「開個玩笑,何必當真。」他將那些珠子收回袋子,自己從懷裡掏出了一包熟牛肉和一皮袋酒,果然自己吃喝了起來。
  
  小寧趴在床上,咬牙切齒地說:「你快走,我不要賊贓。」
  
  左驂停了嘴,火光下看她臉白如紙,黑色的長髮披散開來,將臉蓋了一半,自有一番驚心動魄的美。左驂看了她半天,歎了口氣說:「你幹嗎不跟我,非要吃這麼多苦?」他的嗓子依舊沙啞難聽,但此刻聽上去卻溫柔如綿。左驂歷來是一副鐵板般不苟言笑的面容,突然現出這副表情就如同一匹狼在齜牙而笑。
  
  這道柔情就如一團火焰掠過他的臉,轉瞬即逝。他擡頭看了看周圍遠遠站著的女人,喝道:「來來,坐下一起吃。」
  
  那些女人面面相覷,一個年長的女人突然跪了下來,說道:「左爺,這裡現今到處都是東營的耳目。你還是快走吧,不要拖累了小寧。」
  
  左驂大口往嘴裡塞著牛肉,彷彿沒有聽見她們的話,然後他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你們聽,」他說,「糟糕,走不了啦。」
  
  她們側耳傾聽,順著風聽到了營地四周傳來隱約的海潮一樣的嘈雜聲,那是大隊人馬調動的腳步聲,是兵刃和鐵器碰撞的聲響,這些聲響如同一場浩蕩的洪水,迅猛而沒有預兆,眨眼間已將外面包圍得水洩不通。
  
  卡宏那扇粗壯的紅松圓木釘成的大門轟隆一聲被人踢開了,十來名提著明晃晃刀子的武士闖了進來,她們認得他們都是公子壽手下吉蛇營的衛士。他們踢開門後就持刀閃在兩側,公子壽低頭大步跨入卡宏內,看見果然是左驂坐在裡邊,嘴角邊不由露出一絲獰笑。
  
  此刻公子壽身邊雖然人多,但畢竟聽聞過左驂的名頭,對這頭夜狼頗有幾分忌憚。他微微側身,擺了擺頭,外面呼啦啦又闖進了十來名帶刀衛士,將小小一間卡宏擠得滿滿當當,一圈刀尖都閃亮亮地對著桌子邊坐著的左驂。
  
  東營中原本有六百多名弓箭手和短刀手,公子壽能調動的總有三四百人,這些人盡數而動,將卡宏外圍了四五層,也算是極給左驂面子了。
  
  公子壽定了定神,扶著刀柄跨上前去,從鼻子裡哼著問道:「門口這匹馬可是你帶來的?」
  
  左驂好奇地歪頭看了看四周。「不錯。」左驂回答說,他的刀子依舊夾在兩膝之間,周圍的兵丁眼睛一眨也不敢眨,都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只要他有去碰它的意思,就要一擁而上。
  
  公子壽大聲喝道:「它身上怎麼會有我們東營的烙印?——你不說個清楚,今日可沒那麼容易走得了!」
  
  「你今年多大?」左驂擡著頭看他,突然問道。
  
  公子壽一愣,似乎拿不準他是什麼意思。
  
  「你是要拿回這些東西嗎?」左驂歎了口氣,擺了擺手,「反正她也不要,我留著沒用,你就拿回去好了。」他撥了撥桌子上的那個布袋,碩大的圓珠就叮叮噹噹地相互撞擊著,在滑溜溜的桌面上滾了起來。這些珠子照亮了每一個人的眼睛,四五枚大如指肚的明珠順著桌縫滾到地上,滴溜溜地滾到了那些士兵的腳前,連公子壽也忍不住低下身去要把它們揀起來,卻被左驂背後揮起一刀,登時一顆頭飛出去,落在牆角�。
  
  公子壽的身子立了半晌,血如貫珠,從頸子裡咕嘟嘟地冒了出來。
  
  只這一瞬間的工夫,一直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略顯呆滯的左驂,已經如一團兇猛的旋風撲入那些呆立的士兵中間。銳利的光亮在他左右閃現,所有的人都同時感到那團幻影裹雜著銳利的刀鋒在朝自己撲來。沒有人能夠想明白,一把刀怎麼能同時揮劈兩側。那些東營的兵丁們驚恐地揮刀格擋,卻全都擋了個空。他們擠撞在一起,胳膊都無法揮舞開,這麼多的人同時揮舞兵刃,卻沒聽到一聲金屬相互撞擊的聲音,他們就如同在與空氣和風搏鬥,只聽到刀子切入肋骨和肉的聲音……
  
  卡宏外那四百名長刀手只聽到屋內一片連綿的慘叫聲,卻不明所以,他們驚疑不定地擁擠在門前,前面的人擋住了後面人的視線,他們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卻也無法衝進去看。
  
  可怕的呼喊和垂死的掙紮聲如同一陣潮水退到了門前,門口站著的兩名士兵突然左右一分,向兩側倒下了,熱騰騰的血從他們的脖頸裡衝出來潑灑在冰涼的地上。
  
  四百名士兵驚恐地看著那頭狼一樣的灰衣左驂,慢騰騰地,毫無損傷地從屋子裡走了出來。他的右手一抖,刀子上的血如一串油上的水珠被甩了出去,一滴也不留在刀上。那把刀子登時像亮銀一樣閃閃發光起來。他的左手上還提著一顆頭,一甩手就將那東西扔了出來。
  
  公子壽的頭顱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落在一匹紅色的兒馬蹄前,那匹馬聞到血腥味,驚恐不安地往後一跳,幾乎把背上的吉蛇營統領白菏摔下馬來。
  
  「二十歲的毛孩子,還是不要在外面充大人的好。」左驂平靜地說,他的沙啞聲音讓每一個人聽得清清楚楚,「把他的頭帶回去。告訴你們王爺,再來胡鬧,對鐵狼王不恭不敬,就把你們東營夷為平地。」
  
  白菏抖抖索索地指著左驂道:「反了反了。一個死囚徒竟然……竟然……」左驂衝他瞪了瞪眼,白菏那一句竟然也就竟然不下去了,他驚慌地後退了一步,揮著手喝道:「快給我殺!快上!」
  
  左驂冷笑一聲,也稍稍往後一退,退入卡宏的陰影裡。
  
  外面的吉蛇營士兵發一聲喊,並排往卡宏裡攻來,但那卡宏門口低矮,還要下一個大坡,每衝進來一個人,都要彎腰低頭才能進入屋裡。他們不得不向前伸著脖子,就彷彿在等左驂把他們的頭斬下來似的,而他們倒下的屍體,又成了後面衝進來的人的阻礙。
  
  「祖宗的東西自然都是有道理的。」左驂每斬一人,就一抖刀子,刀背上的血就如成串的紅珊瑚珠飛了起來。無論殺了多少人,他的刀子始終亮銀般閃亮。他一邊抖著刀上的血,一邊好整以暇地對卡宏裡嚇得臉色發綠的那些女人解釋說:「你們當初也不明白這些門為什麼要造得這麼低吧?」
  
  他說這話時,頭臉都被他人潑濺出的鮮血蓋滿了,只露出潔白的牙齒和炯炯的眼睛,那些女人怎麼敢搭腔。左驂不慌不忙地接連砍翻了十來名冒冒失失往裡硬衝的士兵,殺到興頭起,突然一張嘴,白森森的牙齒咬在一名兵丁的脖子上,登時將那人咽喉咬斷。那些兵丁雖然有上過戰場的,此刻卻有不少人腳都軟了。只見左驂突然把刀一橫,使勁後仰著脖子,從咽喉裡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咆哮,這聲咆哮就如同孤狼在月下的長嗥,拖帶著長長的顫抖的尾音,在空曠的原野上遠遠傳了開去。
  
  隨著那一聲長嗥,屋子裡的女人們又聽到了原野上傳來的另一種聲音,那聲音如同連續不斷的細雨,沙沙地落在草地上。一股濃烈的腥臊氣,突然瀰漫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營地裡的馬開始驚恐地嘶鳴,拖著韁繩人立而起。
  
  伴隨著轟然巨響,一整片的木柵欄都被拖倒在地,密密麻麻的狼群從二百來步長的缺口裡蜂擁而入,它們那黃褐色的凶狠目光漂浮在一整片的灰狼皮潮水上,它們悄無聲息地衝鋒,速度快如鬼魅。在那四百來名長刀手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前,這一支銳利如箭頭的狼軍已經撲擊進他們的陣列,撕裂他們的大腿和肚皮,咬斷他們的咽喉。在這些直刺人心的慘叫聲裡,五百多條大如小馬的巨狼硬生生地在東營長刀陣列中穿插而出,將他們分割成了十多個小團,圍在內圈。它們圍繞著這些失去陣形擁擠在一起的士兵們威嚇地張開巨口,露出滿嘴彎刀一樣的利齒,口水四濺,嚇得他們膽戰心驚。
  
  白菏還騎在馬上發著愣,這些狼鬼魅一樣的速度讓他毫無應變的時間。雖然雙方數目只是相當,但只一瞬間裡,他的兵丁就陣形散亂,士氣崩潰。敗局已定了。
  
  左驂沒有浪費最佳的時機,他從卡宏裡竄出去,閃電一樣跳上白菏的馬,緊貼在他的背上,在他耳邊低語:「我又不是二十歲的毛頭小夥,怎麼能來這兒卻不做準備呢?」
  
  他的狼早已經悄無聲息地掩藏在外面的草野裡,等待了一夜,就等待著這一時刻。
  
  白菏的脖子上和心裡頭都是涼颼颼的。他一側頭就能看到左驂那張被狼爪抓破的猙獰的臉。白菏只覺得屁股底下一空,轟隆一聲摔倒在地,原來座下的那匹馬被狼尿的氣味嚇得腿軟筋麻,臥倒在地爬不起來了。
  
  「都是瀛棘一脈。放下刀子,我不為難你。」左驂沙啞著嗓子喝道。
  
  白菏依然咬著牙不吭聲,他手下那些士兵卻早已經把兵刃撤手扔了一地。左驂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將刀子從他脖子上抽開,轉身朝卡宏走去。
  
  白菏看著左驂的背,好似毫無防備的樣子,但他將手放在刀柄上,捏了又捏,終究不敢把它拔出來。
  
  左驂低頭跨入門中,看了看趴在大床上的小寧,她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目光裡是一層說不清的東西。左驂笑了笑,對她說:「你不跟我走,看來是不行了。」他大步跨過去,攬起她的腰,一把扛上肩膀,也不管她說什麼,翻身上馬,帶著他的那一大群狼,揚塵而去。
  
  這就是左驂的故事。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31 05:00:17

第3節 北荒之亂(3)
  
  
  等東營的那些士兵面色雪白地將刀子收回去的時候,公子壽的那顆頭依舊骨碌碌地在地上滾個不停,舌頭像彈簧一樣在嘴裡抖動著。昆天王瀛台寒回從東營趕了過來,一言不發地提了兒子的頭回去。
  
  我叔父昆天王此人是個不得不提的狠角色。他是瀛棘王的兄弟,排行第五,母親乃是當今瀛棘王母親的姐姐,扶風部落的長公主。當年扶風與瀛棘混戰經年,扶風不能抵擋瀛棘的大軍,於是扶風王將兩個女兒送來和親。妹妹先生了瀛台檀滅,姐姐後生了瀛台寒回。瀛台寒回剛出生那年,扶風王突然暴斃,瀛棘王派大軍將寒回及他母親送回扶風部,將還不會說話的小寒回樹為扶風王,以長公主抱著孩子聽政。這位新的扶風王在扶風部落呆了足有十二年,正是上台親政的時候,卻遇上扶風內亂,他舅舅起兵造反,將瀛棘的駐軍趕回瀛海之畔,逼寒回的母親自殺,更將瀛台寒回逐出了扶風部。
  
  算起來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昆天王只能灰溜溜地逃回瀛棘來,其時送他去扶風的瀛棘王瀛台雋樓已死,鐵勒部已經被滅,老四鐵狼王遠遁,剩下的三個兒子相互交兵爭位。
  
  瀛台雋樓死得突然,他的五個兒子中,我大伯瀛台靈符寬厚而有魄力,我二伯瀛台夢龍精明且有謀取大權的野心,老三是我父親瀛台檀滅,勇武又冷靜過人,我四叔鐵狼王鐵勒延陀雖然神力驚人,卻不肯跟隨父姓,此時母族被滅,孤身遠遁,自不待言,只有我五叔瀛台寒回離開瀛棘日久,此刻回來顯得人地兩疏,手無寸功,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瀛台寒回此時從扶風帶回來的家將有數千人,但其勢不足以與任何一方抗衡,沒人當他一回事。其時我二伯頗受我爺爺寵愛,位尊權重,為瀛棘大單於,使持節,封安西大將軍,總制七氏軍事,他手握重兵,無出其右,寒回便投靠二哥帳下,討了個閒散差使。我大伯前山王瀛台靈符性情溫厚,雖得諸大臣貴族擁戴,卻無法與老二抗衡,三戰三敗,逃至我父親的營中。
  
  那時候,我父親瀛台檀滅剛剛率賀拔部大軍滅了鐵勒部,自瀛海邊起兵回軍南下,駐紮在西涼關外,他勒兵不動,兩不相幫,只是坐觀我大伯和我二伯的爭鬥。
  
  我二伯父瀛台夢龍那時候雖然新勝,盤踞在白梨,手中擁有左右武威衛,大合薩也裡牙不突者踩著祖廟裡供奉著的一塊圓磐石,將白犛牛的大纛授給了他,把黑底白邊的王袍披到了他的身上,把瀛棘王的寶劍放到了他的手裡。根據瀛棘三百年來的規矩,這已經是將瀛棘王的位置交到了瀛台夢龍的手裡。也就只有火神馬,他尚且不敢嘗試當眾馴服它們。
  
  瀛台夢龍雖然打敗了大哥,但對這位有百勝之名的三弟也頗為忌憚,於是派了大合薩也裡牙不突者前去招他。
  
  我父親瀛台檀滅這時候心裡頭也是天人交戰,拿捏不定。他知道除去左右武威衛,賀拔部的大軍向來在瀛棘勇武第一,賀拔部的人跟他日久,對他忠心耿耿,但畢竟遠來疲憊,武威衛不世的威名又讓他忌憚,此時與瀛台夢龍交手他心中確然沒有勝算。
  
  大合薩對他好言相勸,說瀛台夢龍願在祖廟下立下重誓,與兄弟們約法三章,許願共享富貴,絕不存加害之心,大合薩甘願做保。我父親瀛台檀滅終於點頭允諾,只帶了十八名衛士入城拜見二哥。我二伯大喜,迎出城外十�地,將我父親接入宮中,兄弟二人把酒言歡,喝得酩酊大醉。夜裡瀛台夢龍就留我父親住宿在堪離宮的西苑。
  
  半夜時分,我父親瀛台檀滅被侍衛搖醒,卻是我叔父瀛台寒回與小合薩也裡牙火者求見。
  
  瀛台寒回開門見山地問:「三哥,你沒覺得什麼不對嗎?」
  
  我父親瀛台檀滅自睡夢的迷糊中完全醒來,只聽得偌大一個園子,死一般寂靜,連警哨走動的腳步聲都沒有。
  
  瀛台寒回說:「大君有令,不許其他王公大將見你,我藉著妻子在宮中作客的機會才偷偷溜了過來見你,這可是說明了什麼?」
  
  瀛台檀滅心中一驚,但還是裝糊塗說:「我不明白。」
  
  我叔父瀛台寒回搖了搖頭,直言不諱地道,「我有一事不明,你英雄一世,手握賀拔長孫重兵,為什麼來投二哥?」
  
  瀛台檀滅也不閃避,回答說:「我忌憚的,不過是武威衛而已。」
  
  瀛台寒回問:「這幾年來,武威衛統領都是誰擔當的?」
  
  我父親瀛台檀滅說:「早幾年是靈符,然後是我,交到老二手裡剛有一年。」
  
  我叔父瀛台寒回說:「武威衛多年來在你制下,為什麼要聽老二節制,他對付大哥寧願用各氏家兵,都不敢用這一支精銳部隊,可見其是,但若你入了城,成了砧上魚肉,武威衛也就只能擇木而棲了。大哥溫厚寬容,老二尚且不能容。你英雄了得,瀛棘都知,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老二怎麼能不明白這一點。」
  
  我父親瀛台檀滅聽了出得一身大汗,酒也醒了。
  
  這時衛士也將周圍情形來報,西苑中大小通路都被堵上,且四處堆積了大量柴禾及引火之物,只怕頃刻間就要被算計了。老五瀛台寒回在合薩帶領下匆匆離去。瀛台檀滅當即和衛士將馬匹盔甲都棄了不要,從牆上爬了出去。牆頭外都是巡邏的兵丁,他們趁黑溜到城門邊,城門卻已然關上,更有大隊兵丁發覺他們逃脫,四面未了過來,眼見情形危急,老五瀛台寒回這時候卻帶著扶風部家將殺開城門,又牽過馬來,帶上他們一起逃脫。
  
  我父親瀛台檀滅帶著他的十八勇士,及老五的扶風部士眾,連夜奔到西涼關下,斬將奪關,開了關門,門外賀拔部的大軍一擁而入,直驅白梨城下。白梨城中的瀛台夢龍聽了大怒,即時將老五瀛台寒回留在堪離宮中的妻兒都殺了。
  
  此後從日中戰到日落,武威衛臨陣倒戈,都歸了瀛台檀滅,我父親終於生擒瀛台夢龍,大軍入城,重新奪回了白梨城。
  
  這一戰雖然勝了,但我叔父瀛台寒回的家人卻被屠戮乾淨,老大和我父親都覺得虧欠了這位五弟不少。
  
  在堪離宮的庭院裡,我二伯父瀛台夢龍哈哈笑著說:「你不殺我,天下更難收拾。」我父親手起一刀,將他二哥的血噴濺在了王庭裡。靈符則親手殺死了大合薩也裡牙不突者,讓立下大功的也裡牙火者登上了大合薩的座位。
  
  我父親瀛台檀滅此刻兵力最盛,卻不知為什麼將我大伯扶上了王座。那一年便是青虎元年。
  
  其時,我大伯瀛台靈符即將自己的前山王位傳遞給我父親瀛台檀滅,他自己沒有子嗣,經常拍著身下的座位說:「這個位置,是老三的呀。」他起先如此說說,也就罷了,但年歲一長,我大伯靈符的羽翼已豐,瀛台寒回與他行走得多了起來,新大合薩也裡牙火者又倒向了寒回一邊,前山王瀛台檀滅的位置就突然如火山口一樣難熬了起來。我叔父瀛台寒回就如一條極有耐心的蛇,堅忍,狡詐,慢慢地,一口一口地盤剝走他的兵權,至青虎十二年時,三騎八衛的虎符多半已入瀛台寒回之手。眼見他處心積慮,醞釀經營了十二年的心願就要得償,青陽這只草原上的猛虎卻張開血盆大口,朝瀛棘撲擊而來,西涼關一戰,三騎八衛潰不成軍,瞬時間玉石俱焚,什麼丹墀玉殿,什麼王圖霸業,頃刻間都成了泡影。
  
  此刻我叔父瀛台寒回策馬從東營中趕了過來,接過自己兒子的首級。他面容清瘦,臉上的肉似乎都被一把刀剔了個乾淨,長長的鷹鉤鼻子像老鷹的長喙樣突兀地伸了出來。要說他的城府確實讓人欽佩,此時他捧著自己兒子的頭,除了眼角微微跳動之外,臉上居然沒有任何表情。望著他孤孑遠去的影子,在場的所有瀛棘人卻全都心頭狂跳,知道暴風雨就要籠罩在陰羽的荒原之上,那是無法躲避的事情,這條善於蟄伏的蛇,或遲或早,要張開他的毒牙利嘴,為今日討個說法。
  
  「把左驂交給老五,你開什麼玩笑?」鐵勒延陀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幾個字,「門都沒有。」
  
  「你手下殺了昆天王的兒子,他怎麼能善罷甘休。鐵勒,鐵勒,你是要我瀛棘此刻四崩五裂嗎?」
  
  「這些大道理,我講不過你,」鐵勒延陀喝道,「我就知道,左驂不該交,昆天王的兒子該殺。他可不拿瀛棘當回事,你為什麼要替他盤算這許多?」
  
  「以一人換瀛棘數年安寧,鐵勒,你心中要計較清楚啊。」
  
  鐵勒延陀如雷般吼道:「你怕他我可不怕他。你要是不敢,我替你點兵,將老五全家都滅了,一了百了。」
  
  我父親瀛棘王抿了抿嘴,背著手在卡宏裡重重地踱起步來。他眼望著鐵勒延陀,突然問道:「你的頭髮是誰幫你梳的?」
  
  這句話雖然輕,卻如同一顆炸雷在卡宏中炸響。鐵勒延陀一愣,也擡起頭來瞪向瀛棘王,他們那刀子一樣的眼神在空中相撞,鏗然有聲。
  
  這幾個月來,我父親瀛棘王已很少在大營裡呆著。我的幾位哥哥已經漸漸長大,按照草原上的規矩,十二歲即成年,可以統領一方了。大營四周畢竟地方有限,於是瀛棘王便令我三個哥哥帶領青壯,在西邊溫泉河處設立別營,開墾牧放。大營中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婦孺。瀛棘王本來不喜內政事務,後來乾脆帶著數名偏妃到了別營盤桓,大營中諸事就都落在了我母親舞裳妃子的身上。
  
  鐵勒延陀每次到了大營都只能見到嫂嫂舞裳妃,妃子對他招待慇勤。夜裡安排他的人馬在營中歇息,鐵勒延陀就在瀛棘王的斡耳朵偏殿內歇息。
  
  那些夜晚漫長悠遠,月色使荒野看上去如白亮亮銀子造成的世界一般。天空是青黑色的,一排排的雲如深黑色的海潮,帶著呼哨聲從北邊滾滾而來。一個白衣女人在月光下長籲。我叔父鐵勒延陀只覺得自己渾身如爬滿了蟲蟻般難以入眠,他早在那次七曲兵糾纏瀛棘王妃子時見過她,自那一刻起,蠻舞的女人就如同磁石吸引鐵器一樣吸引著這個粗豪的男人。他在散佈著黑草氣息的風裡深深地低下頭去。
  
  鐵勒延陀一個人到大營裡的次數越來越多,他開始粗聲粗氣地對舞裳妃子說話,他再來的時候就不再留宿在瀛棘王的卡宏裡,但許多人都聽到一匹巨狼圍繞著黑色低矮的營寨逡巡,低低地嗥叫,徘徊不去。
  
  在黎明的晨霧中,他們在營寨外的草原上看到過這位孤獨的巨人和狼的背影,濃厚的夜露在高高的草葉尖彙集成銀色的水珠,讓黑色的草原變成了灰色。當鐵狼王驅狼遠去,穿過高及狼腹的草地時,就在草地劃出了一道深黑色的痕跡。
  
  這樣過了許久,瀛棘人突然看不見這幅景象的時候,居然有了幾分失落。
  
  他們眼望營門外的草原,只見白茫茫的霧氣籠罩下的銀灰色草野,不見巨大的黑色狼影。
  
  只有起得絕早的一名漢子發誓說,自己看見鐵勒延陀衣冠鮮整地從瀛棘王的卡宏裡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套上自己的白鹿皮弁,他目不斜視,大步穿過卡宏外的空場地,跳上捆在栓馬樁上的一匹白鼻樑的紅馬,揚著鞭子跑走了。
  
  雖然遊牧的人沒東陸人那麼多禮儀講究,但小叔和嫂子太過親近,終究是引得流言四起。
  
  「這流言多半是從昆天王府邸中傳出來的吧,」鐵勒延陀慢慢地說,「老三,你拿自己的女人來威脅我,未免太不丈夫了吧。」
  
  「若非事出有因,你又何必把手放在刀子上呢?」我父親瀛棘王冷冷地回答。
  
  我叔父鐵勒延陀黑著臉,咬牙咬得腮幫子邊上鼓起兩塊大包,他悶聲警告說:「再和我談論這事,你要後悔的。」
  
  他們兩個人氣沖沖地互相望著,黑色的眸子都隱藏在眉弓的陰影下,冒著熾熱的火花。
  
  鐵勒延陀的手始終沒有從刀柄上放下來,他猛地一旋身,騰騰騰地走了出去。在門口他站住了一下腳步,用強忍怒火的口氣說:「另外告訴你件事:老五的馬隊如果只是去買辦些貨物,哪用得著帶那麼多貴重的東西。我看他們去往蠻舞和去往七曲的使團只怕有其他目的,你自己要小心才是。」
  
  瀛棘王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狠狠地折著手上的馬鞭,喃喃地道:「有你在,我才該小心。」
  
  鐵勒延陀和昆天王東營的摩擦不斷,兩路人馬打得烏煙瘴氣。瀛棘王退避至數百�外的溫泉河邊,本來是他定下的坐山觀虎鬥之策,若能耐著性子不理不問,等待最後的結局,那麼一切就都不同了。只可惜,終究還是出了岔子。一個女人最終種下了相互殺戮的禍根。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31 05:01:15

第4節 北荒之亂(4)
    
  蠻舞原的邊界上,來自狼騎的搶劫日見增多,我外公蠻舞王接報後生氣地說:「我們和瀛棘互為姻親,急難時我們還援助過他們糧草,此刻他怎麼能屢次騷擾我邊境,難不成要逼我興兵征討不成?」
  
  古彌遠反而笑顏逐開,他對蠻舞王說:「瀛棘內亂,禦下自然鬆弛。這只是小事。有一件大富貴就擺在大王面前,看你能不能取了。」
  
  「此話怎講?」蠻舞王勉強問道,自從大女兒死後,他越發變得畏畏縮縮,對蠻舞原之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了。
  
  「此刻瀛棘王既然有事,有能力的兒子又不在身旁,誰先趕回去,誰就有希望得大君之位。我草原歷來有幼子守竈的說法,瀛台寂是你親外甥,他來當這個新的瀛棘王是再合適不過了。你此時不送你外甥回去,更待何時?」
  
  這話傳了出去,我的帳篷裡登時亂成了一團。楚葉他們聽說有回去的可能,都忙忙碌碌地收拾東西,他們把刀子磨了又磨,用碎石子把馬鞍上的銀飾擦得亮晃晃的,他們的臉上變得喜笑顏開。在這裡雖然吃好穿好,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啊。他們等啊等,等到了草葉黃了,秋風涼了,卻還是沒動靜。
  
  我外公蠻舞王猶猶豫豫,熬過了整整一夏。一天晚上,我們聽到一匹快馬從北方跑來,得得的馬蹄聲橫穿過夜空下的平原。陰羽原傳來了確切的消息,我舅舅蠻舞王突然下定決心,點起三千兵,交給一名遊擊將軍統領,要送我回去。可是這會兒寒冬已至,路上已經行走不便了。
  
  古彌遠在沙地上排演算籌。他皺著眉頭把竹籌擺弄來擺弄去,似乎有點決斷不下。我們圍繞在帳篷裡看著他。赤蠻在帳篷裡走來走去,一邊說我無所謂,一邊把刀子拔出來又插回去,他搞得我們都緊張死了。
  
  我猜老師已經快算到結尾了,他手裡還捏著最後兩支籌,我們都等著他把它們擺放到那團令人眼花繚亂的算籌陣中,大合薩卻突然哈哈一笑,然後起身離去,他的袍子帶起了一股風。也許他已經在散亂的籌子中看出了什麼。不過薩滿教的星算術應該和古彌遠的算法完全不同才對。他看出來了什麼嗎?
  
  古彌遠沒有把最後的籌子放下去,他用細長優雅的指頭撫弄著它們,然後把它們收了起來,他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微微一笑:「已經遲了,事定不諧。不如不去。」
  
  賀拔蔑老懵懵懂懂地睜了睜左眼:「你說什麼?」
  
  我失望的樣子一定很明顯,他安慰地摸了摸我的頭:「還有機會,阿鞠尼。」
  
  「可他們怎麼辦?」我用大拇指點了點身後站著的楚葉和赤蠻他們。
  
  他們失望的樣子如此明顯,連我都看得出來。我不由得替他們傷心起來。我知道老師實際上沒有算完最後的結果,雖然這表明了什麼我不知道,大合薩也許知道,不過他不會告訴我們的,他是個油滑的大胖子。
  
  楚葉扶了扶額頭。她其實是蠻舞的人,卻不知道為什麼把遠在千�之外的那片被厚厚大雪覆蓋的土地當成了自己的家。赤蠻幹笑了一聲,鬆手放開刀柄,轟隆一聲坐了下來,就像條朝獵物撲上去的狼,最後卻發現那只是堆風化已久的牛骨頭。失望的氣息瀰漫在帳篷裡。我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轉過眼珠來看我,似乎這會兒他們都想起我是主人了,只有我可以把他們從這種深切的失望情緒中拯救出來似的。
  
  古彌遠也在看著我,他嘴角含笑,似乎在說:「找一條理由給我。」
  
  我眨巴著眼睛想,我確實可以想出一條理由——我說:「如果注定要死的話,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又有什麼區別?」
  
  「哈哈!」古彌遠仰天笑了起來,我已經是第二次這麼對他說這話了。我第一次發現他額頭上顯露出一道不明顯的皺紋,他也不是像我想像的那樣確信自己要做的每一件事吧。
  
  「你真的要去?」他看著我的眼睛越是高興,眉毛上顯露出來的悲哀就越深。
  
  「我不怕死。」我昂著小脖子迷迷糊糊地說,這話是自然而然地溜了出來的。
  
  「死是死不了,」古彌遠眼珠子灼灼生輝地瞪著我,看得我臉蛋發燙,最後他說,「只是徒增許多麻煩許多痛苦罷了——它和你想像的不會一樣——你還是想去嗎?」
  
  我其實是很怕麻煩的,於是就想說算了,但是後來我看著我身後的人說:「你看他們多開心。」
  
  「來,」古彌遠一把提起我,帶著我疾風一樣捲出了帳篷,把他們都留在了裡面:「讓我來告訴你,這是一條什麼樣的路。」
  
  他的目光看起來比天上的一鉤彎月還要銳利。他說:「你想知道大合薩給我讀的是什麼書嗎?那是蓮花師親自加持的貝葉石鼓書,薩滿教中奉為神聖典籍的預言書。那本書中預言北方將要出現一位最強有力的君主,大合薩認為這個人就是你。因為書上描述他往來於智慧和明亮的牙齒邊,光潔的花在他心頭開放,瘸子、瞎子和聾子如青鳥伴他左右……」
  
  「是我?」
  
  「是你,也可以不是你。還有別的,」他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如果你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你將只能活到二十八歲,據我所知,將要發生的事情比書上描述出來的要可怕得多——你還想成為那樣的人嗎?」
  
  我吸了一口氣問道:「如果我成為不了這樣的人,他們就會死去嗎?」
  
  「誰?」古彌遠露出白如寒月一樣的牙齒大笑,「不,他們會因為你成為那樣的人而死去。」
  
  他的話語如同一陣熱風灌進我的頭顱,在裡面轟轟作響。我失神地望了望天空,空洞的眼眶裡甚至容納不下月亮的影像。他在我耳邊輕言細語:「你會失去許多東西,多得無法想像,多得無法承受——只有冷漠能保護你自己。把心凍結起來吧,然後告訴我,你要不要做這樣的人。」
  
  我點了點頭。
  
  他肅然而立,整理衣冠,對我三次舞蹈拜服。我知道這是東陸上最大的禮節。他站起身來,看著我哈哈大笑:「我的苦難,也就要開始了。」
  
  回去的那一天,我們身後的隊伍看不到尾。旌旗飄揚,馬蹄如潮。雲罄來送我,她騎在小白馬上,把一塊祖母綠雕刻的豹子護身符送給了我。綠色的豹子是蠻舞的圖騰,我知道那是她滿周時蠻舞王送給她的禮物。我把它掛在了脖子上,讓它在那兒晃啊晃的。
  
  「為什麼要走,你在這過得不開心嗎?」她問我。
  
  「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我好像一個小大人一樣,挺起了胸膛跟她說。
  
  「我不想讓你走……」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我會做個好女孩,我再也不打你了。只要你不走,我會一直不打你……」她的雙眼飛快地眨著,眼淚很快流了下來。
  
  我說:「等我回去了,我會有自己的奴隸,我可以想怎麼打就怎麼打他們。」
  
  她突然衝上來,狠狠地甩了一鞭子在我臉上。
  
  「我要讓你記住這一鞭子,記住我!」她喊道,然後轉身疾馳而去。
  
  我氣憤地摸著臉上腫起來的鞭痕喊了一聲。賀拔蔑老他們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卻不過來幫我。
  
  古彌遠也來送我。
  
  「老師,你不和我一起走?」我問他說。
  
  「當然不,」他笑著說,「若和你一起去,不過是案板上多一塊肉罷了。」
  
  「這是我失去的第一件東西嗎?」
  
  「你什麼都不會知道。」他坦然地言道。
  
  我老師的笑謔讓我感到了背叛的滋味。
  
  「哦駕!」我賭氣地大喝了一聲,撥馬向北跑去。我的瀛棘伴當們緊隨在我的身後。
  
  我們沒辦法像古彌遠那樣穿過半冰凍的月牙湖向北走,只能向東北兜個大圈子過去,就在這最冷的天裡,在這能把人的眼皮和嘴唇凍掉的日子裡,三千人的蠻舞隊伍縮手縮腳,逶迤著向北方走去。他們可沒有大合薩的秘藥幫忙,全都被凍個半死。馬厚厚的冬毛皺縮了起來,騎者低著頭,把兩隻手籠在腰裡,抖抖索索地縮在馬背上。風從前路上猛烈地吹來,簡直是寸步難行,每一腳踏下去雪都要沒到馬的膝蓋。這些艱難的路讓他們叫苦不叠。我們在這樣的路上走了一個月,又行入到陡峭的山地裡。
  
  「翻過前面的大坂,就是大望山口了吧?」蠻舞的那位遊擊說。他是個面色焦黃的中年人,相貌忠厚,模樣更像個牧民而不像是將軍。我始終記不住他的名字。大合薩微微點了點頭,這五年來他老了很多,指認方向的時候似乎沒有以前那麼自信了。
  
  風大得如洪水一樣沖刷得人馬彷彿要摔倒,隊形也被吹成一道扭曲的線。遊擊在馬上說:「長樂侯,今日是行不得了,就在大坂這邊紮營休息吧。積蓄點力氣,明天好翻過去。」
  
  我不停能聽到水聲,但看不到水在何處,如果龍牙河就在我們腳下,那也要在冰面下大約十來尺深的地方才會有水吧。我站在那兒,往前往後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於是拿不定主意。我那時候似乎已經被風吹傻了。
  
  赤蠻騎著匹劣馬跑了上來,他一副喜滋滋的模樣,沒戴帽子,頭上騰騰地冒著熱氣。也不知道他到底為了什麼高興。這五年來,他已經完全長成了一條青壯大漢,只是他的馬瘦了吧唧的,還是從瀛棘騎過來的那匹老馬,背上的毛都被磨禿了。他始終沒能騎上更好的馬,我對他有幾分愧疚。
  
  「哎,等回瀛棘了,我幫你搞匹好馬。」我說。
  
  「不急。」赤蠻笑呵呵地回答,「我到前面去探探路吧。」我一點頭,他就回頭招呼了十來個人,往前衝去。
  
  突然間,風裡頭就冒出了些不祥的陌生氣息,如同貓的噴嚏般輕微。我想把他們喊回來,可是我的喊叫聲淹沒在一聲巨響裡。赤蠻和那十來名輕騎已經隨著那一聲響,連人帶馬,在雪地裡一個巨大的陷阱裡陷了下去。風把騰起的雪霧捲了起來,直飛上半空,如同平地裡立起一個巨大的雪柱。這彷彿是一個信號,如蝗羽箭登時從兩側的山坡上飛了出來,交織著鋪滿了天空。蠻舞的士兵還沒來得及把手從袖筒裡抽出來,就如同鐮刀收割的牧草般成片地倒下了。在我喊那一句話的時候,老護衛賀拔蔑老突然間睜開朦朧的睡眼,將我一把從馬上拖了下來。我的小紅馬一瞬間身上就插滿了箭支,看上去如一隻豪豬。
  
  空氣裡瞬時佈滿了箭支穿越而過的颼颼聲、箭羽抖動時發出的嗡嗡聲,還有成群的人的慘叫聲。蠻舞的兵們反應過來,開始向山路兩側散開,躲避亂箭,結果又踩上了撒在雪裡的鐵蒺藜和路邊更多的陷阱。搭鉤四下裡冒出來,往掉到陷阱裡的兵丁身上搭去。還有一些長矛手提著長長的鐵矛也從路邊的雪地裡冒出來,朝坑裡亂搠。敵人原來就藏在離我們那麼近的地方,這讓我頗為懊惱,如果是我老師在,他一定會更早發現風裡的味道。不過,我睜著眼睛愣愣地想,就算我先發現了埋伏,又能怎麼樣呢,這三千人擁擠在狹長的山道上,轉身逃命都沒辦法做到啊。再說逃回去又能怎麼樣呢?我沒想到這麼快就為自己回瀛棘的決定後悔起來。
  
  我還在這麼亂想,周圍的箭可一刻沒有停過飛來,要不是賀拔蔑老護著我,我大概會變得跟小紅馬一樣。他不但護著我還護著楚葉。賀拔蔑老和楚葉的馬也都被射倒了。他拉著我們蹲伏在三匹死馬之間,這樣目標就小了很多。不多的射準了的幾支箭被他輕輕一磕就偏了方向,不再對著我的腦門,而是擦著鼻尖飛過。他實在是懶得很,一會兒張張左眼,一會兒張張右眼,對那些原本就要擦過我們身邊的箭一眼也不看,一刀也不多出。
  
  相比之下,蠻舞的那位遊擊將軍的刀子就揮舞得很漂亮,很討人喜歡。他喘著粗氣把刀子舞成一個光球,方圓一丈內的箭都被他帶到。可惜他缺乏後勁,舞著舞著就突然不動了,然後就按著刀凝固在死馬上,我看到他肚子上和背上已經插上了七八支箭。
  
  大合薩依舊騎在自己帶到蠻舞的那匹灰馬上,他的光頭在混亂的隊伍中十分醒目,這反而讓他在混戰中不會被誤傷。
  
  草原上的人都認為合薩是神的代言人,傷害了合薩的罪孽是極其深重的。除非神從某個合薩身上收回了自己的眷顧,否則殺死了一位合薩的人會有很可怕的後果,他的身上會長滿膿瘡,他的牛羊會七孔流血而死,他娶再多的妻子也會沒有子嗣。
  
  多半沒人願意去射一位合薩,試試這種詛咒靈驗不靈驗。不過我知道大合薩是有好多的藥能夠做到和那些詛咒一樣可怕。
  
  赤蠻這時候可沒在坑裡閒著,在掉落到陷坑裡的一瞬間,他大喝了一聲,雙腳從鐙裡脫了出來,兩手一按馬鞍,就站在了馬背上。其他的人可沒這麼幸運,都被突出來的尖木樁紮穿了,陷坑裡滿是被豁開的內臟和垂死的呻吟。那些長槍手往下亂紮的時候,赤蠻一手攬住了四五根槍桿,藉著勁竄上了地面。他一跳出來就搶了兩把長刀,直殺到那些成排的弓箭手堆裡,殺了三個來回,所經過的地方都騰起高高的白色雪霧。
  
  賀拔蔑老已經將那些箭拔出來看了,那些箭長有二尺八分,比尋常的箭都要長了兩分,箭頭是三稜帶刺的銅箭頭,有些箭頭的近桿處還銘了一個「七」字。那可是七曲的虎弓手特製的箭啊。
  
  「這裡居然有七曲大軍?」賀拔蔑老皺著眉,咳著嗽說。說話間兩支騎兵從山上俯衝下來,將蠻舞的士兵截作兩段。他們呼嘯著衝過雪地,在蠻舞亂成一團的士兵中穿插來去,左右亂斫,彩虹一樣的血就從這些騎兵的兩側噴上的天空。
  
  幾名衝到近前的騎兵被賀拔蔑老刺下馬來,他們的屍體重重地摔在我們面前。我在他們的肩甲上看到了一條盤蛇銅飾,不由得愣了愣,這是瀛棘騎兵吉蛇營的徽記啊。這些騎兵原來都是昆天王的手下啊。
  
  騎兵衝了下來後,箭雨便停了下來。蠻舞前軍被截,後軍在一陣衝殺之下,登時作鳥獸散。賀拔蔑老站了起來,他的年紀這麼大了,這一站骨頭架子卡吧卡吧地亂響,我擔心他會提不動刀子,不過看上去他的刀輕飄飄的,似乎用起來毫不費力。那些騎兵騎在馬上,鐵甲鏗然地衝下來,長槍重錘往下猛砸。他們也真夠笨的,賀拔蔑老那麼老大個人站在那裡,他們卻老砸不中。賀拔蔑老只是縮了縮身子,把刀子遞出去,他們的兵刃根本就沒有相交,那些騎兵的肋下就會猛地噴出一大股紅色的泉水。他們再往前奔上十來步,就會一頭從馬上栽下來,砸起一大團雪霧。從摔開頭盔的一些人來看,這些騎兵的年齡還小得很,唇上的絨毛尚未褪盡呢,不是瀛棘的兵又會是哪兒的呢?
  
  赤蠻徒步奔了回來,他的身上插了四五支箭,卻渾若無事。「給我支弓。」他喊道。賀拔蔑老從死馬背後的弓囊上抽出自己的弓扔了過去,赤蠻接在手裡,將身上的箭拔下來回射出去,近者無不倒下,但他個人的勇武救不了全軍,只是一漏鍾時間,前軍還剩下有約摸五、六百人一起投降了。我們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了,被那兩支騎兵團團圍住。
  
  為首的那位將軍打馬而出,看著我吐了口唾液,道:「嗯,就是這個小崽子嗎?」
  
  賀拔蔑老在旁邊咳嗽了一聲,說:「國大人,這是瀛棘王的公子,你得對他放尊重點,不然我的刀就要在鞘裡叫了。」
  
  他那兩條青筋嶙嶙,手腕特別粗壯的長胳膊一動不動地搭拉著。那位老將軍愣了一愣,他回過頭來看見是賀拔蔑老,臉上的怒氣一閃間就消失了。
  
  「是蔑老啊,我怎麼敢在你面前放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立刻就換了副口氣說話,他把馬韁輕輕地鬆開,我覺得他是為了騰出手來放在刀柄上。我沒想到他會對這麼個乾癟的愛瞌睡的老頭如此尊重,沒準是他欠了賀拔蔑老許多銀子吧。
  
  賀拔蔑老說:「我受了瀛棘王委託,幫他照顧這個幼子,誰要想動他一根寒毛,就只有從我屍體上踏過去才行。」他這話說得大義凜然,毫不含糊。
  
  我很想提醒這個老傢夥,他在蠻舞原眼睜睜看著蠻舞雲罄那個小丫頭打我,拿鞭子抽我,卻眼皮都不擡一下,那時候他怎麼就想不起這話來呢。
  
  「蔑老說笑了。」那位國大人說,他的神情卻說明他一點沒把這話當成玩笑。他瞇起了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老賀拔,然後又轉身打量起我們來。
  
  這時候大合薩也裡牙火者騎著灰馬馳出,他低低地喝一聲:「國剴之,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合薩嗎?」他雖然離開瀛棘日久,但餘威猶在,四周那些瀛棘的騎兵都抖了抖,低下頭去。
  
  「長樂侯以身為質,在蠻舞盤桓五年,但也還是瀛棘的王子——我在外五年,難道就不是瀛棘的大合薩了嗎?」
  
  在他面前,國剴之也只得下馬行了禮。「不敢,」他說,「大家都是瀛棘的人,我也不能妄有加害之心。只是此刻瀛棘部內爭鬥不休,外族又虎視眈眈,形勢瞬息萬變,我也是不得不小心行事啊。」
  
  「哦?」大合薩高深莫測地看著國剴之,看得他不得不低下頭去。
  
  大合薩說:「國將軍和長孫那顏近來可曾晤面?」
  
  國剴之冷哼了一聲,也不說話。大合薩卻知道國氏和長孫氏歷來不合,國剴之既然投靠了昆天王一系,也是於此大有幹係。
  
  「一個小毛孩,能做什麼,把他們都帶回去好了。」
  
  他身邊一個年少的將軍卻突然開口說道,他剛才躲藏在國剴之的後影裡,沒人注意到他。這麼一開口,大合薩鷹一樣銳利的眼睛就轉過去盯著他道:「公子青,好久不見了,令尊大人別來無恙?」
  
  昆天王的二兒子瀛台青冷笑一聲,扭過頭去也不作答。他騎在馬上,大聲喝令道:「將那些蠻舞的兵都殺了!」
  
  國剴之愣了一下,想要說什麼,終究忍住。
  
  號令一下,那數百名蠻舞的俘虜登時人頭落地,那些血流成彎曲的黑線,凍在大片潔白的雪地上。五百名剛才還是活生生的生命,頃刻間就躺在雪地裡僵硬發黑了。他們將會在這裡沈睡到明年開春,然後化為泥土。
  
  除了大合薩,我們只剩下四個人,都被帶到昆天王的新營裡。在鐵勒延陀殺了我父親、奪取了大營後,昆天王的東營雖可自守,但畢竟離大營太近,他受不了那股順風而來騷狼味,於是撤到更東邊的草原上建了一個新營,離原先的大營不到一天路程。
  
  新營盤的修建比老營要從容和講究得多了,它以大木為牆,頂端以交錯的尖頭木捆紮結實,頭部更以文火慢慢烤硬,看上去森然可怕。木牆的內圈上都有平台可供站人,每隔百步就有哨塔和藏兵所。牆外更有交錯埋設的尖頭木柵五六行,這樣的圍牆雖然足以對付荒原上縱橫的任何猛獸和軍隊,它比起我記憶中的瀛棘大營要更加穩固和更加安全,卻同時又顯得更加猙獰和更加生硬。對於居住者來說,要不是害怕,又怎麼能修建如此堅固的營寨呢?
  
  「你們很害怕嗎?」
  
  我問身旁的公子青。他翹了翹鼻子,對我愛理不理。我以為會很快看到那位瘦得跟蛇一樣的叔父,但昆天王並不在營地裡,我們行走在空蕩蕩的營地裡,四周的卡宏幾乎都是空的,不知道人都上哪兒去了。
  
  公子青偶爾看向我的目光充滿蔑視的青光和燃燒的紅光。我知道許多人恨別人可以恨成這樣,他的目光並不比我曾經見過的更可怕。只有在大合薩面前他還是保留了一些尊敬,大合薩問他過去發生的事,他不願意多說,只是說:「鐵狼王勾搭上舞裳妃,殺了老傢夥。」
  
  「這不可能是真的。」大合薩閉著眼睛說,他一閉上眼睛,就有一種無法述說的莊嚴神氣。
  
  「如果不是,舞裳妃子為什麼現在會和他住在一起呢?」瀛台青惡毒地笑著說。
  
  我算了算時間,他們說的鐵狼王和舞裳妃子好上的日子,正是馳狼群到蠻舞找我的時候。我猜想是我母親求鐵狼王這麼幹的。一千多�外的人他們都能找到,那麼此刻我就在他們眼前,豈有不被狼群找到的道理。不過公子青既然這麼恨我,這個小小的估計我當然不會告訴他。
  
  昆天王的東營地勢高拔,站在營門就可以隱約看到有熊山下的瀛棘大營地,它如同一個灰色的小印記,埋藏在一大片白色之中。白犛牛的大旗已經不在那座營地上空飄揚了,一面金紅色的旗幟在飄揚,那是鐵狼王的標記。
  
  我想知道左驂,就是那匹黑色的白耳朵狼是不是也在那兒。於是我問他:「你認識一匹叫左驂的狼嗎?」
  
  瀛台青的臉色突然變綠了,好像嗓子裡被塊大骨頭給噎住了。他惡狠狠地瞪著我,似乎要撲上來咬我一口,末了說:「那個左驂,早晚有一天,我要親自砍下他的腦袋,剖開他的心,看看他是不是真是狼變的。」
  
  我從他的狠話裡看出了很多害怕埋藏在下面。
  
  瀛台青退出卡宏的時候對外面的人說:「好好看管,我還沒想好怎麼處置這幾個傢夥,但終歸是有用的。論斤賣也能值幾頭羊的錢呢。」
  
  他們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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