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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7 02:10:26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4 14:19 編輯

【作品簡介】


水墨蒹葭,終為他畫。

黑旗滾滾,鐵甲鎖寒,滿目蒼涼誰存亡。

烽燧之上,血染邊疆,萋萋蔓草結紅霜。

現代女孩兒水墨無意間穿越到了一個從未聽聞的亂世之中,沒有絕色美貌,沒有驚世才華,移情換景,水墨一下從燈紅酒綠的都市醒來,已換了世界。她被迫踏上那屍骨纍纍的戰場。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一句似真似假的傳言,讓衡泰三年群雄逐鹿,一時烽火起。

水墨從沒指望別人帶給自己舒適的生活,依靠別人,連活下去都不能保證。

一步一行的坎坷艱難,多少敵對的仇恨目光。

這從來就不是一個安寧且公平的時代,勝者王,敗者寇,弱者逝去無聲如湮滅。

戰場多詭謀,多方人馬各自為謀、心懷鬼胎,他們想做的,就是踩著同伴的屍體向上爬。同伍的汗臭味粗陋男子,心狠手辣的執鞭酷吏,陰狠殘暴草菅人命的黑虎軍,明哲保身心冷如鐵的常勝軍,戰場上不只是靠勇氣便能活得下來。




楔子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這樣一句訛言竟然攪得天下大亂,而朝廷衡帝為宦官所制,乃至朝政混亂,無暇他顧。

百姓流離失所,於戰火殺戮中掙紮,命如草芥,朝不保夕。看著不遠處沖天而起的火光,隱約傳來的淒厲慘叫,還有鮮血飛濺起時那特有的鐵腥味,竟是我茫然而來的世界……

「阿墨,你冷嗎?」魯維悄悄地往我這邊湊了湊,小聲地說。他聲音很細,臉部的肌肉緊繃,好像在拼盡全力讓自己不要發出顫抖的聲音。

初春的天氣確實不暖和,但是我知道,他冷是因為他害怕,一個不到十四歲的孩子初上戰陣,內心的緊張可想而知。他問我這個問題,也只是想求得一個認同或安慰,他顫抖是因為冷而不是膽怯。

其實自己的心也跳得厲害,儘管這也不是我第一次經歷戰場了。我盡量表情平和地低聲說,「有點兒。」魯維顯然放鬆了點,他一咧嘴,剛要說話,突然臉色一變,立刻埋下了頭去。

下意識地一偏頭,我與魯仲冰冷的眼神碰個正著,他臉上疤痕趁著月光顯得越發猙獰。我立刻移開了眼,不想和他有過多接觸,哪怕只是眼神。從我第一天出現在他面前開始,好像彼此八字就不合,更何況……我無奈地搓了搓臉,我還搶了他的「妻子。」

低下頭,我藉著夜色掩蓋了自己的表情。今夜沒有月光,是個偷襲的好日子,周圍除了強行壓抑地呼吸聲,就是人身上因為熱度而發散的臭味兒。

臭男人……忽然間想起來紅樓夢裡寶二爺對男人的形容來,在現代因為社會發達,大城市裡的男人們非但不臭,反而香水擦得比女人還勤。

可在這裡,在我周圍,全部是些汗水淋漓,腎上腺素分泌旺盛的漢子。他們有的為了功名,有的是因為犯了罪,有的是為了吃飽飯,而更多的是被兵役強制送到這裡來的。沒有盔甲,沒有合手的武器,大部人甚至光著腳,這樣的組合也許不能稱之為軍隊吧,或許,應該叫,炮灰……

而我,也是這樣的一個炮灰……

莫名其妙來到這裡已經半年了,很多事情,我依然不適應。水墨,是我在這裡的名字,衡泰三年,是我所處時代的年號,同時我還有了一個美麗的未婚妻,元愛。

一閉上眼,之前發生的一切,如同老舊的黑白電影一樣,在我腦海中閃現著。在現代已經算是個待嫁女青年的我,在相了十幾個對像而終於撞到一個有感覺,有前途,有房子車子的白馬王子的時候,竟然被送到了這鬼地方。

那天週末,白馬王子約我去爬山,我興高采烈的就去了,一路上都維持著美好的姿態,輕聲慢語,適度地表現一下自己的涵養和賢妻良母的優秀本質,而王子的一言一行也當得起風度翩翩幾個字。

就在彼此感覺大好,眉來眼去的時候,突然發現好像是迷路了,還沒等王子表演一下他的英雄氣概,一轉頭的功夫他人就不見了。我也顧不上什麼淑女風度了,放聲狂吼,可除了隱約的回音,一時間,什麼聲響都沒有。

手忙腳亂地趕緊從包裡掏手機,打開一看傻了眼,屏幕上居然一個道道都沒有,眼睛一眨,手機變手錶了,只剩下了時間閃爍,12:00。

「魯志,你在哪兒啊,你聽得到我嗎!」我邊走邊喊白馬的名字,玩命地回憶著之前來時的路線。可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四週一片蒼翠,顏色濃的像要滴出來一樣。若是平常,這樣的綠色足以讓我驚喜,現在卻讓我心悸,這綠色太純淨了,彷彿從未被汙染過,B市有這樣乾淨的青山嗎?

突然天上開始下雨,潑水一樣,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開始變得泥濘的山路上,這時候我真的開始害怕了,雖然還在用力地喊,可聲音開始破碎。

「哎呀,」我尖叫了一聲,腳下猛地一滑,雖然手拚命揮舞著,可人還是整個趴在了地上,胸部被地上的石頭硌得生疼,眼淚刷的一下就流了出來,我邊哭邊罵,那個死白馬死到哪裡去了?帶我來的又是什麼鬼地方?

這時背後突然傳來一個有些稚嫩的聲音,「就是這個人嗎?」

我吃了一驚,緊接著送了一口氣,居然碰到人了,太好了,有救了。趕緊抹了一把臉上的髒水就想扭回頭看,剛一擡頭,一道黑影夾帶著雨水風聲從我耳邊掠過,只覺得重重的一擊落在腦後,眼前頓時一黑。

也不知過了多久,再醒來時只覺得自己在搖晃著,鼻間隱約有馬糞的味道傳來,恍惚間有人餵我吃了些什麼,就這麼昏昏沈沈地過了幾天,才算徹底清醒。可隨之而來的打擊,讓我覺得還不如不醒過來呢。

簡樸的茅屋泥捨,穿著類似漢服的村民,狩獵的弓箭,還有,還有一個未婚妻,一個很美麗的未婚妻,即使以現代的標準來看。想到這兒,我忍不住苦笑,一個女人居然有了一個未婚妻,而且還不能拒絕。

元愛的爹一開始說得也很清楚,當初之所以把我救回來,就是為了幫自己的女兒擺脫那個惡人,他那低沈的嗓音一直在我耳邊迴響,「至於你是男是女,我根本不在乎,現在就需要一個陌生人……當然,如果你不想擔這個名聲,那就拿命來換,我不是平白救你的!」

「起戈!」「起戈!」「起戈!」一個接一個的士卒低聲給身旁的同伴傳達命令,我的手越發冰冷,只能死死地攥住了刀柄。上了戰場後學會的第一個詞就是「起戈!」準備戰鬥的意思,也是再無退路的意思。戈為武器代指,若不起,人頭落地。

魯維不自覺地又往我身邊靠了靠,我看了他一眼,暗淡的月色襯得他臉色越發青白,我無聲地歎了一口氣。穿越小說果然都是騙人的,我被穿越之後,既沒有如花美貌,也沒有驚天之才,有的只是殺戮,或被殺……

衡歷二年,元月初十,夜,「河谷奇襲」之戰役大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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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7 02:34:00


尾聲


衡歷三年,皇帝因出征染病駕崩,謝之寒登基,改國號為恆,同時宣佈皇帝遺子為太子。高延大君李振失蹤,軍隊二度大敗於松巖城外,徹底稱臣,但神將顧邊城戰死;草原之戰因瘟疫險些蔓延,未曾開戰,赫蘭巴雅借疫病爆發,徹底除掉了反叛的二王子和追隨他的部族首領。真正統一草原各族之後,送上了二王子的人頭,言明一切事端皆由他起,願與天朝重修友好,恆帝應允,並將圖雅公主遺骨送還,葬於家鄉。大元帥燕秀峰在赫蘭邊境駐兵時染疫病,不能理事,軍權落於驃騎將軍羅戰之手,皇后燕秀清因欲謀害皇子,被廢黜,顧傾城入主正宮。

恆歷二年深秋天朝與赫蘭交界處,旗幟鮮明,盔明甲亮,戰馬長嘶,軍帳如雲。謝之寒一身緋衣,與赫蘭巴雅同坐,欣賞著場中的歌舞。兩個民旅今日正式結盟,聲明永不侵犯,謝之寒為了表示重視,特意親臨,赫蘭巴雅表示受寵若驚。

兩個男人恰如其分地展現著演技,誰也不相信永遠的和平,但他們都懂得克制,明白何時該修生養息,而不是征戰廝殺,讓百姓飽受戰亂,無以為家。

謝之寒又啜飲著一杯美酒,赫蘭美女的嬌媚眼神不斷飄來,他笑嘻嘻地看著,思緒卻不知飄向何方。鼓樂暫停之時,有赫蘭勇士表演起了摔跤,表面看起來還算和睦的天朝官兵和赫蘭勇士同時叫好。

坐於場下的羅戰不喝酒,不吃萊,面沈如水,抱臂而坐。李振要求跟高月合葬,顧邊城、水墨被埋失蹤,都是後來謝之寒告之的。這樣的熱鬧,羅戰卻想起了這幾個早已不在的人,若黃泉相逢,高月一定會原諒李振吧,一如從前。

從此這世上再沒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真正正,孤身一人。

將軍和水墨呢,他們……鷹嘯遙遙傳來,羅戰收斂心神,擡頭望去,一隻蒼鷹正盤旋著準備落下,謝之寒制止了魯維的動作,親自站起身相迎。疾影撲來,謝之寒感到自己手臂一沈,蒼鷹已穩穩地站住,收起翅膀,清澈銳利的金色眼珠又圓又亮,謝之寒極親暱地梳理了一下它的頸羽:「你這小子,飛到哪裡去了,這麼久才回來,可有收穫?」蒼鷹看著謝之寒歪了下頭。

看著老鷹威武的神態,不禁想起它當初剛脫離蛋殼不久,就摔下了鷹巢,是顧邊城將它帶回來餵養長大的。除了狩獵,它最喜歡的就是戲弄水墨,一想到從前水墨被它撲例的窘態,謝之寒忍不住想笑,眼光一轉,卻發現鷹爪上繫著一物。謝之寒瞳孔微縮,他不動聲色地將小小的皮口袋塞入靴中,感覺袋中好像裝了紙張一類的東西,很軟。他隨手將老鷹交給魯維,又微笑著舉杯向赫蘭巴雅敬酒。

羅戰身影一僵,謝之寒手中同時銀杯掉落在了案上,酒水橫流,他毫不在意,只是略直起上身,在傾聽著什麼。赫蘭巴雅也察覺到了,他舉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安靜下來的人們凝神靜聽,一陣似有似無的女子歌聲,隨著草原上的微風飄了過來。

敵人已踏上城頭,我們已無險可守,用兄弟的屍體堵住城牆的缺口槍管架在他們冰冷的額頭哦一旦有人死去就無法停止戰鬥敵人已踏上城頭,我們已無險可守快飲盡最後一滴酒末日已到酒囊空了哦一旦飲盡了酒剩下的只有戰鬥女人為你唱完最後一支歌孩子銜著指頭睡去了哦一旦我們沈默地離去就意味著走向戰鬥很多人就算聽不懂歌詞,也被這帶了幾分憂傷的蒼勁曲調迷住了。赫蘭巴雅握緊了拳,他習慣地用唇去摸索著指間的銀鏈,異色雙眸閃亮,又漸漸暗了下去。羅戰則拚命克制自己不要站起來,王佐和康矮子原本醉意朦朧,此時卻已赤紅了眼。

歌聲越來越模糊,謝之寒慢慢變拿起灑壺,自斟了一杯。他低頭看著清澈的酒水,忽然一滴水珠墜落杯中,引得酒水微漾,彷彿是水墨唇邊的笑紋。謝之寒一隻手摸了摸靴中昀皮袋兒,二郎,是你吧?你告訴我你遵守了諾言。我一生只背負了這一個承諾,也定會守住這大好山河!

謝之寒端起酒杯,一仰而盡。

阿墨,你還活著,活著,真好……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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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7 02:33:42


抉擇


茂密的樹葉吹得刷刷作響,除了偶爾的馬嘶,你不會注意到這裡駐紮著驃騎半數人馬,將近千人。帳中的顧邊城仔細翻看著斥侯傳來的軍報公文,他長眉微蹙,渾不似平日的淡然自若。謝之寒讓他駐紮在此,以防高延人異動,主戰場則交給了燕秀峰。「將軍!」王佐在帳外大叫。顧邊城頭也不擡道:「進!」

王佐大步走了進來,抱拳說道:「將軍,您讓查的事情有些結果了。」

「喔?如何?」顧邊城擡起了頭。王佐臉色也不太好,「奚族、氏尾、東羅、倉孫幾大氏族還有一些小氏族前段時間,不知為何發生了戰亂,有的幾乎亡族滅種,死屍遍地。因為天氣炎熱,很多都已腐爛,但斥候發現了活人的腳印,好像有人在搬運屍體!」

搬運?顧邊城沈默不語,這幾日,不時有士兵發現順河而下的死屍,他心中不安,才派人前去偵察。原以為那些邊境氏族畏懼天朝戰力才不敢前來侵擾,沒想到竟然是起了內訌。他又想了想,「王佐,你……」

「將軍!!」康矮子大喊著衝了進來。雖然平日裡顧邊城溫和待下,但正值戰時,康矮子不經允許,擅闖主帥營帳是要砍頭的。王佐怒道:「老康,羅大人不在,你就忘了軍規嗎?!「康矮子趕忙單膝跪地行禮,」將軍,屬下莽撞,但是,阿墨來了,他被出去探查消息的斥侯發現,帶回來了!「「什麼?!」顧邊城不自覺地站了起來。臨走之時,他特意留了譚九在京城觀察動向,傳遞消息。可除了知道皇帝閉門不出,只有姐姐照顧,就連顧平都聯繫不上,更不用提水墨。顧邊城不再多言,大步出營。

王佐一把拉住想要跟上的康矮子,「真的是阿墨?」康矮子一翻白眼,「那小子,不,」他壓低聲音,「那丫頭我還能認錯!不過,她一定吃了很大的苦,你沒看見,她後背的皮都爛了,一身惡臭。」

水墨變成閹人入宮之後,顧邊城沒再隱瞞王佐這些高級將領。當他們得知水墨竟然是女子,都大吃一驚。且不說水墨有結嗉,胸膛平坦,就她那大大咧咧的樣子,有時說話比自己這樣的男人都生冷不忌,哪裡像女人了?再說,一個女人,怎麼可能在戰場廝殺上活下來,又有那麼多鬼主意……男權社會中成長的驃騎校尉們都感到不可思議。

「將軍!」正要出門的軍醫差點被顧邊城撞了個跟頭。顧邊城一把撈起他,「她怎麼樣了…『因為傷口感染,她正在高熱,神志不太清醒。背後傷口太多,潰爛太厲害,屬下無法用擴大傷口的治療,只能用清洗過後,敷上解毒消腫的藥膏試試。」

顧邊城走到用行軍毯臨時墊起的床鋪,盤膝坐下,伸手輕觸水墨。她的臉龐瘦可見骨,臉上細小的刮痕無數,頭髮糾結,身上散發出腐臭的氣息。十指烏黑,其中兩個指甲已然開裂,顯然是扒住什麼硬東西造成的。此時人雖昏沈沈的,卻依然眉頭緊皺。

顧邊城的結嗉動了動,發現自己競說不出話來。他暗自調整呼吸,再開口的沙啞,還是讓他有些吃驚。他輕喚道:「阿墨,阿墨?」軍醫回稟:「將軍,要是想要和她說話,只怕屬下得施針才行。」可對她有不好影響?「顧邊城問。軍醫搖搖頭,」痛是一定的,其他無妨。「「將軍,阿墨,呃,水墨出現得太突然了,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或情況。」

王佐習慣性地稱呼水墨,忽然想起她不是男人了,便趕忙改口。康矮子瞧著顧邊城的臉色,心中歎息,將軍大人何曾面對一個女人露出過這樣的憐惜?枉費自己花叢中打滾了這麼多年,竟沒看出水墨和將軍大人之間的暗潮湧動。想到這兒,謝之寒俊秀的臉忽然出現,康矮子撓了撓光頭。

顧邊城只是突見水墨慘狀有點心亂,他也明白事態緊急,便對軍醫點點頭。軍醫技術嫻熟,燒針認穴,瞬間就完成了。水墨眼皮急速地顫動兩下之後,緩緩張開眼,嘶啞地說道:「好痛!…『阿墨?你感覺怎麼樣?」顧邊城探身過去,觀察水墨的臉色,對她身上的臭氣恍若不聞。

「顧,將,將軍……我,我……」水墨發現自己不是在做夢,居然真的找到了顧神將,又是驚喜又是委屈,情緒激動之下,更覺昏眩。「不要激動,冷靜!」軍醫輕喝道,手中的長針在水墨穴位上輕輕撚壓刺激。

「阿墨,沒關係,說不出就先休息。」顧邊城柔聲安慰。「不,不!」水墨掙扎道。眼前的人影越來越模糊,她拚力將自己想要說的說出來,不能讓元愛白白死掉……水墨再度昏了過去,軍醫搖頭,表示不能再刺激她了。王佐小聲問:「她說什麼,斷斷續續的,我沒聽明白,你呢?」康矮子回想著:「她說什麼一,什麼氣,花?還有,阿爸?」王佐瞪著他,心說這都什麼鬼話!

「不,她說的是戾氣,還有堤壩!」顧邊城沈聲說道。戾氣?王佐和康矮子都被這個名詞嚇到了。在戰場上他們無所畏懼,生死由命,但若是得了疫病,那般淒慘死去,還不如一刀殺了他們痛快。疫病不同於戰爭,而是老天爺對人性貪婪好殺的懲罰。

「我終於懂了!」顧邊城臉色大變。那些氏族的屍首定是用來製造戾氣的,有人想要掘開堤壩,讓水勢加大,好能擴大疫情,好生毒辣!他猛地站起身來大聲下令:「王佐,點召人馬準備出戰;康仁,你速去松巖城通知:王爺,有人要掘壩放水,傳播戾氣!讓松巖城準備藥草,以備不患,同時計他去通知在赫蘭的燕帥,我軍士兵居於野外,必靠近河邊,這幾日,屍首越來越多,保不齊戾氣已生!李大夫,你做好防疫準備,再有浮屍,小心處理!」

「是!」眾人轟然應命而去。

顧邊城回身輕輕撫了水墨面龐∼下,輕聲說:「等我回來!」說完即轉身大步離去。他知道不用吩咐軍醫,軍醫也會盡力而為的。他心裡有點後悔,早知就讓譚九跟隨出征,現在必可保水墨無事。他翻身上了赤鴻,接過頭盔繫緊,不再多想其他,不只為了水墨拚死帶來的消息,更是為了數十萬天朝士兵和邊境百姓。他大聲道:「跟我來!」

李振負手站在河邊,這條河在天朝境內不算寬闊,他嘴上蓋著沾滿防疫藥物的白布,那些正在掘堤的士兵也是∼樣打扮。果然,他還是比我狠毒,所以他才能當上皇帝嗎?李振嘲諷地想。不管如何,現在還是盟友,至於彼此之間那點血親,對於王者來說,狗屁不是吧。決堤放疫,有違天和,他既然不怕報應,自己又有何懼?

「嗖……噗!」李振身邊的近衛雙目圓睜,撫著胸口倒地身亡。「敵襲!」士兵們驚叫。老耳早就擋在李振身前,低喊道:「是驃騎!」李振也看到了驃騎軍熟悉的黑衣銀甲,為首者赤馬銀槍,招招斃命。李振咬牙道:「顧邊城!」

李振飛身上馬,抽出長劍,迎上前去。老耳感覺不妥,趕忙跟上。見李振殺出,顧邊城催赤鴻加速,銀槍舞出無數光影,驀然∼刺,李振就看見槍尖已近在眼前。他大喝∼聲,縮頭伏在馬上,同時長劍上撩,「噹」地∼聲,李振手臂隱隱發麻。他武藝不弱,但在戰場上,神將何人能敵?

兩人錯身而過,李振正欲跳轉馬頭再戰,就聽老耳淒聲怒喊:「主人小心!」同時一股勁風直襲背心,竟是顧邊城殺了∼記回馬槍。李振躲無可躲,只好松韁脫鐙,想要藉著摔下馬的勁力躲過一劫。可顧邊城這∼槍太急太狠,李振剛∼鬆手沈肩,向左側歪倒,只覺得頸邊劇痛,他「啊」地痛叫∼聲,摔落馬下。

「主人!」老耳急紅了眼,長鞭脫手而出向顧邊城銀槍捲去,同時再甩手,點點銀光,直射顧邊城後腦等要害。老耳的情急拚命,讓顧邊城也不得不閃躲。老耳尋機跑到李振身邊,單手用力將受了重傷的他再度舉上馬,用力一怕,戰馬狂奔而去。幾個親衛也跟了上去,保護著李振殺出重圍。

顧邊城掉頭想追,老耳卻正面擋在他跟前,怡然不懼道:「你們留下了我一隻手,現在這條命也給你,想殺我主人,萬萬不能J」顧邊城眼中寒光乍盛,「擋我者死!」他毫不留情地一槍刺出。戰場留情,既看不起你的對手也給自己留下隱患,顧邊城自從上了戰場,還從不曾看輕任何一個人。

不論為何而戰,戰後的血腥場景總是一樣的,那數百高延士兵根本不是驃騎的對手,此時驃騎戰士們正在掩埋對手。看著還算完好無損的堤壩,顧邊城稍稍鬆了口氣,雖然沒有殺掉李振,但總算保住堤壩,而且既然得知了高延人的陰謀,那麼疫病也不會再大規模擴散了。

「好險啊。」王佐忍不住感歎道。如不是水墨帶來消息,將軍思緒敏捷,真讓疫病傳播,那真是會亡國滅種的啊!「王佐,你帶人留下,看守堤壩,我回轉營地,有些事情我必須親自跟阿起談談了。」顧邊城揉了下太陽穴,「這麼多高延士兵是怎麼溜過來的?而且那些邊境氏族之戰,為什麼沒有報告?若無人裡應外合,這計策未見得能成功!」

「是,將軍放心,再有狗賊趕來打堤壩的主意,我讓他有來無回!」王佐肅容道。「好,小心行事。我回去之後,會讓阿起調派更多人手過來!」顧邊城拍拍他的肩膀,只帶了幾個親衛,迅速返回宿營地。

只不過隔了一日,也不知道水墨醒了沒有,顧邊城很想立刻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又如何知道有人要決堤放疫,怎麼找到這裡的……顧邊城口中輕喝,赤鴻頓時加快了速度,清脆的馬蹄聲迴響在山間。

遠遠看到了宿營地,好像有不少人在活動。顧邊城有些奇懌,因為不知道敵人有多少,他只留下二十人左右守營……顧邊城做了個準備戰鬥的手勢,同時減緩速度。身後一名戰士叫道:「將軍,是王爺!」顧邊城凝神看去,果然飄揚著謝之寒的旗幟,他這才安心。

營門一名守衛見顧邊城回轉,忙迎上前回道:「將軍,王爺趕來了,他好像有點不舒服,沒說話就去營帳休息了。」哦?「顧邊城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旁人,問道:」在哪個營帳「…『呃,王爺去看水墨了!。普通驃騎戰士自然不知道水墨的真實身份,連她入宮,也只是因為她去執行什麼任務才消失的。

顧邊城眉峰一揚,大步走向水墨臨時休息的營帳,撩簾進去,對坐在榻邊的謝之寒笑說:「你怎麼來了?自從陛下重托,你就變得有些古怪。」他話音未落,就看見了榻上水墨驚恐又憤怒的表情。顧邊城察覺有異,忽見謝之寒揮了揮手,一股濃香飄來,他頓覺頭暈目眩,再想運功已是來不及。

身後閃出幾個禁衛,瞬間給他捆上了牛皮繩和鐐銬。

見顧邊城轟然倒地,水墨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謝之寒起身慢慢走到他身邊,顧邊城不解又憤怒地盯著謝之寒,直到他摘下頭盔。顧邊城的瞳人猛地收縮,「陛下?」『二郎,還真是辛苦你了,本想讓你為國捐軀的,現在卻逼得朕不得不殺你,你說,這算不算不忠啊?「皇帝歎息道。

帳外傳來怒喊和兵器擊打的聲音,然後一切歸於平靜。顧邊城心知,驃騎戰士定是被皇帝的人擒獲了。「為什麼?阿起呢?」顧邊城很快鎮靜下來,平靜地問道。皇帝欣賞又遺憾地看了他一眼,「一言難盡。你只要知道兩件事:第一,人生在世,不過四個字,身不由己:第二,朕會做個好皇帝!。

「好皇帝會去決堤放疫,殺害自己的臣民嗎?」水墨嘲諷道。

她一張眼就看見了那倒黴的黃金盔甲,皇帝帶笑的表情難掩驚訝:「你居然還活著?!」沒等水墨想出辦法,顧邊城竟然也回來了,為了警告顧邊城,水墨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了,可他還是著了道。水墨最後的力氣頓消。

現在聽到皇帝竟敢說的那麼真摯,想起在水中飄走的元愛,她噁心到脫口諷刺。

皇帝也不生氣,微笑道:「事急從權,要想天下大安,總是有人要犧牲的。是啊,只要死的不是你就可以。」水墨冷笑。「阿墨,別說了!」顧邊城打斷了水墨,也許今日斷無生理,可在皇帝下令之前,平白激怒他實屬不智!

「阿墨?」皇帝玩味地笑笑,「傾城說得沒錯,你果然很喜歡這姑娘。」

「我姐姐如何了?」顧邊城臉色微變。「放心,她好得很。對了,告訴你個好消息,她有孕在身了,雖然你們沒有血緣關係,但也算是未來皇子的舅舅了。二郎,你不開心嗎?」

沒有血緣關係?水墨眨眨眼。顧邊城恭敬地回答:「有陛下疼愛,貴妃自然開心,臣也就開心了。」哈哈,「皇帝大笑一聲,」說得好,這女人懷孕之後對男人總是更加依戀,言聽計從,可惜啊,你可能沒機會享受這樣的溫柔滋味了,哪怕是從這女人身上!『水墨和顧邊城一愣之下立刻明白,肯定是顧傾城告訴皇帝的。水墨「不住暗暗詛咒,那女人裝得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竟然助紂為虐,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就可以陷害嗎?自己為了救她被迫面對瘋虎不說,還擔上一個辱沒皇妃的罪名,差點被皇后整死。那日元愛給她塗的是鹽酸就好了!

顧邊城知道皇帝只是享受著勝利的感覺,他說得越多,皇帝越開心。

可惜不能救了水墨,顧邊城歉疚地看了她一眼,水墨好像讀懂了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皇帝將一切瞧在眼裡,忽然饒有興致地說:「水墨,你數次逃亡,說不定是個有福之人。這樣吧,如果你願意陪伴朕,朕可以考慮計二郎活得久些。」

顧邊城眼睛冷了下來,水墨卻一笑,故意曲解道:「行啊,我最擅長的就是抽入耳光,踢人老二,保證你爽,陛下喜歡怎麼來?」一個屠殺自己臣民的皇帝會守諾?那真是豬都會上樹了。聽到如此粗話,皇帝和顧邊城同時一怔。顧邊城看著皇帝古怪的表情,忽然有點想笑。皇帝從鼻子力哼了一聲,「來人啊,將顧邊城押下去!」

那幾個禁衛將軟倒的顧邊城從地上拖了起來。皇帝笑道:「二郎,沒有特製的解藥,你逃不掉的,還是安分些好,說不定還能見到和你同病相憐的阿起呢。「這麼說謝之寒也中毒了。顧邊城一言不發,正要被帶走之際,他忽然回頭看向軟倒在榻上的水墨。

皇帝笑言:「怎麼,後悔了,願意把你的女人交給朕?」顧邊城淡然一笑,「阿墨?」「嗯?」「願你頑固如我!」說完他不再看水墨,任憑禁衛軍將他拉了出去。水墨閉上了眼,眼中熱流湧動。這樣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卻是她聽過的,最動人的情話。

「頑固嗎?」皇帝喃喃說道。他低頭打量著水墨,見水墨不肯睜眼看他,他忽然笑了起來,「我想到該送你去哪兒了。如果你能活著回來,朕,也會相信,真的有天命!」水墨忍不住張開眼看他,皇帝的笑容酷似謝之寒,他的手卻毫不留情地按向水墨的頸脈,水墨登時昏了過去。

「陛下,高延大君來了,我們收到了他傳出的信號,好像他受了重傷。」一個禁衛軍快步走進營帳回道。皇帝皺了下眉頭,「要不是顧邊城命人來通知我,我還不知道他失敗了。自稱精明,也是敗事有餘之人!去將他接來,還有,換吳起過來。」

不多時,一個頜下無須的男人無聲走入,皇帝低聲吩咐了他幾句,他躬身行禮,然後將水墨抱起,匆匆離開……為了防止再生異變,皇帝決定先返回松巖城,調集兵將後,能騙過驃騎最好,不然只好強攻。好在驃騎只有半數在此,剩餘的都由羅站率領去支援燕秀峰。跑了赫蘭巴雅有些可惜,不過也罷了,死在松巖城還是草原,也沒什麼差別。自己的計劃不容有失!

連日策劃、奔波,皇帝感覺到了疲勞。就算他偷偷練武,身體不錯,但畢竟從小在皇宮長大,錦衣玉食,猛然受了這許多風霜,他有些不適應。前方來報,松巖城已近在眼前,旌旗招展,如同他離去時一樣。皇帝噓了口氣,雖然橫生枝節,幸好自己早有防備,還留了一手,這一去一回雖然耽擱了兩日,應該趕得及的。

城門早早開啟,皇帝率眾策馬進入,兵卒們守候兩旁。忽然他覺得有些不對,猛地勒住馬,擡頭問道:「張彪何在?」「稟告王爺,罪臣張彪已被捉拿!」一個校尉恭聲道。什麼!皇帝不及開口,城門邊的鐵鏈嘩啦作響,千斤閘突然垂落,數個正穿過城門的士兵登時連人帶馬被砸成了肉餅。皇帝的大部隊也被隔在了外面,一時打亂。

城牆上忽然湧出許多弓箭手,飛箭如雨,城外的士兵們立時慘叫。皇帝大怒,「你們想幹什麼?」先前那校尉冷喝道:「大膽奸賊,竟敢冒充逍遙王,奉命捉拿!」「胡扯!」皇帝冷笑,「何人有權捉拿本王?!」

「朕!」一聲清喝如同雷擊般刺穿皇帝的耳膜,他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身著緋色戰袍,戴著金色頭盔的人策馬從一旁走出。見到皇帝的表情,那人嘴角一翹,「來啊,生擒奸賊著,食萬戶!」皇帝反應極快,他伸手想摘掉頭盔,嘴裡喊著:「朕才是……」可不等他說完,一張網當頭罩下。數人撲了上來,轉瞬皇帝已被捆成一團,嘴裡也不知道被塞了什麼,嗚嗚不能出聲。

城內外的軍隊還想反抗,卻驚訝地發現一直規模龐大的軍隊緩步出現,數量遠勝於己。絕大部分士兵都不知真相,眼見不能抗衡,紛紛放下武器,跪地投降。「皇帝」下馬,慢步走到還在掙扎的「逍遙王」跟前,見他身體緊縮,眼神戒備,低頭在他耳邊小聲笑說:「陛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滋味如何啊?」

皇帝目眥欲裂——謝之寒!!!

石老將軍府內,皇帝被捆得有如待宰的豬,但他仍昂然坐在椅中,閉目不語。一想到謝之寒竟然冒充他,帶著最忠誠皇族的禦林軍趕來圍剿,指證自己是冒充逍遙王的反賊,他心頭就如刀割,只差那麼一點點啊……坐在對面的謝之寒翹著腿,一邊喝酒一邊打量著皇帝。顧邊城從側廳走了出來,他已恢復了正常:「阿起,你這藥果然有效!」

謝之寒嬉笑道:「那是,貴妃娘娘生怕不見效,將從白震那裡搜出來的解藥都塞給了我!」顧邊城沒有說話,只問道:「其他人還好吧?」謝之寒點頭,「康矮子只是被打暈了,其他人都是皮肉傷,性命無礙!」

「哼哼……」一直默不做聲的皇帝冷笑了起來,「我真的很好奇,你事如何說動顧傾城那女人的,她連命都不要了嗎?」謝之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就是不說話,皇帝剛剛鎮定下來的心,又開始煩躁。

見皇帝眼中噴出了怒火,謝之寒才慢悠悠地說:「看來你還是不瞭解身邊的女人要什麼,有人要權,有人要錢,有人要錢,有人要情,你以為用毒藥和各種誘惑就能控制顧傾城嗎?其實讓她改變很容易,救她的命,然後出更大的價碼就可以!我用你留下的玉璽,立了一道聖旨給她,若她生子,立為太子,同時正宮位!」看著皇帝青白的臉色,他又故意加了一句:「更何況,她的愛,從來就不是你!」皇帝喉頭一甜。

「姐姐她,還好吧?」顧邊城終於問了出來。謝之寒帶了幾分不屑道:「放心,她所中的木石姻緣已經解了,還有,她說,這回你們兩個互不相欠了……」顧邊城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臉頰上的疤痕,淡然一笑,都過去了。

「不可能!」皇帝脫口喊道。白震說過木石姻緣珍貴難制,沒有解藥,所以要慎用。少量的木石姻緣不會致命,但不是會讓人感到麻痺的痛苦,如果量多,那就真的會變成活死人了,顧傾城就是因此,牢牢地被自己控制著,當然,還有她的貪慾……謝之寒睨他一眼:「不是只有白震才會施毒,再說以毒攻毒你不知道嗎?天下偏偏有一種毒和其相剋!我們早知道有這種毒藥,只是不知該如何去解。」說到這兒,他難掩嘲諷道:「說起來,這還有感謝阿墨,若不是羅戰懷疑,將從她身上得來的瓷瓶藥丸交給譚九研究,只怕想要勸說咱們的貴妃娘娘改主意也沒那麼容易!」頓了頓,他又故意加了一句:「下次想給誰下毒,記得最好連舌頭都毒僵了,一個字也不能說,免得到頭來白費力氣,如果你還有下回的話,陛下!」

「噗!」皇帝那口血終於噴了出來,他眼中的不甘和憤怒,簡直可以燒化吊兒郎當的謝之寒。謝之寒看著他的表情,稍感滿足,長這麼大,只有他算計別人的份兒,這回被皇帝算計的這麼狠,不光是他,還有數十萬軍民都險些葬送,這讓得知皇帝計劃的他,充滿了厭憎!皇帝唯一失策的,就是把那個沒有真心,活著只為了自身打算的女人留在了自己身邊做看守!

顧邊城見皇帝被謝之寒氣到吐血,就想阻攔,畢竟他身上有太多秘密,還不能死。還沒等顧邊城開口,臉色帶著青紫傷痕的康矮子跑了進來,他難得地驚慌,「將軍,王爺,水墨不見了。我差了,她並未和皇,皇帝一起返回!」

「呵呵!」皇帝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一瞬間,他彷彿又變成了那個軟弱多情的皇帝,柔聲道:「阿起,二郎,你們這麼能幹,比朕還要能幹,猜猜看,那女人去了哪裡?」謝之寒眼角抽搐了一下,猛地跳了起來,將皇帝生生拎了起來,「不如你猜猜看,我會用什麼手段對付你呢?」

皇帝歎息道:「成王敗寇,朕,還輸得起,反正有人陪伴,朕也不會寂寞!」謝之寒攥著他衣領的手越收越緊,皇帝開始呼吸不暢,臉色都變了,可依舊笑容滿面,好像恨不得謝之寒殺了他,他才高興。

眼見皇帝就要活活被勒死,謝之寒忽然送了手,皇帝重重落地,咳得嘔心嘔肺。他還偏要笑,樣子狼狽不堪,卻讓顧邊城和謝之寒心中發冷……「沒想到,我們會在此見面。」顧邊城漠然地看著趴在地上的李振。他對自己出手的效果心裡有數,所以才沒有繼續追殺他,只是沒想到這高延大君如此頑強,竟然還活著。李振是被人強行帶來的,脖子上包紮的厚厚白布也擋不住鮮血外溢,看起來命不久矣,但他的表情仍然冷硬,彷彿流的不是自己的血。

「如果你願意合作,我可以救你!」謝之寒誘之以利。見李振不答,他一腳踩在了李振胸上。李振登時大咳,傷口處的鮮血飛濺。又喘息了兩聲,李振依舊閉目不語,但氣息愈發微弱。謝之寒恨不得一劍結果了他,皇帝拿水墨做威脅,讓自己不敢妄動,這個高延狗竟然也擺起架子來了。不過是人就有軟肋,李振的軟肋是什麼呢?謝之寒也是急病亂投醫,想問出水墨的下落。

「將軍,王爺!」康矮子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他一直在搜索水墨的下落,終於得到了一點信息。「怎樣?」謝之寒急問。「有人扛不住招認,雖然不知道水墨去哪兒了,但一個叫吳起的內侍也不見了,並未回轉!」康矮子大聲。

吳起,這個名字讓顧謝兩人都大為陌生,原本閉目等死的李振卻突然張開眼:「你,你說誰?」康矮子瞧了顧邊城一眼,又重複了一遍,李振用高延語喃喃說了兩句話。謝之寒與顧邊城附耳道:「李振說,你許諾過你不驚擾她的,你不該騙我!」「這個」你「難道是……兩人同時看向監禁皇帝的內室。不等兩人再開口,李振蒼白的嘴唇裡,艱難吐出了幾個字:」我,我們,做筆交易,如何?「顧邊城和謝之寒面面相覷,謝之寒冷冷一笑,雖然不知那個她是誰,但很顯然,她,就是李振的軟肋!

松巖城外,密林道邊。

「二郎,你一定要親自去嗎?」謝之寒抓著赤鴻的韁繩不放,赤鴻不耐煩地仰頭打了個響鼻。顧邊城握住謝之寒的肩膀,「阿起,我顧邊城答應過的事情從不食言。」謝之寒拳頭緊握,不語。顧邊城微笑道:「我知道,你也想去,但是現在你必須作為皇帝存在,才能鎮住那些蠢蠢欲動的人!我天朝河山已非八我莫屬!」

謝之寒俊秀的眼與顧邊城琥珀色的眸珠對視半晌,兩人都不曾移轉目光。謝之寒一笑,竟是從未有過的無奈,「我最恨責任,最後卻得到了江山;你從不肯放棄職責,最後卻只剩個女人,值得嗎?」顧邊城默然半晌,忽然單膝跪地,抱拳道:「陛下,值得!」說完倉翻身上馬,康矮子等人也做好了準備。「呼——」謝之寒長出了一口氣,用力搓了搓臉龐再出現的又是他慣常的懶散笑容。他朗聲道:「見了阿墨,記得跟她說,我喜歡她!」顧邊城聞言不住勒了下韁繩,赤鴻原地轉了
個圈,他一哂,「休想!」兩人忽然相對大笑。謝之寒鬆開韁繩,最後說了一句:「活著回來!」顧傾城點點頭,又道:「做個好皇帝!」說完,一騎絕塵而去。謝之寒壓下心中擔憂看著顧邊城遠去背景,喃喃道:「只要你們活著回來我情願讓你!」

「王爺!」一個驃騎戰士快步跑來稟告「高延大兵壓境,斥侯來報,他們行動有些遲疑,好像在猶豫不知是戰是和!」謝之寒舔了舔門齒,心想這大概是皇帝和李振的約定吧,比如高延出兵幫忙,皇帝則將關內土地割讓一類。

謝之寒摸了摸烏雲的鬃毛,笑容燦爛,「管他是戰是和,我現在只想殺人!!

顧邊城等人不知又起變故,一路急行而去。康矮子觀察著四周,有些擔憂道:「將軍
,我們已在高延境內了,那李振會不會故意騙我們上當?」說完他回頭看了一眼捆在一匹馬上的白布袋,那裡面正是李振的遺體。康矮子當時沒有聽清李振和顧邊城、謝之寒做了什麼約定,只知道,他指明了水墨可能在的地方。

顧邊城不發一語,他只是盡力加快速度。天知道李振所言是否
屬實,謝之寒故意去試探皇帝,雖然他表情未變但那瞬間沈默足以讓顧邊城冒險。如果沒有水墨,不知要死多少人,自己也可能逃不過去。他只有一條命,已救過天下,現在是屬於水墨的了,生是她的,死,也是她的。「駕!」顧邊城用槍桿打赤鴻,赤鴻吃痛之下,跑得更快。

吳起正在山間徘徊,等候皇帝的命令,忽聽不遠啼聲爆響,他麻利地躲藏起來。顧邊城等人的出現讓聳大吃一驚,原以為是偶爾經過的高延騎兵,沒想到來的卻是驃騎。此人極精明,他毫不猶豫地向後山的墓穴跑去。

驃騎到了李振指明的地點,見山路崎嶇,眾人能下馬步行。顧邊城邊走邊留意路線和周圍境況,若不是李振告知,他想不到此處竟然藏著高月的墓穴。終於找到了那個隱秘的墓門,康矮子一緊鎧甲,「將軍,我等先在周圍搜索一遍,墓穴……」顧邊城搖頭道:「李振指明只有我一人可以進入。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既然答應了,就一定做到!」

康矮子同樣憂心水墨的安危,可讓他眼睜睜地看著顧邊城去冒險,他更不願意。但顧邊城的決定無人能更改,他只能仔細地查看墓穴周圍。縮骨藏在樹身之內的吳起,呼吸緩慢得幾乎於無。這些驃騎戰士誰也沒發現,墓穴旁的大樹樹洞裡竟然藏有人,畢竟那樹洞看起來很小。

吳起盡力克制著自己的喜悅,他出身高延低等貴族,但擅長奇異忍術'做為李振的心腹,是他親自陪李振將高月的遺體葬於此處,但李振不知道的是,自己真正的主人卻是天朝皇帝戰無疆。他早受命於皇帝,在墓穴裡設下機關,好等待時機除掉李振,沒想到卻是顧邊城先行到來。

見周圍無事,顧邊城命令驃騎士兵退出二十米開外,康矮子勉強執行了。顧邊城心中有數,此行冒險,若是有個萬一,他不願意連累這些戰士,寧願自己承受。按照李振的指點,顧邊城順利地打開墓門,雖是白日,但裡面陰森黑暗,讓人不寒而慄。康矮子忍不住想開口阻攔,顧邊城卻舉起火把,扛著李振大步進入。

藏在樹內的吳起忍不住笑了,陛下若是知道顧邊域自投羅網,被自己幹掉,一定很開心吧,讓他和那個水墨,一起葬身地底吧。他極小心地慢慢從樹洞裡爬出來,然後整個人貼近樹幹站著,站在前方的驃騎戰士們都沒有察覺。只有一直盯著墓門的康矮子,感覺有些不對,但他又說不上來,只能瞇眼細看。他猛地倒吸一口涼氣,終於知道哪裡不對勁,因為樹後斜斜地,竟有了一道人影。

經驗老到的康矮子沒有叫喊,而是迅速做了幾個手勢,驃騎戰士們大驚,做好包抄準備。吳起的感官很敏銳,驃騎戰士們的呼吸一變,他就察覺到了,毫不猶豫地立刻撲出。康矮子大罵:「該死!」便撲了過去。

轟的一聲巨響,墓穴內的顧邊城身子搖晃了一下,頭項上的土簌簌落下。他穩住身體,皺眉回望,那隱約的亮光已消失了。進門之時,注意到了那塊陰陽斷,也就是堵門石,看來有人把那東西放下來了。顧邊城倒也不放在心上,那東西雖重,但外面有康矮子等人,再加上自已,應該弄得開。

正想著,顧邊城聽到了水墨的尖叫聲:「啊!!!」聲嘶力竭,驚嚇欲狂。被藥迷昏的水墨被那一聲巨響震醒,迷迷糊糊中睜開眼,她只覺得頭疼欲裂,過了一會兒,才想起皇帝那詭異的笑容,她猛地坐了起來!眼前的影子也清晰了起來,她忽然看清那竟是兩具棺材,周圍除了兩盞火苗時續時斷的長明燈,就是無邊黑暗,水墨的呼吸聲迴響在墓道裡,如同來自地獄的歎息。有生以來,水墨第一次嘗到了嚇破膽的滋味,她嘴裡都是苦的,想站站不起來,碰到每一樣東西都讓她發狂。

「阿墨!莫怕,我就過來!」忽然顧邊城的聲音模糊飄來。水墨用力摀住嘴,側耳仔細傾聽,可除了擂鼓般的心跳,再沒有別的動靜,她相信自己是幻聽了,絕望地抱住了頭,只會重複一句話:「別這麼對我,別這麼對我……」

「阿墨,是我,二郎,你出聲啊,我就過去!」水墨呆呆地一動不動,好像自己動一下,顧邊城的聲音就會消失,哪怕是幻象,她也不願這聲音消失。

「阿墨,你怎麼了?出聲啊,別怕!」顧邊城聲音漸大,難得的急迫。水墨終於相信,顧邊城真的就在附近,她猛然來了力氣,站起來連滾帶爬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猛跑。「啊呀!」水墨不知被什麼絆倒了,狠狠摔到在地,腿劇痛,她顧不得疼,繼續向前爬。

「阿墨,別亂跑,等我過去。」顧邊城大吼,生怕水墨亂闖,反而出了意外。

「二郎,二郎……」水墨聲音沙啞帶著哭腔,耳音靈敏如顧邊城也幾乎聽不到她的聲音。李振為高月修的墓穴看起來不大,但是通道不是直的,經常拐彎會碰到一面牆,讓人無路可走。顧邊城想到李振那句,如果是你,應該找得到吧,他現在才明白,這墓穴竟隱含陣法。看來李振臨死還小算計了自己一次。
   
知道水墨因為緊張很可能說不出話來,為了讓她鎮定,顧邊城朗聲道:「阿墨,你敲擊牆壁,或者你唱首歌好不好,就是你唱給魯維聽的那首。」唱歌,水墨連大聲哭都不敢了,她不覺得自己此時能唱出歌來,可聽從顧邊城的指示,讓她覺得心安。

一開始水墨機械地敲著牆壁,幾乎只有嘴皮子在動,漸漸地發出了聲音,顧邊城安下心來,細心搜索,按照陣法,尋著那歌聲而去。

敵人已踏上城頭,我們已無險可守,用兄弟的屍體堵住城牆的缺口,弓箭架在他們冰冷的額頭,哦,一旦有人死去,就無法停止戰鬥。

……水墨的聲音越來越沙啞,這首歌是一首哈薩克族的民歌,曾偶爾聽朋友唱起,特別喜歡它蒼勁的曲調和歌詞的含義,聽似絕望,但決不言退!水墨自從給魯維唱過這首歌後,驃騎很多的戰士都非常喜歡,包括顧邊城和謝之寒。驃騎戰士經常在酒後哼唱這首歌,他們覺得這就是為自己寫的。

水墨剛唱出最後一句歌詞,「阿墨。」這聲呼喚已近在耳邊。水墨猛一回頭,顧邊城舉著火把正在對自己微笑,然後張開了懷抱。水墨覺得自己瘋了,可除了抱著顧邊城痛哭,她什麼都不能幹。顧邊城緊緊摟著水墨,柔聲安慰,不時用唇輕觸著她的耳垂兒、頰邊和額頭。

聽著水墨開始抽泣,顧邊城露出笑容,知道她終於冷靜下來。火把辟啪一聲,爆了個火花出來,水墨擡起了頭,淚汪汪地看著顧邊城。顧邊城發現自己在她瞳孔中的影子分外清晰,那裡面,只有他一個人。

壓下的黑影讓水墨眼睛大睜,但只遲疑了一瞬就迅速迎上,兩人之間唇齒相觸,只微微一碰,彼此的溫熱氣息已吸入鼻端。水墨微微紅了臉,顧邊城擡起頭,笑著給她理了理散亂的髮絲,水墨這才回過味兒來,自己跟顧神將初吻的地方離浪漫兩個字,實在差得太遠。

一想起自己身在何處,水墨忍不住拉緊了顧邊城衣衫。「阿墨,等我一下,咱們馬上出去!」顧邊城立刻安慰道。水墨牽著顧邊城衣角不肯放開,顧邊城也隨她,自行動作,直到看見李振青白的面孔,水墨才驚叫著鬆開了手,退後了一步,「他?!」顧邊城溫和道:「他猜出了你的下落,做為交換條件,我答應他,將他和高月合葬,言出必行!」水墨舉著火把,瞪大眼睛看顧邊城動作,高月美麗的面孔一閃而過,她也葬在這裡?

「轟!」又是幾聲巨響傳來,遠比上次厲害,彷彿整個墓穴都在搖晃。顧邊城加快了自己的速度,但動作依舊平穩,將李振的屍身放入棺木中。也許是因為墓穴晃動,一瞬間,顧邊城覺得李振的表情彷彿在微笑。水墨已尖叫著衝向顧邊城,她埋頭嘶喊:「我們是下是出不去了?!是不是!!」

水墨手中的火把摔落地上,光線開始變弱,頭頂碎石如雨般落下,顧邊城只能水墨牢牢抱在懷中,替她遮擋,同時完成了最後的承諾,單手用力,將棺木合上。棺木合榫的聲音在坍塌中的墓穴裡微不可聞,兩人半靠在棺木上,顧邊城嘴唇緊緊壓在水墨的耳邊,他想說對不起;想說,阿墨,我願與你白頭到老;想說,我有個秘密,你不許笑,我碰到女人就會起疹子,姐姐也不例外,連阿起都不知道,對了,阿起想讓我告訴你,他,喜歡你……水墨深深埋頭在顧邊城懷裡,她聽不清顧邊城說了什麼,只覺得地動天搖,她在心中狂喊:老天爺,你為什麼讓我來,既然來了,又為什麼讓我死!什麼天命,什麼鬼圖,我現在只剩下這個男人,讓我活下去,讓我們活下去,我寧願,不回家……眼見墓道即將坍塌,顧邊城忽覺得身後一空,人往後栽倒,他下意識抱緊了水墨,李振臨死之前的那句呢喃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但願你信守承諾……墓穴外的康矮子怒發欲狂,恨不得將吳起的屍身剁成肉泥,這傢夥死了竟然還一臉得意笑容。他先前故意放下堵門石吸引己方的注意力,而後尋隙點燃了火藥,引發爆炸,導致墓穴坍塌。山上被震鬆的碎石頓時將墓穴掩埋,幾個戰士躲閃不及,被砸得頭破血流。康矮子不顧頭上還有碎石落下,隨時可能引發二次塌陷,他和其他驃騎戰士一樣,拚命地刨著土石,大叫:「將軍!將軍!水墨!」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7 02:33:05


真相(三)


水墨被人摔在了地上,她飛快地翻身而起,半蹲雙拳橫擺做防衛狀。

一陣熟悉的笑聲響起,水墨循聲看去,不可置信道:「你還在緋都?」赫蘭巴雅從椅中起身,蹲在水墨面前,「你怎麼跑出來了?」水墨打了個哈哈,「宮中憋悶,出來透透氣。」赫蘭巴雅莞爾,「若是將你報官,獎賞一定不低吧。」

「哪裡敢跟大汗您比,您的腦袋比小人的可值錢多了。」水墨微笑著回答。

「哧!」阿濟笑了出來,「你們南人就是這樣,只有嘴皮子利索!」水墨跟赫蘭巴雅胡說八道,除了想要探明他的態度,更重要的是讓他沒工夫想如何收拾自己。水墨認識阿濟,見他少了一臂,不禁愣了下。「好了,廢話說完了,說,你出宮為什麼?為何如此狼狽?圖雅公主可好?」赫蘭巴雅語音平穩,但眼神銳利如刀。

想起圖雅被皇帝扼死那幕,水墨不自覺地垂下了目光。仔細觀察著她表情的巴雅心中一冷,看來妹妹真的出事了。行宮那裡消息封閉極嚴,潛伏在緋都的探子只探明,燕秀峰和顧邊城都已帶著親衛隊伍朝草原的方向出發了,而昨日,謝之寒只帶數人,也離開了緋都。「啊!」水墨痛叫出聲,她的下巴被赫蘭巴雅緊緊捏起,他藍色的眼眸寒淡如冰,「說,圖雅到底怎麼了?!」

「我不知道!」水墨知道自己不能說。她不確定赫蘭巴雅得知圖雅死信會做出什麼事來,難道告訴他自己眼睜睜看著他妹妹死?更何況當時還有那麼多不能告人的秘密,要講也只能講給顧邊城他們聽。

阿濟拔出腰刀,利刃在燈火下閃著寒光,他冷冷說道:「小子,不想受活罪就直說!」水墨怒視著他,「你們為什麼問我?送她來天朝就是進火炕,九死一生。還說南人虛偽,你們又何嘗不是,現在表現關心有個屁用!」

幾個男人彷彿被水墨的話鎮住了,赫蘭巴雅突兀地鬆了手,阿濟想要反駁,但他從不說謊,狡辯的話說不出口。水墨跌坐在地上喘粗氣,心中苦笑,自己何嘗不虛偽,見死不救還能說得這般大義凜然。

赫蘭巴雅忽然伸手將水墨從地上拉起,他發現了水墨腕上纏著白布,問道:「你受傷了?」說完就拆卸白布想要查看傷口。水墨掙扎道:「沒有,沒有!」赫蘭巴雅動作極快,握著水墨纖細的手腕檢查。他一怔,盯著水墨手腕上尚未消退的痕跡半晌,忽然笑了出來,但眼中毫無笑意,「你在太平關曾遇到一個叫玉娥的女子嗎?」

玉娥,)一個嬌柔的面龐出現在水墨腦海中,她對自己含羞帶笑,下…刻卻面色猙獰,被顧邊城當胸一劍刺穿胸膛,然後……水墨臉色一白,想起來了,臨死時她曾緊緊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水墨沈默地跟著赫蘭巴雅等人前行,她怎麼也想不到,玉娥臨死前竟將燕秀峰的虎符印在了自己手腕上。當時赫蘭巴雅無聲大笑,說是天祐草。

原民族不會枉受屠戮。他原本想跟隨商船離開緋都,現在有了虎符樣式,他們便冒充黑虎軍,憑藉著假造的公文,順利地離開緋都。

水墨瞟了一眼蘇日勒攜帶的箱子,裡面裝著的是昏迷不醒的風娘。赫蘭巴雅要將她帶回草原,在自己父汗葬身之所,用她祭拜!那身為「幫兇」

的自己呢?赫蘭巴雅已經警告過了,如果敢搗亂,絕對要讓自己嘗嘗牛不如死的滋味。更何況,自己還要靠他離開緋都,伺機而動。

也不知他們從哪裡搞來的黑虎軍服,天朝校尉都喜歡戴半盔,只露出下巴。對於征戰的好處水墨不甚了了,但顯然很適合偽裝,赫蘭巴雅等人的異族面孔都被遮住,他們又人人講一口流利漢語,憑藉著燕秀峰虎符文件的威力,競無人敢來探查。他們一路夜行晝寢,非不得已,才會通過城防。

因與赫蘭戰事將起,更是無人敢招惹這些要上前線的官兵,看他們食寢皆不卸甲,那些守衛城關的兵衛們反而更是尊重,事事優先,慇勤之意溢於言表。膽大包天的赫蘭巴雅,就大搖大擺地享受著天朝兵卒的伺候。

一路上他們都在打探消息,可各種傳言都有,赫蘭巴雅也無法判斷真偽。

唯一知道真相的水墨被蘇日勒緊緊地盯著,不敢妄動。

「大汗,前面就是松巖城了!」阿濟探路回來稟報。松巖城!水墨忍不住張望,自己曾在那裡九死一生,沒想到不到兩個月,自己又回到了這個地方。赫蘭巴雅眉頭微蹙,「必須通關嗎?」阿濟點頭,「這邊都是高山密林,我們不熟悉路線的話,很容易迷路。二王子那裡已經開始行動,如果我們回去遲了,那元老頭只怕也頂不住!」

赫蘭巴雅用鞭梢兒輕輕敲打頭盔幾下,做了決定,「也罷了,那個守關的石老將軍好像尚未回轉,讓我們去騙上一騙吧!過了松巖城,急馬快行,不出三日,就到太平關。我們就可以回家大戰一場了!」赫蘭戰士們紛紛發出怪嘯迎合。水墨不及反應,胯下戰馬就被蘇日勒抽了一鞭子,快跑了起來,水墨無奈,只能握緊韁繩。

疾馳不到半個時辰,松巖城熟悉的高大城牆便映入眼簾。水墨五味雜陳,她熟悉那城牆上每一處防禦特點,哪個垛口適合放箭,哪個垛口適合長矛阻敵,當然,她最擅長的就是倒大糞了。眼見到了城門口,這只武裝小分隊被攔了下來。現在戰事緊急,城防的警戒級別提高了很多。此時已過了城門開放時間,大門緊閉。

因為水墨長了副南人面孔,又熟悉天朝軍隊規制,有時必須出面時都是她。見赫蘭巴雅示意,水墨接過蘇日勒遞上的假文書,無奈地縱馬上前,剛要開口,就聽城牆上有人大喊,聲音極傲慢,「城下何人,報上名來!」

水墨聞聲一個激靈,條件反射地把頭盔往下拉了拉,這才擡頭看去。

城牆上那鎧甲閃亮,耀武揚威的男人,正是石老將軍的愛子——石羽!

赫蘭巴雅策馬上前低聲道:「怎麼不說話,你又想玩什麼花樣?」水墨苦笑,你要想死得快,就讓我開口。上面那個石老將軍的兒子,當初我得罪了他,守城時就是被他打下城牆,被高延人抓去,他恨不得我死!「赫蘭巴雅聞聲擡頭看向城牆之上,將石羽的小白臉牢牢記住。。呔!為何不回答,難道你們是奸細?」石羽大喝!赫蘭巴雅朗聲道:「我等乃黑虎軍校尉彭中麾下,攜帶緊急公文,請上官予與通行!…」黑虎軍?「石羽打量著城下之人。早聽聞燕秀峰元帥麾下黑虎勇不可當,戰力與天下聞名的驃騎不相上下,看馬上這十幾個人,果然是虎背熊腰,殺氣騰騰。只不過,石羽又往下探了探身,剛才第一個策馬前行之人身形細瘦,瘦不拉幾也就罷了,怎麼看起來還有幾分眼熟的感覺呢?

聽聞有全副武裝之人想要八城而匆匆趕來的傅友德,剛上城牆就嚇了一跳。他一個箭步躥到石羽身邊,大聲說:「少將軍!」石羽聞聲收回了身子。

傅友德鬆了口氣,若城下是敵人,他身子探出這麼遠,一箭就被結果了。

這少爺趁老將軍不在,作威作福,非要擔當守城重任。傅友德身為屬下,也不好抗命,只能一邊小心謹慎,一邊祈禱老將軍速速返回。「傅將軍,他們說是黑虎軍的人。」石羽說道。黑虎軍?傅友德站在垛口內側觀察,看盔甲確實不錯,便揚聲喊道:「城下之人聽著,邊情緊急,你們可有信物??」

赫蘭巴雅示意蘇日勒拿過偽造文書上前,一個籃子從城頭垂下,蘇日勒將文書放了進去。傅友德命人舉著燈籠仔細查驗,封皮,行文格式還有虎符印記都沒錯,但他總覺得不踏實。石羽也翻來覆去地看,但他更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正沈思的傅友德忽然伸手抓住石羽手腕,「少將軍,你幹什麼?「石羽不滿道:「你既然懷疑,乾脆打開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傅友德哭笑不得,「少將軍,如果這是真的軍務公函,擅自啟封,那是要抄家滅族的!」不學無術的石羽嚇了∼跳,公文飄落地上。傅友德撿了起來,想了想;中城下喊:「諸位稍待,末將去城下迎接!」城下人回道:「有勞!」

「他們是真的?」石羽問。「虎符確實不假,少將軍放心,就算讓他們進城,我也有辦法一辨真偽「」傅友德壓低聲音在石羽耳邊說了幾句。石羽驚奇道:「有這事?」『末將剛剛收到的消息。「傅友德點頭。」晤……「石羽再度靠近垛口,不自覺地盯著城下的水墨看。

水墨感受著城上的目光,一個勁地發毛,這石少爺不會對自己這麼。戀戀不忘「吧難道?他被謝之寒塞進茅廁數日的仇,也記在自己身上了?高大的城門緩緩開啟,門軸被巨大的壓力壓得吱嘎作響。赫蘭巴雅小聲道:」松巖城果然名不虛傳,易守難攻,可惜草原之上,永遠建不起這麼高大的城池!「搶過來就是!」阿濟大大咧咧地答道,赫蘭戰士們都深沈一笑。

為了防備追捕,赫蘭巴雅故意繞行松巖城,只要過了這一關,他就重獲自由了。夜晚城中寂靜,但高低起伏的民宅,寬闊的道路還是讓赫蘭人感受到城中的繁華。赫蘭戰士們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一旦有變,便知何處可隱藏,何處可以突圍。

傅友德和赫蘭巴雅閒聊,看似熱情實則試探,赫蘭巴雅不動聲色,應付自如。水墨被襄在赫蘭戰士中間,她有些吃驚,看方向,這不是去北城門的方向啊!她也不能開口,便暗自戒備,果然沒走多久,傅友德駐馬在一處館舍門前,水墨大吃一驚,正是從前高延公主高月的宅邸。此地相對偏僻,易攻難守,傅友德心存懷疑,乾脆將這些人領到這裡,而不是驛站。

赫蘭巴雅不見驚慌,只故作不滿道:「傅將軍,這是何意,我們有緊急軍情稟告,若有耽擱,怕要你我人頭來賠!」傅友德微笑道:「蘭將軍勿惱,您的公文不是要交給彭中大人嗎?我接到飛鴿傳書,他很快就領兵到松巖城了。怎麼樣,是個好消息吧,不用你們半夜辛苦奔波,待會兒食過灑飯睡他一覺,人就來了。」

看著傅友德的笑臉,水墨一陣陣發冷,赫蘭巴雅卻面不改色,「競有這等好事?多謝傅將軍告知。酒不必,粗飯即可,黑虎軍規又重任在身,請恕蘭某不卸盔甲了。」說完他一抱拳。「蘭將軍一心為國,傅某敬佩,請!」傅友德一揮手。

水墨和赫蘭戰士都坐在一間屋裡,危急關頭,這些戰士反倒大吃大嚼,水墨知道他們是在為接下來的死戰做準備。水墨勉強塞了幾口,實在嚥不下去,狀似悠哉的赫蘭巴雅笑問:「怕了?」水墨一愣,忽然想起那日謝之寒也問過這句話,不知他和顧邊城現在在哪裡……見水墨發呆,赫蘭巴雅有些不滿,正要開口,蘇日勒匆匆走了進來,低聲道:「大汗,院外有兵卒看守,看來那傅將軍還是懷疑我們」赫蘭巴雅一笑,「天朝人再無能,也總是有幾個聰明謹慎的。」

阿濟抹了一把油嘴,「大汗,我們先衝殺出去,你藏起來,再尋機逃走!」赫蘭巴雅搖頭,「下策!」水墨一直不開口,自從來到高月舊居,她就強壓心喜。當初她怎麼來的,現在她就能怎麼逃!但她猶豫的是,要不要救赫蘭巴雅這些人。他們是敵人,可眼睜睜地看著赫蘭巴雅死去,她又狠不下心來,他父汗之死總讓水墨覺得欠了他什麼。但和他談條件,自己已經吃虧上當過一回了。

屋裡的人正頭疼,院外忽然傳來爭執聲,赫蘭戰士們紛紛拿起武器,守住門窗要害,安靜等待。石羽正沒好氣地大罵守門士兵眼瞎,連他這個少將軍也敢阻攔,給了士兵兩耳光後,石羽大搖大擺地進了院子,身後跟著將軍府的親衛們。

赫蘭巴雅示意屋內眾人安靜,自行迎出,「請問這位將軍,深夜到來,有何貴幹?」石羽看也不看他地說道:「把你們那個最瘦小的人給本將軍叫出來」赫蘭巴雅立刻想到水墨,他眼睛微瞇,愈發恭敬道:「敢問何事?」石羽不屑地說:「你不配知道!」他今夜回去越想越覺得那人很像他恨之入骨的一個人,少爺脾氣的他再也等不了,親自過來確認。為了以防萬一,他倒是帶了不少人來。

見石羽執意要見水墨,赫蘭巴雅鬧鐘念頭急轉,忽然屋內「嘩啦」巨響,一個女人尖叫:「他們是赫蘭人,那人就是水墨!!」屋外人都愣了一下,石羽
只覺眼前一花,脖子上寒氣逼人,刀刃壓頸的痛感讓他頓時尿了褲子。

所有人都被這變故驚呆了,將軍府近衛們知道赫蘭巴雅退後幾步才回過神來,怒喝:「狗賊,想要活命,速速放手!」赫蘭巴雅
微笑道:「不許動,你們都不許動!」近衛和士兵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赫蘭巴雅挾持著石羽向後退入屋中。

赫蘭巴雅又喊道:「你們都給我退出院落,不然……」不用他繼續威脅,石羽大叫:「退!你們推出去!」兵X們無奈緩緩後撤,早有伶俐的命人將院子團團圍住,同時派人去尋傅友德。

一進屋,赫蘭巴雅將石羽推給了戰士貝古。人熊一般的貝古對石羽獰笑,石羽兩眼一翻,竟昏了過去。赫蘭巴雅鷹眼一掃,就看見本應裝在箱中昏迷不醒的風娘,滿臉是血地躺在地上,了無生氣,但臉上偏帶了幾分詭異的滿足笑容。啊濟手中的彎刀還在滴血,恨聲道:「這個女人真狠毒,竟然已經醒來,卻在箱子裡忍耐不動等候時機,用了最後的力氣打翻箱子,寧可自己死也不要拉上我們!蘇日勒,安瑪的麻藥有問題吧!」

赫蘭巴雅搖頭,「這女人大概服過不少藥物,若不是安瑪的藥性強,說補丁她恢復得更快更早。」水墨整整地看著已經死去的風娘,腦中出現的不是她的惡毒,而是她一身紅衣,妖嬈而舞。最後她叫了自己的名字,她就那麼恨自己嗎?為了什麼?

院外傳來盔甲相撞的聲音,傅友德大喊道:「屋內聽著,有話好商量,只要你們放任,傅某保證讓你們離去。」赫蘭巴雅正在盤算下一步該如何行動,就聽水墨喊道:「你們若有誠信,先將牆上的弓箭手撤去。」傅友德猶豫一下,心想他們又沒有翅膀,還是保護公子小命要緊,一揮手,牆上的弓箭手躍下。

蘇日勒 一腳踢向水墨,水墨早有防備,抱頭翻滾躲過。啊濟也要動手被赫蘭巴雅阻止。他眨也不
眨地盯著水墨,「你什麼意思?」水墨深呼吸了一口氣,「大汗,我們做個交易如何?」赫蘭巴雅眉頭一挑,上次從太平關逃回草原時,水墨也說過同樣的話。他微笑道:「好呀。」

不過多時,蘇日勒迅速返回,「大汗,院中水井果然有機關!」赫蘭巴雅笑得燦爛,「按你們南人的說法,你果然是員福將!」水墨
幹幹一笑。此時外面又傳來傅友德的催促聲,赫蘭巴雅使了個眼色,貝古便拎起石羽就是幾記耳光。石羽痛叫著醒來,看見赫蘭戰士們冷漠嗜血的目光,他大哭大叫起來,又是哀求又是許諾。

身處院外的傅友德聽到石羽的哭叫聲既是安心又感到丟人,但無論如何,保住石羽的性命最重要,不然石老將軍絕不會繞過自己!暗暗詛咒著不聽勸告的石羽,傅友德叫來親信,附耳吩咐。

「大汗,別猶豫了。」啊濟擦拭著刀刃說,「先留下藝人牽制,你們趕緊走,越快越好,草原的生死存亡要緊!」赫蘭巴雅閉了閉眼,迅速做了決定,留下一人裝作談判消磨時間,其餘人迅速從井中逃亡。沒想到身形太過強壯的貝古,根本無法穿過那不算寬闊的水洞。他只憨憨一樂,請求赫蘭巴雅照顧他家人。赫蘭巴雅無言地握了握他肩膀,低聲說:「殺了那小子!」貝古點頭離去,去替換銅版。

看著手下一一進入水井,赫蘭巴雅問水墨:「你真的只要求我放你走?」
水墨皺眉,「怎麼,你想反悔?」吃一X張一智,水墨才不會相信赫蘭巴雅的允諾,只是隨便提個要求讓他放鬆警戒,然後在錯綜複雜的水道中趁機逃走。

赫蘭巴雅忽然伸手將水墨拽到身邊,水墨剛要驚呼,炙熱乾燥的嘴唇迅速卻紮實地給了她一吻。水墨拚死掙脫,坐倒在地,驚怒地瞪著赫蘭巴雅,「那晚是你?!」赫蘭巴雅舔舔唇上被水墨咬破的傷口,微笑道:「第二次了!我只是想告訴你,就算我放你走,你還是會回到我身邊的,女人!」水墨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什麼時候知道的?!

蘇日勒攀在井口,「大汗,該走了!」赫蘭巴雅沖水墨一揚下巴,「你先走!」水墨從地上爬起,正要過去,忽聽門口有人朗聲問:「傅將軍,這裡出了什麼事?!」這聲音讓水墨驚喜莫名。趁赫蘭巴雅和蘇日勒注意外面動靜之時,她猛向側撲,躲在房柱後面,低聲喝道:「你們還不走,不然我就大喊大叫!」

赫蘭巴雅的微笑終於消失了,他想去抓水墨,卻被蘇日勒扯住:「大汗,再不走來不及了!」赫蘭巴雅一躍,跳進水井,雙手攀在井沿兒盯著水墨,藍色的那只眸子近乎墨藍,一如在牧場初遇的那夜,一樣的火光,一樣的生死,他抓住自己大笑說,顧邊城,聽說你箭法如神,不妨來試試!

「匡!」大門被狠狠撞擊,水墨眨了下眼,巴雅人已消失不見,只有黢黑的井口上青苔依舊……「還等什麼,放箭!」「不!」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弓弦撥響,嗖嗖之聲不絕於耳。水墨抱緊腦袋縮在房柱後一動不敢動,只聽到屋中貝古的怒吼聲,然後漸漸安靜。匡的一聲巨響,院門被人撞開,兵卒湧入,傅友德率先持刀攻入屋中,他慘叫一聲:「公子!」

「啊!"水墨痛叫,她被粗魯的兵卒擰住手臂,被迫彎腰低頭。她趕緊大吼:」王爺,王爺,謝之寒,是我啊!「」住手!「謝之寒喝聲傳來,兵卒放開了手,水墨不顧疼痛向前衝去,一把拉住謝之寒的衣袖,」你怎麼來了,顧,顧將軍呢,我有話要和你們說!「帶著黃金頭盔的謝之寒終於認出了水墨,驚喜道:「阿墨,你怎麼來了?想告訴我什麼?」他緊緊地握住了水墨的手。水墨正要開口,忽然停頓,瞧了謝之寒一眼,又看看四周,低聲說:「此處人多,回去再說!」謝之寒點頭道:「也好,二郎就駐紮在附近,你隨我去見他。」「是!」水墨低聲答道。

謝之寒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水墨,嘴角一翹,朗聲道:「撤!」

「啊!」水墨痛叫了一聲,她再度被冷水潑醒,身上的鞭痕如火燒一般。一人笑問:「怎麼,還是不肯說?」水墨昏昏沈沈地說道:「我真的只看見貴妃背上有奇怪的符號,饒命啊……」冒充謝之寒的皇帝冷冷地看著萎靡在地的水墨,「那些赫蘭人呢?!」「不知道,他們,他們把我打昏了……」「是嗎?算了,不論你說的是不是真話都罷了。」皇帝丟掉了鞭子,喚人進來,「來啊,將她帶走,跟那些人一起處死吧!」

有人進來將水墨像拖死狗一般地拉了出去。水墨嘴中都是血腥味,她怎麼也想不到皇帝居然會冒充謝之寒,如不是看到他手腕裡無傷,根本就認不出來。那日與瘋虎相鬥,謝之寒中毒之下身手遲緩,手腕被馬車碎片割傷,留下一道去不掉的小疤痕,他嫌丟人,除了水墨幾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只以為他肩部受傷了。

皇帝的狠毒那晚水墨已經領教過了,她欲哭無淚。早知如此,還不如跟赫蘭巴雅逃走,哪怕被他啃成豬頭呢!也不知要將自己帶去哪裡,天色深沈,但天邊已隱有亮色。前日她想溜走,被皇帝抓住,至今已三日。昏過去的水墨被越來越響的哀號聲驚醒,鐵鏈拖地的聲音格外剌耳,她勉強睜眼看去,發現自己被帶到了松巖城不遠的那條大河上。水墨聽顧邊城說過,此河發源於高延,經過天朝境內,流向赫蘭草原,滋潤水草。

很多人已被兩兩綁在一起,她甚至看到了傅友德。他全無昨日的風度,披頭散髮地大喊道:「我乃是陛下親封的將軍,逍遙王憑什麼將我處死?」皇帝的親信手下一臉冷笑,「傅將軍,我勸你省省力氣,去閻王老爺那裡求個好轉生吧!」「你們,你們定是騙子,騙開我松巖城!汙我和赫蘭人有染,殺害公子!明明是謝之寒下令放箭的!」傅友德悲憤地喊叫著。

水墨被人推倒在地,她努力調整著呼吸,皇帝的意圖顯然是想控制松巖城。但石老將軍不是他的人嗎,為什麼要除掉石羽還有傅友德?水墨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自己的小命都快保不住了。一人將水墨拎起,將她和另一人的雙手綁在一起。水墨與那人背靠背,但能感覺到她的手掌纖細,應是女子。水墨發現,兵卒們捆人都是找體型相近者,不知何意?

「唔!」那官兵極粗魯,繩子勒痛了她的手腕,水墨本能地掙扎了一下。忽聽背後女人啞聲道:「阿墨?」水墨如遭雷噬,「愛愛?!」被折磨得已不成人形的元愛發出嗚咽,她不知該笑還是該哭。臨死前竟能遇到今生唯一的朋友,但兩人偏偏要同時赴死。

元愛的聲音讓水墨清醒了許多,許是皇帝要除掉的人太多,一時無人答理被捆好的水墨和元愛。水墨小聲問:「愛愛,你怎麼會在這裡?」元愛聲音嘶啞,「因為公主死了,皇帝不知從哪裡得到的消息,我們中間有人身上有圖,所以酷刑折磨,就算他離開緋都,也帶上了我和那幾個赫蘭侍女,她們已經都被折磨死了。」

「圖?是顧傾城背上的符號嗎?那到底幹什麼用的,皇帝要,赫蘭要,高延要,你爹也要?!」水墨憤懣地說,圖雅被活活掐死的情景就在她眼前。元愛笑聲嘶啞如哭:「其實都是貪慾罷了,細節我也無法說清,只知道,這圖很早之前就被分成幾份,落到不同的皇族手中,傳說誰能得到完整的圖,就可以征服天下。」

「扯淡!」水墨一點也不信。元愛忍不住微笑,「是啊,很扯淡,可我爹,還有這些高高在上的君主他們都寧願相信,這不是傳說。」水墨不可置信道:「你爹難道想當皇帝?!」元愛想起父親冷酷的面容,乾澀的眼眶再度濕潤,「雖然他從不說,我總想,也許是為了圖,他才和我娘私奔的。」

「那你還幫他?」「他是我爹啊,我唯一的親人了。愚孝!」水墨大罵,跟著她就挨了一腳,士卒啐了口唾沫,「死到臨頭了,鬼叫什麼?」水墨咬牙忍耐,直到士卒走開,才壓低聲音說:「既然如此,那皇帝為什麼殺你?」元愛一怔,「你知道他是皇帝?也許他得到他想要的了吧,我對他已經沒用處了。」

水墨深吸一口氣,「現在呢,你那偉大的爹在哪裡,他不管你了?」元愛搖頭,「本來我們約好,得手之後,回老家相見,現在……」元愛的聲音消失了,兩個女孩無言以對。沈默中,水墨忽然感覺元愛的手在自己手心畫著什麼,「愛愛?」

「噓!好好記住!」元愛繼續畫著,「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帶著秘密下地獄,可惜,高延的那一份,我沒有拿到。」元愛歎息了一聲。「在我這裡。」水墨低語。「什麼?!」元愛張大了眼。

水墨疲憊地靠在元愛背上,「那夜我躲著等你,圖雅公主拿到了一幅圖逃到那裡,她發現了我,不知為何將東西塞給了我。我看過,不過幾個奇怪的圖形。當時李振也在,所以我想,這圖應該就是高延那幅。」

「哈哈哈,」元愛低啞地笑了起來:「爹說的果然沒錯,天命不可違,他們費盡心力,你卻得到的如此輕而易舉,我畫的你記住了嗎?」水墨苦笑:「我可不想當皇帝,我只想要活著,回家!」「阿墨,這是命,命裡注定。」元愛低得近乎囈語。水墨狠狠搖頭,「可為什麼是我,我沒害過別人,也沒搶過別人的男人,甚至沒亂丟過垃圾,為什麼偏偏是我!」

「阿墨,我只知道,爹占卜到你的出現會帶來改變,卻無法判斷吉凶,所以他只能將你送上戰場,生死由命……」元愛話未說完,前方忽然傳來人瀕死前的哀嚎祈求,讓人不寒而慄。

水墨臉色蒼白地看見皇帝的手下,將一對對囚犯拉到河邊,只砍倒一人就踢下河去。就算另一個沒受傷,他也無法掙脫死去同伴的重量,會被拉到河底,活活淹死。「啊!」元愛被人粗魯地拉起,水墨也被迫站起來。兵卒用力一推,她們就排在了死神的隊伍裡,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阿墨,你聽我說,那日皇帝刑訊我,以為我昏過去了,因此我偷聽到,他想……」元愛拚死扭頭,在水墨耳邊說道。水墨連嘴唇都白了,戾氣,那不就是瘟疫嗎?皇帝他想做什麼,如果他通過河水傳播疫情,那死的絕不止赫蘭人,正在對陣的天朝士兵也躲不了啊……皇帝戰無疆此時正站在松巖城上,微笑著看著城外淒慘的景象。等了這麼久,終於要實現自己的目標了。赫蘭巴雅、顧邊城、燕秀峰,甚至李振,他們都會不知不覺地死在自己手裡,然後再沒有人能威脅到自己的地位。燕家手握兵權又如何,他們的親信軍隊都被自己調到赫蘭邊境等死了,哼哼……「你現在告訴我這些又有什麼用?」水墨痛苦地咧嘴,血腥氣愈濃,也就是說她們離死亡更近了。元愛好像低笑了一聲,水墨一怔,感覺到她手中有一硬物摩擦繩子,「愛愛?」「噓,這本是我讓自己保持清醒用得,沒想到此時還有作用。阿墨,看我倆誰更命打吧。」元愛輕聲說。

水墨心中的滋味難以形容,她終於體會到,死或許可怕,可看到希望再被奪去的滋味,更痛苦。水墨無法壓抑求生本能,可那樣元愛就會死。生命與良知,短短不過幾十步路,她已被折磨得快要發狂。

「過來吧你!」水墨被一個兵卒揪到了行刑手跟前。她下意識地看向那人,他的厚背砍刀上鮮血淋漓,還掛著點人體組織,眼睛因為殺人的興奮而充血。水墨腦中一片空白,只想著我是不幸,還是幸運呢……「阿墨,我求的事安寧,你求的是自由,我們各取所^需吧。」元愛扭頭說道,聲音溫柔如同初見。她說什麼?水墨因為極度恐懼而無法思考,就看見儈子手慢慢地舉起了屠刀。「啊!」水墨大叫,剎那間,她突然面向了另一側,其他兵卒冷漠的面孔頓時映入眼簾。

背後噗一聲響起,跟著水墨覺得身子一重,人已跌入有些涼意的水中。隔著蕩漾的水紋,她甚至能看清那儈子手冷酷的笑容……侵入鼻腔的河水讓水墨猛然清醒過來,她趕忙憋住這最後一口氣,拚命地掙脫著手腕繩索,用力踩水,但水壓越來越重,身上的傷口劇痛。水墨近乎絕望之時,繩索忽然鬆了,她奮力將右手拔出,但左手仍和元愛糾纏在一起,這時水波震盪,又一對囚犯摔入水中。生怕被岸上的官兵發現,水墨拉著元愛向河岸遊去,就算元愛是累贅,在沒有確認元愛真的死去之前,她,不能放手。

在松巖城休整時,水墨曾數次和魯維來這裡飲馬,對環境熟悉得很。十幾米開外就是一片葦子,雖然離那些人很近,但足夠隱藏,他們根本想不到這樣還能有人活下來。水墨叫著自己的名字,水墨,你要堅持,不能死,你有兩條命,不能……水墨眼前陣陣暈黑,她機械地遊著,忽覺得手上一鬆,再回頭,元愛不知何時脫離了自己,她手上的繩子如蛇般在水中飄舞。不!水墨不自覺地張開了嘴,河水登時湧入,窒息的感覺讓她眼前一黑,接著胸膛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了一下,他便在無知覺。

「嘩啦,嘩啦。」河水沖刷著水墨的腰腿,她還沒張開眼,一開口大吐特吐,發黃的汙水從喉嚨和鼻孔中噴薄而出,連吐帶咳,水墨終於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她勉力擡頭看去,不知自己何時上了岸,不遠處有一根粗壯的樹根正半浸在水中。想起自己暈過去之前被什麼撞地,也許是它救了自己。

水墨費力地翻了個身,仰望著藍天,夏風帶著暖意拂過面頰,刺目的陽光讓她暫時失明。她擡手摀住眼睛,淚水不能自已地流下,「愛愛……」

數次從死亡關頭逃生,可水墨從沒有像這次,是用另一個人的死來換取自己的生。痛苦中的水墨想起元愛臨死之前的囑托,她緊咬牙關,「該死的皇帝,我不會讓你如意的!」水墨所有的行為都是為了保住自己一條命。她別無所求,可現在元愛的死,讓她無法壓抑心中的怒火,更何況還是顧邊城和謝之寒的安危。

如果元愛說的沒錯,那驃騎駐地應該就在河邊。只要是驃騎宿營地百里之內,一定有他們特定的標誌,水墨翻身站起,她遙望著長長的河岸,下定決心,一步步向前走去,任憑身上的傷口燒灼作痛,也不停下。

水墨第一次主動向危險進發,不是為了她自己。

清澈的河水流淌不息,帶走了生命,洗淨了血腥,一葉製作簡單的扁舟正飄蕩其上。質樸的漢子將網拋撤出去,嘴裡還哼著山歌小調。他慢慢收網,感受到的重量讓他喜笑顏開。漢子用力拉網,撈上來的「魚」卻讓他吃了一驚。

容顏清麗的女子臉色蒼白如紙,血痕雖已被河水洗淨,毫無起伏的胸前,傷口卻讓人膽寒。漢子手忙腳亂,想碰觸又怕褻瀆了這般美好的女子。

一根粗糙的手指終於按在了女子的脖子上,漢子幾乎是跳了起來,抄起撐船的長篙,一聲忽哨,扁舟如箭般射出……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7 02:32:32


真相(二)


「水主事,你沒事吧?」一個內侍奇怪地看了水墨一眼,他看起來魂不守舍的。「晤?沒事,我要去方便一下。」水墨匆匆答道,快步離去。一個內侍看著水墨離去的背影笑道:「他不是被剛才……嘿嘿,刺激到了吧。」其他內侍頓時竊笑,一個笑說:「不是說他喜歡男人嗎?」幾個內侍笑得更有內容,誰不知道皇帝俊秀僅次於逍遙王呢……水墨自然不知道內侍們的齷齪想法,她只想著再回到暗門之處,等候元愛到來。行宮守衛如此嚴密,跑是跑不掉的,如果一切順利,她肯定哪兒來回哪兒去!水墨跟做賊似的潛回原來躲避之處,心慌不已,不時探頭張望,渴望元愛的出現。

時間彷彿過了很久,水墨才聽到急促的腳步聲響,下一刻,元愛的身影已出現,水墨忙躥了出去。元愛大驚,手中迷藥方要灑出,就發現是水墨。她才鬆了口氣,又急道:「你在這兒做甚?」水墨沒好氣地說:「我怕有人誤闖這裡,你回不去該如何是好?」

元愛還是玉燕的打扮,水墨的話讓她心中一暖,方要開口,忽然前殿那邊亂了起來,兩人同時叫道:「糟糕!」水墨一:把扯住元愛,「快走,快走,肯定是被人發現了!」元愛來不及回答,趕忙去開暗門,水墨幫忙。

眼看著元愛溜了出去,水墨正想關門然後把籐蔓復原,卻聽到顧平憤怒地吼道:「這邊還有香味,跟我來!」這聲音已近在咫尺,此時門還沒有關上。水墨大驚失色,感覺手腕一緊,人已被拉了出去。元愛屏息靜氣地關門,合上的一剎那,顧平身影已出現,快速地四下張望著。幸好暗門上的籐蔓極厚密,他暫未發現。

門外是一條寂靜、荒蕪的夾道,元愛示意水墨不要動。水墨暗暗叫苦,早聽康矮子說過,顧平武藝不在他之下,不跑,他早晚會發現暗門追出來;跑,腳步聲再輕也瞞不過他的耳朵啊!砰的一聲悶響在牆內響起,有人驚聲叫喊,擔心貴妃安全的顧平立刻循聲而去。

元愛拉起水墨就跑,她彷彿很熟悉似的,一通左跑右轉。水墨只覺得牆上忽然又出現了一道小門,跟著就被元愛猛力推了進去,踉蹌幾步摔倒在地,卻沒感到疼痛。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差點叫出聲來,一個翻滾便遠離了。舌尖都被她咬出了血,雖然見過死人無數,但她永遠都不適應。

那死人應是個內侍,他雙眼大睜,彷彿不相信自己會死一樣。「他是誰?」水墨因為舌尖疼痛說話都含糊了。元愛低聲說:「他看到了我的秘密,被公主殺掉了,還來不及處理,先將他藏在這裡!」說完,她將被水墨弄亂的雜草又蓋回了那人身上。

「公主?」水墨脫口而出。圖雅天真無邪的面孔突然變成了冷血無情的殺手,水墨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我不是我,你不是你,她不是她……元愛的話說得如同佛家偈語。」什麼?「水墨覺得自己腦子都不夠用了。元愛低聲道:」你先躲在這兒不要動,此處雖無人居住,但緊鄰著公主的暫居之地,皇帝就在那裡,他們不敢進來搜查的。「元愛指指幾棵垂柳,下面是個池塘。她小聲說:「你藏進去吧,那個水塘久未清理,白天我看過,不深,又髒又臭,但這樣更不容易被人注意到。我得去把手上的香味弄掉,然後把你送出宮去!」「你有辦法?」水墨有些不敢相信。元愛微微一笑,「原本沒有,現在有了。阿墨,我不要再和你說對不起,你的願望我幫你實現!」

水墨愕然地看著她,真的無法將魯家村那個弱質芊芊的元愛與眼前的女子聯繫起來。見元愛去拖那具屍首,回過味兒來的水墨攔住她,「你去搞定你自己吧,這裡我來,別浪費時間!」元愛點頭同意,放手快步離去。

心裡念著佛,水墨小心翼翼地將屍首拖入水中。突然,她發現他的腰帶不知何時散開,趕忙去找,原來是被紫薇花樹勾到了。剛拿起腰帶,一陣腳步聲從牆外跑過,燈火閃動,水墨忙蹲下身子,同時按住自己的嘴。一股極淡的香氣忽然飄入鼻端,水墨一想,應該是方才元愛拉著自己手腕逃跑,沾染上的。

那顧平好像有個狗鼻子,為了以防萬一,水墨拉起衣袖,打算用泥土擦拭,去除味道。「咦?」水墨瞪大眼睛看著自己手腕上浮出的怪異花紋,她懷疑地用力擦了擦,那痕跡沒有半點消失。正納悶,不遠處忽然有了動靜,水墨凝神靜聽,應是人的腳步聲,好像就一個人,正朝這裡跑來。

水墨不敢確定是不是元愛,再想跑到水池裡躲起來,顯然已來不及。好在身旁數叢正在盛開的紫薇花樹很茂密,她想也不想地藏了進去。此時夜色深沈,只要不是用燈火照亮細看,暫時不會被人發現。水墨忍著被花枝劃傷的痛苦,鑽進了樹叢深處,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剛剛趴好,那人就跑了進來,看身形是個女子,但比元愛高挑,水墨努力將自己縮成一團。來人很驚慌,邊跑邊回頭,水墨吃驚地發現,來的居然是圖雅公主。她不但神色驚慌,身上穿的也是薄薄的紗衣睡袍,如同剛起床一樣。

一道黑影鬼魅般出現在圖雅公主身後,她顯然也發覺了,手中寒光乍起向後揮去,卻被那人一腳就踹飛了出去,正撞上水墨藏身的花樹叢。水墨拚命按住自己的口鼻,花瓣花葉紛紛落下,折損的樹枝不斷落在她身上。

圖雅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她努力張開眼想要掙扎起身,卻無意間發現樹叢中有人,看不清長相,只有眼珠閃著微光,同時一股很淡的香氣飄來。圖雅大喜,這香膏味道應是今晚去執行任務的元愛,於是,她毫不猶豫地將一張軟軟的東西塞到了水墨前面,水墨下意思攥住。「啊!」圖雅痛聲尖叫,隨即收聲。水墨驚恐地看著一隻大手捏在她脖子上,將她生生提起,舉在半空中。圖雅的兩條腿,因為窒息而痛苦地蹬踹著。

「圖呢?!」那個男人冷聲問道。水墨一哆嗦,這聲音很熟悉,正是自己以為做夢被偷襲時所聽到的。圖雅拚命搖頭,另一個身影突兀地出現,呵斥道「你捏死了她,她還說什麼?」水墨連呼吸都不會了,那個總是笑容滿面的皇帝正負手站在一旁。

制伏圖雅的男人鬆開了手,圖雅跌落在地大咳。他冷聲道:「你再出聲,我立刻殺了你!」圖雅痛苦地把頭埋入懷中,不敢咳出聲聲來。皇帝走上前,蹲下身幫她扶背,溫言道:「圖雅,別怕,你把圖叫出來就沒事了。」

圖雅擡起頭啞聲道「陛下,我真的沒拿。」皇帝歎了口氣,「你我都是夫妻了,難道還要說謊嗎?」圖雅涕淚交加,抓緊皇帝的衣襟,「陛下,您相信我,圖雅真的沒有!」「那你跑什麼?」皇帝問道。「我是被您的說話時驚醒,想出去透透氣,這人就開始追我,圖雅害怕才跑的,陛下救我!」

「唉!」皇帝歎了一口氣,輕輕擦拭著圖雅臉上的淚,「朕相信你,定是一場誤會。」圖雅想要對他微笑,可是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她喉嚨裡發出喀喀的聲音,喉骨被捏斷的聲音彷彿就響在水墨身邊。皇帝將她的屍身輕輕放下,「朕相信你,也得殺你,你為什麼不喝那碗茶然後乖乖睡覺呢?圖雅,你不知道有些話不能聽,有些東西不能拿嗎……」

一旁的男人不耐煩道:「夠了,你的多情對死人沒用!」皇帝快速地查檢了一番,皺眉道:「她身上真的沒用!會不會扔在半路上了?」「不可能。我一路追蹤,這女人練過點武藝,但一舉一動都迷不過我的眼!」男人斷然否認。皇帝環顧四周,水墨只能自欺欺人地緊閉雙眼,只聽他說道:「如果沒有掉落這裡,難道她一開始就沒有帶出,而是藏在了寢宮,想要欲擒故縱?不愧是草原之狼的妹妹,嬌憨的笑臉下也是玲瓏七竅啊。」

「你跟你那個皇帝老子可真像,小心一樣是死在女人身上的命!」男人諷刺道。殺了人都輕鬆自在的皇帝笑容一凝,忽然手刀腿踹,招式如電,一點也不似他平日的溫吞。那男人也不甘示弱地回擊,兩人糾纏一起又迅速分開。皇帝忽然笑道:「你的武藝又進步不少,上次在松巖城被顧邊城和謝之寒逼得逃命的滋味不太好吧。」

水墨已經沒有力氣驚訝了,她想著自己怎麼早沒聽出李振的聲音?想想那時他還帶著異幾分族的口音,現在卻是一口純熟的漢語。高延的大君出現在天朝皇宮已經讓人不敢置信了,而他和皇帝好像還交情不淺的樣子。水墨命令自己什麼也不要想,以免心跳過速,被兩人察覺。

李振懶得回答,他迅速地檢查四周,很快發現了地面上有拖曳的痕跡,進而找到了那個被殺的內侍。李振不知用了什麼辦法,將他從水中又拖上岸。兩個男人再狡猾多智,也想不出他為何而死,只鑒定出,他死於赫蘭特有的短匕之下。皇帝嘖嘖有聲,「想不到這小公主也有不少秘密嘛。」李振拍拍手站了起來。

此時傳來的動靜越來越大,有效地掩蓋了水墨的存在。皇帝皺眉道:「真是添亂,不知又出了什麼事了?」李振冷聲道:「不管怎樣,你今天殺了赫蘭圖雅,最好盡快除掉赫蘭巴雅。你故意中毒,又拖了他半月行程,此人極精明,草原那邊的動向瞞不了多久的。」皇帝一笑,「不用你操心,你做好你該做的就是了。」

李振一字一句道:「我已經做好我該做的了,不是嗎?」皇帝一曬,「你我也算是兄弟。想要掌握天下,就別太計較眼前得失。你沒了高月,我也沒了圖雅,大家很公平。」「這赫蘭女人算什麼東西!」;李振切齒道。

這時整個行宮的燈火一一亮起,皇帝說:「閒話少說,估計白震快擋不住了。如果我們的事被謝之寒那些人發現,你我死無葬身之地。本來想在半路上將赫蘭巴雅截殺,現在有了她妹妹這個借口,倒好辦了,你速速離去,按計劃行事!我會讓人把這內侍的屍首先收走!」說完,皇帝抱起圖雅的屍身匆匆離去。

李振又緩緩巡視了四週一遍,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水墨眼睜睜地看著他的靴子離自己不過三步,只要他低下頭,扒拉扒拉樹枝,一定就會看到自己。以前讀到過一句話,當你信命的時候,你已經無路可退了。水墨現在就想著,自己上輩子造了什麼孽,被懲罰受這份活罪。

時間緊迫,顯然容不得李振細查,他終於揮袖離去。等他身影一消失,水墨直覺自己不能再留在這裡,元愛一直未歸,不是出事了就是有理由無法回來。水墨小心翼翼,盡量不發出聲音地從樹叢中退出。她必須逃,可怎麼逃,逃到哪兒去呢?

不經意間看見水池邊的屍體,水墨眼睛一亮,這主意雖不靠譜,也勝過原地等死。元愛說過,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她現在知道的秘密已經夠死十回的了,再無退路。迅速動作,水墨將其再度拖下水,同時為了防止自己身上的熱氣被人發現,她捏著鼻子走進水塘,蹲下身將全身浸泡,盡可能讓自己肌膚冰涼。

明知道那屍首就在不遠處,水墨強迫自己不去想,撕破內衫,將兩隻手腕厚厚包裹,以免被人摸出脈來。至於心跳,身上那件厚背嶽就夠使了,頭髮也披散下來,和臉上一樣,都抹上塘泥。塘泥帶著淤積的臭氣,水墨不惡反喜。

沒過多久,果然有人前來。水墨連忙半趴在水塘邊裝死,她泳技不錯,憋個半分鐘氣不成問題。只要來的不是白震那樣的老狐狸,應該有五成把握可以瞞過,雖然在宮中時間不長,但她深知這些內侍有多迷信。對於他們而言,碰觸一些不潔的東西,是會帶來厄運的。

果然,兩個內侍年紀不大,發現水墨之後,一直嘀嘀咕咕地抱怨自己倒黴晦氣,恨不能隔空取物搞定水墨。閉眼裝死的水墨感覺到他們是揪著衣服將自己扔進袋子,心下大喜,至於這兩人做事不認真,幾乎是在地上拖著袋子走,水墨也絕不計較。

一路上不知被路上的石子、樹枝和其他異物磕碰了多少次,袋中的水墨只覺得周圍越來越安靜。兩個內侍走了有半個多小時才停住,敲了很久的門才聽到吱呀開啟的聲音,一個蒼老含混的聲音不耐煩地罵:「大半夜的不挺屍鬧什麼!」

「你個老酒鬼,廢話少說!是白主事命我們將這東西送來,回頭再行處置!」一個內侍掩著鼻子說道。頭髮蒼白的老內侍聽到白震的名號,酒意都減退了不少,忙點頭哈腰地接貨。兩個內侍懶得與他口舌,東西一交,便忙不叠地趕緊離去。

袋中的水墨被那老內侍拽著往裡拖,忽然一甩,撞上了仲麼東西,她差點叫出來,幸好事先咬緊衣袖,就怕不小心出聲。老內侍不乾不淨地又罵了幾句,轉身離開,原本還擔心他查看的水墨這才鬆了口氣。想來這老太監很懂規矩,知道不該看的別看,丟下自己,就離開了。

安靜地傾聽了一會兒,確定無人後,水墨才從手腕上取出不曾離身的腕匕,將袋子劃開一道口子,慢慢探出頭來查看。空氣中有股腥膻的味道。她躡手躡腳地爬出袋子,周圍看起來雜草叢生,不遠處有兩間屋子,有些破舊,全不似行宮那樣光鮮亮麗。一豆燭火映著窗紗,那老內侍咿咿呀呀地唱著什麼。夜晚太黑,水墨不確定屋裡有多少人,不敢站起,只好手足並用地往反方向爬。忽然一個濕漉漉的東西頂上了她的腦門,水墨僵住,就聽它說:「咩……」

元愛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白震突然走出前殿,他所在的位置對於各條通路一覽無餘。元愛知道無論自己如何小心,都逃不過此人的耳目。她生怕被往來的其他女內侍發現,只好縮在暗處不動,靜候時機。白震忽然抽動了下鼻子,元愛心裡咯登一下,自己已將雙手洗淨,那件衣物也深埋了,難道他還會聞到?

正膽戰心驚之際,公主寢殿裡忽然傳來皇帝的慘叫:「不!啊!!」宮人們頓時大驚失色,白震身形如電,轉身撲向寢殿,一腳將殿門踢開,就聽他吼道:「陛下!」其他宮人也一擁而入。元愛不知殿內出了什麼事,她正猶豫是先去尋水墨,還是先去探看圖雅。突然,哀叫聲從殿內傳出,是赫蘭語,「公主,您醒醒啊!來人啊!」

元愛再不猶豫,現在亂成一團,沒人注意,她弄亂頭髮,假作剛剛趕來的樣子,衝進殿內。

「啊!」眼前的景象讓元愛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皇帝鮮血淋漓地倒在白震懷裡,圖雅卻仰倒在榻上,握在手中的短匕血腥尚存,青白色的臉龐毫無生機,兩個赫蘭侍女正扶著她大哭。

到底出了什麼事?!元愛只覺得天旋地轉。此時兩個小內侍,正從一條僻靜甬道,將「屍體」往外拖去。

「你說什麼?!赫蘭公主行剌陛下?!」顧邊城迅速穿戴盔甲,抄起長刀離開臨時住所。羅戰臉色比夜空還要陰沈,緊跟在他身後,王佐、康矮子等人也是戎裝軟甲,整裝待發。顧邊城翻身上了赤鴻,雙腿用力,赤鴻的蹄聲如撒豆般響起,驃騎眾人立刻跟上。

「赫蘭人那裡有什麼動靜?!」顧邊城問。羅戰單手持韁,另一隻手握緊武器,沈聲答道:「聽說燕帥奉皇后之命,立刻去封了赫蘭營帳,結果赫蘭巴雅在裡面做殊死反抗,最後是燕帥命人一把火燒營。可裡面的人寧死不降,都燒成了焦炭,但經查驗,那裡面並沒有赫蘭巴雅!」

王佐大聲問道:「將軍,難道真是赫蘭人早就設計,要在今夜行刺陛下?可我總覺得不對勁啊!赫蘭巴雅此舉於赫蘭沒有半點益處,他圖什麼?」「猜測無用,城門可有封閉?」顧邊城催促赤鴻加快速度。「城門早已落鎖,可赫蘭巴雅若真是有心算無心,此時定已不在緋都!那些被燒死的人,應該是他留下來拖延我們追蹤時間的。」羅戰判斷道。

「公主和王爺那邊呢?」顧邊城又問,謝之寒身為王族,自然是陪著公主住在行宮裡的。「消息就是王爺傳出來的,他和公主應該去探看陛下了!還有,聽說事情跟貴妃娘娘也有關係!」姐姐?顧邊城忍不住皺了眉頭,再不開口,只策馬急行!

顧邊城等人暫居在圜丘外圍,騎馬不過十分鐘的路程。他們在馬上遠遠望去,圜丘已燈火通明,亮得如同白日。禁軍表情肅殺,將圜丘圍得水洩不通;往來的宮女、內侍們人人臉帶驚慌,只埋頭做事,不敢多言多動。

顧邊城策馬穿過人群,數十名禁衛同時伸出長戟攔住他去路,大喝:「禁!」顧邊城立刻翻身下馬,站在大門處正在交代屬下任務的燕秀峰也是一身戎裝,見顧邊城到來,他大涉迎上。顧邊城行軍禮,「燕帥!」「二郎,你來了,過來說!彭中,你且帶人沿各個方向追蹤赫蘭人,能活捉最好,若反抗,格殺勿論!」「是!」黑虎校尉唱了個喏,轉身怒吼:「黑虎所屬,上馬,隨我來!」身著黑甲的黑虎軍卒殺氣騰騰地離去。

「燕帥,陛下可好?」顧邊城問道。燕秀峰面帶憂色,搖搖頭,「陛下受傷甚重,那赫蘭公主死了!」顧邊城追問道:「當時可有其他人在?」燕秀峰苦笑,「陛下臨幸,何人敢在?」顧邊城心中一涼,那也就是說,除了皇帝陛下,無人再知道真相了?皇帝重傷,圖雅殞命,與赫蘭一戰不可避免。

「對了,聽說是貴妃宮中主事顧平,先發現的不對勁!」燕秀峰想起什麼似的說了一句。「何意?」顧邊城問。「有人冒充宮人玉燕去伺候貴妃娘娘,但娘娘沒有受任何傷害,只是塗了些赫蘭香膏,禦醫已查明,香膏無毒!」燕秀峰答道。睿智如顧邊城,一時間也被這個消息弄得莫名其妙。

「二郎,不管能否捉回赫蘭巴雅,與赫蘭一戰看來是避無可避了,你我各自準備吧。」燕秀峰歎息道。「是!」顧邊城點頭,又問,「燕帥,現在可否去看望陛下!」「也好,你隨我來吧,皇后和貴妃娘娘都在那裡,陛下若不能理朝政……」他看了顧邊城一眼,轉身率先而行。顧邊城對羅戰做了個手勢,跟隨他進入。因為皇帝遇刺,素日進入宮殿有特權不必搜身的他們,都被禁衛們檢查了個徹底。

來到皇帝休憩之地,燕、顧皆是一怔,只見皇后、顧傾城還有安平公主等人竟然都站在宮門之外。皇后臉色陰沈得能擰出水來,遠遠看去,宮內似乎只有白震守在殿門外。「皇后千,貴妃娘娘安康!」燕秀峰躬身行禮,顧邊城亦然。見到自己弟弟,皇后臉色略緩,「燕元帥,那些赫蘭匪逆呢?

「請娘娘放心,臣已派出人馬攔截。」燕秀峰頓了頓又說,「娘娘,此事一出,赫蘭戰火又起,陛下可好些了,臣以為兵馬調動,勢在必行!

「哼!」皇后冷哼一聲,不滿地望向緊閉的殿門,「陛下有旨,要和逍遙王單獨說話,你要請戰,恐怕還要等上一等!」燕秀峰一愣,扭頭看向不發一言的顧邊城。顧邊城不動聲色,心中也有些驚訝,皇帝要和謝之寒說什麼?一群人各懷心事,或猜疑,或揣測,只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現在謝之寒正癱倒在地,一動不能動。

「阿起,你心裡一定不服氣吧。」皇帝微笑著問。斜靠在榻邊的謝之寒嘻嘻一笑,「陛下的手段當然高明,臣豈敢不服!」方纔他進來沒多久,虛弱的皇帝召他榻前講話,他才靠近龍榻,一股濃香傳來,身上立時麻痺,無力跌坐在地上。看著原本奄奄一息的皇帝微笑坐起,謝之寒明白自己被暗算了。

「你總是這個樣子,天塌下來也不怕似的,幼時就這樣,現在成人了,還是如此,豈不辜負先帝厚望「」皇帝搖頭歎息,一如那個溫厚的兄長。謝之寒嬉笑道:「陛下承載江山社稷,才是先帝厚望之人,與弟何干?!。

皇帝聞言低頭看向他,兩人近到呼吸可聞。看著那張跟自己七八分相似的面孔,謝之寒想狠狠給他一拳,卻力不從心。看著謝之寒憊懶的笑容,皇帝輕聲說:「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嗎『那你為何要查麗貴人的來歷呢?。謝之寒瞳孔微縮,麗貴人,正是眼前皇帝的生母!只不過生下皇帝沒多久,她就香消玉殞了。

「臣弟不明白陛下的意思J」謝之寒的表情帶了幾分疑惑。皇帝直起身子,盤腿坐回了榻上,一手撐著下巴,如同以往兩人下棋一樣微笑道:「今日我既然算計了你,你又何苦跟朕裝迷糊?朕性子軟,總是被人騙!」

嗤!「謝之寒嗤之以鼻,」若論欺騙,誰人比得過陛下啊!二十多年,你裝得很辛苦吧?「見謝之寒不再客氣,皇帝反倒笑了,」可不是嗎,朕很累啊!「」累嗎?那你可以不做皇帝啊!「謝之寒嘲諷道。皇帝無奈地搖搖頭,」不行啊,朕好不容易才殺了先帝那老東西,不做皇帝怎麼對得起自己?「「你!!謝之寒怒氣直頂胸臆,他以為自己跳了起來,實際上不過動了動手指。」對,是我幹的,你不是一直懷疑嗎?朕的好姑母是吧?她對朕千好萬好,不過是想監視朕吧?…『呸!「一口痰沫飛出,濺在了皇帝的龍袍上,謝之寒言含輕蔑,‥一個高延賤種,也配稱聯!」

皇帝低頭看看衣襟上那塊汙漬,面無表情地擡頭,忽然一腳蹦出,謝之寒悶哼一聲,嘴角登時噴出點點血沫兒。「你的血統當然高貴,天曉得你那戰死沙場的駙馬老子是不是你親爹!」皇帝踢完一腳,好像舒服了許多,又恢復了笑意。

謝之寒瞪著他不說話。皇帝笑容愈濃,「我娘確實是高延人,可你知道她為什麼被先帝帶回宮?她是被迫的,她原有丈夫,只因為她長得像一個人,就落得了慘死異鄉的下場。」謝之寒心中漸冷,他猜到了皇帝想說什麼,但他不願去想!

皇帝笑出了聲,「看樣子你不是不懂嘛,也是,看看朕和你的容貌,不難聯想,不是嗎?我聽你放屁!」謝之寒說完這句話,就閉上眼睛,不再理會皇帝。皇帝也不介意,口氣如同在敘述別人的故事,「先帝當時征戰四方,又與河間王搶奪帝位,他無子嗣,若是一旦身亡,這皇位定會落到河間王手中,他那樣的人怎麼會甘心呢7可在他心裡只有一個女人才有資格給他生子並繼承大統,那就是你的母親,安平公主,他同父異母的妹妹」

聽著謝之寒切齒之聲,皇帝歎了口氣,「當然,這些猜測朕並沒有證據,就算燕家那些人也懷疑,他們一樣沒有證據,但是先帝想把皇位留給你卻是真的!他一直懷疑我娘親是帶著身孕跟隨他的,儘管我是足月而生,儘管我長得那麼像他喜愛的女人,但他絕不會把皇位留給一個擁有一半外族血統的兒子。我的出生只不過是個巧合,一個正好可以用來阻擋河間王野心的工具!「皇帝說完這些話後也閉上了嘴,沈默的壓力慢慢填滿了整間寢殿。謝之寒的心彷彿穿上一件濕衣,又冷又沈。謝之寒懷疑過皇帝,但身體健壯的先帝突然駕崩在出巡路上,而那夜只有孝順的皇帝、當時的皇子陪伴在先帝身邊。一路上他秘不發喪,扶靈而回,言稱先帝屍身因天氣太過炎熱,藥物也保不住腐爛加深,不想讓安平公主等人受刺激,競無人看到其遺容,就開始大殮。

當時謝之寒和顧邊城剛剛成立了驃騎軍,正在邊境練兵,得到母親消息,才連夜趕回。母親根本不相信皇帝會暴亡,與先帝同行的禦醫及伺候的官人們都掉了腦袋,只有一個小內侍逃到了公主府,他告訴公主,那夜先帝暴怒異常,彷彿在跟人爭吵。

因為母親的不甘心,謝之寒開始私下追查,直到他發現麗貴人可能是高延人時,他才開始懷疑皇帝。先帝擁有無數女人,但他絕不會讓一個高延人的後代繼承大統。

謝之寒張開眼,冷冷地看著皇帝,「是你殺了先帝?」「因為他要殺我,我只能反擊!」皇帝的目光毫不躲閃,「他從來都不喜歡我。我十歲時就知道了真相,也不再奢求他的喜愛,我要做的就是活下來,比他活得更久,就夠了!」「顯然你成功了,然後呢,把天朝變成高延天下?」謝之寒嘲諷道。皇帝搖頭微笑,「我沒那麼傻,再說什麼高延天朝的都與我無關,我要建立的王朝只屬於我。不論南人、高延還是赫蘭,都會變成我的臣民,我的功績將流傳千古!」

可眼下的謝之寒只能強壓火氣道:「這世上沒有可以保守永久的秘密,就算我不查,還是會有人懷疑的,比如燕家人!你不肯讓單後懷妒,他們早就對你不滿了吧!」「說得不錯,我從沒想過秘密永遠不被揭穿,所以,就要拜託你了。」皇帝沖謝之寒擠了下眼。謝之寒一怔,這個動作讓他熟悉。

「很熟悉嗎,現在呢?」皇帝的聲音忽然改變了。謝之寒終於變了臉色,「你想冒充我?」皇帝站起身來,在謝之寒面前走了幾步,同時做了幾個招式,殿內的燭火被他動作帶起的風吹得搖晃不已,如同謝之寒的心。機敏的他一時間竟感到了慌亂。

看見謝之寒難得的慌張,皇帝強壓下心中的得意,「我學了你很久了,你的遣詞用句,一舉一動,你跟燕府學武,我也去學,只不過連教我的師傅都不知道我是誰而已。我的血統或許不純,但你的呢?不論你的父親到底是誰,你的血統都一樣高貴。如果朕駕崩了,你就是必然的繼位人選!」

謝之寒讓自己鎮定,他故意裝作不在乎,「你確實裝得很像,可那些與我熟悉之人,豈能看不出……」話說一半,他突然住口,臉色蒼白。皇帝笑了,「不錯,可以瞞一時但不能瞞一世,只可憐那些與你親近之人,他們得為你殉葬了。」

「是嗎?那還有燕家呢,他們絕不甘心讓我輕易登基的!」謝之寒腦子飛轉。「謝謝你替我著想,不過你放心,反對我的,反對你的,這回都不會活下去。」皇帝走過來,蹲在了謝之寒面前。

兩對相似的烏黑哞珠對視,誰也不肯先挪開眼。良久,謝之寒冷笑道:「那麼多皇親大臣,你殺得過來嗎?又用什麼理由以安天下人?」皇帝微涼的手撫上了謝之寒的臉,「阿起啊,其實也不難,一場戰爭就夠了!就算死再多的人,只要我得到了那幅山河圖,什麼都可以重來!」

山河圖?!謝之寒眼睛大睜,真有這東西,不是一個傳說嗎?黑暗突襲,他的頭不甘心地緩緩垂落。皇帝將他放到了軟榻之上,冷冷一笑,「朕暫時不會殺你,我要讓你們親眼看看,誰,更適合統治天下!」

殿門終於吱呀一聲打開了,一人緩步而出。殿外眾人同時吸氣又呼氣,顧邊城在心中叫了一聲,阿起?只見黑衣銀甲的謝之寒頭上戴了一項金光閃閃、狀似龍頭的頭盔,只有秀麗的下頜、線條優美的嘴唇露在外面,手上捧著聖旨。「兒子,你這是?」安平公主情不自禁地迎上前。

「阿娘,你別擔心,陛下特賜我先帝的戰盔,先讓我宣讀陛下旨意如何?」謝之寒笑嘻嘻地說道。他輕咳一聲,徐徐展開聖旨,朗聲道:「陛下有旨。」眾人山呼萬歲跪倒,聽著謝之寒一條條地宣讀,有人震驚,有人憤怒,有人不解。

「欽此!燕元帥,陛下旨意已明,請你速速整頓兵馬,開拔赫蘭邊境!」「臣,遵旨!」燕秀峰大聲回道。皇后大聲道:「且慢!王爺,為什麼陛下不親自宣旨?」謝之寒慵懶地笑道:「娘娘,陛下在宗廟遇刺,自責是自己有違天和,願在宗廟齋戒,直到戰爭勝利,以告慰列祖列宗和天下人內宮之事,還請娘娘多多照應!」

皇后無言以對,那聖旨上的字跡雖筆力虛弱,但確實是皇帝親筆,她不會認錯。但她不明白,皇帝在養傷齋戒期間,為何會把軍權交給謝之寒,還將先帝的戰盔賜給他,難道是為了壓制燕家?「想到這兒,皇后痛恨地看了∼眼顧傾城,皇帝競指明,只要她一人進去照顧。但身為皇后。返回宮中處理內務,也是本分,她無法拒絕。

燕秀峰擡頭看看謝之寒,又看皇后無話,嘴唇張了張,還是轉身去了。

「二郎,你也速命驃騎從北疆回轉,直髮赫蘭!」謝之寒難得嚴肅道……是!。

顧邊城抱拳,擡頭兩人對視,謝之寒對他輕輕點頭,顧邊城轉身離開。

「二郎!」貴妃輕呼一聲。顧邊城聽到姐姐呼喚,站住了腳。貴妃碎步上前,眼帶憂慮,「二郎,此行,定要小心!」顧邊城微笑,「娘娘放心,還請好好侍奉陛下,邊城必拿赫蘭巴雅的人頭,獻干陛下!」貴妃勉強∼笑,目送他離去。

謝之寒對眾人唱了個喏,他也大步離去。顧傾城對皇后福身行禮之後,也默默地向內殿走去。殿門再度吱呀合上,只有白震木著臉,守在^了殿外。偌大的院中,只有皇后孤零零地站著,她咬牙凝視著皇帝寢殿半晌,終於轉身離去,玉琳等人連忙跟上。

顧傾城慢慢走到了床前,謝之寒正昏迷不醒。她緩緩滑坐在了床邊的腳踏上,眼淚再也忍不住落下。她埋頭膝間,哽咽道:「二郎,你一定會沒事,他答應過我的……」

潛藏在民宅裡的赫蘭巴雅等人屏息靜氣,等待又一撥追兵過去,他們手中的火把,將四周照得透亮。直到馬蹄人聲消失,蘇日勒才小聲道:「大汗,不對勁啊,這已經是第三撥了,就算他們發現我們提前消失,也不用如此大張旗鼓地尋找吧?」

赫蘭巴雅靜靜地站在窗前,除了遠處城牆上隨風飄搖的防風燈籠,只有正南方位隱隱發亮,彷彿那裡燈火通明。‥一定是出事了!「赫蘭巴雅喃喃道。」出事?誰,難道?「蘇日勒說不下去了,圖雅公主雖然已有為族人獻出生命的覺悟,但是……阿濟的臉色陰沈無比,他心裡本就不贊成讓圖雅公主來和親。

「不必多說,那狗皇帝原本就沒想讓我回草原,沿途不知埋伏了多少追兵!我們還是按照原計劃行事!暫且讓他得意吧,最好他和燕家或者謝之寒那些人狗咬狗才好!」赫蘭巴雅等人皆是漢民打扮,一個長相平凡無奇的南人正守在院中,向外窺視。別人都以為赫蘭巴雅急於回草原,誰也沒想到,他竟然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在緋都潛伏起來。

赫蘭巴雅自然想不到,他和水墨的「心有靈犀」。水墨想的也不是如何逃出宮,而是如何躲藏。行宮這三日戒備森嚴,不知為何,皇帝並沒想起自己這具「屍體」來,那個老酒鬼更是有酒就行,只是偶爾發現自己的飯食減少,以為膳房的人狗眼看人低,故意給自己少送,免不了又是罵罵咧咧。此處只有他一人照管,水墨暫保平安。

昨日小內侍來傳話,那些赫蘭巴雅進貢的羊要全部殺掉,說是不祥之物,水墨猜測是受了圖雅的「連累」。因為不祥就不能在宗廟附近宰殺,醜時三刻,趕出宮去。水墨大喜,她早觀察過,這裡緊靠著行宮圍牆,離側宮門不過幾十米。若是自己夾在幾十隻羊裡,很容易就被發現,但是……水墨回頭看看這兩日生活在一起豬牛羊們,暗道一聲對不住了,各位。

幾個侍衛和兩個內侍準時來到畜欄跟老酒鬼交接,藏身在暗處的水墨手心裡都是汗。開欄的侍衛顯然沒經驗,欄門打開,羊們頓時咩咩咩地衝了出來。它們性喜扎堆兒,有路大家也要擠在一起走,這些人登時亂了手腳。老酒鬼舔著殘缺的門齒偷笑,被侍衛在屁股上狠踢∼腳,駕道:「你個老東西,還不幫忙,小心老子廢了你!」老酒鬼忙點頭哈腰地去幫忙。

清點了羊只數目,侍衛們實在不善於趕羊,乾脆讓老酒鬼幫忙把羊趕出宮去,那兩個內侍摀住鼻子跟在後面。見他們都離開了,水墨壓下心喜,悄悄潛回畜欄。她早就做好準備,老酒鬼一天到晚清醒的時候不多,不然他就會發現,自己儲存的燈油都不見了。水墨對牛們雙手合十,然後伸出了手。

「哞!哞!」宮門打開,老酒鬼正準備把羊趕出去,就聽到身後傳來的慘叫。他一回頭,從來睜不開的眼睛頓時瞪圓了,只見數只尾巴上著了火的牛,正連蹦帶叫朝著這邊狂奔而來。守門的禁衛們大驚失色,紛紛操起武器,一人來不及躲閃,已被瘋牛一頭撞飛出去,跌在數丈之外。

「哎呀,羊!別讓羊跑了,不然大家都得砍頭!快抓啊!」有人大叫起來,那些羊也被嚇壞了,咩叫著四處亂跑,有的朝宮裡跑,有的則跑出了宮門。

所有人都開始抓羊,聞訊趕來的人越來越多,一個禁軍校尉控制了場面,他大吼道:「混賬東西!先關上宮門!」

宮門砰的一聲合上,老酒鬼的燈油本來就不多,水墨還在牛屁股上又補了幾刀才達成她需要的混亂效果。牛羊終於都被控制了起來,那校尉經驗豐富,一看牛只的情況就察覺不對,他一把抓住守門禁衛的衣領喝道:「方纔可有人出宮?!」

禁衛臉都白了,連連搖頭,「沒有,沒有,不過……」他遲疑了一下,校尉臉色鐵青,「不過什麼?…『好像有個內侍幫忙捉羊出了宮門,好像又回來了,當時太亂,屬下並沒看清。」侍衛回答。「廢物!」校尉將其摜倒在地,回頭問那兩個內侍,「二位宮人,你們來了幾人?」內侍戰戰兢兢道:「奉皇后娘娘之命,劉主事就派了我兄弟二人,我們都在啊!」

「呼,呼,呼!」狂奔中的水墨胸腔如同著了火,但她的速度一點也沒有減弱o如果現在不跑,再被捉回去,要是還能保住這條命,那奇跡兩個字就可以當飯吃了!未進宮之前,水墨曾跟魯維遊遍緋都,雖然不是處處熟悉,但也有個大概印象。緋都人事事守禮,巡邏也不例外,有著固定路線,水墨小心避過,她一路向著顧邊城府邸的方向摸去。

老酒鬼一人獨居,宮中的消息根本傳不到他那裡,水墨現在也不知道宮內情況如何,只是想著,連羊都不留,那元愛……可心慌著急'電沒井,先找到顧邊城才可以。水墨再度小心避過一隊巡邏人馬,鬼鬼祟祟地趴伏在陰影裡,觀察著將軍府的動靜。府門上的燈籠依舊,但門口的守衛水墨看著很眼生。自顧邊城回府之後,將軍府的守衛都是驃騎近衛們來承當的,這兩人是誰?難道是自己進宮後新來之人?

水墨猶豫著該不該上前,可急於見到顧邊城的想法終究佔了上風,她正欲起身,忽然被人從背後壓倒在地,同時摀住她的嘴,低聲道:「不想死就別出聲!」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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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7 02:31:56


真相(一)


「水主事?水主事?水主事?!」「啪啪啪!」呼喊聲、拍門聲交織在—起,吵得水墨心煩意亂,她眼也沒睜地吼道:「什麼事?」外面的人被她這一嗓子嚇了一跳,過了會兒才有人說道:「公主殿下前來,逍遙王和神將大人也在門外,因夜不得擅入,娘娘命你前去伺候!」

顧邊城?謝之寒?這兩個名字讓水墨瞬間清醒過來,她睜開眼想要跳起身來,不想一腦袋就撞上了臉盆架子,嘩啦一聲。門外兩個小內侍面面相覷,一個試探地叫了聲:「主事?」「我就來,你們稍待!」屋裡的水墨大聲回答。

水墨入官這段時間和善得如同泥捏,但終究是血戰沙場而歸之人,內侍們身有殘缺畢竟還是男人,對於強大的「同性」有著本能的畏懼,就算狗熊衝你笑它還是狗熊啊!聽著水墨口氣不佳,小內侍們不敢多言,老實站著,根本不知道屋內的水墨正緊如弓弦地擺出一個防衛的架勢。

銅盆,潮濕的軟布捏在手上,衣衫半解,屋裡整整齊齊的沒有半點打鬥過的痕跡,甚至被背心壓出的紅印也還橫在胸乳之上。她飛快地檢查了一下自身,沒有任何異狀。方才被人偷襲,難道是自己癔症了?!水墨不禁恍惚,眼光一轉,落在屋內唯一能藏人的床榻底下。從外面看自是毫無異狀,她轉手悄悄抄起頂門槓,假裝無事地要離開,卻突然回身,用門槓在床下一通死命亂捅。

聽著屋裡劈里啪啦的異響,小內侍你看我,我看你,好奇萬分又不敢偷看。水墨最後用棍子挑起榻上覆蓋的布單,床下只有那件孤零零的改良馬甲。「難道我真的在做夢?」水墨蹲在地上喃喃自語。

「水主事?這個,王爺他們還在等!」小內侍眼看水墨還不出現,不得不大著膽子催,誰敢讓王爺和將軍久候啊。「就來!」水墨皺眉答道,迅速拿起改良背心,整理著裝。見水墨出來,小內侍鬆了口氣,只是納悶水主事在屋裡折騰了那麼久,怎麼看起來還是有些衣衫不整,頭髮散亂。

水墨沒心思顧及小內侍的想法,大步前行,她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想和顧謝兩人商議。天色已晚,內宮不得擅入,顧邊城雖是貴妃親弟也不例外。所以他探望皇帝之後,只能和謝之寒站在外宮門,命人通傳問候。

「怎麼回事,去了那麼久還沒有回復,不是說貴妃無恙嗎?」謝之寒無聊地用手指纏繞著馬鞭。顧邊城只看著來人方向道:「宮內戒備森嚴,許是層層通傳,費時甚多罷了。」「二郎,你有沒有感覺到,自從皇帝……」謝之寒頓了頓,因為顧邊城看了他一眼。他不屑地撇撇嘴,但還是加上了陛下兩字,「陛下宣你回都城述職之後,怪事層出不窮,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背後搗亂。」

「我倒覺得是從高延人突然攻擊松巖城開始,」顧邊城回頭說道。兩人對視,「哦?」謝之寒用鞭梢兒輕輕刮擦著鼻樑,若有所思。「水墨來了!」羅戰說道。顧邊城迅速回頭,謝之寒的臉上不自覺地掛上了水墨所謂的不正經笑容。

水墨老遠就看見了這兩個人的身影,俱是猿背蜂腰,或挺拔,或懶散,她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幾乎小跑著奔了過去。她的急切讓顧邊城和謝之寒同時微笑。

剛剛趕到的赫蘭巴雅騎在馬上,遙遙打量著宮門前重聚的那幾個人,宮燈內的火燭不時跳躍,映襯得他的表情時明時暗。不知水墨說了什麼,雖然看不太清三人的表情,赫蘭巴雅就是能感覺到那裡的氣氛變得有些緊張。

「大汗!」白震蒼老的聲音讓赫蘭巴雅回過神來,他立刻翻身下馬,表情嚴肅地問道:「白主事,陛下可好,我妹妹可好?」白震微微躬身,「大汗請放心,陛下與和妃娘娘無事,請隨老奴來!」「有勞!」赫蘭巴雅跟隨白震離去之前,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下,遠處宮燈下,那三人的身影有些模糊。

「陛下果然不負先帝所托,以仁孝治天下,這般晚了,竟還允許外族使臣入宮。」謝之寒的話聽似恭維,可他的表情全然不是那麼回事兒。顧邊城自然早就發現了赫蘭巴雅的到來,這男人如同草原的狼,凶狠狡猾卻耐心十足,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上次若不是他們兄弟反目引發內亂,恐怕此刻戰爭還在延續。

「與赫蘭交好可免邊境戰禍,百姓可以休養生息,再者高延雖然敗退,但定不會善罷甘休的。若是同時與兩方開戰,於我不利!」顧邊城說道。謝之寒一曬,「探子傳來消息說,李振逃回寒枝城後,就閉門養傷,不曾上朝。那車尚書倒是上躥下跳起來,他一向臣服朝廷,如能斗倒李振,重新上位,也算是好事。」

顧邊城搖了搖頭,「不叫的狗咬人才狠,李振隱藏不動定有後手!」謝之寒冷笑,「我倒是很想再碰他一次……」說到一半他想起什麼似的,瞟了羅戰一眼又道,「二郎,聽說那高延公主的屍身和頭顱事後都不見了。」水墨忽覺頸背寒毛豎起,有殺氣!

「是嗎?羅戰,你去查查清楚。」顧邊城好像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隨口吩咐道。羅戰冷硬地點下頭。「水墨,今日遇襲之事你不要聲張,我自有安排,但你也要加倍小心!」顧邊城叮囑。「是!」水墨答得痛快,但眼中擔憂畏懼之情仍在。

謝之寒忽然用鞭梢兒撩了水墨下巴一下,嘲笑道:「怕死啊?」「怕啊!」水墨沒好氣地說,用力擦了擦下巴。謝之寒笑意更濃,「你也算生死邊緣轉過幾圈的人了,居然還怕死?」「就是因為差點死了,才明白活著的可貴!」「活著有什麼好?」「好處多了,可以借酒裝瘋啊,冷嘲熱諷啊,調戲婦女啊……」

「嗯哼!」顧邊城輕咳一聲,打斷了水墨對謝之寒素來「惡行」的舉證。他眼中都是笑意,羅戰的表情似乎也沒那麼僵硬了。「時間不早了,你回宮去吧,請貴妃娘娘保重身體,不要太過憂慮。」顧邊城朗聲道。他心中有數,周圍的陰影裡不知藏了多少雙眼睛。

「是!」水墨也不再多言,躬身行禮後頭也不回地離去。雖然像征著「自由」的宮門近在咫尺,但人生在世,不過四個字就可以說完,身不由己。‥‥‥看見水墨細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裡,顧邊城開口道:「被你這一鬧,她看起來好多了。」謝之寒笑容輕佻,「鬧什麼?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見他裝傻,顧邊城也不拆穿。此時腳步聲響,兩人同時轉頭,不遠處,一身戎裝的禁軍總管海平濤正大步向這邊走來。

顧邊城沈聲道:「接連出事,陛下竟然還沒有免了平濤的職位,我真有點猜不出他的想法了。」謝之寒冷笑一聲,「帝王心術嘛,豈是你我能猜得出的?」顧邊城沒有回答,只是擡頭望向皇宮深處,燈火點點,閣影重重,如此寬闊的地方,卻什麼也看不清……「大哥,你真的可以再陪我幾日嗎?」圖雅驚喜道。今日受的刺激太大,此時能見到兄長,她依戀之心愈濃。「是啊,所以不要怕,安心休養。」赫蘭巴雅柔聲安慰。一個內侍尋機走上前稟告:「娘娘,大汗,時辰不早了,娘娘也該休息了。」

赫蘭巴雅自然識趣,起身道:「說的是。小妹你好好休息吧,方便時我再來看你。」圖雅努力壓下心中不安,自己的命運已不可改變,何苦讓兄長難過?她微笑著說:「阿含,代我送大汗。」「是!」阿含引著赫蘭巴雅出門。

到了德陽宮門口,阿含跪下恭送大汗。赫蘭巴雅伸手將她扶起,微笑道:「阿含,好好照顧公主,你的家人在草原也會因你而得到榮耀。」說完,赫蘭巴雅轉身離去,一直守在門口的蘇日勒隨即跟上。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阿含才示意內侍們關緊宮門,返回內殿。

圖雅公主終於睡去,阿含放下紗帳,做手勢留下兩個從赫蘭帶來的侍女伺候,這才小心翼翼地離去。她是公主最看重的侍女,自有一間單獨的住房,而不用跟其他宮女同住。進屋鎖好門,阿含又等了半響才從腰帶中掏出一個折疊緊密的紙條,沒有點燈,只藉著月光快速讀完,又順手將紙條放進嘴裡,慢慢嚼著,嚥下。

阿含走到桌前坐下,慢吞吞地打開妝匣,取出銅鏡。儘管鏡面磨得發亮,但映出的人影還是模糊。阿含卸掉釵環,鬆開髮髻,黑亮的長髮如瀑般散滿肩頭。猶豫了半響,她從脖子上拉出根紅繩,上面繫著一塊好似玻璃般發亮的東西,緩緩舉到眼前,一張平凡無奇的臉登時出現。

誰也不知道,元愛將手鏈還給了水墨,因這面清澈如水的小鏡太過喜愛,她偷偷藏了起來。

一滴淚水突兀落下,元愛低喃道:「阿墨……」

欲謀害皇帝的罪名誰也承擔不起,水墨冷眼旁觀,心想就算找不出正主,也必然會有個替死鬼吧。果不其然,不出三日,一個已在宮中近三十年的老宦官被人發現服毒自盡,可讓眾人驚慌的是,他身上竟然發現了河間王的麒麟標誌。這個名字成為宮中乃至朝廷的禁忌幾乎和皇帝的年紀一樣,他出生那年,河間王反叛失敗,自殺身亡,他和先帝乃一母同胞。

水墨對於這個河間、田間的王爺不感興趣,但因為他,宮中莫名其妙地又少了一批人。昨日還同桌而食,今日就不見蹤影,沒有人敢提敢問。不知是不是因為河間王這個禁忌,皇帝中毒這件事很快被壓了下去,最起碼表面如此。水墨恨不能把自己變成烏龜,找個暗處脖子一縮,不吃不喝直到顧邊城來接她出宮。可今日,玉燕偏偏命她去探望赫蘭圖雅…。。

「水墨,這個很好吃,你幫我謝謝傾城姐姐。」圖雅津津有昧地品嚐著顧傾城送來的精緻點心。水墨恭敬道:「娘娘喜歡就好!」「哧,」圖雅輕笑一聲,「你這副樣子和那日在帳中痛打扎迪力時完全是兩個人嘛。」

這個異族的名字水墨毫無印象,她只淡淡一笑,不會改變的恐怕只有死人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飄入鼻端,清新冷冽,水墨忍不住嗅了嗅。圖雅正要開口,一個侍女匆匆而入,「娘娘,皇后派人來探望你了。」水墨情不自禁地就站了起來,本來對皇后的強勢有些不喜的圖雅看見水墨一臉晦氣,反倒笑了,悄聲道:「你去後面躲躲吧,我還有話要問你呢。阿含,你帶她去。」

「是!」水墨毫不遲疑地抱拳轉身離開。寢殿後面是花園,雖然不大,但小橋流水,湖石亭台,一樣不缺,說不上名來的奼紫嫣紅點綴其中,讓人眼前一亮。從前水墨對於宮殿的概念都來自於故宮,覺得皇宮都應該是氣勢磅礡的,可緋都的皇宮卻帶有江南風格,又依山勢而建,勝在巧思。

水墨和阿含一前一後,皆默不做聲。阿含邊走邊採了些花朵,直到花園深處,她突然坐了下來。此處甚是隱蔽,只有一條小路相通,隨時可以監視來人。水墨也不客氣,跟著坐在了她對面,卻不看她。「你生氣了?」元愛突然開口。「你承認了?」水墨不答反問。元愛歎息一聲,「阿墨,對不起。」

「別跟我說對不起!」水墨近乎怒吼,粗喘了一下,強行壓低聲音問道,「愛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原以為你爹就是為了找個炮灰才把我送上戰場,可你怎麼又會去了赫蘭,還是什麼天女,你又為什麼陪著赫蘭圖雅來緋都?你那黑心腸的爹呢?他在哪兒?他給我吃的什麼藥,若不是我誤打誤撞,以毒攻毒,這會兒已經嗝屁著涼了!」

元愛苦笑道:「阿墨,還是……對不起。」一時間兩人無話,水墨翻了個白眼,有些無力地靠回到柱子上,「真見鬼!」元愛上身不動,用精緻的繡鞋輕輕碰觸水墨的官靴,眼中都是歉意。水墨長長地出了口氣,「反正我還沒死,不然做鬼也饒不了那死老……」想起對面坐著的是死老頭的女兒,水墨勉強把咒罵嚥了回去。

「他是我爹,他有他的難處。你隨軍走後,爹就帶著我偷偷逃走,可還是被赫蘭人抓到了。」元愛輕聲說。「愛愛。你爹那麼鬼精的人,也會被人抓到?再說他不是煉丹就是下毒的,隨便給赫蘭人熬一鍋十全大補湯,不就全都了結了嗎?」水墨沒好氣地說。

知道水墨對父親滿腹怨氣,元愛也不和她爭論,只低聲道:「爹也沒告訴我太多,只說天命不可違。」「天命?」水墨一愣。原本她對命運這個詞是很模糊的,可穿越時空,戰場殺戮,她也不得不想,為什麼偏偏是她水墨來承受這些。

「什麼天命?」水墨追問。元愛搖頭,「爹不會告訴我的。」水墨皺眉想了想又問:「那你怎麼又變成天女了?來天朝做什麼?」元愛一笑,「我娘親是赫蘭人。」「啊?」水墨張大了眼,喃喃道:「怪不得你長得好看,原來是混血兒。」

元愛嫣然一笑,水墨用詞新鮮,但她聽懂了其中含義,「你也不醜啊。」「不醜和好看能一樣嗎?再說你能不能虛偽一點,應該對我說,姐姐你也好美啊,讓我高興一下。」水墨尖著嗓子說道。元愛再忍不住笑了出來,又生怕人聽到,只好埋頭膝上,香肩聳動。

水墨也笑了,好像又回到了數月前,自己被元睿折磨得生不如死,只有元愛私下陪伴,為自己開解。當然,水墨自嘲地想,貪生怕死才是自己熬過那段時間的最大動力。「阿墨,我好久沒笑了,就算你不願意,我還是得說,遇見你真好。」元愛擡起頭來,她眼中含著霧氣,不知是因為開懷大笑,還是因為歉疚。

「好有什麼用,你又不能以身相許!說真的,我不明白,愛愛,你們到底想要什麼?」水墨玩笑過後肅容道。元愛笑得哀傷,「我只想要安寧,你信嗎?」水墨挑眉不語。「你呢,你想要什麼?」元愛問。水墨仰望藍天,「我現在只想離開這裡,自由,回家!」

兩個女孩相對無言,水墨壓下心中的無奈,追問道:「你娘是不是赫蘭貴族?」元愛點點頭,好奇道:「你怎麼知道的?」「不是貴族你憑什麼當天女、神女的?你爹最多是神棍,騙財騙色了吧?」水墨順口噁心元睿。

元愛被她說得哭笑不得,「什麼?」「呃,沒什麼。」水墨糊弄過去,接著問:「先不提你爹娘的身份,你來緋都幹什麼,還易容。」水墨好奇地伸手想要碰觸元愛的臉龐,又想起身在何處,趕忙掩飾地撓了撓自己的臉。

「一言難盡。爹和大汗達成了一個協議,只說讓我來找一張圖,公主幫我策應掩飾。」元愛說。「圖?」水墨眨眨眼,「佈防圖嗎?」她第一個念頭就想到了這個。不論古今,一個國家的軍事佈防圖都是最高機密,如果被敵人得到,等於將自己的軟肋暴露無遺。

「不是佈防圖。我也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我爹告訴大汗,只有我能找到,所以他不得不讓我回天朝。」元愛說。水墨一曬,「看來你爹留了一手啊。」元愛動動嘴角沒說話。「那你有線索了嗎?」「有,但還不確定。」「什麼線……」水墨剛要追問,侍女的呼喚聲響起,「阿含,你在哪裡?」元愛低聲道:「我先出去,你一會兒再來。」水墨點頭。

元愛拿著事先采好的花朵,面無表情地從另一邊繞了出去,把那侍女嚇了一跳,「阿含?水主事呢?」「他說想要清靜一會兒,我就去採花了,想給公主插瓶用。」侍女看她滿手花朵也不懷疑,踮腳四處張望,「那他人呢?那個玉琳問東問西地終於走了,公主讓我來找人。」

藏在怪石後面的水墨豎耳傾聽,可她們嘰裡咕嚕地說的都是赫蘭語,自己也聽不懂,只能估摸了一下時間,哈欠連天地走了出來,好似剛睡醒的樣子。回去見了圖雅公主,圖雅公主沒了之前的活躍。水墨心想也是,見了皇后的人還能笑得出來的,一定是缺心眼。圖雅再次請水墨轉達自己對顧傾城的謝意之後就讓她離去。元愛送出,兩個丫頭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水墨沒多看她一眼,即刻離去。

「怎麼去了這麼久?」剛進宮門,一句冷喝迎頭襲來,水墨暗叫倒黴。若說這昭陽殿裡她最楚頭的,並不是主人顧傾城,而是……水墨看了一眼顧平的臭臉,賠笑道:「回稟主事,探望和妃娘娘之時,皇后宮中亦來人探視,屬下來不及離開,只能暫時躲避,所以回來遲了。」

顧平目不轉睛地看著水墨那慇勤討好的笑容半響,忽然一言不發地離開了。他遇到瘋虎時所受的傷還未痊癒,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但脊背挺直,見到他的宮奴們都退避三舍。直到他身影消失,水墨才長出口氣,正想去找玉燕覆命,一個小內侍敲著竹節走過,這是通知要開飯了。

天朝人遵循古法,一日只食兩餐,大概上午十點一頓,下午四點一頓。一開始水墨到了晚上就被餓得睡不著覺,幸好有元愛不時藏點食物供她消夜,她才忍了過來。後來上戰場,更是居無定所,食無好食,水墨的減肥效果極佳,她的腰就沒這麼細過。

和元愛相認之後的交談,非但沒有解開謎團,反而愈發迷影重重。水墨雖然沒什麼胃口,但被戰爭逼出來的好習慣,還是讓她盡可能快地將腸胃塞滿。看著水墨的吃相,幾個小宮女相顧竊笑。水墨注意到她們的笑容,訕訕地放緩了速度。以前這麼吃自然沒人笑話,王佐、康矮子等人的吃相可怕多了,恨不得把腦袋摘下來,直接往腔子裡倒!

一個小宮女輕聲道:「雲姐姐,你說這回娘娘會不會帶我們出宮?」一個歲數大些的撇嘴道:「你才來宮中幾日,這等好事哪裡輪得到你。」出宮?水墨登時豎起耳朵。「陛下此次受傷,必須要去宗廟淨身祈福,聽說這次要在宗廟停留半月呢。」歲數大的那個顯然消息靈通,見眾人都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她越發得意,正要繼續顯擺,一股花香襲來,她立刻變了臉色,跟著其他人起身,低頭恭立。

玉燕秀目含威地掃視了一圈,開口道:「水墨,你隨我來,娘娘要見你。」

「嗚……」號角長鳴,旌旗飄揚,駿馬如龍,華蓋似雲。皇家規矩眾多,上次皇帝狩獵規模自比不上宗廟大祭,水墨這回才算是真正見識了皇家出行的排場。出行前先是清蹕傳道,就是禁止行人同時清掃道路。聽說上一任皇帝好奢華,出行時還曾拋灑麝香龍涎等名貴香料,皇帝戰無疆覺得太過奢侈,才禁止了。

前方不時有長鞭甩地的脆響,正是警告官民,禦駕親臨,不得驚擾。水墨尋機觀察,老百姓一個也看不到,早就被驅離,就連路旁二層閣樓之上,也有禁軍提前守衛,不見平民。因為是祭拜宗廟,皇帝此次出門用的大駕,扈從屬車八十一乘,三公九卿俱陪行攜往,太僕寺卿親自駕車,執金吾、侍中奉引,武將者侍奉外圍。

這麼多人將皇帝禦輦團團圍住,水墨想著,要是真有刺客倒是不愁找不到苦主,太明顯了。叮鈴聲響,水墨瞥了一眼身旁的鳳輦,四角掛著小巧銅鈴,層層紗帳包圍之下,顧傾城正鳳冠霞帔肅容端坐其中,身子隨著車行微微搖晃。

這次顧傾城主動請求帶自己出宮,應該是顧神將的意思吧。進宮將近一月,和這位貴妃娘娘說的話還不到十句,她好像不太喜歡自己。水墨覺得也許是自己多想了,不過顧傾城的喜好無所謂,能夠離開皇宮才是最重要的。想到這兒,水墨忍不住向前望去,就算大臣親貴簇擁在一起,她還是一眼認出了顧邊城和謝之寒。

兩人盔甲鮮明,顧邊城正和燕秀峰在低聲交談,謝之寒卻信馬由韁地好似沒睡醒。幾乎是同時,三人回頭看向水墨,水墨嚇了一跳,這些人也太敏銳了。謝之寒見是她,調皮地眨了下眼,顧邊城沒有表示,倒是燕秀峰衝她微笑點頭。水墨尷尬一笑,在馬上抱拳行禮,隨即低下了頭,沒注意到顧傾城正在觀察自己。

赫蘭巴雅作為外國使臣,按說不能參與祭祀,但因為中毒之事,赫蘭巴雅推遲了返回的行程已將近半月。今日乃黃道吉日,皇帝祭祀過後,他就準備起程了。按照規矩,使臣進出必須走南城門,皇帝仁慈,特許他跟隨而來,祭祀完畢,與和妃告別之後再起行。

赫蘭巴雅看著眼前的景象微笑,彷彿對天朝皇家威儀有所震懾,眼中帶著三分敬仰,七分畏懼。陪伴著他的大臣看在眼裡十分滿意,這草原蠻子從未見過如此盛大的情景吧?他拿出天朝上邦風度,介紹著一些規矩習俗,赫蘭巴雅恭恭敬敬地聽著,不時地感慨讚歎,那大臣越發說得口沫橫飛。

跟隨在後的蘇日勒冷眼旁觀,大汗說南人好奢華果然沒錯,此次出行花的錢財不知能讓多少草原上的孩子活下來,這些喜歡誇誇其談的南人憑什麼佔據了如此繁華肥沃之地?一個獨臂的赫蘭戰士催馬上前,靠近了蘇日勒。

蘇日勒目不斜視,「有消息了?」阿濟舔齒一笑,「齊格傳來了消息,那人果然開始異動了。不過說真的,我信不過那老頭,就算天女是他女兒,他畢竟是南人,我從不信南人!」說完,他拿起酒壺往嘴裡倒了兩口,樣子狂放,周圍那些不滿或不屑的目光,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我們不需要信任,只需要利用!」蘇日勒冷酷地說道。「是啊,可惜塔罕那傢夥不知藏到哪裡去了,我這半條胳膊可不是白砍的。」阿濟笑容嗜血,「你說,妮蕊是真的死在太平關了,還是逃走去找塔罕了呢?」

蘇日勒沒有回答。妮蕊是塔罕在一次邊境戰鬥中撿回來的小女孩兒,她是南人,卻在赫蘭長大,大汗命令她潛伏在太平關伺機而動,殺掉燕秀峰,盜取虎符。可得到的消息卻是成功了一半,燕秀峰既然沒死,那就是說虎符到手了。可惜兩國交戰,天朝人對赫蘭防備太深,一時無法派人再潛入太平關查明真相,那虎符也不知現在何處。

「嗚……」號角聲再起,宗廟祭祀的圜丘已隱顯輪廓,和緋都一樣,都是紅色的外牆。離那裡還有千米,除了皇帝後妃,其餘人等全部下馬步行。

到了宗廟外面,除了皇親貴戚,大臣們亦不得進入,全部駐紮在外圍的房子裡。

水墨跟在顧傾城身後,饒有興致地打量這祭壇。兩重外牆,圜丘也分上下兩層,上層為天地之位,下層被圍牆遮擋,看不清楚。圖雅公主一會兒開心,一會兒憂愁,顯然是又高興出來玩,又捨不得兄長離去。她這種自我折磨,讓皇帝和顧傾城都覺得很有趣。顧傾城柔聲安慰,皇后還是老樣子,冷漠不語。

皇家祭祀,時辰要求極其嚴格,不得有半點差錯,否則會引來上天責罰,殃及國運。水墨在宮中的身份尷尬,也輪不到她陪祀,自有玉燕、顧平這樣的親信伺候貴妃娘娘。水墨樂得輕鬆,聽著不遠處鼓樂編鐘悠揚,知道祭祀開始了。圜丘被保衛得密不透風,水墨雖然著急,也沒傻到擅闖守衛去找顧邊城,她唯有安靜等待。

這次祭祀過程順利,神官們也得到上天指引,風調雨順云云,讓皇帝龍心大悅,設宴為赫蘭巴雅送行。一時賓主皆歡,赫蘭巴雅再次指天發誓表達自己的忠誠,並讓妹妹好好伺候皇帝。鬧到半夜,水墨哈欠連天時,皇帝竟然和顧傾城是一起回來的。

侍女內侍們人人面帶喜色。自從和妃來到宮中,又碰到娘娘受傷,有人投毒之事,皇帝已月餘不曾臨幸昭陽殿。在皇帝面前,人人都想露臉,水墨則恰恰相反,避之唯恐不及,可也不想回房。這裡是行宮,自己只能和幾個內侍同居,多∼分相處就多一分露餡的可能性,她想拖到最後再回去。

行宮和皇宮一樣,不是可以隨便溜躂的地方,水墨白天就觀察好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就算喂蚊子,也好過聽那些公公們唧唧歪歪。果然,到了後殿牆下,人聲燈火已遠,一陣微風吹過,帶著幾分夏日特有的花草清香。水墨半躺半坐在了樹後一塊青石上,閉目養神,腦海中亂糟糟地想著心事。

「嘩啦」幾聲輕響,水墨驀然睜開雙眼,卻經驗老到地屏住呼吸,一動不動。沒一會兒,一個人影靈巧快速地從牆中走出來。水墨以為自己眼花了,難道這人會穿牆術?正好此時風吹雲散,藉著月光水墨才看清,圍牆上竟有一道小小的暗門,白天被籐蔓所擋,自己竟沒發覺。

那人沒有發現水墨的存在,她迅速掩好暗門,就蹲下身躲在陰影裡。

沒多時,一個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水墨凝神看去,面熟,應是負責貴妃胭脂水粉的那個宮女。她面帶驚慌,邊走邊回頭,生怕被人發現的樣子,卻沒注意腳底,差點被雜草絆倒。藏身的那個人一躍而出,一把將她拉到陰影中,並摀住了她的嘴巴。

兩人說話的聲音幾乎耳語,水墨拼了命也聽不太清楚,只聽清一句,她們好像要去側殿。水墨等到她們離開,又暗暗數了六十個數字,見無人回來查探,這才飛快地跑了出去。顧傾城下榻的側殿有好幾處,也不知道她們去了哪裡。

裝作無意地進了兩處側殿,水墨都沒見到那個認識的宮女,正想著自己是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埋頭走路的她猛地撞上一個人,那人哎喲一聲,跌倒在地。水墨發現竟是玉燕,趕忙去攙扶,「燕宮人,對不起,對不起,我一時走神,你沒事吧?」

她去攙扶玉燕的時候,一根紅繩拴系的東西滑落出來,水墨一眼就認了出來,瞠目結舌。玉燕飛快地摀住她的嘴,「噓!」說完,四下裡看看,拉著水墨躲到了一旁的廊柱之後。「你怎麼變成玉燕了?!」水墨低問。知道元愛會易容,可看她惟妙惟肖地變成玉燕,水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沒時間多說,我要去拿圖!」元愛低聲道,說完要走。水墨一把拉住,「去哪兒拿?怎麼拿?」「阿墨,你別多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元愛甩開水墨的手,毫不猶豫地走開。水墨的手伸在半空中,終究沒有拉住她。

水墨又擔心又生氣地在原地轉磨,雖然不明白元愛想怎麼幹,但危險不言而喻。咬牙了半晌,水墨一跺腳,轉身追向元愛離去的方向,就算自己幫不上忙,幫她放個風總可以吧。剛到前殿,水墨趕忙剎車,顧平正獨立在月光下,直直地望著寢殿的方向。他的表情有些猙獰,說不出是憎恨、厭惡還是疼痛。要說顧平的石塊臉和羅戰的有一拼,忽然見到他這樣的表情,水墨很吃驚。

察覺到有人,顧平目光如劍般射來,水墨下意識對他抱拳行禮,躲避他凶狠的眼神。再擡頭時,顧平又是那副冷硬表情。他盯了水墨一會兒,開口道:「娘娘讓取的梅子酒,你給送去吧!」不等水墨反應,一個托盤已放到他手上,顧平頭也不回地離去。

看看托盤上的香爐,水墨也沒了辦法,只好快步走向寢殿。剛進院門,壓力忽至,水墨動作停頓了一下,才繼續前進。錦袍,宮靴,踱到了自己眼前。水墨偷偷嚥下口水,恭敬道:「白主事,娘娘要的梅子酒。」

白震慢悠悠地開口:「顧平呢?…『呃,顧主事有些不舒服。」水墨找了個最含糊的借口。「哪裡不舒服?」白震卻不鬆口。「屬下不知,只看到他急慌慌地去了茅廁的方向。」水墨回答得更是滑頭,反正看方向是去廁所,至於去沒去,那我就不知道了。

「呃。」白震口亨了一聲,不再說話,閉目養神。水墨只好弓腰塌背跟蝦米似的扛著,其他宮人也低頭做雕像狀。她感受到另一道目光,偷眼看去,和元愛的目光一碰,她正冒充玉燕守候在寢殿門前,眼中有擔憂有埋怨。水墨苦笑,我也不想逞英雄啊,誰知道你拿圖的地方是寢殿啊!

想到這兒,水墨一愣,元愛為什麼來寢殿,難道那圖……「嗯,啊,陛下……」一陣嬌柔的喘息飄出,水墨聽了聽,忽然明白了裡面是什麼動靜,臉騰地一熱。皇帝祭祀之前是要齋戒的,如今祭祀已畢,今夜又多喝了幾杯,興致格外的高。

方纔水墨一心都在元愛身上,竟沒注意到寢殿中的動靜,這時才發現皇帝還是挺能折騰的,笑聲、喘息和嬌嗔交織在一起,分外惹人聯想。此前與赫蘭一番苦戰,賤卒們沒有精力和時間去搞這些勾當,後來到了驃騎,水墨更是出了名的五好丈夫,堅決不肯背叛「老婆」去找妓女,又有顧邊城的庇護,康矮子他們也不敢強求,因此竟是第一次聽這種現場直播。說不上多害羞,但多少有些不自在,其他的官人們倒是泰然自若,顯然早就習慣了。

水墨聽得渾身不自在之際,顧傾城終於宣人進去伺候皇帝更衣。水墨托盤中的酒也被白震取走,命人試毒之後給皇帝送上。皇帝啜飲著加了冰的梅子酒,任憑白震拿軟布為他拭汗穿衣,只笑吟吟地看著顧傾城承襲雨露後的美態。玉燕仔細地給顧傾城披上一件紗衣。皇帝湊到她耳邊笑問:「今日朕手段如何?」「陛下!」顧傾城嬌羞地嗔道。

皇帝開心大笑,「好了,朕今日還要去看看和妃,畢竟她兄長就要走了,心裡一定不好受。」「是,陛下好好安慰圖雅妹妹。」顧傾城湊過來幫皇帝整理衣飾,白震忙退到一旁。「朕只是去說幾句話,實在安慰不動了。」皇帝調笑道。顧傾城輕輕捏了他一下。

皇帝帶著白震等人離去,留在門外的水墨稍稍鬆口氣,畢竟元愛沒對皇帝下手,不然她真不知道一旦出事,自己怎麼救人。冒充玉燕的元愛命人送熱水進來,為顧傾城擦洗。事畢,水墨和幾個內侍奉命進來收拾水桶等物。誰讓她是「男的」呢?這種力氣活兒自然得她幹。

看到水墨出現顧傾城有些吃驚,眼中不喜的表情一閃而過,卻沒躲過元愛和水墨的觀察。但得知是顧平讓水墨來的,顧傾城有些愣神,然後低若不聞地歎息了一聲,揮手示意水墨自行工作,她則趴在榻上,讓玉燕給她塗抹香膏。

元愛剛把香膏掏出,臉朝裡的顧傾城就問道:「這是什麼味道,不是我平日用的芙蕖。」水墨跪在地上假裝擦拭地面,緊張地關注著紗簾裡的狀況。只聽元愛鎮定地說:「娘娘,這是和妃送來的香膏。陛下上次還誇說這味道別緻呢,我想著您也用用這個,省得陛下總去和妃那裡。」

顧傾城一笑,「你也小氣了,陛下去那裡又不是為了味道。」元愛說:「您要是不喜歡,我再去換回芙蕖?」「罷了,用用這個也好,也是圖雅妹妹一片心,見我用了,她自然開心。」顧傾城呢喃道。「是!」元愛開始小心地幫顧傾城塗抹。

水墨到現在也不明白元愛想幹什麼,眼瞅著其他內侍開始退出,她再磨蹭該引人懷疑了,只好站起身來。此時打頭的內侍推開殿門,清風隨即吹入,間隔的輕紗飛起一片,水墨快速地眨了眨眼,如果她沒眼花的話,顧傾城那如雪的背上出現了幾個奇怪的圖案。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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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7 02:31:22


宮闈深如海(三)


「我若是敵人,今日就取神將首級於頃刻之間,必能揚名天下了。」謝之寒嘖嘖有聲,甚是惋惜的樣子。他一腿伸直,一腿微曲地坐在地氈上,笑嘻嘻地看著顧邊城。顧邊城早已卸下甲冑,只穿了一件普通的藍色武士服,盤坐在謝之寒對面,擦拭著手中的長劍。羅戰則抱臂靠坐在帳簾門口,老僧八定一般。

聽謝之寒取笑,顧邊城只是淡淡微笑不置一詞,但心中的滋味卻難以形容。方才與水墨談笑,她藥性發作,漸漸靠在自己身上睡去,看她睡得香甜,雖然還有公事在身,也想著閉目養神再陪她一會兒,沒想到會放鬆如斯,連謝之寒進入都未曾發覺。這種情況或者說錯誤,他從沒犯過。

謝之寒見顧邊城笑而不答也不為己甚,又道:「今日將水墨送入宮中,算是以毒攻毒嗎?」「正是,事已至此,把水墨送入宮中,那裡雖然一樣有危險,但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不是嗎?暫可保她無事。」顧邊城淡淡說道。

「哼,回緋都不過半月,燕家與我等兩次交鋒皆敗,定有後手,今天突然聽你說要讓水墨去伺候貴妃,我還真嚇了一跳,不過想想皇后聽到水墨是、是閹人時的表情,還真是有趣,虧你想得出!可惜沒活活氣死了她,哈哈哈!!「謝之寒放聲大笑。顧邊城苦笑,當時的自己也是情急生智,若不是皇帝寵愛姐姐,愛屋及烏,只怕也沒那麼容易打發了皇后。

顧邊城先是讓皇后不能脫了水墨的衣服,又聲稱水墨自松巖城被高延人俘虜後,傷了下身,不再是個完整的男人,自己有意讓其代替顧平伺候貴妃娘娘。想當初顧平也是在戰場受傷之後進入宮中伺候顧傾城的,也算是有了先例。

這種匪夷所思的理由皇后自然半點不信,連偏心眼的皇帝都覺得顧邊城亂了陣腳,竟說出如此牽強的理由來。皇后反應極快,不等皇帝開口袒護,立刻宣召禦醫們覲見,可診脈的結果卻讓她瞠目結舌。

水墨的脈象雖然混亂怪異,但確實有陽脈存在,是為男子特有,三位太醫的論斷是一致的。看到帳內眾人驚到無語的表情,顧邊城不禁暗自慶幸譚九尚未找出徹底治療水墨怪疾的藥方來,也對給水墨下藥的元睿,越發好奇。

皇后怒發欲狂,她怎麼也不相信死定了的水墨竟然因為這麼古怪的理由再次逃脫。上次他說自己只喜歡男人,逃過賜婚;現在於眾目暌暌之下輕薄皇妃,他竟然又變成了閹人。可不信歸不信,三個禦醫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信口雌黃,再說若水墨不是閹人,顧邊城豈敢將他送入宮中,敗壞親姐名聲?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脫衣證明其真偽。可她想用先例要水墨的命,沒想到顧邊城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洽其人之身,口口聲聲用先帝的旨意做擋箭牌。

感性的皇帝不禁慨歎連連,水墨為國殘身,實在是可歎可敬,特命在場人等不得外傳。對於一個男人而言,這樣的殘缺近乎恥辱,皇帝表示能理解水墨和顧邊城一開始沒有說明的苦衷,又跟皇后打趣道,幸好沒有將石老將軍的孫女嫁於水墨,不然……明明知道自己吃了暗虧,卻無法反駁的皇后,沒有如想像中的暴怒,反倒安慰了顧傾城兩句方才帶人離去。

因為大笑牽動了傷口,謝之寒眉頭微蹙,卻不想被顧邊城看出,坐姿更是懶散道:「水墨入宮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皇后今日失了顏面,若不反擊,她就不叫燕秀清了。」「不錯,陛下雖然嘴上不說,但他心裡不是不懷疑的,只不過為了平衡燕家和公主之爭,才故意裝傻。」顧邊城一抖腕,長劍閃出點點銀光。

謝之寒咬了嘴唇,想起皇帝和自己相似的那張臉,他壓下心中的不自在,又道:「看見赫蘭巴雅的表情了嗎?」顧邊城點頭,「我說水墨是閹人時,他好像一點也不吃驚。」「不錯,看來他知道些什麼,這是頭狡猾的草原狼,水墨與他有戰敗、殺父之仇,風娘已經被他弄到了手,現在水墨被你送入宮中,他倒是難下手了。」謝之寒道。

顧邊城點頭亞要開口,羅戰眼睛一睜,「譚大夫和王佐來了。」沒一會兒,譚九掀簾進入,他手上拿著的正是顧傾城有些破碎的外衣。譚九沒有如往常一樣,先與謝之寒嬉笑兩句,而是面色嚴肅地坐下,皺眉道:「貴妃娘娘的外衣上染了一種藥物,人聞不到,但野獸卻很敏感。我一時間查不清所有藥性,但肯定此藥是用人血製作的。」

「人血?何人之血?」謝之寒拿過外衣聞了聞,淡淡清香混合著泥土的味道,他忽然發覺自己的舉動有些不妥,順手將外衣扔給顧邊城。譚九苦笑,「我是大夫又不是神棍!」「那也不對,」顧邊城捏著衣物問道,「若是如此,顧平也曾將貴妃抱下馬車,為何猛虎不曾攻擊他?」譚九揪著頜下稀疏的幾根鬍子,想了想才說:「或許這藥性只對女人有效?」

顧邊城和謝之寒對視一眼,這倒說得通,車上的宮女也接觸過貴妃,但她早就隨著馬車摔了個稀爛,猛獸攻擊活物乃是天性。「如果此事是皇后所為,她應該知道藥效只對女人有效,可她並未堅持揭穿水墨身份,而是相信了禦醫的診脈,難道攻擊貴妃的另有其人?」謝之寒仰望帳頂,喃喃自語。

「何人?!」羅戰喝道。「將軍,公主遣人來請王爺回去休息。」一名驃騎戰士大聲回答。譚九做怪相,「有娘的孩子是個寶!水墨哼唱的那個小調果然不錯。」謝之寒齜牙一笑「你這麼羨慕,不如我去和娘親說,認你為義子如何?」譚九登時笑臉變苦臉,拱手道:「王爺饒命!」顧邊城莞爾。

謝之寒懶洋洋地站起身來,發現顧邊城也起身,他笑道:「二郎,你我還這般客氣,送就不必了吧?」顧邊城笑而不語,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一同出帳,羅戰和譚九也跟了出來。「羅戰,你又出來做什麼?」謝之寒問道。

「屬下去巡視一下營地就回。」說完對顧邊城一抱拳,自顧離去。

「二郎,你不覺得,自從松巖城一戰之後,羅戰性格越發古怪了嗎?」謝之寒看著羅戰的背影消失,輕聲道。顧邊城一,尚未開口,營地鑼聲大作,原本安靜的營地登時沸反盈天。「老天爺,又怎麼了!」譚九忍不住怪叫了一聲。「王佐『戒備!」顧邊城衝跑來的王佐喊了一聲,他在奔跑中應答,然後大聲指揮驃騎士兵結陣。

剛剛離去的羅戰也飛身閃回,「應是馬圈那邊走水了!」馬圈?「謝之寒和顧邊城交換眼色,」阿起,你速去看顧公主殿下,我去陛下那邊!羅戰,你留下指揮驃騎,莫要讓有心人鑽了空子,再讓康矮子去探探赫蘭營地的狀況!「顧邊城迅速決斷。」明白!「羅戰抱拳而去。

譚九看著顧邊城等人飛快離去,西邊天際已被火光燒亮,他仰望星空喃喃自語道:「征戰再苦,苦不過人心叵測。天節星為虛星主秋,卻在夏日異常明亮,實屬不吉啊……」守候在旁的魯維自然是一句也聽不懂,看他抓耳撓腮跳腳張望,回過神來的譚九失笑,「罷了罷了,吉凶皆不由你我決定,走吧,知道你擔心水墨。」兩人偕行離去。

皇帝早被吵醒,他憂心忡忡地站在帳門口。白平快步走回跪下稟報:「陛下,是馬圈囤積的乾草起火,現已熄滅,海大人在追查起因。」貴妃……我是說皇后她們還好吧?「皇帝著急地問道。因為皇后在此,白日裡又和顧邊城、謝之寒鬧個不歡而散,皇帝特意獨自休寢,沒有留宿在其他皇妃營帳,以免刺激皇后。

「是,陛下放心,神將大人也已趕到守衛。夜裡涼,您還是回帳休息吧。」白平慇勤說道。皇帝揮手示意他退下,對著起火的方向又眺望了…會兒,皺眉問道:「白震,先是貴妃遇襲尚未查清,現在又碰到祝融之怒,是小是朕做了什麼錯事,祖宗怪罪啊?」

守在他身後的白震躬身道:「陛下切勿自責,巧合罷了。」皇帝歎了口氣,轉身進了營帳,坐在榻上發愣。白震走上前,將明黃色的外袍給皇帝披好,無聲地躬身退下。皇帝無語枯坐半響,歎口氣,收腿想要躺下,餘光卻掃到一物,動作一滯。枕下露出了一張紙邊兒,他確定方纔還不曾見過,張嘴想喚白震,猶豫了一下,伸手將其抽了出來,是一張折成結的素紙。

看到紙結的樣式,皇帝臉色立變。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四周,凝神靜聽,內侍、守衛、宮女們的呼吸聲、遠處火場的紛亂,但帳中除了他,再無他人。皇帝面無表情地打開了紙結,上面寥寥幾筆:你要我做的我已做到。

看著那墨跡力透紙背,皇帝冷冷一笑,將素紙湊近燈燭,火焰迅速舔舐了紙張,在他眼前化為灰燼,飄落…「大汗,應是有人放火!」蘇日勒低聲道。赫蘭巴雅背手望著火起的方向,若有所思,「你確定?」是。我本想去探查水墨的狀況,為了躲過禁衛軍巡邏,特意從偏僻些的馬場繞過去,無意間發現有人異動。但那人身手靈活,不等我追蹤,火就燒了起來,守衛們被驚動,我只能退回來!「「有趣,」赫蘭巴雅笑著說,「看來除了咱們,還有人在打這營內之人的主意,只不過暫不知他所對何人!」蘇日勒冷聲道:「大汗,顧邊城將那水墨送入宮中,您想擒他回去為先王報仇,恐怕是難了。」赫蘭巴雅搖了搖頭,「也未必,接連兩次敗於顧家之手,皇后必不會善罷甘休。南人有句老話,殺雞給猴子看。水墨大概就是那只倒黴的雞,顧邊城必不會讓其久居皇城!」

蘇日勒猶豫了一下,又問:「那水墨真是沒了卵子的閹人嗎?」「嗤!」赫蘭巴雅似笑非笑地瞥了蘇日勒一眼,伸了個懶腰道:「周圍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看來今夜不用擔心安全問題,可以睡個好覺了。」他轉身回了營帳。蘇日勒不為所動,依舊守在帳外,凝望著遠處那漸漸暗淡下來的火光。營地再度歸於沈寂,只是不知有多少人不能入眠……「水主事,你能不能幫奴再寫一封信?」一個容貌秀麗的小宮女面含羞澀,輕聲問道,漸西的斜陽為她拉出一道纖細長影。不等水墨開口,環繞著她的其他宮女中已有人打趣,「初夏,你究竟有幾個情人,要寫上這許多信來?」宮女們咯笑
了起來。一水藍宮裝的女子推了推水墨,「初夏可能是看上你了,也未可知!」水墨愣了愣,才慢半拍地傻笑了一下。

見水墨遲鈍憨直的樣子,這些女人笑得愈發開心,初夏的臉更是紅得如同霞染,又是掐又是撓地和女伴們鬧成一團。許是跟驃騎那些粗糙漢子們相處得太久了,驀然回到了女性這個只要群聚就會唧唧喳喳的團體中,水墨竟然有些不適應。她在宮中有小半月,處處小心謹慎,不敢邁出貴妃所在的昭陽殿一步,生怕被皇后秘密捉拿了去,死都閉不上眼。

「肅靜!」清脆的低喝讓宮女們迅速安靜下來,齊齊行禮道:「燕宮人。」水墨也站了起來。一個宮裝麗人正不滿地看著這些女子,「貴妃靜修禮佛,你們就瘋了,竟敢在流連閣裡嬉鬧,成何體統,還不散去!」「是!」宮女們福身後,碎步安靜離開。初夏有些擔憂地回頭看了水墨以眼,水墨只當沒看到,收拾筆墨紙硯想走,燕宮人出聲道:「水校尉,請留步。」玉燕,身份等同於皇后身邊的玉琳,統管宮女。天朝人認為玉質溫潤細密,最能代表女人應有的品質,所以宮中女官皆以玉為名。「燕宮人!」水墨抱拳行禮,燕宮人回禮笑道:「水校尉不必多禮,請坐。」

水墨拿捏著坐下,臉上的微笑如同擦了防曬霜,薄薄一層掛著。明知道這裡是顧傾城的地盤,她仍然很不自在。宮中的生活比起以往的戰場那是天壤之別,擡頭亭台樓閣,低頭分花拂柳,談笑皆貴族,往來無醜女,如同一朵正在盛開的牡丹,華貴鮮艷得讓人仰視,卻沒人低頭看看,它的根也是紮在骯髒泥土之中的。

前日水墨發現一個小宮女偷偷哭泣,不用她刻意打聽,有人的地方就沒有秘密,從內侍們的閒談中她很快知道,這小宮女的同鄉姐妹昨日死了,說是得了急症。在閒話之人暖昧的描述中,水墨聽明白了,皇帝那日酒後好像和這個小宮女有了點什麼。未必是臨幸,許是調笑,但結果都一樣,這個皇帝或許連名字都不記得的小宮女,只落得薄棺一口,也不知魂歸何處。

對於生命的逝去,這些宦官內侍只當閒話講,豪無憐惜反倒帶了幾分笑她不自量力的嘲諷。官闈深深,若說戰場上殺的是人,這裡殺的卻是人性。

「水校尉?」玉燕輕喚。水墨思緒一凜,卻面不改色道:「燕宮人有何吩咐?喚我水墨即可。」「吩咐不敢當,只是奉娘娘之命,來探問一番。」水墨趕忙站起恭敬道:「娘娘惦念,實不敢當。」

玉燕微笑著點頭,「坐。」水墨再度坐好,腰背挺直,典型的軍人坐姿。玉燕打量著水墨清秀的臉部線條,這人雖入宮不到半月,但名字已傳遍宮中。兩次違背了皇后的旨意而不死,這在皇宮,近乎於傳奇,更何況還有傳言,他和神將大人,甚至逍遙王都有著不清不白的關係。

身為貴妃顧傾城最親信的人,玉燕察覺到,對自己從無隱瞞的貴妃娘娘,在水墨這件事上,顯然有所保留。私下裡玉燕觀察過水墨,此人獨來獨往,但對誰都是微笑隨和;因為是讀過書的人,那些宮女甚至近侍都願意找他寫家信,只因他從不推辭,也不收錢;人長得算俊俏,還曾立下軍功,很快就得到了宮女們的喜愛,有事沒事,都愛往他身邊湊。玉燕不禁想起了仍臥床不起的顧平那如同刀削斧鑿一般的臉龐,心中有些發緊……水墨笑得臉皮都快僵硬了,可玉燕不開口,她只能扛著。眼角看見玉燕表情古怪起來,她不禁心裡打鼓,難道貴妃那裡又出了什麼ど蛾子?那日遇襲之後,顧傾城勉強陪伴皇帝完成狩獵,回宮後就自行閉關禮佛,洗清罪過。水墨進宮後都不曾見過她一面,也不知道顧邊城有沒有告訴她自己是女人。

一陣腳步聲愈行愈近,玉燕回過神來,轉頭望去,初夏纖細的身影出現在廊門。她福身道:「啟稟燕宮人,和妃娘娘來訪。」和妃?水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那位赫蘭小公主。赫蘭巴雅的異色雙眸隨之襲上心頭,水墨皺眉,他已在緋都停留將盡一個月了,聽說很快就要返回草原。水墨暗自吐了口氣,雖然與赫蘭巴雅再無交集,可只要見到他,就會想起那晚他父汗被風娘殺死時,他絕望恨極的眼神。水墨閉了閉眼,再來一次她的選擇也不會變,只是良心上總過不去,乾脆不願想起。

「水……水墨,你與奴同去迎接如何?」忽聽玉燕笑問。「但憑吩咐。」水墨起身恭聲道。玉燕點頭率先而行,一步一行,皆婀娜有致,水墨耐著性子慢步跟隨。這裡和處處要求一個快字的軍營不同,只能努力適應。

初夏偷偷瞥了水墨一眼,卻被逮到,見她微笑,初夏頓時紅臉低頭。水墨心中苦笑,讓女人臉紅有個屁用,要是對男人也有這等功力就好了,或許自己就不用相信了,也不會莫名其妙來到這亂世。不知怎的想起了入宮之時顧邊城的細細囑咐和謝之寒的調侃,水墨撓了撓臉龐,彷彿也有點熱。

「啊,玉燕你來了,姐姐呢?還在跪嗎?」一身水藍宮裝的圖雅梳著後宮正流行的淩雲髻,玳瑁花鈿俱全,看起來與中原女子無只是見到玉燕和水墨出現,一連串的問題冒了出來,性格依舊直率。玉燕福身為禮,「啟稟和妃娘娘,貴妃娘娘仍在齋戒,還有三日才會結束,勞娘娘記掛了。」「三日啊,」圖雅嬌艷的小臉皺成一團,「大哥明日就要走了,沒人陪我說話了。」

明日?水墨眼皮一跳,忍不住擡頭,正好和圖雅的目光相碰。她笑吟吟地走上前來,挽住水墨的手臂,「水墨,那你陪我說說話吧。你曾去過草原,宮裡的人雖然很多,但他們不懂草原。」「呃,娘娘,這個……」水墨想掙脫出來,圖雅卻抱得很緊,甚至能感受到她豐盈的胸部擠壓。水墨臉色都變了,跟害羞沒關係,而是害怕。她知道自己不是男人,可別人覺得最起碼她還是半個男人啊,皇宮裡假鳳虛凰的事兒,可不新鮮。

「殿下!」那個叫阿含的女子走了上來,在圖雅耳邊小聲說了兩句。圖雅撅著嘴放開了手,「規矩那麼多,他不是不算男人了嗎?草原上有句俗語,心底不乾淨的人,才看什麼一都是髒的!」「哈哈哈!」爽朗的笑聲響起,朝服未換的皇帝邁步走了進來,朱衣上盤繡著五爪金龍。他笑說:「愛妃,這句俗語很有道理啊!」

「陛下!」圖雅驚喜地想要跑過去,又想起規矩,連忙行禮,被皇帝伸手扶住。其餘眾人早就呼啦啦跪倒一地,水墨也不例外,只是習慣性地低頭翻白眼。「陛下,您來看傾城姐姐?」圖雅拉著皇帝的手問道。皇帝微笑,「不是。朕知道傾城還在齋戒,是來找你的。你兄長即將返程,聯想你一定心中不捨吧?」

「是的,陛下,我很捨不得,可大哥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就算陛下不要我,我也不能回草原了。」圖雅做了個苦臉。「哈哈,大汗果然精通我天朝文化習俗。其實我朝也是允許改嫁的,不過,朕可捨不得讓你改嫁。」皇帝打趣道,心裡卻想著,赫蘭巴雅此語不過是想表示與天朝交好之心堅定吧。

若是別的妃子聽到改嫁這種話題哪敢多言,只有來自於草原民族的圖雅毫不在意地答道:「陛下這麼厲害,圖雅當然不用改嫁。草原上那些改嫁的女人是因為沒了男人照顧,無法活下去才又嫁人的,很可憐。」圖雅直率的「馬屁」恰到好處。皇帝微笑地點頭,「是啊,草原貧瘠,自有它的生存法則。不過你兄長乃是能幹之人,他也願意接受我朝農耕之術,總有一天,你的那些姐妹也會安頓下來,不再追著牧草過日子。」

「那我,不,臣妾替那些姐妹謝謝陛下了。」圖雅很正經地給皇帝行禮,逗得皇帝開心大笑。水墨心中咂舌,這小公主很會討皇帝歡心嘛!也是,赫蘭巴雅那樣的人,怎麼會送個笨蛋來天朝和親呢?玉燕在一旁賠笑伺候。

暗自盤算,貴妃不知為何對這個草原公主如此看重,說是禮佛洗災,其實未嘗不是給和妃留下被皇帝寵幸的機會?宮中誰都知道,皇帝一年大部分時間都是留宿在昭陽殿,皇后那裡不過按照古法,每月同寢一次罷了。

為了子嗣,皇帝也曾納妃數人,可大多沒有好下場,有的病死,還有發瘋去了冷宮的,剩下兩個才人皇帝恐怕半年也想不起一次來。想到這兒,玉燕心中冷笑,為了活命,她們巴不得皇帝想不起她們吧?在這皇宮中,若沒有通天的本事,必死的決心,還是卑微如塵埃,才能長命些,否則,一如前日死掉的那個宮女,不知她是太天真還是太愚蠢呢……「這是什麼?」皇帝好奇地問。跟隨圖雅而來的侍女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胭脂瓷碗,蓋得挺嚴實。圖雅招招手,侍女上前跪下,她親自揭開蓋子,笑說:「這是我讓人特製的酸酪,知道傾城姐姐食素,想著給她吃些,對人很好的。」

「哦?」皇帝拿起來聞聞,酸酸的味道讓他不禁皺了眉頭。圖雅笑道:「開頭聞著不習慣,多吃就好了。草原的孩子從小就吃這個,各個強壯,不怕風霜,您嘗嘗。」說著圖雅拿起瓷勺舀了一小口送到皇帝嘴邊。皇帝一愣,在門邊默然無語的白震跨前一步,「陛下,讓老奴先嘗嘗吧。」

圖雅咯略一笑,「白主事,我親手做的,沒毒的。」說完自己嘗了一口。還故意砸吧了下嘴,「很好吃!」皇帝不禁笑了,接過瓷勺舀了幾口品嚐。水墨偷眼看皇帝表情,估計他不太喜歡吃酸奶這一類的東西,只是素來心軟,不忍拂圖雅的興致。水墨倒忍不住嚥了下口水——古代中原人不興吃乳製品,牛更是耕種的主力,擅自屠宰是犯法的——她跟這兩樣東西絕緣已久。

「玉燕,貴妃可安好?」皇帝接過絲巾擦拭嘴角,溫和地問道。「貴妃安康,日日禮佛,為陛下祈福。」玉燕恭敬地回答。「唉,辛苦她了!身子尚未恢復,偏又執拗,也罷了,我先帶和妃回宮去,等貴妃……」話說一半,皇帝表情突變。

無人敢開口打斷皇帝說話,只有圖雅歪頭問:「陛下?」皇帝雙眼大睜,嘶聲道:「白震!」白震形如鬼魅,頃刻間就到了皇帝跟前,毫不猶豫地推開圖雅。圖雅蹬蹬倒退幾步,撞上了水墨,水墨一把將她扶住。所有人都被瞬間的變故驚呆了,只見皇帝彎腰如蝦,兩手緊按腹部。白震怒吼:「白平,去傳禦醫!」嚇傻了的白平一個哆嗦,轉身連滾帶爬地去找禦醫。

「殿下!」阿含大叫了起來。被皇帝嚇到的水墨只覺懷中一沈,低頭看去,圖雅嬌艷的臉龐也變成了慘白色。她緊抓住水墨的手臂,「痛,肚子好痛!」邊說邊往下滑,水墨也被她扯倒在地。「來人,將昭陽殿還有華陽宮包圍起來,任何人擅自出入,斬!去稟告皇后娘娘,有人下毒欲謀害陛下!」白震怒吼道。「嘩啦!」那捧著酸酪的侍女已生生嚇暈了過去,瓷碗砸落地上碎成幾瓣,一股酸氣撲鼻而來。

玉燕臉色慘白,皇帝被下毒,偏偏還是在昭陽殿,無錯也有罪!她使了個眼色,一個宮女悄然退下,轉身往後殿跑去,通知顧傾城。此時皇帝和圖雅痛得更是厲害,冷汗如雨落下,因不知所中何毒,白震也不敢任意施為,臉色青白得如同上了釉。

「殿下,殿下!」阿含大聲呼喚,她擡頭看向水墨,滿眼的驚惶。水墨也慌了手腳,只記得鮮牛奶可以洗胃解毒,便大聲問道:「有沒有鮮牛奶?!」阿含搖頭道:「今日沒有了。宮中不讓養牛,帶來的都在官外,只怕來不及!」沒有牛奶?還有什麼來著?水墨拚命地想,化學課上那點知識大都還了老師,倒是曾看過一個法制節目,裡面那胖教授說什麼來著……對了,水墨眼睛一亮,「雞蛋,雞蛋清兒!只要清兒,不要黃兒,快去拿,多多益善!」

無人敢動,白震深深看了水墨一眼,低喝:「還不速去!」宮女內侍們這才敢動彈,跌撞著去了。這時兩位值守禦醫飛快跑來,差點被高高的門檻絆倒,竟然還要跪下行禮,白震怒喝:「跪什麼,快來看陛下!」禦醫臉白得好像也中了毒。拚命吸氣讓自己鎮定。他們一人去診脈,並察言觀色,鬥著膽子去翻皇帝的眼皮,又讓皇帝張嘴查看舌苔,聞味道。另一個人則按照白震所指,去檢驗那碗碎落地上的酸酪。

兩個禦醫小聲快速地商議著,白震強壓怒火,「如何?!」一個太醫聲音顫抖著回道:「回主事的話,陛下脈象只是稍有紊亂,可觀色聞味竟無跡可尋。顯然不是尋常毒物,臣等不敢擅自用藥!」「混賬!」皇后憤怒的聲音彷彿凝固了似的,砸得兩個禦醫搖搖欲墜。

皇后不顧儀態,飛奔到皇帝身邊撲倒,連聲叫道:「陛下,陛下!」皇帝因為疼痛和毒性蔓延,神情恍惚,只閉眼皺眉,不發一語。皇后用衣袖幫他擦汗,看死人一樣盯著兩個禦醫,「這點小事都做不到,要你們何用?」兩個禦醫磕頭如搗蒜,汗流浹背,其中一人還算機靈,想著不醫皇帝他也必死無疑,便咬牙說道:「啟稟娘娘,若是用錯了藥,反倒害了陛下,臣有一方可緩解毒性,只是……」

「說!」皇后冷聲道。「臣曾見過河間王以血換血,服食人血,抵消毒性!餘毒再緩緩除之。」河間王三個字讓原本充滿了慌亂恐懼的昭陽殿如同電視定格一般,剎那間進入了靜音狀態,呼吸不聞。除了水墨和圖雅所帶的人不明所以,其他人的表情都如同見了鬼。

皇后鐵青著臉,彷彿要將禦醫的背盯出個洞來,直到皇帝的呻吟驚醒了她。幾個字從她牙縫裡擠了出來,「你確定?」「臣,確定!」太醫說出這句話之後,也癱在了地上。皇后深吸了一口氣,低頭看著皇帝痛苦的臉,面無表情地說:「白震……」

水墨還沒消化明白禦醫說的話,就見眼前一花,有女子尖叫:「不要,不!」聲音戛然而止,隨即血腥味兒飄散。水墨眼前的一切彷彿都飄浮了起來,模糊得有些不真實,除了初夏那張得大大的、死不瞑目的眼睛,她就望著自己的方向,水墨甚至能從她的瞳人中看到自己驚恐的神情。白震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瓷碗,接了滿滿一碗血遞給皇后,皇后小心地給皇帝餵食。

「嘔!」皇帝的嘔吐聲隨即迴盪在前殿裡,然後繼續喝血,再嘔吐,唇齒上沾染的鮮血遠比他的朱衣刺目……「你們愣著幹嗎,快過來!」同樣被嚇到的阿含終究還是惦念著圖雅公主,她發現去取蛋清兒的幾個宮女內侍正臉色慘白地僵在殿門口,便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劈手奪過裝著蛋清兒的大海碗跑了回來,「阿墨,怎麼用!」

水墨呆愣愣地看了她一眼,腦中一片空白,手卻自動自發地開始工作,強迫圖雅吞食蛋清兒。很快,圖雅也開始劇烈地嘔吐,但胃中毒物開始和蛋清兒中和,她的腹痛慢慢減緩,皇帝那裡也得到了紓解。兩個禦醫知道撿回了一條命,迅速開出藥方,緩解餘毒。皇帝被攙扶到軟榻上躺下,圖雅則被扶到另一處躺好。

「陛下!」得到消息的顧傾城驚叫著跑了進來,先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再看到神情委靡、嘴角帶血的皇帝,身子一晃,差點軟倒在地。皇后見皇帝好轉,揪著的心這才放下。若是皇帝現在死去,有資格繼承皇位的人只剩一個——逍遙王謝之寒。

看見顧傾城梨花帶雨的模樣,皇后打從心底厭惡,她刻意坐在皇帝身邊不動,擋住顧傾城的探視,聲如寒冰,「妹妹,何時你這昭陽殿也成了鬼門關了?」顧傾城的哭聲一頓,哀聲道:「此番陛下遭劫,都是臣妾的錯,任憑皇后娘娘處罰!只是陛下他怎樣了?陸太醫?」「貴妃娘娘莫急,陛下所食毒物不多,毒性多被鮮血中和,又嘔吐了出來,再用藥清除餘毒就是了。聽白主事描述,此毒發作雖猛,但醫治及時,應無後患。」陸太醫恭敬地回答。

「傾城,莫慌。」皇帝張開了眼,勉強微笑道。「陛下!」顧傾城驚喜不已,看皇帝眼神已恢復清澈,白震提著的心才稍稍放下。皇后心冷如鐵,自己就依偎在他身邊,可他第一眼看到的還是顧傾城。「圖雅如何了?」皇帝疲憊地問。白震扭頭看向圖雅的方向,她只吃了一口,現在看起來比皇帝還好些。「陛下放心,和妃娘娘無事,水主事那蛋清之法,看來同樣有效!」另一個太醫回道。

水主事?皇后略遲疑就看向了水墨,他的鬢髮被汗水浸成了一綹綹的貼在臉上,好像沒聽見禦醫說的話,只是垂手低頭站立在眾人身後。皇后不知該厭惡還是感謝他的多事,這赫蘭女人死了才好,可萬萬不能在赫蘭大汗還未離開之前。

「多說無益,先把陛下請回寢宮休憩,和妃也自回德陽宮休養,待事實查明,本宮自會給她個交代!傾城妹妹,宮中出了這樣的亂子,為了安全,你也暫不要離開昭陽殿如何?」皇后寥寥數語,就將皇帝和這兩個女人分隔開來。顧傾城自不敢爭,只能低聲從命。皇后站起身掃視殿中一圈,無人敢與她目光接觸。「秀清。」皇帝忽然低低叫了一聲,皇后身子微顫。

「陛下?」皇后轉身又坐回皇帝身邊。皇帝身心俱疲,仍勉力道:「今日之事必有隱情,但絕不是圖雅的錯,更與傾城無關。嚇到你了吧?」最後一句話讓皇后剛被勾起的火氣熄滅了不少,她紅了眼圈,卻不肯掉淚,聲音啞了些許,「陛下若是有個萬一,臣妾也不想活了。」

皇帝微微一笑,「莫胡說……咳咳。」見皇帝咳嗽,皇后忙小心地幫他撫背。皇帝歇了口氣又說:「最近宮中不穩,皇后你要徹查。我雖性格軟弱,但也容不得人欺上頭來,若真有個萬一,無言去見列祖列宗。但皇后你萬萬要仔細,以免殃及無辜。」

「是,謹遵陛下旨意!」皇后起身行禮。殿中又是一陣忙亂,顧傾城站在昭陽殿門口,眼看著皇帝的儀仗離去。「娘娘,這可如何是好,皇后分明……」玉燕憂心忡忡地開口。顧傾城淡淡看了她一眼,她立刻閉嘴。顧傾城直到再也看不見人影,才下令:「關閉宮門,任何人不得出入!」說完她轉身欲回,看到了躲在人後的水墨。

顧傾城在心中歎息,今日幸虧她那解毒之法有效,否則,這宮中又多了一條孤魂。顧傾城沒有理睬水墨,帶人自行離去,水墨反倒鬆了口氣。宮門緊閉更好,最好能閉到顧邊城帶她離開這鬼地方才好。有風吹過,水墨忽然發覺自己身上黏膩,想來是方才連急帶嚇,出了一身冷汗,就想著回屋鎖上門,擦洗一番。

沒走多遠,便見幾個內侍擡著一具白布包裹的屍體從前殿走出,水墨站住避讓一邊。眼瞧著那血色滲透了白布,而布中之人,半個小時前還如花般含羞帶笑地問:「水主事,你能不能再幫奴寫一封信?」水墨以為自己已見慣生死,但她只要看著那白布,彷彿就能看見初夏不能合上的雙眼。

周圍的宮女們大都白了臉,有兩個年輕的想要哭泣又不敢,只能轉身死死摀住嘴巴。玉燕扶著殿門目送,見眾人哀戚,歎息一聲:「初夏是為了陛下而死,雖死猶榮。她的家人也會因此受到封賞,衣食無憂,甚至可以脫離賤籍,入學做官,你們替她高興才是。」宮女們低低應是,隨即散去。

玉燕回身想要去尋顧傾城,卻無意間和水墨眼神對上,她一怔,再想看仔細,水墨已轉身離去。玉燕細眉微蹙離去,一路尋思著水墨的眼光,那是悲哀,還是厭惡,或是憎恨……水墨大步走回自己獨居之所,雖然心中情緒翻攪,但仍記得檢查是否有人進入過,還好,那片紙屑還夾在原處。水墨仔細地鎖好門,這才放鬆下來,背靠著門滑坐地上安靜了半晌,才覺得心中好過一些。

勉強起身,脫去外衣,又習慣性地四處看看,側耳傾聽,外頭毫無動靜,水墨這才解開了內衣,把改良背心脫下暫且扔在床底下以防被人看到。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雖然她不是波霸,但每日束胸的滋味著實不好受,呼吸不暢是小事,因為血液不流通帶來的疼痛才是最讓人難忍。水墨每次開閘放風時都在感慨,若真有花木蘭其人,她是怎麼挺過那十二年的?自己才區區半年,已經難以忍耐。

水墨嘀咕著將軟布在水中浸濕,擦拭著身上的汗跡。遇險的次數過多,水墨養成了一個自覺可悲的好習慣,不論做什麼,都不會徹底脫光自己,也不會脫鞋,隨時準備逃命,就是擦洗起來比較麻煩。微涼的布帛接觸皮膚帶來陣陣舒爽,水墨呻吟出聲,為了讓自己不要再想初夏,地開始強迫自己邊哼歌邊清潔。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的另一半;我停在你眼裡,你駐在我心裡,就算死亡也不能讓我們分離……」水墨哼唱到一半,忽然停頓,手中濕潤的軟布當做皮鞭,毫不猶豫地向後方抽打過去。

掄空的風聲讓水墨暗叫不好,她順勢矮身前撲,想要抄起矮凳充當武器。可動作還未舒展,她腰臀上已挨了重重一腳,人被踢飛出去,一頭撞上了床榻邊緣,眼前金星亂閃。不等水墨動作,偷襲之人抓住水墨長髮用力一拽,水墨痛呼出聲,迅速被他用手摀住,頭皮疼得彷彿就要被扯掉。

一股熱氣從耳後吹來,和皇后有一拼的冰冷聲音低喃:「我們又見面了!」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7 02:30:47


宮闈深如海(二)


一刻鐘之前,帳內之人唇槍舌劍,水墨已被帶到了皇帝營帳外圍。四周象徵著皇權的旗幟刷刷作響,偶有馬嘶,除此之外,再無半點動靜。沿途守衛皆如木石一般肅立,讓人不自禁地小心翼翼起來,越靠近皇帳,走動的人越少。

水墨看似面無表情,實則心亂如麻。玉琳那搖曳多姿的走法讓人心生煩躁,但這跟烏龜似的速度,水墨很滿意,這可以讓她多思考一會兒。跟隨玉琳而來的侍衛們手按腰刀走在兩旁,兩個小內侍則緊跟在她身後。水墨一看架勢就明白,他們已將自己包圍其中,很難逃脫。

皇后見自己八成是為了「非禮」顧傾城的事情……可顧神將和謝之寒不是已經和皇帝稟明,當時事急從權,實在是為了救命嗎?水墨此時已知貴妃是顧神將的親姐,單從長相上還真看不出來,可能各隨父母吧。水墨搖了下頭,自己現在哪有時間管他們長得像不像,如果皇后非要給自己扣個非禮皇妃的帽子該怎麼辦?

腦子急速轉動,逃跑難於登天,難道要說出自己是女人?那豈不是欺君,一罪未解又添一罪?想起臨走之時,羅戰給她使了個眼色,定是去找顧神將和謝美男。水墨發現自己只有一條路,不管如何,一定要拖時間,拖到顧、謝前來救命。

「哎呀!」正琢磨該如何保命的水墨沒注意腳下,前日下雨積了個小水坑,一腳就陷入稀泥中。水墨險些滑倒,向前踉蹌了幾步撞上玉琳,下意識伸手抓住她,這才站穩。玉琳只感到一隻手猛地扶上了自己肩頭,嚇了一跳,回頭發現竟是水墨,她登時大怒,「啪」地一聲,水墨已挨了一記耳光。

玉琳的手還沒放下,「啪」地聲音再響,她只覺得自己耳鼓一震,臉頓時火辣辣地疼了起來。水墨竟然回了自己一耳光,玉琳摸著臉,不禁呆住了。這兩記耳光都發生在瞬間,侍衛們和小近侍看著玉琳和水墨互毆,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水墨純屬條件反射,如果玉琳給她一腳,她大概還能忍住,可帶有侮辱性質的耳光,卻讓水墨無法容忍。後悔已然來不及,水墨心中苦笑,侮辱皇妃的罪名不輕,再加一個毆打宮女也沒什麼大不了吧?橫豎不能讓自己死兩次。

看著水墨淡然的目光,玉琳終於恢復神志,尖聲罵道:「你好大的狗膽!」既然已經沒有裝孫子的必要了,水墨自然分毫不讓,「玉琳姑娘,天朝例律,為官者,民不可辱。水墨身為品級校尉,姑娘先是動手,而後又言辭侮辱,還請自重!」

「你!!」玉琳向來伶牙俐齒,可也只是識得幾個字罷了,水墨這文縐縐的官腔一打,她頓時被噎了回去。但從小長在燕府又浸淫宮中十年的玉琳也不是好惹的,立馬反唇相譏,「奴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女官,不是平頭百姓,你敢打我,分明是不將娘娘放在眼中!」見她擡了皇后出來,水墨雙手向營帳方向一揖,「末將對皇后娘娘再敬重不過,可官職雖低也是陛下所賜,半點不敢有辱!皇后娘娘以守禮法、遵孝道聞名天下,定會體諒末將!」

言下之意,官職是皇帝給我的,皇后難道大過皇帝了?我打你也是為你好,省得壞了皇后名聲!玉琳被氣得渾身亂顫,恨不能衝上前去,將水墨撕個粉碎。水墨倒是很規矩地站著,表情恭敬,但她越是這樣,玉琳越覺得這男人在嘲諷自己!

玉琳臉上的疼痛愈發厲害,戰場上歷經廝殺的水墨,手勁可不是嬌滴滴的玉琳所能比的,水墨臉上不過有些紅痕,玉琳的臉已經紅腫起來。玉琳是皇后身邊最親近的人,何曾吃過這樣的大虧,又當著一眾侍衛和內侍?雖然他們都低頭不語,玉琳明白,不消多久,自己被打的謠言就會傳遍整個營地,讓自己顏面盡失,更是丟了皇后的臉面。

玉琳銀牙緊咬,惡從心起,來時皇后曾說過,她對幾個侍衛一使眼色……不遠處,赫蘭巴雅正帶著妹妹騎馬而來。南人禮節繁冗,為了讓留下的妹妹不在後宮樹敵,他特意和她一同前來問候顧傾城。

「哥哥,你不能再多留一段日子嗎?」圖雅公主望向騎在馬上的大哥,眼帶不捨。赫蘭巴雅微笑道:「好妹子,你嫁了人,總不能讓大哥當陪嫁吧?」圖雅撲哧笑了出來,「我倒是想,就怕那天朝皇帝不願意!」「小妹!」赫蘭巴雅表情嚴肅了起來,圖雅吐吐舌頭,「知道了,知道了,慎言!」

赫蘭巴雅對妹子的調皮有些無奈,從心裡說他一百個不願意將小妹遠嫁天朝,可除了這個辦法,再想讓人混入皇宮,尋找那個秘密太難了。國師陰冷的語調再次響起,「大汗,若想成就天下,必須得到那樣東西,不然,赫蘭一族終逃不過被人吞併的命運。」

「大哥,你快看,那不是水墨嗎?哎喲,有人拔刀了!」妹妹的叫聲驚醒了赫蘭巴雅,他擡頭望去,水墨正被人從一女子身上揪了起來,那些侍衛動作粗魯,水墨悶哼幾聲,顯然是吃了虧。赫蘭巴雅雙腿一緊,戰馬立刻奔出,蘇日勒反應迅速跟隨而去。圖雅公主愣了一下,「大哥?」她趕忙縱馬帶著僕人們追了上去。

此時的玉琳又怒又怕,她坐在地上,撫著自己的脖子大咳,方才險些被水墨勒死。

在她眼裡水墨早已是個死人,無論自己怎麼做,也不會惹出麻煩。在她心裡,對顧家的人是深惡痛絕,若不是顧傾城多事,此時的自己怎麼可能只是一個被呼來喝去的女官,非但沒有得到陛下寵愛,還為他所厭棄。

皇后覲見皇帝之前就打定主意,若是水墨有異動,可以當時就除掉,先下手為強。有顧傾城名節這個擋箭牌,皇后自認站在理上,皇帝也不好太過偏向,就是顧邊城、謝之寒又能如何?我就是要讓你們打落牙齒自己吞!

玉琳一路上沒找到水墨的錯處,又挨了一耳光,當然不肯善罷甘休,暗示皇后的親信、侍衛們動手,回頭給他安個意圖逃跑的罪名就是。水墨開始並不想還手再惹是非,可她很快就發覺不對,其中兩人下手極為陰狠,分明就是想要自己的命!

現在再想跑已經來不及,水墨雙臂被人反擰拿住,眼看著對面一個侍衛,擡腳向自己心口直踢而來。水墨拼了手臂被扭斷的危險,猛地向右側後撞。人急拚命,力量遠超過平常,卡吧輕響,水墨手臂劇痛,知道很可能骨折了,但擰著水墨手臂的侍衛被撞歪了身子,那一腳重重踢到了肩頭,慣性讓兩人雙雙滾倒在地,侍衛的手卻鬆開了。

水墨不顧疼痛,貼地撲出,抱住玉琳雙腳先將其摔倒,縱身再上,由後勒住她喉嚨。她本想拿玉琳當人質,可這些深宮禁衛豈是飯桶,發現一擊不中反倒被水墨抓住人質,不禁大怒,隨即跟上再度攻擊水墨的要害,下手再不留情。

水墨知道自己無路可逃,為了保護自己,她只能死抱著玉琳不鬆手,在地上滾來滾去,讓侍衛們動手之時有所顧忌。果然,侍衛們被水墨這賤招弄得亂了手腳,玉琳殺豬一般的尖叫更是讓他們心慌,生怕誤傷了皇后的紅人,自己吃不了兜著走。

嚇壞了的玉琳出於本能也是連抓帶咬,水墨咬牙死撐,一看侍衛手伸過來,腳踢過去,就把玉琳翻擋在前。這招還是在賤卒營練出來的,那裡的人普遍武藝不高,被扔到戰場上做炮灰,為了活命練出的本事千奇百怪,這些未曾上過戰場的侍衛們武藝雖高,但都是光明正大的路數,一時間,都無從下手。

「啊!」掙扎中的玉琳忽然一聲大叫,眼睛瞪得溜圓,好像被什麼嚇到了。侍衛們發現水墨同時也是一僵,露出了破綻。其中一人反應極快,飛腳踢向水墨頭頸,在她躲避之時將玉琳生拽了起來,其他侍衛趁機一擁而上,水墨登時挨了無數拳腳,只能抱頭蜷縮。

玉琳不可置信地看自己的手,又看著被侍衛們打得滿地亂滾的水墨,方才死命掙扎,她無意間摸到水墨下身,那裡竟然什麼都沒有!臉上的疼痛提醒了玉琳,她一摸,手掌上沾了不少鮮血。以為自己毀容的玉琳嘶聲狂喊:「殺了他,給我殺了他!!」侍衛們紛紛拔刀,耳邊一時嗆啷作響。

不知是否剛從虎口逃過一劫,縮在地上的水墨並沒有恐懼的感覺,她只是麻木地閉上了眼……想像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反倒是正在鬼叫的玉琳突然沒了聲音,侍衛們怒喝連連。水墨好奇地睜開眼,只見玉琳的嘴巴張得如同看牙醫,她身前竟插了一把彎刀,穿透裙擺深入土中近半尺,刀身震盪還未結束,刃上閃著森寒的光芒。玉琳忽然眼睛一翻,直直地後仰暈倒,嚇得兩個小內侍趕忙去攙扶。

藏身在暗處的康矮子悄悄將手弩收回,身形更加隱蔽。

侍衛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刺激到了,迅速結陣圍成半圓形,朝著彎刀飛來的方向全神戒備。忽然一個人影沖八人群,幾個反應快的侍衛同時揮刀相向。那人身手如電,不但躲過幾人攻擊,還抓住了其中一個侍衛的手腕,沈聲道:「唐恭,是我!」「白主事!」唐姓侍衛認出來人,嚇了一跳,趕忙收起兵刃,抱拳行禮。

看著昏倒的玉琳還有蜷縮在地的水墨,白震皺眉問道:「怎麼回事?」方才看到赫蘭巴雅擲出彎刀,他吃驚不已,難道赫蘭人反了?侍衛尚不及回答,一匹高大戰馬已奔到近前,揚蹄長嘶。白震躬身道:「區區小事驚動了大汗,還望海涵!唐恭,還不快把彎刀奉還?「赫蘭巴雅優雅的笑容不變,這個皇帝身邊的親信話裡有話啊。

「白主事,此人救了我妹妹,草原之人雖然粗鄙,也懂得恩怨分明,還未報恩,怎麼可以眼看著救命恩人死在眼前?是吧,阿含?」巴雅回頭笑說,赫蘭公主帶著從人們已趕了上來。「是,大汗。」那個被水墨救起的赫蘭女子撫胸回道。白震等人則紛紛向赫蘭圖雅行禮。

水墨在心裡叫著,元愛,到底是不是你?可那女人始終低垂著眼光,倒是赫蘭巴雅對她眨了下眼。水墨迅速移開了目光。看著她嘴角的血痕,赫蘭巴雅摩挲銀鏈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

「大汗,想來其中有誤會,陛下和皇后娘娘正要召見水墨。」白震道。「原來如此,正好我妹妹要去探望貴妃娘娘,阿含,還不去扶起你的救命恩人?」赫蘭巴雅笑道。

白震瞥了眼昏倒在地的玉琳,揣測這女人竟敢半途下手,莫非是奉了皇后的旨意?想到皇后那狠辣決絕的手段,白震在心裡歎了口氣,聽赫蘭大汗的意思,顯然是想保水墨一條命,這樣也好,也許可以為陛下解憂。

阿含飛身下馬,來到水墨跟前半跪下,啞聲道:「恩人,你對阿含的恩情如同高山的白雪,永遠不會消失,我一定會報答你的。」說完,伸手想要攙扶水墨。侍衛們都去看白震的臉色,見他面無表情,眼皮低垂,因此也無人阻攔。水墨嘴唇蠕動幾度想要開口,但還是強行忍住了,她握住了阿含的手,兩人都感覺到對方的手心有些粗糙,同時對望一眼。水墨臉帶傷痕,阿含烏黑的眼珠閃過類似憐惜的神情,可她隨即又低下頭去,讓水墨看不清她的想法。

「嗯哼,」白震清了下喉嚨,「大汗,既然如此,請容老奴先去通稟,唐恭,你好生伺候大汗。」「得令!」唐恭抱拳。赫蘭巴雅一笑,「辛苦主事了。」白震彎腰道:「不敢,老奴先行告退。」說完,從小內侍懷中接過玉琳,快步離去,再沒多看水墨一眼。

阿含扶起水墨就想鬆手,水墨卻下意識抓住她不放,赫蘭巴雅忽然策馬上前,驚動了水墨,她趕忙放開手。擡頭看去,正好赫蘭巴雅俯身馬上,兩人目光一碰,那雙熟悉的藍黑雙眸,如同從前,總帶著幾分笑意。赫蘭巴雅慢慢伸手過來,水墨本能地歪頭想躲,但他的表情一冷頓生威嚴,水墨竟不能動,任憑那微溫的手指從自己唇邊滑過,輕輕地擦去血跡……「這麼說來,是在他將你劫持之時,你發現他……不是男人?」皇帝終於回過神來問道。玉琳猛力地點點頭。餘光看到顧謝兩人表情不變,皇后語調森冷,「玉琳,誣告有功將官乃是重罪,你可有證據?」玉琳大驚,「回娘娘的話,奴豈敢誣告,是奴為了逃命,不小心碰到他那裡,那,那裡什麼都沒有!」帳中之人自然都聽明白了這句話,皇后銳利的目光直刺向顧邊城,「神將大人,你可有……」

此時帳外忽然傳來馬嘶打斷了皇后的問話,見她不快,白震躬身道:「啟稟陛下,應是赫蘭大汗同和妃娘娘前來探望貴妃娘娘。」「喔?快請!」皇帝道。赫蘭巴雅帶著妹妹走了進來,眼風略掃,帳內情況已盡入眼內,他朗聲說:「屬臣赫蘭巴雅見過陛下,皇后娘娘,貴妃安好?」

顧傾城早已坐了起來,微笑道:「多謝大汗記掛,妾身無礙。」赫蘭巴雅微一躬身,出於禮節耳光只和顧傾城一碰而過。圖雅公主走向前,「傾城姐姐,你沒事吧?皇后,您好,陛下,我來了,不,是臣妾來了。」她奇怪的問候方式雖然不合宮規,卻讓人覺得真誠,除了皇后,其他人都露出了笑容。顧傾城對她招手,「妹妹,過來坐。」

圖雅入宮這幾日和顧傾城相處最好,皇帝看著天真的圖雅和溫柔的顧傾城,心裡也很高興,客氣道:「大汗快請坐。」「謝陛下。」赫蘭巴雅坐下,看到顧邊城和謝之寒,點頭為禮,「王爺,將軍,這位是?」「是朕的姑母,安平公主,前幾日都在府中禮佛,大汗還未曾見過。」皇帝笑說。赫蘭巴雅忙站起,「見過公主殿下。」安平公主優雅地微微欠身,「大汗不必客氣,請坐。」

皇后彷彿遊離於帳內和睦的氣氛之外,冷限旁觀,看到顧傾城和圖雅親熱得如同姐妹,皇帝在一旁笑眼相看,自己如同不相干的外人,她的背脊越發挺直。玉琳察覺到皇后憤怒的顫抖,眼珠一轉,「哎喲」出聲,不輕不重,但旁人都聽得到,目光一下子集中了過來,皇后狀似不滿地瞥她一眼。

玉琳假作慌亂跪倒,「娘娘,奴傷口忽然作痛,請娘娘贖罪。」「哼,讓你去請人,自己卻弄得一身傷回來,你越發出息了。」皇后話語冷淡,玉琳磕頭連連。祥和的氣氛被皇后一句話攪得煙消雲散,皇帝的笑容凝固,本想藉著赫蘭巴雅的到來,暫不提此事,沒想到皇后這樣不依不饒,一點面子也不留。

見皇帝陰著臉不開口,別人更不敢說話,若是水墨在此,定然會說,皇帝是個使用冷暴力的高手。皇后的臉白得有些透明。「陛下,娘娘,水墨帶到!」劉海進帳後跪下啟稟。謝之寒心中冷笑,皇后真是養的好狗啊,一個負責提醒,另一個竟不知何時溜了出去,直接將人帶了過來。

皇帝無奈揮手,「傳!」水墨被兩個侍衛拖了進來,步履有些踉蹌,勉力跪倒,「末將水墨奉旨覲見,陛下萬安!」她臉上的青紫傷痕和遲緩動作登時讓顧邊城和謝之寒變了臉色。顧邊城嘴唇緊抿,謝之寒就想站起,卻被安平金主悄悄踩住了衣角兒,秀目含威,示意他稍安毋躁。

皇帝見了水墨的狼狽模樣吃了一驚,也猜出了一二。他面色不愉地看向皇后,「皇后?」玉琳心虛地低頭,皇后端容道:「陛下勿急,且待臣妾問明一二。」皇帝一愣,自己本是責備她,這女人卻故意曲解成自己責令她問詢。無可奈何的皇帝只能扭過臉,不看皇后,以示不滿。

不給謝之寒等人醞釀反擊的時間,皇后冷聲問道:「翊麾校尉水墨,你可知罪?!」水墨啞聲道:「末將知罪!」水墨如此痛快地認罪完全出乎皇后的意料,她頓了頓才道:「哦?何罪?」『末將不知,娘娘說有罪便是有罪!「水墨答得甚是恭敬。」你!「皇后大怒。

「嗤!」謝之寒毫不客氣地笑了出來,水墨這話看似愚忠實則嘲諷。赫蘭巴雅長長的睫毛低垂,遮擋了他眼中的笑意,顧邊城卻聽出了水墨語氣中的決絕,他暗暗下了決心。皇帝眉頭微蹙,雖然不喜皇后的專橫,但也容不得水墨一介小兵來譏諷皇家尊嚴。

皇后被謝之寒的笑聲刺激到了,竟站起身來,緩步走到水墨跟前站住。低著頭的水墨看著那描金繡鳳的長長裙擺,層疊的外衣邊緣綴滿米粒大小的珍珠,露出的鞋尖則鑲著一塊翡翠,權貴之氣直逼人來。皇后身上傳來的淡淡香氣彷彿也被冰過,水墨手臂上的汗毛豎起,被玉琳摸到的那一剎那,她就知道事情大大不妙。

那夜在大殿上壞了皇后的好事,她本就對自己厭憎不已,既然玉琳敢在半路動手,用腳後跟想也知道今日皇后必不會放過自己。被侍衛們一頓狠揍的水墨身上疼痛不已,眼前也陣陣發黑,她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兒,讓自己保持清醒。

「好,說得好,水校尉如此忠心耿耿,若是哀家不讓你死個明白,反倒委屈了你。」皇后言語竟帶了笑,可眼中殺意愈濃,她慢聲道:「來人,甄別!」「是!」劉海和幾個小內侍立刻走上前,那兩個侍衛同日寸抓住水墨手臂。

水墨明知無用,仍本能地掙扎反抗,「唔!」後頸不知被何人猛擊了一下,她眼前暈黑,登時被那幾個人按倒在地,不能動彈。劉海嘲諷地一笑,伸手抓住水墨衣襟兒剛想用力,「哎喲!」他大叫一聲,冷汗立時從額頭滲出,哪裡還顧得上水墨,顧邊城這才放開了他的肩膀。那兩個侍衛早就鬆開了手,退後幾步垂手而立,不敢與顧邊城目光相接。揉著肩膀的劉海回頭看向顧邊城,只一眼,臉色嚇得煞白,他幾步就躥到了皇后身後。

皇后也被顧邊城的舉動嚇到了,小退半步,難得地張口結舌,「你,你……」顧邊城屈膝跪在半昏沈的水墨身邊朗聲道:「啟稟娘娘,水墨在數次戰役中均立大功,陛下親封翊麾校尉。先帝曾有諭旨,若非反叛逆君者,刑不上有軍功之人,更何況被當眾侮辱,娘娘脫其衣物,怕是不妥,微臣情急動手阻攔,驚嚇了娘娘侍從,還請娘娘治罪。」

皇后氣得渾身發抖,一時無法反駁。顧傾城偷偷推了下皇帝,如水的眸中飽含驚慌和祈求,皇帝只能清清嗓子,「二郎確實孟浪了,不過他言之有理,水墨戰功不淺,皇后不要動氣才是。」皇后暗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後才冷冷開口:「顧將軍,本宮一心為公,你卻總是阻攔,難不成這小小校尉競比貴妃名節還要重要嗎?」

顧邊城好像聽不出皇后話中的挑撥和嘲諷,依舊淡定道:「娘娘誤會了,事關貴妃名節,微臣豈不憂心,只不過,水墨確有特別之處……」處於半昏沈狀態的水墨覺得自己眼前越來越迷糊,她用盡了最後的力氣看著顧邊城的嘴唇在動……他到底說了什麼,為什麼那些人的表情這麼……震驚。

水墨再也熬不住,閉上雙眼,跌入了無盡的黑暗……「嗯……」水墨呻吟了一聲,眼皮沈得好像被黏住了一樣,她努力眨了又眨才睜開了眼。等待暈眩的感覺過去,淡棕色的帳項赫然出現,燭火搖曳,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皮革味道。她想擡手揉揉眼睛,卻感覺渾身上下又麻又痛,脖頸處更是火辣辣的,胳膊頓時無力地甩回了榻邊,打到了一人身上。

「阿墨!你終於醒了!」正在打盹的魯維被吵醒,他驚喜地抓住水墨的肩膀,「你沒事兒吧,感覺怎麼梓,哪兒不舒服?」「魯維?這是在哪兒啊?」水墨在魯維的幫助下勉力坐了起來,魯維把一床毛毯墊在她身後。「是驃騎營帳啊,康大人抱你回來的,你當時的樣子嚇死我了。」說到這兒,水墨感覺到魯維的瑟縮,她勉強對他笑笑,乾裂的唇皮頓時裂開了血口。魯維跳起來道:「渴了吧,我給你倒水去!」

皇后怎麼會放過自己?水墨無意識地看著魯維忙碌的動作,分辨著自己是否在做夢。她只記得那時候皇后命人扒自己的衣服,自己拚命掙扎,然後狠狠挨了一下,再然後……水墨皺眉想,那時顧邊城好像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阿墨,給!」魯維小心翼翼地送上滿滿一大碗清水,他很瞭解人從昏迷中醒來,對水的渴望。水墨微笑接過,「多謝!」看見了水,她才感覺到自己嗓子幹得要冒煙了,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魯維看著她牛飲的樣子,有些好笑更多的是擔憂,他喃喃道:「阿墨,你進宮去當內侍,會不會很危險啊,還能見到你嗎?」

「噗!」魯維被水墨一口水噴了個滿臉花。「咳,咳!」水墨抓著被子大咳,魯維不顧自己狼狽,給她又是拍背又是擦嘴。水墨好不容易倒回氣兒了,一把抓住魯維衣領兒,近得兩人的鼻子都頂上了,她瞪圓了眼睛,「魯維,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魯維結結巴巴地把聽來的消息說了一遍,水墨瞪了他半晌,默不做聲地又躺回了被窩,張大眼睛,看著帳頂發呆。能保住性命當然是好事,可入宮……夜宴一次,行獵一次,皆是在生死邊緣遊走,水墨只覺自己眼眶乾澀炙熱,真正的欲哭無淚。

當自己被拉進名為皇宮的這個無底漩渦之時才明白,什麼智慧、美貌都是狗屁,自己只是一片飄絮,哪裡的風大就被吹向哪裡……之所以還沒死,只是沒到死的時候吧。

是不是該離開了?這個念頭一旦冒出,就不可抑止地在水墨腦子中翻攪。不光要遠離皇宮,還要離開驃騎,離開……「咕嚕!」肚子突然作響,水墨驀然驚醒,摸摸自己肚子。折騰了足足一日,粒米未進,倒險些餵了老虎,她苦笑道:「魯維,有東西吃沒有,就算當了宮人也是要吃飯的呀。」

「你說什麼?」前來送藥的顧邊城一進帳篷就發現水墨在發呆,他只是打發了魯維並未出聲,直到水墨又開始發呆。水墨聞聲轉頭,一陣暈眩襲來,她立刻閉緊雙眼,靜待不適感消退。

一隻微溫的手忽然落在了她額頭上,水墨肌肉緊繃,隨後又放鬆了下來。顧邊城微微一笑,修長的手指開始從水墨眉間到太陽穴徐徐按摩。帳內寂靜無聲,顧邊城手心偶爾與水墨眼睫相觸,微癢,心裡卻十分平和。

這是第幾次了,自己以為會失去她?又是從什麼時候,自己會害怕失去她?赫蘭,松巖城?她被打落城頭,被李振以劍相逼,今日面對瘋虎,還是……這就是動心的感覺嗎?顧邊城不太確定,他只希望自己每次回頭之時,就能看到水墨,不夠美麗沒關係,開始變笨也可以……方才姐姐那聲無奈的歎息再度響起:「二郎,你,都不像你了。」不像嗎?他低頭看向水墨,和水墨正在偷窺的眼神撞個正著。那丫頭嚇了一跳,開始用力眨眼,顯然想裝作什麼都看不清,顧邊城笑了出來,水墨愣住了。

「可曾好些?」顧邊城的問話讓水墨從恍惚中回過神來。要說顧神將總是淡然微笑面對一切,不論生死還是汙蔑。剛才那笑容其實很普通,都能看到他整齊潔白的八顆牙齒,可這樣的笑容反倒讓人覺得他是活生生的。

顧邊城有些好笑,「活生生的?我看起來像死人嗎?」水墨大為尷尬,自己被神將罕見的笑容晃花了眼,競說出了心底話。見顧邊城沒有生氣還帶了幾分打趣,水墨也放鬆了不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你,很累。」顧邊城收回了手,見水墨要起身,很自然地扶她坐起,小心避過她受傷的肩臂。

顧邊城轉手拿超藥碗,吹了吹藥沫子,舀了一勺送到水墨嘴邊。水墨下意識張嘴,那麼苦澀的藥汁她竟沒有嘗出味道來。直到顧邊城放下碗,水墨才回過味兒來,她掩飾地用自己的袖子胡亂擦嘴,粗糙的布料碰痛了傷口,她忍不住咧嘴,顧邊城眼中閃過笑意。

「你已知曉要入宮之事吧?」顧邊城的問話讓水墨的尷尬一掃而空,她僵硬地點點頭。顧邊城注視著她,「事出無奈,只能劍走偏鋒,我雖未能和貴妃明言你的身份,但她已應允會看顧於你。過段時日,我定會接你出宮。」

水墨苦笑不語。顧邊城正容道:「你不信我?」水墨忙搖頭,「自然信,但還是怕。」「你是指皇后娘娘?」顧邊城問。水墨小聲嘀咕道:「古人云苛政猛於虎,我看是皇后猛於虎才對!」顧邊城一怔,搓了把臉道:「入宮之後,這等大不敬的言辭不可再講,語多必失!」

唉,水墨無聲地歎了口氣,想起皇后那張蒼白如冰的臉她就打心眼裡畏懼,忍不住詬病,「若是皇后想要我的命,我說什麼都一樣,哪怕祝她千歲千千歲呢,她也會說,千年王八萬年龜,你敢罵本宮是王八!」最後一句水墨尖細了嗓子學皇后。

顧邊城知道萬萬不該笑,只能抿緊了嘴唇,表情糾結地看著水墨嘴角的腫脹半響,伸手輕輕點了點她的腦門,如蜻蜒掠水。水墨最近刺激受得太多,條仵反射地一把攥住了他修長的手指,忽然又放開,扭過頭去,耳際浮上一抹紅色。顧邊城懸在半空中的手指慢慢握成了拳頭,終還是收了回去。

帳中一時沒了聲響,不想水墨尷尬,顧邊城乾脆起身走到帳邊吩咐人去取些飯菜,才又走回榻邊坐下,隨手拿起水墨喝剩下的半杯水一仰而盡,水墨都來不及阻止,只能幹咳了一聲。「人生在世,不過辛苦,你不累嗎?」顧邊城隨意地撿起了之前的問題。水墨下意識答道:「累啊,可我只為自己一條命累,不像你,拚死拚活都不是為了自己。」

顧邊城凝視水墨半晌,忽然道:「你若願意,叫我二郎吧。」「啊?!」水墨的聲音又大又響,嘴巴大張好似青蛙,顧邊城忍不住又笑。自從救了她一命,按照謝之寒的說法,簡直就是救了個衰神回來,但自己笑得比之前二十幾年加起來還要多。更何況,顧邊城笑容淡了些,水墨數次歷險,說不定是誰連累了誰呢。

水墨一時間可沒想到那麼多,顧邊城的要求讓她很吃驚,她感到害怕,更隱約有些不能言喻的欣喜。水墨在心裡給了自己兩耳光,傻笑什麼,清醒,你要清醒。相處數月,顧邊城已經太瞭解水墨的一舉一動,看她眼珠亂轉就知道她又想裝傻。

也許是太衝動了吧,顧邊城想著,但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介意,把可能是這輩子唯一一次的衝動用在水墨身上,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一雙佩環。幼時娘親所說的話不自覺地浮上腦海,面容都已模糊,只有堅定的眼神清晰,她說:「二郎,莫要怨娘倔強,既不能光明正大地陪他活,那我就光明正大地陪他死。」

光明正大……顧邊城不給水墨開口的機會,他直視著她道:「你是不願還是不敢?」看著顧邊城清亮的眼神,水墨想了一抽屜的借口,忽地就煙消雲散了,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能盯著他看,搖曳的燭火讓顧邊城臉側的長疤愈發明顯。

見水墨不語,顧邊城也不逼她,挪開眼神,望向她身後虛空之處。彷彿過了很久,才聽水墨啞聲道:「是不能。」顧邊城看向水墨,她秀氣的眉頭緊皺,臉色蒼白,眼中帶著說不出的疲累,彷彿再多一根稻草就會被壓垮一樣。

顧邊城嚥下了想說的話,只說了句:「我不逼你。」水墨不知該說什麼,又明白不能不說,就點點頭,「我懂。」顧邊城輕歎了一聲,「你真的懂嗎?」水墨訕訕道:「大概懂。」想想又加了句,「我又不傻。」顧邊城一曬,「說的也是,你比較會裝傻。」這句評語讓水墨紅了臉,卻自嘲道:「怎麼是比較,是特別會裝傻!」

顧邊城忍不住笑出聲來,見他開懷,水墨也跟著傻笑。兩人越笑越好笑,都不明白還有什麼可笑的,就是看著對方笑,自己就止不住地笑,之前彼此之間那點不能言明的尷尬彆扭也如糖溶水一般消失無蹤……一隊負責值夜的驃騎戰士路過帳篷,聽到了帳內的笑聲競亂了步伐,彼此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進還是該退。領頭的小隊長發現了守在帳側陰影中的羅戰,臉色一變,趕忙低聲訓斥部屬,整隊離開。羅將軍主管軍紀,當面被他逮到,豈有好果子吃,小隊長只能硬著頭皮率隊離開。可直到離去,也未聽到羅將軍開口,小隊長忍不住回頭張望,只見他抱臂而立,望著天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天上的薄雲蓋住了月光,微風襲過,肅立如雕像般的羅戰忽然動了。他沈肩擡肘向後方猛擊,偷襲之人反應也快,縮胸側轉同時伸手去捏羅戰臂上的麻筋兒,但不知為何動作遲緩了一下,給了羅戰可乘之機,被一肘擊在胸側,「唔!」那人悶哼著倒退了幾步。

羅戰轉身就看見謝之寒正齜牙咧嘴地揉著胸膛,他出聲之時羅戰已認了出來,「王爺,沒事吧?」羅戰大步上前問。謝之寒笑嘻嘻地說:「打中我很有成就感吧?」羅戰沈聲問:「傷到沒有?」「哼,若不是我受傷在身,你休想碰我一根汗毛!」謝之寒打量著羅戰,「不過也奇怪,方纔你在想什麼,連我摸到你身後都未曾察覺,真不像你!」

「沒什麼!」羅戰的口氣一婦平日冷硬簡單,但謝之寒總覺得有些怪異。他為人機敏,並不追問,心裡琢磨嘴上卻問:「二郎呢?」羅戰正要回答,腳步聲響,同時一股淡淡的飯萊香氣飄來,謝之寒扭頭看去,魯維正拎著一個食盒向這邊走來。

魯維老遠就發現了謝之寒,快跑了幾步到跟前,放下食盒行軍禮,「王爺,您的傷勢好些了?」「噓!」謝之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好不容易偷跑出來,你鬼叫什麼
」魯維忙摀住了自己的嘴,羅戰不贊成地眉頭皺起,謝之寒卻不管不顧地蹲下揭開盒蓋兒。

「好香的肉糜!康矮子的手藝吧,這小子也學會拍上官馬屁了!」謝之寒抽動著鼻子,香氣更濃。「不是的,是給阿墨吃的。」魯維連忙解釋。「阿墨?」謝之寒挑眉看向魯維,「她醒了,還好吧?」「是,昏迷之時譚大夫給她看了,說都是些皮肉傷,不妨事,還誇獎阿墨挨揍的本事大有長進,懂得如何保護自己了。」魯維撓頭笑答。

謝之寒哧的一笑,起身之際已將食盒拿到手上,不等魯維阻攔,他人步走向營帳,笑言:「今日水墨也算救駕有功,本王親自送飯……」話音來落,掀簾欲入的他突然停住了腳步,跟過去的魯維差點撞上他背脊,被羅戰一把拎到了一旁。

帳內昏暗,隱有苦澀藥味,一豆燈火映照著榻上兩人的臉龐。顧邊城背靠氈墊雙目微合,胸口起伏平穩,水墨則半倚半趴在顧邊城的大腿上,已沈沈睡去。秀氣的臉龐籠在陰影裡顯得有些小巧,白哲的膚色還帶著青腫傷痕,烏黑的碎發覆額垂落。

明明帳內空曠,與床榻不過數步之遙,謝之寒就覺得一道無形的牆擋在自己面前,不得前進。娘親曾歎息,自己從不懂男女真心的滋味,兩人相知相戀時如同春日暖陽,兩人相悖相離時卻似寒風苦雪。謝之寒忽然覺得心頭有些酸澀,那尚未說出口的情意呢,乍暖還寒……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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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7 02:30:09


宮闈深如海(一)


皇后的營帳就在皇帝營帳身後幾十米處,此時帳內光線昏沈,暗香浮動,紗簾低垂,皇后燕秀清正在休寢。女官玉琳卻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她時而望望皇后,時而看向帳外,陪恃在一旁的小宮女也不敢開口,只埋頭結著穗子。

帳外忽然傳出一陣吵鬧聲,玉琳猛然站了起來,嚇了兩個小宮女一跳。她發覺了自己的孟浪,沈了臉色,如同平日裡那樣低聲吩咐:「你們守著娘娘,我出去看看。」「是。」宮女們恭敬回答。玉琳這才走出營帳,猛然亮起的日頭兒讓她有些不適應,閉了閉眼再看過去,營帳附近人來人往,顯得有些慌亂。玉琳情不自禁一笑,忙又斂容,冷冷地問守候在外的內侍,「這是怎麼了,皇帳之外也敢大呼小叫,成何體統?驚了娘娘的駕,你們誰擔待得起?」

內侍頭子趕忙彎腰道:「玉琳姑娘,小的們守在外面不敢擅離,不過聽說,呃……」玉琳斜了他一眼,「不過什麼,不能說給我聽,難道要說給娘娘聽嗎?」那內侍嚇了一跳,忙賠笑道:「姑娘這話小的可受不起。」他壓低聲音,「聽說是貴妃娘娘受傷了,陛下抱著她跑回了皇帳,太醫們都趕了過去。」

玉琳強壓住心跳,裝作不在意地問:「貴妃娘娘受傷?怎麼可能,這是皇家狩獵場,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飛不進來不是?」「可不是嗎,不過聽說好像是被猛獸所傷,小的們不敢擅離職守,所以只是聽了一耳朵,不真切。」玉琳點點頭'「閒言碎語少聽點也罷了,你們好好守著,不許閒雜人等接近帳篷一步!」說畢不理會內侍的慇勤答應,轉身回去了。

帳篷裡的小宮女們依舊沈默地坐在外邊做女紅,玉琳正猶豫,皇后如冰水融化一般的聲音響起:「玉琳,外頭何事吵鬧?」玉琳快步向前,輕巧地掀起紗簾,「娘娘醒了,你們兩個,快去把煮好的燕窩拿來。」小宮女們明白玉琳和皇后有私話要講,忙不叠地退了出去。

「娘娘,看來石老將軍的計劃成了,那秘藥果然有效!」玉琳忍到宮女出門又過了一會兒才聲如蚊吶地開口。斜倚在靠枕上的燕秀清,臉上還帶著幾分初醒的紅潤,但目光已如冰箭般銳利。她睨了玉琳一眼,玉琳的興奮之情立刻淡了不少,她訥訥道:「娘娘?」

皇后掉轉目光看向帳項未知之處半晌,才幽幽說道:「那賤人入宮十年,事事小心謹慎,命長得很,哪有那麼容易死掉,若是她死了,只怕陛下早就跑來要我償命了吧。」玉琳一怔,勉強笑道:「娘娘說笑了,陛下怎會懷疑到我們……」剩下的話她嚥了回去,大家心知肚明的事,說出來就是傻子了。

皇后反倒笑了起來,只是她天生冷漠,不論因何發笑,看起來總是冷冰冰的。「懷疑又如何,他越是這麼想,哀家反而動手得光明正大。別人都以為我和她勢不兩立,若是她有個閃失,必會懷疑到我的頭上。就是因為眾人都這麼想,我更可以開始下手,因為別人都以為,哀家,不敢。十年了,也夠久了,哼……」皇后低低笑了一聲之後,又閉上了眼假寐。玉琳看著皇后端秀的面龐,心裡陣陣發寒。

帳簾忽然被人掀起,玉琳扭頭想要開口斥罵,就看見了一張笑瞇瞇的圓滿白臉,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劉海,你跑到哪裡去了,一天不見人影。」

劉海對她擠了擠眼晴,跪了下來,給皇后行禮之後膝行到皇后榻邊小聲稟告:「娘娘,貴妃娘娘雖受了些驚嚇,但未傷及筋骨,倒是顧平那小子傷得不輕,現在就只吊著口氣。」

玉琳臉上現出了失望的神情,皇后如同睡著一樣,眉目不動地說了句:「還有呢?」劉海嘻嘻一笑,「什麼都瞞不過您,貴妃娘娘雖然沒有大礙,但出了一件妙事。」玉琳皺眉道:「你賣什麼關子,聽你一口一個貴妃娘娘,真是噁心!」劉海只是笑並不反駁。

皇后這時張開了眼,玉琳被她看得低下頭去,才慢聲道:「我說你不如劉海機靈,你總是不服,就衝他這貴妃娘娘四個字,他就活得比你明白,好生琢磨。」玉琳有些委屈地回了聲「是」,忍不住白了劉海一眼。

皇后不再理會她,冷聲道:「說!」「是。」劉海不敢再拖延,臉上帶了幾絲興奮,聲音壓到不能再低,「娘娘可還記得那拒婚的驃騎校尉水墨?」皇后登時臉色一沈,那個清秀如女子的男人,從見了他第一眼,就非常不喜此人。

劉海又說道:「聽說今日貴妃娘娘被他當眾撕破了衣衫,陛下也在場,上百雙眼睛看見他對娘娘又摸又咬,外衫都撕爛了,這回他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了,更何況………『更何況,就算他能說得清楚,顧傾城的清白也沒了,眾目睽暌,她又有何臉面待在宮中?」皇后接口說道。看皇后坐了起來,玉琳和劉海趕忙上前攙扶。

皇后嘴角噙著冷笑,「真是有趣,這才叫錯有錯著呢,傳人,擺駕!」劉海奉命出門。皇后則對玉琳耳語了兩句,玉琳眼光一亮,點頭表示明白。

皇帝帳外駐守森嚴,侍衛和禁衛軍比平日裡要多了一倍,不時有內侍和宮女悄然無聲地出入,人人臉上都帶了幾分緊張。白平則站在帳篷門口,不論何人進入,都要被他檢查一番才可放行。

帳內,皇帝正憂心忡忡地坐在榻邊,緊緊握著顧傾城冰涼的手,她依舊娥眉微蹙,未曾醒來。兩個太醫站在帳邊小聲討論。皇帝不耐煩道:「王愛卿,章愛卿,貴妃既然無傷,為何還不醒來?」聽到皇帝話裡的怒氣,兩名太醫急急亡跪下,章太醫道:「啟稟陛下,貴妃娘娘脈象急疾而亂,應是受了驚嚇,一時氣逆而致脈氣不通,待其氣通即可恢復,胡太醫已親自去煎安
神藥劑,待娘娘醒來服下即可,陛下且請放心。」

皇帝還是皺著眉頭,白震低聲說:「陛下,娘娘呼吸已經平穩,應無大礙。」皇帝點點頭又問道:「逍遙王那裡如何了?」白震道:「譚太醫已趕去救治,公主殿下和神將大人都在那裡,不過……」白震看了一眼退到一旁的太醫。

能給皇家看病的大夫也都是心思靈活之人,王太醫立刻躬身道:「陛下,臣等去看看湯藥煎得如何,若是火候合適,或許可再加一味黨參,提高藥效,但需與胡太醫商討。」皇帝一揮手,「去吧。」「是!」兩位太醫齊齊退下。帳裡伺候的幾個宮女太監也在白平的示意下倒退離開。

「怎麼,難道阿起的傷有變?定是那惡毒女人做的!」皇帝恨恨地捶了下床榻。「陛下!」白震低聲阻止,「周圍耳目眾多,請小心。」皇帝冷哼一聲。

白震心中歎了口氣,又道:「陛下不必擔心逍遙王,他只是中了一種麻藥,據譚九說,應該是高延人用來捕虎獵熊常用的一種麻藥,會讓獵物一時動彈不得,但對身體沒有任何毒性,時辰一到,便會自動解了。」

「高延?」皇帝眉頭一挑,「難道那只發瘋的老虎是高延人的手段,他們不憤在松巖城的失敗,所以……不對啊,聽二郎所述,那老虎一開始是衝著傾城去的——也對,若是傾城有失,不要說朕,對和姐姐相依為命長大的二郎來說,也是很大的打擊,哼!高延人好算計啊,鬥不過二郎和阿起,卻對一個弱女子下手,真真可惡!」

白震微微搖頭,「陛下,究竟是誰做的現在還無法定論,老奴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好,我要那人給傾城償命,不,千刀萬剮!」皇帝看著顧傾城蒼白的臉色心疼不已。這些年多虧有這善解人意的女子陪在身邊,自己才能在內憂外亂中得到一絲安寧。

「皇后娘娘請見!」帳外的白平大聲通稟。皇帝的溫柔表情立刻變得嫌惡又帶了兩分畏懼,想說不見又不敢得罪這背後站著整個燕家勢力的女人,只能賭氣不說話。白震快步走到帳邊,打起帳簾,恭聲道:「皇后娘娘金安,娘娘請。」

皇后點頭,「有勞白主事了。」白震聞言頭愈發低下,「娘娘折殺老奴了。」皇后扶著玉琳的手,步姿端莊地走了進去。留在帳外的劉海嘻嘻一笑,「白主事,小的給您老請安。」白震扯動面皮,姑且算是一笑,「劉主事客氣,」說完放下了帳簾。

劉海對白震從來都是心有不服但又畏懼他的權勢和武功,但他,心思深沈,對誰都是客客氣氣的。見白平守在帳外,劉海衝他拱拱手,小聲笑道:「白內侍,這回是咱哥倆兒看門了,以後多親近啊。」見劉海這皇后身邊的親信總管竟主動跟自己交好,白平不禁受寵若驚,連連拱手道不敢。

帳內的氣氛已變得僵硬,皇后給皇帝請安之後,就安坐在了白震搬來的繡墩上,帝后皆默不做聲。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白震和玉琳都深通此道,早就避過一旁,連呼吸都盡可能地少。「來時妾身遇到太醫,他們說傾城妹妹無大礙,陛下且寬心,龍體要緊。」皇后淡淡說道。皇帝一笑,「皇后有心了。」

這句話過後就是冷場。平日裡在公共場合,公事公辦,兩人配合得也還算默契,只是回了「家裡」,每次相對,這對夫妻都是這樣。皇后冷冰冰的不喜討好,皇帝性子雖軟,也只是偶爾勉強盡個丈夫義務,對於瞭解妻子的內心,則無半點興趣。

皇室聯姻從來為的都是權而不是情,從小被當做皇后培養的燕秀清,在孩提之時就明白這個道理了。她可以不要皇帝的愛,卻不能不要他的種兒,所幸皇帝身子有些虛弱,這些年雖然對顧傾城寵幸萬分,但那女人並未受孕,其他宮妃偶爾臨幸,也未懷上龍種。先人有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皇帝年已二十五歲仍無子嗣,在十六七歲就可當爹的天朝也算是異數了。

皇后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皇帝,他臉上的柔情掩都掩不住。恍然間,皇后眼前浮現出大婚那日,紅色的蓋頭揭起,心中忐忑卻強作鎮定的自己,看見一個俊秀的少年對自己一笑…玉琳悄悄擡起眼皮,發現皇后娘娘競在發呆,她故意擡手腕理了理鬢髮,手腕上的鈴鐲頓時清脆作響,皇后的肩背隨即挺得越發直。玉琳的把戲都落入了白震眼底,他眼皮都不動一下。

皇后再度開口:「陛下,傾城妹妹為何被會被猛虎追趕?」

皇帝心中有氣,很想回一句,我正想問你呢!呼吸了兩下,終究壓制了自己的脾氣,緩聲道:「朕已派人去查,定饒不了這些喪心病狂之徒!」說話時他緊盯著皇后。皇后眉目不動,「陛下所言極是,皇家獵場竟然出了這等事,定要徹查,負責守衛的統領也難逃干係。」白震聞言眼光一閃,此次負責守衛的正是海平濤,皇后寥寥數語就把他繞了進去,誰不知道海平濤出身驃騎,又被逍遙王府舉薦,才擔任宮中近衛統領。

皇帝也不是笨人,轉瞬就明白了皇后的言下之意,開口道:「好在這次傾城沒有大礙,不然就算秉承先帝仁愛治國,朕也必不放過那些侍衛,哼!」皇帝話裡的開脫誰都聽得懂,玉琳臉上帶了幾分不憤出來,但這裡哪有她開口的份兒。

皇后非但沒有反駁,反倒點點頭誇獎,「皇上仁慈。」皇帝和白震都有些愣怔,跟著又聽皇后歎了口氣:「只可惜傾城妹妹被人當眾侮辱,皇上萬萬不可放過此人,太過放肆!」白震終於拾起頭看向皇后,原來如此,她繞了個圈子只是為了這件事,這個可以將顧傾城打入冷宮的借口,她等了很久了吧。

皇帝用盡了全力才讓自己沒有咆哮,「嗯……」榻上的顧傾城皺眉嚶嚀,皇帝這才發現自己將顧傾城的手都攥出了青印。看著皇帝陰沈的容色,皇后忽然覺得很滿足,榻上的女子雖然昏迷,姿容依然柔美,可到了冷宮暱,還能保持多久……「娘娘,」白震開口道,「水校尉也是為了救貴妃娘娘一命,事急從權罷了,逍遙王親口證實,是他命令水校尉的。」皇帝連連點頭,「正是,正是。」皇后也不著急,臉上帶了幾分憂傷,「原來如此,若傾城妹子不是皇妃,還當著外邦使者的面……唉,先帝征戰江山之時,也曾有過士卒冒死將先皇妃背了出來,見到先帝之後,即刻自殺,保全皇妃名節,真是令人敬佩又欷歔。」

皇帝和白震面面相覷,皇后這什麼意思,難道也要殺水墨保全顧傾城的名聲?!在皇帝心中,顧傾城當然更重要,若是別人,大概皇帝殺也就殺了,可問題是,那個人叫水墨。那日朝堂上顧邊城的表現人人看在眼裡,再加上水墨言稱只喜歡男人,現在緋都早就傳開,此人是神將大人的男寵,怪不得神將不娶妻,原來是好男風。

皇后的話雖無情卻站在理上,不管水墨喜歡的是男是女,哪怕是貓是狗呢,他也還是男人。女人名節勝於生命,皇家更是,若是水墨以命保全皇妃名節,也算得上是「兩全其美」。可是白震一想到方才送逍遙王回帳篷之時,他看水墨的眼神……白震不認為殺了水墨,謝之寒會敬佩又欷歔.就他那膽大妄為、神鬼不忌的性格一旦發作,自己都想像不出來,事態會演變到何種地步。

捨不得顧傾城是嗎?那區區一個水墨總捨得吧?那小子雖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但弟弟早就說過,數次壞事都有這小子存在,那日在大殿上也是如此,竟敢和自己對著幹,除掉了顧邊城一條膀臂也算不錯。若他和顧邊城真有苟且之事,那更是好上加好,不管結果如何,反正頭疼的不是自己,皇后坐得越發四平八穩,氣定神閒。

看到精明厲害如白震一時都說不出話來,皇后冷笑著又加了一把火。

「玉琳,你和劉海代我去問候逍遙王,告訴公主殿下,貴妃尚未醒來,哀家就不親自過去了,順便把水校尉請來,獎罰總是要分明的嘛,陛下您說呢,時間拖得越久,流言飛語就會越多。」

皇帝被皇后幾句話說的心裡越發煩亂,又急躁起來,胡亂地揮揮手,想先來個眼不見心不煩。玉琳得意地轉身出去了,白震心知不好,卻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只能見機行事。

公主帳內,安平公主正拿著錦帕拭淚,謝之寒光著上身趴在榻上,一條暗紫紅色的傷痕斜斜橫在他背上,他皮膚原本白暫,那傷疤斑駁突起,看著有些可怖。謝之寒倒還有心思跟自己母親調笑,「阿娘,別哭了,眼淚又不治病,何苦浪費?」「呸!」公主啐了一口,又對水墨說:「你輕著點!」

「是!」水墨乖乖點頭。

都怪謝之寒,那麼多美貌女子哭著喊著要給他上藥,都被他一句男女授受不親給請了出去。親娘總不會不親吧,他又說兒子不能孝順反讓母親受累於心不忍。水墨,就你沒眼色,王爺我也算救了你的命,還不快過來伺候。倒黴催的水墨還沒從虎口逃生、非禮娘娘和再遇巴雅的噩夢中清醒過來,就在公主不善的眼神中開始工作。

安平公主藉著擦拭眼角兒的動作打量水墨,除了一開始是真被嚇壞了而淚流不止,後面的無非是想讓不著家的兒子心虛,多少聽話一點才努力地哭哭。這清秀男子就是水墨嗎?果然如傳聞中的清秀,偏偏又有結嗉,雖然不像大部分男人那樣突出,但還是看得出來。

公主有些不喜,在緋都,喜好男色也不算什麼出格的事情,但這種有違人倫的把戲,公主可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和一向潔身自好的顧邊城沾上。

顧邊城雖不是親生,但其父曾救過駙馬的命,所以從他魂斷沙場,公主就一直照拂著顧家姐弟長大。

顧邊城在燕帥府學藝,阿起也非要跟了去,和燕秀峰也算是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可惜,大了,反倒疏遠了……公主歎了一口氣,傾城又何嘗不是這樣,自己送她入宮之後,和燕家的情分就徹底斷了。

謝之寒敏銳地察覺到公主的情緒變化,也明白母親在想什麼。但他並不著急,反而很享受水墨的拘謹無奈,他不介意讓這丫頭多難受一會兒。「將軍,譚禦醫。」門口的宮女柔聲問安,隨即帳簾掀起,顧邊城和譚九走了進來,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正發散著苦澀的熱氣。謝之寒還沒喝臉就苦了,水墨偷笑了起來。謝美男一向對吃藥沒好感,譚九每次鬥嘴輸了他,都指天發誓,但有一日落到他手裡,定會熬那最苦的藥汁伺候。

「兒啊,快,趕緊喝藥,」公主也知道兒子的毛病,早早讓侍女準備了蜜餞。「譚九,這藥性可大?」公主接過藥碗,拿瓷勺輕攪了一下。譚九躬身道:「殿下放心,王爺身體一向健壯,不必用猛藥刺激,只是一些清淤化毒的溫和藥材,至於那麻藥,其本身對身體沒什麼壞處,如是怕清不乾淨,多喝點水,走走腎就好了。」「嗯,很好,辛苦你了。」公主滿意地微笑,譚九道聲不敢,站過一旁。

公主小心地餵藥,謝之寒身上的麻藥勁力雖已過去大半,但行動起來還是有些僵硬,只能任憑母親擺弄。譚九笑吟吟地在一旁欣賞謝之寒服藥的「痛苦」,水墨早就自覺地站到了顧邊城身側。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顧邊城微微一笑,「魯維沒事,只是摔得狠了,現在還有些眩暈,躺一晚上就好了。」

「那就好,她呢?呃,我是說那個赫蘭女人?」水墨追問道。看著顧邊城清亮的目光,水墨有點心虛但又不能不問。「她被赫蘭大汗帶回營地了,若是有事,定會有人前來通報的……你,很關心她?」顧邊城觀察著水墨表情。方才王佐和譚九都提到過,水墨自從見了那赫蘭女人,反應就有點古怪。

「啊?沒有,沒有,也是條人命嘛!」水墨隨便找了個理由。「不見得吧,方纔你還唆使那老虎去吃顧平呢?他就不是命了?呸呸!譚九你這個小人,下了多少黃連?!」終於把藥吃完,正在漱口的謝之寒皺眉說道。譚九摸著下巴的胡碴兒微笑不語。

「我不是以為他死了嘛,活人更重要,不是嗎?」水墨反駁。

公主撚了兩個蜜餞塞到兒子嘴裡,看也不看水墨,「王爺問話不答反問,脾氣不小嘛。」

水墨立刻噤聲,平日和謝之寒隨意慣了,早忘了還有公主這一號呢。

譚九不動聲色地踢她腿彎處,水墨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手腕戳得生疼,也不敢揉。就聽顧邊城溫和解釋道:「殿下,水墨出身平民,又在軍旅粗野慣了,有衝撞冒犯之處,且請贖罪。」I『唔,也罷了J「公主原本想藉機收拾一下這上不得檯面的男子,沒想到卻被顧邊城輕描淡寫地擋了回來,她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對水墨的不滿又加了幾分。

謝之寒瞭解自己母親因為出身高貴,乃是先帝獨女,自小萬般榮寵,雖年過四旬,卻總帶點小孩兒心性,若是不喜某人,那對方定是沒有好果子吃的。但沒有與顧邊城商量之前,他也不敢隨意吐露水墨的真實身份。

看著水墨可憐兮兮地跪在地上,正想開口說幾句笑話,引開母親的注意力,外面一陣騷動。公主沒好氣道:「這又是怎麼了,天塌下來了不成?。

王府的內侍進來回稟,女官玉琳代表皇后前來探望,眾人忙起身相迎。就算王府和燕家看不對眼,但表面的規矩還是要做的。水墨一聽到皇后兩個字就渾身發麻,她藉機想躲出去,顧邊城低聲吩咐:「回驃騎等我l,,水墨點點頭,趁亂起身溜了出去。。

劉海滿面笑容款步而來,玉琳則裊娜地跟在後面。顧謝二人對視一眼,都察覺不對,雖然這女人一臉恭順,但眼中的得意卻是遮不住的……給公主殿下、王爺、將軍請安。「劉海和玉琳齊齊行了宮禮。公主示意免禮,」二位宮人代皇后娘娘而來,不必客氣。「劉海微笑道:」看著王爺的氣色好了許多,娘娘讓我帶了高延進貢的山參、靈芝,給王爺補身……「娘娘有心了。」公主微微欠身,謝之寒卻跟沒看見這兩人似的軟在榻上。劉海笑容不曾少了半分,玉琳眼中閃過一絲不滿,又怎逃得過公主的眼。她微笑道:「王爺麻藥勁力未過,說話還有些吃力呢。」老娘還真會找理由……謝之寒差點沒笑出來,跟著又齜牙咧嘴,公主的手正捏在他腰間旋轉。站在榻邊的顧邊城看見他們母子暗鬥,淡淡一笑,心裡覺得很溫暖。

離去的水墨自然不知道裡面的鉤心鬥角,她心裡記掛著元愛和魯維的傷勢。方才顧邊城雖末多問,但顯然對自己和元愛的關係有所懷疑,現在再跑去看她,那真是沒腦子了,水墨沒有多想,逕直去找魯維。

魯維正好醒來,見到水墨平安就咧著嘴笑,弄得自己頭上的傷口疼痛也還是開心,被康矮子好一頓笑罵。眼看著康矮子走出帳外,魯維湊上前小聲詢問:「愛愛姐呢?……噓!」水墨豎起手指,側耳傾聽一陣才耳語道:。應該還好,記住,我們從不認識她,記住!「魯維不解,但還是老實地點頭。

水墨從角落裡端了盆清水過來,打濕帕子,想給魯維擦擦臉。帳外的安靜忽然打破了,康矮子大聲道:「你們是誰,為何擅闖驃騎營地」水墨和魯維面面相覷,有些好奇。自驃騎成軍之後,屢立戰功,先帝特賜一道金牌懸在驃騎營門,就算是王公貴族,非請也不得擅入。只聽一個嬌滴滴的女聲語帶傲慢地答道:「水墨可在這裡?」水墨一愣,找自己的?這女人是誰?

魯維下意識抓住了她的衣袖,水墨回頭看見魯維驚慌失措的樣子'忍不住苦笑,看來魯維也發現只要有人尋自己定沒好事的規律。她原本慌亂的心反倒平靜了些許,對魯維笑笑以示安慰,抽出袖子,悄聲走到帳門邊'掀起一條小縫窺視。

外面的陽光與帳內的昏暗不同,水墨瞇了瞇眼,這才看清對面一個粉衣女子被擋在營門外,她傲然站立,桃腮杏眼,下巴略略擡起,正是玉琳'但她並不認識。其實兩人在大殿上有過一面之緣,可那時水墨只想著怎麼活命,她又不是男人,對皇后身邊的美女自然沒興趣多看。周圍的驃騎戰士們看似三三兩兩,很隨意地站著看熱鬧,實則隨時都能發動攻擊,將來人一個不剩地消滅。

康矮子看玉琳的做派知道她來頭不小,雖然心中不滿,言辭倒也客氣,「請問姑娘是……」「不必多問,叫水墨出來就是。」玉琳冷冷說道。康矮子向來不講究穿戴,衣飾甲冑普通,看起來最多是個兵頭兒罷了,玉琳跟他多說一句都覺得有失身份。

康矮子打了個哈哈,「姑娘,水墨乃是我驃騎校尉,不是誰想見就見的。」明知玉琳身份不低,康矮子故意裝傻,管你是誰,一個小娘們也想來驃騎耍威風嗎?玉琳臉色一沈,二話不說,邁步就要闖營。沒走兩步,一道身影突兀出現,攔住了她的去路。玉琳秀眉聳起就想呵斥,一擡頭卻看到了羅戰那張閻王臉,彷彿沒有任何感情的眼神讓她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顫聲道:「你,你是何人?」

羅戰抱拳道:「驃騎邊鋒羅戰!請問姑娘出身?到此有何貴幹?」驃騎將軍?玉琳自然知道在驃騎為將者,都是軍功卓著之人,她雖然高傲,也明白輕重,當下嬌柔一笑,色如春花,可羅戰根本不為所動,還是那樣漠然地看著她。玉琳心裡咬牙,依舊柔聲道:「奴是皇后娘娘宮中女官,奉口諭帶水墨前去覲見。」說完掏出一塊鑲著美玉的金牌,正是皇后宮中令牌。羅戰恭敬接過一看,確認是真,他眉頭微皺,還給了玉琳。

皇后?!水墨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皇后冰冷的雙眼瞬時浮上腦海,她找自己幹什麼……玉琳臉捨得意,「羅將軍,還有問題嗎?莫要讓陛下和娘娘久候……」

羅戰點頭道:「末將明白。」他回頭想讓康矮子去叫水墨,卻看到水墨已出現在帳外,臉色有些蒼白,身上的衣服也還沒換,臉上身上都是塵汙,烏黑的眼睛正看著自己,帶著幾分驚慌,可更多的卻是無奈的疲累。

驃騎士兵聚集在一起,眼看著水墨被近侍們帶走,康矮子一摸下巴,「老羅,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兒,那小娘們的眼神不懷好意啊。」羅戰面沈似鐵,「你悄悄跟上去,見機行事,我去尋將軍和王爺。」康矮子一齜牙,「明白!」他快步走出軍營,三晃兩晃,人已失去蹤影。羅戰吩咐了屬下兩句,也朝著公主營帳方向飛奔而去。

可此時顧邊城等人已到了皇帝營帳,白震和劉海都躲在帳內暗處'安靜的空氣中隱含著電閃雷鳴,他們連呼吸都不敢大聲。顧傾城斜倚在軟枕上,手卻被坐一旁的皇帝緊握著,皇后的臉色白得幾乎透明。安平公主倒是面色平和地坐在一旁喝茶,顧邊城單膝跪地,謝之寒的臉色陰沈得能擰出水來,他一身白衣,從鬆散的領口處隱約能看到繃帶。

得知娘娘要去宣召水墨,顧邊城和謝之寒就心知不好。謝之寒不顧公主阻攔,硬是來到皇帝營帳,當然是以探望貴妃病情的名義。進了皇帳,沒說幾句,謝之寒和皇后就臉上帶笑,言辭如刀地對上了。皇帝原本還想著『為了自己姐姐,顧邊城應該會比較理智,可他沒試探幾句,顧邊城竟然跪下,為水墨求情。

「哼,皇后娘娘,微臣已說過,是微臣命令水墨行事的,若是娘娘擡出祖上舊例,微臣為了救命,也曾碰過娘娘玉體,那是不是也得自殺,以全貴妃名節啊?,,謝之寒口氣很冷。」阿起,你胡說什麼?要是這麼說『我也算得上是教子無方,要賜白綾了?「公主明裡責備謝之寒,實則暗指皇后有意牽扯無辜。

雖然她不喜歡那個清秀的小子,但不論何時,她都會站在兒子一方!

皇帝聞言頓時有些尷尬,「姑母,這又是從何說起,阿起和傾城情同姐弟『自小一起長大,又扯得上什麼名節了。」皇后則表情僵硬'只當做沒聽見』硬生生嚥下了這口氣,不想節外生枝,再得罪一個安平公主。

"陛下,都是臣妾的錯,您不要生氣。「略帶沙啞的女聲帶著別樣的魅力,皇帝的手微微用力。跪在地上的顧邊城也朗聲道:」陛下『皇后娘娘,水墨乃是微臣家將、與普通士兵不同,不論功勞,她也罪不至死,請陛下、娘娘明鑒。"古代權貴都會保留家將親衛,他們與家主的關係確實更親密,不同於一般士兵。

可這話在別人聽來就是強詞奪理,畢竟說出大天去'水墨也是男人。

此時顧邊城真是有口難言,若現在當眾說明水墨是女人『更是欺君大罪。那天水墨在大殿上的胡說八道,豈不是拿皇帝皇后和滿朝文武開唰?皇后當然明瞭這一點,她笑得越發冰冷,「
神將大人,如此  維護下屬,真是令哀家感佩,哀家也是為了顧貴妃著想,否則何必枉做小人,還是請陛下聖裁。 」

皮球又踢回了皇帝這裡,皇帝心裡苦笑,心說我要是有主意,還用鬧到這份上嗎?屋裡一時安靜起來。顧邊城
不再開口,但誰都看得出他的堅決。謝之寒 歪靠在軟墩上,一雙桃花眼微閉,看似閉目養神,但安平公主明白,自己這兒子爭蓄勢待發。

她忍不住有些怨懟地看了一眼顧邊城,兒子從小就喜歡和人對著幹,這向來穩重的顧二郎怎麼也為了一個男人發了瘋。要說容貌,比這水墨漂亮的男子不知凡幾,何苦為了一個小小校尉,得罪皇后。雖說她是另有圖謀,可就面子上來說,確實是為了你姐姐考慮啊!

「陛下,不必煩惱,妾身寧願常守冷宮,以全名節。」顧傾城的聲音打破了安靜。眾人都是一愣,或疑或喜或憂,瞬間表情各自不同。皇帝差點跳了起來,「傾城,你胡說些什麼,難道要朕去冷宮陪你嗎?!」皇帝不假思索的話讓皇后臉色變得煞白,縮在袖內的雙手緊握成拳,早以為自己不會痛了……顧邊城沒想到姐姐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他固然不能讓水墨送命,可也不能讓姐姐真的入了冷宮,寂寞半生。顧傾城一直暗中仔細觀察著弟弟,那個心性堅如磐石,連死亡都不曾畏懼的男子,目光竟然在這一刻產生了動搖。看來那個水墨,比傳聞中對弟弟影響還要大……顧傾城內心歎息,雙親早亡,歷經世故,弟弟似乎從沒有過童年。在自己的印象裡,他從未喝醉過。沒大笑過,不猶豫,不衝動,似乎也沒有什麼渴望……原來他不是沒有,而是,他還沒碰到那個人……「妹妹何必衝動,陛下不會讓你受委屈的。唉,只可惜在場的人太多,又有赫蘭大汗,不然為了陛下,還有妹妹的名聲,哀家寧可去擔了這惡人的名聲,將那些人除掉也就罷了。」皇后搖頭歎息道。謝之寒猛然張開眼,這女人愈發惡毒老練,句句話都好似在為他人著想,實則寸步不讓,逼皇帝做出選擇。

皇帝被皇后逼得無路可退,顧傾城也面色蒼白,皇后字字誅心,在暗示她沒了清白。感受到了顧傾城的顫抖,皇帝撫額道:「
各位愛卿不必爭執,水墨行事孟浪但事出有因,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朕……」他停頓了一下。顧邊城心中一愣,皇帝金口玉言,若是他最後決斷,那水墨斷無生理。

謝之寒反倒笑了,本來嘛,講道理累個半死往往還沒效果,有些時候不講理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跟皇帝皇后講理當然不容易贏,可要比不講理,哼哼……看見兒子嚴重透出的興奮,安平公主忍不住捏了捏眉間,她就知道他絕不會善罷甘休。燕家本來對自己扶持顧傾城就有鎖看法,現在為了那個微不足道的小子再去得罪皇后,實屬不智。公主正盤算著該如何化解,忽聽帳外不遠處乒乓作響,亂成一團。

帳裡的人都嚇了一跳,顧邊城立刻站了起來,擋在了皇帝等人的面前,公主下意識攥住了謝之寒的手。這是皇帝的營帳,誰敢大聲喧嘩,若是有人跑來鬧事,那除了刺客不再做他人想。白震反應迅速,他見有顧邊城保護皇帝,身手敏捷地閃出了營帳。劉海也不笨,
他雖不會武功,隨手抓起了帳內的金盆,守在帳簾邊,擺出了一副捨命為主的姿態。

沒一會工夫,帳簾被人掀開,劉海差點給了進來的白震一臉盆。白震輕易地躲開,也不理會劉海,只將手裡提著的東西放在了地上。眾人凝神看去,皇后險些站了起來,不可置信道:「玉琳?!」披頭散髮的玉琳被白震這一摔,反倒清醒過來,一看到皇后就哭喊著跌爬了過去,「娘娘要給奴做主啊,那水墨,那水墨……」又是水墨!!看著玉琳鼻涕眼淚糊滿了臉,心裡越發堵得慌,皇后拂袖道:「要麼哭,要麼回話!」

玉琳哭聲頓止,她最瞭解皇后的性情,知道皇后此刻已懂了真怒。玉琳生生把眼淚和哽咽都憋了回去,哆嗦著說:「他,他拉我去摸,摸,他,他沒有……」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帳裡的這群聰明人都糊塗了。皇后氣得咬牙,若不是眼前的事更重要,真想把玉琳拉出去杖斃!

「什麼沒有?」皇后聲音淡淡的,但一字一句。玉琳本能地察覺到了危險,舌頭忽然伶俐了,大聲說:「水墨,水墨他不是男人!」砰的一聲悶響,安平公主手中的茶杯掉落在了地氈上,滾了幾滾……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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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7 02:29:36


秘密(三)


好像有人在喊叫?這聲音聽著耳熟又陌生,水墨下意識地回頭找尋,陽光雖然刺目,她還是認出了一身銀甲的謝之寒。距離有些遠,看不清表情,只聽到他正在吼叫,又對自己連連揮手。雖然謝美男總是找各種機會耍笑自己,但正為眼前的爛攤子發愁的水墨站還是很高興看到他。

水墨站了起來,看見謝之寒仍在猛烈的揮動手臂,見慣了他那副懶洋洋,天塌下來與我無關的姿態,現在這樣劇烈的動作,他做起來竟有幾分滑稽。許是因為方才撞到了頭部,看東西有些迷糊,水墨瞇起眼睛想要看清謝之寒在發什麼瘋。

兩人的距離漸近,謝之寒左拳合攏,猛向左揮。水墨眨眨眼,立即撤退?這個動作在軍中是迅速撤離此地的意思。戰鬥中且不說沒有多餘時間,就是你想大叫發令,在兵器撞擊,怒吼連連的戰場上,也沒人聽得到你在說什麼,帕瓦羅蒂來了也是一樣的。所以冷兵器時代,鑼鼓,旗幟和手語是指揮戰鬥最直接的方法。

謝之寒看見水墨傻乎乎地看著自己,就差嘬手指頭了,不禁氣急敗壞地邊重複動作邊嘶吼:「水墨,快跑啊!跑!!不然我殺了你!」就在此時,水墨動了,非常迅速且目標明確,她掉頭就跑。謝之寒非但沒有鬆了口氣,反而心頭寒顫,因為水墨不是遵從了他的命令,而是那可頭可怕的野獸已撲出了厚密的草叢,此時距離水墨等人,不足百米。

「該死的畜生!」謝之寒咬牙低咒。一翻手,雪亮的腕匕已現出刀鋒,「對不住了,」他毫不猶疑地一刀刺下。從未受過如此痛楚的烏雲嘶鳴一聲,猛然前躥,速度快的如同一道黑煙掠過。謝之寒張弓搭箭,三隻利箭激射而出,那老虎的反應卻靈敏的近乎詭異,猛地發力一個前撲,箭只落空,噗噗射入土中。老虎絲毫不理會攻擊它的謝之寒,繼續嘶吼地撲向水墨。謝之寒眉頭一皺,他察覺到了不對勁,但此時顧不得想太多,救命要緊。

我的媽媽呀!!!水墨手腳並用的向後逃竄,眼前已糊成一片,卻不是因為腦震盪,而是鼻涕眼淚根本不受控制的往外噴。如果是那個生活在現代的水墨,九成九死定了,因為習慣了安全和平的她,一見到老虎肯定立刻昏死過去,任君品嚐,哪裡還有逃命的可能。可來到古代,在生死邊緣遊走了數次的水墨,雖然怕的連心肝肺都快嘔了出來,逃命的本能或者說「習慣」,還是讓她有力氣轉身跑走。

跑是一定跑不過的,裝死?不對,那是碰到狗熊!老虎可沒說不吃死的。對了,上樹,老虎好像不會上樹。此處是茂密的山林,缺什麼也不會缺大樹,水墨朝離自己最近的那棵就衝了過去。虎吼聲近的讓人絕望,水墨甚至能聞到野獸身上傳來的陣陣腥臊氣息,可她不敢回頭,知道只要一回頭,就再無生路。

爬樹該怎麼爬?!先用手,還是先上腳?看到大樹近在眼前,這個問題莫名其妙的冒了出來,長這麼大,水墨還從來沒爬過樹。可到了跟前,她發現自己根本來不及多想,手腳自發動作,抱住樹幹,踩著一些斑駁突起的地方,噌噌噌地就爬了上去,麻利的如同爬過了幾百次。其間茂密的樹枝葉子不停刮擦著她的臉,她也毫不在乎。要不是怕樹枝越來越細擔不住自己,水墨大概可以金雞獨立的站在樹梢上。

「怦,怦,怦!」心跳如擂鼓,肺部火燒火燎,每次呼吸都痛苦地好像是從縫隙中生擠出來的。經驗豐富的水墨立刻張大嘴巴,盡可能地呼吸空氣,讓自己穩定下來,手腳則緊緊地抱住粗壯的樹枝。一陣微風吹過,樹葉嘩啦作響,其間透過的斑駁陽光灑在臉上,帶來幾分暖意,水墨瞬間有些恍惚,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嗷!」一聲淒厲的虎嘯立刻打破了水墨的自欺欺人。「啊!」水墨跟著尖叫一聲,抱著的大樹猛地震動了一下,青翠的樹葉紛紛落下。在戰場上,水墨也曾數次面臨死亡,她一直認為被鮮血刺激到雙眼赤紅的敵人和野獸無異,但真的碰到猛獸時,她發覺自己還是寧可陷入敵人包圍。因為人聰明,更喜歡自作聰明,那樣她或許還有逃走的可能性,而野獸,靠的只是本能而已。

「阿墨,抱緊!別怕!」謝之寒怒吼。他半跪在距離老虎二十步的一棵樹下,氣息有些不穩。肩部的銀色鎧甲撕裂開來,露出了內襯的青色武士服,更有隱約的血色滲了出來。他手中的獵刀在陽光下閃亮,刃槽裡還有血腥緩緩滴落,顯然方才與老虎的第一次交鋒,堪堪打了個平手。

謝之寒調整著自己的呼吸,他一邊關注著老虎的舉動,同時快速又掃了水墨一眼,發現她雙眼緊閉,任憑大樹如何晃動,如同長在樹上一樣,這才稍微放心。肩膀的傷處有些酸麻,謝之寒懶得看傷口一眼,只是暗自嘲諷自己,虛活了二十三年,今天才明白,什麼叫做關心則亂。若不是如此,就算那畜生發了瘋,又如何能這般輕易的傷到自己。

發了瘋嗎……老虎雖是貓科動物,卻天生不會爬樹,它吼叫著往樹上猛撲。動物的腦殼都比較硬,謝之寒甚至能聽到它腦門偶爾撞擊到樹幹的「砰砰」聲,但它顯然毫不在意,猩紅的眼睛裡似乎只有水墨一個人。幸好那棵大樹粗壯,瘋虎雖力大無比,一時間也耐水墨不得。

謝之寒飛快地盤算著下一步該如何行動,他摸了下腰後,眉頭微皺,出來時太過匆忙,驃騎間用來傳達消息的煙花未曾帶在身上。因知道今日母親會來參加宮狩,所以他獨自一人早早地避開了,也省的顧邊城囉嗦。若不是無意中聽到虎嘯,追蹤而來,只怕自己會悔痛終生吧。

上次夜宴,顧邊城自行回轉府邸,他卻被扣下逼婚,雖花言巧語地躲過了一時,但母親的執拗性格他再瞭解不過。若是在皇帝還有一眾親貴大臣面前,當眾提及婚事,自己怎麼也不敢駁了她的臉面,乾脆躲過一時算一時。

「啁!」清亮悠長的鷹嘯吸引了謝之寒的注意,他面色一喜,擡頭看去,一隻猛禽盤旋在上空,它顯然訓練有素,正再度發出了嘯聲,通知主人此處有情況。謝之寒雙眼微瞇,這不是宮中狩獵專用的獵隼,而是體型更大的蒼鷹,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此次赫蘭來朝交好,所奉貢品中,就有數只這種產自北方的蒼鷹。

赫蘭巴雅來了嗎,那二郎和驃騎也應該發現了吧……謝之寒將附近的碎石都摸撿了起來。「這個不能吃!」水墨突然尖吼,謝之寒迅即看去,那頭瘋虎已離開水墨所在的大樹,不知道它是放棄了,還是鷹嘯影響了它。它沒有理睬謝之寒,而是向魯維和元愛倒下的方向跑去。樹上的水墨大急。

她眼瞅著老虎幾步就顛到了魯維身邊,低頭嗅聞。水墨不敢下樹,又不能眼瞅著魯維被老虎咬死,她只能跟猴子似的拚命搖晃樹枝,同時大喊大叫,想吸引老虎的注意力。剛喊完這個不能吃,老虎已經離開魯維,水墨嗓子眼兒那口氣還沒吐出來又憋了回去,老虎又溜躂到了離魯維不遠的元愛身邊。「那個也不能吃!!」水墨只能故技重施,搖樹大喊。

「小心,你個蠢材!」原本小心戒備的謝之寒看到水墨差點把自己搖下樹,忍不住大罵了出來。水墨嚇得臉都白了,緊緊抱著樹杈捯氣兒。那老虎對昏過去的元愛彷彿也不敢興趣,它忽然一擡頭,鼻翼抽動了兩下,謝之寒順著它扭頭的方向看去,心中一冷。一個白衣女子正躺在路邊草叢中,離她數步之遙,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子暈倒在地。

「傾城?」謝之寒喃喃自語。他本以為是那男人身上的血腥吸引了老虎,跟著就發現不對勁。他再沒有半點猶豫,幾乎和老虎同時動作,向顧傾城倒下的方向撲去。別去……這句呼喝噎在了水墨的嗓子眼兒,她卻喊不出來。每個人的生命都很重要,但比起那對不認識的男女而言,還是謝美男的命更重要些。

謝之寒自然聽不到水墨的心裡話,若是別人,他或許不會出手平白招惹麻煩,但顧傾城,他不能不救。方才一心放在水墨身上,竟沒有發現顧傾城的存在,倒在地上的男子他也認了出來,正是顧家心腹顧平。

「畜生!」謝之寒大喝一聲,同時將方纔收集在手中的石子不斷射出,直取老虎眼鼻等薄弱部位,逼的它不得不躲,延緩它的攻擊。老虎憤怒地嚎叫著,卻在撕碎謝之寒和撲向顧傾城之間猶豫著。謝之寒頓時明白,這老虎不是發了瘋,而是有什麼東西吸引著它,之前時水墨,現在則是顧傾城。

此時暈倒在地的顧平悠悠醒轉,他眼睛呆滯地動了動,跟著就恢復了靈活,他隨即想起了暈倒之前的狀況。「娘娘!」他啞聲喊道。不顧身上疼痛,勉強撐起自己的身體,四下尋找,幾乎立刻看到了無聲無息倒在地上的顧傾城。他大驚,想要跳起又力不從心,武藝精湛的他立刻明白自己的鎖骨及腰胯等處可能斷裂了,無法使力。

「謝之寒,別逞能,那老虎非要吃人,你乾脆讓它去吃那死了的男……」樹上的水墨急的亂出主意。可那個「人」子尚未出口,突然發現人家非但沒死,而且正兩眼圓睜怒視著自己,襯著臉上半干的血痕,堪稱猙獰。水墨立刻閉上了嘴,本能地對他乾笑著點了點頭。

又是這膽小的驃騎軍卒,顧平不屑於理睬水墨,只想著若能活下命來,定要稟告上官,將其軍法處置!「嗷!」老虎又是一聲大吼,顧平轉頭看去,謝之寒正與其對峙,顧平這才反應過來,那小子竟然直呼逍遙王的名字,而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王爺!」顧平驚喜地低呼一聲。人人都知神將無敵,但他更知道,表面看著俊秀懶散的謝之寒,學武時吃的苦頭不比顧邊城少半點。當時他和羅戰都很驚訝,這高貴無比的皇族親貴竟然比自己還能吃苦。

有謝之寒在此,顧平心裡踏實了一半。他迅速觀察環境,發現沒有其他埋伏,就小心翼翼地貼著地面,向顧傾城的方向蹭爬了過去,同時小心觀察著老虎的動向。站在高處的水墨將一切都看在眼裡,現在雖說不上安全,但畢竟老虎關注的對象不是她了,人也冷靜了不少。

顧平的舉動她明白,無非是想把顧傾城弄到更安全的地方去,水墨開始打自己腦中的算盤。以謝之寒的武藝,最起碼自顧逃命應該無疑,如果那男人和顧傾城也跑了的話,留下來給老虎算賬的只剩下自己,魯維和元愛。自己在樹上估計呆上兩天也扛得住,可下面的魯維和元愛就該遭殃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水墨這幾個月體會再多不過了,她自己也不是什麼聖母。但有些時候還是沒法自私的,因為有些人和事兒在自己心裡的位置太過重要。最起碼,讓她眼睜睜看著魯維和元愛在自己面前死掉,她,做不到。仗著站得高,水墨看了眼方才就發現的溝渠,再次測算了下距離。此時老虎也被謝之寒的阻撓吸引著,她深吸一口氣,開始往下爬。

水墨的動作立刻就被老虎察覺,顧平的行為它毫不在乎,但水墨顯然不同。看著老虎轉頭他望,謝之寒趁機甩出一枚石子,正朝老虎鼻骨而去,速度不算很快。老虎本能地歪頭躲避,沒想到第二枚石子悄無聲息,接踵而來,「噗」的一聲,正中老虎右眼,登時眼球爆裂。「嗷!!」這聲淒厲的哀嚎幾乎震裂了正在下樹的水墨的耳膜,「哎呀媽呀!」她被嚇得生生從樹幹上跌落了下來。

屁股直接著地的水墨顧不上摔得生疼的尾骨,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她拼盡全力向元愛和魯維撲去。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手拖起一個,向著深溝的方位直衝過去。之前她已看清,離此處不遠,有一處較深的溝渠,但有一定的坡度。去過不少次動物園的水墨知道,動物對於溝渠有著天然的畏懼,像老虎這樣的,逼急了也是跳過去,幾乎不會爬到溝底再爬上來。這個山溝雖深,但是有坡度,水墨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斷,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拖著魯元二人向前跑。

「王爺小心,這畜生瘋了!」顧平嘶聲大吼。從來都不知道動物也有豐富的表情,但現在那老虎的憤怒明白的寫在臉上。顧平拚命拍打著地面,吸引老虎注意,他希望老虎來對付自己,好讓謝之寒尋機救走娘娘,這樣他死也值了。可劇痛之下的老虎連顧傾城和水墨也顧不上了,它只想殺死那個傷害自己的人類。謝之寒不驚反喜,長笑一聲:「來得好!」獵刀僨起,矮身擰腰,迎上前去。

老虎口中的腥臊氣已近在面前,剩下的獨眼死死盯住謝之寒的喉嚨。謝之寒仗著武藝在身,毫不驚慌,待老虎力道用老,他動作如電,人已經閃到一側。老虎反應更快,頭也不回,腰胯猛地一掀,同時甩尾,若是被打中,謝之寒定然骨頭碎裂。

謝之寒冷笑一聲,早知道老虎這三板斧,他弓腰縮背打算翻滾躲避,忽然覺得身上麻了一下,雖然就是一瞬間,但謝之寒的動作已慢了一拍。「唔!」他悶哼了一聲,只覺得背上火辣辣的彷彿挨了一記鋼鞭,心知是被虎尾掃中了。

「王爺!」顧平狂吼。馬上就要成功的水墨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回頭,正看到謝之寒踉蹌跌出,她大驚失色。腳下草叢茂密,登時被絆了個跟頭,人向前摔倒。手裡抓著的魯維和元愛被她力道一帶,不由自主地向前滑了出去,不等水墨伸手去抓,兩人已滑落山溝。

水墨嚇壞了,連滾帶爬到了山溝邊,伸頭下望,兩人已滑落溝底,魯維在下,元愛斜壓在他身上,山溝本身的坡度倒是比水墨估計的要小,坡上也都是青草,想來兩人應該無事。水墨鬆了口氣:「魯維,愛愛,聽到嗎?」她試探著叫了一聲,沒有回應。水墨正想著自己是應該回到樹上,還是也跳下山溝呢,身後又是一聲慘叫。

鮮血味道忽盛,水墨回頭看去,顧平不知幹了什麼,人已鮮血淋漓的倒在了一棵樹下,那老虎嘶吼地越發猛烈,撲咬掀剪,步步緊逼。謝之寒也沒了之前的淡然自若,髮髻已經散亂,身上的銀甲因為翻滾躲避沾了許多泥土,不若平時的閃亮。俊俏的眉目襯著蒼白的臉色,更顯俊美,只是嘴角流下的血痕實在驚心怵目。數度征戰,水墨從未見過謝之寒受傷,他總是談笑風生於戰陣中來去自如的。

方纔有顧平幫助,他的獵刀險些刺中老虎心臟,雖然歪了幾分,但對這畜生的傷害也算不小。估計再堅持一會兒,就該有人趕來了。該死,謝之寒暗罵,雖不知給老虎下藥的人是誰,但十分陰毒,讓老虎發瘋還不夠,竟然在虎爪上下毒。之前自己被抓傷了肩部,現在半邊身體都開始發麻。不是什麼劇毒,但顯然可以讓人行動遲緩。

面對一頭瘋虎,行動遲緩的下場是什麼……謝之寒暗自咬牙。今日若讓老子活出生天,定要找到下毒之人,將其活生生扔入虎籠,被撕成碎片!

「阿墨!」謝之寒雖然在辛苦地應付著老虎,但水墨的舉動沒有逃過他的眼,他迅速明白了她的做法,心想這丫頭沒別的優點,就是逃命的時候,腦子極其好用。「阿墨!」他又大叫一聲,「發什麼呆!快去將娘娘帶入溝渠,快!!」

娘娘?!水墨一時間都理解不了這兩個字的意義。謝之寒正努力將老虎往遠處吸引,水墨本能地想拒絕,但立刻明白除非自己不顧魯維兩人死活,同時時光隧道再開個口子讓自己回到現代,不然違令的結果是自己在這異世被所有人追殺,李振恨自己,赫蘭巴雅也恨,她不想再加上一個謝之寒。

心中胡思亂想,身體已自動做出反應,水墨連跑帶爬的向顧傾城跑去。顧傾城依舊昏迷不醒,水墨幾乎是羨慕了,都是女人,怎麼差別這麼大呢。自己屁滾尿流的上躥下跳,人家卻能安穩的躺在這裡擺姿勢等著人救,連衣服都還是乾乾淨淨的。

顧不上感慨,水墨抱起了顧傾城轉頭就跑。就算人昏倒時體重會變大,她仍算是輕若鴻毛,而水墨這幾個月的兵糧也不是白吃的,跟在現代的她比起來,簡直就是金剛。「阿墨小心!」謝之寒的警告來的很及時,水墨頭也不回,全憑借在戰場上鍛煉出的條件反射,猛力一個前撲。隱約感覺一道黑影帶著腥騷氣息從自己上方飛躍而過,懷中抱著的顧傾城也摔跌了出去,在地上滾了兩滾,眉頭動了下。趴在地上,腦中近乎空白的水墨只想著,嘿,這回你的衣服也髒了……

「畜生,哪裡走!」謝之寒想不到這老虎竟然也會玩聲東擊西的把戲,擺出攻擊自己的姿態,卻在空中轉向,撲向逃走的水墨。幸好那丫頭還算機靈,躲過那一擊。身體的麻痺感覺越來越重,謝之寒覺得自己好像穿上了十付盔甲,但他仍不顧一切的將獵刀甩出,逼得那老虎不得不閃躲。

落地的老虎轉過身來,前腿微屈,縮腰沈肩,處於蓄勢待發的狀態,和水墨,謝之寒形成了三角對峙。水墨已翻過身來,看著距離自己不過十步之遙的猛虎,黃黑相間的皮毛上不時有鮮血滲出,一柄獵刀正插在它腰臀相接的位置。水墨現在敢動彈的只有眼珠了,她看起來跟斜眼似的掃了一眼謝之寒,心中冰冷,他兩手空空,已經沒有武器了。

虎吼人喊的雜亂忽然變成寂靜無聲,非但不能讓人踏實,水墨的一顆心反而吊的更高。每砰的跳一下,就撞的自己嗓子眼想幹嘔。除了威風,只有人與虎的粗重呼吸聲……「阿起?」低啞嬌柔的聲音如同炸雷,謝之寒暗叫不好,那老虎狂吼一聲,向一旁撲來,水墨僵如木石。

謝之寒腳尖微墊,一根棍棒樣的東西從地上跳起來,他一把抄住,咬牙撲向老虎。已經嚇傻了的水墨眼前一花,那老虎竟越過她,衝著顧傾城而去。謝之寒用盡了全身之力將棍棒揮出,重重擊在老虎臀胯上,那根木棒登時斷裂,老虎痛吼一聲,側跌出去。水墨回頭一看,正好和那美女對視了一眼,只見她兩眼大睜,跟著翻白,再度昏了過去。

老虎打了個滾兒又站了起來,有些搖晃,爪子上卻掛著一塊白布,是從那女子裙擺上撕下來的。水墨吞嚥了一下,如果不是謝之寒手快,那女人大腿上的肉恐怕都保不住了吧。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老虎氣喘籲籲,謝之寒也摔倒在地,只有水墨還保持著剛才的動作。

水墨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她看著謝之寒,卻發現他的動作有些不對勁,一舉一動都很艱難的樣子。不等水墨開口詢問,那老虎也詭異的動了起來,它拚命的死咬著那片被撕下的裙子,好像和那塊布有不共戴天之仇。

謝之寒也發覺不對,他腦筋急轉,忽然沖水墨大吼:「味道,娘娘的衣服上有味道!」什麼味道?水墨不明所以。謝之寒呼的出了一身冷汗,老虎之所以追擊水墨,是因為之前她抱過顧傾城,而顧傾城身上的味道,則被顧平的血腥味掩蓋住了,所以老虎一開始才會直接攻擊逃跑的水墨,對魯維和那個赫蘭女人卻毫不在意。

水墨也琢磨過味兒來了,她下意識先聞了聞自己,一身汗餿味兒。眼看著謝之寒貌似不能動,而老虎正在跟那塊布較勁,水墨鼓起最後的勇氣爬向離自己幾步距離的顧傾城,她的大腦和運動神經已經分家了,只憑借求生本能爬出了那幾步。

鷹嘯再度響起,那一直在天上盤旋的蒼鷹,忽然朝一個方向俯衝而下。還好,發瘋的老虎終於找到發洩的對象而沒有顧及水墨。水墨哆嗦著手,能解帶子的解帶子,不能解的就撕,還不靈就上牙咬。

馬上之人從容的伸出了手,略往下一沈,那只蒼鷹已穩當地站在了他的手臂上。燕秀峰微笑著誇了一句:大汗,好鷹!」赫蘭巴雅微微一笑,顧邊城則目不轉睛地向下張望,因為草木茂密,他們停馬之時,水墨,謝之寒正和老虎僵持不動,他也看不清狀況,不禁長眉微蹙,就待策馬奔出。一路上虎吼不斷,狩獵嫻熟的顧邊城等人都聽得出來,那野獸的狀態已趨於瘋狂。

這時雜亂的蹄聲再度響起,山坡上幾人一回頭,金黃與緋色的旌旗招展,竟然是皇帝追隨而來,燕秀峰臉色略變。皇帝雖然看起來文弱,但秉承祖訓,弓馬不可忘,縱馬而來,騎姿快速又穩當。還沒到近前,他焦急道:「二郎,傾城如何?」顧邊城一勒馬韁,迎上幾步,在馬上抱拳:「臣這就下去觀察,陛下且在此等候!」

他話音未落,虎吼再度響起,動靜之間,山坡上眾人都悚然看去。因為角度和草木遮擋,他們看不清謝之寒的拚死一擊,也看不清老虎正在拿布條出氣,他們只看見水墨正在向一個白衣女子爬去。

皇帝脫口驚叫:「傾城?!」跟著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看著水墨趴在娘娘身上,開始連撕帶咬地給她脫衣……該死的賤卒!好大狗膽!」一聲喝罵驚醒了眾人,正是黑虎軍和水墨有宿仇的校尉彭中。他表情憤怒至極,但眼中悄然閃過一抹喜色。赫蘭巴雅和燕秀峰卻有些愣怔,皇帝捏著馬韁的手指都變成了青色。跟在他身後的白震身形如同鬼魅般閃動,一名近衛只覺眼前一花,自己攜帶的弓箭已到了他手上。彎弓搭箭,他冷冷地瞄著不遠處的「忙碌」的水墨,毫不猶豫地鬆開了手指。

弓弦響聲驚動了不少人,赫蘭巴雅只來得及叫了一聲:「且慢!」因為跟隨天朝皇帝行獵,為了避諱也為了顯示坦然,沒有行獵之前,他隨身就帶了匕首,眼下只能乾著急。第二聲弓弦幾乎是隨即響起,白震臉上的皺紋越發深了,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持弓在手的顧邊城,不用看結果,他也知道自己那一箭肯定快不過顧邊城。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顧邊城身上,他神態恭敬,略一彎身,「陛下,容臣先行救人,回轉後再行向您請罪。」說完雙腿用力,赤鴻如紅雲般從山坡上飄然而下。赫蘭巴雅一笑,「陛下,屬臣還未曾見過真虎,也下去湊個熱鬧,可否?」皇帝好像被這一連串的變故弄糊塗了,喃喃道:「大汗,這,這危險啊。」

「陛下放心。」赫蘭巴雅撫胸一躬,隨即掉轉馬頭,跟隨顧邊城馳下山坡,蘇日勒一語不發地跟上。燕秀峰大聲道:「彭中,你速帶人去幫手,其餘人,留在這裡保護陛下!」彭中大聲應答,同時微微點頭,他看明白了主帥的暗示。「燕元帥,不會出什麼事吧?」皇帝擔心地問。燕秀峰微笑道:「陛下放心,神將出馬,焉得有失?」皇帝連連點頭,「愛卿說的是,說的是,朕還從未見二郎輸過。」燕秀峰眼光閃動,低下頭去恭聲道:「陛下聖明。」白震隨手將弓還給那位臉上帶了幾分訕訕的侍衛,餘光卻觀察著旁人的一舉一動。

燕秀峰瞬間變化的表情也沒逃了他的眼去,但他並未開口,安靜地退回了皇帝身後。

這邊正全神貫注給顧傾城脫衣的水墨忽聽謝之寒大叫:「阿墨!」水墨一個哆嗦,老虎玩夠那塊布了?她下意識擡頭去看老虎,一道厲風從耳邊劃過,噗的一聲,一支箭深深插入土中,奇怪的是,那箭竟只有半截,好像被什麼把尾羽的部分截斷了。

那頭瘋虎好像被什麼刺激到了,它肌肉收縮奮起,一個縱身已到了水墨和顧傾城跟前,謝之寒想要上前卻力不從心。馬蹄聲突響,一道黑影如閃電般衝了過來,謝之寒凝神看去,竟是被自己弄傷的烏雲,它擡起馬蹄,狠狠地朝虎頭踢了過去。

水墨大叫:「烏雲!」赤鴻和烏雲現在都是由魯維和水墨照應。水墨畢竟是女孩兒心性,喜歡拿些蔗糖、水果去餵這兩匹馬,平日刷毛洗涮也都親力親為,最後弄得這兩匹戰馬見了她比親爹還親,膩到不行。謝之寒認為水墨是男人時,曾嘲弄這兩匹馬是近墨者黑,也娘們起來。後來知道水墨是女人,只能和譚九打趣,大夫還不如馬明白。譚九翻著白眼說,她又沒天天餵我蔗糖,跟我摟一塊,我明白得了嗎我!

原本謝之寒為了安全,跳下馬時已命令其離開,沒想到躲在一旁的烏雲為了保護主人,竟然不顧本性中對猛虎的畏懼而衝了出來。烏雲是戰馬,很擅長在戰場上攻擊敵人的馬,被它踢瞎踢斷腿的馬不能計數,此時情急拚命,竟然踢得老虎連吼帶跳。

但老虎終究是萬獸之王,它的力量和靈活性不是戰馬可以相抗衡的,這頭狡猾的老虎故技重施,引得烏雲露出了破綻,它毫不猶豫地咬向烏雲的大腿。烏雲淒慘地叫著,被老虎拖倒在地,謝之寒明自老虎下一步定是要咬斷烏雲喉嚨,可他還是一動不能動,牙齒咬得咯崩作響。

「烏雲!」水墨急得眼發黑。她下意識地將手中的東西扔向老虎,甩出去才發覺那東西輕飄飄的沒有半點力道,竟是顧傾城的上衣。也輪不上水墨再找石頭,那老虎放開了烏雲,撲向那件半碎的衣物,抓嗅了一下,它發紅的眼睛再度轉向顧傾城和水墨的方向。

這樣可怕的目光,水墨想著,自己可能下半輩子都忘不了,如果自己還有下半輩子的話。猛虎仰天長嘯,它似乎明白了謝之寒對它再無威脅,慢吞吞地踱步而來,彷彿成心要讓對面的獵物加深恐懼一般。水墨嘴裡開始發苦,聽老人講,嚇破了膽的嘴裡都發苦……猛虎暴起,水墨唯一能做的就是閉上雙眼,引頸待戮。

連想都不敢想的疼痛並未傳來,耳邊傳來的呼喝怒吼也讓水墨有些恍惚,她勉強睜開一條縫,看了看,再看,銀光閃過,老虎的吼叫聲在山中不斷迴響,山坡上的部分馬匹嚇得驚慌失措,騎士們呼喝控制,還是有一匹馬不顧主人勒韁踢剌,掉頭逃離。皇帝的臉色也變得蒼白。顧邊城的銀槍在刺出的瞬間,老虎也許是出於野獸的直覺,它知道不能去碰觸那道銀芒,竟然做了一個馬戲團的老虎常做的側滾,躲過了那致命一擊。「城哥,」謝之寒手按肩頭叫了一聲。跟隨而來的赫羔巴雅翻身下馬,半蹲在謝之寒身旁,「王爺,你受傷了?」謝之寒神色一整,又變成了平日裡那渾不在乎的模樣微笑道:「還好,多謝大汗關心,小傷而已,還要不了我的命。」說話之時,他緊盯著赫蘭巴雅,那雙異色眼眸並沒有什麼心虛或探究,只是有著例行公事的客氣而已。雖然從心裡就不相信赫蘭人的交好,但謝之寒憑直覺認定,赫蘭巴雅與那頭瘋虎無關。

老虎一開始是跟著顧傾城來的,那最想要她命的,在天朝只有一個人,謝之寒嘴角噙著一抹冷笑。顧邊城根本沒給老虎再度喘息的機會,他飛身下馬,手持銀槍,大步搶上前去,槍花一抖,漫天蓋地的銀影哪是老虎能辨出真假的,更何況它已被謝之寒傷得不輕,一直在失血。旁觀眾人只看到漫天銀光閃過,那猛虎已被銀槍穿透,釘在地上,疼痛讓它瘋狂地掙扎,塵土和鮮血混在了一起。

顧邊城如同在戰場上一樣冷靜,手腕翻轉,刀刃森寒。藉著老虎暫不能脫離銀槍的禁錮,他輕巧地繞到後側,趁其不備撲了上去,憑借臂力和技巧控制住虎頭,短刀飛快地刺出。噗的一聲悶響,猛虎的哀嚎讓人聞之魂飛,鮮血迸出,被濺到的顧邊城眼也不眨,仍牢牢地控制著垂死掙扎的老虎。老虎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利爪將身側的土地抓撓出了幾個深坑,到斷氣,漸漸僵直。跟來的侍衛們都被顧邊城的手段嚇到,竟無人敢出聲。

直到蘇日勒那聽起來有些怪異的口音和一聲金鐵交擊的聲音響起:「你幹什麼!」

意圖偷襲水墨的彭中覺得自己有些腿軟,逍遙王的眼神彷彿在看個死人,而臉上濺到鮮血的顧神將也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他手一軟,長刀脫手掉在了地上,面色紅了又白,卻沒勇氣去撿兵器。

此時顧邊城才放開了死虎,收回短刀和銀槍,大步走回水墨身邊,兩人目光一碰,水墨不自禁地點點頭,表示自己沒事。顧邊城一言不發,只捏拍了水墨的肩膀一下,又熱又重還帶著血腥的味道。眼見顧邊城蹲下身去摸姐姐的脖頸,「她沒事兒,只是嚇昏過去了。」水墨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像破鑼。

顧邊城仍是方纔那淡然的樣子,但水墨卻感覺到他的變化,那股殺氣已經不見了,眼光又恢復了平日裡的安穩。「多謝!」顧邊城令人意外地對蘇日勒點點頭。蘇日勒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感謝自己替水墨擋的那一刀。蘇日勒漠然無聲地退到了赫蘭巴雅的身邊,一旁的彭中臉色愈發難看。

赫蘭巴雅雖然在微笑,但蘇日勒明白,主人很震怒,若不是自己眼疾手快,水墨已經被殺死了。蘇日勒有些複雜地看著狼狽的水墨,這個男人騙過了大汗但又曾在河邊放過自己,可殺父之仇,大汗一定要報,現在那風娘已落到手上,大汗是不會容許其他人和自己搶奪殺死水墨的機會的。

「阿起?」顧邊城看向謝之寒。謝之寒懶散地說:「我沒事,只是腳扭傷,走不得路罷了,回去讓譚九看看便是。」說罷瞥了赫蘭巴雅和彭中一眼,多年的默契立刻讓顧邊城明白有些話在這裡不方便說,他點點頭。早有那跟來的侍衛上前獻慇勤,見王爺上不得馬,伶俐地立刻招呼同伴將披風脫下,做成個簡易擔架,好將王爺送回大營。

還好過去貴婦的衣飾複雜,外衫、外衣、中衣、小衣一層又一層;還好水墨沒來得及把貴妃娘娘扒光,只是撕破了外衫而已,不然趕到現場的這些侍衛,就算是一片忠心,大概也難逃被挖眼的命運。即使如此,顧邊城還是卸了軟甲,將外衣脫下,蓋在姐姐身上。

彭中這時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代表的是燕元帥甚至皇帝陛下,豈能示弱。他鼓起胸膛說道:「神將大人,非是小將魯莽,此人行為孟浪,大逆不道,若是到了陛下跟前亦逃不了千刀萬剮之罪,小將將其格斃,只是想讓他少受些活罪,也免傷了驃騎的臉面,還有……」剩下的話他沒再繼續。

這番話說得真是冠冕堂皇,好像還帶了幾分情真意切。水墨一開始沒明白行為孟浪說的是誰,等他說完才明白,自己現在是男人,雖然已經在大殿上高調出櫃,但皇帝還是不會允許任何一個雄性生物碰觸自己的女人。想方才為了活命,哪想到她是什麼皇妃娘娘啊,就是七仙女水墨也照扒不誤,胸啊腰啊不知摸了多少把,水墨的臉登時白了……謝之寒舒服地隨便那些侍衛擺弄,這些人輕手輕腳生怕碰疼了他,就算王爺不計較,那邊還有一個出了名寵兒子的公主殿下等著呢……聽到彭中話裡有話,謝之寒冷笑一聲,「二郎,彭校尉還真是有心,你可不能小氣啊。」顧邊城淡然道:「自然!」彭中忍不住倒退一步,聲音壓低了不少,「小將豈敢,王爺、將軍折殺了。」

顧邊城將姐姐小心抱入懷中,飛身上馬,回頭想示意水墨也上來。水墨剛要過去,馬蹄聲響,一股力道傳來,水墨來不及反應,人已被扯上馬背,一回頭,正對上赫蘭巴雅的笑眼。他朗聲道:「神將大人,娘娘和王爺都需要救治,我們速速回去吧,以免陛下擔心。」顧邊城微笑道:「那就麻煩大汗了,我們走!」謝之寒眉眼一挑,打量著赫蘭巴雅,並未開口。

水墨一碰到他就很不自在,赫蘭大汗被殺死的情景不由自主地在她腦海裡翻騰,「不敢勞煩大汗,我還有兩個同伴在山溝裡,我要和他們一起走。」說完,水墨想要下馬,赫蘭巴雅按住了她的腰,嘴唇觸著水墨耳垂兒小聲說:「你我的交情何必客氣?」又揚聲道:「蘇日勒,去把那兩人帶上。」不容水墨爭辯,他叱喝一聲,戰馬飛奔而去。

謝之寒盯著赫蘭巴雅漸漸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一旁的侍衛試探地  
問:「王爺,讓屬下們先送您回去吧,要是哪裡不舒服,您開口。」唔。「謝之寒鼻子裡哼了一聲,看見彭中也翻身上馬,顯然想趕回去找他主子報告。

謝之寒笑瞇瞇地招呼道:「彭校尉,烏雲就麻煩你帶人給我擡回去吧,你心細,別人辦事我不放心,好了,我們走。」

侍衛們擡起謝之寒往回走,堵得臉色發青的彭中端坐馬上半晌,一個小校湊過來問:「大人,我們走不走?」彭中一馬鞭抽下來,「你急什麼,趕著上轎啊!還不快去把馬擡好,要是少了一根鬃毛,我先砍了你們!」那小校平白挨了一鞭子,只能自認倒黴,招呼眾人去擡烏雲,心裡早將彭中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遍。

隨著大隊人馬離開,喧鬧的山林再度恢復了平靜,躲得遠遠的小鳥又飛回了樹枝上,婉轉鳴唱,滲入泥土中的血腥顏色越發暗淡……草叢彷彿是因為風而搖動了一下,樹上的鳥兒卻撲稜稜飛走了,一個身影突然閃現。他遙望著山坡上的喧鬧,冷冷一笑,「親愛的兄長,我來了,這份見面禮你還喜歡嗎……」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7 02:29:02


秘密(二)


春天就如同年方二八的少女,雖沒有成熟女子的風情絕艷,卻總含著幾分難以描畫的嬌嫩。不論是搖曳生姿的岸柳,還是悄然綻放的初蕊,哪怕是拂面而過的微風,也帶著絲絲輕軟。水墨信馬由韁地走著,現在已然馬術嫻熟的她,甚至可以閉上眼,身體早就習慣了那有節奏的起伏。

不遠處就是蒼翠的山影,天空晴朗如洗,點綴其間的白雲不時地遮擋一下陽光,讓人覺得溫暖卻不刺目。古代的官道和現代的高速沒什麼大不同,除了四條腿兒換成了四個輪子,兩邊都是農田,勞作的農人們從古至今,都是一樣的勤勞艱辛。

農家女有的倒是大膽些,對著行進中的馬隊指指點點,雖然認不得旌旗上的大字,但是通過口耳相傳,誰都知道,黑衣銀甲乃是天朝最強悍的驃騎軍。「阿墨,你看,左邊數第三個小妞,腰身有如楊柳,樣貌標緻,旁邊幾個也勉強入得眼,都城果然不同他處,連村女也風姿綽約,」康矮子搖頭晃腦地感歎道。

水墨隨意地掃了一眼:「還好。」康矮子嘖嘖有聲:「小白臉太挑剔,我敢肯定,她一定跟我的合得來!」水墨沒好氣地說:「任何穿裙子的你都覺得合得來!」「哈哈哈!」聽到的驃騎戰士無不放聲大笑。康矮子非但不生氣,反而摸著下巴點頭道:「言之有理。」對於這樣堅韌的厚臉皮,水墨只能翻個白眼,任憑他再如何胡言亂語,也不搭理。

譚九拿著個小酒壺,搖晃地騎在一匹老馬上,他忍不住低聲笑道:「若非親自證實,我怎麼也不相信,她是個丫頭,說起話來實在是,嘖嘖。」領頭的羅戰面無表情,但熟悉他的譚九能感覺到,此刻的他也很放鬆,全不若平時好似繃緊的弓弦。譚九根本不介意羅戰的沈默,笑瞇瞇地咂了一口酒,回頭看了一眼,被康矮子「騷擾」的不勝其煩的水墨。

天子行獵於四季,《周禮》中曾稱,春季行獵為春搜。太史令觀天象算好日期時辰,拜祭過後才可出發。皇帝出行儀仗皆有規定,數量多少,前後順序,何處行,何處停,不能有半點差錯。水墨在此之前,深受電視上某些私訪類的電視劇荼毒,以為皇帝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就算不能跟火炬接力似的和平民女子談戀愛,想去哪兒玩還是能做主的吧。直到此次皇帝戰無疆行獵宴客,她才弄明白,裡面的規矩多如牛毛,如果說皇帝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那他也必定是天下最受限制的人,哪怕昏君亦如是,除非,他不當皇帝了。

顧邊城和謝之寒早就奉旨隨駕,提前一日出發,陪同皇帝皇后以及貴客赫蘭大汗前往禦田,即天子狩獵專用之地。第二日方可輪到宮中嬪妃以及皇親國戚乃至大臣們的女眷出發,也就是說,之前除了皇后,是沒有女人可以在第一日吉時進入禦田的。但水墨聽說,此次為了表示對赫蘭的重視,赫蘭公主已被封為「和妃」,特旨隨同皇帝,一起出發。

水墨雖不懂政治,但也明白其中肯定大有奧妙,遠非所謂的尊重赫蘭一族那麼簡單。圖雅,在赫蘭語裡是天真無邪的意思,這是謝之寒告訴自己的。真不知道那個曾與自己偶遇的小公主,能保持天真多久,或者說,她能在皇宮裡堅持多久。雖然只在夜宴上相處短暫,水墨卻十足的領教了皇后的冷酷無情,這樣一個女人,能容得下一個被交易而來的異族少女嗎?

水墨自嘲地一笑,自家的事情還搞不定,這會兒反倒替別人操心起來。不過,此次田獵如有機會,水墨決定要接觸一下那個赫蘭侍女,已證實自己的懷疑。她不但聲線像元愛,更重要的是,那夜在桃花林被人「非禮」之時,那突如其來的女聲,也很像元愛。

「愛愛,是你嗎……」水墨低聲念叨了一句。

「愛愛是誰?」康矮子突然斜了半個身子過來,水墨的心撲通一跳,又淡定說:「拙荊!」「噗!」譚九噴了半口酒出來,辛辣的酒嗆進了他喉嚨,譚九大咳。被他噴到少許的羅戰目不斜視,只用手背抹了下臉頰,順便帶馬快行兩步,離譚九遠些。

「什麼精?」康矮子的學識只夠打仗用的,這些文縐縐的東西他自然聽不懂。一個戰士好笑道:「拙荊就是內人,也是媳婦的意思,阿墨說的文雅,怨不得你不懂。」康矮子啐道:「狗屁文雅,你個馬屁精。」水墨毫不相讓:「那也比你就喜歡狐狸精強!」戰士們再度大笑。譚九又開始搖頭:「如此伶牙利齒,他們居然會喜歡……」說著他瞧向羅戰,一愣:「老羅,你離我如此之遠作甚?」

羅戰也不理他,忽然勒住了馬,伸手握拳,驃騎戰士們立刻齊刷刷地停了下來,包括水墨在內。紀律,往往是種習慣,當它融入你的骨血,你所做的就是條件反射,而不是犯錯。羅戰沈聲說:「前面已到禦田外圍,勿再說笑!唐彪,潘得水!」

「屬下在!」兩個大漢聞聲策馬而出。「你們前去通報驃騎所屬到來,然後讓一人去稟告將軍,我等紮營何處!」「得令!」兩人雙雙抱拳,利落地掉轉馬頭,疾馳而去。方才只顧和康矮子鬥嘴,水墨這才發現四周雖然還是農田,但人煙皆無,顯然已被清退,不遠處更是旌旗連天,人聲馬嘶不斷。

幾隻不知名的小鳥從水墨頭上飛過,因為皇帝的禦帳紮在河邊,與樹林還有一段距離,比起亂中有序的營地而言,那片鬱鬱蔥蔥的樹林顯得很安靜。水墨暗自歎了口氣,只要狩獵開始,那片充滿了生機的樹林立刻會變成動物們的修羅場。不過從戰場上逃命回來的水墨已沒有了現代人那種珍惜動物,悲春傷秋的心態,人都像動物一樣被屠殺,更何況於動物。

整好隊伍,羅戰帶領驃騎安靜等候著,這時從後方又傳來馬蹄和車輪滾滾的聲音。水墨回頭看去,一隻衣飾鮮明的隊伍正緩步前行,淺紅色的旗幟上繡著一個大大銀字:平。羅戰開口道:「驃騎,讓路!」驃騎軍迅速不是整齊地移到了路邊。車隊漸行漸近,魯維小聲問:「阿墨,你認得嗎?」水墨搖搖頭。康矮子壓低聲音:「噤聲,這是安平公主!」

安平公主?水墨跟著康矮子的動作略低下頭,卻突然反應了過來,那不就是謝之寒的老娘嗎?她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被絲綢和精美雕刻裝飾的馬車正好經過她跟前,雖然前面擋著個康矮子,此時車窗上的紗簾恰好被微風略略吹起,水墨隱約感覺到有目光射了過來,她迅速地垂眼低頭,並提醒自己,下次要躲,一定躲到羅戰那樣的大個子身後。

公主的車隊終於過去,不遠處響起了有節奏的鼓聲,水墨知道,那是在通報來者的身份。康矮子一帶馬靠近羅戰:「大人,公主殿下怎麼此時才到?她應該晌午之前就到了啊?」羅戰看著馬車前行的方向:「不知道,暫與你我無關,聽從將軍和王爺的指示就是了。」康矮子一揚下巴:「潘得水回來了。」

驃騎戰士們跟隨潘得水,按照負責守衛的禦林軍指派,準備紮營在樹林裡。水墨有些奇怪,悄聲問康矮子:「為什麼讓我們駐紮在樹林,而不是行營?」康矮子呵呵一樂:「為什麼,你不駐紮在這裡,誰做獵餌啊。」「啊?!」水墨大吃一驚,差點被一根低垂的樹枝刮落馬下。戰士們頓時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康矮子報了方纔的仇,大笑道:「瞧你那點膽色!」

譚九喝了口酒,回頭斜睨著水墨:「我們是戍邊的軍隊,怎麼可能駐紮在皇帝的行營裡,讓你駐紮在此,已是天大的恩寵了!」水墨眨了眨眼,這才琢磨過味兒來,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的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吧……以驃騎的戰力,幹掉皇帝也不算什麼難事吧。水墨咧咧嘴,把這個大不敬的想像拋在腦後。

「嗚……」也不知道什麼野獸突然嚎叫了起來,驃騎的戰馬還好,但個別的已豎起耳朵,表示不安。水墨嚥了口吐沫:「這是什麼野獸啊,這林子裡都有什麼啊?」騎在她身旁的譚九半醉半醒地說:「應該是狗……」狗?古代的什麼狗會這麼叫?水墨正納悶,就聽譚九打了個嗝兒接著道:「狗熊吧。」

水墨氣個倒仰:「譚大夫,說話不帶這麼大喘氣的!」康矮子等人竊笑。譚九撓撓頭皮:「有什麼差別嗎?」水墨嗓門高了三度:「狗和狗熊當然有差別了,筆記本和筆記本電腦那能是一個東西嗎?!」「筆跡……什麼惱?很厲害的動物嗎?」譚九覺得自己可能喝多了,不然為什麼一句也聽不懂。

「呃,沒什麼!」水墨閉緊了嘴巴。康矮子回頭對眾人笑說:「你們發現沒有,阿墨一膽小或者一著急就喜歡胡說八道。」眾人皆笑著點頭稱是。「我才不是膽小,」水墨見不得康矮子得意洋洋的樣子,忍不住回嘴。康矮子就喜歡跟水墨耍嘴皮子,高興地說:「你不是害怕是什麼?」水墨怒道:「我們老家根本不讓殺野生動物,動物是受保護的!」

眾人都是一愣,跟著哈哈大笑起來,康矮子更是笑的快坐不住馬,他歪靠向羅戰:「大人,你信不?」羅戰難得的咧了下嘴角。雖然水墨行為古怪,但天下哪有不讓狩獵的地方。魯維對水墨猛使眼色,讓她注意,水墨唯有苦笑,這些古人哪裡懂得現代人和動物的悲哀。

笑夠了的康矮子跟上了水墨,大力拍著她肩膀:「放心放心,這林子裡的動物絕對不受保護,你可以隨便下手!」說完他哈哈大笑,和同僚們擠眉弄眼。水墨乾笑了一下,跟著笑容僵住,她突然明白了過來,這裡的動物不受保護,反過來這裡的人也不受保護啊!被吃了算你活該。水墨立刻打定主意,就算是被嘲笑死,她也要留下來看營帳,絕不上場。

「誰?!」羅戰和康矮子同時出聲喝道。水墨一怔,擡頭張望四周,好像什麼也沒有。康矮子怪笑一聲:「再不出來,別怪老子無情了!」說完,他一捋衣袖,露出手弩,對準了一個方向。可他話音未落,一個人影已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直直朝著水墨撞來。

羅戰臉色一變,手在腰間一抹,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已在手上,跟著甩出。馬上的水墨卻突然尖叫:「不要!」她幾乎是跌下馬來,抱住了那個人影,許是巧合,水墨被那人的衝力撞的後退一步,兩人滾做一團,羅戰的匕首「嗤」的一聲,插入泥土直至沒柄,就在水墨腳邊。

水墨不顧魯維的驚呼,抱著懷中人低叫了半句:「愛……」她勉強將後面的字嚥了回去。那張平凡無奇的臉上都是驚慌,她死盯著水墨。水墨以為她被驃騎嚇到了,正想出聲安慰,戰馬們忽然不安地刨地,小聲嘶鳴,跟著「嗷嗚……」一聲,某種野獸的嚎叫聲在不遠處突然響起,雖然隔著一段距離,卻讓人心神劇震。水墨身上一緊,立刻有了尿意。驃騎戰士們表情卻帶了幾分興奮地瞭望著,控制著戰馬,手中刀弓箭弩已起。

「這,這是什麼?」水墨結巴地問。譚九擦了下嘴巴:「跟你的那個筆跡……什麼惱差不多吧。」

水墨瞠目結舌,心想這來的是微軟還是蘋果?!此時懷中人幫她解惑,疑似元愛哆嗦著說:「虎……」

虎……水墨猛地瞪圓了眼睛,「老虎!!!」

「姑母?」皇帝驚喜地看著裝飾華美的馬車車簾掀起,年方總角的小僕迅捷地放好木階,一個身著淺黃色宮裝的女子正在扶著宮女的手臂下車。雖然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已年近四旬,但當她聞聲轉頭微笑的時候,所有人還是忍不住屏住呼吸,絕大多數的男人都轉開了眼睛,為了她的威儀,更為了不能言喻的心跳。

「哥哥,她長的好美,」圖雅喃喃自語,同時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女子優雅地彎腰,轉頭,探步,一舉一動都帶著天生的優雅和從容不迫。赫蘭巴雅的異色雙眸微微閃亮,早就聽聞安平公主美貌無雙,現在看來果然名不虛傳。赫蘭巴雅忍不住掃了一眼人群,早上還見了一面的謝之寒並不在迎接的人群之中,顧邊城卻隱在人群之後,因為光線角度,巴雅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哥哥,她比父汗帳內的那幅畫像美麗多了,是吧?」終於回過神來的圖雅小聲問道。赫蘭大汗早年曾得到安平公主一副流傳宮外的畫像,一直視為珍藏,圖雅從小就希望自己長的能有這麼美。草原上曾有謠傳,大汗之所以數度聚集部族發動戰爭,就是為了能得到安平公主,幾乎沒人相信這個目標可以實現,但謠言始終不曾斷過。

聽到圖雅的問話,赫蘭巴雅迅速把目光放回了妹妹身上,微笑著說:「是啊,畫的再傳神,也沒有真人的生動。」說著話的同時,巴雅也感受到如芒在背的感覺,以顧邊城的敏銳,自然不會忽略任何關注的目光。但是,巴雅微微一笑,神將終究不是神,他不可能事事周全啊……

看到皇帝快步上前,親自前來迎接,侍女們趕忙低頭後退兩步,任由皇帝接替了她們的工作。安平公主掩不住歡喜道:「陛下,」她攙扶著皇帝手,邁下了最後一級台階。「姑母,不是說您身體不爽,怎麼又親自前來?」皇帝有些急切地打量著安平公主,眼中帶著真摯的關心和尊敬。

赫蘭巴雅眉頭一挑,他不動聲色的用餘光觀察著站在不遠處的燕秀峰等人。一身天青色武服的燕秀峰今日看起來越發顯得風流倜儻,此時他正微笑地看著皇帝和安平公主閒話,絲毫看不出半點不滿。倒是他身後的那群部屬,不少人的臉色變化,顯然不喜歡看到皇帝和安平公主親善。

安平公主微笑著拍了拍他的手:「我很好,只不過禦醫謹慎罷了,但我自家知自家事,去年你因為身體不好沒有行獵,今年無論如何,我也要參加的。」皇帝開心地笑了:「真是太好了,」他轉頭張望,又帶了點苦笑:「文起方纔還在,轉眼的工夫就不見了,我派人去找,白震。」恭立在一旁的白震踏前一步:「老奴知道了,」說完想要跪下給公主行禮,安平伸手攔住:「白主事,免禮。」「謝殿下,」白震越發恭敬,彎身低頭倒退三步,這才轉身走開,去找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謝之寒。

皇帝攙扶著安平公主向大帳方向走來,所有人,不管心裡想哭的,想笑的,還是暗自憎恨的,都露出了一副恭謹笑容,迎接二人的到來。赫蘭巴雅自然知道什麼樣的表情和動作才是恰到好處,只不過腦海裡卻翻檢著各種有用的信息,已應付可能發生的狀況。

皇帝戰無疆的母親出身下層官員,只因為容貌美麗才被送入宮中,但在美女如雲得皇宮中也不算出挑,可誰都沒想到,只有她為皇帝產下了子嗣,唯一一個可以繼承大統的男嬰。只不過她雖然生下了皇帝,卻在生產時耗盡了生命力,第二日就香魂渺渺,連自己的兒子長什麼樣子都未沒見過。貴妃的封號,乃至皇帝登基後,太后的封號等等至高無上的榮華都與她無關,她的一生似乎只為了生一個男孩兒而存在。

宮中雖有不少妃嬪,但那時還是太子的戰無疆卻不肯接受任何一個女人的撫慰,只有剛生下謝之寒的安平公主,才能讓他平靜下來。在皇帝的成長過程中,安平公主形同親母,對皇帝的影響很大,直到皇帝為太子指婚,燕家才有了再度置喙後宮的餘地。想到這兒,赫蘭巴雅用餘光看向如同母子一般走來的皇帝和安平公主,漢人有句俗語,侄兒像姑姑,看來說的沒錯。當初自己也曾訝異皇帝和謝之寒的相似,而謝之寒完全繼承了母親的美貌。

「姑母,這位就是赫蘭大汗,他親自護送圖雅公主來朝,願兩國休兵,永世交好。」皇帝的聲音打斷了赫蘭巴雅的回憶,他微笑著跨前兩步,一手撫心,恭敬有禮地彎身道:「赫蘭巴雅見過公主殿下。」「大汗不必多禮,想來路上辛苦了,這位就是圖雅公主?」安平公主聲音溫和,讓人如沐春風。

赫蘭巴雅回頭對妹妹示意,圖雅上前蹲身行禮:「殿下。」安平公主拉住圖雅的手細細打量,然後連勝讚歎:「肌膚勝雪,眼眸明亮,不愧是赫蘭第一美女,名不虛傳。」見到偶像的圖雅吶吶不成言,卻突然冒出一句:「殿下才是第一美女,我從小就希望能長成您那個樣子。」話一出口,四下寂靜,圖雅也知道自己冒失,耳朵紅得彷彿能滴出血來。

「呵呵,」安平公主輕笑了出來:「好可愛的姑娘,你這話真是讓人喜悅。」四周的親貴們都配合的笑著,皇帝看向圖雅的目光也很溫柔,雖然還沒有正式招她侍寢,但圖雅的天真可愛讓他樂於親近,雖然皇后一點也不欣賞。皇帝眉頭微皺,看了不遠處另一座氣勢十足的帳篷,那是皇后的行宮,她應該已經知道安平公主的到來了吧,卻不肯露面,就算派人去問,她也一定有著大把的借口等著朕。可惡,皇帝握緊了拳頭。

「陛下?」感覺到皇帝的變化,安平公主溫柔地看向他。皇帝臉色一緩,正要開口說話,外圍的山林裡突然傳來野獸的呼嘯聲,營地裡的馬匹和等著被宰殺的牛羊們頓時不安的騷動了起來。圖雅嚇了一跳,她不自禁地靠在赫蘭巴雅身旁:「哥哥,這是什麼?」巴雅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微笑答道:「應該是老虎。」「虎?!」長於草原從未見過老虎的圖雅害怕又好奇:「是畫上的那個老虎嗎?比草原上的狼還要厲害嗎?」

「哈哈,和妃娘娘,老虎可比狼要強大多了,它是百獸之王,幾隻草原狼如何能跟它相比呢!」一個貴族打扮的男子大笑著說,旁人也都笑著贊同。圖雅有些不知所措,赫蘭巴雅用目光壓制著忿忿不平的蘇日勒等人,誰都能聽的出,此人藉著虎狼之說,來暗喻赫蘭和天朝的差距。赫蘭巴雅微笑著對圖雅說:「等陛下獵到老虎,你就可以親自比較它們的不同了。」

他這話一出口,那些不懷好意的笑聲頓時消失,皇帝戰無疆的臉色更是古怪。雖然皇帝也學習弓馬,那只是為了健身甚至娛樂,但要讓他捕虎,實在是高難度了些,若是天朝的權貴們敢這麼說,皇帝一定會懷疑他意圖不軌,但這些草原蠻族當然是不懂得這個道理的。獵虎當然不行,不獵好像又在這些蠻子面前失了體面,皇帝沒好氣地瞪了挑事的那人一眼,原本還一臉得意的他,立刻寒噤地退到了人群裡。

燕秀峰脫眾而出,正想幫皇帝解圍,就看見白震快步走了回來,一向木然的臉色竟帶了點慌亂,安平公主向他的方向張望過去,沒見到兒子的身影,不禁有些失望。白震還沒到跟前,皇帝已開口笑問:「阿起呢?不是故意躲著你吧。」白震躬身回道:「陛下,王爺聽聞林外有虎傷人,帶人追去了!好像是,」說到這兒,白震額頭的汗都滴了下來,但他不能不說:「好像是貴妃的車馬……」

「什麼?!」皇帝和安平公主同時出聲。

赤鴻如同一道紅雲般朝樹林的方向奔去,它的速度越來越快,顧邊城如同黏在馬上一樣,隨著戰馬的節奏調整著自己,好讓赤鴻能以最佳的姿態和速度奔跑,可同樣急促的馬蹄聲一直伴隨在他左右,只要微微側身,就能看到赫蘭巴雅和燕秀峰緊隨在他身後。他們的馬固然是良駒,但能跟上自己,也證明他們的騎術同樣優秀。

但現在顧邊城根本沒心思考究這兩個人的騎術,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姐姐顧傾城怎麼會被老虎襲擊呢……

時光不會倒流,水墨也實在稱不上是個有遠見的人,在一個春光堪稱明媚的上午,水墨懂得了一個道理,因為怕死而躲出一百里也比不上該死時那不經意邁出的一小步。命運這個詞,實在讓人無奈又畏懼。

一刻鐘之前,山林中。

「阿墨,你不是看上這……」康矮子靠在馬頭上,俯視著仍然依偎在水墨懷中的赫蘭女子,「這赫蘭娘們了吧,她皮膚又糙又黑,一看就是關外女子,哪裡好看了?」他邊說邊用馬鞭將那女子的下巴擡了起來。粗糙的鞭稍兒顯然讓她很不舒適,但她不敢掙扎,只能閉上了眼睛,水墨感覺到她的顫抖,揮手將馬鞭打開。那女子彷彿才明白過來,她羞澀地離開水墨懷抱,跪坐在一旁,但和水墨近得插不進一隻手去。康矮子嘖了一聲。

這時草叢中傳來輕微的響動,水墨沒有察覺,大部分戰士卻先是一緊,然後又放鬆了下來。「大人!」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影子一般,輕盈地落在了羅戰的馬前,水墨這才看清,是斥侯頭領安順。「順子,發現什麼了沒有,那只野貓現在哪裡?」康矮子雙腿稍稍用力,戰馬就自覺地靠向了羅戰。

安順長了一雙大眼睛,卻配上了小鼻子小嘴小臉盤,天生笑模樣,連睡覺也是咧著嘴的。如果在現代有人這樣給水墨描述容貌,她只會想起林志玲,可自從認識了安順,水墨也就不怎麼羨慕那樣的五官配置了,他的湊在一起,活脫脫的就像只小猴子。但就是這樣瘦弱的男子,卻是驃騎斥侯第一人,不知經歷了多少危機,弄到了多少情報,卻一直毫髮無傷,堪稱驃騎軍中的一個奇跡。

順子笑嘻嘻的攤開手,一撮黃白相間的毛髮赫然出現在他掌中,羅戰將其拿起,在手指中撚著又低頭嗅了嗅:「應該是只公虎,年紀不大。」說完遞給康矮子,康矮子也是又撚又聞,然後點頭道:「沒錯,看來應該是只剛被趕出家門的小老虎,真沒意思。」有個戰士笑說:「小老虎也比大鹿什麼的要好玩多了!」其他人立刻附和,皆躍躍欲試的樣子。

水墨只有發傻的份兒,別說給她老虎毛,就是給她一撮狗毛,她也聞不出公母大小來。「那畜生呢?」羅戰問。順子指指身後:「我循著聲音一路追了過去,在一個山澗跟前斷了爪印蹤跡,只有荊棘上掛的這撮毛,想來是那隻小虎躍過了過去,我沒騎馬,可跳不過那麼寬的山澗。」

康矮子嬉笑著打趣安順,既然是猴子,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山澗,羅戰卻一直看著安順手指的方向。「呃,有什麼不對嗎?」譚九打了個酒嗝,一股子糧食發酵的味道撲鼻而來。羅戰卻眉頭都沒動一下,只低聲說:「沒什麼,只是覺得那老虎行蹤有些詭異。」譚九醉眼迷離地看看遠處蔥鬱的山林半晌,一笑:「那是老虎,自由的很,你以為是咱們嗎,一步一行都有定數,老虎活的多自在啊。」說完他感慨似的搖著頭,又喝了一大口酒。

羅戰嘴角微動,看不清是微笑還是嘲笑,他彷彿下了決定,回頭看向眾人:「我們跟過去看看!」康矮子用馬鞭撓著頭皮問:「我們不先宿營嗎?別再讓某些人誤會咱們意圖不軌。」後一句話他聲音壓得很低。羅戰眉頭皺起:「你說的是,不過我心裡有些不安,總想過去看看,這樣吧,派幾個人先去紮營,說明狀況就是了,誰去?」

「我!」水墨一聲大吼,氣勢如虹,山林中甚至傳來了回音。戰士們都渴望著狩獵老虎的快感,因而無人舉手,水墨高舉的手臂分外顯眼。大家先是面面相覷,跟著都嗤嗤的竊笑起來,水墨臉上一熱,但依舊沒有放下手。譚九和羅戰眼中閃過笑意,康矮子卻恨鐵不成鋼地大聲歎息:「你個膽小鬼!」

水墨雖然「理虧」仍然抗辯道:「我要不膽小怎麼襯出你膽大,你應該感謝我才是。」康矮子被水墨的歪理氣得在馬上吼:「這是什麼狗屁道理!」戰士們就笑,在驃騎軍中看水墨的牙尖嘴利已經成了固定娛樂節目,只不過她對陣謝之寒一般都輸,對陣康矮子一般都贏。一個年長些的戰士笑言:「老康,你就別逼他了,這小子本就武藝低微,你教他射箭,現在也是十發九不中,萬一我們真的碰到老虎,傷了他,可怎麼跟將軍他們交代,讀書人的用處不在這裡。」「就是,就是,要是跟老虎比耍嘴皮子,帶著阿墨去倒罷了,哈哈哈!」戰士們哄笑起來。

這世上本沒有厚臉皮,被嘲諷的多了,也就有了,被笑話兩句會死人嗎?可碰到老虎那就說不定了,既可以躲開危險,還能弄清「元愛」的真實身份,這才叫一箭雙鵰呢!看著水墨淡然自若,任憑人打趣的樣子,譚九嘿嘿笑了起來:「這丫頭著實有趣,我真的很好奇,什麼樣的家庭能教出這樣的女子來。」他轉頭看向羅戰。羅戰微微搖頭:「派出去查探的人還未回來。」

「好了,大家準備一下,你,還有你,你們跟水墨留下紮營,還有,問明情況,然後護送這位赫蘭客人回營!」羅戰吩咐道。那兩個被迫留下的戰士雖然臉上不爽,但執行命令卻不打半點折扣,一個壯漢策馬向前,赫蘭女子啊的驚呼了一聲,人已被拉上了馬。水墨下意識想幫她,又強迫自己不要亂了手腳,如果這女子真是元愛,暴露了行蹤,對誰都沒好處。

「大人,我,我也跟水墨回營,」魯維攔住了羅戰的馬頭,他當然很想去獵老虎,但照顧水墨的責任更重要。看著身量又高壯了些的魯維,羅戰冷硬的臉上閃過一絲笑容:「可以!」跟在他身後的康矮子不滿意地用馬鞭敲魯維的頭:「小膽小鬼!」魯維衝他咧嘴傻笑,露出了自己門牙上的大洞。康矮子不自覺地舔了舔自己同樣缺了一顆門齒的上牙床,魯維這小子一直跟著自己練武,進步神速。想到這兒,康矮子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上馬的水墨,搖頭,跟這個沒用的小子比起來,魯維稱得上練武的天才,唉……

「好了,若是見到那畜生,先圍而不攻,明白嗎?」羅戰沈聲道。「得令!」戰士們齊聲應諾。羅戰回頭看了一眼水墨,一揮鞭,率先而行。「阿墨,羅大人啥意思,不打老虎了?」魯維悄聲問。「那倒不是,」不知何時,譚九騎馬來到了兩人身邊,他笑瞇瞇地說「魯家小子,老虎乃是萬獸之王,行獵時非王者不得獵,懂了嗎?」「喔,」魯維摸摸鼻子:「那大人們還高興些什麼,又不能動手。」譚九笑了出來,水墨拍了魯維的腦袋一下:「笨啊,皇帝尊貴著呢,怎麼可能親自動手!」似懂非懂的魯維又問:「譚大夫,您不去嗎?」譚九奇怪地問:「我去幹什麼?給老虎治傷嗎?」

水墨嫣然一笑,輕踢了魯維的戰馬一腳,示意他跟自己走,省得再問一些笨問題,譚九的「武藝」還不及她呢。譚九雖喝了個半醉,那笑容還是看得分明,心裡感歎,明明是個姑娘,言行卻瞞過了那麼多男人。「譚大夫,我們走吧,」留下來的驃騎戰士策馬過來說道。譚九點點頭,眼光落在那個橫躺在馬鞍上的赫蘭女子,橫看豎看,沒什麼稀奇的,但怎麼都感覺有點不對。

一行人縱馬前行。山中空氣清新的如同被洗過一樣,泥土的芬芳裹著不知名的草木花香,讓人恨不得多生一個肺。在古代唯一讓水墨感到高興的就是這裡潔淨的空氣和純天然的食物,每每呼吸著這樣的空氣時,她都有種捨不得呼出來的感覺。

鳥兒歌喉婉轉,渾不知山林中即將到來的殺戮,而水墨一邊跟魯維說笑,一邊用餘光觀察著「元愛」的動靜,但她彷彿昏了過去似的,一直沒有動靜。水墨眉頭微皺,雙腿用力想要加快速度,跟上去觀察一下,卻發現身旁的譚九也在觀察著「元愛」,水墨頓時勒緊了韁繩,剛想加速的戰馬不耐地甩頭打了個響鼻。

「奇怪,」譚九低語了一句。心虛的水墨頓時汗毛乍起,她嚥了下口水,假裝隨意地問:「怎麼了,譚大夫?」譚九四下裡看看:「你不覺得周圍很安靜嗎?」水墨一愣,她方才一心二用,哪還注意到周圍的變化。「我們到了!」驃騎戰士揚手一指,水墨順勢看去。林間有一塊不小的空地,幾個大小不一的帳篷已然搭好,隨著微風飄揚的旗幟卻不是驃騎的黑旗,而是緋紅如血的皇家旗幟。

帳篷外不過三五匹馬正在悠閒地啃著青草,直到水墨他們距離帳篷不過五十步的距離,帳篷裡的人才發現他們的到來,匆匆迎出。一個戰士皺眉道:「這些近衛軍大老爺,若是敵人來襲,都夠殺他們十回的了。」另一個面無表情地說:「沒那麼費事,死一回就夠了!」水墨早就習慣了驃騎軍戰士的兩面性,生活中的,和戰場中的。「元愛」忽然動了一下,彷彿被什麼刺到。

水墨沒時間再關注「元愛」,一個腆著肚子的武將快步上來招呼,神態高傲至極。戰士們雖然看不起這些禁軍,但該有的禮數半點也讓人挑不出錯來。那武將顯然很奇怪為什麼驃騎只來了這麼幾個人,當聽說附近有老虎的時候,他臉色都變了。忙不叠地交接了幾句,就帶著手下人告辭而去。

譚九呵呵一笑:「這倒不錯,省了口舌了。」其他人都是一笑。營地在樹林的包圍下顯得孤零零的,倒是很安靜,方纔那武將因為急於離開交代的不清不楚,戰士們只好自行檢查安排。水墨壓制著自己的衝動,規矩地幫忙做事,不再多看「元愛」一眼,反倒是譚九,什麼也不幹,拿著酒壺坐在一截枯死的樹幹上,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小酒。

譚九突然開口說話,一連串流利的赫蘭語讓水墨抓狂,因為她一句也聽不懂。「元愛」恭謹地跪坐在地上回了幾句話,急切又帶著幾分小心翼翼。一個戰士問:「譚大夫,她是誰?」「圖雅公主的侍女,為了給公主找到最潔淨的山泉水,才來到了林子裡,被虎嘯嚇到。」譚九慢悠悠地說道。

「圖雅公主?喔,那位和妃娘娘啊,」戰士撓了下下巴上的青胡茬兒。宮裡面的娘娘們雖然尊貴萬分,但對於這些身經百戰的戰士來說也算不得什麼,星星再漂亮又如何,還不是摸不到,關鍵時刻還不如個水蘿蔔扛餓呢!至於圖雅這樣為了求和被送來的女人,他們更是混不在乎。

「元愛」又低聲說了兩句,然後用手撫胸,連連彎腰,好像在乞求什麼。譚九擦擦嘴邊的酒漬:「她請我們放了她,讓她回到主人身邊去。」跟著譚九話風一轉,對「元愛」說:「那你就走吧。」「元愛」眨眨眼睛猜測著譚九的意圖,她想站起來好像又不敢。

戰士一笑:「看來她真的不懂咱們的話。」譚九點點頭:「那你們誰送她回去啊?」這回水墨沒敢率先表態,眼瞅著那兩個戰士明顯對這種提議不趕興趣,她才微笑著說:「我去吧。」譚九正拍著壺底,想把最後一滴酒倒入自己口中。聽到水墨這麼說,他隨意地揮揮手,水墨快步上前,想伸手拉「元愛」,她卻往後躲閃了一下。水墨只能做手勢:「你,跟我走。」譚九給她做翻譯,「元愛」欣喜地向他們行禮,站起身來,跟在水墨身邊,但小心地維持著距離。

「我也去!」魯維扔掉手裡的毛毯,跑了過來,譚九醉醺醺的又是一揮手。「阿墨,此處雖然離官道很近,但還是在林子裡,你們帶上武器,以防萬一。」一個戰士吩咐道。不用水墨操心,魯維迅速地做好了準備,看他遞過來的軟弓,水墨只能苦笑,這東西她從來就射不準,與其說是保護,還不如說是累贅。

魯維在前方開道,赫蘭女人和水墨跟在後面,三人漸行漸遠。兩個戰士正要繼續收拾營地,譚九忽然開口:「方有田,你悄悄跟上去,如無意外,別被發現。」方姓的戰士一愣,迅速看了一眼不遠處三人的背影:「譚大夫,有問題嗎?」驃騎軍都知道,不打仗的時候譚九是個大夫,可打起仗來,他就是半個謀士。

微醺的表情遮不住譚九的眼中的精明,他捏了下眉心:「我一直那赫蘭女人有點不對勁,剛才終於明白了。」看著兩個戰士不明所以,譚九微笑著說:「她之前跟水墨的距離太刻意了,剛才還表現得對水墨有些畏懼,現在卻靠的這麼近,而且水墨也太信任她了,竟然放心她坐在身後。」遠處的背影即將消失,可依然看得出,坐在水墨身後的赫蘭女人,兩手攏著水墨的腰,兩人好似合成了一人。

「得令!」方有田抱拳行禮不再多言,拿起武器並沒有騎馬,而是跑出了營地,幾下起落,就消失在了山林間。另一個留下來的戰士猶豫半晌,還是問道:「譚大夫,您是覺得水墨跟赫蘭人有關係?他……會是奸細?」譚九一愣,跟著笑了:「她當然不會是奸細。」戰士好像放下重擔一般鬆了口氣,又賣力的繞到另一邊去繫緊營賬的粗繩。他並沒有聽見譚九的嘀咕:「她只是有秘密而已。」

一路無言地走著,眼瞅著山下的大路已近在眼前,不遠處則是旌旗招展,水墨再也忍不住,回頭問道:「愛愛,是不是你?」「啊?!」前方開路的魯維差點被樹枝子剮下馬,他狼狽地勒緊了韁繩,回頭看去,臉上的表情既驚且喜:「愛愛姐?」身後的女人一點動靜也沒有,她只是困惑地看著水墨二人,然後討好地笑笑。魯維登時大為失望,手中的馬鞭甩向路邊草叢,兩隻禿尾巴鵪鶉似的鳥飛了出來,咕咕的叫喚著逃命。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承認,雖然你刻意改變聲音,但在桃花林,你卻忘了。還有你身上的香味,我太熟悉了,你是不是因為這裡沒人知道你習慣用什麼香粉所以不想換?你那個厲害老爹既然能把我變成男人,把你變個模樣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事吧;再說赫蘭巴雅既然肯把妹妹送來和親,怎麼能找些不懂漢語的侍女,你要裝模做樣我不攔著,但拜託你做的合理一點,若是被別人看穿了,就沒那麼簡單了!」水墨一口氣地把話說完,好像只有這樣她才能繼續呼吸。魯維傻乎乎地看著她們,身後的女人還是一言不發。

元愛不肯相認一定有她的理由,但水墨心裡依舊堵得慌,這世上能讓她做回自己的只有魯維和元愛了,而有些事情,是魯維這種半大小子不能理解的,只有被迫成為天女的元愛,才能理解彼此的痛苦。水墨氣悶地對魯維一揚下巴:「我們走!」魯維遲鈍地問:「走,走哪兒去?」「回赫蘭人的營地啊!」水墨大聲吼道。

「喔,」魯維的腦筋有些跟不上趟,他下意識地遵從水墨的指示,撥轉馬頭繼續前進。水墨驅動戰馬跟了上去,因為心不在焉,兩匹馬,三個人走的很慢,各自想著心事。來到這個時代之後經歷的件件往事,如同走馬燈似的在水墨腦海中飛轉著,她感覺頭暈噁心,卻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恍惚中,水墨忽然感覺到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一緊,她大喜,回頭笑道:「愛愛?!」結果卻看見「元愛」一臉驚恐指著右後方。水墨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聽見魯維吼得如同被踩了脖子的雞:「阿墨!愛愛姐!小心!!!」

小心什麼?!方才沈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水墨彷彿突然回到了人間,人吼馬嘶,車輪滾滾,更重要的是,那聲虎嘯簡直震耳欲聾。長這麼大,去過動物園無數次的水墨,從沒有這麼近的聽見虎吼。以前只看見電視裡的專家說,如果遇見老虎還能轉身逃走的話,這個人或許愚蠢,但一定很有膽量。水墨被那一聲吼嚇得腰酸腿軟,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阿墨,快走啊!」魯維努力地控制自己的馬匹,那是一匹騸過的公馬,它不停地原地打轉,上下躥跳,意圖脫離魯維的控制,好逃離危險。如果現在在拍電影,一定會有個鏡頭特寫,看著水墨的瞳仁裡清晰地反射出一輛馬車正向著她的方向衝來。

「駕!」尖利乾脆的喝聲在水墨耳邊響起,「元愛」那雙略顯粗糙的手握住了韁繩一抖,戰馬立刻跑了起來。經過魯維身邊的時候,他幾乎要被那匹發瘋的馬掀落在地,水墨條件反射地側身抓住了他的手,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把將他提上了馬。戰馬負擔著三個人的重量,卻毫不遲緩,繼續向前衝去,那輛馬車也緊隨其後。

車上的武士頭髮散亂,身上的軟甲也被撕破,行動之間,不時有鮮紅的顏色滲了出來,他卻不管不顧地用力揮鞭,驅趕著倆匹高頭大馬加快速度。看見正在逃走的水墨三人,他認出了驃騎裝束,不禁驚喜的大聲呼喝:「前面驃騎所屬,車上是貴妃娘娘,速來救駕!!」他聲嘶力竭地喊了數遍之後,卻發現前面的人絲毫沒有減速,不禁又急又怒。

水墨當然聽見了他的呼喊,但在驚慌失措之下,根本想不明白貴妃娘娘是什麼東西,那車上就算拉的是外星人,她也不想停下來看。「娘娘,娘娘!」車裡傳出驚呼,一個女子聲氣叫道:「顧平,娘娘昏過去了!」

該死,駕車的顧平暗罵,他一手持韁,另一手擡起,露出了裡面的手弩,並瞄準了前方奔跑的水墨等人。為了救娘娘,他可以犧牲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那頭畜生不留下人命不肯罷休,那也只好對不起你們了,身為驃騎戰士,卻貪生怕死,也算死不足惜……顛簸的馬車上,顧平的手舉得穩穩的,他瞄向了「元愛」的背心,手腕猛地一收,一隻利弩帶著銳風飛了出去。

那匹被嚇壞的騸馬一直跟著水墨等人奔逃,驚慌之下,它突然改變方向,那只破風而來的手弩「噗」的一聲穿過了它的脖子。騸馬劇痛之下,揚蹄亂踢,水墨的軍馬為了躲避它臨死前的攻擊,腳陷入了一個地窪子裡,高速之下,立刻翻倒在地。水墨只覺得眼前天翻地覆,肩膀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啊!」她忍不住痛叫了一聲。

顧平看見那三個人摔落馬下,冷酷的神情並沒有任何改變,直到他發現倒下的戰馬竟然堵住了馬車前行的通路。距離太近,已容不得他有任何舉措躲避,顧平想都沒想,轉身進了馬車,將已昏倒的女人抱在懷裡,那個驚慌失措的侍女他已經顧不上了,肩膀用力撞向車窗。

人仰馬翻車爛,一切只發生在瞬間,等水墨頭暈腦脹地坐起來之後,之前的喧鬧如同深夜被關掉的電視機,色彩和聲音同時消於無形,周圍寂靜的彷彿連微風都靜止了。「嘶!」水墨倒吸了一口涼氣,額頭還有肩膀都在抽痛著,她啞聲尋找著親人:「愛愛!魯維?!」「嗯……」一聲低得恍如不聞的歎息聲,讓水墨如遭雷擊,她不顧自己痛得要裂開似的腦袋,跌撞著向一個藍色的人影跑去。

「元愛」緊閉著雙眼,額頭上明顯有著撞擊的痕跡,但呼吸還算正常,又忙轉頭尋找魯維。終於在一棵粗壯的大樹下發現了魯維,顯然他也昏了過去。發現他們都還活著,水墨終於鬆了口氣,她這才想起來,方才跌落馬下的時候,是「元愛」保護了她,所以現在只有她還算清醒。可怕的虎嘯已經消失了,水墨側耳傾聽了半晌,確定周圍沒有任何異動,她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

「二郎……」嬌柔的低喃讓水墨才放鬆的肌肉再度緊繃,她循聲看去,一個灰衣男子倒在路邊,懷裡卻是一抹潔淨的白。就算方才在地上滾過,好像也沒弄髒了那白色半點,水墨勉力支撐起自己向他們走去。

那男子傷勢嚴重,顯然不光是因為跳下馬車,他身上都是些撕裂傷,水墨想要檢查,卻被他懷中的女子擋住了。水墨無奈,想把那女子移出,但這昏死過去的男人卻死死抱著她不肯鬆手。水墨本就被摔得筋骨酸疼,她忍不住詛咒:「你下地獄也要帶著她去嗎?」她用力拖著那女子的肩膀想往外拽。

也不知是她力氣變大了,還是那男子忽然鬆開了手,正使出吃奶力氣的水墨就覺得手上一輕,她抱著白衣女子蹬蹬蹬連退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算那女子身形纖細,可昏闕過去的人都會徒增重量,水墨被她壓在了胸口,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沒好氣的水墨伸手就想推開她,那女子長髮散落,露出了一張雪白細緻的容顏。

水墨不禁愣住了,手就那樣架在她肩頭,一動不動。天下美女,多種多樣,水墨自認來自現代,高科技下製造出的「完美女子」不知凡幾。來了古代如元愛那樣柔美可人,風娘那樣嬌媚入骨的美女也見了不少,甚至那個被砍頭得高月也是明艷高貴的,但沒有一個女人能讓她看愣住了。她當然很美,卻不是傾國傾城的那種,但你看到她淡淡的眉絲,纖長的睫毛,小巧的瓏鼻還有蜜桃一般的嘴唇,你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要保護她。

保護一個從未見面的女子?水墨忍不住咧嘴,但她方才就是有這樣的感覺,一面嘲笑自己的神經過敏,但推開這女子的力氣還是溫柔了許多,潛意識裡總覺得對她用粗不太好。水墨用力將女子半抱半拖的想要先帶到元愛和魯維身邊,再去救治那男子。

方有田竭力讓自己呼吸平穩,在離他百步之遙,一隻龐然大物正俯臥在草叢裡,它專注地盯視著前方正在移動的獵物,顯得極有耐心,但血紅的眼珠裡只有殺戮。插在它身上兩隻弩箭,在陽光下閃著異樣的寒光。

方有田緩慢地吸了一口氣,好讓手中的箭在離弦之時更加平穩,對於這種受傷的野獸,必須一擊即中,不然,只會讓它更加瘋狂的報復傷害它的人。一,二……就在箭即將離弦之際,一個重擊狠狠落在了他的後頸上,方有田無力去看是誰攻擊了他,只知道有人按住了他的弓箭,「快,跑……」方有田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大喊,但那聲音輕的連他自己都聽不到。

兩個身穿灰衣的男子冷冷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方有田,他的眼睛依然大張,但瞳孔已沒了焦距。一個男人低聲道:「是驃騎軍,差點又壞了好事!」另一個男人冷笑道:「這回看她還能往哪兒躲……」嗖,嗤!風聲和穿透皮膚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被箭穿透的男人甚至還保持著冷笑的表情,在同伴大驚的眼神裡,後仰倒下。

另一個灰衣男人反應也算迅捷,飛快地拿起弓弩,對準箭射來的方向。迎面而來的陽光讓他有些花眼,等他再看清的時候,另一支利箭已然射來,男人大吼一聲,強行扭腰翻滾,躲過了這致命一箭。等他翻身再起的時候,馬蹄聲已踏在了他耳膜上,他擡頭的瞬間,只覺得脖子上一涼,一張俊秀無匹現在卻充滿了殺意和怒氣的臉,是他在世上看到的最後一個景象。

謝之寒根本懶得再去看地上的死人一眼,他毫不遲疑地縱馬前衝,並發出尖利的呼喝,試圖引開那頭猛虎的注意力。但那頭老虎根本不在乎謝之寒的到來,它猛然起身,用最快的速度向水墨的方向撲了過去,急如閃電。

謝之寒目呲欲裂,「阿墨!!!」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7 02:28:22


秘密(一)


黑暗,灼熱,喘息,水墨感覺彷彿進入了另一個空間,狹小且與世隔絕,自己就如泥巴一樣,被捏的不成形狀卻無力反抗。腹部和手臂的劇痛也比不過窒息的痛苦,水墨從沒想過「親吻」也可以置人於死地,原本眼前被遮擋的漆黑一片,現在卻恍惚出現了點點光影,水墨的思維漸漸空白起來……

數月來,水墨經歷的生死一線不知有多少次,她唯一學會的就是,只要沒死,就別放棄。「嗯!」那人悶哼了一聲,一股鐵�味道瞬間充斥了水墨的口腔,可就算被水墨咬破了舌尖,他竟沒有挪開嘴唇,反而緊緊地纏住水墨的舌頭不放,任憑自己的鮮血沾染在彼此的唇齒之間。一時間水墨的甚至覺得,對方比瀕死的自己還要絕望……看來我真的要死了,竟然會可憐正在謀殺自己的人,水墨的睫毛無力垂下,刷過那人手心。

「是誰在哪兒?」一聲嬌呼傳來,帶了幾分試探,彷彿有些看不清的樣子。新鮮的空氣突然湧入口腔,但因為窒息太久,水墨一時竟不能呼吸,她拼盡了最後的力氣狠狠地捶打向自己的胸膛。「咳,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讓人聽來,彷彿會將五臟六腑都咳了出來,水墨大口的呼吸著,暈黑的雙眼也漸漸恢復了視力,她這才發現自己側躺在地上,臉頰緊貼著微潮的泥土,溪流潺潺,還有不遠處傳來的絲竹舞樂聲。

一片桃瓣兒緩緩飄落在了水墨的唇上,她下意識一舔,柔滑的花瓣兒被捲入口中,那麼香的花嚼起來卻有幾絲苦澀,可就算這樣也壓不下那股淡淡的血腥味道。水墨閉了閉眼,慢慢地支撐著坐起身來,「嘶……」她皺眉。方纔的劇烈掙扎時扭到了手臂,彷彿被撕裂的筋絡正疼得發燙,水墨又輕撫了一下胃部,那一拳顯然只讓她失去了行動能力,並沒有真正的傷害到她。

水墨左右看看,偷襲自己的男人已經消失,就連方才發出驚呼的那個女人也不見了,若不是疼到發麻的手臂,水墨幾乎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噩夢。桃花依舊隨著夜風輕輕落到地上,水中,可水墨再也感覺不到一點安全,她站起身來,快步離開這裡,不敢也不想再回頭。

身著五彩輕紗的舞孃們姿態妖嬈地擺動著自己柔軟的腰肢,雪白的肌膚被搖曳的燈燭襯得愈發細白如瓷,秋波婉轉中,不知有多少男人的心灼熱了起來。水墨隱在暗處觀察了一會兒,決定從後面繞過去,「水校尉?」水墨心臟猛跳,差點做出攻擊反應,好在舞曲結束,軍人們正高聲叫好,提醒了水墨她身在何處。

水墨暗自做了個深呼吸,做了個微笑的表情之後才回過身去,原來是方才領她回席的那個宮人,和另外兩個同伴一樣,他手上托著一個金色的托盤,上面放了幾壺美酒,正好奇地看著行為鬼祟,擋著他去路的水墨。「宮侍,」水墨客氣地一抱拳。那宮人笑說:「校尉為何站在這裡,難道……」他兩個眼珠子一轉,好像明白什麼似的一笑:「校尉不是還不曾入席吧。」

他話裡有話暗示水墨因為自揭隱私而不好意思回席,水墨只當沒有聽懂:「正是,方才去行了個方便。」那宮人「嫣然一笑」道:「奴理會的。」看他不男不女的笑容,水墨汗毛豎起,正想找個理由離開,轉念一想又客氣地問:「敢問宮侍,方才是否有大人或貴客離席?」宮人眉頭一擡:「校尉何出此言?」「呃,剛才一時找不到方便之所,好像驚擾了某位大人,末將惶恐。」

宮人嘖嘖有聲:「水校尉,你們駐守邊關已久,不知規矩,貴人們若是行方便,自有地方,不過說來也巧,逍遙王,燕帥還有那個什麼赫蘭大汗倒都曾離席更衣,不過他們都有專人伺候,那輪得到你驚擾,莫怕。」水墨瞳孔微縮,抱拳躬身:「多謝宮侍提點!」

見水墨恭敬,那宮人滿意地點點頭:「正好,皇后娘娘賞賜驃騎軍和黑虎軍的絕頂美酒,校尉隨我來吧,也有你的份兒。」正想推拒的水墨只能點頭:「是!您先請!」宮侍回頭對兩個小侍點頭道:「隨我來。」水墨心一橫,慢步跟上。

見到捧著美酒的宮侍前來,王佐還有那個差點要了水墨和魯維小命的黑虎軍校尉彭中皆站起身來相迎。宮侍揚聲道:「娘娘懿旨,賞賜驃騎,黑虎有功之臣,王佐,水墨,彭中,高山林……」被他點到名的將校們皆起身離席,來到他面前肅身恭立,水墨也快步上前,站在王佐身邊。

做賊心虛……水墨一時間只能想起這個詞彙來,雖然自己不曾做賊,但為不知為何,總覺得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甚至還有人竊竊私語。「謝皇后娘娘千歲!」彭中和王佐單膝跪地大聲答道,水墨混在其他人之中謝恩。宮侍轉身離去之前,還看了水墨一眼,滿腹心事的水墨倒顧不上他,只亦步亦趨地跟在王佐身後回席,自有貌美的宮娥上前,幫他們把皇后賞賜的美酒斟滿酒杯。

賞賜居然也有自己的份兒,還是那個冰塊皇后賞的,這是何意?自己的「出櫃」行為就算過去了?仍可以留在驃騎還是說……「阿墨?」「嗯?」水墨迅速擡頭看向王佐,王佐正微笑著舉杯,水墨趕忙抓起酒杯與他一碰,又隨著他敬了敬斜對面的黑虎軍校尉們,兩家雖然不合,但在皇宮裡,彼此的面子還是要給的,這一點身為首領的王佐和彭中都很明白。

敬酒之後,水墨也想隨著王佐將酒一飲而盡,這個年代的酒都是糧食釀製,度數並不高,喝個兩三杯對水墨而言小事一樁。可酒剛一碰唇,水墨差點噴了出去,只覺得嘴唇上火辣辣的疼。她突然明白了這些人在看些什麼。「阿墨,你怎麼了?」王佐看似在欣賞重新上場的舞孃們表演。「沒什麼,」水墨脫口而出。

「你嘴唇怎麼了?」王佐看也不看的問。水墨的臉一紅跟著又白了,她這才明白眾人在看什麼,但不知該如何解釋,甚至到現在她也不知道那個男人究竟是誰,雖然他開口說了一句話,但那壓低的聲音只能讓她確定一件事,那人絕不是顧邊城和謝之寒。難道是燕秀峰或者赫蘭……這種想像讓她打了個寒顫,她忍不住甩甩頭。

王佐雖然沒在說話,但水墨知道他在等自己的答案。雖然王佐不足以顧慮,但他如有了懷疑,顧邊城甚至謝之寒一定就會知道,難道要跟顧邊城和謝之寒說自己被……水墨腦子飛快地轉著,忽然想起方才王佐說過的宮中「秘聞」,她立刻苦笑著說:「方纔碰到了一個宮娥,呃,所以……」王佐驚訝地轉過頭來,另一邊的康矮子興奮地也看向水墨:「不是吧?你小子真好命!」

宮中女人多寂寞,那些年正韶華的宮娥們未必敢和陌生男人真的有肌膚之親,但是私底下如有機會,親親摸摸還是有的,尤其是這種慶功宴會,沒有比那些威猛彪悍的軍人更好的對象了。水墨初聽只咂舌於這宮中女人的開放,而後聽著男人們近乎狎戲的調笑,又覺得這些女人實屬可憐,但不曾想過還能用這個當借口。

水墨白了康矮子一眼:「好個屁!別出去亂說!」王佐和康矮子以為水墨臉嫩,都笑嘻嘻地點頭,康矮子還「狠狠地」拍了下水墨的肩膀:「哥哥若是有你這小白臉一半的容貌,那些娘們非得跟瘋了似的追著我不放不可,唉,真他娘的。」接著他又小聲追問那宮娥身材樣貌如何,親熱起來一定很火辣吧?王佐不像他這樣直接,但也一幅津津有味的樣子,水墨說的模糊,他們反而更信以為真。跟著兩人這一通胡說八道,水墨的煩惱稍減,她自取壺又倒了一杯,溫熱的米酒不足以澆愁,但足夠溫暖身體。

王佐和康矮子有點吃驚,水墨一向不喜飲酒,剛加入驃騎的時候還為這個吃過謝之寒的算計,差點當眾脫衣出醜,還是魯維拚命幫她解圍。不過自從離開松巖城之後,顧邊城再不許戰士們拿酒戲弄水墨了,王佐等人也只是以為水墨立此大功,身份改變,也都不以為意。康矮子正想開口詢問,突然感覺到不善的目光,他順勢看去,彭中正看向這邊,見康矮子發現自己,他皮笑肉不笑地挪開目光,仰頭喝酒。

康矮子冷笑一聲,用手肘一撞水墨:「黑虎軍的狗崽子,不用理會!」「哎喲,」水墨低叫了一聲,忍不住摸向自己扭傷的地方。誤會水墨在跟黑虎軍叫陣的康矮子一愣:「怎麼?」水墨愣了愣,不動聲色地握住手腕:「沒事兒,你好像磕到我麻筋兒了。」「回頭你還是多跟我練練,有腦子固然好,可在戰場上光靠頭腦也不能保命啊!」康矮子笑瞇瞇地說。

水墨訕笑著點點頭。見王,康兩人不再注意自己,她悄悄地拔開衣袖,垂下目光看向自己手腕,那上面除了淡青色的指痕,還有其他痕跡,隱隱約約像個繁複的漢字,應是偷襲自己之人所留下的。之前環境昏暗,她竟沒有發現。

旁邊的王佐和康矮子都是耳聰目明之人,水墨不敢仔細觀察,怕引起懷疑,只能強壓下自己的好奇心。王佐正在嘲笑康矮子:「你也有真心喜歡一個女子的時候,阿墨,你信嗎?」水墨根本沒聽清他們之前說什麼,只含糊道:「是人就有真心,不足為奇。」康矮子歎息道:「讀過書的人說話還是中聽些,可惜那小娘們總不把我放在心上,我給她買了不知多少禮物,她都不肯理我。」

王佐一撇嘴:「許是她在釣你胃口吧?」水墨本能地為女人辯護:「也許她真的是不在乎錢財,只求真情浪漫呢。」王佐一愣:「什麼浪?」自悔失言的水墨正想補救,就聽康矮子氣憤地說:「浪?絕對浪,水墨我跟你說,那傢夥哥哥浪起來……」

水墨張口結舌……

大殿之上,籌光交錯,心思各異的權貴們皆面帶笑容,言談舉止親熱,赫蘭巴雅笑容始終溫和有禮,對皇帝的詢問一一回答,燕秀峰親熱地跟顧邊城低聲交談著,謝之寒卻閉著眼,晃著酒杯,不知在想什麼,皇后藉著拭面的動作,打量著一臉天真的圖雅的公主。

殿外,黑虎和驃騎的精英戰士們也彼此敬酒,彷彿從不曾生過嫌隙,水墨臉上的微笑如同粘上去的一樣,雖有些僵硬但從不曾掉落,她人在酒席,心卻在大殿裡。

城外,一間不起眼的客棧內,一個面容平常的男人正坐在窗下悠閒品茶,院中種著數株紫籐,此時正是花期茂盛,空氣中暗香浮動,晚風吹來,案上被茶壺壓住的紙張飛起了一角,那是幅畫,畫中人物十分傳神,驚惶中帶著不屈……

※=====※

「呼……」水墨做了個深呼吸,終於離開了皇城,現在已來到皇宮外,百步之遙的青色宮門緊閉,衛士們目不斜視的扶刀跨立。她忍不住擡頭望去,夜空依然帶著暗暗的藍,繁星點綴,但她怎麼看都覺得天空比方才清澈了許多。位於半山腰的大殿燈火通明,映襯的四周亭台樓閣越發影綽裊娜起來,上空一彎新月彷彿已與山水相融,可惜這樣的美景,也不能讓剛剛逃過一劫的水墨有半分欣賞。此地雖美如月中宮殿,可惜住著的卻是虎豹豺狼。

想到這兒,水墨看向手腕,痕跡已比方才淡了許多,但她總覺得上面印的字跡花紋看起來有些眼熟。一隻手忽然抓住水墨肩頭,正沈浸在揣測中的她本能地做了個叼腕橫肘的動作,向那人胸口襲去,可重重擊打出去的手肘卻落了空,因為慣性,水墨還踉蹌了兩步,險些摔個嘴啃泥。

「哈哈哈,」哄笑聲四起,緊張中的水墨反倒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肌肉也鬆弛下來。「偷襲」水墨成功的康矮子咧著大嘴笑:「行啊,阿墨,反應挺快嘛,就是那肘子力氣小了些!」那些習慣了廝殺的驃騎戰士們許是因為離開了規矩繁多的宮宴,這會兒終於輕鬆起來,就跟著康矮子一起拿水墨嬉笑,言辭雖粗魯不文卻半點傷人,這樣的嘲諷卻讓水墨覺得自己空蕩蕩的胸膛熱乎了許多。

見戰士們太過放肆,王佐一揮手示意大家閉嘴,又推了依舊笑個不停的康矮子一把:「水墨比以前可不知強了多少,想他剛加入將軍麾下之時,還差點被槍砸碎了腳面呢。」他不說還好,一說大家越發笑個不停,只是強忍著降低了音量,想起那時的自己,水墨也唯有苦笑。

記得那次身為親衛的她去伺候顧神將練武,顧邊城一桿長槍耍的銀光閃閃,銳氣撲面。習武完畢,顧邊城隨手將銀槍交予水墨,結果一干人等眼睜睜看著水墨抱著那桿槍連退三步,跟著仰面倒下,雙腿連連蹬地,如同上了岸的魚一樣嘴巴大張,卻說不出半個字來。要不是站在左近的羅戰手疾眼快,水墨很可能被那桿重過百斤的銀槍壓到窒息。

感受到水墨的白眼,王佐撓了撓頭,瞪著康矮子說:「你方才跑到哪兒去了?酒喝到一半就不見人影!」康矮子嘿嘿一笑:「你猜啊。」「猜個屁!」王佐壓低了聲音:「這是皇城,不是塞外邊關,豈容你任意妄為,就算現在也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咱們!」一旁的水墨聞言忍不住四下張望,康矮子一笑:「老子想幹什麼還能被那些廢物發現?」他見王佐要翻臉,趕忙又笑說:「放心,我難道是那不知道輕重的人,只不過不是只有阿墨這小白臉才有娘們喜歡的,老子也被個宮女絆住了腳,嘿嘿。」他回味似的舔了舔殘缺的門牙。

王佐睜大了眼,一肚子心事的水墨也有點好奇。康矮子雖然武藝高強且官位不低,但架不住他外形實在差強人意,長的矮也就罷了,五官醜陋又帶著幾分猥瑣,和他豪爽仁義的內心完全不搭調,除了那些賺皮肉錢的妓戶能昧著良心誇他英武之外,普通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婦見了他都避之唯恐不及。現在竟有女人主動示好,而且還是質素上佳的宮女,水墨也忍不住感歎,這女人得飢渴到什麼份上,才能如此「不顧一切」?。

「聽你胡唚!」王佐根本不信。康矮子也不羞惱,伸手在懷中掏摸,再攤開手,一件做工精緻的水紅兜肚赫然出現,水墨張大了嘴,隱約還能聞到脂粉氣。王佐瞪大了牛眼,突然伸手想搶,康矮子卻轉手入懷:「別拿你那粗手亂碰!」

王佐一撇嘴:「誰知道你是不是撿的,拿來吹牛!」康矮子一笑:「你就是嫉妒,阿墨,你信不信哥哥有這桃花運?」水墨點頭道:「信,信!」康矮子得意的插腰:「聽見沒有?小白臉也承認了。」水墨又笑說:「我當然信有女人看上你,六十幾了她老人家?」康矮子笑聲一滯。「哈哈,這兜肚是你祖奶奶的?回去你還不得供上啊!」王佐笑得打跌。看著水墨戲謔的笑容,康矮子不容她躲,一把揪到自己懷裡勒住脖子說:「你們這種讀過書的小白臉沒一個好東西,說話太陰損!」

王佐看水墨被勒得直翻白眼,他笑著上前扒拉:「輕點,勒壞了他小心將軍找你算賬!」康矮子聽他這麼一說,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手裡稍微放鬆力氣,眼睛卻在水墨臉上打轉。緩過氣來的水墨被他看毛了,故作輕鬆地說:「幹嘛,我可不是美女,沒有兜肚給你上供。」圍過來看熱鬧的戰士們低低哄笑一聲,康矮子不為所動,忽然問道:「聽說你在大殿上當眾抗旨拒婚?」

他話一出口,周圍頓時一片寂靜,原本笑吟吟的王佐也驚訝地看向水墨。心思還在玩笑裡的水墨措手不及,笑容登時僵在臉上:「你如何知道?」話音未落,水墨只覺得四周空氣一凝一放,那是戰士們震驚的呼吸。王佐脫口而出:「你不要命了,竟敢抗旨!」說完他轉念又問:「將軍呢,還有王爺,可曾被你連累?!」問到後來,王佐的聲音已變得嚴厲,忠心耿耿的他,自然明白顧邊城在朝堂中的敵人不但無孔不入,而且狠毒,突然賜婚,定然大有名堂。

不等水墨開口,康矮子倒是一笑:「你喊什麼,要是連累了他還敢逍遙地出來和咱們繼續喝酒?」王佐也是因為心急才有點亂了章法,他立刻反應了過來,看著水墨發白的臉色,有些訕訕地一笑:「那個,對不住,阿墨,我……」水墨搖搖頭:「我明白的,當然是將軍為重。」王佐正色說:「阿墨,將軍當然是最重要的,可若有其他人傷你,我也會捨命護你,因為我們是兄弟!」其他戰士連連點頭,表示贊同。水墨原本有點受傷,但現在卻覺得自己實在小氣了點,就沖王佐一笑。

月光下,水墨的笑容不但真誠,而且……清甜,王佐忍不住甩了下頭,心想難道皇宮裡的美酒勁力大,自己沒喝多少,怎麼頭昏起來。他啪啪拍了自己臉頰兩下,又問:「你既然抗旨,為何不曾受罰?」水墨的表情立刻變得如同啃了青皮核桃一般,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正想著該如何糊弄,康矮子低頭笑問:「你小子真的喜歡男人?」水墨頓時肢體僵硬。

戰士們顯然有聽沒有懂,一人問道:「老康你說什麼呢,阿墨已有妻室,自然不能再娶!」康矮子一瞪眼:「呸,你今天才出生的,君有所賜,臣豈可不受?別說給你個媳婦,換個老娘又怎樣?」說完他還是笑嘻嘻地看著水墨:「你真的跟皇上說,自己喜歡的是男人,所以不能娶石老賊那貌美如花的孫女?」

「對!」水墨迅速盤算了一下,與其說謊,還不如實話實說,有的時候,真相往往看起來更像個謊言,反之亦然。果然,戰士們靜默了一下,彼此面面相覷半響,忽然都噴笑了起來。他們對水墨再「熟悉」不過,自然認為他只是為了拒婚而胡說八道。王佐不可置信的笑道:「這等胡話也敢在陛下面前放肆,你一向惜命的很,怎麼這次竟如此膽大妄為?」

水墨苦笑:「難道你要我乖乖的聽燕帥保媒,娶石老將軍的孫女,然後跟將軍對著干或者潛伏在驃騎裡做奸細?」聽她這樣一說,戰士們都不再取笑,王佐也歎了口氣,拍拍水墨肩膀:「難為你了,兄弟。」水墨勉強笑笑,不想再說這個話題。別人還以為她謙虛,實則她是心虛,把自己說的跟雷鋒叔叔似的,但真相是----她是雷鋒阿姨。

想到驃騎軍終年廝殺於疆場,遊走於生死之間,一心為國為民,可那些權貴還是為了私慾,如同毒蛇一般躲在陰影裡伺機而動,準備著給予將軍致命一擊,戰士們一時間都沈默了許多,年輕氣盛的,臉上已有了不滿。康矮子敏銳地察覺到了氣氛的改變,看看不遠處的皇宮,他哈哈一笑,故意將嘴貼近水墨的臉龐,賤兮兮地問:「說,是不是喜歡哥哥很久了?」水墨忍不住皺眉躲著他口中的酒氣,「嘔……」

戰士們大笑起來,有的就笑說,康矮子你那麼醜,阿墨這麼俊俏才不會看上你呢,要看也得看上我!另一個就說:「你又是什麼潘安宋玉了?讓水墨自己說!」回到都城難得輕鬆,個性活潑的戰士就興沖沖地追問,老成持重的則微笑著看大家笑鬧。如果戰敗的赫蘭人還有那些被殺死的高句麗人看到以冷酷無情出名的驃騎軍如此形狀,一定會羞慚的再死一次。

水墨沒好氣地白了他們一眼:「誰也沒看上,你太胖,你絡腮鬍子,你長得太黑,你羅圈腿,你滿臉褶子,你睡覺放屁磨牙……」水墨的手指一一掠過,戰士們則嘻嘻哈哈,你推我搡的互相取笑。

被指責太黑的王佐笑罵:「幸好你不是小娘,要不然如此挑剔你爹娘得愁白了頭髮,看你如何嫁人!」康矮子用手捏起水墨的臉頰:「小白臉還嫌東嫌西的,難不成你喜歡謝大人那樣的美男子,可惜啊,他才看不上你!」

水墨掙脫了他的手臂,憤憤道:「說什麼呢,他長得比女人還美,我……」話未說完,忽然發現驃騎戰士們都收了笑容,肅手而立,康矮子眼睛跟抽筋兒似的翻了翻。水墨一愣,突然轉身,謝之寒俊俏的臉龐近在咫尺,呼吸可聞,水墨大驚。見水墨發現了他,謝之寒唇角微翹:「你什麼呀,水校尉?」

這男人雖然在笑,但顯然心緒不佳,水墨吞嚥了一下,囁嚅道:「我,我嫉妒……」

謝之寒顯然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眨了下眼,一時竟沒了話。水墨儘管心有不安,生怕謝美人當場翻臉,但看到他那近在咫尺的濃密睫毛閃動,仍忍不住心中嫉妒,自己的跟他比起來,如同精心養護的玉拂塵和天天使用的炕笤帚之間的差別。埋汰完了自己水墨才覺得有些不是滋味,看著水墨變得古怪的臉色,謝之寒認為自己應該發火的,但不知為何竟然笑了出來的。看著謝之寒稱得上愉悅的笑容,水墨不禁一愣,跟著也傻笑起來,謝之寒再想變臉,卻也晚了。

看著水墨討好地對自己笑,謝之寒沒好氣地說:「嫉妒是吧,不如我把你的臉弄花了,讓你連嫉妒的心思都起不了如何?」水墨笑容一僵,下意識退後了一步。「好啦,別再嚇她了,」顧邊城步伐從容地走了過來。水墨剛才一心在謝之寒身上,竟沒看到他和羅戰的到來。「將軍!」水墨乖覺地抱拳行禮,並自以為不露痕跡地向顧邊城身側蹭去。

謝之寒眉頭一挑:「二郎,你這算是拉偏架嗎?」顧邊城微微一笑:「哪裡,其實我也很嫉妒。」自己的攻擊被顧邊城如此輕易地擋了回來,再度無語的謝之寒不禁氣悶,差點笑出來的水墨趕忙低頭,雖然抿緊了嘴唇,但頰邊卻是藏不住的笑渦微暈。因為皇帝臨別前那番話而心煩意燥的謝之寒,忽然發現那股難以言喻的憋悶不知何時煙消雲散了。

這時「哧哧」的憋笑之聲傳來,謝之寒眼風一掃,王佐和康矮子等人趕忙假作正經,一臉嚴肅。謝之寒咧嘴一笑「很好笑是吧?那就笑吧!」他話音未落,人影閃動間,康矮子已是捂著屁股慘嚎著飛了出去,其他驃騎戰士頓時嘻嘻哈哈的散開,躲避著謝之寒的飛踢。

「還好吧?」正看著那群大男人玩鬧的水墨一擡頭,顧邊城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的身旁,眼神並沒有落在水墨身上。「挺好的,」水墨輕聲回答。「我是說在大殿上,」顧邊城說。「我知道,」水墨回答。顧邊城微怔,低頭看向水墨,兩人目光相遇,再沒有一句話,又忽然同時笑了出來,水墨臉上微熱,低下頭去。

看著水墨漆黑帶著光澤的髮髻,顧邊城的手指動了幾下,王佐的痛叫聲讓他警醒,頓時蜷指成拳,這才沒有冒失地將手撫上水墨頭髮。一想到她在大殿上那句石破天驚的「我喜歡男人」,顧邊城忍不住又看向水墨,心裡猜測著,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能教養出這樣的女子……

「二郎,你們還要在這兒站多久,帶著付假臉坐了一晚上,我可乏了,魯維,傻笑個屁,給我備馬!」謝之寒大咧咧地喊道,眼神卻不遜地看向百步外高高的城牆。顧邊城不動聲色地看去,除了負責保衛的侍衛們,尚有兩個細瘦的身影正站在火把陰影裡,即使看不清面容,顧邊城也能感覺到他們在眺望著這裡。

謝之寒顯然發現了,而自己竟沒注意到,顧邊城有些懊惱。羅戰早就把馬牽了過來,顧邊城翻身上馬,水墨也跟著王佐等人上馬列隊。謝之寒極大聲的打了個呼哨,烏雲興奮地揚蹄打了個響鼻,飛馳而去,馬蹄聲在靜夜中如潑水灑豆般爆響了起來。顧邊城無奈地一搖頭,縱馬跟上。

「好生無禮!」城樓之上的一宮裝麗人眉頭緊皺,語出不遜。站在她身邊的白震如同沒有聽見一樣,只是看著驃騎馬隊漸行漸遠。見白震不語,自覺方才失言的玉琳柔媚一笑:「白主事,您看……」白震轉頭打斷了她:「玉琳姑娘,主上只是命老朽目送王爺離開,任務完成,我要回去交旨了,姑娘自便吧,告辭,」說完不理玉琳反應如何,慢悠悠地踱下了城牆。

「老不死的滑頭!」玉琳心中暗罵,但她本是皇后身邊最得寵之人,就算方才說了謝之寒的壞話,倒也不放在心上。白震的背影已經消失,玉琳冷冷地看了週遭一眼,那些侍衛無人敢與她對視,她滿意地笑了笑,這才扶著小宮女的手款步下城,向皇后所在的長樂宮走去。走了沒有多遠,忽然烏雲遮月,遠處天際隱有雷電之聲,原本清涼的風也大了起來,登時吹的玉琳和那個小宮女的裙擺飛起,露出了內襯。玉琳忙按住裙擺,忍不住抱怨:「什麼鬼天氣,怎麼說變就變。」

走在半路的白震也站住了腳,雙手攏袖,擡頭看向已變得濃雲滾滾的天際,任憑逐漸強勁的風吹拂著他有些瘦弱的身軀,「要變天了嗎……」他的喃喃自語迅速被風扯了個粉碎……

將軍府書房

「水墨,水墨,水……人呢?」譚九急匆匆地闖了進來,正在整理書籍的水墨聞聲從書架後轉了出來:「譚大夫,你找我?」譚九還是那副邋遢的老樣子,身上總帶著幾分酒氣,可眼睛卻亮晶晶的。看見水墨,他小心翼翼地把手裡還冒著熱氣的碗放在了書桌上,然後得意大笑:「嘿嘿,你猜這是什麼?」

水墨探頭看看:「藥?」「廢話!」譚九不滿地翻眼皮:「聞也知道,我是問你這是什麼藥?」水墨也很想翻白眼,她心說我怎麼知道是什麼藥,我又不是大夫。見譚九瞪圓了眼睛等自己的答案,水墨想了想,很肯定地說:「靈丹妙藥!」

譚九登時無言以對,承認不是,否認更不是。

「哈哈哈,」謝之寒放肆的笑聲在屋外響了起來:「怎麼樣,酒罈子,願賭服輸,你那兩罈子劉伶醉歸我了!」譚九怒視著不明所以的水墨,捶胸頓足道:「你這丫頭,你這丫頭!」書房門再度推開,顧邊城和謝之寒走了進來,朱紅與墨黑相映,顯然是剛下朝回來。顧邊城眼中帶些好笑,謝之寒卻是得意洋洋。平白被譚九剜了好幾眼的水墨後來才弄明白,這兩個無聊的男人竟拿自己打賭,賭注就是譚九珍藏的老窖。

這些日子譚九都在研究水墨剩下的那顆藥丸,終於造出了仿製品,雖然變不了男人,但或許可以解除水墨體內殘留的木石姻緣。原本心高氣傲的譚九被「雌雄同體」的水墨折磨的信心全無,得知她實是女孩兒之後,這才恢復了正常。如果能研究出號稱天下無解的木石姻緣解藥,那他足以得意於杏林同仁了。

平息了怨怒之後,譚九沖水墨一揚下巴:「趁熱喝!」水墨看著那黑漆漆的藥湯子嚥了口吐沫:「譚大夫,這,這有用嗎?」譚九一瞪眼:「你質疑我的醫術?」水墨苦笑:「不敢,但我質疑我的勇氣。」顧邊城溫言道:「水墨,譚九醫術超群,他隨軍征戰多年,從不曾因為誤診而害過一個兄弟性命,你體內餘毒雖少,終是禍害。」

譚九得意地翹起二郎腿:「小丫頭,你都說了是靈丹妙藥了,還怕什麼?要不要我給你講講配方和配製的道理,讓你安心?」水墨端起碗,搖了搖頭:「不用了,無知者才能無畏,」說完她咕嘟喝了一口,從未嘗過的苦澀藥汁充斥了口腔,她的五官登時皺成一團。翹腳歪在塌上的謝之寒哈哈笑了起來,顧邊城則拿起水墨倒好的熱茶慢慢喝著。

正要勉強自己繼續喝,不滿水墨態度的譚九大聲道:「哼,喝了你就知道天大的好處了。」水墨勉強一笑,繼續伸脖子往下嚥,謝之寒倒有些好奇地問:「什麼天大的好處啊?」「會來葵水啊!」譚九認真答道。「噗,咳咳咳!」苦澀的藥汁從水墨的鼻子裡噴了出去,她大聲咳嗽,臉漲地通紅。顧邊城熱茶含在嘴裡半晌,終於勉強嚥了下去。

譚九跳起來接過藥碗:「你知道我湊齊藥材有多不易,若不是王爺拿出家藏,哪裡就湊齊了,豈容得你如此浪費!」尷尬至極的水墨抹著嘴巴:「抱歉,咳咳。」顧邊城看向滿臉笑意的謝之寒:「你動用公主府的秘庫了?可曾告知公主殿下?」

謝之寒渾不在乎道:「喔,我忘了打招呼了,反正她老人家一天到晚的吃齋念佛,我這也是替她積德行善嘛,阿彌陀佛,」謝之寒故作正經的雙手合十,口宣佛號。顧邊城長出了一口氣,卻沒再說話。水墨敏銳地察覺到屋裡的氣氛有所改變,她一咬牙,將剩餘的藥汁一飲而盡。正好此時羅戰拿了一封公文進來回話,水墨順勢告退。

出了門的水墨琢磨著,如果此藥有效,真的來了葵水,該如何解決呢?當初自己被元睿下藥之後,還真沒注意過古代女子如何應對這件事,在松巖城也只是曇花一現。這將軍府裡基本都是大老爺們,不多的幾個女性也都是高唱「我不來葵水很多年「的老大媽級人物。自己身為女性的秘密只有那幾個男人知道罷了,自己如果隨便去問那些女人,會不會被人當神經病?又會不會走漏風聲。

正煩惱著,康矮子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一把拉著水墨就跑。等水墨坐穩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兒的時候,她已經坐在了賭桌旁。看到魯維居然也在湊熱鬧,水墨就想拍桌子罵人,卻被康矮子和王佐雙雙攔住,言稱魯維已經成年,當兵的哪有不會賭錢的!

本不想賭的水墨被康矮子用魯維「威脅」,只能坐下來擲骰子。常言道,不會賭的手氣壯,水墨就這樣一把一把的贏了下來,康矮子不但自己輸了個精光,連旁邊看熱鬧的也被他搜刮個乾淨,再賭下去,只有當褲子的份兒了。

見自己面前堆滿了碎銀和銅錢,水墨感覺不錯,賭是不喜歡的,但錢是很喜歡的。準備見好就收的水墨唱了個喏:「各位兄弟,今天手風好,承讓,承讓,小弟告辭了!」她做了個眼色,魯維興高采烈地過來幫她收拾銀錢。

輸的臉紅脖子粗的康矮子「啪」的一拍桌子,幾枚銅錢掉落地上,叮噹作響:「你小子贏了敢跑?」水墨聳聳肩:「我倒是不想走,你也沒有什麼可輸的了!」「呸,老子跟你賭下月的餉錢!」水墨笑的如同偷了油的老鼠:「本店利小,概不賒欠!有錢上陣,無錢散場!」

她話音方落,一塊黃澄澄的物事拋落在桌上,滴溜溜轉著,然後倒下,戰士們齊齊吸了口氣,竟然是一塊金子。水墨一擡頭,靠在門邊的謝之寒笑吟吟地說:「我跟你賭!」

「水墨,你站在這裡做什麼?」從中堂出來的羅戰發現水墨正站在院中的桂樹下發愣。「呃,大人,」水墨本能地行禮然後又撓頭問道:「王爺可在書房?」羅戰言簡意賅:「在,何事?」在他看來,水墨的表情有點扭曲。水墨期期艾艾的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羅戰冷然道:「若不方便說,你自去尋王爺吧,我還有事!」說完看也不看水墨,大步走開。

看著羅戰高大的背影消失,水墨心虛地咧了咧嘴,然後苦著臉往書房走去。站在書房門口半晌,太陽西斜,拉著水墨的影子越發細長。水墨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折磨,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衝著房門喊道:「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最後一個字剛衝出口腔,水墨已掉頭就跑。邊跑邊在心中狂罵,謝之寒,我再跟你賭錢,我就是豬!

正交代著手下去送公文,羅戰餘光彷彿看見了謝之寒的影子一閃而過,他一愣,再轉頭,人影皆無。「大人?」小吏輕聲喚他,羅戰回神,繼續板著臉說公事,那小吏恭謹聽著。

謝之寒一進書房,發現顧邊城在發呆,手裡的公文也拿倒了。他差點笑了出來,躡手躡腳地走到顧邊城身側,用手沾了點墨汁正想彈出,顧邊城淡淡道:「你敢。」謝之寒一撇嘴:「真無趣!」顧邊城瞥了他一眼:「你肚子好些了?可有大礙?」謝之寒倒在塌上:「肯定是譚九誑我,給的是假酒!」

顧邊城一哂:「誰要你非奪人所愛,」說完不再理他,低頭去看公文。謝之寒瞪著頭上的房梁半晌,喃喃道:「怎麼還沒來呢?」顧邊城擡頭問道:「你說什麼?」謝之寒嘿嘿一笑:「沒什麼。」書房外傳來腳步聲,謝之寒一喜,跟著又皺了眉頭,他聽得出,那並不是水墨的腳步聲。

「王爺,將軍,公主殿下派人來說,她親手做了素齋等候。」屋外的驃騎戰士恭謹說道。謝之寒沖顧邊城做了個鬼臉,顧邊城好笑地說:「這下好了,公主殿下一定在等著跟你算賬,竟然在自家做賊!」謝之寒一躍而起,伸了個懶腰:「誰讓她只生了我這一個兒子的,打死就沒人讓她罵了!來人,更衣!」

夜晚的緋都燈火通明,奔流的河水繞城而過,除了肥沃土地,更讓緋都的空氣清新濕潤。晚宴之後,謝之寒被強行留在公主府,陪娘親徹夜誦讀佛經,已贖清罪過。顧邊城放鬆了韁繩,任憑赤鴻自己漫步在街上。顧邊城不喜排場,因而驃騎戰士並沒有像其他貴族大臣那樣,驅趕平民清道,所以不時有百姓從他們身邊經過。驃騎的威勢讓男人們根本不敢擡頭,女人們卻不自覺地欣賞著戰士們的雄姿。

「馬上就端午了,怪不得這麼多人,咦,你看,那個耍把式的,功夫不錯嘛!」王佐指指前方。顧邊城看著城中繁華的景象,心中喜悅,雖然征戰頻繁,朝堂鬥爭殘酷,但眼前的一切足以證明,自己,還有那些拚死沙場的戰士們的血沒有白流……

忽然就有了興致,顧邊城下了馬,獨自往人群中走去,有不少人正在叫賣,羅戰和王佐則默不作聲地綴在他十步之遙。等回轉將軍府之時,水墨正在送譚九上馬,她並沒有發現顧邊城等人的到來。看見水墨康矮子就忍不住笑,他悄聲對王佐說:「你說,阿墨這小子有沒有去對王爺大喊我喜歡你啊!」王佐也笑了:「不知道,不過阿墨雖然娘們了一點,但一向是言出必行,願賭服輸的。」康矮子嘖嘖有聲:「可惜沒看到熱鬧。」

羅戰忽然感覺身上一寒,他迅速搜尋四周,但沒有任何異動,前面顧邊城的背脊也始終穩如泰山。終於發現騎隊到來的水墨,先伸頭看了看,發現沒有謝之寒的影子,這才笑呵呵的迎了過來。

端午節前,赫蘭大汗決定返回赫蘭草原,皇帝為了歡送這位貴客,決定舉行盛大的田獵。謝之寒在書房裡不滿地說道:「什麼貴客,狩獵,分明又是皇帝想要出風頭,我才不想湊這個熱鬧!」說了半天,不見顧邊城搭腔,謝之寒方要開口,忽然發現顧邊城的腰際掛著兩個青石做的佩環,樣式古樸。

他有點不可置信的指著問道:「二郎,你居然也會掛飾物?」顧邊城看了看腰際:「那晚經過集市,看的順眼就買了,不戴也是浪費。」謝之寒笑了起來:「腰佩哪有掛兩個的。」

顧邊城頓了頓,淡然道:「多多益善啊。」

其實那晚,在集市,賣佩環給他的小娘子羞澀說道:這是同心佩,陰陽相合……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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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7 02:27:39


朱顏改(三)


「白震,」皇帝輕喚了一聲站在他身後的白主事。白主事微微躬身,然後無聲卻迅捷地走到了水墨跟前,彎下腰來,水墨迫不得已與他對視。白主事容貌普通,毫無特色,只是一雙眼,看上去如同一潭死水,不透明,沒有半點生氣,令人望而生畏。

方纔閒來無事等候入席之前,聽王佐等人閒聊,水墨知道所謂的主事也就是閹割過的宮人,到了明清,改稱太監而已。在現代,不論影視還是書籍,太監似乎都是一種扭曲的存在,從肉體到心靈,所以水墨不自覺地對白主事有所避忌,不敢再看他半眼,恨不能把自己的頭都縮回腔子裡。

站在臣工中隨侍的燕秀峰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不同,依舊是一副面帶微笑的儒將風範,可他攏於袖中的手早就緊握成拳。之前他跟在皇帝身後,看得很清楚,明明是有人藉著攙扶皇帝登階的時機,將金絲佩弄斷並滾向水墨的方向。那人手法極其巧妙,連白震這老狐狸都沒發現,若不是自己角度剛好,恐怕也不會發覺的。

燕秀峰用餘光看向那個站在陰影裡的小宮人,毫不起眼,但身手卻如此高明,燕秀峰心中冷笑,他一定是大姐暗藏在皇帝身邊的眼線吧。想到這兒,燕秀峰忍不住看向殿門,皇后燕秀清那挺拔高挑的體態立刻映入眼簾,明明隔著這樣長的一段距離,但她身上散發的高傲冷漠還是讓人不自覺地想要躲避……

那邊白主事對水墨的瑟縮彷彿一無所覺,只是面無表情地將那個已壓成金餅子的佩飾撿了起來,水墨只覺得他的袖子從自己手腕處拂過,旋即離開。白主事快步回到皇帝跟前,恭敬地雙手高舉。皇帝撚起金絲佩摩挲了一下,微笑著說:「看來朕又要惹皇后生氣了,不小心弄壞了她親手給朕做的飾物,唉。」

皇帝長得雖和謝之寒很像,但聲音絕對不同。謝之寒就算再怎樣笑著說話,聲音裡總有兩分冷意,可皇帝的聲音卻如陽光下潺潺流過的溪水,清亮卻溫暖,但他這番話讓水墨感到冰寒徹骨。「都是老奴的錯,竟未將金絲佩繫緊,等下老奴定自請責罰,」白震說完,跪下磕了一個頭。

正全神戒備的水墨不禁瞠目,這老太監竟然將過錯都攬到了他自己身上。站在眾臣工之外的謝之寒一撇唇角,「這可有意思了。」他聲音雖然極輕,但顧邊城和羅戰都聽的清楚,只不過顧邊城眉頭微蹙,羅戰卻有些不明白。謝之寒看著跪在地上,硬得跟雕像似的水墨突然有些忍不住笑,他扭頭看向若有所思的顧邊城:「二郎,看來皇后和燕帥也不是一條心嘛。」

顧邊城沒有回答,再度看向高階之上的皇后,這才沈聲說:「不管是不是一條心,看來他們都想拿水墨來作法了。」謝之寒冷笑:「好呀,狗咬狗一嘴毛才好,我這個人最喜歡的事情,就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顧邊城一哂,未及開口,就聽皇帝說道:「責罰也不必了,想來這也是緣分,你們都是顧將軍彪下吧?」

王佐起身抱拳,朗聲答道:「正是,吾等乃驃騎所屬,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說完一個頭磕了下去。所有驃騎戰士都大聲呼喝:「萬歲萬歲萬萬歲!」水墨也不例外。區區數十位戰士的聲音卻震人發聵,個別大臣不自覺地按了下耳朵。

皇帝也被嚇了一跳似的,輕咳了一聲,但臉上都是喜悅:「好,好,好!不愧是神將所屬,單憑這份氣勢也是,呃,也是不同尋常的,將士們請起!」站在旁側的赫蘭巴雅微微一笑,這個中原皇帝倒有點意思,原本想說是戰無不勝的吧?難得會為自己這敗軍之將留面子……

「顧將軍何在?」皇帝笑問。白主事轉身朗聲問:「驃騎大將軍顧邊城何在?」顧邊城大步從人群後繞了過來。來到皇帝跟前方要下跪,皇帝一伸手,白主事不知如何已到了顧邊城身邊,阻止了他下跪的舉動。顧邊城只得抱拳躬身行禮:「陛下!」

皇帝上前握住了顧邊城的手臂,英俊的面龐上都是喜愛,正要開口,一個小宮女從台階側方碎步跑來行宮禮。秀麗的小臉紅潤,還帶了點喘息:陛下,皇后娘娘說吉時已到,還請陛下和大汗,公主入席吧。」皇帝笑容略僵,看了眼台階之上,歎了口氣,帶些無奈地笑笑:「也好,大汗,公主,請隨朕來。」

赫蘭巴雅優雅地一彎身:「陛下請!」皇帝轉身欲行,又想起什麼似的對顧邊城說:「二郎,聽說此次立大功者是你親自為其脫籍的,叫來給朕看看,我對那個壕塹的設計很感興趣。」說完他微笑著和赫蘭巴雅把臂邁步先行,大臣們也各自和赫蘭使節有說有笑的拾階而上,全然看不出,兩個月前彼此還恨不能殺的對方王國滅種。

等皇帝和大臣們都離開一段距離之後,謝之寒才慢步走了過來。見水墨臉色蒼白,他反倒抱拳恭喜:「可喜可賀啊,水校尉,等下就要親見龍顏,你也算的上是光宗耀祖了,哼哼。」水墨此時哪有心思和他鬥嘴,自打穿越而來,一路上遇到危險無數,她本能地察覺到,如果自己進入那個金碧輝煌的大殿,九成九會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不去行不行?」見水墨憋了半天竟問出這樣一個笨問題,謝之寒笑得嘲諷,羅戰的冰塊臉上難得的帶了點表情,大家都明白水墨已經亂了章法。顧邊城跨前兩步,寬厚的手落在了水墨肩上:「放心吧,陛下乃有道明君,就算你言行有誤,也不會與你計較的,」說完他捏了水墨肩膀一下。

顧邊城手上的溫度彷彿穿透了衣料,肩膀上傳來的熱度和重量讓水墨漸漸平靜了下來,她這才想起周圍可不光是驃騎,還有黑虎軍和其他武將的存在。顧邊城方纔那番話與其是說給她聽的,更是說給這些「外人」聽的。水墨剛點點頭,一個宮人已迎了過來,規矩地行了禮,笑容滿面:「王爺,神將大人,羅將軍,請隨小人入席吧……」

顧邊城三人從側階而上,中間那雕龍戲鳳的自然只有皇帝可以行走。越往前行,殿中的燈火愈發明亮,絲竹之聲也愈響。到了側門,有專人唱職,謝之寒第一個走了進去,表情顯得很不耐煩,顧邊城和羅戰隨後。水墨則被一宮人帶到旁邊,臨時教導了一些必要規矩之後,才被領到了大殿側門外,頓時,熏香和食物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從殿中飄了出來。宴會的氣氛顯然很好,談笑聲不絕於耳……

儘管心中不安,但出於好奇,站在門後的水墨還是忍不住向裡張望。紅黑相間的幾案上已擺滿了製作精巧的食物和美酒,年輕貌美的宮女或布菜,或持壺,而大臣們則按照文武品級分坐兩旁。大殿正中坐著皇帝和一個貴氣十足的女人,赫蘭巴雅和那個小公主陪坐一旁。水墨只看了那女人一眼就覺得毛孔翕張,一股子涼氣往裡鑽,看架勢她應該是皇后了吧。水墨在心裡咂舌,忽然有點可憐那個漂亮皇帝,居然娶了這麼一個開宴會也能做出參加追悼會表情的女人。

水墨還想再看,卻忽然感覺有異,眼光一轉,才發現殿外那些宮人宮女,看似安靜,實則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有幾個穿著打扮與他人不同的宮女甚至還敢竊竊私語,根本不避諱地對她指指點點。水墨頓覺渾身不自在,好像一個月沒有洗澡了似的,但就算這樣,她寧願在外面被人當猴似的的觀賞,也不願意邁進大殿一步。

殿中忽然傳來鈴鼓的聲音,清脆的鈴聲和沈重的鼓聲融洽地結合在一起,原本還在低聲交談的眾人不自覺地停了下來……一股特殊的花香漸漸濃烈,被紅色輕紗包裹著的苗條身影隨著鼓點,從殿側滑了出來,臉半遮掩著,桃花般的眼卻如春水般恣意流淌。隨著絲竹琴聲的加入,鈴聲和鼓點愈發加快,舞動中那雪白的手臂,纖細的頸項,如蛇一般靈活的腰肢,還有薄薄羅裙勾勒出的修長雙腿,風娘迅速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水墨不自覺地望向赫蘭巴雅,他正笑著欣賞風娘的舞技,好像從不認識她一樣。甚至風娘挑釁似的拋了個媚眼給他,赫蘭巴雅也只是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倒是坐在他身後的蘇日勒面沈似水,水墨忍不住扯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突然感覺有些窒息。赫蘭巴雅好似感覺到了什麼,他掉轉眼光,那藍色的眼珠在燭火下顯得更加清澈,水墨極快速地一閃。赫蘭巴雅看著空空如也的側門,微微一笑,摩挲了一下纏繞在掌間的銀鏈。

剛收回眼光,赫蘭巴雅就發現對面的謝之寒正一臉玩味地看著自己,顧邊城清澈的目光也不在妖嬈扭動的風娘身上。看著顧邊城臉側那道疤痕,赫蘭巴雅一笑,舉杯向他敬酒,顧邊城回禮,兩人你盯著我,我盯著你,一飲而盡。

燕秀峰,皇后,伺候在皇帝身後的白震,還有一些有心人都看在了眼裡,只有皇帝還沈浸在風娘美妙的舞蹈當中。當風娘以一個極其優美難度很大的下腰結束自己的舞蹈時,皇帝率先鼓了幾下掌,大臣們立刻跟上,或文或白的稱讚著風娘的舞技。

「大汗和公主可否喜歡?」皇帝扭頭問道。赫蘭公主圖雅點點頭又搖搖頭,皇帝好奇地問,「公主這是何意?」「這位姑娘跳的很好,可圖雅跳的更好!」看著圖雅一臉天真爛漫,皇帝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是自然,她一個舞姬如何能跟高貴的公主想比。」

「陛下,小妹冒失了,這位姑娘的舞技之佳我從沒見過,草原上的人豪放,跳起舞來也是隨興,哪有天朝上邦這樣一舉一動皆有規矩,」赫蘭巴雅疼愛地看了一眼妹妹,誇獎道。皇帝顯然被赫蘭巴雅這番話哄的很高興:「大汗過譽了,只是舞蹈,閒暇娛樂耳。」

赫蘭巴雅搖搖頭:「我讀過一些汗書,先賢也說過,音樂,舞蹈皆文化呢。」皇帝呵呵笑了起來:「大汗精通中原文化,實是兩國幸事,來,願我們能永久和平,不再讓黎民百姓經歷戰火,不論他是天朝人,還是赫蘭一族!」說罷,皇帝舉起酒杯。「陛下仁善!巴雅自當遵從!」赫蘭巴雅起身敬酒,所有大臣也齊齊站起稱頌:「陛下仁善!」

眾人將酒飲盡之後才紛紛坐下,一直冷冰冰的皇后湊到皇帝耳邊小聲說了兩句什麼,皇帝一怔,又點點頭,轉過來笑說:「皇后有個提議,既然大汗那麼喜歡中原舞蹈,不如將她送給大汗如何?」此言一出,顧邊城和謝之寒迅速看向燕秀峰,燕秀峰卻一無所覺似的,用銀簪挑了一塊蟹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兩人心裡頓時明白,燕秀峰私下定和赫蘭巴雅有所交易。

鮮紅的面紗也遮不住風娘灰敗的臉色,赫蘭巴雅笑吟吟地看了她半晌,這才撫胸行禮:「皇后娘娘有心,我卻之不恭,唯有收下了。」風娘只覺得眼前一黑,但她知道,現在她什麼都不能做,如果她敢看向燕秀峰,或者是她,只會死得更快!

躲在殿外的水墨看著笑容滿面的赫蘭巴雅,還有跪在地上微微顫抖的風娘,只想拔腿就跑。「陛下,你說過的那位立了大功勞的校尉是否可以宣上殿來,也讓臣妾一見?」皇后終於開口了,聲音一如想像中的冰冷,但卻意外的帶著些甜意。「你去哪兒?!」門口的宮人聽到皇后提及水墨,一扭頭,發現他竟然在轉身後退,忙一把揪住了手臂。不等水墨再反應,其他宮人已經她圍在了中間。

「宣,驃騎軍翊麾校尉水墨上殿!」唱職的宮人朗聲通傳,水墨只覺得眼前的燈火好像都在旋轉,如木偶般被人推了一把。等她再清醒過來,人已經跪在了大殿中央,無數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水墨,唔,名字不錯,可曾讀過書?」皇帝溫言問道。水墨緊張地嚥了下口水,咕嘟一聲在安靜下來的大殿裡分外響亮,別人想笑也不敢笑,只有謝之寒「嗤」的笑了出來。皇帝看向他,他卻漫不經心地轉眼他望,皇帝無奈只能再度看向水墨。

「呃,回陛下的話,小人,不,臣認得幾個字。」水墨終於張開了嘴,話一出口,反而沒有那麼緊張了,總算想起自己也是有「功名」的人了。皇帝又問了幾個關於那個壕塹和她在高句麗大營「臥底」的問題,水墨按照之前顧邊城吩咐的一一回答。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很好,英雄不問出身,看你外貌孱弱,想不到也是個渾身是膽的英雄。」「陛下過獎,愧不敢當,」水墨盡量學著古人的方式講話。她一邊說,一邊分神關注著赫蘭巴雅,他已經將風娘弄到了手,下一個就該自己了吧?可用什麼理由呢,總不能讓自己去赫蘭發揚光大,如何刨溝吧?

「陛下所言極是,英雄不問出身,正因為如此,石老將軍也動了愛才之心,請臣做個說客,還望陛下和顧將軍成全,」燕秀峰站起身來,彬彬有禮地說道。「喔?石將軍想調水校尉去戍邊嗎?」皇帝笑問。

顧邊城和謝之寒都盯著燕秀峰,其他人則看向石老將軍。石老將軍一咬牙站了起來:「陛下,君子不奪人所好,老臣豈能將神將得力屬下輕易調走,只不過老臣家裡有一外孫女,年已雙十,只因家中獨女,想要招贅,老臣覺得水校尉智勇雙全,年紀容貌也配得,聽說他也是孤身一人,再無親眷,如能成雙,豈不是兩全其美?」

「哈哈,」皇帝笑了起來:「原來如此,倒是好事一樁啊?」冷冰冰的皇后也破顏一笑:「陛下所言甚是,成人之美終成眷屬,乃是造化。」她容貌原本貴氣秀麗,笑起來甚是動人,可但凡欣賞這笑容的男人都不敢看。謝之寒,顧邊城倒是看見了,卻一點也不欣賞。

「為了兒子,這老狗竟然打這種主意,」原本心不在焉的謝之寒早已坐直了身子。顧邊城看著一臉微笑的燕秀峰,心想原以為把石羽攥在手中,石老將軍無論如何不敢胡來,同時也讓燕秀峰難受一下,但萬萬想不到他們竟想出這麼個損人不利己的法子來。要知道石老將軍的外孫女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同時家財萬貫,就算入贅,對於一個賤卒出身的男人那也是一步登天啊。

如果是男人的話……顧邊城與謝之寒對看一眼,又同時看向已經僵在地上的水墨,謝之寒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該死!」顧邊城自認從參戰以來,遭遇危險無數,連生死都看得淡了,但從沒有一刻向現在這樣束手無策。怨不得今日姐姐和公主殿下被送去家廟為陛下祈福,想來這也是皇后和燕秀峰安排好的吧,現在再無人能改變皇帝的想法……

水墨不知道這些大人物的明爭暗鬥,從聽到招贅兩個字之後她就懵了。第一反應想說,我已經結婚了,但自從知道元睿那死老頭是赫蘭國師之後,她再不敢提半個字,以免被人當奸細殺了,更何況……水墨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赫蘭公主的方向,還沒找到自己想看到,卻看見赫蘭巴雅露齒一笑,對她舉了下酒杯,狀似恭喜。

再看看謝之寒和顧邊城,兩人臉色都算不上好看,倒是旁邊的燕秀峰言笑晏晏地在和一個文官交談。答應?!當然不行,別說自己是個西貝貨,就算不是,落在燕秀峰和石老將軍的手裡也沒個好,用腳趾想也知道他們不過是想通過自己壓制顧謝二人罷了;不答應?水墨苦笑,抗旨不遵那都是戲裡演的,萬一你叫的不夠淒慘還可以再拍一遍,可這裡……說自己下身受傷更是扯淡,一檢查那就徹底玩完了。

「既然如此,二郎,你意下如何啊?」皇帝笑吟吟地問道。顧邊城腦子飛快地轉著主意,如何才能合理地拒絕,同時不會讓皇帝不愉。謝之寒看著燕秀峰那虛偽的笑容,心頭火起,他一揚手就想把手裡的杯子摔了。顧邊城反應極快,一把按住了他手腕,但皇帝已有所差察覺,笑容頓時淡了些,不語地看著他們。皇后藉著用絲巾擦嘴掩飾了自己的笑容,看來弟弟說的沒錯,這個叫水墨的小子果然大有用處,倒也不曾枉費自己辛苦將安平公主和顧傾城調開。

顧邊城看著瞪圓眼睛盯著自己的水墨,他下定決心一般,站起身來正要回話,卻聽見水墨大喊一聲:「陛下,臣不能娶!」此言一出,滿殿皆驚,石老將軍的外孫女,燕元帥親自保媒,天下竟然還有如此不識擡舉之人。登時,吃驚的,不屑的,等著看好戲的各色目光都集中在了水墨身上。

「水校尉,你為何不願意,難道老將軍家的掌珠還配不上你嗎?」皇帝多少帶了點好奇,也有點不高興,一個小小的校尉也想抗旨嗎?謝之寒看到皇帝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雖然恨極,也不得不佩服燕秀峰抓皇帝的心思很準,性格溫吞的皇帝最恨的一件事,就是別人不拿他當回事兒。

殿上所有人都在等著水墨的答案,只見水墨一個頭磕下去,砰然有聲:「陛下,臣實在是有說不得的理由,不敢耽誤石家小姐!」「說,只要合乎情理,恕你無罪!」皇帝沈聲說道。水墨連頭也不敢擡,心一橫:「陛下,臣不能娶妻是因為……」所有人都伸長了耳朵,就聽水墨大聲說:「因為臣從小喜歡的就是男人,如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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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感覺到自己的眼睫毛在扇動的時候,都能碰觸到帶著幾分涼意的青磚。今天磕了十幾個頭,唯有剛才那個是真心實意,不打半點折扣的,可要命的是,皇宮裡的地磚製作顯然也是不帶半點折扣的,水墨覺得自己不但腦門熱辣辣的疼,而且眼前一陣陣的開始發黑。

安靜,不,應該說是寂靜……明明知道周圍坐著站著的不下一二百人,偏偏聽不到半點聲音,彷彿就連呼吸聲也消失了,水墨只覺得毛骨悚然,恨不能用頭鑽個洞出來,瞬間消失,脫離一切勾心鬥角。跪在地上裝死的水墨固然難受,這大殿裡的有一個算一個,不論男女,不論貴賤,人人皆被她雷到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本來拿著酒跟旁人碰杯談笑的燕秀峰,酒杯不自覺地送到了下巴處,石老將軍更是如同突然踩了電門似的,臉色發青不說,全身都在輕微的抖震。容顏俊秀的皇帝也許覺得自己幻聽了,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彷彿這樣就能聽清水墨在說什麼,可惜,他看到只能是水墨烏黑的髮髻,和在燈火下映射下,露出的一小截細白膚色。皇后如同冰面一樣光滑堅硬的表情,也被水墨這桿粗製濫造的冰橇生生劃開了兩道裂痕。

「你不是男人嗎?為什麼還會喜歡男人?」清脆的,帶了幾分異族腔調的天真話語如同打破魔法的咒語,大殿裡的人一下子活了過來,竊竊私語聲頓起。赫蘭巴雅輕輕喚了一聲「圖雅」,示意她不要多嘴,順勢也掩過了自己原本的表情。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巴雅本能地先看向了顧邊城和謝之寒……他心裡不禁嘖嘖有聲,這兩個男人反應太快了,自己幾乎剛把目光投過去,他們就已然察覺,謝之寒笑得依舊懶散,甚至還拿著酒杯對自己晃了晃,而顧邊城和以往一樣沈穩如山,自己只能假作不經意地衝他們點點頭。

謝之寒很想笑,哈哈大笑,他這輩子沒見過燕秀峰這麼狼狽,酒竟然灑在了衣襟上而不自知,更別說他那個如同雕像一般僵硬的皇后姐姐目瞪口呆的樣子。謝之寒看著跪在地上水墨那細瘦的身影,從小就喜歡男人嗎?謝之寒將香醇的美酒一仰而盡,衣袖半遮住了他的表情,一股熱度立刻從胃中燒遍了全身,但謝之寒知道,那不僅僅是因為酒……

「皇上,看來燕元帥這大媒是保不成了,」皇后柔媚的聲音包裹著寒氣,一下子讓殿中諸人安靜了下來,熟悉皇后性格的大臣們都知道,她現在很生氣。皇帝的表情則有些古怪,說不出是尷尬還是憤怒,看起來更帶了幾分好笑,聽到皇后這樣說,他只囁囁地說了句「皇后說的是。」這話太過似是而非,旁人也聽不出皇帝陛下對此事是何種態度,因此都低下頭去,暫時沒人肯做出頭鳥。

回過味兒來的燕秀峰,接過宮女送上的絲巾,甚至還對她笑了笑,然後才神情自若地緩緩擦拭著滴到衣襟上的酒液,但他內心早已充滿了憤怒。想過很多種可能,可從未想過,這小子竟然用這樣的借口來拒絕自己,雖然水墨說的是再真不過的真話,但燕秀峰只當她為了逃避賜婚而鬼扯。燕秀峰克制著自己不要看向顧邊城和謝之寒,但他明白,自己這次是敗了,而且是當眾失敗。

「哼,簡直是可惡至極,這等品行不端,無恥之人,也敢混入我天朝軍伍根本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不論欺瞞上官之罪,驃騎鐵軍若是傳出這等事來,豈不被外人恥笑?!」花白的鬍子恍若根根直立,石老將軍終於發作了。原本將自己外孫女貢獻出來,已非他所願,現在倒好,人家不但不要,還當著皇帝言稱自己是個斷袖之人!旁邊文武官員的嘲諷和看戲的眼神化作針雨,刺的石老將軍幾欲發狂。

石老將軍此言一出,旁人都明白他是想致水墨於死地了,而且話中有話,還將了顧邊城一軍。皇后聽了這話,倒是放鬆地靠在了一旁的扶肘上,這石老頭還不算傻,知道該從何處下手!如果今天能殺掉這個校尉,也算扳回一局。長睫下秋波微轉,顧邊城表情已盡入眼底……哼,皇后心中冷笑,就算他不在乎這賤卒的命,今天他的面子也是駁定了。

反倒是……皇后用餘光瞄著謝之寒俊秀無匹的側臉線條,他拿著酒杯在唇邊摩挲著,手指被青瓷酒杯襯得越發修長,皇后隨意地攏了下鬢髮,全心戒備著。聽到石老將軍那番話,跟燕家親近的文臣武將們立刻反應了過來,紛紛應和,水墨一時間簡直成了天朝軍隊這鍋肉湯裡的老鼠屎,人人得而誅之。

看到皇帝微微皺起的眉頭,白震踏前半步,低喝道:「默!」他聲音不高,但殿中所有人都能聽到,方纔還在口沫橫飛的文武官員們立刻閉上了嘴,白震面無表情地退回了皇帝身後,好像從未上前過一樣。皇帝想了想又問,「水墨,你此言當真否?」

已經被逼到絕路上的水墨知道,此時若再否認,那就雙重罪過,真的沒活路了,她咬牙道:「句句屬實,不敢欺瞞皇上。」皇帝看看皇后緊抿的紅唇,夫妻十載,雖然感情不睦,可也足夠瞭解對方性情。今日殿上水墨得罪了燕家人,她怎肯饒過呢。可若是如了她的意,自己又該如何面對去祈福的愛妃傾城呢,大家都明白,皇后真正恨的是誰……皇帝忍不住歎了口氣,性格軟弱的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

見皇帝猶豫,石老將軍乘勝追擊:「皇上,這樣人留在我軍中豈不是恥辱,更何況他當著貴客仍敢抗旨不遵,其心可誅!」燕秀峰眉頭一挑,石老將軍這句話算是說到了點子上,就算你水墨再不想答應,也不該抗旨,更不該當著赫蘭降臣的面抗旨。

果然,皇帝臉色一沈,皇后輕輕挨過去,在皇帝耳邊說了句什麼。「陛下,我天朝軍規,從未提過斷袖者不能為國效力。」正得意的石老將軍捋鬍子的手一僵,他轉頭望去,原本已坐回原位的顧邊城又站了起來。見石老將軍看向自己,顧邊城對他拱拱手,不知是為了水墨的拒絕道歉,還是為了自己所說的話。

氣到兩眼通紅的石老將軍邁前一步,剛好看到了顧邊城臉上的疤痕在被燈影閃過,分外猙獰,他竟不自覺地退了回去,跟著又發覺了自己的軟弱,忍不住大聲駁斥:「你這是詭辯!」顧邊城不為所動,溫文道:「老將軍,那且請指出哪條例律註明?」「你?!」石老將軍臉色發紫,卻無言以對。殿上的人面面相覷,怎麼也想不到,一向低調隱忍的顧邊城竟敢公然和燕家人唱反調,文武官員的目光不知覺地都飄向了一直沈默的燕秀峰。

赫蘭巴雅笑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啊,不但將殺父仇人攥到了手心裡,還能看一場天朝內訌的好戲,真沒有枉費自己跑這一趟。想到這兒,他扭頭看了一眼滿臉好奇的圖雅,心中的喜悅登時淡了許多,為了赫蘭,每個人都要犧牲……赫蘭巴雅將自己的目光放回了

低著頭的水墨忍不住笑了出來,沒想到正氣凜然的神將大人還有律師的天賦,很會鑽空子嘛。不用想也知道,在禮法森嚴的古代,雖然同性戀絕對存在,但沒有一個人敢把這種「有違天和」的事情拿到檯面上來說的,更不用說放在軍規裡了。就算是二十世紀的美軍,還執行「不許問,不許說」這種模糊政策呢。

「神將大人,何必為了一賤卒,自輕身份呢,」一個身穿紫袍的中年文官開口說道。皇帝並沒有開口阻止,別人自然更不敢,他們都知道此人乃是燕家的親信,誰肯得罪。他話音未落,謝之寒已冷笑接口道:「賤卒又如何,好歹是為國效命者,總比為了個賤人自輕身份要好吧。」

那官員聞言臉皮立刻紫漲了起來,但他敢和顧邊城對唇舌,卻死活不敢招惹謝之寒,只能尷尬地縮了回去。其他官員表情古怪,實在有忍不住笑出來的,也立刻或咳嗽或轉身遮掩。這位大人月前為了一個妓子被髮妻當眾廝打,人人皆知,現在被逍遙王諷刺,倒也不曾冤枉了他。

皇帝好笑地搖了搖頭歎道:「這個阿起,雖然從軍半年,口齒依舊伶俐啊。」「哼,」皇后冷笑了一聲:「應該說逍遙王消息依舊靈通吧,就算不在都城,也事事皆知。」皇帝一愣,默立在他身後的白震垂下了眼皮,彎腰在皇帝耳邊說:「陛下,處理正事要緊。」皇帝點點頭,可看看如同鬥雞一般的石老將軍,表情溫和卻一步不讓的顧邊城,旁邊還有看戲似的赫蘭大汗,皇帝忽然覺得有點頭疼。

眼角看到皇帝無奈的表情,一抹不耐從皇后眼中閃過,她無聲地坐直了身子,看向階下的水墨。顧邊城,謝之寒,燕秀峰以及赫蘭巴雅都注意到了她這個動作,燕秀峰心裡一緊,知道姐姐想要親自動手了。顧邊城和謝之寒都明白皇帝的軟弱性子,而皇后的無情他們早就領教過了。看樣子皇后今日是想拿水墨來殺一殺顧家的威風了,顧邊城和謝之寒雖不動聲色,但已全神戒備。

「這樣的無恥之人,二郎,你還要保他嗎?難道說你和他……」此時氣急敗壞的石老將軍已經開始口不擇言,但他這樣一說,倒提醒了旁人,方才顧邊城曾站起身來想要阻止。看看水墨那纖細的身段,白皙的皮膚,容貌雖遠稱不上絕色,但對男人而言已足夠秀麗,眾人的目光立刻都放在了顧邊城身上。

顧邊城自然聽懂了石老將軍話中含義,他不禁微怔,跟著下意識看向伏在地上的水墨,水墨已被石老將軍那句話嚇的擡起了頭來,兩人目光一對。水墨蒼白的臉,驚慌的眼一覽無餘,顧邊城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竟沒有開口……

天啊,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默認?!殿中人群的目光登時粘稠的如同熬了三天的漿糊,看看顧邊城,再看看水墨,表情雖各有不同,卻都弄滿了曖昧。怪不得啊怪不得,從未聽過神將大人有男女風流之事傳出,原來……

石老將軍顯然也沒想到自己順嘴胡說竟然起到了如此效果,若是他那寶貝兒子石羽在此,定然會跳起來大叫,我早說過他倆是對「狗男男」!石老將軍呆愣了半晌,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或許應該乘勝追擊,今日若是能將顧邊城也拉下馬,就算損失一個外孫女兒的名聲又如何?他剛要張口,一直盯著他的燕秀峰微微搖了下頭。被嚇到的皇帝已忍不住問道:「呃,二郎?你……」

顧邊城淡然自若地躬身道:「皇上明鑒,清者自清,何須解釋。」說完他清澈的目光在大殿裡環視一周,九成九的人就算沒有低頭或移開目光,臉上放肆的表情也都收了起來,一個個故作正經君子狀,竟無人不敢觸其鋒芒。看到顧邊城的威勢,燕秀峰表情不變,但眼中的笑意早就消失殆盡。

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的赫蘭巴雅微笑著想,燕秀峰表面上和顧邊城同出一門,兄弟相稱,實則對顧邊城極為顧忌。雖然顧邊城一向低調,從不參與朝廷爭鬥,但他還有一個隨時會懷孕的貴妃姐姐啊,無子的皇后和燕家人怎麼能不忌諱。還是草原上那句老話說的對,肉都是從裡往外爛的,天朝如此之大,光靠武力是行不通的,可惜父汗不肯聽從自己的勸告,被二王子蠱惑,最後落得了那樣的……赫蘭巴雅看著跪倒在地,一動不動的水墨,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那條銀鏈。

顧邊城的坦然讓皇帝一愣,跟著他注意到了赫蘭巴雅若有所思的表情,立刻驚醒過來,忙連連點頭,「卿言之有理。」言畢又有些不滿地看了石老將軍一眼:「石愛卿,你也是朝中重臣,身份貴重,大殿之上無憑無據的做些市井口舌之爭,成何體統!」皇后細長的眉頭微蹙,卻沒有開口。

見皇帝這頂大帽子壓下來,石老將軍才明白,自己方纔的「失言」讓顧邊城鑽了空子,他趕忙跪下:「臣失儀,臣有罪。」看著他驚慌失措的樣子,皇帝在心中冷笑,正想乘勝追擊,壓壓燕家人的氣焰,燕秀峰忽然上前一步,朗聲說:「陛下所言甚是,想來石老將軍因為心疼孫女,方才口不擇言,原是一樁美好姻緣,卻是這般結果,唉。」燕秀峰甚是可惜地搖了搖頭。

顧邊城和謝之寒臉色一肅,赫蘭巴雅則在心中拍了拍手,燕秀峰這句話說得妙到極處,既替石老將軍開脫堵住了皇帝的嘴,又把視線再度移到了水墨身上,看來他也看穿了顧邊城的把戲,不肯讓他禍水東移。皇帝好像也被燕秀峰這番話噎住了,他惱怒地盯著燕秀峰,可燕秀峰恭謹的態度讓他無可挑剔。

隱於龍椅之後陰影裡的白震垂下目光,唇角幾不可見的動了動。今天這事兒看似突發,天知道某些人已經算計了多久,那個叫水墨的小子只不過是個倒黴鬼,被捲入了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朝堂之爭,後宮之爭。只不過鷸蚌相爭,誰會是最後得利的漁翁呢……

奸猾如石老將軍立刻明白了燕秀峰的用意,他重重地磕了兩個頭,哀呼道:「臣有罪,為國戍邊殺敵乃是臣之責任,只是征戰多年,愧對家人,今日本想成就一樁美事,卻未想被人當眾戲耍,孫女名節有汙,一時心急才……」說到這兒,石老將軍已是涕淚橫流。

皇帝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倒是坐在一旁的謝之寒冷笑處理啊:「老將軍,言重了吧,何為戲耍,她不過是……」看了一眼水墨,謝之寒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實話實說罷了。」可惜謝之寒的實話在別人聽來如同譏諷,那笑容更是雪上加霜,但石老將軍如何敢與他對陣,只是氣得渾身哆嗦,配著白髮白鬚,看起來倒也有幾分可憐。

看著謝之寒俊秀的面容,皇后朱唇輕啟:「王爺,這等有違人倫之事,此賤卒竟敢公然拿到國宴上來說,視皇家威儀於何地?視軍規於何地?視上官威嚴於何地?」她帶了幾分沙啞的嗓音雖然不高,但人人聽的清楚,謝之寒眉頭一挑,這女人果然厲害,三個何地,句句誅心。看到顧邊城終於皺了眉頭,燕家一派的人都暗自得意了起來,之前被謝之寒嘲諷的紫衣官員也頓覺揚眉吐氣,再度挺起了胸膛。赫蘭巴雅藉著飲酒的動作不動聲色地觀察了皇后一番,這女人不簡單啊……

跪在地上的水墨此時膝蓋又疼又冰,小腿也一個勁兒的抽搐,顯然因為擠壓太久有抽筋的跡象。雖然對所謂的政治一竅不通,穿越過來也不過數月,但水墨早不是當初那個一心想要回家的現代人。因為死在她眼前的人太多了,低賤的,甚至高貴的勝不勝數,但沒有一個是因為自己活的不耐煩了才沒命,而是因為別人,甚至是親人想讓他們死。赫蘭大汗如是,高月更如是!

難道今天就是自己的黃道吉日,就不知是回家還是回老家了,水墨苦笑,她第一次感覺到就算是戰場也比這金碧輝煌的大殿要安全的多,在這裡,她無處可逃。忽聽皇帝問道:「水墨,你可知罪?」顧邊城和謝之寒立刻明白,皇帝不想得罪燕家,更不想讓自己和燕家起衝突,這是打算犧牲水墨了。兩人飛快地對視了一眼,顧邊城微微點點頭,謝之寒森然一笑,就想站起來,可不等他動作,就聽水墨大聲說:「末將不知!」

「嗡」的一聲,殿上之人大嘩。皇帝覺得自己二度幻聽了,皇后如冰凍般的眸子裡也難掩詫異,她第一次正眼去看水墨。剛才被皇帝那句話刺激到的水墨此時正兩眼大睜,看著居於上位的皇帝和自己,好大的膽子啊,不過很好……皇后挪開了目光,對於她而言,水墨已經是個死人了,沒什麼好看的了。不經許可,仰視龍顏,有意刺王殺駕,唯死。

「無禮!」水墨就聽見顧邊城一聲怒喝,然後一隻有力的手按在了她的脖頸上,水墨的頭立刻低了下去。顧邊城也跟著單膝跪到在水墨身旁,衣襟邊角蓋住了水墨的手,水墨下意識捏緊。就聽顧邊城朗聲說:「陛下,水墨出身貧苦,不懂朝規,無心犯上,望陛下念在她對國有功的份上,饒她一命!」水墨的腦門幾乎觸地,但顧邊城的力氣使得很巧妙,沒有傷到她半點,水墨只感覺到他粗糙溫熱的手心緊貼著自己冷汗橫流的脖頸,原本驚惶失措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

「陛下!」皇后輕喚了一聲,其中壓力不言自喻。皇帝的臉色終於難看了起來,他彷彿累了又彷彿不耐煩輕拍了一下桌案:「好了,都不要說了,水墨,朕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能說明你為何無罪,朕不但饒你犯上之罪,你應得的獎勵朕也照常賞你!」聽到皇帝這麼說,分明是想饒過水墨,皇后秀眸微瞇就想開口,卻看見燕秀峰對她做了個眼色。皇后只能深吸一口氣,暫且忍耐了下去。

感受到水墨的顫抖,顧邊城輕輕地捏了下她頸項。水墨吞嚥了一下,才顫聲說:「回陛下,吐露真情實出無奈,如果答應,既欺瞞了皇上,又騙了石家小姐終身,難道要臣為了榮華富貴,就要做不忠不義之人嗎?至於擾亂了國宴,臣無奈,臣在石老將軍麾下征戰回朝,將近一月,可從沒聽老將軍提及半句欣賞,今日突然要將孫女嫁於末將,末將自家知自家事,一時亂了手腳……」水墨越說越順暢,可皇后,燕秀峰等人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水墨這番話分明在暗示,這賜婚不是那麼簡單的。

水墨偷眼看了一下身旁的顧邊城,他好像沒有注意到自己偷偷捏著他的衣角,水墨又說:「至於違反了軍規……也罷了,」水墨努力地在顧邊城的壓制下側過了臉來,看著顧邊城說:「將軍,軍規上若真的命令禁止同性,呃,像我這樣的人不能參軍入伍,那你就砍了我,以正國法軍規吧!」水墨敢說這話,當然算準了沒這一條,更何況在前線,長得但凡俊秀些的賤卒只要沒人罩著,那都是要被當做女人來洩慾的,誰會吃飽了撐的寫這麼一條軍規出來。

看著水墨因為擠壓有些變形的側臉,顧邊城突然想起了自己幼時養過的小龜,每次努力翻身的時候好像就是這樣。水墨傻愣愣地看著顧邊城的眼,他是在笑嗎?「咚」的一聲響,顧邊城立刻收斂心神,就聽皇帝有些不高興地說:「皇后?」「果然伶牙利齒,驃騎軍還真是人才輩出啊,這麼說你還是個忠孝節義,事事俱全之人了?」皇后冷冷說了句。

「末將愧不敢當,」水墨立刻接上,皇后話語中的惡意讓她沒有多想就開了口:「末將雖,雖有悖常理,但忠君愛國之心並不比任何一個人差,作為一個軍人,不,作為一個天朝子民,末將只知道三件事!」「喔?哪三件?」皇帝好奇地問。

「忠於你的君主,捍衛自己的家園,愛自己想愛的人!」水墨說完,再度磕了個頭,安靜的大殿裡,咚的一聲,甚是清晰。一時間沒有任何人開口,水墨腦袋裡嗡嗡作響,心想再這樣下去,就算皇帝不殺了自己,起碼也得是一個中度腦震盪,也不知道這馬屁拍的夠不夠力度。「嘶」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顧邊城壓在她脖頸上的手突然用力,有些痛……

「愛自己想愛的人……」皇帝喃喃自語,聽到他這句私語的皇后身體僵硬了一下,捏著酒杯的雪白手指透出了幾分青氣。

「水校尉,且請自行入席,」來時負責引路的宮人又將水墨帶回了殿外,他表情曖昧地瞥了水墨一眼,軟聲道:「小人告退了!」渾身寒毛直豎的水墨勉強笑道:「有勞。」殿外的空氣微涼,不遠處的水面映著月色,那些官階不高的將士們正在湖邊飲酒,因為是在皇宮,這些人也不敢太過放肆,不過宮中舞孃的姿色,還是足以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了。

水墨大大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她暫時不想回到驃騎中去,那裡的熱鬧對於一個剛剛死裡逃生的人來說像是一面鏡子,足夠映射出自己的狼狽。剛才一路行來,那些宮人宮女的眼光和竊竊私語簡直能讓人發瘋,顯然自己的「嗜好」已經傳出了大殿。,天曉得會不會驃騎,還有黑虎軍那些人都知道了呢……

不想回去面對異樣的目光,水墨四下裡張望了一下,左側有個小小的亭台,從高處奔流而下的山泉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瀑布,四周種了不少桃樹,現在正是桃花綻放的季節,不時有花瓣飄落而下,順著溪水流入湖中。

水墨信步走了過去,她需要安靜地想一想,經過今天這件事,自己是否還能留在驃騎以尋找回家之路。皇帝雖然饒了自己,但燕秀峰,石老將軍還有那個皇后……皇后冰冷的面孔剛一浮現,水墨就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桃樹的樹幹粗矮,水墨乾脆倚著樹幹坐下,聽著潺潺溪水流過,她微微仰起臉感受著清風,任憑那些細柔且清香的花瓣兒落在自己發間,臉龐以及肩上。大自然的寂靜給了她安全的撫慰,水墨終於放鬆了下來……

「喜歡男人是嗎?」一個聲音突兀地在水墨耳邊響起。水墨本能地一肘揮出,然後想要側翻逃開對方的攻擊範圍。「嗯!」手肘攻擊落空的水墨悶哼出聲,她腹部猛然疼痛,被人擂了一拳,然後一隻手遮住了她的眼睛,想要喊叫的水墨嘴卻被堵住了。

被手掌遮住的空間裡一片漆黑,水墨目眥欲裂,卻只能一動不能動地感受著那火熱的嘴唇……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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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7 02:27:04


朱顏改(二)


想到賜婚,皇后,還有燕元帥,白平下意識地回憶著水墨的容貌舉止。要說外表在男人裡算得上清俊了,個頭適中,看起來文縐縐的,只是那雙眼有點野性,雖然他很快地掩飾了自己的想法。哼,白平不屑地撇了下嘴,名聞天下的驃騎又如何,在都城裡,他們什麼也不是……

「咳咳,」轎中的白主事忽然輕咳了兩聲,白平心中一凜,立刻凝神屏氣不敢再胡思亂想,略一擡眼皮才發現,緋紅色的宮牆已近在眼前,四周早已安靜下來,之前街市上的熱鬧喧囂和這裡的森嚴肅穆彷彿是兩個世界。特意挑選出來的禁衛們,各個體態威武,手持金瓜,腰攜佩劍,目不斜視地守衛著皇城。

白平入宮快十年了,但每次見到這樣的場景,他還是會不自覺地緊張。當初他和同伴們一起從西仁門進宮,可到現在還活著的屈指可數,白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白宮監,」一個低沈的聲音響起,看見這個高大白平登時打起全副精神,告訴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擺出了慣常的笑容應道:「海隊正,今天是您當值啊。」

「正是,」被稱為海隊正的男人微笑著一抱拳。白平微笑著將轎簾掀開,露出了白主事那蒼老的臉,轎中略暗的光線愈發襯得他眼珠渾濁,但在場的人都知道,這宮裡沒幾個人敢直然面對他的目光。海隊正恭敬的彎身行禮,「白主事。」「嗯,老奴今日去公主府宣旨,隊正辛苦了,」白主事淡然地點點頭,然後手指微動,白平立刻將出宮的關防送上,等海隊正蓋印之後,才小心收好。

跟著白平一愣,他發現海隊正竟然上前去搜查了一下轎內的情況,迅速卻仔細,然後一拱手,「主事慢走。」在一旁發呆的白平這才反應過來,趕忙上前把轎簾放下,轎中人的氣息讓他汗毛直豎,海隊正卻好似沒有任何感覺,依舊執禮嚴謹,但並不卑微。

宮轎繼續向內城走去,白平小聲嘀咕了一句:「這海平濤仗著逍遙王府的勢力,竟然連主事您都不放在眼裡,做事如此無禮。」他說的極小聲,但明白白主事肯定聽得到,可過了半晌,轎中沒有一絲回應,白平吞嚥了一口乾沫,也不敢再開口。

過內城安平門就不能再坐轎了,裡面是禁宮,除了皇族,沒人有權利坐轎,只能步行。白平扶著白主事下轎,白主事枯乾的手沒有一絲溫度,還帶了點黏膩的冷汗,弄得白平十分的不舒服,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愈發慇勤。「你看不上海平濤的行事為人嗎,也是,將才和奴才終究是不一樣的,」白主事突然乾巴巴地說了一句。白平打了個冷戰,低頭偷眼看去,白主事的目光卻落在而來未知的地方。

白平覺得自己脖子發緊,但他知道白主事的規矩,問話必須回答,儘管他看起來像自言自語。腦子飛快地轉了幾轉,白平小心措辭說:「原是小人愚笨,說錯話,狗眼看人低,讓您生氣了。」白主事好像沒聽到一樣,只喃喃自語了一句:「笨點好,笨點長命。」說完徑直邁步向前,白平趕緊跟上一步攙扶著他往前走,這時早有伶俐的小宮監跑來回報,皇上現在玲瓏閣讀書。

一路上兩人無語,不時遇到的宮監宮女們,見到白主事都立刻退避兩旁,恭敬地行禮等他通過,白平下意識地挺胸擡頭,享受這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感覺。白主事看起來老態龍鍾,但步伐並不慢,走了不到一刻,一幢恍若漂浮在水面上的精緻樓台已現了出來。這玲瓏閣乃是仿造江南名園得月坊所造,全以三百年以上的杉木製成,沒有半顆鉚釘,全憑榫頭和巧妙的構造搭建而成,當今皇帝最喜愛在這裡讀書作畫。

越靠近玲瓏閣,附近的宮人和禁衛也就越多,他們的站位很有學問,即能隨時伺候皇帝需要,卻又不會隨便地冒犯皇帝的龍目。當皇帝推窗展望時,只會看到湖光美景,而不是一大堆木頭樁子一樣站立的男女。

「主事回來了,」一個穿著素色宮服,雖已過韶華,但風韻依舊的美人迎了上來,白主事難得的笑了笑,白平更是不敢怠慢地行了個宮禮,「周司闈。」美人微笑著點點頭。司闈,顧名思義,皇帝日常休寢皆由她管理,雖然哪位妃子承禦更多的是由皇后來決定,但負責記錄的司闈也同樣重要。若是得罪了她,在時機來臨之時,給你報個見紅不潔,下次再想伺候皇帝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長寧公主殿下可安好,」周司闈微笑著問。白主事點頭笑說:「安好,我已帶你問候,殿下還命我帶了東西給你,說是王爺從北疆帶回來的小玩意兒。」周司闈嫣然一笑,半蹲行禮:「多謝殿下賞賜了,對了,」她把聲音壓低了一點:「王爺還沒回府嗎?」白主事搖了搖頭,彷彿帶了點苦笑:「只是把禮物讓顧將軍送回來了,人還是留在郊外大營。」

周司闈咬了下豐潤的下唇,悄聲說:「方纔皇上還在難過,說唯一的表兄弟現在也沒有從前親近了……」白主事微微歎了口氣,沒有接話,正準備邁步離開,餘光卻看見一個穿著粉色宮紗的俏麗女官正站在玲瓏閣門外,顧盼生姿。

「是玉琳姑娘,」白平輕聲說,心裡則琢磨最近一直在跟皇帝置氣的皇后怎麼會主動登門。白主事扭頭去看周司闈,她略帶了兩分苦笑:「方纔皇后娘娘來了,皇上命我在外等您,稍待再去回事。」她說的含糊,但白主事聽得很明白。皇后出自燕家,有一位貴妃姐姐的顧邊城卻和逍遙王府的謝之寒走的更近,三足鼎立,都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但私下裡那就是暗潮洶湧了。想來皇帝也不願意當著皇后的面,提及長寧公主,謝之寒的生母,為了儲嗣之事,她和燕家之間並不愉快。

周司闈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白主事的表情,但她只能挫敗地發現,這個皇帝最信任也最貼心的近侍臉上,她什麼也讀不出來。不等她再開口,閣樓的木門被人「彭」的一聲推開推開,頓時所有人都低下了頭,白主事不露痕跡地往旁邊退了半步,隱在了一從綠樹之後。他只看見了鵝黃色的裙擺還有金色的披帛在陽光下閃著微光,行進間佩環叮噹,想來皇后還是維持著自己的高貴儀態,只是步履略匆匆了一點。沒一會兒閣樓前再度安靜了起來。沒人說話動作,但氣氛多少輕鬆了些。

白主事又等了等,這才自行邁步向前,守在門邊的小宮女乖巧地幫他推開了門。一進閣樓,白主事一腳就踩上了什麼東西,低頭看去,是份散亂的奏章。他彎腰撿了起來,卻半眼也不看,正想放回龍案上,一個略帶了幾分沙啞的聲音響起:「白震,你說那水墨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驃騎軍士,就算立了些微功勞,又怎麼會讓燕家人如此上心呢?」

白主事眼光一閃:「皇上,就算是一粒沙掉在眼裡,怕也是不舒服的吧,說來也巧,方才老奴竟見到這個人了,就在禦醫館外,好像是王爺派他回來送藥的。」「喔?」皇帝戰無疆聲音裡帶了幾分興味,他本來半倚在窗前的軟榻上,這時回過頭來,看著白主事問道:「此人何狀?」

正午的陽光最亮,映著水面波光鱗鱗,反射到皇帝的臉上,顯得他有些虛幻。如果水墨在此,她一定會張大了嘴巴,謝之寒容貌非凡,而這位皇帝竟然跟他長得有七八分相像,只是一雙眼溫柔如水,全不似謝之寒的冷澈……

五月初八,黃道吉日,百事宜。

「阿墨,我又想解手了,我憋不住了,」魯維邊說邊不自在地動了動腿。水墨忍不住一笑,側身低聲道:「當初你第一次上戰場也沒有這麼緊張啊,再說你已經去了茅廁三趟了,再去也是白搭。」魯維漲紅了臉想要反駁,騎在側前方的王佐清了清嗓子,他立刻閉上了嘴。水墨看似乖巧地低頭,實則在打量著四周的環境,沒辦法,一個現代人不論去哪個王朝,恐怕對皇城都是最感興趣的,水墨暗自拿緋都和她熟悉的紫禁城作比較。

遠遠望去,緋都的城牆也同樣是朱紅色的,瓦卻是灰色和青色相間的,看起來沒有紫禁城那樣巍峨大氣,卻多了幾分秀麗和精巧,而最大的不同卻在於,紫禁城位於城市的中心,緋都卻依山而建,擡頭望去,不僅能看到隱於蒼翠中的宮台樓閣,甚至隱約有瀑布水聲傳來。這樣依山傍水的宮殿設計水墨從沒見過,她忍不住感歎古人的巧思,先不要說優美的自然環境,就是為了戰鬥,這也是個易守難攻的皇城。

想到這兒,水墨忽然自嘲地搖了搖頭,這才打了幾仗啊,竟然想起攻防之事。「站!」一聲呼喝響起。領騎的王佐聞聲伸出右手一握拳,所屬驃騎人馬立刻齊刷刷地站住,一時間,除了戰馬的呼吸聲,再不聞一絲動靜。示意驃騎人馬停留的男人一身錦衣戎裝,看到驃騎的表現,他忍不住點了點頭,來來往往這麼多皇親貴胄的親衛部隊,包括燕帥的親兵,沒有一隻比得上驃騎。

「王校尉,」他跨前幾步,抱拳施禮。王佐不敢怠慢,翻身下馬迎上前去,「海隊正,多日不見,風采依舊啊!」「哈哈,」海平濤大笑了兩聲,一拳捶在了王佐肩上,「你小子,幾日不見,倒是文縐縐起來了,看來你不是去打仗,而是去念學堂了吧。」「看來王頭兒和那位大人很熟啊,」魯維低聲說。水墨微不可見地點點頭,那位海隊正身形高大卻面貌溫文,笑聲又很爽朗,給人以好感。

見到在軍隊裡的老朋友王佐有些感慨,若不是海平濤出身世家,為家世所累,恐怕現在驃騎軍中早有一席之地了。看著海平濤熟悉的笑容,王佐忍不住壓低了聲音說:「老海,你這樣與驃騎親近,不怕惹麻煩嗎?你現在可是,呃,宮裡的人。」海平濤聞言一哂,:「不與你親近,我也早就烙上驃騎的印記了,我一心為國,為君上,光明正大,何懼人言。」王佐聽他這樣說,頓時咧開了大嘴,大力地拍著他的肩膀:「好小子,還是當初那個海倔頭,要是你沒離開驃騎該多好,現在官職肯定比我大……」他話音未落,謝之寒清越的聲音已響起,「人家現在的官職也比你高啊,王佐。」

王佐聞聲看去,顧邊城,謝之寒還有羅戰正縱馬而來。水墨早就看到了他們,估摸了一下方向,應該是從城外駐軍的大營直接過來的。看著一身紅袍絲冠,臉上帶了幾分不耐煩的謝之寒,水墨有點吃驚。平日裡只見他穿過戎裝,雖嬉笑怒罵仍顯得冷峻,可今天的華服,卻讓他看起來充滿了上位者的威嚴,旁邊的魯維早就瞪大了眼。

今次連戰赫蘭和高句麗並取得大勝,當今聖上決定親自獎勵有功之臣,而功勞簿上,赫然有著水墨的名字,因此她雖然只是驃騎小小親衛,也得到了面見龍顏的機會。聽到這個消息,水墨有些不知所措,自從她來到天朝,就沒遇到什麼好事兒,雖說能見到所謂的皇帝,儘管在歷史上不曾留名,那也是難得的機會,可萬一再出什麼ど蛾子,水墨一想到那種情景就開始打哆嗦。軍隊廝殺雖然凶險,好歹是明面上的,就算死也知道是為什麼,可宮廷……

水墨本想找借口推辭,可顧邊城告訴她,她的軍功是由燕秀峰大元帥親自稟報的,而且皇帝陛下對她一個小小的賤卒卻能立下如此多的功勞也很感興趣,指明要接見她。退無可退,水墨唯有苦笑。好在之前為了掩飾消失的喉結,水墨假稱受傷,脖子上一直繫著圍巾,倒也沒人在意。

「王爺,將軍,」驃騎軍戰士齊齊在馬上行禮,海平濤驚喜地轉身迎了過去,屈膝行禮,「末將海平濤見過王爺,將軍,您們怎麼來西仁門了?重臣們都在東禮門迎賓。」旁人只覺得影子一閃,顧謝二人已然下馬,顧邊城一把將海平濤拉了起來,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辛苦了。」區區三個字,海平濤卻覺得自己眼眶微熱,忙低頭,將波動的情緒壓了回去。謝之寒冷冷一笑:「老海,回頭求求皇上,再將你調回驃騎就是,你那個喜歡做看門狗的爹,不理也罷了。」

此言一出,四周頓時靜默,顧邊城低喝了一聲:「阿起!」謝之寒哼了一聲,不再理會,大搖大擺地走開了。看著他的背影,顧邊城和海平濤相對苦笑,不等顧邊城開口,海平濤搖頭說道:「將軍,我知道王爺好意,可惜,不論他再有不是,也是我爹,為人子女者,唯孝也。」顧邊城輕輕歎了一口氣,抓著海平濤的肩膀一握。

海平濤灑脫一笑,上前跟羅戰擁抱了一下,不善言辭的羅戰沒說一個字,但水墨能感覺的到他們之間的深厚情誼。「海平濤原是驃騎左前鋒,極擅突襲,「謝之寒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了水墨一跳。她瞪著半靠在自己馬鞍上的謝之寒,這傢夥什麼時候摸到自己身邊的?看著水墨瞪得溜圓的眼睛,謝之寒笑了起來。

看到謝之寒笑的那麼開心,海平濤不禁有些吃驚,他的表情自然落到了顧邊城的眼裡。知道謝之寒今天的心情極差,畢竟是被迫來到自己最厭惡的地方,顧邊城開口問道:「燕帥可曾到了?」海平濤趕忙收斂心神,專心回話。沒說幾句,不遠處又過來一個小小的車隊,海平濤回頭望了一眼,抱拳說:「將軍,末將職責在身,請出示腰牌並交出武器。」

顧邊城微微一笑,「自然。」羅戰將金色的腰牌交出,同時所有的驃騎戰士將所佩的武器全部交給上前搜檢的宮中近衛軍。水墨和魯維還好,其他的驃騎顯然有些彆扭,比如康矮子,像他們這種隨時準備廝殺的戰士,非常不習慣沒有武器傍身。

正在逗弄水墨和魯維的謝之寒忽然聳了聳鼻子:「什麼味道……」水墨偷偷嗅了嗅,心說哪裡有什麼味道。海平濤依照規矩命令馬車停下,等候搜檢。一名侍衛頭領樣貌的人物縱馬上前,都快到了海平濤跟前,才勒住了馬。高大的西域馬不耐地刨蹄頓足,魯維嚇得直咧嘴,海平濤卻不為所動,只是禮貌地請他出示腰牌。

看到海平濤想要掀開車簾搜查,那侍衛傲慢地說:「這是燕帥請來的嬌客,隊正大人,不太方便吧?」海平濤略一遲疑,還是搖頭說道:「抱歉,職責所在,我想就是燕帥親至,也不會壞了宮中規矩的。」見海平濤如此不給面子,那侍衛臉色立變,不等他開口,車中一個嬌柔的聲音傳出:「秦隊長,無妨,奴已準備好了。」

這聲音一出,水墨差點沒從馬上摔了下來,謝之寒和剛剛走過來的顧邊城也臉色微變,二人對視一眼,謝之寒冷哼了一聲,「我說是什麼味兒呢,原來是狐狸精的味道。」此時海平濤已將車簾掀開,一股濃郁的花香頓時飄散開來,味道清甜,四周的男人們大都忍不住抽動鼻子,狠狠嗅上幾嗅,然後不自覺地伸長脖子想往車裡看。

火紅的綾羅包裹著車中人窈窕的身段,高高的髮髻上插著的步搖正隨風微晃,雪白的手腕和足間纏繞的鏈子只要微動就叮呤作響,一方半透明的紗巾遮掩了她半張面孔,只有嬌俏靈動的眉眼露在了外面,卻更顯風情無限。「真有趣,」謝之寒眉梢一挑,歪頭跟顧邊城說:「燕大元帥不是想用她來換石老頭的寶貝兒子吧?」

顧邊城注視著車中的風娘,腦子卻在快速轉動。戰事結束之後,為了保護驃騎,同時也為了水墨,他們並沒有將石羽交還,以免石老將軍翻臉不認人,若是他公報私仇,咬死了胡說八道,驃騎此番是功是過,那可就兩說著了。表面上自然堅決不承認石羽在他們手上,按照謝之寒的想法,乾脆殺了拉倒,以絕後患,但燕秀峰那番試探許諾又讓顧邊城他們有所顧忌……

不等顧邊城想清燕秀峰的用意,車中的風娘已發現了他們,她目光閃動,看起來如同水波流轉一般。她的聲音中彷彿帶著無限驚喜:「顧神將,謝大人,奴萬萬想不到,我們竟能在緋都城下相逢,奴有禮了,「說完姿態優美地在車中彎身行禮,然後再度擡頭,目光如絲般滑向顧邊城。那個月夜,他手中銀槍森冷的指著自己的喉嚨,這個景象怎麼也忘不掉……

顧邊城淡然地點點頭並未開口,見顧邊城不說話,風娘又想開口,卻被謝之寒笑嘻嘻地打斷,他一邊用手指纏繞著水墨戰馬的馬鬃,一邊打量著風娘,見她看向自己,就似笑非笑地說:「風娘姑娘,你想不到的事情還多著呢。」風娘雖然帶著面紗,可也看得出她笑容一僵,如果說這世上她還有畏懼的人,那眼前這個比她還要俊美但卻更無情的男人無疑就是一個。

對付不了謝之寒,但馬上還有一個水墨呢。從不肯吃虧的風娘嬌柔一笑:「水墨,我們也曾攜手同行,怎麼,認不得了嗎?」聽著風娘故意加重的攜手同行幾個字,那血腥的一幕登時又回到水墨眼前,還有赫蘭巴雅那張絕望的臉。看見水墨臉色發白,風娘垂下睫毛,遮住了眼中的冷笑。

忽聽對面的水墨乾笑了兩聲:「剛才還真是沒認出來,現在才發現原來是你的眼線畫歪了,有點大小眼,就是兩個眼睛不一邊大,真是不好意思啊,風娘姑娘……」

看著風娘下意識去遮擋自己的眼睛,謝之寒忍不住放聲大笑,顧邊城抿了下嘴唇,腦海中卻突然冒出姐姐曾說的一句話,「只有女人才知道如何對付女人」。只不過那時候姐姐的表情帶著無奈和悲哀,眼前跟鬥雞一樣的水墨看起來卻很……

「嗚……」不遠處號角的長鳴聲讓顧邊城笑容一斂,謝之寒轉頭望向東禮門的方向,喃喃自語:「好戲要上演了……」

水墨聽見謝之寒彷彿低語了一句什麼,雖然顧邊城表面看起來並沒有什麼波動,但她還是察覺到了顧邊城的不愉快,眼光不自覺地從風娘移到了那兩個男人身上。風娘如秋水般流轉的眸子裡原本帶了幾分森寒,一時間不知想了多少折磨人的花樣兒放在水墨身上,見水墨再度忽略自己,她的氣息更冷。趕車的車伕忽然打了冷戰,他奇怪地張望了一下,明晃晃的太陽正高懸頭上。

順著水墨的眼光看去,再從顧謝二人身上轉回,風娘突然覺得水墨看起來有些不一樣了。雖然還是那張讓她看了就討厭的臉,但有些東西確實改變了,疑慮抵過了怒氣,風娘睫毛半垂,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水墨。

不知為何,從見了水墨第一眼起,她就不喜歡這個看起來斯文秀氣的男子。明明沒什麼武藝,明明膽小如鼠,貪生怕死,卻在骨子裡有一股「高高在上」的感覺,彷彿別人都是世間俗人,唯獨他是世外飛仙,身邊彷彿有著無形的氣場,就算他在笑,似乎也只是為了逃離,把別人推得遠遠的。

想到這兒,風娘面紗下的紅唇微扯,但顧邊城,謝之寒,赫蘭巴雅,甚至燕秀峰卻彷彿很欣賞他,甚至可以說親近。看著對面明顯很愉悅地在和水墨交談的顧謝二人,風娘只覺得自己胸口堵得慌。

為什麼呢……容貌?確實算得上清秀,但不用說和謝之寒相較,就連燕秀峰的俊秀,他也多有不如;武藝?哼,跟本不值一提;文采?看得出他讀過書,但又不會吟詩作對,雖然會寫字,可難看的還不如初學的幼童;唯一可稱道的,就是這小子的狗屎運了,仗著點小聰明,竟然能活到現在。

還有那木石姻緣,他究竟是怎麼躲過去的?給藥的那個老頭不是說此藥無解嗎,自己也曾親眼見過中了木石姻緣之人的下場,如果說這世上有比死亡更恐懼的事情,莫過於生不如死,而木石姻緣就是這樣的毒,它生生把你變成一個活死人……

「你變成個男的,就解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從風娘腦海中掠過。她一怔,凝神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真該死,早知如此,應該問明白了再送那老頭上西天!風娘不自覺地摸了下胸口,那裡掛著一個製作精巧墜子,裡面藏著一個細如米粒,色如硃砂的藥丸。

「喀拉,喀拉」一陣金屬相碰的聲音響起,水墨和魯維什麼也沒聽見,但耳音極佳的武將們早就轉頭看去,風娘也將自己的疑惑斂起,看起來就如同普通的舞孃一樣,嬌柔且無害。一小隊身穿金色甲冑的武士正快步向這邊行來,海平濤微微一笑:「王爺,將軍,看來皇上有些急了,末將職責在身,先請告退。」

顧邊城點頭笑道:「平濤,下值之後,有空來我府上喝酒。」海平濤抱拳躬身:「卑職定當叨擾!王爺……」他等候著謝之寒的指示。謝之寒卻不耐煩似的一揮手:「你在宮裡呆的久了,說話做事越來越像那些宮人般磨嘰,好在嗓子還沒尖起來。」王佐等人頓時低聲哄笑了起來,海平濤哭笑不得的一躬身,又對羅戰點點頭,這才轉身離開,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顧邊城凝視著漸行漸近的金甲武士:「阿起,不論如何,到了宮裡可由不得你這麼放肆,。今日,畢竟是……朝廷的大日子。」謝之寒把玩著馬鞭的鞭梢兒:「朝廷的?是他的吧,所以啊,我就說我不該來嘛,惹了麻煩他們心裡不爽,可不惹麻煩……我心裡不爽!」偷聽的水墨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什麼心態啊?!

顧邊城一哂:「你若真不在乎公主殿下的心情,真是不來也罷。」謝之寒動作稍一停頓,又漫不經心地問:「那你呢,也是為了貴妃娘娘的心情?」「是!同時也是身為臣子的職責,」顧邊城毫不猶豫地回答。謝之寒這才轉頭看向顧邊城,似笑非笑地說:「二郎,你看起來永遠都是那麼的,忠臣!」

顧邊城也側頭看向謝之寒,依舊是那麼沈穩:「過獎了,你現在看起來倒比較像……怨婦!」「哈!咳咳!」硬憋回去的笑讓水墨連聲咳嗽,臉漲的通紅,她做夢也想不到,顧邊城會這麼說。魯維想笑又很不安,只能面色詭異地幫水墨拍背,眼睛根本不敢看向顧邊城和謝之寒。

謝之寒難得的瞪圓了眼睛,看起來怒容滿面,但之前散發的那股冷漠卻淡了不少。一旁的羅戰還有不遠處的海平濤都低頭一笑,再擡起頭,又是一臉嚴肅。顧邊城笑著作勢去拍謝之寒的頭,謝之寒躲的馬馬虎虎,那巴掌還是輕輕落在了他頭上,顧邊城又掃了一眼面紅耳赤的水墨,這才大步迎了上去,羅戰跟上。水墨好不容易理順了呼吸,一擡眼就跟一雙漆黑的眸子對上,「啊!」她短促地叫了一聲,差點從馬上栽了下來,幸好魯維拽了她一下。始作俑者的謝之寒面對水墨的狼狽,卻只懶洋洋的一笑。

「我很好笑嗎?」謝之寒問。「有兄弟真好,「水墨答非所問,臉上的笑容很柔軟,帶著一絲羨慕,更多的是真摯。謝之寒忽然覺得今天的陽光很溫暖,他眼光微閃卻沒說話。水墨再度向顧邊城的方向望去,那個金甲武士的首領正抱拳行禮,但給人的感覺只是禮貌而已。「喂,」謝之寒用馬鞭碰了碰水墨的手,水墨正關注著那邊,只隨口「嗯?」了一聲。

「你跟我吧……」謝之寒說。跟?跟什麼……水墨腦子突然轟然作響,回頭的時候她都能聽到自己的脖子嘎嘎作響,但終究還是對上了謝之寒的臉,在陽光下,那張臉愈加俊美。水墨最討厭的就是謝之寒似笑非笑時的表情,因為那意味著自己又要倒黴了,但現在她才發現,不笑的謝之寒更「可怕」。

「呵呵,我不是已經跟著您了嗎,呵呵,給您牽馬,打雜,受氣……」在謝之寒清澈的目光下,水墨說不下去了。魯維聽得一頭霧水,但他察覺到了水墨的不安,想往水墨那邊湊湊,已示安慰,但一碰觸到謝之寒的目光,他覺得自己的手腳彷彿被縛住了,半點也不能動。

水墨吞嚥了一下,手腳冰涼,腦子裡亂糟糟的千頭萬緒但又好像一片空白,謝之寒這句似是而非的話讓她感覺對面就是金山,但要過去卻要經過萬丈深淵。財寶固然不錯,但過程並不是人人都想體驗的。

看著水墨驚詫莫名的表情,謝之寒愉悅地笑了起來,火上澆油似的又說了一句:「我會待你好的!」說完他瞟了一眼對面。水墨一怔,忽然反應過來,她迅速回頭,顧邊城正扭頭看向這裡,陽光灑在了他臉上,有些模糊……

一時間沒人注意到馬車裡的風娘:「跟?」她眼波流轉在水墨,謝之寒和顧邊城之間,雖然謝之寒和水墨的聲音都不大,在這裡根本就聽不清,但是,風娘笑得越發柔媚,唇語還真是個好東西呢……

「呼……」水墨長長地出了口氣,她用力地揉著自己的腦門,忽然覺得自己看什麼都有點雙影兒。「阿墨,你還好吧?」魯維關心地問,但他的聲音裡很明顯帶著興奮。水墨背著他苦笑了一下,這才轉身說:「還好,只是有點頭暈。」「你小子真沒用,磕了幾個頭就孬了。」身旁一個大嗓門響起。「幾個?那是幾十個吧!」水墨怒視著幸災樂禍的王佐。今天她算是領教了一番古代的封賞禮儀,其繁複,其漫長,難以一一記述,除了磕了N個頭,按了N個手印,領了一個類似腰牌的東西,她只記得自己被帶進去的時候明明是白天,再一出門卻發現已經掌燈了。

「哈哈,」一旁的王佐笑了出來,「水墨,今日乃是你光宗耀祖的大日子,你從一個賤卒到現在從七品的翊麾校尉,只是磕上幾十個響頭,實在是劃算的買賣,是不是?」說完他踢了一下靠在牆角,正猥瑣地觀察著往來宮女們的康矮子。

康矮子戀戀不捨地將目光從宮女們的纖腰隆臀上收回,對水墨齜牙一笑:「王大嗓說的是,想當初老子升任昭武校尉的時候,還足足給那個封賞的胖子磕了三個響頭呢,他不過是個兵部侍郎中,從五品而已,你今日磕頭的可是兵部尚書,正二品,平日裡就算你想見也還見不到呢。」

「不見也罷了,」水墨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被扔到戰場上她唯一慶幸地就是不用四處磕頭,在現代時古裝劇看過不少,那裡面的大腕們跪起來麻利著呢,可人家一集磕兩頭能掙十萬,自己磕了……水墨覺得頭磕多了,智商有點低,乾脆掰著手指頭數自己今天到底磕了多少個響頭。

魯維左右看看,除了這在鬥嘴的王佐和康矮子,其他驃騎戰士都站的有些遠,他忙壓低了聲音說:「阿墨,你見到兵部尚書了?」「唔,」水墨頭也不擡地答道。「那你真的算光宗耀宗了?那咱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你是朝廷封過的軍官,村正必定不敢再為難咱們,老爺也一定會給你解藥的!」魯維難掩激動,但還是竭力將聲音壓的更低。回家?水墨沈默半晌擡頭看向魯維,魯維顯然覺得自己想到了好主意,一臉興奮地看著水墨。

家?自己的家遠在另一個時空,而魯維的家,只怕不是荒蕪了,就是被村正給佔了去。不用想也知道,元睿那老頭離開那裡的時候就沒想過再回去,自己一直不想告訴魯維真相,只是希望他在戰場上還有個活下去的念想。沒上過戰場的人無法體會,家鄉,親人對於戰士們意味著什麼。在他們與敵人死戰之時,想的未必是天下,祖國;而是活著,活著回家去。

水墨努力地做出一個溫和的表情來,想著該如何安撫魯維,可看著魯維那缺了一顆門牙的燦爛笑容,她覺得自己的嗓子被什麼噎住了……「老王,你看,不是那騷娘們嗎?」康矮子翻腕制住王佐捅向他肋下的手,同時探頭看向對面。王佐回頭掃了一眼:「還真是,看樣子她這是要獻舞了。」

一身紅艷的風娘正在宮女和侍從們的圍繞下,妖嬈而過,那股奇妙的花香再度飄起,在空氣中若隱若現。周圍不論男女,不管他們是否認識風娘,在她出現的這一刻起,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一舉一動上。雖然對風娘一萬個討厭甚至有些恐懼,水墨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穿了一身大紅卻半點不俗的女人絕對是美女。

風娘早就看到了站在廊下的水墨和驃騎眾人,知道他們也在等待夜宴的開始。此次赫蘭與松巖城之戰,驃騎功勳卓著,皇帝特旨,讓其中有大功者奉旨陪宴。雖然排的座次恐怕連皇帝的龍顏都看不見,但對於這些軍人來說,那已是極大的榮耀。驃騎軍雖秉承顧邊城的風格,對於榮華富貴渾不在乎,但是對軍人的榮譽卻看的比什麼都重。

走到跟水墨平行位置的時候,風娘飛過來一個如秋水般閃動的眼波,配著搖曳的燈火更讓人迷醉,水墨全身的汗毛卻登時豎起,不等她戒備,風娘已經被引入了一間樓閣,只留了個嫵媚的背影給她。「嘖嘖,可惜了。」康矮子砸吧著嘴,王佐不以為然地搖頭說道:「女子還是重心腸,一個毒婦,長得再美你敢睡嗎?」

康矮子凝神半晌,搖了搖頭:「除非捆起來,不行,還得打暈,可那樣睡起來沒滋味啊!」驃騎們都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魯維也想笑,卻被水墨一眼瞪了回去。「那是什麼地方?」水墨指著風娘進去的地方。「賞音閣,那些要為皇家表演的藝人都會在那裡等候傳喚,」王佐看也不看就回答。

「王將軍,您對宮裡很熟悉嗎?」魯維好奇地問。康矮子噗的笑了出來:「問的好,這小子要不是遇見將軍,恐怕會對宮裡更熟,哎喲!」他話未說完就被王佐擂了一拳,「你叫什麼康矮子,根本是,康老聒!比婆娘還嘴碎!」看王佐面色不善,魯維一咧嘴不敢問了。水墨的關注都在風娘身上,對康矮子的話根本沒放在心上,正想開口再問,四周忽然響起悠揚的音樂聲,聽著類似於編鐘。兩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宮侍快步走來,其中一個「命令」驃騎軍跟隨他而去。王佐一揮手,驃騎們快速地組成了整齊的隊伍,再無半點言笑,那種骨子裡透出來的冷肅頓時鎮住了見多識廣的宮侍們,他們不自覺地收起了平日裡的驕橫,還算客氣地帶領眾人前行。

水墨混在驃騎隊伍中,一時間也忘了自己那些比頭髮還要多的煩惱,只覺得眼睛都不夠使了,更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嘲笑魯維的瞠目結舌。原以為見慣了現代的霓虹閃爍,高樓大廈,就算這夜宴再豪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只有當你親眼看見,親身經歷之後才能明白,什麼叫做奢華,什麼叫做皇家氣派。

魯維已經激動的渾身顫抖了,安坐之時差點腿軟跌倒,幸好康矮子巧妙地推了他一把,才沒有當眾出醜。水墨坐下之後觀察了一番,這裡顯然是主會場的最外圍,等於圍繞著湖水而坐,襯著四周燈燭,更覺波光瀲灩。這座寬敞樓閣依山傍水,中央掛著一道匾額:兩儀殿。

天朝雖然也有椅子這種事物存在,但在皇家及貴族的宴會上,還是遵循古風,席地而坐。水墨自認沒有古人那種坐在自己後腳跟上的功力,乾脆盤膝而坐,再看驃騎眾人,大家也差不多,怎麼坐的都有,但有一樣,各個腰背挺直,目光銳利的可以殺人。水墨忍不住看向另一側,當初差點要了魯維小命的黑虎軍校尉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和魯維,他姓什麼來著?水墨本想問問魯維,一扭頭,卻看見這小子如同磕了藥似的一臉迷醉,只能苦笑,今晚宴會竟然和燕秀峰手下的黑虎軍同席。

雖然告訴自己不要理會,但那黑虎校尉咄咄逼人的目光仍像長了刺兒似的紮了過來,看來他的怨恨很深呢……一想起那日,初見顧邊城的景象再度浮現眼前,赤馬銀槍,徐徐而來,不論是篝火還是月色,彷彿都沒有他身上的戰甲明亮……

「賤卒自然不值錢,大老爺也不必與他們一般見識,今天乃是慶功宴,何必見血呢……」水墨臉色變得有些古怪,怎麼又想起那時謝之寒的油腔滑調來了,這傢夥總是喜歡戲弄人,不論自己是何身份,是男是女……

「跟我吧,」謝之寒那雙冷澈的眼恍惚就在跟前,他說這話的時候笑沒笑呢?「嗯哼!」王佐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水墨還沒反應過來,一股大力傳來,等她站直了身體,發現自己是被王佐提溜了起來。然後也不等她開口說話,腿彎處一酸,人已跪倒在地,直到腦門觸地,她才明白過來自己竟然又被王佐按著磕了一個頭。

「嘶,」水墨只覺得腦門上有刺痛感,略一擡頭才看見一個彷彿金絲纏就的物件已被自己一個頭槌壓成了金餅子。正納悶,一股極淡的檀香味道傳來,水墨微擡眼看去,是一雙黑色的薄靴,一個人站立在離自己有十步之遙的地方,衣飾緋紅,刺繡精美,再悄悄擡了點頭,水墨立時翻了個白眼,聲音雖不高,但離得近的人還是聽得到:「就算你再怎麼整我,我也不會跟你的!別以為穿了馬甲我就不認識你了。」

話音剛落,餘光掃到王佐驚詫萬分的臉,水墨一愣,謝之寒的真正身份是逍遙王自己已經知道,難道說進了宮就跟他開不得玩笑了?水墨雖不明所以,但本能地察覺不對,她立刻低頭,恨不得把腦門在地上按個坑出來,同時側臉對王佐擠眉弄眼詢問情況。在這一刻,木然的王佐終於明白為什麼水墨那麼喜歡翻白眼了,現在他自己也很想翻……

時間彷彿凍住了,直到一個清脆的聲音打破了一切:「咦,是你?」「喔?赫蘭公主,你認識他?」「是的,陛下。」赫蘭公主,陛下?!!水墨覺得自己如同挨了兩記直拳,腦子裡嗡的一聲,元愛來了?!謝之寒是皇帝?!她不顧一切地擡起了頭,眼前是一列奢華的隊伍,錦衣羅袍,官服軟甲,但水墨只看著眼前站出隊列的那一男一女。

謝之寒?!不,不是,水墨立刻否決了自己的認定。謝之寒有很多種樣子,嘲諷的,笑鬧的,冷漠甚至冷血的,但絕不會笑的這麼……溫柔。她是元愛?!不,也不是,那她是?一身赫蘭華服的女子顯然看出了水墨的疑惑,她微笑著走了過來,身後有人想要跟上,卻被阻攔。

只見她走到水墨跟前,竟蹲下了,露在面紗外面的大眼睛滿是笑意:「喂,你不認識我了嗎?那日營帳,火盆?」火盆?水墨愣住了,有個念頭閃過卻快的抓不住。赫蘭女子笑著回頭說:「兄長,他救了我,卻不認得我了。」水墨順著她看的方向望去,一雙黑藍異色的眸子一下子撞了過來,還是那樣不急不燥的微笑,沒有半點心理準備的水墨跪著的腿突然巨痛,抽筋了。

赫蘭巴雅看著水墨有些扭曲的臉,笑容更深:「圖雅,草原的規矩是有恩一定要報恩,你可要記得!」說完對身後做了個手勢,一個侍女打扮的人碎步走了過去。「殿下,陛下還在等您啊。」這個帶了幾分沙啞的女聲讓水墨瞪大了眼,她再度擡起頭來,一個面貌普通的女人來到圖雅身邊,正謙卑地攙扶起她,但對水墨視而不見。

人群中的顧邊城和謝之寒對視了一眼,又看向了站在皇帝身後不遠處的燕秀峰,方才皇帝的金絲佩突然掉落,這也太巧了。兩人彷彿感覺到了什麼,同時扭頭看向高高台階上的兩儀殿門,不知何時那裡已站滿了人。率先一人梳著高髻,緋色和金色的衣裙交相輝映,鳳冠上的步搖正隨微風擺動,雖然看不太清她的容色,但那傲然的氣勢已表露無遺,她正冷冷地俯視著下方……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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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7 02:26:19


朱顏改(一)


「唔!」老耳悶哼了一聲,乾枯的面皮輕微抽搐了兩下。正在幫他包紮的軍醫下意識想開口安慰,一擡頭卻跟老耳的目光撞個正著,渾濁的眼珠裡有著掩蓋不住的寒冷和憎恨,這讓他不自禁地哆嗦了兩下,手下動作自然就重了些。雖然光線不佳,但還是看的到鮮血立刻就滲出了布帛,軍醫頓時心慌不已。但老耳這次反倒沒有出聲,軍醫只能忐忑著加快速度,將老耳的斷腕包好,然後低聲說:「大人,因為偷襲,止血和止痛的藥粉所剩無幾,請您忍耐,等到……」話說一半,軍醫突然閉上了嘴,表情帶了幾分後悔,跟著匆匆說了句,「請您小心行動,不要再碰觸傷口,小人告退。」

軍醫頭也不敢擡的迅速離開,回到了外圍的部隊中才鬆了一口氣,他額頭上都是冷汗。老耳舉起已空無一物的手腕,乾癟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他很明白剛才軍醫想說什麼。等,等什麼呢,援軍?這是絕不會有的,除了守衛都城的近衛軍,剩餘的精銳部隊則分成了兩個部分。一軍監控著和赫蘭族交界的邊境線,另外一軍則靠近海邊。那裡雖然有著廣闊的大海,但是擅於航海的倭人海盜,還是會不時地偷襲高句麗境內。雖然明知道這些倭人的背後有幕府支持,但處於修生養息的高句麗只能忍耐。

想到這裡,老耳忍不住在心裡歎息,這回要不是因為那人傳來的情報,大君怎麼會冒著如此大的風險偷襲松巖城,只是怎麼也想不到,顧邊城和驃騎軍從天而降,而那個高戰竟然還活著……幾個小小的意外加起來,就如同錐子一般紮在了名為高句麗大軍的這艘皮筏子上,直到其空氣被放光,慢慢沈沒……

率領數萬大軍出擊就這樣鎩羽而歸,想也知道寒枝城內的車尚書已經準備好對大君的反擊了吧,他會怎麼對待大君呢……老耳將眼光投向數步之外,正背手站立在一棵巨松之下的李振。他一動不動的擡頭仰望著虛空已半晌,彷彿想透過這密密麻麻的松針去看清未知的通路。顧邊城,謝之寒,高戰,老耳在心裡默默地念著這三個名字,原本大君想要用自己為餌引他們上鉤,將其一舉殲滅。沒想到他們反倒將計就計,火燒連營,若不是大君生性謹慎,事先備下了火藥和地道……

想到這裡,老耳眼中猛地閃過一抹凶狠,這時樹林外馬蹄聲響,點點人影朝樹林裡走來,老耳立刻恢復了平時的木訥冷漠,他迅速站起身來。那些人影已快步走入,老耳不禁一愣,他們竟然擡著一副擔架,上面躺著的正是大將軍文智。老耳顧不得傷處劇痛,快步迎上前,俯身看去,此時的文智已是征塵滿面,血染戰甲。他怎麼也想不到,在自己的大營裡竟然被人暗算,幸好征戰沙場多年培養出來的直覺救了他,但是腿部也受了重傷,不能再騎馬,只好讓屬下擡著自己指揮大軍撤退。

見到老耳,他眼睛一亮,大聲說:「大君在哪裡?可好,這裡不能停留了!」「文智,我在這裡,你受傷了?可嚴重?」李振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毫不在意地半跪在文智的擔架旁邊,皺眉打量。文智見李振第一個關心的竟不是戰況,而是自己的傷勢,眼角頓時一熱,隨即克制了自己,急聲說:「臣沒事,大君,我們的退路被人封了,應該是陽盛府的都督劉成,看來顧邊城和守將石沖故意誘導我們,以為他們的援軍會從正面進攻,但實則是去絕我們退守回國的後路!」

「果然,神將顧邊城,看來我還是小看了他,原以為石沖那老匹夫私心極重,他應該無法施展才對,沒想到竟然會被他算計,也罷了,當初我們也曾計算過一旦失利無法從邊境回國的可能性,傳令下去,後翼改前鋒,我們反向突圍!」李振立刻做出了決斷。

決定進攻松巖城之前,他想到了一切能想到的,可惜,老天爺不幫他,意外頻出。不但沒有拿下松巖城,還平白葬送了高月的性命……一想到高月臨死前,那不可置信的眼神,一股熱血猛然沖上心口,又燙又痛,同時背上的傷口也燒灼了起來,那是高戰留給他的。如果不是顧邊城強行將他拉走,他可能會留下來和自己同歸於盡吧,李振微扯嘴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冷笑還是苦笑。

「大君,燕秀峰也來了!他的主力前鋒正在攻擊我們的後翼,樸將軍那裡不到萬人估計撐不過半個時辰。」聽到李振的命令,文智非但沒有鬆口氣,反而愈發焦急。他們想方設法阻止燕秀峰知道這裡的消息,沒想到他還是在最不該出現的時刻出現了。「什麼……「李振終於變了臉色,這麼說,自己的部隊現在處於南人前後夾擊的狀態之中了。

四周包圍著他們的高句麗士兵聞言也露出了絕望的表情,不遠處喊殺聲已經愈來愈明顯,沖天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大地。「來的真巧啊……」李振幾乎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幾個字。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他想通了很多事情,那個對自己有絕對誘惑的情報,顧邊城機緣巧合的出現,還有燕秀峰的及時趕到……看來自己是為別人做嫁衣了,一瞬間,李振薄薄的嘴唇幾乎蒼白的沒了顏色。

老耳終於也扔掉了那副無波無瀾的死人面孔,他有些急迫地看著李振,如果現在不走,一會兒只怕真的走不了了。也許此次出征的高句麗士兵絕大多數都回不了寒枝城,但這不是他關心的,他只要李振活著。李振的驕傲他最清楚,這回出征,幾次折於顧邊城等人,老耳生怕李振的自尊讓他不肯逃,悄悄給文智做了個眼色,一向眼裡只有李振的他,竟然帶了幾分請求。

文智唯有苦笑,他自然明白現在的境況有多糟糕,明明白天還佔據了上風,哪想到一夜之間就天翻地覆了呢,只怕這次就是自己送命之時吧。就算能僥倖活下去,損失了這麼多士兵的罪責也必須有人來承擔,只希望大君看在自己抗下一切的份上,能夠善待自己的親族,保護他們。

想到這裡,文智正想開口勸李振離開,由自己斷後,李振卻哈哈的大笑了三聲,聲音嘶啞卻銳如金石相擊。看著他嗜血的表情,周圍的人愈發膽寒,老耳正想開口相勸,李振一揮手:「燕秀峰來的好,若是不來,興許我們還真的逃不掉了。」文智不禁一愣,李振嘴角兒噙著冷笑說:「燕秀峰應該是來撿便宜的,或許有情報,但跟劉成的援軍肯定沒有溝通,我們不回國,也不反向突圍,我們去……那裡!」李振指向了一個方向。

其他人都還沒有琢磨明白,文智卻眼睛一亮,跟著又有些遲疑:「大君,那邊就算我們突圍,那也會是東夷族還有高真族的地盤了,且不說彼此之間曾有的齷齪,這幾個部落都跟赫蘭交往過密,此次赫蘭和天朝爭鬥,我們是拒絕跟他們合作的,您認為他們會幫我們嗎?赫蘭不是戰敗歸順了嗎?應該會將我們交給天朝人吧。」「不去那裡,現在就死,去了那裡……未必!」李振恢復了平時的冷漠威嚴,看起來胸有成竹的樣子,原本已經絕望的高句麗士兵頓時又燃起了希望,他們急切地等候著逃亡的命令。

「不用多想了,突圍要緊,那些南狗怎麼也想不到,我們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老耳,我記得你說過,那邊有一條通往赫蘭,我們就從那裡突圍;文將軍,留下後衛拖住天朝人的腳步,要迷惑他們,爭取時間,其餘的士卒跟我走,你也一樣,無需多說!」李振斬釘截鐵地說。

文智飛快地在心裡盤算了一下,這是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主意,眼下已容不得半點猶豫,他只能咬牙接受,總比現在就被天朝人合圍殺個精光要好。他環視了一下四周,這些將官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親信,現在不論留下哪個都只有一個死,可不等他開口,兩個將官已主動站了出來:「大君,將軍,讓我留下吧,就算不能活,也會多拉幾個南狗陪葬的!」

「好!好!好!你們的親族自有我照顧,子女也視同親生,放心!」文智話說的簡單,但誰都能看出他的心痛,那兩人大喇喇地抱拳回禮。一旁的李振什麼話也沒說,忽然躬身給他們行了個大禮,那兩個將軍唬了一跳,連忙跪倒在地。「我李振發誓,來日定當殺回松巖城,給你們血祭!」李振一字一頓說道。兩個將軍頓覺熱血沸騰,轉身就走,去跟天朝人拚命,卻被李振喚住。他們有些不解地停住腳步,「大君還有何吩咐?」

「記住,如果有可能,就算戰敗你們也不要自殺,而要盡可能地被燕秀峰抓住,他審問你們的時候,一定要強調,我李振是輸在顧邊城手裡的,他是我在天朝的唯一勁敵,我是如何痛恨他又佩服他,這次之所以輸,只因為有他顧邊城,周圍聽到的南狗越多越好,記住了嗎?」李振瞬也不瞬地盯著兩個人。

這兩個將官都是行伍的粗人,雖不解大君何意,但仍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會完成任務,文智卻打了個寒顫。看著二人毅然離去,李振心中冷笑,燕秀峰,顧邊城,咱們這才剛開始呢!高戰,你也一定要活到我親手殺你那日……李振翻身上馬高呼:「好了,保護好大將軍,我們走!」剩餘的高句麗部隊迅速收攏,悄然開始逃亡。

「你說什麼?!」燕秀峰長眉一聳。巨大的壓力讓負責傳話的斥侯恨不得將腦袋埋到地裡去,但他不得不重複道:「是,白將軍命小人回報,高句麗人後翼部隊被我軍割裂,幾近全軍覆沒,劉督軍彪下也截住了高句麗將近萬人,但敵人主力還是消失了,也沒有找到敵統帥,只擒獲了一名將官,他們正在繼續搜索。」

「砰」的一聲,燕秀峰手裡的竹簡被重重摔下,頓時散了架,帳中諸將皆寒戰,無人敢言。「哼哼,燕帥立此大功,怎麼還這等憤怒,實在是對自己要求太高了些,」帶了些憊懶卻清越的聲音在帳外響了起來,跟著一個醇厚的男聲朗聲說道:「末將顧邊城請見燕帥!」

燕秀峰眼光一閃,臉上已恢復了笑容,大聲道:「邊城,文起,快快進來!」邊說他邊站起身迎客。顧邊城大步走進帥帳,他一眼就看見了石老將軍。兩人對視,石老將軍笑得一如既往,帶著長者的慈祥,顧邊城也微笑點頭回禮。

「二郎,這回多虧你了,老將軍對你可是連連誇獎啊,若不是有你,我天朝疆土定會蒙受損失!」燕秀峰一把將欲屈膝行軍禮的顧邊城拉了起來,雙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臂膀上,一臉的欣慰和驕傲。顧邊城恭敬說道:「燕帥實在過獎,因有老將軍事事奮勇爭先,運籌帷幄才能禦敵於城外,邊城只是適逢其會,從旁協助,就算有些微功勞也是為朝廷,為黎民百姓效力,不值一提。」

「哎,你呀……辛苦了!」燕秀峰親密又無奈地捶了一下顧邊城的肩膀,他的眼光已看向帳外。顧邊城的表情有點怪異:「呃,文起說他吃壞了肚子,胃氣不順,怕汙了您的帥帳,剛剛離開了。」燕秀峰愣了下,只能啞然苦笑,其他將官都在心裡嘖嘖感歎,也就這位謝大人敢跟燕帥「擺架子」。

不管燕秀峰心裡怎麼想,顧邊城問道:「燕帥,是否找到李振和文智的下落。」方纔他和謝之寒感覺不對,本想再度混入高句麗軍隊,半路上卻碰到了燕秀峰的前鋒大將白勝帶兵殺入。白勝言明大帥就駐守在松巖城外二十里處,這裡交給他即可,顧謝二人只能回轉,不然會有爭功之嫌。

一聽顧邊城這麼問,燕秀峰心中惱怒又起,那個白勝實在太過無用,還有劉成,數倍於高句麗潰逃軍隊,竟然還讓主將逃走了。燕秀峰雖然不爽,還是將方纔斥侯的話說了一遍,顧邊城凝神想了想,突然脫口叫道:「糟了,東夷……」燕秀峰聽到東夷二字立刻反應了過來,他隨即命令斥侯通知白勝和劉成,阻截高句麗人去往東夷的退路。

顧邊城心裡鬱悶又後悔,自己怎會忘了這個可能性,那個李振果然不是善茬兒,竟敢孤注一擲,不知阿起在東夷那邊有沒有……「二郎?」顧邊城一凜,迅速收斂心神,石老將軍不知何時來到了身旁。燕秀峰正微笑著看著自己,只聽石老將軍說:「燕帥實在過譽了,犬子雖不是軍人,但身為臣子,理當出力!」顧邊城不動聲色,心裡卻明白這是要當著燕帥的面找回他那寶貝兒子了。一想到手下悄悄告訴自己,謝之寒將石羽塞在客棧糞坑裡了,顧邊城的嘴角微動。

「老將軍不要過謙,我已聽人回報,令公子參與挖了一個巧妙的壕塹並擋住了高句麗人的攻城車,這可是大大的功勞,我定當奏明皇上!」糟了,一聽到壕塹二字,顧邊城臉色略變。一直偷瞄顧邊城表情的石老將軍生怕他不認賬,壞了兒子性命,趕忙說:「這都是二郎手下的智慧,犬子只是從旁協助,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而已。」

「喔?」燕秀峰果然很感興趣,「邊城手下能人眾多啊,這回又是哪位將軍立功?」不等顧邊城開口,石老將軍急急地說:「是個叫水墨的小夥子,別看長得秀氣,真是智勇雙全啊,可惜……」他話未說完,就敏感地察覺到燕秀峰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可惜什麼……」

外面不時響起鞭炮和鑼鼓的聲音,那是知道圍城解困,敵人已潰逃的百姓們在競相慶祝。這間客棧位於城西一處安靜之地,客人們早就四散逃走,老闆父子和小二們也都被臨時徵用,只有女眷留了下來。王佐早就探明了城中情況,特意選擇此處作為驃騎臨時行營,而不是將軍府。此時除了躲在後院的老闆娘和她兩個女兒,還有塞在茅廁裡正擔驚受怕的石羽,整間客棧已被驃騎全部控制,再無外人,明哨暗哨,各司其職。

「呃,這是什麼?」水墨覺得自己的眼珠子一個勁兒的發脹。手中的布料柔軟又光滑,鮮嫩的石榴紅色,上面精繡著一隻白梅,手工很精細,如果拿回現代鐵定能賣個大價錢,可現在水墨只想將這玩意兒撕個稀巴爛。

「兜肚啊,」謝之寒半歪在軟榻上,翹著二郎腿,手裡還拿著個梨子在啃,看見水墨暴突的金魚眼他笑得越發開心,「你既然讀書識字,想來出身不會太差,不會家裡連兜肚都穿不起吧?」看水墨面紅耳赤偏又不敢發作的樣子,謝之寒覺得原本酸澀的梨子也變得美味多了。說起來自打認識了這小子,不,是這女人,自己心裡總是「不爽」,現在終於逮到了機會,不戲弄她一番出出氣,他就不叫謝之寒了。

看著水墨咬牙切齒地站在原地不動,謝之寒將啃乾淨的梨核彈出,正在琢磨自己該如何是好的水墨只覺得耳邊微風掠過,一抹濕意擦過了耳垂兒。「啪,」梨核兒掉在了她腳下,水墨摸了下耳朵,有些不滿地看了謝之寒一眼。

「你要是不肯自己穿,那我幫你穿好了,」謝之寒戲謔地說。水墨不禁火氣上湧,之前還覺得他是在拿自己開玩笑而已,現在這話聽起來卻像是不折不扣的調戲。水墨臉色一沈,擡頭想開口,卻看見謝之寒的表情和他的語氣完全不同,雖然還在笑,但那種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威嚴卻讓水墨把話嚥了回去,想了想才問道:「出了什麼事兒嗎?」謝之寒微微驚訝於水墨的敏感,但臉上絲毫看不出異樣,只是懶洋洋地說:「不管你是因為什麼理由從軍,天朝法令,女子擅入軍營者,殺!」最後一個字說的極慢,燈火下他雪白的牙齒閃著微光,水墨哆嗦了一下。

見水墨畏懼,謝之寒哼了一聲:「雖說你為天朝也算立下不少功勞,可都城裡那些老夫子們未必會饒過你,更不用說那些……」謝之寒頓了頓,笑容裡帶了幾分不屑:「那些巴不得驃騎軍出狀況的人,你可是顧將軍親自去掉賤籍並帶入驃騎的,若是有人彈劾說他戰場之上還私納妾婢,你的神將大人可就麻煩了。」

雖然聽見了謝之寒話尾裡的調侃,可水墨已無心反駁。她來天朝的時日雖不算長,但這裡男尊女卑的社會弊病已再瞭解不過。就像水手不喜歡女人上船會帶來晦氣一樣,軍隊也不允許有女人出入,那些不得不存在的營妓也只能紮營在後方,和牛馬糧草在一起,被男人們視同軍需消耗,半步也不能接近主營。水墨曾親眼見過一個年輕貌美的營妓仗著上官寵愛,竟然不顧森嚴軍規踏入大營,結果被那個她以為已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的男人,用馬活活拖死了。

當時是水墨和魯維還有王大幾人負責收屍,一想到那個曾經如花般鮮麗的女人變得殘缺的身體,水墨下意識摀住了嘴。「所以,你趕緊換上這身衣服,我們送你離開這裡,正好這松巖城的守軍都能給你作證,你跌下城牆,生死不明,也省的我們再另想借口,徒授人以柄。」說完,謝之寒翻身而起,不再看水墨一眼,向屋外走去,門關上了。

屋子裡忽然變得空蕩蕩的,怔怔地站了半晌,水墨長出了一口氣,男也好,女也好,走也罷,留也罷,從來就不是由自己說了算的。不管怎樣,顧神將和謝美男還是想救自己的吧,不然他們何苦費事,一刀將自己砍了,問題全解。想到這兒,水墨拿起放在一旁的軟布,沾著早就備好的熱水擦拭著臉龐。

「嘶……」一擡手,肘部就傳來一股痛楚,「該死的李振,」水墨喃喃地詛咒了一句。之前顧邊城已幫她看過,李振的辣手並沒有讓她骨折,只是扭傷而已。明知道痛,也沒辦法讓人幫自己換衣,驃騎都是男人,自己的身份又萬萬不能讓外人得知,水墨只好吸著冷氣,齜牙咧嘴地換衣服。

剛把上衣的帶子解開,正要脫下,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謝之寒俊秀的臉露了一點點出來:「若是很痛,我不介意幫忙,」說完他立刻關上了門。「彭」的一聲,顯然什麼東西砸到了門上。跟著就傳來水墨的呻吟,「啊,手,好痛……」「哈哈哈,」謝之寒大笑著轉身離開,早已趕回來的羅戰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人寧願貓在門外半晌就是為了招惹這一下?

謝之寒早就看慣了羅戰的棺材板兒臉,他走到院門口,笑嘻嘻地一拍羅戰肩膀,「還是女的好玩,回頭得跟酒罈子商量一下給她下點什麼藥,可別一覺醒來,她又變成了那個無趣的小子,你這麼快就回來了?」「是,」謝之寒的瘋言瘋語羅戰好像根本沒聽見,他略躬身回答:「末將本想混在敵軍後翼好見機行事,可白將軍的手下來的甚快,那個趙君正又不知內情,主動迎去,我只能退回。」

「唔,」謝之寒邊思考邊說道:「陽盛府都督劉成乃是宰相張雋陶的遠房親族,而相府和帥府一向不太和睦,也罷了,讓劉成和白勝兩個去操心,不管這次高句麗為什麼突襲松巖城,現在這個結果已算難得,戰禍沒有擴大,只是苦了邊境上的百姓……」謝之寒烏黑的眉毛輕皺。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謝之寒和羅戰循聲望去,顧邊城正大步向這裡走來。謝之寒笑說:「二郎,這話引人深思,不過真不像你說出的話,若是讓外人聽到,恐怕又是一番口舌。」顧邊城走到近前,伸手示意羅戰不必行禮,「辛苦了。」雖只有三個字,羅戰卻很明白他,只點點頭。顧邊城這才對謝之寒微笑著說:「這不是我說的,只是聽到你剛才的話想了起來。」

「喔?」謝之寒來了興趣:「那是誰說的,倒要見識一下,能有這等見識者,非凡品也……」誰說的,顧邊城不禁想起那日在林中宿營,水墨教魯維識字時所念的這幾句詩,他問:「阿起,石羽呢?」顧邊城的不答反問讓謝之寒一怔,跟著他就反應過來:「有什麼不對嗎?」

顧邊城有些無奈地搓了下臉上的疤痕,「石老將軍為了自己兒子已不顧一切,他把水墨的功勞給擡了出來。」謝之寒問:「不是決定讓水墨『死』嗎?」顧邊城搖搖頭:「我還來不及說這話,他的手下已來通報,聲稱見到水墨生還,看來他一直在監視著我們的行動,幸好我來不及說,若不然,燕帥定會懷疑你我動機。」謝之寒眼瞼微動,一抹怒色從他眼中滑過。他特意讓水墨先行回轉城中,以為趁亂不會有人注意變裝的水墨,沒想到還是躲不過有心人的追蹤……

「這麼說,就算我們讓水墨恢復女兒身,跟著那個戲團一起撤退也不可行了?」羅戰沈聲說道。松巖城因為被突襲,正好有一個前來賣藝表演的雜耍戲團被困在城中,現在雖已解圍,不要說這些外來人,就是本地的富戶們也決定要暫時離開這危險之地,誰知道高句麗人還會不會殺個回馬槍。

「非但如此,燕帥對水墨的計策很感興趣,石老將軍似乎為了討好我們,更將水墨的英勇表現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看來他想以此抵消他兒子在戰場上的惡行,燕帥決定親自召見水墨問詢一二,言稱如果屬實,不吝嘉獎。」說到這兒,顧邊城眉頭也皺了起來,擡眼問道:「水墨人呢?」

正在評估事態發展的謝之寒沒有言聲,羅戰無聲地指了指對面的房門,顧邊城下意識扭頭看去時,門吱呀一聲開了。水墨眉頭輕蹙地整理著衣衫往外走,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衣服大概怎麼穿她還是知道的,只不過現在女子的服飾有點偏向唐代風格,抱衣齊胸,裙腰高束,外套窄袖小衣,權勢及富貴之家的女子還要披錦帛。

謝之寒這身衣服是從老闆娘女兒那裡要來的,自然不是什麼綾羅綢緞,他讓留了一個銀錠子就當是買的。那年方二八的女子見了謝之寒之後連動都不會動,只會面紅耳赤的渾身哆嗦。按照王佐私下裡的玩笑話,若是謝大人肯對那小妞笑笑,別說一身衣服,就是要她那身皮都會毫不猶豫地扒下來送給大人。

穿慣了裹得嚴嚴實實的軍衣,突然露了半拉胸脯出來,總讓水墨感覺涼颼颼的,彷彿衣服沒有穿好。可不論再怎麼往上拉,這抱衣也變不成套頭衫,水墨只能將外衣繫緊。剛一開門,忍不住打了哆嗦,雖然已是春天,但地處東北方,身上這套衣服仍不能抵禦寒氣,屋裡溫暖倒還好些。揉揉鼻子擡頭看去,這才發現顧邊城和羅戰都回來了,他們正扭頭看著自己,沒人說話。

正埋頭盤算的謝之寒感覺到了異樣,他慢慢轉回了身,雖是一身粗布衣裙,但仍能顯出水墨纖細高挑的身材,頭髮沒有盤髻,而是編了一條粗粗的烏黑髮辮垂在背後。因為一直扮男裝,她並沒有劉海,反而露出了她潔淨的額頭,愈發襯得她眉清目朗,幾絲碎發飄散在耳際,露出的肌膚顯得細白柔膩。女裝突顯了水墨女人的一面,但偏偏她又有著一股與眾不同的英氣,不似一般女子的柔弱婉轉,明明表情裡帶著幾分不自然,但眼神依舊清亮直率……

之前在李振大營並未看的清楚,謝之寒現在只想著,驃騎軍這麼多精明漢子,怎麼會以為她就是他呢。顧邊城不自覺地撓了下手腕,那上面的紅疹想來已經消失了,雖然有所感覺,但若不是此次進城時……「我說我月事來了,你們信不信啊?」那時她是這樣說的吧,周圍都是驃騎兄弟。看著對面有些不安的小女子,顧邊城的臉竟微微一熱,她真敢說啊。

羅戰摸了一下腰際,那裡有一個小小的瓷瓶,他和水墨在水道裡掙扎之時,無意間纏繞在他手指上的……

三個男人都看出來水墨好像越來越不自在,想來女人終究都是羞澀的吧,哪怕歷經戰場廝殺。顧邊城剛想開口解圍,「阿嚏!」水墨一個沖天噴嚏就打了出來。她吸溜了一下鼻子,苦著臉道:「你們看完了嗎?能進屋嗎?這衣服有棉襖沒有?」

「卡噠,卡噠,」馬蹄的敲擊聲在安靜的清晨彷彿能傳出很遠,一個馬隊正安靜地前行著,雖然人數眾多,但沒有交談,而且涇渭分明。初升的旭日照亮了天邊,朝霞漸漸淡去,馬隊中可以清楚的辨別出鐵甲和黑色戰袍的區別。

位於隊伍中央的是一輛裝飾精美的馬車,馬車旁邊護衛的騎士們面無表情,遠處天際忽然傳來一聲鷹嘯,隊伍中有不少人擡頭看去,領隊的校尉孫超有些疑惑,轉頭想喚手下過來。他身側的一個騎士忽然笑言:「孫校尉,此處離松巖城還有多遠?」「大概有五日的距離,」孫校尉恭敬回答。「是嗎?」騎士微微一笑,「看來想要跟燕帥同行,多受些教益是有點難為了。」孫校尉點點頭,「應該是趕不及了,不過元帥早有言在先,定與您在都城共飲!」

騎士表示明白,英俊的臉上都是謙和的笑容,卻不再多言。一安靜下來孫校尉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事兒,再一擡頭,已沒了老鷹的影子,想了想也沒放在心上。心裡卻琢磨著旁邊這人雖是異族,但漢話說的真好,不但會引經據典,對我天朝禮儀也極其熟悉。

不過,異族就是異族,眼珠子竟然都是兩個顏色的……

蔚藍色的天空遠遠望去漸漸淡了起來,片片白雲悠然飄過,陽光時隱時現。水墨癡癡地望著天空,當光芒大顯的一剎那,她彷彿感覺到瞳孔正在燒灼,眼前發白,頓時什麼都看不見了。閉上眼,生理性的淚水開始滋潤眼膜,因為暫時的「失明」,其他的官能一下子靈敏起來,草葉拂過臉頰的感覺,草中鳴蟲的低唱,甚至可以聽到遠處隱約傳來的山泉叮咚……水墨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微涼的風和溫暖的陽光,這才是生命的感覺吧……
「唔!」水墨悶哼了一聲,勉強睜眼看去,模糊中,一隻大腳正半點不客氣地踢著她的大腿。

見水墨睜眼,王佐咧開大嘴笑說:「你小子還要裝死多久,快,輪到我們進攻了,咋還哭了?你小子真沒用!」說完作勢欲踢,水墨迅速翻身站了起來。不遠處的驃騎戰士都哄笑起來,一個小個子男人拍著魯維的頭笑說:「我早就告訴你,你那哥哥沒事!又不是小娘們,風吹吹就倒了,雖然長得是有點像啊,哈哈哈。」「康矮子,你是嫉妒人阿墨長得俊,比你受那些村妞兒歡迎吧?」另一個漢子大聲嘲笑,其他人也跟著起哄,兩人登時掐在了一起。魯維只能訕訕地一笑,還有些擔心地看著水墨,水墨衝他搖搖頭示意沒事,他這才放下心來。

腰酸背痛的水墨被王佐強拉回了場中,他們在玩一種類似於足球加橄欖球的古代蹴鞠遊戲。在水墨看來,與其說是遊戲,還不如說是一種士兵們多餘精力的發洩,規則就是沒有規則,誰有力氣誰跑的快,把球扔進對方的篾片筐子裡就算贏,當然,其間會有無數的野蠻人來攔截你,一場比賽下來,出點兒鼻血算正常,骨折都不新鮮。

方纔她就是被不知從哪兒飛來的球給放倒在地,其實戰士們或多或少都在照顧著她,因為大家都知道水墨只有腦子好使,得輕拿輕放。而水墨之所以參加這種遊戲只有一個理由,她,不能讓燕秀峰的人發現,自己是女人。雖然現在看起來所有人都很放鬆,但水墨知道,私下裡有很多雙眼睛在盯著這裡……

場地四面環繞皆是青翠田野綠樹,隴間各種作物欣欣向榮,不少農人正在不遠處的田中忙碌,趕牛扶犁,看起來一派無慾無求的田園風格。只是再望周圍看去,數不勝數的帳篷駐紮在林間空地裡,衛兵甲冑分明,不時有人進出大營,但因為森嚴的軍紀,反而靜的出奇,除了偶爾的戰馬嘶鳴,就只有軍旗烈烈迎風之聲。

大帳位於正中央,順著它的位置繼續向東方看去,影影綽綽中立著一道雄奇的影子,那就是日出之城---緋都,天子所在。

來到緋都郊外已整整十日了,按照天朝律法,非天子召喚,不得帶兵擅入。在距離城外二十里的地方,燕秀峰和顧邊城主動下馬紮營,請安的校尉早就帶著二人的奏折入了都城。皇帝因為連勝赫蘭和高句麗,龍心大悅,提前讓欽天監勘查了天象時辰,進行了大祭,慰告祖先和黎民百姓,天朝國運昌隆。燕秀峰,顧邊城還有石老將軍都皆奉旨隨祭,早早地入了都城,謝之寒卻留在了大營,每日裡悠哉遊哉地和戰士們習武,打獵,釣魚,還有……

「呼」的一道銳風襲面,水墨本能地一側頭,牛皮製成的皮球擦著她頭皮就飛了過去。水墨眼睛都豎起來了,能這麼幹的再沒有別人,果然,不知何時到來的謝之寒正笑得一臉挑釁。王佐大聲說:「大人,這可不行,您要上場,你們那邊就多一人了!」謝之寒頭髮彷彿有些濕,只簡單地用青色布條繫了個髮髻,愈發顯得他眉目俊秀。本來一腔怒氣的水墨突然覺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的,那日無意間看到的景象再度浮現……

謝之寒倒沒注意到水墨的臉色變化,反正這小子,不,這女人看到自己的時候永遠沒有什麼好臉色,就是對著譚九那酒鬼笑得也比較甜。聽到王佐抗議,他想都沒想,順勢飛起一腳,離他最近的康矮子就捂著屁股,踉蹌著跌了出去。其他戰士哈哈大笑,謝之寒嘴角一翹:「現在公平了吧,來吧!王佐,你這個常勝將軍不是嘴皮子磨出來的吧!」王佐怪叫一聲,撲身上前。看到謝之寒那堪稱詭異的笑容,水墨嚥了口吐沫,悄悄從地上攥了一把塵土。

「啊!」被濃重的男人體味包圍的水墨尖叫了一聲,哪個缺心眼的還在往上撲,哎喲,誰在踩我的小腿?靠!自己屁股上亂掐的那隻手是誰的?!「阿墨,快點!哎喲!」魯維臉紅脖子粗的用力給水墨撐起一個空間,想讓她從人堆裡爬出來。水墨也急眼了,被這麼多彪形大漢壓在最下面,不壓死也得憋死,她玩了命的往外掙扎,誰攔撓誰,就聽驃騎戰士們痛罵連連,但為了勝利,沒人肯後退。就在水墨覺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一隻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一把拽了出來。

新鮮空氣奔湧而來,水墨喘息了半晌終於能挺直了腰,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緊緊抓著顧邊城的手腕。他的銀盔被陽光照得雪亮,雖然看不見他表情,但水墨就覺得他是在笑,忍不住也笑了出來:「你回來了……」

不遠處,幾匹馬正安靜地站在營地外,馬上的騎士沈默的看著熱火朝天的球場,水墨纖細的身影在人高馬大的驃騎戰士中很顯眼。雖然隔得有些遠,彷彿也能感受到她的愉悅。「嗚……」營地突然響起了號角,不遠處,由馬隊保護著的一輛華麗馬車正徐徐而來……

「燕帥,那赫蘭蠻子真的願意歸順我天朝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啊!」石老將軍撫著自己花白的鬍子望向前方,那裝飾精美的馬車分外顯眼,周圍佈滿了赫蘭戰士。坐在馬上的燕秀峰淡然一笑,「赫蘭巴雅雖出身不高,但卻是識時務之人,既然他們的天神選定了他作為赫蘭的大汗,他又願意做順臣,那我們也不宜多起干戈,我天朝以仁善為本,當今聖上仁孝,數次下旨,止戈減稅,我們做臣子的更當體貼上意不是嗎?」聽他這麼說,身邊的武將文臣立刻同聲附和。因他身處在人群的最前方,所以沒人能看到他眼底的那抹諷刺。

「呵呵,燕帥說的是,倒是老夫想得左了,戍邊多年,人的視野也變得狹窄起來,」石老將軍自嘲地搖搖頭。人老成精的他這番話話說得極巧妙,既恭維了燕秀峰,又說明了自己身處邊陲信息不暢同時表白自己戍邊多年,餐風露宿的辛苦。燕秀峰心裡自然明白,這老傢夥平日裡不知得了多少好處,竟然還敢叫苦,這次若不是驃騎軍適逢其會,只怕他未必保得住松巖城。不過眼下還是需要這樣的人為燕家看門護院,想想姐姐現在的處境,燕秀峰眉頭微蹙,忍不住看了一眼左後方,可惜顧邊城全副盔甲,並看不出表情來。

「戰場上沒有決出生死,現在反倒要迎接他,」謝之寒策馬巧妙地停在了顧邊城身側,瞇眼看著身穿赫蘭傳統服飾的馬隊漸行漸近。「這是陛下旨意,再說不戰而屈人之兵總是好事,」顧邊城沈聲說。謝之寒聞言冷笑一聲,「不戰?若不是我們奮戰,他們會屈服嗎?現在倒好,反倒是滿嘴禮儀良善的人摘了果子!」「阿起!」顧邊城輕喝,見謝之寒根本不在乎的樣子,他有些無奈,想了想又說道:「殿下問你,何時歸府?」他話音剛落,謝之寒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有那雙極漂亮的眸子越發清澈。侍立在後方的小兵忽然打了個哆嗦,他有些不明所以地四下張望,心想這股寒氣從何而來,又要變天了?

顧邊城知道自己勸也是白勸,殿下的話他不能不轉達,但僅此而已,不論阿起做什麼樣的決定,自己總是會站在他那邊的。感受著謝之寒身上傳來的殺氣,顧邊城不發一語,只是輕攏馬頭,赤鴻明白主人心意,輕巧的向後挪動半步,與謝之寒的烏雲並肩而立。那股寒意如同來時一般忽然消失了,兩人沒再多說半句,卻同時微微一笑。

「主人,那燕秀峰倒是說話算話,真的親自來迎我們了,」身材魁梧的貝古自以為小聲的說,依然震得旁人耳膜嗡嗡作響。一路上從被行來,隨著氣候轉暖,沿途的城鎮也日漸繁榮,生於草原,慣於遊牧的赫蘭人從沒見過這等繁華興盛的景象,他們又好奇,又欣羨,怨不得大汗說,拿下天朝,就可以過神仙般的生活。可惜,己方戰敗了,而且還要……

「貝古,你閉嘴,要知道南人多有精通赫蘭語言的,若是因你說錯了話,影響到大汗,我要你的命!」蘇日勒低斥道。貝古下意識地按住了嘴,他狗熊般的身材做這個動作看來有幾分可笑,可周圍的赫蘭戰士非但無人發笑,反而臉色更加嚴肅。赫蘭巴雅聞言一笑,回頭正想開口,蘇日勒身子一縮,不自覺地做出了防禦反應,「主人,燕秀峰來了。」赫蘭巴雅眼光微閃,再轉回頭來,臉上已是一副溫文有禮的表情。他雙腿略用力,戰馬快跑幾步迎上前,按照赫蘭禮儀撫胸高聲說:「燕元帥,勞您親自出迎,小王惶恐。」

燕秀峰大笑縱馬上前,禮貌的抱拳說道:「大汗果然如約親至,本帥自當出迎,另,我已將大汗手書奉給皇上,吾皇甚是喜悅,請大汗在此稍作休息,隨後同我一起覲見陛下如何?」赫蘭巴雅瀟灑地一拱手:「我們赫蘭有句話,來者是客,全憑主人吩咐,無不遵從。」

「好!」燕秀峰叫了一聲,然後回頭招手,又笑說:「大汗,他們兩位跟您也算熟人了,特奉旨來迎。」赫蘭巴雅微笑著對縱馬上前的顧邊城和謝之寒撫胸一禮,「顧神將,謝大人,我們又見面了。」顧邊城禮貌地拱拱手,「是啊,大汗來得甚快。」戰場上已生死搏殺數次,但從未離得如此之近,兩個男人認真地打量著,評估著對方,雖然都表情溫和,但沒人肯先挪開目光。一旁的謝之寒似笑非笑地說了句:「大汗?敢問貴部落二王子現在何處?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是大妃所生吧?」

謝之寒的話意有所指,但赫蘭巴雅眼睛都不眨一下,反倒帶了點傷感似的說:「先父和二弟一時糊塗,擅自進攻天朝,犯下大錯,因此各部落族長決定,讓二弟閉門思過,巴雅也只能勉為其難,暫行大汗之職,只願能夠兩族交好,和平共處。」想到二王子被國師帶走時那目呲欲裂的模樣,赫蘭巴雅心中冷笑。

謝之寒長笑一聲:「原來如此,看來戰爭也不是全無好處,是不是啊,大汗?」赫蘭巴雅異色的雙眸閃閃發亮,笑得更是溫和:「是啊,這都是拜您們所賜,我,深記於心。」一旁的燕秀峰微笑著聽著他們唇槍舌劍,卻不插一言。

躲在人堆裡的石老將軍不自在地在馬上挪動了一下身子,這幾個男人的氣場讓他十分的不舒服,不禁暗自歎息自己是不是老了。要不是為了自己那個不孝子,他寧可留在松巖城,也不願來面見皇帝,領那所謂的「功勞」。想到這裡,他偷眼看了看顧邊城和謝之寒挺拔的背影,明知兒子就在他們手上,卻不能明著去討要。他心裡唯有苦笑,想要救兒子不假,可燕帥為什麼要出這個「損人不利己」的主意呢?

「好了,想來大汗一路辛苦,不如先行休息吧,」燕秀峰看了看不遠處的馬車,卻沒再多說,只是做了個請的手勢。赫蘭巴雅微笑著策馬行進,眼光看似不經意,但實則周圍眾人面容都已入眼底,卻沒有看到那個只相處了兩天,卻改變了自己命運的身影。赫蘭巴雅一邊微笑著與燕秀峰閒談,一邊掃了跟在後側的顧邊城一眼,殺父之仇,怎能不報,就算你將他藏在地底,我也會把他挖出來的!想到父親的慘死以及那時自己的無能為力,那是自己第一次恐懼,第一次祈求……赫蘭巴雅的笑容愈盛,只是牽著馬韁的手用力收緊,纏繞在指間的冰涼銀飾再度在他手心烙印下兩個字,水墨。

此時水墨正被幾個侍衛打扮的人用刀指著。她方才見到禦醫府外這些人,正在猶豫要不要過來,就被人包圍,隨即被帶到了一頂素轎跟前。「看裝束,你是驃騎軍的?」一個略尖的聲音在轎中響起,水墨下意識點點頭,她手裡正拎著一個皮口袋,裡面放著謝之寒讓她帶給譚九的藥材。

「蠢材!啞巴嗎?回話都不會!」一個更尖銳的聲音戳刺著水墨的耳膜,是個白淨的年輕人,穿著一件淺灰色的「制服」侍立在轎外,長得不錯,只是神情倨傲。水墨雖然有些不爽,也知道這是天朝的「首都」,人在屋簷下,得學會裝孫子,她立刻低頭答道:「回大人的話,小人確實歸屬驃騎。」

「嗯……」轎中之人不陰不陽地哼了一聲,不等他再開口,譚九已從衙內迎了出來:「白主事,您怎麼親自來了。」水墨不禁有點吃驚,這酒罈子平時瘋瘋癲癲的,面對顧邊城和謝之寒也是平起平坐的,怎麼對轎中人如此客氣。雖然笑容有點假,但他確實是在盡力笑。

「譚禦醫,老奴是去公主府傳旨,最近老毛病犯了,順便跟您討點藥,」白主事說起話來不緊不慢,水墨卻覺得他的聲音讓人很不自在。譚九趕忙將手中的藥包交給那個年輕人,然後叮囑了兩句。白主事道過謝又說了句「最近娘娘身子不爽,可能要麻煩譚禦醫去看看。」譚九一愣,習慣地搓搓自己鬍子拉碴的下巴:「白主事,我離開都城之前,給娘娘配的方子已留下了,再說還有桂醫正接手,怎麼會……」「哼,老奴說的是皇后娘娘,您別誤會,」白主事淡淡說了一句,譚九臉色略變,又躬身說:「臣明白了。」

「是嗎,我可不知道你明白了什麼,好了,走吧,」白主事跺了跺轎底板,轎夫們立刻迅速又穩當的將轎子擡起,聽得一頭霧水的水墨只能學著譚九的樣子恭送。「水墨,你找到譚大夫了嗎?」王佐的大嗓門響了起來,話音未落,他就看到了那頂轎子和轎外的年輕人,立刻停住腳步,跟著一起去拴馬的魯維一下子撞到了他後背,揉著鼻子剛想開口,一隻大手已捂了過來。

目送著轎子離開,王佐大步上前,拚命壓低嗓門問:「譚大夫,那是白主事吧,我看見他手下的狗腿子了!」「小聲!」譚九低喝了一聲,眉頭已皺成了一團,「這是什麼地方,你還信口胡說!」王佐訕笑著撓撓頭皮,聲音又壓低兩分:「您當我願意來都城啊?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

「好了,別廢話了,你和水墨怎麼來了?」譚九長出了一口氣,看似勉強讓自己精神一點。「謝大人說,這是您急要的,就讓我送來了。,」水墨恭敬地說。譚九有些納悶地接過袋子查看了一番,嘀咕著,「艾草而已,又是什麼要緊的了。」水墨和魯維面面相覷,之前號角聲響起沒多久,有人傳帥令給顧邊城和謝之寒,沒過一會兒,謝之寒就命令自己給譚九送藥,王佐和魯維陪同。譚九雖然不解,還是招呼著水墨和王佐等人跟他進去,水墨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古代的禦醫院,在門外就聞到一股子中藥味兒了。

白主事所乘的宮轎安靜地行進著,早有侍衛將閒雜人等驅趕開來。走了一會兒,白主事忽然問:「白平,那小子是叫水墨?」轎外的白平一怔,立刻回答道:「小的聽著像是這個名字。」「唔……」白主事又不說話了。心眼靈活的白平忍不住開始猜測,那個看起來長相秀氣的士兵為什麼會引起主事大人的注意,要知道,身為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侍從,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水墨,水墨……這名字挺特殊,好像聽過似的,白平琢磨著,他腳步忽然一滯,差點蹭到轎子,趕忙穩住腳,然後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還好,沒被人發現,尤其是沒被白主事發現。水墨,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日燕元帥和一個姓石的將軍前來給皇后娘娘請安,自己正好去給她送賞賜,在門外彷彿聽到他們曾提起這個名字,說是要賜婚……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7 02:25:44


再相逢(三)


李振,你看那花多美啊,李振,這是我偷偷跟嬤嬤學的,你嘗嘗好吃嗎?李振,怎麼又跟小弟打了起來,記得嗎,你答應過我,我們三個要在一起,永不背棄……李振,李振,李振……「轟」的一聲巨響,些許木屑崩濺了過來,登時在水墨臉上劃出了幾絲血痕,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這蒼白的青年比起驃騎軍中的任何一人都稱得上瘦弱,哪想到他竟然這麼大力氣,一拳下去,木質的書案就被他捶斷了。

老耳縱橫如溝壑的皺紋裡也夾帶了些愁思,他無言地看了一眼嚇得渾身僵硬的水墨,她顯然不知道方纔她叫出的是大君的名字。除了已過世的太后,只有一個人會這樣親暱地呼喚李振,現在,那人也不在了。想到這兒,老耳的心忽然有些酸澀難忍,他自嘲地想,早以為心腸化作鐵石,看來還是高估了自己。

「啊!」水墨短促地叫了一聲。她只覺得白影一閃,人已被生硬地拽了起來,原本還有些鬆垮的衣領,現在卻死死地鎖著她的頸項,讓她呼吸困難。李振的臉就近在咫尺,與水墨呼吸可聞,瞬也不瞬地盯著她,恍若死敵。水墨因為窒息眼睛些微突起,求生的本能讓她用力去掰李振的手指,缺氧的感覺卻讓頭腦漸漸空白起來,一時間只感到李振的手指冰如寒鐵,唯有呼吸中還帶著一絲溫度。

「大君……」老耳頭也不擡地輕喚了一聲,李振紋絲不動,又過了數秒,他手指突然一鬆,水墨跌坐回地氈上。新鮮空氣猛然湧入,她撕心裂肺地大咳起來,老耳看也不看她,自行邁步上前,跪坐下來,幫李振清理手上的傷口。

水墨一邊大咳,一邊不留痕跡地往後褪,她心裡明白想要從這兩人跟前逃走實屬奢望,但不管羅戰會不會來救自己,離魔鬼遠些,離帳門近些,總是好的。「你認識高月公主?」水墨的小動作一滯,摸著喉嚨看向李振,他的目光並沒有落在自己身上,黑冷的眸子彷彿被熏上了一層霧,有些搖曳,有些模糊。

看來自己剛才念叨的那句話一定跟這個傢夥有關了?水墨心想,雖不知是福是禍,但現在自己最需要的是時間。下意識清了清嗓子,水墨拿捏著回答:「一面之緣,公主待我甚善。」這句話半真半假,見是見過,可高月公主若不是看見那把匕首,估計早一刀砍了過來,將她分成兩半。但水墨的第六感告訴她,將高月說的與自己「親近」些,會比較安全。

「你一個平民女子,如何見得到高月公主?」老耳突然問道,他能感覺到大君現在有些失神。「我家住在松巖城,呃,賣貨的!曾經跟爹爹給質子府送過幾次貨,無意間碰到公主的……」水墨假裝害怕,故意把話說的斷斷續續,以便觀察冰塊和枯樹皮的表情變化,好隨時調整自己的瞎話。「哼!」老耳當然不信她的話,「一個送貨女子也能見到公主?」「不,不是特意見到,是她的丫頭小桔掉了荷包,我送過去的時候無意撞見的!」水墨刻意將小桔的名字說了出來。

果然,老耳眼光微微一閃,顯然他知道小桔的名字,水墨還沒來得及慶幸自己蒙對了,老耳毫不放鬆地又追問道:「方纔那句話又是誰教你說的,唔?!」水墨心裡咯登一下,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高月臨死前念叨的這句話,到底是救生符還是落井石?

偷偷地擡眼觀察,老耳眼睛半瞇地盯著自己,李振卻半低著頭,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腰間匕首,不知在想什麼,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匕首……水墨一咬牙說道:「沒人教,是我聽到公主一直在重複說那句話,因為當時她手裡拿的匕首跟,跟這位大人的很像,所以,剛才……我,我才叫了出來。」「匕首?」老耳嗓門略高。「是……」水墨描述了一下那把匕首的花紋樣式,然後低下了頭,只覺得心跳如擂鼓一般,耳膜發脹,也不知道自己賭對了沒有。

老耳目不轉睛地看著水墨,雖然她說的話聽起來很合邏輯,細節也吻合,但老耳還是不信。這女子給他的感覺太古怪了,可她說的若是假話,匕首,還有那句高句麗語,她又是如何知道的這麼詳細?「賣貨的?」李振淡淡開口,水墨立時覺得帳中的溫度降了三度。「不愧是天朝上邦,連個貨郎的女兒說話都如此斯文有度。」

低著頭的水墨在心裡罵了一句Shit,自從來到這個時代,她基本都在軍隊裡混,週遭大都是粗魯漢子,認識的女子有限。現在假裝弱女子,說話的口氣自然學了元愛,卻沒想過,元睿自認書香門第,元愛從小被他當大家閨秀教養,言行舉止自然跟村婦不同。

該怎麼辦?該如何回答?一時間水墨心亂如麻。不容她細想,老耳乾枯的身影憑空出現抓住了她肩膀,跟著翻腕一甩,水墨再度匍匐回了那男人足下。她想要翻身滾開,下巴一涼,被迫擡起頭來。李振雖沒用多大力氣,水墨卻意識到,只要自己稍稍掙扎,下巴立刻會被攥成齏粉。

李振已經恢復了平時的冷漠,那雙細長的眼睛裡再無半點模糊,漆黑的瞳仁裡反射出水墨蒼白的臉。看了半晌,他忽然伸出另一隻手,近乎輕柔地攏了攏水墨頰邊的碎發,水墨全身的汗毛頓時豎起。一隻冰涼手指掠過她的眉毛,眼睫,水墨正恐懼他是不是想把自己眼珠子挖出來,那隻手指已順著鼻樑落到了嘴唇上,有意又似無意地沿著她唇線輕撫著。

水墨不自覺地開始哆嗦,牙齒無法克制地撞擊著,發出嗑嗑輕響。雖然李振現在的動作堪稱柔和,沒有傷到她半點,但她從沒這麼怕過。要說這男人獸性大發看上自己了,水墨一百個不相信,他看自己的眼光,跟那張被他砸爛的幾案沒什麼兩樣。

正在琢磨這男人想幹什麼,一股重力猛然襲來,水墨的背脊重重地壓在了地氈上。她眼睛眨都不敢眨,只覺得自己一動,睫毛立刻就能碰觸到他的。李振壓在水墨身上半晌,略略低頭,水墨頓時連呼吸都凝結了,就聽他冷冷地說:「你知道嗎?那把匕首我從沒給過高月。」水墨瞠大了眼,不顧下巴劇痛,拼了命的一扭頭,一個沒有溫度的柔軟落在她唇邊。

「撕拉!」聲響,水墨肩膀頓時暴露在空氣中,她尖叫一聲開始奮力反抗,但李振施力巧妙,不論她怎樣揮拳踢腿,身上的衣服還是越來越少。「唔!」老耳忽然悶哼了一聲,已經急紅了眼的水墨只覺得身上一輕,毫無猶豫地轉身想逃,手臂卻被人擰住往回一拉,她慘叫著撞回了李振懷中,肩肘處劇痛,好像脫臼了。「果然是你……」李振的聲音震得他胸膛嗡嗡的。

水墨不顧疼痛地勉強回頭看去,羅戰冷硬的面孔在火盆映射下有些跳躍,他手裡緊握著一把長刀,寒刃如水,正冷漠地看著李振。一旁的老耳好像擇人而噬的野獸,弓著背,死死地盯著羅戰,剛才交手他吃了點虧。他手中的武器樣式怪異,水墨從不曾見過,但雪亮的鋒刃卻讓人不敢輕視。

李振輕扯唇角,「你還是老樣子啊,讓我不知該誇你勇敢呢,還是愚蠢。」「你既然把帳外的守衛都撤走不少,我不來豈不是辜負了你一番心意。」羅戰不為所動地說。「六年,你消失了六年,卻又突然出現,是為了月?還是,為了這個女人?」李振手稍用力,被他反擰手臂在背後的水墨登時痛呼了出來。

羅戰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水墨,水墨雖然不算豐滿,可這會兒衣衫破爛,又因為李振的反擰,胸部愈發高挺,只要不瞎,誰都能看出那僨起的線條是什麼,雖然她徒勞地想要遮掩。羅戰的目光讓水墨的臉猛地漲紅跟著又變得蒼白。「別說你不認識她,從她說出那把匕首的細節我就知道她跟你關係匪淺,如果不是你的女人,她是不可能見過這把匕首的。」李振的目光灼然。在高句麗,每個男孩出生後都會從父親那裡得到一把匕首,形同半身,不能隨便被他人碰觸,除了至親……

李振和羅戰之間的交談一直都用高句麗語,水墨自然一句也聽不懂。她現在也顧不得身份曝光的難堪,只是盤算著羅戰竟然敢這樣大咧咧地就闖進來,是他太有把握,還是出於驃騎軍規,兄弟義氣來和自己一同赴死?羅閻王雖然還是那副棺材板臉孔,誰知道他是胸有成竹還是故作鎮定啊。

水墨正在轉眼珠,忽然聽到李振的聲音高了一點,羅戰的表情也有所變化,兩個性格冷硬的男人都不再淡定自若,而是如死敵一般盯著對方。李振又說了幾句,羅戰表情化為不屑,他的回答顯然激怒了李振。雖然他表情沒什麼大變化,水墨卻能感受到他肌肉猛然僵硬起來。

「啊!」水墨大叫出來,死命扭動想要掙脫。那該死的冰塊男竟然把手伸進了她的衣內狠狠捏了一把,然後微笑著跟羅戰說了句什麼。正在玩命掙扎的水墨感覺不對,李振的動作雖然猥褻,但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舉動,可羅戰的氣場卻大變,眼白充血,一股殺意頓時充斥了整個大帳。水墨意識到,這個動作對於羅戰而言顯然是很大的刺激,雖然她不明白為什麼。

李振冷笑著欣賞羅戰的憤怒,就算知道羅戰今夜難逃死路,可他就是討厭羅戰那副無所畏懼的表情,還有他該死的身份,連高月都不知道的身份。那日,也是這樣吧,自己的手放在了那女人胸前,潛回寒枝城的他卻只能眼睜睜地……

水墨不瞭解兩個男人之間的明爭暗鬥,她只知道,如果羅戰失去了理智,大家逃命的幾率就會變成零蛋!看著羅戰燃燒著火焰的眸子,水墨忍著疼掙脫出一隻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李振胸前抓摸了兩把,李振如被雷噬般狠狠抓住了水墨的手腕。

滿腔怒火的羅戰卻是一怔,就看水墨明明疼的齜牙咧嘴,卻勉強對自己笑說:「我摸了他兩把,不算吃虧了,你可一定要冷靜……」

帳篷裡也不知安靜了多久,被水墨言行驚到的羅戰顯然不止冷靜,簡直都快被冷凍了,臉色鐵青的跟李振有一拼,兩個男人死盯著水墨……直到一塊燒紅的火炭因為爆裂「辟啪」作響,幾個人才悚然驚醒立刻恢復戒備。老耳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兵器,佝僂的身子愈發緊縮,準備隨時給予羅戰致命一擊,而李振和羅戰則再度比賽以眼殺人,看對方的目光裡充滿了不屑,憤怒,憎恨。只是原本肅殺血腥緊繃的氣氛裡多少摻雜了些古怪,就好像麻辣火鍋裡突然被人撒了把糖,絲毫不解辣,但絕不是原來那個味兒了。

見羅戰恢復正常,依然被李振鎖在懷中的水墨剛稍稍鬆口氣就感覺到自己的手指鈍痛,她偷眼看去,方才去捏李振胸部的左手幾根手指竟然是血珠點點,尚未凝結。這才想起來,方才抓摸之時就感覺有些不對,當時太過緊張也沒有細想,現在看來,這傢夥身上一定穿著什麼護身軟甲之類的了?如果羅戰不知道這個情況,很可能會在戰鬥中吃大虧的。張口提醒未必是個好主意,如果羅戰能將計就計,也許效果更好,更何況現在最不智的行為之一就是引起這蒼白男的注意。

想到這裡,水墨觀察了一下老耳的位置,發現他看不到自己的臉,餘光中發現李振也沒有注意自己,她趕忙歪頭偷偷地給羅戰做眼色,想告訴他男版黃蓉在此。可最後弄到她自己臉上肌肉都快痙攣了,羅戰還是那副八風吹不動的死樣子。看著水墨挑眉,撇嘴,翻白眼地暗示著自己,面無表情的羅戰突然有點想笑。他當然知道水墨發現了什麼,怎麼會不知道呢,那件內甲還是當初和李振一同從車尚書的寶庫裡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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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小弟,你們倆鬼鬼祟祟的想去哪兒,不是又惹禍了吧?」柔軟的女聲讓兩個聞聲轉身欲跑的男孩兒站住了腳,彼此對看一眼,慢慢回轉身來。其中模樣清秀的那個紅著臉叫了聲:「月,你說什麼啊,我不過是和高戰套野雞去了,是吧?」說著他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長得濃眉大眼的男孩子。那男孩兒冷著臉半晌,還是「嗯」了一聲。

穿著灑滿花瓣兒綴服的高月彷彿踏著陽光而來,因為年齡未到,尚未盤起的烏黑長髮編成了粗長的辮子直垂背後,雪一樣的肌膚配著笑眼盈盈,手中還拿著一枝半開的桃花,步履輕巧地走了過來。清秀的男孩癡癡地望著她,到了近前聞到她身上若有似無的香氣,才喃喃地說了句:「月,你好像傳說裡的桃花仙子一樣。」

高月嫣然一笑,拿出手絹想幫他擦汗,但想了想還是遞給了高戰。高戰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想往臉上擦,但手帕上的香氣卻讓他有種不敢褻瀆的感覺。這時耳邊傳來李振的抱怨:「月,你總是偏心你弟弟。」高月的笑聲像銀鈴一樣,可她說出的話卻讓高戰擦汗的動作一僵,「當然了,他是我小弟,永遠是我最親最親的弟弟啊……」說完,高月挽起袖子,細心地幫李振擦汗,李振笑瞇瞇地享受著。兩人都不知高戰何時離去了。

「為什麼是月?!」李振一腳踢開了想要阻攔自己的女官們,猛地推開了拉門,高戰雖然不發一語,卻堅定地跟在李振身後。不過四十卻已鬢生白髮的太后側臥在榻上,眼睛微闔,彷彿對李振弄出來的天大動靜一無所覺。她這副表情讓李振漸漸地冷靜了下來,緩緩跪倒在她跟前,高戰也只能跪下,女官們悄悄地退了出去。直到夕陽西落,屋內的光線變得昏暗起來,兩個男孩兒的膝蓋已經酸麻疼痛,卻倔強地不發一語。

「想明白了嗎?」太后突然開口,她的聲音清澈毫無雜質,卻更讓人覺得肅然。李振梗著脖子搖頭:「不!天朝那狗皇帝想要女人,我們有很多女人,為什麼偏偏是月?」太后終於睜開了眼,跟李振如出一轍的漆黑眸珠裡沒有半點暖意,心懷怒火的李振也有些禁不住她這樣的目光,倒是高戰,就那樣死死的,無禮地盯著這位在高句麗至高無上的女人。

見太后不說話只是盯著自己看,李振強壓下對母親的畏懼,憤聲說:「月是我們高句麗血統最高貴的公主,憑什麼要她去做質子!」「高貴?」太后近乎嘲諷地笑了笑,「你還是我高句麗最尊貴的大君,你能說了算嗎?」李振漲紅的臉立刻變得蒼白起來,這句話顯然刺到了他內心深處。雖然被天朝破城那日到現在不過寥寥數年,他卻已嘗盡了成者王侯敗者賊的滋味……

「你,出去吧,還有,陪你姐姐一起去吧,這是我……能給你家的最後恩賜!」太后看高戰的眼神明明很冷,卻沒有計較他的無禮,說完話就閉上了眼,彷彿不想多再多看他一眼。雖然她從沒有什麼表示,但從懂事起,高戰就本能地感覺到,太后從不喜歡自己,從不……

最後的恩賜?羅戰冷笑,這句話整整讓自己誤會了五年……

「小心!」顧不得額頭撞上書案,水墨大聲尖叫,被推開的她只看見寒芒一閃,李振已向羅戰撲了過去,羅閻王卻有些愣怔的樣子。「哼,鏘!」羅戰的冷哼和兵器交擊的聲音同時響了起來,「你最擅長的永遠是偷襲!」「是嗎?你倒是變了不少,舌頭比長刀更好用嗎?」李振隨即反諷回去。兩人從小在一起練武,彼此應該再瞭解不過,可過了幾招之後,李振暗自心驚,這羅戰從哪兒學的功夫,若不是自己有老耳這個師傅暗中指點,未必能撐過他三招。

對羅戰的武藝滿懷信心的水墨還來不及高興,一抹寒意襲上她心頭,老耳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邊,那古怪的兵器如同嗜血猛獸般架在她脖頸上。人老成精的老耳看出李振未必是羅戰對手,而且心頭一直有種很不踏實的感覺,雖然早就安排佈置下去,不論羅戰搞什麼花樣,都難逃落網,老耳還是有些不安。他本能地想要控制住水墨,用來威脅羅戰,或者是……

全身戒備的老耳發現正跟李振打鬥的羅戰手腕突然翻轉,他下意識地偏頭縮肩,一把短匕擦著他耳際飛過,割破帳篷飛出帳外,一縷已然花白的頭髮隨即飄落了下來,落在老耳靴邊,他乾枯的面皮抽搐了兩下。因為羅戰的偷襲,老耳的兵器暫時離開了水墨的脖子,她出於本能想要躲的更遠,剛一動作就被老耳一把抓了回來。

被老耳勒住脖領的水墨呼吸頓時一滯,那股強大的力量讓她心下大駭以為老耳要死守,為了求生,她想都沒想就朝著老耳的手腕狠咬了下去。已被羅戰激怒的老耳愈發憤怒,他繃緊肌肉任憑水墨磨牙,手卻攥得越來越緊,眼看著水墨的臉憋得通紅,然後漸漸蒼白起來,動作無力……

李振仗著身穿內甲,刀刀淩厲,意圖阻止羅戰去救人,同時期望羅戰會因水墨的淒慘掙扎而亂了陣腳。「如果我是你,就把手拿開!」打鬥中的羅戰淡淡地說了一句。見他和自己對戰猶有餘力「閒聊」,李振心中愈發惱怒,但臉上的表情反倒更鎮定,只是手上的動作更見狠辣。

老耳怪笑一聲:「你是在威脅我嗎?」羅戰反手一刀格開李振的側劈,然後一個扭腰翻腕,長刀斜斜地向著李振的腰部砍去,急如閃電。李振拚力躲閃,只覺得腰胯部微微一麻,暗叫不好。前撲翻滾,他有些狼狽地站了起來,卻發現羅戰並未追擊他,而是悠然地對老耳說;「不,我是在告訴你!」

告訴什麼……老耳見李振疑似受傷,更是不敢放過水墨,正想反諷回去,就聽李振急呼一聲:「後面!」不等他話音落下,老耳已條件反射地弓腰低頭,同時手裡兵器向後揮去,「鏘」的一聲脆響,老耳只覺得自己手腕劇震,那股又痛又麻的力道幾乎讓他握不住兵器。

老耳一生不知和敵人打鬥過多少次,這種被人一擊即破的感覺還是頭一回,心驚膽戰的他知道不能回頭給敵人以可乘之機,而是要迅速前衝躲避才行。身隨意動,油滑的老耳撲閃之時卻下意識地帶上了水墨,動作間他眼風卻掃到了面色慘然,被羅戰擋住動憚不得的李振。心裡一驚,再反應過來已是來不及了,身側寒風突襲,他攥著水墨衣領的手腕登時劇痛……

「啊!!!」淒慘叫聲驟響,謝之寒甩甩手腕抖掉長劍上的殘血,一掏耳朵:「倒黴小子,砍斷的又不是你的手,你鬼叫什麼?」要說也怨不得水墨,誰也受不了自己脖領子上掛著一隻血淋淋的斷手當裝飾,本來就腦部缺氧的水墨臉色愈發難看,喉嚨咯咯作響,兩隻手胡亂地想要把老耳那只斷手摘下來而不得。

「安靜!」顧邊城輕呵一聲蹲下身來,一手握住水墨肩膀,一手用力將老耳的斷手取下。眼看著老耳的斷手被顧邊城扔到一邊,水墨這才魂魄歸位,一擡頭正好看見顧神將琥珀色的瞳仁,他微微一笑,她則開始哆嗦,打擺子一樣。

緊握斷腕卻一聲不吭的老耳,眼冒凶光地瞪著偷襲自己的謝之寒,那邊羅戰卻針鋒相對地用刀指著李振,兩人彷彿隨時會撕咬在一起。這時外面隱約傳來兵器擊打的聲音,謝之寒知道行動順利,他對老耳和李振不感興趣,明知道他們再難逃脫己方的佈置,乾脆溜躂了兩步去看望水墨這倒黴小子。

「幾天沒見,你愈發像個娘兒們了,嗓子尖的……」謝之寒習慣性地想逗弄水墨兩句,話未說完卻微微一怔。水墨漆黑的長髮披散著,衣飾破爛,露出的肩頸和小腿皆膚色雪白,臉上猶有淚痕,看上去分外楚楚可憐……

睫毛微顫,水墨彷彿才發現謝之寒的存在似的,看他目光狐疑地上下打量著自己,她猛地反應了過來,手忙腳亂地把破爛的衣衫拉攏了一下,想遮掩自己。水墨眼前人影忽閃,謝之寒已如顧邊城那樣半跪在她跟前,手如閃電般探出,「刺啦」聲響,破爛的衣服登時又被撕掉半片,水墨差點小A大走光。

「啊!」水墨尖叫了一聲,她條件反射般地就打了回去。謝之寒還來不及消化自己看到的,見水墨揮掌「行兇」,他下意識地抓住水墨的手腕反扭。以他的勁道,水墨的手腕非碎裂不可,一旁的顧邊城迅疾地將手指彈出,謝之寒只覺得臂彎處麻筋兒一酸,他不自覺地鬆開了手。顧邊城反手將水墨拉了起來,她立刻躲在了顧邊城身後慌亂地整理著自己。謝之寒眉頭一挑,忽然抓住了顧神將的手腕往上一捋,雖然帳篷內的光線實在不佳,可還是能看到顧邊城皮膚上淡淡的幾塊紅斑,他臉上表情頓時古怪起來。

「鏘!唔!」刀劍對撞和悶哼聲同時傳來。一直蓄勢待發的老耳見到水墨,謝之寒和顧邊城三人的互動,以為有機可趁,想要偷襲羅戰。他並不奢求能夠殺死羅戰,只是想將其從李振身邊引開,好讓主上脫離敵人控制。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羅戰非但沒有轉身迎戰自己,反而一刀劈向已受了傷的李振,老耳登時目眥欲裂。

眼見李振踉蹌著步伐,難以躲過羅戰的雷霆一擊,沒有選擇的老耳只能將手中兵器擲出,意圖減緩羅戰的攻勢。羅戰側身磕飛那把奇形怪狀的武器,彷彿後背長了眼睛似的,頭也不回的向後踢去。手腕仍在流血的老耳迅速矮身翻滾,躲過羅戰這一腳。剛想站起身來,背心劇痛,彷彿被壓了塊大石,斷腕也被壓在了身下,劇痛猛然襲來,就算強悍如老耳也忍不住抽搐了兩下。謝之寒嘖嘖了兩聲,腳下慢慢用力:「怎麼不掙扎呢,你只要一動我就可以踩斷你脊樑了……」老耳明知他挑釁,硬是咬牙一動不動地忍受著傷口和窒息的雙重痛苦,渾濁的眼珠只死死盯著李振的方向。

李振已悶哼著再度跌倒在地,羅戰並未追擊,只是把長刀抗在肩側,看似悠閒,實則隨時可以揮刀砍下。「哼,你的武藝倒真是進步不少,可這有用嗎?你就算能攻進大帳又如何?」鮮血不停地從李振額頭上滑下,他的樣子雖狼狽,但聲音卻恢復了平時的冷硬,蒼白的臉上甚至還帶了幾分嘲笑,「你們以為控制了我就能控制高句麗軍嗎?哈哈哈……知不知道這軍隊裡有多少車尚書的人,他們比你更希望我死,高戰,從出生到現在,你已經逃過兩次死劫,看來這回你沒那麼好運了,咳咳咳……」方才胸口曾被羅戰擊中,刻意的放聲大笑讓李振咳嗽了起來。

雖然聽不懂李振在說什麼,但他詭異的表情和笑聲還是讓水墨打了個哆嗦。羅戰表情淡漠地說:「未必。」「未必?」李振冷笑,額頭上留下的血讓他眼睛有些模糊,他半閉上了眼,慢吞吞地:「早知道你會來,你以為我什麼都沒準備嗎?這個帳篷下面我佈滿了從西域購來的雷火,隨時可以讓它點燃,到時就算你是大羅神仙也跑不掉的……」說到這兒,他眼珠一轉,看向謝之寒和顧邊城,很客氣地點頭說道:「我想你就是神將大人---顧邊城吧?久聞大名,前日戰場雄姿猶在眼前,沒想到這麼快就可以見到本尊……雖不知那位是誰,不過有你二人在就夠了,」他笑得彷彿很滿足:「給我,陪葬吧……」

「轟,轟」幾聲巨響,高句麗大營的上空登時被火焰照亮,高句麗士兵驚慌失措,有人要救火,有人要禦敵,現場亂成一團。城頭上的石老將軍面色陰晴不定地看著對面發生的一切,猜測著顧邊城和謝之寒是否成功了……其餘天朝將士卻忍不住高聲歡呼,長槊和盾牌相互敲擊,這刺耳的聲音在他們聽來如同仙樂。只要看到敵人的狼狽慘狀,他們就興奮地難以自抑。聽著麾下士兵對神將讚歎不已的鼓噪聲,石老將軍很煩躁,但他明白此時決不能叱責士兵,打擊士氣。只是心裡頭怎麼也不是滋味,隱約地想著,如果自己不配合,也許顧邊城就回不來了……這個念頭讓他打了個寒顫。

一想起顧邊城臨去說的那句話,石老將軍就覺得有些不安,自己原本是想暗示他最好殺了李振以絕後患,可他的意思是……「從不以德報怨嗎?「石老將軍喃喃自語。可一時間也想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只能命令手下將領守好城門,自己大步走下城牆想回府和心腹商議一番,如何能在這次行動中獲得最大利益。剛接過侍從遞過的馬韁,突聽馬蹄聲爆響,擡頭看去,一人正飛騎而來。他顯然看到了石老將軍,不到近前已翻身下馬,四周火把一照,竟是傅友德。

難道敵人再度攻來?不對啊,自己就在城上並沒見任何異動;或者是援軍來了?也不對,再說大軍前來豈能毫無動靜,圍城的高句麗人又不是死人……一瞬間轉了無數個念頭的石老將軍只能沈聲問,「友德,何事驚慌?」一頭大汗的傅友德倉惶回道:「回將軍,呃,少,少將軍不見了!」

「你說什麼?!」石老將軍耳中嗡的一聲響,勉強鎮定自己,然後一把推開從人撲到傅友德跟前,一字一句地說:「你再說一遍!」暗歎自己倒黴的傅友德低頭避過他要吃人似的眼光,快速地說:「少將軍在回府下馬之時,馬匹突然受驚,狂奔而去,等屬下追去,卻發現他已經不見了!屬下只,只撿到了這個。」冷汗橫流的傅友德張開微微顫抖的手心。

石老將軍一把抓了過來,藉著火光看了一眼,登時頭暈目眩起來,看著石老將軍搖搖欲墜的樣子,傅友德和親衛們都唬得趕忙過去扶他。石老將軍喃喃自語著什麼,傅友德不自覺地豎起了耳朵可還是聽不清楚,只覺得將軍大人彷彿一夕蒼老,那把引以為傲的美髯也變成了淩亂的毛髮。「謝之寒,顧邊城,若我兒性命有半點損傷,老夫拚死也不與你等甘休,來人!」石老將軍突然咬牙切齒地吼道。

聞言傅友德嚇了一跳,趕忙制止,「且慢,你等退下!退下!」見到從來都是溫文爾雅的傅將軍忽然發怒,髮梢上指,將府侍衛們不自覺地服從了他的命令,因兒子被綁而怒火滔天的石老將軍登時找到了發洩對象。傅友德心知自己的頂頭上司此時已被怒火沖昏了頭,方纔那樣的話不論怎麼想,也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謝之寒,顧邊城可不是那種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皇帝根本不在乎的貴族,將軍。

「將軍大人,眼下還是以軍務為重,只要我們戰勝高句麗人,將他們俘獲或驅趕回老家,不論如何,皇上和大帥都不會視而不見的,」傅友德低促勸說道。對於石老將軍縱容兒子的行為他一向看不過眼,只不過秉持家訓明哲保身,從不肯多說半句,只是約束兒子不得與石羽過多交往。但現在戍邊守軍的命運都掌握在石老將軍一念之間,眼瞅著他惱怒之下不顧大局,如果真的暗算了顧謝二人……頭皮發麻的傅友德不敢再想下去,心說你兒子就算是天仙下凡,也抵不過我傅家老小二三十口人命。

被傅友德制止的石老將軍兩眼赤紅的死盯著他,彷彿欲擇人而噬的老虎,傅友德臉上帶著七分忠心,三分惶恐地與他對視。半晌,石老將軍終於轉開了目光,望向虛空,聽他沈重的呼吸聲就知道,他是如何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傅友德稍稍鬆了口氣,立刻感覺到後背涼颼颼的,想是被冷汗浸透了。

「友德,多虧你,老夫一時糊塗了……」平靜下來的石老將軍淡淡說了一句。傅友德忙躬身說道:「將軍您操心國事,都是那高句麗人不好,看來他們不但想欺我國土,還想要挑撥我天朝將帥不合,其心可誅!」見傅友德三眼兩語就將自己的當眾失言怪罪到了高句麗人身上,石老將軍滿意地點點頭,剛要開口,又是一騎飛馳而來,馬蹄聲如急雨,讓人緊不自覺張起來。

石老將軍心跳再度加快,他木雕石塑般站在原地,馬上騎士已迅速到了跟前,利落地飛身下馬,並藉著來勢行了個軍禮,「將軍大人!傅將軍!」「李校尉,你不是在西門守城嗎?難道?!」傅友德臉色大變,不會是高句麗人兵行詭道,反過來偷襲松巖城了吧?「不,不是,是末將,呃,有軍情稟告……」李校尉立刻否認,話說了一般他有些猶豫地瞄了石老將軍一眼。「李元,起來回話!」石老將軍沈聲道,李元拱手站起,卻還是不說話。

傅友德忽然反應過來,此人出身將府侍衛,原是石老將軍身邊最得力的親信之一,看他做派顯是有些私話不想讓自己知道了。傅友德腦筋轉得極快,立刻找了個借口離開,石老將軍果然毫無猶豫地答應。表面上他向另一邊走去,但餘光一直觀察著石老將軍二人的舉動。那李元見自己離開,立刻附耳上前說了兩句,又將一物送到石老將軍手上。「哈哈哈!」石老將軍的大笑聲讓四周邊軍有些驚訝,方纔還陰沈若死的將軍怎麼突然變得這麼高興。

「友德!」石老將軍一招手,正在琢磨的傅友德立刻返回,上前聽命,「你帶人堅守城門,神將大人麾下校尉現在城上等候,他自會告知你神將大人的安排,你照做就是,不必再來問我,為了皇帝陛下天恩,也為了我天朝黎民百姓,你一定要盡心盡力,老夫去去就來!」石老將軍大聲吩咐道。見他又恢復了平日裡的霸氣,傅友德不敢多言,抱拳從命,恭送石老將軍上馬離去。

「將軍,老將軍他這是……」傅友德的心腹手下見石老將軍的人馬離開,這才敢湊上前來。傅友德舉手示意他不必多說:「我心裡有數,保住松巖城,配合驃騎軍和援軍乃是第一要務,上峰如何決斷,與你我無關。」心腹見傅友德臉色不佳,不敢再多說。傅友德直到看不見石老將軍離去的背影,才轉身往城上走去,他狀似無意地摸了下腰部,一個蠟丸已被他悄然塞回了腰間暗袋。

飛馬而去的石老將軍自然並不知道傅友德心裡的盤算,只覺得自從高句麗人突襲以來,自己黴運不斷的日子終於要結束了,他,竟然親自趕來了……

「呸,」水墨忍不住又吐了一口,方纔若不是顧邊城等人見機快,自己可不是光啃二兩泥就夠了。現在這個時代的人雖然已經掌握了火藥的製作,但顯然離TNT的水平還遠的很,不然就算顧邊城武神轉世,也絕逃不過炸藥的威力,怎麼也想不到那李振竟然借此機會土遁,真想問問他是不是看過封神演義。可一想到李振蒼白的臉,冰冷的視線,還有那不論對人對己都很冷絕的手段,水墨心想,這輩子還是別再見面的好。

「幸好我們先暗算了文智,不然憑借他的反應和能力,我們很可能會被這些高句麗人裹了餡了,」謝之寒叼著一根枯草觀察著高句麗大營中的亂況。顧邊城點點頭,未及開口,一個人影翻滾著進了眾人躲藏的溝塹。驃騎戰士們呼吸一滯,殺氣忽起,然後聽到那人急促地說:「是我,趙君正!」

全神戒備的水墨也鬆了口氣,雖然不認識這位趙某人是何方神聖,但顯然是自己人。藉著月光火光她打量了過去,那人臉上雖也是髒兮兮的,但看的出眉目端正,只聽他小聲說:「神將大人果然算無遺策,文智已下令拔營,向邊境方向退卻,羅大人正在繼續觀察,讓小將回來通報!」

「唔,辛苦了,趙將軍,既然如此,那就按照原定計劃,你和羅戰由小路去配合劉都督,」顧邊城溫言道。「是,末將即去,告退!」雖是戰場,趙君正也禮數周正,軍禮過後才小心攀爬而去。看著高句麗人忙於撤退,扮作敵人士兵的趙君正難掩興奮,身為武將他從沒想過仗還可以這麼打,只憑區區百人,就攪得高句麗人陣腳大亂,還重傷了主將文智。按照顧邊城和謝之寒的計算故佈疑陣,生性謹慎的文智一定會暫時退兵,以免被天朝援軍合圍,可他萬萬想不到,真正的精彩就在他身後。陽盛府的劉都督並未率兵前往松巖城救援,而是繞到了他的後方,堵住了他們返回高句麗唯一的路,欲將他們一舉殲滅。按照謝大人的話來說,就是要讓高句麗人明白,我天朝的土地可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可惜,劉都督說過的那個極重要的高句麗人卻貌似逃走了……想到這兒,趙君正有些扼腕,但腳步愈發輕快了起來。

「喏,」一隻錫壺出現在滿嘴土腥味兒的水墨眼前,看著那修長的手指,水墨愣怔了一下。謝之寒嘴角一翹,故意靠近水墨耳邊輕聲說:「要我餵你嗎?」熱氣吹過了水墨的耳垂,她下意識地偏了頭,接過水壺低頭說了句:「謝謝!」說完她小口無聲地喝了起來。謝之寒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水墨,她現在穿著一件有些寬大的衣衫,那是顧邊城順手敲昏了一個高句麗士兵,從他身上扒下來的。以前雖然覺得水墨行為有些女氣,長得也太過清秀,不過那明顯的結嗉實在騙過了所有人,甚至包括心存懷疑的自己,或許除了一個人外……謝之寒不自禁地掃了一眼正凝神觀察的顧邊城,有點不甘心的感覺,但一想到他手臂上的紅斑,又忍不住好笑,知道的滋味不好受啊。

水墨今天一整日都在生死邊緣徘徊,沒吃沒喝,精神高度緊張,被逼沐浴時,她光顧防備老耳,也忘了喝幾口洗澡水解解渴。這會兒總算逃出生天,錫壺裡的水很快喝了個精光,她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還要嗎?」謝之寒微笑著問。從未見他對自己這麼「溫柔」,水墨眼中帶了兩分戒備,極恭敬地說:「不用了,多謝大人。」

「哼,你做男人時,膽子倒挺大,現在變成了女人,怎麼倒畏縮起來,」謝之寒微諷道。他將水壺接了過去,淩空往自己嘴裡又倒了倒,兩滴水珠兒跌在了他唇上,謝之寒抿了抿嘴唇。水墨這才發現他的嘴唇也已乾燥起皮,知道自己喝光了他的水,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對於他的冷嘲熱諷也就沒有放在心上。只不過女人身份終於被揭穿,水墨有些惶然,不知道顧邊城和謝之寒會怎麼處理自己,是趕走呢,還是……她忍不住看向顧邊城,眼光卻和王佐對了個正著,他正咧著嘴笑。這會兒看著高句麗人倉皇退逃,士兵們都心情大好。

驃騎軍上下都知道水墨的詭異脈象,譚神醫都說了這小子時陰時陽,再加上方才看到水墨女子模樣的只有顧邊城和謝之寒,等跟他人會和時,水墨早就穿上了顧邊城給她扒來的衣衫,因此王佐等人只以為謝之寒又在打趣水墨,反正謝大人就是喜歡「戲耍」水墨,眾人皆知。「謝大人,咋水墨一變女的,您就對他這麼好,兄弟們也都渴著呢。」王佐小聲調侃道。

謝之寒任憑他們誤會,只懶洋洋地笑說:「你就是變成女的,我也不想對你好,一臉的鬍子倒盡老子胃口……」驃騎士兵們頓時竊笑起來,顧邊城恍若未聞,只是眼角紋路略深。謝之寒說完,用靴子尖捅捅水墨,正想開口說話,就聽顧邊城沈聲說:「阿起,情況不對!」他話音未落,謝之寒笑容一收,如獵豹般揉身而起,眨眼間已伏在了顧邊城身邊仔細觀察。士兵們再沒說笑的心思,武器出鞘,悄然無聲地做好了戰鬥準備,水墨緊張地舔了舔嘴唇,向外看去。

果然,原本雖然慌亂,但仍有秩序撤退的高句麗士兵出現了混亂,西北角火光突起,喊殺聲愈來愈響。顧邊城和謝之寒面面相覷,劉都督不可能從那個方向殺過來,那會是誰……「你們看!」王佐邊喊邊用手指向某處,水墨順勢瞇眼看去,火光中一面旗幟忽現,上面書寫著斗大的「燕」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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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7 02:25:02


再相逢(二)


「少將軍,」走進將軍府邸的傅友德迎面碰上了公子石羽,他急急地一抱拳就想離去,卻被石羽伸手攔住:「傅叔,你匆匆而來,可是城門那裡出了什麼問題?」傅友德微怔,心說這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客氣。石羽一向自恃是將府公子,對待石老將軍麾下將官視同自傢俬僕,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平日裡對自己就算客氣的了,也只是稱呼一聲傅將軍而已。

不管心裡怎麼詫異,生性謹慎的傅友德絲毫不敢托大,言語間愈發客氣:「少將軍有傷在身,還如此憂慮國事,末將敬佩,城門那裡一切安好,高句麗人暫時沒有再度發動攻擊的跡象,想來他們的攻城車被壕塹所擋,正在頭痛吧。」說到壕塹時傅友德發現石羽的臉色略變,心思靈動的他立刻想起之前的傳言,有人說,掉下城牆的驃騎士兵是被石羽故意撞飛的,而正是那個人想出了壕塹阻敵的辦法……

想到此節,傅友德不動聲色地換了話題,「且不管那些高句麗狗在想什麼,末將此番前來卻是有好消息要稟告老將軍,陽盛府的援軍來了!」「喔……」神情有些恍惚的石羽漫應了一聲,跟著才反應過來傅友德在說什麼,他驚喜外分:「真的嗎?援軍來了,來了多少人?他們在哪兒?!來的是誰?!」

強忍著不去擦拭石羽噴在自己臉上的吐沫星子,傅友德微笑著回答:「來的是前鋒,只有數十人,他們剛剛被吊上城牆,顧將軍正在和他們討論戰況,末將則立刻趕來稟報將軍大人,軍情緊急,末將失陪了。」傅友德邊說邊一拱手,大步向內廳走去。

石羽眼珠轉了幾下,對自己親信揚揚下巴:「去,給我備馬,咱們去城門那裡瞧瞧。
「少爺!」親隨嚇了一跳,趕忙伸手阻攔,「您忘了剛才老爺說什麼了,您要是再敢踏出將府一步,他就打斷……」「打斷什麼?」石羽不耐煩地一甩手,那親隨登時倒退了幾步,「你要再廢話,我就先打斷你的腿!」說完他大步向門口走去,倒黴的親隨喊著護衛們都跟上。

親隨自認為很瞭解石羽的想法,以為他只是想去湊熱鬧,但卻不知道此時石羽內心的驚惶諱忌,石羽忘不了戰事結束時,顧邊城看他的那一眼。那是顧邊城第一次正眼瞧他,原本石羽很憤怒於顧邊城對自己的「輕慢」,但現在他寧願這位神將大人一輩子也不要注意到自己。頭盔下那雙清澈的琥珀色眼眸彷彿刺穿了自己,眼神淡淡的讀不出任何內容,就好像在看……想到這裡,石羽狠狠地抽了□戰馬一鞭,他就好像在看個死人。

「早知道你們有這等辦法阻敵,我們何苦緊趕慢趕,累個半死,」謝之寒半靠在城牆上,向下觀察著那道看起來沒什麼特殊之處的壕塹。「那還真是抱歉了,」顧邊城微微一笑。他們早就約定好如何再相見,今晚王佐一聽到熟悉的鷹嘯,立刻去通知顧邊城。果然沒過多久,十幾個黑影潛了過來,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吊上城牆。

「謝大人,我軍將士拚死守城,且邊民塗炭,我等身為軍人,食朝廷俸祿,理當竭盡全力趕來,驅敵虜於河山之外,神將大人請勿介懷。」旁邊一個長得濃眉大眼的年輕無武將很嚴肅地說,顯然他聽不出這是謝之寒和顧邊城之間的玩笑話。

聞言,謝之寒望向夜空翻了個白眼,這個動作還是跟水墨學的。一路上他差點被這個嚴肅,古板,似乎每根汗毛都長得橫平豎直的趙君正鬱悶死。此人不懂風月,不知變通,也不畏權勢,只要認為是對的,他就會堅持,不起眼卻堅韌,就像一面盾牌。他已在軍中服役數年,卻依然是一個小小的偏將,全然想不到他曾是武舉的榜眼。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跟他同科的狀元還有探花,一個任兵部參事,另一個則在江南任水軍副將,都是職位上佳,前途遠大之人。

「趙將軍所言甚是,」顧邊城微笑著點點頭,趙君正恭敬的拱手回禮。顧邊城在天朝年輕武將眼中,不啻於軍神一樣的存在,現在能和「偶像」面對面的交流,趙君正難掩心中激動,但他性格自律,表情看起來還是很嚴肅。謝之寒舔了舔乾澀的唇皮,遠處隱有火光閃動,那裡正是高句麗大營……方才顧邊城已經告知,壕塹出自水墨的主意,而現在,這小子掉下城牆已被擄往高句麗營地,不過,羅戰應該在他身邊……

回頭正想相詢,謝之寒就聽見幾聲大笑傳來,隨即鎧甲和武器撞擊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雖然天色已晚,可石老將軍剛一露頭,謝之寒已將他看了個通透。「二郎,聽說援軍已到,老夫坐困松巖城,有失遠迎,真是慚愧,是哪位……」他話未說完,正對上謝之寒似笑非笑的眼,步伐一頓,立刻快步上前,恭敬地行了個軍禮,臉上帶著三分驚喜兩分惶恐,十分地到位:「王……呃,謝大人,沒想到竟然是您親自前來!老臣惶恐!」他知道去搬救兵的是謝之寒,但沒想到這天潢貴胄居然再度親臨前線。

謝之寒和顧邊城對視了一眼,人沒動,只是伸手虛扶:「老將軍免禮,邊關有您這樣的老將鎮守,才能保我天朝寸土不失啊。」「您過獎,老臣慚愧,此次事發突然,誰知高句麗人竟不顧先帝天恩,背約攻城,幸得神將大人從天而降,才能堅守至今,回頭還望謝大人在皇上面前為我等邊防守軍解說一二啊。」石老將軍一副抱愧的樣子。謝之寒一扯唇角:「好說。」

「謝大人,陽盛府尹周大人和劉督軍是否已向朝廷報備?」石老將軍問。謝之寒點點頭:「不錯,二位大人已派出『急腳兵』持金牌向朝廷告急,同時劉督軍在整飭戰備,隨後帶大軍趕到,我自告奮勇為先鋒,先行返回。」「謝大人不愧為國家之棟樑,有您在前線督戰,兒郎們定會搏命,」石老將軍先拍了謝之寒一記馬屁,又道:「陽盛府駐軍近五萬,此番前來的高句麗狗不過三萬人,再加上與我們數日征戰的損傷,看來將他們趕回老家指日可待了,呵呵。」

「老將軍,文智極善用兵,今天謝大人和趙將軍帶人潛伏進來,他很快就會發現,雖不懼高句麗攻勢,但強攻畢竟不是上策,而且,還有謝大人還帶來了另外一個情況,」顧邊城溫言道。「唔?敢問謝大人是何狀況?」石老將軍很感興趣的樣子。謝之寒沒說話,依舊懶洋洋地靠著城牆,只嘬唇呼哨一聲,幾個人影立刻顯現。

石老將軍瞇眼看去,那幾個穿黑衣的彪形大漢肯定是驃騎無疑,他們中間那個矮個子雖然一身漢服,但看他眉眼,石老將軍還是有所頓悟。「這位是?」不等石老將軍問完,矮個男子邁前一步,特別恭敬地行了天朝禮儀,「小人車力,見過石老將軍。」「車?」石老將軍吃驚地一揚眉頭,「那,車永申尚書是……」「正是家主,老將軍果然如傳言中一般精明過人,」車力笑得分外諂媚。

石老將軍心中得意,臉上卻不肯帶出,只是轉頭看向顧邊城和謝之寒,感慨似的說:「謝大人竟會碰到車家的人,還真是巧,想來是被大人一舉擒獲的。」謝之寒心中冷笑,這老頭對燕秀峰真是死忠啊,都快自身難保了,還不忘給自己和顧邊城扣屎盆子。「老將軍誤會了,是小人跑去陽盛府報信之時,才遇到謝大人的,」車力主動解釋道:「因為文智在松巖城附近看守嚴密,小人只能繞路,所以才有些耽擱。」

「哼,看來你確實繞了很遠的路,可惜你家尚書報信兒已無半點用處,現在是來看熱鬧的吧?!」石老將軍指了指城外高句麗軍營,聲音漸冷。車力嚇得臉色蒼白,連連搖頭,「不是,不是,將軍您誤會了,我帶的消息不是這個!」「那是什麼!」石老將軍怒喝道。

車力剛要張嘴,突然看了看四周,又看向謝之寒和顧邊城。石老將軍花白的眉頭微蹙,這高句麗矮子顯然在看顧,謝二人的臉色,謝之寒暫且不提,難道在他心中,顧邊城要比自己重要的多不成?壓制著心中過的不滿,石老將軍捋著鬍子沈吟不語。敏銳如顧邊城自然猜得到他在想什麼,在心中歎了口氣,他只能故作不知地將車力叫到身邊,讓他小聲告訴石老將軍那個秘密消息。

「李……」石老將軍驚訝之下差點脫口而出,謝之寒冷冷的眼神卻讓他立刻閉上了嘴。不用顧邊城再多說,石老將軍做了手勢,傅友德立刻帶著眾人退下。他靠近顧,謝低聲說道:「如果那李振真的在大營中,我們可是抓了條大魚,想當初,要不是因為天氣惡變,補給不濟,寒枝城早就歸我天朝治下了,如何能讓他有機會休養生息。」

石老將軍越想越興奮,先帝功績彪炳,現在的皇帝卻因為性子軟,身體弱,一直被外戚和朝臣壓制。如果自己能幫他立下如此大的功勞,那……謝之寒突然笑著指指高掛城牆的人頭:「老將軍,聽說這是你親自下令砍下來的,果然好決斷,想必高句麗人士氣大受影響吧。」石老將軍自得一笑:「慈不掌兵,老臣也是出於無奈啊!」

「是啊,聽說高句麗大君和這位高月公主從小青梅竹馬,也不知是真是假?」謝之寒笑嘻嘻地問顧邊城。顧邊城一哂:「大戰當前,想這些風花雪月作甚。」「沒什麼,」謝之寒搓了下鼻樑:「我只是好奇,李振親眼看著高月被砍頭心中是什麼滋味。」他話未說完,石老將軍已變了臉色。

謝之寒和顧邊城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幾句話就讓石老將軍發熱的頭腦冷靜了下來。別看現在和高句麗人打得你死我活,誰知道接下來是戰是和呢,武力永遠屈從於政治需要。若是死戰,還則罷了;若是和,當著李振的面,下令砍了高月腦袋的石老將軍很可能會惹上個大麻煩。

「好了,軍情緊急,謝大人,二郎,看樣子你們已有對策,老夫洗耳恭聽。」石老將軍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好像什麼事兒都沒發生一樣,微笑相詢。本想開口的顧邊城眼光一閃又閉上了嘴,石老將軍正納悶,就聽謝之寒問道:「那舉止可疑的小子是何人?」

石老將軍回首看去,眼睛立刻瞪了起來,石羽不顧親隨的勸阻,正對這邊探頭探腦。暗罵一聲小畜生,方才趕他回家,竟然還沒有走。現在沒時間管教兒子,石老將軍只能苦笑著說:「讓您見笑了,乃是犬子,他雖無軍籍,但大戰當前,暫讓他負責軍糧供給。」

「喔……」謝之寒微瞇了眼,王佐說把水墨那倒黴小子推下城牆的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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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羽雖然注意到了自家老頭兒的不滿,但他身為石家獨苗,仗著府中太夫人的寵愛,倒也不怎麼把石老將軍的怒氣放在心上,反正他想要教訓自己的意圖從沒成功過。若不是忌諱顧邊城就站在在來客身邊,他早就大搖大擺地走上前去弄清究竟了,饒是如此,他努力地抻長了脖子,想要看清來者何人。

陽盛府乃是天朝位於東北部最大的邊關首府,其繁華興盛遠非松巖城所能比,若不是因為戰火驟起,來不及逃走,石羽一月裡倒有半個多月是留在陽盛府的。名義上是在府學中跟著大儒們讀書習理,實際上三天打魚兩日曬網,學問沒學到多少,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一大堆。

戍邊軍士的薪餉在軍隊裡算高的,但要想在陽盛府恣意享受還是遠遠不夠。石老將軍鎮守邊關多年,喝兵血吃空額那是約定俗成,私下裡他更是和高句麗人做起了走私生意,不少天朝禁止出關的器具,礦產和種子都敢交易。只不過他生性謹慎,出面辦理的商人都不知道背後的大老闆是誰。

因此石羽家中算得上豪富,他出手也分外大方,著實籠絡了一批人,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陽盛府最高軍事指揮官,督軍劉成的侄子劉飛。此人天生神力,武勇過人,生父早亡,被只生有一女的叔父劉成帶回家中教養,雖然武藝超群,但頭腦簡單,不喜讀書,在石羽刻意討好下,兩人成了莫逆。督軍劉成為人正直剛硬,清廉自守,薪俸封賞雖然豐厚,但因征戰多年,身邊親衛將領死傷無數,這些錢大都拿去資助他們的家人了,自然沒有多少余財供劉飛揮霍。石老將軍表面上假作不知,實則早就派人跟在兒子身邊,借由他的手來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同時在劉成的身邊埋下一步暗棋。

石羽自然不知道石老將軍的盤算,只一心想要在人群中找到劉飛高壯的身影。按他想來,陽盛府既然派出援軍,肯定非前鋒官劉飛莫屬,歷來如此。石羽曾親見酒醉後的劉飛跟蠻牛角觝,近千斤的蠻牛被他生生折斷了尖角然後摔了出去,顧邊城雖然號稱神將,這幾日見他不過是射箭功力了得,也沒什麼出奇的。要是近戰,未必是劉飛的對手。石羽心中冷笑,劉飛生平從未遇過敵手,平日裡對顧邊城的「傳奇」也多有不屑,自己定能挑撥劉飛主動約戰。

劉飛與人相鬥從來都是不死不休,顧邊城輸了自不必說;要是他贏了,最好是傷了劉飛性命……一想到那般境況,石羽忍不住興奮起來,他的目光越發急切地在人群中遊走,直到與一雙清亮的眼眸相碰。他不禁呆住了,半張著嘴,癡癡地看著那人,連身後親隨的拉扯都感覺不到了。

謝之寒似笑非笑地看著石羽的醜態,並沒有生氣的樣子,油滑成精的石老將軍身上卻忽然一冷,他本能地察覺到了危險,跟被誰踢了一腳似的,跳起來幾步走到石羽跟前,「啪」的一擊耳光就扇了過去。正在發癡的石羽那想得到父親會突然下此狠手,全無防備的他直到摔落城下,才慘叫起來。石老將軍猶在恨恨罵道:「小畜生,此為軍機重地,豈是你隨便來得?來人,將他打二十軍棍,然後送往府中面壁思過!誰若求情,軍法處置!」

將軍府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動手,石老將軍類似的重話說得太多,但從沒見他實現過。石羽摀住臉掙扎著站起身來,嘴裡鹹乎乎的好像有異物,呸呸兩聲,一顆大牙竟滾落地上,從未經歷過這些的他不禁呆了一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跟著猛的跳起來大吼,「爹!你瘋了!我要去告訴太婆,你……」「我什麼?」石老將軍面無表情地說道,手慢慢扶上腰刀。

原本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傅友德發現石老將軍的舉動也嚇了一跳,但看到謝之寒表情之後,他立刻明白了石老將軍的用意,趕忙跑下了城牆,一把攔住甩開侍從正要往上衝的石羽。「姓傅的,放開我,你不要命了!」被羞辱感充斥全身的石羽已經急紅了眼,他毫不猶豫地手腳並用,攻擊傅友德。

他的那些花拳繡腿哪放在傅友德眼中,巧妙地一個翻腕擒拿,石羽已動彈不得,傅友德順勢在他耳邊飛快說道:「老將軍是在救你的命!勿再多言!」他近乎凶狠的口氣讓石羽愣住了,傅友德趁機拉著他迅速離開這裡。面無表情的石老將軍這才鬆了一口氣,他握刀的手心裡全是冷汗。一想到那些似是而非的傳聞,石老將軍就不寒而慄,如果讓兒子說出或做出什麼蠢事來,不用謝之寒親自動手,恐怕那人就饒不了他。

「嘖,真是人老奸,馬老滑,怪不得你如此防備,」謝之寒冷冷地看著石老將軍的表演,嘴唇微動。顧邊城似乎早就知道了結果,「你想借刀殺人,怕是難了。」謝之寒心中早有打算,因此不以為意,只是半開玩笑地問:「難道饒了那小子不成?」顧邊城沒有回答,只扭頭看了看身後的高句麗大營,謝之寒卻微微一怔,他從沒見過顧邊城這樣的眼神。不及多想,石老將軍已然返轉,謝之寒立刻嘴角含笑,換回了先前的憊懶表情。

「讓二位見笑了,老夫埋頭公務,不想卻對犬子失於管教,慚愧啊……」石老將軍一臉的無奈。謝之寒一哂,「老將軍一心為國,眾人皆知,我看令公子著實不錯,雖不在軍職卻不畏前線危險,奮勇爭先,說不定以後還得借他的力呢,哈哈。」知道自己越這樣說,石老將軍越是不安,看見他勉強幹笑著應和自己的樣子,謝之寒心中冷笑,欺負我的人?就是欺負我的狗,你兒子配嗎?樂子的還在後頭呢……

「二郎,你方才說已有對策,快說來聽聽,這些日子兒郎們實在被高句麗人壓迫的苦不堪言,該給他們一個教訓了!」石老將軍藉機轉移了話題。顧邊城蹲下身,隨意撿了幾塊碎石佈陣,石老將軍也只能跟著蹲下,聽他將之前和謝之寒商量好的辦法說出。石老將軍越聽越心驚,這個辦法很冒險,同時也是最有效的,可一旦某個環節出了差錯,那眼前這兩人豈不是……這可怕的想法讓他既興奮又膽怯。看著石老將軍摸著鬍子假作沈吟,但眼神卻閃爍不定顯然在盤算著什麼,一抹森然掠過謝之寒眼眸。

「謝大人,二郎,此法雖然高明,但實在危險,如果出了任何意外,這……這要老臣如何跟皇上,公主交代?」石老將軍皺眉搖頭說道。「食君祿,忠君事,老將軍不必介懷,此行動謝大人已與劉督軍議好,我們分頭行事即可。」顧邊城言語依舊平靜。

「罷了,罷了,你們正當盛年卻不畏生死,老夫耄矣,又有何懼!」石老將軍突生豪氣,猛地一拍大腿站起。顧邊城一抱拳,「我們即刻去準備,雖然謝大人已做了一番佈置,但還是早點動手為好,以免被高句麗人發現錯過良機。」石老將軍連連點頭,「你們放心,我親自在這裡接應劉督軍,配合你們行動,不過……」石老將軍面帶真誠地提醒道:「二郎,高句麗人狼子野心,你雖心存善念不願戰禍延綿,但他們未必肯領情呢,行事勿心軟,以免傷了自己。」要是能把李振殺掉就最好了,永絕後患!石老將軍想。

轉身欲走的顧邊城聞言露出了今晚第一個笑容,雪白的牙齒在月色下閃著微光:「老將軍放心,邊城心中有數,神將之名雖愧不敢當,但絕不是用以德報怨換來的!」說完他恭敬抱拳,大步走開。看著石老將軍突然凝固在臉上的笑容,謝之寒大笑離去……

「天神,竟然真的有……」一個高句麗人小心地把針從磁石上取下,幾根細如牛毛的銀針在燭火下微芒閃爍。「該死!」老耳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咒罵。取針的高句麗人乃是宮裡專職養馬的官員,李振的寶馬當然由他伺候。那匹白色戰馬自打回廄後一直躁動不安,養馬官也不明所以,直到老耳突然出現,說出自己的懷疑,他才半信半疑地用磁石從馬尾根處吸出了這幾根銀針。

老耳手指一撚,幾根針已被他收起。「你知道規矩,別多嘴!」離去前他冷冷吩咐了一句。那養馬官嚇得連連躬身,指天發誓的,再擡頭,老耳已經不見了,他這才敢擦擦自己額頭上的冷汗。

中軍大帳內,李振玩味地拈起一根銀針搓弄了半晌才開口:「老耳,看來那女人確實跟奸細有關了。」老耳恭敬地回答:「看來應是那從城牆上跌落之人,不過老奴真的不明白,名聲赫赫的驃騎軍裡怎麼可能有女人存在?而且還會上陣守城?」

「奇怪嗎?」李振薄唇微哂:「問問不就清楚了。」「是,老奴這就去辦!」老耳彎身行禮。又聽上面說了一句,「帶到這兒來。」老耳不禁一愣,忍不住問了一句:「主人,您要親自審訊嗎?」李振擡眼看向老耳,他驚覺自己多言了,趕忙低頭,只聽李振淡淡地說:「不,我要釣魚。」

出了大帳的老耳只覺得背後陣陣風涼,才發現剛才竟出了一身冷汗,他有些愣怔,大君的威儀越發重了。「老耳,你看,這是我抓到的,你說月會喜歡嗎?肯定比他抓的好!」年幼的李振跑的一頭大汗,那樣興奮地跟自己訴說著……「嗯哼!」一聲刻意的乾咳打斷了老耳的回想,迅速收斂心神看去,文智正客氣地對自己點點頭。「大將軍!」老耳啞聲喚道,不等文智回答,已自行離去。文智身邊的將官們對這枯乾老頭的狂妄行為很不滿,文智卻只是微微一笑,隨即朗聲請求覲見。

「啊!放開我……求求你……不!」女人各種聲調的尖叫讓這些高句麗人更加興奮。狼多肉少,水墨苦笑著想,調戲婦女居然也要排隊!方才被帶去的女人們被圍在了中間,有兩個漂亮的已被帶走,想來是送給大官的去享受了。水墨方才坐在了「茅廁」之地,雖然女人們身上的味道都不好聞,但她的更顯別緻,只要是沒喝昏了頭的高句麗人,下意識總會離她遠些。

水墨仗著身手靈活些,味道特別些,只是被人在屁股大腿上捏了幾把,比起那些衣衫半褪,裙子被撕的一條條的女人們,她幾乎沒有什麼損失,當然,是暫時沒什麼損失。這些高句麗士兵在不停地喝酒,眼睛襯著火光,發出血紅的光澤,裡面充斥著□,讓人看了毛骨悚然。水墨相信,別說自己只是沾上了大糞,就算剛從糞坑裡撈出來,也會有人「喜歡」的。

水墨眼珠都快轉成風車了,也沒看見羅戰的影子。怎麼辦?跑?往哪兒跑?!不跑?看著這些醜陋與粗魯並重,酒水與哈喇子齊飛的高句麗野獸們……「嘎嘎嘎,」幾聲鴨叫傳來,驚慌失措的女人們沒人注意,她們只是拚命地擠成一團,躲避著男人們的毛手毛腳。

被裹在人群當中的水墨卻眼睛一亮,她迅速地循聲找去,不遠處的暗影裡放著個籠子似的東西,裡面有黑影活動,應該就是那些鴨子。水墨大喜,原本巧妙躲於人群中的她開始奮力向外擠。「你瘋啦!」之前在營帳裡冷言冷語的那個阿彌忍不住叫道,別的女人則不管不顧,巴不得有人讓開位置。

水墨幾乎是踉蹌著摔了出來,一個高句麗士兵登時嬉笑著迎上前來,嘴裡嘀哩咕嚕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周圍的男人都大笑起來,看向水墨的眼光也愈加不懷好意。兵士一把抓住了水墨的胳膊,水墨強忍著沒有反抗,卻在他把臭烘烘的嘴伸過來之時,一個膝撞,男人慘嚎著摀住了下身,水墨趁機往外衝。

這一幕雖然讓高句麗士兵們有些吃驚,但深知水墨跑不掉,他們也沒有立刻攻擊她,反而嘲笑自己同伴的醜態。兩個高句麗士兵過去攙扶咒罵連連的倒黴蛋兒,另外一個則大步追了過去,奔跑中的水墨奮力一撲,籠中的鴨子們差點被她嚇死,嘎嘎嘎叫的聲嘶力竭。水墨不管不顧地掀開籠子就抓了一隻出來,抱在胸前,受驚的鴨子則拚力掙扎,硬嘴噴的水墨胸口生疼,可她還是疼死也不鬆手。

追來的高句麗士兵愣住了,其他正在嬉笑怒罵的高句麗士兵也安靜了下來,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水墨偷偷地吐了一口氣,喜歡跟人聊天打屁的魯維探聽來的消息果然沒錯,這些高句麗人祖先是中國扶餘族,又被稱「鳧臾」,俗意為野鴨子,並以野鴨為圖騰。舉凡沾過這些「聖鳥」的女人,他們都不會碰觸的,怕被天神懲罰。

真有趣啊,一直在暗中觀察的老耳咧開了乾癟的嘴唇,看來大君說的沒錯,這女人一定是個好餌兒……

以為意圖逃跑的水墨必死無疑的女人們大都閉上了眼睛,有人默默祈禱,有人卻麻木不仁,只要那些野獸暫時不來□自己,別人的死活哪裡還顧得上。唯有那個阿彌一直死死盯著水墨的一舉一動。發現高句麗士兵竟然拿抓著鴨子的水墨沒了辦法,她吃驚地張大了眼睛。

「天朝的賤女人,你居然敢碰觸我們的聖鳥!放開!」終於醒過味兒來的高句麗士兵惱羞成怒,他反手抽出了腰間的短匕,毫不留情地朝水墨的脖子抹了過去。水墨大驚失色,鴨子確實能讓高句麗士兵不碰她,卻不能保她不被殺!兩人之間的距離太近,根本無法閃躲的水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寒光襲來,瞬時間腦海一片空白……

「啊!」一聲慘叫驟然響起。水墨呆滯地轉動了一下眼球,視力漸漸恢復,一張枯樹皮似的臉就出現在她上方,目光渾濁卻讓人窒息。還來不及慶幸自己躲過一劫,水墨的心登時又沈入湖底,是他,那個在樹林裡追殺自己和羅戰的老頭。

不知道他施展了什麼手段,那個高句麗士兵蜷縮在地上哀嚎著,其他高句麗士兵動都不敢動。
「唔!」水墨咬緊牙關才將那聲痛叫忍了回去,這乾癟老頭突然伸手扯住了她的頭髮,將她從地上一把拉起,然後跟拉著牲畜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水墨拽走,沒有一個人敢出聲阻攔。

就在水墨覺得自己的頭髮和頭皮馬上要分家的時候,一股力道傳來,她踉蹌著往前衝了幾步,雖拚力想穩住自己,可還是重重地跪倒在地。看到水墨明明已經狼狽至極,居然還死死地抓著那只鴨子不放,老耳覺得有些可笑。他剛邁前一步,就看水墨迅速翻身,一手掐上了鴨子的長脖子,惡狠狠地威脅說:「你再靠前一步,我就擰斷它的脖子,你要是不怕遭報應,你就試試!」

急病亂投醫的水墨也顧不得這老樹皮是否能聽懂她在說什麼,反正只要他沒瞎,應該能理解自己動作的含義。果然,老耳隨即站住了腳,水墨乾嚥了一下,喉嚨有如火燒,沒等她想清楚下一步該怎麼辦,就聽他沙啞地說:「想要用聖鳥威脅我,你最好找只活的!」他的漢話竟然講的很好,好得超出了水墨的想像,楞怔之後水墨突然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

低頭看去,那只可憐的鴨子果然已經斷了氣,身體漸冷,想是方才自己看到匕首殺來太過緊張,將它捏死了而不自知。對於自己的背運水墨欲哭無淚,正不知如何是好,勁風襲來,「啪!」她被一記耳光打得歪倒在地,腦袋彭的撞上了什麼。

老耳看看跌落在地的鴨子半晌,伸腳將它挑起,踢飛到了一旁的草叢裡。看見水墨捂著臉,驚異不定地看著自己,他乾癟的嘴唇微微咧開,疑似是個笑容,但水墨只看見他發黑的牙床,「我的神,不是它!」那嘶啞的聲音如針般戳刺著水墨的心。

「洗!」老耳似乎沒了再跟水墨廢話的興趣,簡單地下了個命令。聽到他這麼說,水墨才發現他將自己帶到了類似馬圈的地方,但除了難聞的氣味,還有一個大木桶似的傢夥擺在一旁,竟然有淡淡的白霧升起,剛才她的頭就是撞上了那裡。

明白了老耳的意圖之後,水墨的臉色越發蒼白。熱水澡,對於她早就成了奢求,除了在太平關那幾日在魯維的幫忙下洗過一次熱水澡,接下來不是行軍就是打仗,她早忘了熱水拂過肌膚是什麼滋味。可是在這裡,四面漏風,敵人環伺,更何況還有這個老頭盯著,雖然他看起來像木乃伊,可也是公的啊,自己怎麼洗?!

見水墨瞪大雙眼,緊抓衣領卻一動不動,老耳也不多言,摸到腰際手腕一抖,一根細細的長鞭登時在空氣中甩出一聲脆響。「啪,啪,啪!」水墨只覺得身上涼了幾下,跟著火辣辣的開始燒痛,她再也忍不住尖叫起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就這麼幾鞭,她身上的衣物已經七零八落,水墨強忍疼痛,抓住桶邊一個翻身,「噗通」……

老耳眼睛微瞇,垂下了手,遠遠看著好像雕像一樣,可浸在水中的水墨知道,他一直在盯著自己。身上的鞭傷被熱水一浸,水墨全身的肌肉都痛得哆嗦,偏這時老耳又說了句:「洗不淨,死!」跟著水聲輕響,一塊帶著香氣的凝脂扔進了桶裡,熱水濺入眼中,一肚子火的水墨再也按捺不住,轉身背對著老耳,一邊努力的往下蹲坐擦洗自己,一邊痛罵老耳八代祖宗。

老耳恍若什麼都聽不見,心裡卻在納悶,天朝各地方言沒有他不懂的,可這個女人一直在法克,法克的,不知是哪種語言,但用腳趾想,也知道不會是好話。對於水墨這種無用功,老耳也懶得理會,他看似心神都在水墨身上,實則一直監視著周圍,他堅信這女人的同夥一定就在附近,現在需要的是耐心……

雖然環境不對,時機不對,可這難得的熱水還是讓人感到很舒服,水墨心中苦笑,以後再也不隨便祈求上蒼。之前在城牆上還曾玩笑著跟魯維說,要是現在能洗個熱水澡,自己寧願少活十天,被王佐他們聽到還嘲笑自己娘們兮兮……現在倒好,澡果然洗上了,可貌似下半輩子都搭進去了,這可如何是好。水墨狠抓著自己頭皮,拚命開動腦筋思考怎樣逃命。

「別浪費時間,」老耳淡淡地說了句,就看見水墨露在桶外的細白肩膀一僵。若不是大君性有潔癖,哪輪得到這個女人如此「享受」!老耳心想,也罷了,死之前做個乾淨鬼,也算她有福氣。看見水墨洗的差不多了,老耳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套衣服扔在了桶邊。水墨心知他不會紳士地閉眼轉身讓自己穿衣,可當著他的面穿戴,水墨一想到那場面就噁心。

如果再拖延下去,天知道這老頭會怎麼整自己……已有些不耐煩的老耳發現水墨猛的將衣服高舉,同時開始左右搖晃撞擊水桶,正不明她何意,水桶已然倒下,水流嘩的流了個乾淨,水墨舉著衣服的手卻縮了回去。沒一會兒,穿著雖然狼狽,但包裹得嚴絲合縫的水墨鑽了出來。一時間,老耳也有些目瞪口呆……

躲在山坡上暗影裡目睹一切的羅戰突然有點想笑,他板起臉,無聲地縮回身體,小心翼翼向後退去。突然他動作一僵,跟著猛然翻身,毫不留情地向身後踹去……

高句麗人的衣飾顯然傳承自天朝,大部分都很相似,只是衣裳的帶子高了些,直接繫在胸下。這倒不要緊,可這衣服實在太薄了,現在可是初春!水墨披著長髮跟在老耳身後,身上除了這套外衣長裙,只有一件濕漉漉的古代版內褲。老耳看似步伐緩慢,實則速度很快,他半點也不擔心水墨會偷襲自己。剛才出手試探他早就知道,這女人無非手腳靈活些,腦子轉的快些,但半點武藝也不懂。

到了大帳,老耳停下腳步,水墨也乖覺地站住。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水墨剛才洗澡弄出的那點熱乎氣都已蒸發,才聽老耳啞聲說:「大君,老奴已將……」「阿嚏!」一個響亮的噴嚏打斷了他,同時點點飛沫落進了他脖領,老耳的手突握成拳。「進來吧,」帳內傳出的聲音雖冷,卻讓帳外兩個人再度動了起來。

一進大帳,那種溫暖如春的溫度讓水墨的鼻子再度發癢,她趕忙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好不容易將噴嚏壓了回去,跟著就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擡頭望去,對上一雙冰冷的眼,是之前揮刀割自己衣服的那個男人。雖不知李振真實身份,但那些高句麗人對他如此恭敬,他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物。

水墨發現自己是被帶來見這個人,心中大概猜到,高句麗人應該是懷疑自己的身份了,甚至有可能想通過自己找出羅戰。水墨垂下眼睫,假作害怕的樣子,實則在心裡開始快速地編瞎話,想著如何才能糊弄他們呢……

李振細長的眼眸微瞇,這個女人果然有些怪異,看起來很害怕的樣子,但雙手紋絲不動,沒有絲毫顫抖。洗乾淨的臉顯得很清秀,襯著火光,露出的皮膚尤其細膩。「你叫什麼名字?」李振突然開口。他清冷的聲音讓水墨心跳驟停了一下,命令自己要鎮定,她開始拚命搖頭不答,好像怕得已經失語的樣子。「家住何方?」李振再問。水墨還是搖頭擺尾加哆嗦的好似抽風。

水墨這點把戲如何瞞得過李振,他眼皮微闔不再搭理水墨,而是繼續翻看手中的書。老耳無聲地咧開嘴,一伸手,那條鞭子跟變戲法似的再度出現在他手上。水墨在心中大罵一聲,我靠!跟著全神戒備老耳的動作。看著突然變成刺蝟的水墨,李振冷冷一笑,勾了下手指,老耳手腕微動,水墨只覺得自己腰上一緊,然後天翻地覆,再想掙扎時,人已經摔倒在那個男人腳下。

她下意識地想逃開,但身體卻一動不能動,這個蒼白如冰的男人讓她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彷彿自己只要動一動,他立刻就能讓自己灰飛煙滅。他恍若不覺地翻動書頁,同時拿起一杯熱茶啜飲著。水墨身上唯一能動的似乎只剩下了眼珠,她的目光正對著那男人腰際,一個熟悉的圖案讓她睜大了眼睛。那把莫名出現的匕首,讓高月驚喜痛哭的匕首,彷彿也是這個樣子的,高月?高月!水墨突然想了起來,高月被殺前來到城前的那個男人,好像就是他……

記得高月臨死前呼喚的是……水墨不自禁地喃喃念出那句她不明其意的高句麗語。

「喀吧」,李振手中茶杯登時碎成了幾片,熱水和鮮血順著他的手腕緩緩流下……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7 02:24:24


再相逢(一)


戰場上明明殺聲震天,武器撞擊和各種慘嚎聲充斥其間,可就算這樣,魯維的那聲淒吼還是分外清晰地迴盪在水墨的耳中。天地倒轉中,城牆,敵軍,箭雨,飛石都彷彿變成了慢動作,水墨甚至還看到了石羽模糊卻扭曲的面容,但來不及恐懼,風聲已從耳邊呼嘯而過,「唔!」的一聲悶哼,她好像摔在了一個又軟又硬的物事上面。一時間脊椎如同被震碎了似的,水墨只覺得眼前發黑,一動也不能動,只有痛麻的感覺如電流般在身體裡穿梭才讓她知道自己還活著。

眼睛剛剛恢復視覺,水墨已被什麼猛然掀翻在地,臉狠狠地磕在了地上,被血腥浸透的泥塵啃了滿嘴,那股類似鐵�的味道登時讓她乾嘔了兩下。忽然身上寒毛豎起,水墨本能地縮頭側滾,那股寒風幾乎是貼著她頭皮掃過,肩膀鈍痛,散開的長髮也被刀刃削斷了一縷,黑色的髮絲飄散在空中。那高句麗士兵見一擊未成,獰笑著舉起大刀再度砍來,可他手剛剛舉起,突然眼睛暴突,然後如同慢鏡頭似的向後倒去,重重地跌入塵埃裡,一隻羽箭已射穿了他的喉嚨。

在城牆上急得想跳樓的魯維瞪著不算大眼睛,看著那些想要取水墨性命的高句麗士兵接連倒下,水墨的身邊彷彿有了一層無形的氣場在保護著她。魯維吞嚥了一下,他眼睜睜地看著顧邊城如神祇一般拉滿弓弦,四隻箭幾乎是同時被射了出去,魯維雖然沒有查看,但他堅信肯定城下又有四個敵人被射殺。

顧邊城額上已滿是汗珠,這種竭盡全力但還是心慌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行為無異於飲鴆止渴,果然,水墨身邊的敵人非但沒有被他精準到恐怖的箭法嚇到,反而因為同伴不斷的倒下而受了刺激,士兵們如潮水般向水墨墜落的方向用去。

王佐和其他兩個驃騎士兵一直護衛在顧邊城左右,幫他抵擋住來自敵人的攻擊。水墨的突然掉落他也心急,但他明白,現在想要去救水墨的可能性等於零,城門不可能開,而從城牆上跳入敵陣等於發瘋,誰會為了個小兵……王佐眼皮子突然一陣亂跳,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地跨前一步半擋在顧邊城身前。

猙獰的敵人恍如無窮盡的惡鬼一樣嘶吼著衝來,之前同伴的慘死他們視而不見,只一心想把眼前的水墨撕成碎片。而肩膀火辣辣的水墨披頭散髮地跌坐在泥濘中,圍繞在她身邊的除了敵人,就是死人。她知道自己應該拿起武器抵擋一下,應該想辦法逃跑,最起碼應該撿起腳邊的盾牌來保護一下自己,可想了一堆應該,她唯一的能做似乎只剩下了尖叫。

「啊!你幹什麼?!」一個高句麗人怒吼了一聲。方纔他本來揮起馬槊砸向水墨頭部,沒想到被人憑空攔截,反震的力道讓他倒退了兩步,手掌麻得差點抓不住武器,他凝神一看,卻發現是自己人。已經打紅了眼的高句麗士兵神色不善地將那人和水墨團團圍住,但攔截之人神色冷硬,他從懷中掏出面青色令牌一晃,大吼道:「大將軍有令,要將此人活捉,還不都給我滾開!速速攻城要緊!」

說完他理也不理那些被他鎮住的高句麗戰士,一轉身,抓小雞似的拎起水墨,不顧她的掙扎,毫不留情地一掌將她擊昏,然後將人抗上肩膀,並且不客氣地命令就近的幾個高句麗士兵掩護他撤離。見到那面令牌,帶兵的高句麗統領已經信了,雖然沒見過這個人,但他那種高傲至極,看下級士兵如螻蟻般的神態,只有那些該死的貴族才有。出身不高的統領在心裡詛咒了幾句,隨即命令那幾個士兵聽從調遣,然後帶著其餘手下繼續猛攻城牆。

「將軍,您看……」這一幕自然都落在了城上諸人的眼睛裡,王佐稍稍鬆了口氣,雖然明白水墨落入敵人手中沒個好下場,可命總算暫時保住了。顧邊城手中的箭一直指向那男人後心卻始終沒有射出。躲在石柱後面的石羽突然聲嘶力竭地叫著,「你們這些蠢貨在發什麼楞,還不放箭射死他們!!」他原本以為那討厭的小子死定了,冒著「危險」沒有離開,想親眼看見水墨慘死的樣子。但先是被顧邊城的箭法驚呆了,跟著又發現敵人沒殺水墨反而帶走了他,不禁心急,脫口喊了出來。

不要說驃騎眾人,就是其他的守城士兵心中也惱恨不已:老子在這兒幫你們父子玩命,你叫我們什麼,蠢貨?!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洩的士兵們,只能加倍凶狠地去攻擊敵人。石老將軍被自己這寶貝兒子氣得有口難言,本來站在後方指揮的他只能拔出皇帝欽賜的寶劍,推開身邊侍衛,身先士卒地登上城垛,和顧邊城並肩戰鬥,以借此化解士兵心中的怨恨。

瞭望戰場的同時,文智還要不時分神於自己身後,李振正如木雕石塑一般端坐馬上,細長的眼睛微瞇。城牆那邊發生的混亂他也注意到了,原本並沒有放在心上,但城上顧邊城的舉動卻讓他敏銳地查覺到了不對勁,立刻讓文智派斥侯前去查探,同時他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奮戰中的顧邊城。一弓四箭,果然神將,李振微微扯了下嘴角。

沒過半刻,兩個斥侯從戰場中反向馳出,熟練地俯身控馬,躲避著流箭,一路馳騁而來。離著大約還有十步距離的時候,兩人同時飛身翻下馬,跑到文智跟前跪下稟報,「大將軍,屬下已查清,是一南人跌落城下,但是……已被您派去的傳令兵帶走了!」一臉灰泥的斥候說這話時也有點遲疑。

我?文智一怔,還不及追問,就聽身後「卡吧」一聲輕響,他下意識回頭看去,李振手中的馬鞭已斷成兩截……

「呼,呼,」粗重的呼吸聲,身體散發的熱氣,晃動的地面……水墨閉上眼睛想抵擋自己被倒掛產生的不適感,但眼前一片黑暗的時候,其他感官卻更加敏銳,被堅硬臂膀抵住的胃部陣陣抽搐。就在水墨感覺自己忍不住要吐出來的時候,腰部一緊一鬆,人已經坐在了地上。

水墨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遲鈍地看了看四周,這才發現自己被帶到了戰場邊緣某處。初春的樹木已隱隱有了綠芽,枯枝間露出明澈的天空,鋪滿地面的枯葉散發著腐朽的味道,也不知堆積在這裡多年了,雖厚密,卻仍有一股抑不住的涼意穿透了水墨那還算保暖的褲子。不遠處,廝殺聲,飛石落在城牆上的轟隆聲不絕於耳,而這邊卻是寂靜若死的枯樹林,水墨覺得自己就如同坐在了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中軸線上。

「你還好吧?」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問道。看著細目黃臉的男人,水墨眨了眨眼,答非所問,「真的是你,這些天你去哪兒了?那天只有我一個人爬了出來,要不是碰到……」說到一半,水墨突然閉上了嘴,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部。羅戰眼光微閃,水墨頓時驚叫出來,「你幹什麼?!」她話音未落,羅戰已經把那柄匕首從她腰間的暗袋中掏了出來。

那把匕首一到羅戰的手中,水墨就感覺到脖子發緊,雖然羅戰易容過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半闔的濃密睫毛也掩蓋了他真實的想法。一瞬間,空氣中的喊殺聲和血腥味兒好像都消失了,水墨眼也不眨地盯著羅戰,全身緊繃,本能地準備隨時應付突發狀況。

「她和你說過什麼?」羅戰突然啞聲問,低頭看向水墨,目光中彷彿燃燒著火。水墨抗受不住這種目光,垂下眼皮喃喃回道,「真對不住,她的話我都聽不懂,但當她看見這把匕首的時候,她,放聲大哭,好像很傷心,又好像很開心,我想……」水墨猶豫地看了一眼羅戰,還是說了出來,「她一定很想見你,而且想了,很久……」羅戰聞言猛地一閉眼,迅速把臉轉向他方,那裡正是屍山血海的城頭,而高高飄揚的除了旗幟還有……

水墨只能看見他髒汙的手上青筋暴起,耳中傳來匕首被捏得吱吱做響的聲音。過了半晌,羅戰又問,「她究竟是怎麼死的?」這句話字字都像被凍過一樣,砸得水墨耳膜生疼,她不敢隱瞞,把當時自己看到的情況說了一遍。看著羅戰閃著血光的眼,水墨堅信,雖然石老將軍不是第一劊子手,但只要他出現在羅戰面前,城頭上隨風飄揚的物件裡一定會再加上他那把長髯。

「你……」羅戰讓自己平靜了一下之後正要開口,忽然眉頭一蹙,他迅速屈膝將耳朵貼地傾聽,同時豎起手指對水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水墨不自覺地咬住了嘴唇,恐懼似乎可以讓人連呼吸的功能都省卻了。悉嗦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羅戰判斷來人不會少於百人,忍不住在心裡咒罵了一句,立刻起身,同時拽起了還跪坐在地上的水墨。

「唔」,水墨發出半聲悶哼,她趕忙摀住自己的嘴。之前經歷了血戰,從城牆上跌落,然後被敵人包圍,就算被羅戰救出之後,水墨依舊緊繃著全身的筋肉戒備著,現在突然被他這麼一拉,腿部的肌肉就如針扎一般刺痛難忍。她剛一出聲,羅戰拉著她的手就不自覺縮緊,水墨覺得自己的手腕如同上了一道燒紅的鐵箍,但打死她也不敢再叫出聲來。

羅戰又側耳傾聽了一會兒,才貼著水墨的耳根密聲說,「跟我來,看我的動作,別出聲!」水墨克制住自己想要撓耳朵的慾望,點點頭表示明白。羅戰拉著她跟做賊一樣,輕巧地開始往樹林裡撤退。此時距離他們數百步遠,一個高句麗將領帶領著士兵們正持械靜待,直到一個乾枯的身影從地上爬起,聲音低啞的像吞了沙,「樸統領,我確信前面有動靜!」那統領利落地打了幾個手勢,訓練有素的士兵們立刻舉起兵器,組成搜索隊形,向樹林這邊走來。

顯然羅戰對附近的地理環境很熟悉,哪裡有草窠兒,哪個地方更方便隱藏,他都成竹在胸。可就算這樣,那令人心慌的追蹤卻如始終不曾停止。不得不說,隱藏行蹤的前進遠比狂奔更費力,水墨的呼吸漸漸粗重起來,雖然她在盡全力壓抑。

「大人……」樸統領發現那人停下,他趕忙做了個停止前進的手勢,士兵們背靠背,張望著四周嚴密戒備。水墨瞪圓了眼睛,兩個高句麗士兵剛剛經過了她身邊,而被那些高句麗人包圍在中間的乾枯老頭再度趴在地上傾聽起來,水墨立刻屏息。

時間緩慢得如同粘稠的粥,就在水墨以為自己要缺氧而死的時候,那老頭終於站了起來,干皺的臉表情詭異,彷彿不甘心似的又打量起了四周。他眼睛不大,眼白已然渾黃,但當他的目光從水墨跟前滑過時,水墨還不是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忽覺背後一熱,一隻手輕輕蓋住了水墨的眼,她僵硬了一下,雖然再看不到眼前的情況,不知為何,她反倒放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羅戰手一鬆,跟著幾個動作,已將水墨掏了出來。水墨回頭看看這掩體,心裡忍不住咂舌,這羅閻王還真是膽大心細,誰能想到他事先就已將一顆枯死的大樹掏空了呢?「他們已經走遠了,」羅戰小聲說了一句。「哦,」水墨這才鬆了一口氣,看著羅戰淡然的表情,她,「還是你膽子大,竟然敢躲在敵人眼前。」

羅戰正檢查身上的武器,聞言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就是離得近才安全,如果沒有那些士兵的呼吸聲掩飾,你早就被發現了!」不等水墨再開口,羅戰又說,「你暫時不能回城,我先送你躲一下,不用擔心,將軍他知道你被我帶走了!」

看水墨疑惑地張大了眼,羅戰唇角動了動,姑且算是個笑容,只是包含了些許不解,無奈還有嘲諷,「如果不是我,你以為我能活著把你帶走嗎?」這話聽起來好像繞口令似的,水墨腦子還沒轉過來彎來,就看見羅戰臉色一變,「該死的老耳!」

啥?水墨一愣,「咻,咻,咻,」數聲銳響破空而來,羅戰一腳將水墨踢倒,其中一隻弩箭已深深地插入她身側的枯樹。「快跑!」羅戰薅住水墨的脖領子將她拉起,然後開始狂奔,這時身後已傳來敵人的呼喝聲。

羅戰邊跑邊埋怨自己怎麼會低估老耳,這陰沈老傢夥的能力自己從小就熟知,這回冒充裝傷兵耍了他一次,想必他已牢記在心,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他想的沒錯,老耳當時沒能找到他和水墨,但心裡一直不曾放下懷疑,而且相信能躲過他追蹤的人,一定是前日戲耍了自己的那個人。為了引敵人出來,老耳故意帶人退卻到了遠處,然後監聽。羅戰的武藝雖高,但並沒有老耳的天賦異稟,這回是他被算計了。

老耳一聽到聲音,立刻命令士兵們向出聲的方向機弩連射,雖然看不到對方的具體位置,但期待能給敵人一個突襲。但跟著就失望了,他聽到了兩個人奔跑的腳步聲,立刻命令士兵們全速追擊。那個樸統領驚訝地發現,老耳那乾枯得彷彿一點火苗就可以點燃的身軀竟然異常靈活,連那些年輕的士兵都攆不上他。

水墨拿出吃奶的力氣才勉強跟上了羅戰的腳步,她知道這片枯樹林絕對無法再利用,那些敵人不是笨蛋,就算羅戰狡兔三窟還挖了別的樹洞,也敵不過他們一把火。可眼前已是一片乾枯的草原,水墨玩命跑的同時忍不住回頭看去,樹林邊緣已經人影閃現,羽箭零星射出。

「護住頭!」羅戰低喝。水墨只覺得奔跑中的自己猛地騰空而起,然後跌落在地,翻滾而下,那聲尖叫也只能噎在嗓子眼裡。翻滾中,水墨只能閉上眼將頭緊緊地塞在羅戰懷裡,雖然不知道這是要滾向何方,但她能感知,羅戰一直在保護著自己。

「砰」的一下,水墨感覺撞上了什麼東西,一張眼,無數的稻草劈頭蓋臉的砸了下來。羅戰不顧正在頭暈眼花的水墨,抓著她就走,混亂中,水墨發現這裡看起來很熟悉,應該是高句麗人的後勤牧場。正在用餐的戰馬們看著這兩個突然入侵的生物,有的打了個響鼻,更多的則只顧埋頭大嚼。水墨暗自慶幸還是軍馬的素質高,真淡定,要是老百姓家的馬驢牛,估計早就嚎得沸反盈天了。

「……」人交談的聲音忽然傳來,水墨不及反應,早被羅戰按到了草垛裡,直到聲音消失。羅戰正要帶水墨繼續潛行,眼風一掃,突然定住身形。水墨不解,還以為又有敵人,趕忙要往草垛裡鑽。羅戰一把拉住,跟著就開始扯水墨的衣服,「啪」的一聲脆響,兩人都愣了。

羅戰先恢復正常,他側耳傾聽了一會兒,轉頭咬牙說,「你小子敢打我,很好,對上官不敬,現在就算我扭斷你脖子,將軍也不會怪我了!」水墨嚥了口乾沫,小聲辯駁,「誰讓你突然扒我衣服。」「你一身驃騎戰甲,一旦被人發現,還嫌自己死得不夠快?」羅戰言語冰冷。

水墨這才明白過來,訕訕地一笑,開始自己脫外甲。羅戰警戒著,看水墨脫得差不多了,他又伸手過來,這回水墨不敢躲,只有眼光隨著他手上的動作而轉動,眼珠子都快瞪突了。布帛撕裂,羅戰已用手和短匕將水墨的衣服變成了乞丐裝,同時將水墨的髮髻打開弄亂,正好上面沾著不少稻草和滾落時粘上的髒土倒不用再費心裝飾。不知什麼原因,水墨只穿了一身普通民服而不是驃騎的黑色軍服,羅戰心想這倒省了不少麻煩。

幫水墨改裝完畢的羅戰正上下打量,跟水墨眼光一碰,看她戒懼的樣子,不禁沒好氣地說,「你又不是娘們,還怕我怎麼樣你不成?」這話讓水墨心裡一哆嗦,暗自鎮定之後才討好似的笑說,「我要是娘們倒不怕了,巴不得大人您把我怎麼樣呢!」看著天崩地裂也不變色的羅閻王說不出話來的樣子,水墨突然有點想笑,趕忙低頭。僵了半晌,水墨就覺得眼前影子一晃,羅戰已經壓在了自己身上,又熱又重。

這還不算,這傢夥居然還伸手在自己大腿上亂摸,「撕拉」一聲,褲子已被他扯破了一塊,被羅戰舉動嚇呆了的水墨登時驚醒過來,她勃然大怒,一瞬間甚至忘了自己正深陷敵區。她一邊拚命掙扎,一邊想破口大罵,「羅……」她剛一張嘴,羅戰猛地一合她下巴,水墨的眼淚幾乎是噴出來的。靠!水墨只覺得自己嘴裡充滿了血腥味,心想舌頭不會斷成兩截吧。

這時,幾個高句麗士兵已來到了羅戰和水墨身後,其中一人說了一句什麼,羅戰彷彿才發現似的,罵罵咧咧地站了起來。一手捂嘴,一手抓衣的水墨完美地表現出了被欺淩婦女應有的反應,雖不知那些高句麗人和羅戰在說什麼,但她已明白,羅戰剛才為什麼這麼做。

「行了,行了,不就弄個天朝娘們嗎?又沒幹成,這娘們凶得很,還想咬舌自盡!」羅戰假作不耐煩的一揮手,「你們把她帶走吧!」那幾個高句麗士兵負責巡視同時管理軍紀,雖然羅戰的行為不當,但看他穿的是近衛營的服色,且官階不低,他們也不敢得罪。

聽羅戰這麼一說,幾個人同時看向水墨,果然唇邊都是血跡,雖然頭臉髒的很,但還是看的出眉清目秀的樣子。其中一個管事的諂笑說道,「統領大人,小人們也是職責所在,先將她帶走了!」羅戰冷冷一笑,彎身輕佻地捏起水墨下巴,在她耳邊說,「見機行事,等我!」那幾個高句麗人也不敢太靠前,見水墨哆嗦,還以為羅戰在威脅她,只當沒看見。

故作大搖大擺地離開,但羅戰並沒有走遠,這時軍營裡開始亂了起來,好像在盤查什麼,有些正在休息的士兵被打擾,難免咒罵抱怨。隱身一旁的羅戰心中冷笑,知道是老耳找來了。不過現在沒有了水墨的「拖累」,他正好想跟老耳還有,那個人,好好鬥上一鬥。想到這裡,羅戰回頭看了一眼,水墨果然被那幾個高句麗士兵帶走。

羅戰悄悄地跟了上去,現在只有那裡對他是安全的吧……水墨不知道這幾個高句麗人要帶自己去哪裡,只能踉踉蹌蹌地走著,一邊偷偷觀察四周環境,羅戰雖然那樣說,但水墨早就學會不指望任何人。

一路上,不時遇到成群結隊的高句麗士兵,那些男人□裸的目光讓水墨愈發恐懼。正走著,前面忽然湧上來一群人,那令人恐懼的乾癟老頭也在其中,水墨趕忙低下頭,搖晃著想溜邊走。

老耳正強行壓制著心中的憤怒,難道自己又被那該死的天朝奸細耍了,當他衝出樹林之時,那兩個天朝人彷彿憑空消失了。經過判斷,老耳認為他們除了跑回己方軍營,再無去處,一方面派人加大搜索半徑,另一方面老耳親自帶人搜查軍營,暗暗發誓,抓到那混蛋,一定要親手炮製他。

正仔細觀察著一切舉動的老耳眼角彷彿掃到了什麼,他瞇眼轉頭看去,三個高句麗士兵正壓著一個天朝打扮的女子往戰俘營那邊走。老耳知道那裡留有不少俘獲的天朝邊民女子,供軍官們取樂,但前日大君已發出命令,攻下松巖城之前,不許任何人再做淫樂之舉。

當那幾個高句麗人奉命停下腳步,上前稟報時,水墨的心臟都快要停跳了,而躲在暗處的羅戰則眉頭緊皺。此時不遠處忽然轟隆聲響,羅戰扭頭看去,心登時一沈,大群的高句麗士兵正陸續回營,而一馬當先的,正是白馬青衣的李振。羅戰心思電轉,但一時間他半點有效計策也想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李振策馬騎向這裡。

「唔,你是說你懷疑那個近衛營統領和這個……女人就是天朝奸細?」李振細長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低頭僵立的水墨。老耳點點頭,「老奴覺得事出詭異。」一旁的文智想了想還是插了句話,「大君,那天朝士兵是從城牆上摔下的,而且據回報,乃是驃騎士兵,驃騎裡怎麼可能有女人?」

老耳陰陽怪氣地哼了聲,「大將軍,這世上男扮女裝也不是不可能啊。」文智眼光微動,跟著笑道,「也是,倒是我想的不密!」李振唇角一掀,「是與不是,看過便知!」說完策馬上前。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的水墨察覺不對,擡頭時只見一道寒光向自己劈來,她本能地想躲避,可手臂早已被人抓住,只能瞠大了眼睛等著自己被劈成兩半。

克制著自己不要妄動的羅戰捏緊拳頭,他眼睜睜地看著水墨的衣衫在李振面前飛散開來……

利刃劈下的一剎那,如墜冰窖的水墨彷彿瞬間失明,只感到一股寒風擦面而過,跟著身前一涼,斷裂的衣帶慢鏡頭似的從眼前飛過,突然明白過來的水墨忍不住放聲尖叫……「灰!」李振所騎的白馬突然前蹄擡起,長嘶了一聲,李振反應迅速,兩腿用力的同時技巧地勒緊韁繩,高大的軍馬重重地刨了幾下地,終被他所壓制不再猛力掙扎,但依舊暴躁地原地踏著碎步,噴鼻不止。老耳第一個竄了過來,幫忙控制馬匹,文智也忙帶著近衛們呼啦一下圍了上來。

原本挾制著水墨的兩個高句麗士兵也被這突然變故驚到了,手不自覺地鬆了力道,水墨趁機掙開,原地抱胸蹲下,渾身顫抖地合攏著碎裂的衣衫,全身血液如潮水般逆流而上,讓她頭暈目眩,耳鳴不止。哆嗦著手整理一番之後,水墨稍稍鬆了口氣,幸好自己馬甲丟失之後為了以防萬一,一向穿得極多。衣服雖被刀鋒割破,但最裡面纏得比木乃伊只多不少的布條沒有全部鬆脫,還留了一層半掛著,胸部雖半隱半顯,但對於來自現代的水墨而言,離走光的標準還有段距離。更何況,李振的戰馬幫她擋住了絕大部分目光。

文智見李振安然無事,甚至冷漠的表情都沒有鬆動,這才鬆了一口氣,要是李振在自己的陣地上出了事,高句麗真的要大亂了。文智掃了一眼蹲在地上的水墨,心中有些納悶,這女人雖然尖叫刺耳,但訓練有素的軍馬怎麼會被輕易驚到?正想著,老耳走上前來,啞聲道:「大君,請看。」

安撫馬匹的同時,老耳雙眼迅速滑過四周,但周圍都是探頭探腦的士兵,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異常,心存疑慮的他又開始細密地檢查馬匹以及附近情況。站在士兵身後的羅戰眼睛越瞇越細,不動聲色地盯著老耳的一舉一動,直到他突然注意到了什麼似的,彎身將某物從地上撿起,放在手心觀察,羅戰這才放鬆了繃緊的肌肉。

李振和文智的目光都落在他手上,是一隻沾滿泥土被踩爛的蟲子,個頭有如黃蜂大小。「是吸血蠅!」文智立刻認了出來,四周的人皆釋然。這種蟲子雖叫蠅,但身有硬甲,體型較大,一向靠吸食馬牛甚至人類的血液為食,只被它叮上一口,都會疼痛難忍。雖然吸血蠅多在盛夏肆虐,但現在驚蟄早過,已是初春,見到它倒也不足為奇。

「看來今年春天到的早,這討厭東西鑽出土也早些,」文智常年駐守邊境,對吸血蠅很瞭解,技巧地為李振介紹了一番。李振點點頭,目光又落回埋頭蹲在地上的水墨身上,老耳和文智自然也看了過去。方才大君剛把這女子衣服割破,這白馬就鬧了起來,一時間竟未看清,文智回想著,貌似自己只看到了一堆白布條子?文智用餘光觀察了一下李振的表情,聰明的保持沈默。

過了半晌,一言不發的李振突然掉轉馬頭,向大營方向馳去,文智楞了楞立刻回身上馬追隨而去。士兵們隨即被各自的統領驅趕開,各行其事,方纔還喧鬧無比的場地中央,頓時只剩下了水墨,老耳,和那兩個高句麗士兵。

老耳緩步走到水墨跟前,低著頭的水墨全身緊繃,眼皮子跳得好似過了電。突然一隻又冰又硬的手指勾起了她的下巴,水墨被迫擡起頭來與老耳對視,手指發白地緊抓著衣服。一看到那張如同風乾過的臉,渾黃的眼珠子正死氣沈沈地盯著自己,水墨登時想起了方纔他在樹林裡的殘酷追殺,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眼中出現了恐懼。

感受著手指上傳來的細微顫抖,老耳仔細地打量著水墨,然後低聲說了句:「果真沒有結嗉。」水墨自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可躲在附近,假作幫忙救治傷員的羅戰卻聽得一清二楚,背對著水墨和老耳的他,眼瞼猛然抽動了兩下,又假裝忙碌。

「將她先帶回戰俘營,我要活的!」老耳森然吩咐道。他毫無感情地將水墨下巴甩開,轉身離去,那兩個高句麗士兵躬身行禮之後,趕忙將水墨從地上拽了起來,半推半拉地命令她前行。

老耳的消失讓水墨身上的壓力驟消,雖然不明白這些高句麗人想幹什麼,但直覺告訴她,暫時還算安全。水墨走的得跌跌撞撞,但已找回些許冷靜的她突然想到,之前那匹戰馬的受驚,或許跟羅戰脫不了關係,要不,怎麼那麼巧呢。如果不是這樣,自己很可能當著一大群粗魯的異族士兵來個XX大曝光。一想到那種情景,水墨全身汗毛再度豎起,她用力地甩了甩頭,想藉著這個動作,把那個讓她噁心的念頭拋出腦海。結果又被身後的士兵狠狠搡了一下。

只要羅戰還活著,自己就有希望吧,水墨這樣安慰自己,當然,她不會傻到四處亂看,尋找羅戰的蹤跡,天曉得那塊變異老樹皮是不是正躲在不遠處偷窺……看著水墨瘦弱的背影漸漸消失,羅戰不露痕跡地收回自己的目光。一個正在救助傷員的軍醫頭也不擡地說,「把布帛給我!快點!聽到沒……」不耐煩轉過頭來的軍醫啞然,左右看看,納悶方才幫自己的黃臉漢子怎麼無聲無息地就不見了?

「不許哭!再出聲,死!」負責看管戰俘營的高句麗士兵怒吼道,他的漢話雖然很不地道,但沒有一個聽不明白的。為數不多的女俘們全都驚恐地閉上了嘴,一個個你推我搡的擠成一團,生怕自己再被帶走,去受那無盡的屈辱折磨,直到看見水墨一個踉蹌被推了進來,那幾個高句麗士兵迅速離去,她們才齊齊的歎息出來,慶幸自己又躲過一劫。

一頭撞向稻草堆的水墨爬了起來,顧不上整理自己,她趕忙觀察環境。帳篷裡充斥著難聞的異味,沒有燭火,只能通過破舊帳篷四處開裂的口子裡透出幾絲光亮。人的眼珠閃著微光,水墨雖然看不太清,但她已感覺到這帳篷裡除了熏人欲嘔的臭氣,更多的是恐懼和絕望。

水墨沒有試圖去接近這些女人,而是原地盤腿坐下,伸手摸到的稻草濕冷又粘滑,她命令自己不要去想那都是什麼。身上的衣服已經變成了兩半,好在那根長長的布條子還剩下了一截,用來裹胸絕對不夠,但用來綁衣服還勉強夠用。水墨麻利地開始收拾自己,只有能有一絲的逃跑機會,她絕不會放棄,自救永遠比等待更有效。

捆緊上衣,又用手指胡亂撓了幾下頭髮,將長髮編成一個粗辨,用牙撕了一邊兒布條綁好。帳篷裡一時間只有水墨悉悉索索的動靜,那些已經習慣了黑暗的女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她們都是被高句麗人從位於兩國交界處的村莊擄掠來的。村中青壯早就慘死在敵人的屠刀之下,而跟她們一起擄來的那些老弱病殘又在數日前全部消失不見了。

不經意摸到自己喉嚨的水墨一愣,忽然明白了那老樹皮剛才在看什麼。元睿給的藥瓶在從水道鑽進城的途中丟失了,剛才見到羅戰就一路逃亡也沒想起問他是否拾到。大姨媽只住了一晚就回家了,水墨明白這十有八九是那人妖藥丸的後遺症,本來就不想再吃藥,這幾日乾脆拿士兵用的頸巾掩飾著自己的漸變。

水墨忍不住撓了撓頭,不知道羅戰是否知道了,剛才他還假作親吻的蹭了兩下……雖然那地方光線暗。可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水墨阿Q地勸慰自己,然後起身,小心翼翼地往帳簾處走去。

「唔!」她悶哼了一聲,沒走幾步突然好幾個人抱住,然後拉倒,拽回。本想反抗的水墨怕傷到那幾個女人,更怕引起衛兵的懷疑,只好默不作聲,任她們動作。過了好一會兒,捂著水墨嘴巴的女人用氣聲說,「別怕,你別出聲!」見水墨點頭表示明白,她才鬆開手,水墨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這女人又傾聽了半晌,這才放鬆地跪坐在水墨身旁,聲如蚊蚋地說:「以前也有姐妹想逃,都被那些畜生砍成了兩半,你想要命,就別打這主意!」水墨舔了下乾燥到起皮的嘴唇,也輕聲說:「你們都是被抓來的?是否有機會離開帳篷,多久一次?」女人楞了一下,水墨的鎮定顯然讓她驚異,被抓來的女人從沒有一個像她這樣的。

見她不說話,水墨正想追問,另外一個聲音突兀響起:「你也會有機會離開的,只要那些畜生想取樂,你就有機會了!多久?」她的聲音裡加了幾分惡意,「我想你很快就會有機會了,如果被那些畜生玩不死,你機會多得很!」「阿彌,」之前按住水墨嘴的人輕聲制止,叫阿彌的女人冷哼了一聲,卻不再言語。

水墨有點尷尬,知道自己的問題戳痛了對方,但為了逃命,她不得不問,「呃,那大小解呢?是否有……」「哼!」她還沒問完,立刻被那個叫阿彌的女人冷笑著打斷了,「你剛才待的地方就是啊!」水墨一僵,才咬牙說了句,「多謝告知!」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所有的女人如同受驚的鳥兒一樣,哆嗦著等待自己的噩夢。還好,那腳步聲隨即消失了,鬆了一口氣的女人說道:「姑娘,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你……」門簾突然被撩開,數個高句麗士兵凶神惡煞般衝了進來,聽見帳篷裡的女人開始絕望尖叫,他們反而愈發興奮,大笑著見人就抓,手上也開始下流的動作。

該死的,水墨暗罵了一句,那個高句麗士兵一直想捏她的屁股。水墨借力一扭腰,跟著豪不客氣地用膝蓋頂了過去,那士兵登時嗷的一嗓子就趴下了,水墨卻假裝是被人扔出去的,踉蹌著跌出了營帳。裡面那士兵怒吼著,但這麼多髒兮兮的女人,一時間他也認不出是誰幹的,只能怒氣沖沖地又揪出一個女人,狠狠地掐了她胸部幾下,那女人痛苦地哭喊著,卻不敢掙扎。

這群高句麗士兵如同趕羊一樣,轟著這群女人前進,水墨也裹在其中。用腳趾想也知道這幫子高句麗人想幹嘛,可那些士兵雖是滿臉□,不時動手動腳,但看得出他們訓練有素,狀似無意,但女人們都被圍在中間,自己絕無把握能偷偷逃走。水墨告訴自己要鎮定,走一步看一步,但越靠近那篝火燃起的地方,她終於開始膽怯,手腳冰涼到麻木。

之前摀住她嘴的那個女人看出了水墨的驚惶不安,尋機輕聲說:「妹妹,忍忍就過去了,如果你反抗,所有人都會被……」話音未落,她猛地打了個哆嗦,一個高句麗士兵大笑著收回了自己的手,他殘缺的黃板牙分外顯眼……

一聲鷹嘯,正在官道附近值守的高句麗士兵擡頭向天空看去,然後又問同伴,「你聽到沒有,好像是老鷹在叫。」同伴打了個大哈欠,難掩睏倦地說,「你困迷糊了吧,哪有夜裡飛翔的鳥!」「我……」高句麗士兵嘟囔了幾句,想再擡頭確認一次,忽然脖頸上一涼,他想大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留在他眼中的最後一個景象,是一雙極漂亮的眼眸,亮的如同天上的星……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7 02:23:50


一戰成名(三)


「還是沒有查出來嗎?」聽完下屬回報的文智臉色愈發陰沈,他皺眉回望了一眼身後的軍帳。昨日攻城之時,後方糧草卻突然起火,若不是自己有所準備,恐怕現在已經被大君軍法處置了。好在滅火及時,損失不多,但在重重把守之下,仍有敵人能潛入後方燒糧,還是讓文智心驚不已。松巖城已被大軍圍得水洩不通,難道天朝已得到訊息,派斥候先行查探?不對,天朝與赫蘭之戰雖然硝煙暫熄,但派出的探子日日都來通報,他們的軍隊並沒有大規模行動,而之前石沖那老匹夫派出的報信人也被大君悄然截殺,燕秀峰應該還未察覺才是……

這還不算完,方才下屬回報,竟有人趁夜色摸到了投石機跟前想要一探究竟,被守衛無意發現,可那人竟然再次跑掉。一時間,文智頭疼不已,各種跡象明明顯示敵人尚沒離開,但死活就找不出人來。

帳內的老耳一動不動地守在門邊,耳朵微微動了動,帳外的文智雖然聲音壓得極低,但瞞不過天賦異稟的他。李振則屈膝坐在案前,手成拳扶著額際,彷彿在閉目養神。但從他年幼就開始侍奉照顧他的老耳,還是能察覺到主君的憤怒,那只略顯蒼白的手背上,青紫色的血管根根突起。攻城不順反而讓敵人潛入,這讓高傲的李振如何能接受。「老耳,」李振忽然開口,老耳立刻收斂心神,無聲地走到他跟前站好,「老奴在!」

「那幾個士兵還是沒有醒嗎?」李振問。「昨晚有一個睜開了眼,可就算老奴用金針破血之法也只讓他清醒了不過半刻,但他說的都是些胡話,不成邏輯……他們傷勢太重,皆在要害,或頭或胸,已不成人形。」老耳啞聲回稟。李振半闔的眼突然張開,清冷的目光讓早已習慣他的老耳也心中一冷。不知為何,自從高月公主被那些漢狗砍頭示眾以後,大君身上最後一絲熱氣彷彿也隨風消散了。

「不成人形……」李振喃喃念了一遍,想到了什麼似的長身而起,「帶我去看看!」說完大步走向帳外,老耳急忙跟上。正在帳外發愁的文智見李振出賬,趕忙迎了上去,「大君,臣……」李振一個手勢打斷了他的話,「文將軍,且隨我去趟傷兵營。」傷兵?文智一頓,又回稟道,「大君,那些傷兵我們也是查驗過身份的,並無外人。」

「是嗎?」李振聲音冷淡,頭也不回地說,「那幾個從松巖城後門搶回來的傷兵也查驗過了?」「呃?」文智被他問的一噎,跟著明白了過來,他臉色突變,「這只負責偷襲的戰營已全軍覆沒,那幾個傷兵又多傷到頭臉,難道……」多餘的話已經不用說了,所有人都加快了腳步。

「啊!」一位軍醫險些被撞了個跟頭,他手上端的藥品裹巾登時灑了一地。打仗時軍醫地位很高,因為開戰而忙到暴躁的軍醫張嘴就想訓斥,卻發現是大將軍,生生咬住了自己的舌頭,趕忙彎身行禮。「那幾個從松巖城救回來的傷兵呢?!」文智沈聲問道。「在,在那裡!」軍醫被文智難看的臉色嚇到了,說話也結巴了起來。

親衛們立刻拔出武器衝向軍醫所指的帳篷,然後示意安全,文智親自撩開帳簾,恭請李振進入。剛一入內,一股傷口腐爛的血腥臭氣混合著藥味撲面而來,李振眉頭也不皺一下,環視過去,只見幾個半裸的士兵正躺在地氈上,身上綁的裹巾再度被血水滲透,若不是胸膛還在微微起伏,看起來簡直和死人一樣。

李振還未及開口,老耳已低吼了一聲,「怎麼少了一個?!」

「彭!彭!」數聲巨響!幾乎和老耳的吼聲同時響起,大部分人已變了臉色,文智卻鎮定地說,「大君,容臣前去查探!」「唔」李振一揮手,文智迅速出帳而去,同時不忘加派更多人手守護李振。誰能想到,敵人竟然會扮成傷兵潛入軍營,好大膽子!

被老耳拎進來的軍醫抖得如篩糠一半軟倒在地,像他這樣的人,竟然能跪在大君面前,軍醫只覺得自己的嗓子裡彷彿塞滿了沙,渾不知自己回答了些什麼。「這幾個人都是由你負責的?什麼時候少了人你都不知道?你身為軍醫是怎麼查驗的?!」老耳的聲音越來越嘶啞。

緊張到頭腦一片空白的軍醫終於聽出了他聲音中的不滿和冷酷,猛然驚醒過來,磕頭如搗蒜般地為自己分辨,「小的按照軍規查驗過了,他們身上都有標記,只有一個人沒有,我……」「你什麼!沒有標記沒什麼不立刻報告?」老耳一想到昨天那敵人就躺在這裡暗嘲自己,就難掩憤怒。

「不,不是!」面青唇白的軍醫只覺得呼吸困難,但為了活命還是拚命解釋,「那,那人身上雖然沒有軍中標記,但肩背上紋了一隻雀鳥,小的知道那是……啊!」他剩下的話再也說不出來,衣領被李振緊緊地揪住,人就這樣半懸在空中,卻一動不敢動。

他被迫跟李振對視,看著他蒼白俊秀的臉和漆黑的眼珠,軍醫忽然覺得能和大君如此「親近」,也算沒有白活這一世了。「你說他肩背上紋了什麼?」李振近乎一字一句地問。被李振威勢鎮住的軍醫下意識答道,「是雀鳥,一隻青色的,雀鳥……」

「阿墨,你看,老鷹!我第一次看見老鷹!」魯維興奮地指著天空中盤旋的幾隻大鳥。「老鷹?」忙碌中的水墨隨意地向上瞟了一眼,又苦笑著說,「只要別是禿鷲就好。」看魯維還要說話,她一巴掌拍了過去,「你還有閒工夫看老鷹,趕緊幹活,不然一會兒敵人重整旗鼓殺過來,你不光會第一次見老鷹,你還會第一次去見閻王!別忘了軍令狀!」魯維一聽到軍令狀三個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不敢再廢話,「呸,呸!」朝手心吐了口吐沫,又賣力地幹了起來。周圍都是些精壯漢子,雖然天氣尤寒,但他們□的背上已佈滿了汗珠。

「將軍,水墨這小子的主意真的有用嗎?要是不行,那石將軍肯定會借題發揮的!」邊將王佐一臉的懷疑,顧邊城卻一言不發,他彷彿感覺到了什麼,回頭看看城上,石老將軍正俯瞰過來,兩人目光一碰,又若無其事的滑開。此時驃騎軍帶著城中士卒一起為正幹得熱火朝天的水墨等人警戒。雖然已鳴金休兵,不知何時敵人也許就衝殺過來,必須保證在那之前退回城中。

就在一個時辰之前,城牆上忽然被人射了一箭,守城官兵原以為是敵人再度偷襲,剛要鳴鑼,驃騎戰士卻發現箭上附著小布條,那上面只有潦草寫就的幾個字,『投石機裡有人』。匆匆趕來的石老將軍被這個消息驚到了,雖然他也發現高句麗人的投石機外形不同以往,只是以為有什麼其他威力,但萬萬沒想到那粗大的柱體裡面竟然藏有人。

怪不得高句麗人一直拉著投石機想要靠近城牆,一旦接近,那些羽箭只會射在投石機的外壁上,而裡面的士兵卻傷不到分毫。等他們靠上城牆,可以輕易地衝上城牆,將己方殺個措手不及。想到這兒,石老將軍不禁有些後怕,他忍不住看了眼顧邊城,這小子一直就在懷疑那些投石機,並讓箭手們攻擊那些拉扯的牛馬,沒想到真被他蒙對了。

石老將軍心中又嫉又恨,之前自己在城頭上曾反對他的作法,有不少人都看到了,現在卻證明他是對的。如果再這樣下去的話,就算能守到援軍趕來,自己的功勞不但會減少,甚至會讓朝廷覺得自己無能。正盤算著,就聽顧邊城問,「老將軍,您有何想法?」石老將軍正想含糊兩句再說,一閃眼卻看見了顧邊城手中的布條,頓時眼睛一亮,他拉著顧邊城走到了另一邊密談。

「什麼?讓我們探查消息的真偽,這老匹夫分明是想害死我們!」王佐一聽就火了。這幾天驃騎拚死拚活地幫他們守城,衝殺在前,休息在後,現在眼看有了危險,又把驃騎推在了前面。顧邊城何嘗不明白石老將軍真正的用意,可偏偏他冠冕堂皇的理由讓人無法拒絕。一來不能僅憑一個小布條來判斷消息的真偽並冒然行動;二來論身手,這城裡無人比得過驃騎軍,要想一探究竟,你們不去誰去?去了,未必能活著回來,可不去,臨陣脫逃的罪名誰又擔得起!「人老奸,馬老滑,你防著點那老頭!」這是謝之寒走之前說的話,顧邊城心裡唯有苦笑。自己一心只想守衛國家,讓百姓不受戰火之苦,可惜……

「阿墨,那我們就不用到跟前去看了?」魯維激動的聲音被水墨又捂了回去,雖然只比蚊子哼哼大了些,但在寂靜的夜晚,還是夠清晰了。本就一肚子火的王佐不耐煩地說,「你們兩個吵什麼!」水墨訕笑著說,「沒什麼。」看她畏縮的樣子王佐就來氣,「你們兩個少說廢話,不去看,怎麼知道真偽,咱們又沒有千里眼!話又說回來,要不是為了救你小子,將軍他何苦得罪……」「夠了!」顧邊城打斷了王佐,「驃騎軍皆是我手足!」王佐臉一紅,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抱拳說,「將軍,是我錯了!」跟著又轉頭看向水墨,大聲說,「阿墨,咱是個粗人,別放在心上!」

原本還在後悔自己多嘴的水墨突然覺得心頭一熱。因為她和魯維在驃騎都屬於打醬油的,沒資格參加軍情討論,方才擠在城牆邊,魯維無心的話卻讓她看到了已被敵人引流,廢棄的護城河,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沒想到魯維不過腦子的就叫了出來。這就是袍澤之情吧,沒有半點功利,黑白分明。這幾日的戰鬥,他們一直在無言地保護著自己,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送死?!更何況送死的名單裡早晚有自己,沒了顧邊城的保護,高月就是榜樣!石羽臨去之前的怨毒眼神猶在腦海……

看著顧邊城灼然的目光,水墨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邁前一步,挺直自己並不寬厚的胸膛,堅定地說,「將軍,如果投石機無法靠近城牆,那就沒辦法產生效果對吧,我有個辦法,也許可以將其拒之護城河外!」

「將軍,這些南人在做什麼?」一個高麗將領不解地觀望著對面煙塵四起的敵人陣地。文智已經仔細看了半晌,這些南人貌似在挖壕塹,就在已廢棄的護城河上,而且行動有些古怪,那些挖出來的土石都堆在了靠近松巖城的一側。松巖城護城河本是天然活水,因為地勢環境再加上城牆峻偉又易守難攻,所以護城河雖然深但並不是很寬闊,但要將其放空還是甚費功夫。幸而大君利用寒冷的天氣出其不意堵住源頭,這才在兩天之內就將河水通過支道全部引走,並將部分乾枯的水道用渣土,碎石填上,供步兵和投石車衝擊。

文智默默地盤算著對方的想法,身旁的副將卻小聲地和同僚討論,「難道他們想要再次引水,不過水源頭已被我們重兵把守,城內守軍不多,他們能派多少人攻佔水源?」另一個說,「未必是針對水源,也許是想把塹壕挖得再深些,已阻止我們進攻?可這對步兵沒有太大的效果,最多是讓投石車過去費點勁兒罷了,看來這些南人也是無計可施了,竟做著愚公移山的蠢事,他們挖得在深,我們也可以隨時填上!」

投石機?下屬的討論提醒了文智,雖然還沒想透敵人的真正目的,但他本能地感覺到不對勁。「你們繼續監視對方行動,有任何異動隨時來通報我,還有,命令各營主將做好戰鬥準備!」文智下完命令,策馬掉頭向陣中馳去。副將們在揚塵裡對視一眼,大將軍向來智計過人,現在看他臉色不佳,兩人不再多言,默契的留下一人監視,另外一個則匆忙去給傳令兵下命令。

半路上文智被老耳攔住,直接帶到了主帳,李振正安坐其中。「大君,」文智彎身行禮,李振一揮手,「大將軍不必多禮。」聽他這樣說,文智愈發恭敬地行完禮才站起身相詢,「大君,那個奸細是否……」他話說了一半突然遲疑了起來。面前的李振雖看似木無表情,但文智敏感地察覺到,當自己提及奸細二字時他情緒上的波動,那股寒意讓他下意識地閉上了嘴。「這件事我已派人去查,你不必擔心,倒是那些南人在幹什麼?」

敏銳如文智自然順勢轉了話題,「是,據臣觀察,敵人正在廢棄的護城河上做文章,但臣認為他們不是想再度引水或是挖深塹壕阻敵,總之,不能讓他們再繼續下去。」「喔?」李振眼光一閃,「既然如此,大將軍,你且帶人試探一番,我總覺得敵方守將有些古怪!」「臣遵旨!」文智毫不猶豫地領命而出。

老耳直到聽不見文智離去步伐的聲音才說,「主人,這文智竟不問您該如何試探就即行離去,是否有些狂妄?」李振輕輕一扯嘴角,「他若連這點事也要來問我,就當不得今天的地位了!他明白,我要的是能打仗的將軍而不是一條聽話的狗,你不要把他和朝廷裡那些只會享受的廢物們相提並論,雖然廢物更好對付。」老耳彎了彎身表示明白。

帳篷裡再度安靜了起來,眼皮半垂的老耳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直到李振冷淡的聲音再度響起,「一會兒我也要帶兵上陣,我倒要看看是誰一再壞了我的謀劃,至於那個奸細,就交給你了,如果是他的話,一定會來找我的,如果是他……」

「將軍,您看!高句麗狗開始調動部隊了!」王佐策馬飛奔過來,不遠處的高句麗軍隊旌旗搖動,顯然有所動靜。顧邊城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城牆上的石老將軍也在眺望,一旁的傅友德擔憂地說,「您看是否通知咱們的人先進城,要是被高句麗人藉機衝破城門,那可就糟了。」「唔,」石老將軍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心中卻瞬間掠過一個念頭,如果在高句麗人衝殺之時,自己要是不開城門呢……想到這兒他快速地眨了下眼睛,不想被人看穿心事,然後朗聲說道,「友德言之有理,速發信號!」

「將軍,城上打了旗語,示意我們回城!」王佐再報。「暫且不用,我想高句麗人是對咱們的舉動產生懷疑了,你看,他們調動的人馬方向,應是騎兵,而不是步兵和重甲兵,看來是想用騎兵的速度試探一番。」顧邊城用馬鞭指著敵陣說道。王佐凝神看去,點了點頭,「果然如此,看他們陣前奔跑的傳令兵數量,派出的應該不超過兩千騎人馬!」「水墨!」顧邊城扭頭大喝了一聲,正埋頭幹活的水墨不耐煩地吼,「忙著呢!喊什麼喊?」哭笑不得的魯維趕忙推了她一把,「是神將大人叫你!」

水墨暗自了下舌頭,有些忐忑地快步走到顧邊城馬前彎身行禮,分外恭敬:「將軍大人!」「我問你,還有多久你這設計可以完成?」顧邊城自然不會跟她計較這等小事,直奔主題。水墨雖然做了親衛,但平日裡和他交談並不多,可不論是被他救還是在戰場上共同廝殺,顧邊城給人的感覺都是安全和保護。現在水墨聽見他的聲音卻感到有點心驚肉跳的,她相信如果自己完不成軍令,顧邊城會毫無猶豫地將自己軍法從事,不論之前他曾救過自個兒幾次!

「再有一刻就差不多了,雖然不算完美,但已足夠起作用!」水墨低頭在心裡算計了一下才答道。馬上顧邊城的眼光自然地落在了水墨的髮髻和那一小截脖頸上,雖然數日征戰滿身塵土,但在那些泥汙之間還是能看見原本細白的皮膚。如果這次能戰勝的話……

顧邊城緊了緊肋邊的戰甲繫帶,「很好,我再給你一刻的時間,如若不成,軍法處置!」說完不等水墨答覆,轉頭對王佐說,「這幾天總是看高句麗人上躥下跳的,我們也該給他們個驚喜了,如何?」「哈哈!」王佐狂笑一聲,「正合我意!老是挨打可不符合咱的胃口!」顧邊城微微一笑,「按計劃行事!」王佐立刻將頭盔勒緊同時做了個手勢,號角聲響,驃騎軍們隨即動了起來。

「將軍,顧將軍這是想幹什麼?他們不回來嗎?」傅友德發現驃騎非但沒有回城反而擺出對戰陣型,不禁大吃一驚。「哼,既然姓顧的想要找死,咱們還能攔著不成!」剛登上城頭的石羽幸災樂禍地看向城外。他名義上負責供給軍糧,本不用登上這危險的「前線」。但昨日自覺被水墨和顧邊城弄得當眾出醜,就一直想要找回場子來,這會兒藉著送糧的由頭,他又跑了過來。

「畜生,此處哪有你置喙的餘地!」石老將軍憤怒地喝罵了一句。石羽雖心中不忿,但看見自己老子一副想吃人的表情,他還是乖覺地閉上了嘴。見石老將軍還要不依不饒的樣子,傅友德趕緊打圓場,「將軍快看,高句麗人開始行動了!」石老將軍瞪著兒子,重重地哼了一聲才轉身望去。果然,不遠處的高句麗騎兵越眾而出,大概有千人的樣子,正向己方移動。

城外正在修築工事的軍漢們自然注意到了高句麗人的行動,有人開始眺望並竊竊私語,恐懼就像傳染病一樣迅速瀰漫開來,眼看著沒有讓他們回城的表示,眾人的作都慢了不少。「阿墨,你看他們!」魯維用肩膀撞了一下專心工作的水墨,正在玩命的水墨這才注意到了人群的不安鬆動。

深知自己的小命就捏在這計策成功不成功上了,要是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就算顧邊城肯饒了自己,那石老頭也絕對不會放過的!水墨一擡眼正好看見石羽在向下張望,他也發現了水墨,掀唇冷笑了一聲。水墨轉回頭嚥了口吐沫,一咬牙跳上土堆大喊,「同志們!不是,兄弟們,你們還在張望什麼,趕緊把手裡的活兒幹完,我們才有機會退回城裡!難道你們還指望著城裡那些膽小鬼來接替我們嗎?除非他們跑反了方向!」

水墨話音剛落,眾人就哄笑了出來,原本緊繃的氣氛登時為之一鬆,這些軍漢再看向城頭的眼神也多了些嘲諷和怨恨。誰都知道出城修建陣地有多危險,但軍令如山,他們這些底層士卒不得不遵從,反正這種倒黴的活計永遠輪不到將軍的親信部隊們。

「哈!說的好!」王佐怪笑了一聲,扭頭看了一眼修建速度明顯加快的壕塹,又笑說:「將軍,我發現阿墨這小子還挺有一套的嘛!」頭盔遮掩了顧邊城的表情,但王佐覺得他聲音裡彷彿帶了點笑,「他們干他們的,我們,幹我們的!」

這時高句麗騎兵馬蹄聲已如雷般滾來,同時發出滲人的嚎叫。顧邊城將穿在戰甲外的罩衣一扯,然後舉起手中銀槍晃了晃,驃騎戰士們立刻齊刷刷地撕掉了外套,露出了自己淺銀色的盔甲,黑色的旌旗高高舉起,迎風飄揚,一時間只有「颯颯」之聲。身後正在挖坑的軍卒們仰望著那些沈著冷酷的驃騎戰士,彷彿也受了感染,手中的動作越發又快又狠。

「那是?!」正在瞭陣的文智發現了對面那突兀出現的黑色的旌旗,他一怔,此時騎兵隊已開始彎弓搭箭,射向正在修建陣地的軍漢們。「啊!」兩個軍漢登時慘叫著倒在了土堆旁,羽箭已穿胸而過。這時城上石老將軍也開始命令放箭,但敵人騎兵都帶著籐盾,一定距離之外傷不了他們,但多少阻止了他們再度放箭傷人。

眼見敵人越來越近,護城河邊堆砌的土堆碎石開始紛紛震落,高句麗騎兵們開始揮舞馬槊,猙獰的表情彷彿就在眼前。「兄弟們,持槍,現在該我們上陣了,殺光這群惡狗,讓他們知道冒犯天朝上邦的下場!」王佐大吼道。「呵,呵,呵!!!」驃騎軍戰士回應著呼嘯起來,跟著雙膝一緊,身下戰馬奮蹄嘶鳴之後,開始發力向敵人衝去。

「他們這是?」準備看笑話的石羽不明所以地看著驃騎軍們並沒有直接衝擊,而是斜插著匯成了一股洪流衝向敵人。石老將軍也沒想到驃騎竟然沒有進行常規的騎射騷擾,而是直接就進行密集衝鋒,而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高句麗人右翼竟被這二百來人生生被撕開了個口子。

「嗷,嗷!!」這時敵人左側也開始大亂。顧邊城趁夜出城之時,早就命令剩下的三百驃騎埋伏在城外已廢棄的□之中。此時突然殺出,兩下夾攻,就算這些高句麗騎兵乃是軍中精銳,又如何敵得過顧邊城這只人人皆能以一當十的驃騎親衛。彷彿只是一瞬間,鮮血和慘叫同時爆發,明明人數佔優的高句麗騎兵如同被割的麥子一樣,唰唰地從馬上翻倒在地。剛才還只是荒草淒淒的平地登時變成了修羅場。

「神將,驃騎,果然名不虛傳!」在城牆上觀戰的傅友德脫口而出,其他守城士卒也看的熱血沸騰,嘶吼狂叫地給驃騎軍鼓勁加油!眼看著兩千來人的高句麗騎兵就這麼簡單地灰飛煙滅了,石老將軍的臉色陰沈的能擰出水來。靠在他身旁的石羽卻看得唇乾舌燥,忽覺一熱一冷,已是出了一身大汗。

顧邊城冷眼看著面前驚懼失措的高句麗士兵,他許是被恐懼沖昏了頭腦,非但沒退,反而狂叫著衝上前來。顧邊城手中長槍一擺一磕,再借用赤鴻奔跑的力量,刺出的長槍就如同扎豆腐一般貫穿了那個騎兵的胸膛,跟著一甩,將屍體拋出,順勢又磕飛了兩隻冷箭,他再度殺向剩餘的敵人,同時大吼,「驃騎聽令,速戰速決!」

一員帶兵的高句麗將領在親兵的保護下想要逃走,沒想到卻迎頭碰上了顧邊城。幾個親兵在這員天朝猛將的攻擊下,就如同玩具似的紛紛被打下馬去。這個將領雖已膽寒但無奈只能拍馬迎戰,他只覺得自己眼前銀光閃閃,再凝神看時,雪亮的槍尖竟已直刺眉心,「啊!」他大叫出來,本能的一個背橋,躺在馬背上才堪堪躲過了這致命一擊。

可等他再擡身欲起之時,胸前猛然一痛,一瞬間彷彿在看別人一樣,高句麗將領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上插著的那把長刀,握刀之人手指修長穩定。將領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當刀拔出之時,他口中的鮮血也隨之噴射而出。劇痛之下,眼前模糊成了血紅一片,他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問,「何人……殺我?」

「神將顧邊城!」李振一字一句地說道。臉色大變的文智這才發現大君不知何時已來到陣前,他匆忙道:「大君,據情報說,驃騎軍已全軍撤離赫蘭返回漠北,為什麼顧邊城會突然出現在松巖城?!」李振看著雙眉緊蹙的文智,這位一向沈著冷靜的大將軍看來也畏懼於顧邊城這三個字呢。赤馬銀槍……瞭望著陣中那如入無人之境的男人,李振冷冷一笑,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天朝第一戰將,這算是幸運還是不幸呢?可不論幸與不幸,都只能由自己把握!

「文將軍放心,雖不知顧邊城為何突然出現,但如果驃騎全軍已到,你以為他們會忍耐這三日,任憑我們攻城嗎?」李振胸有成竹地說。文智暗自警醒自己的言行有些失措,現在冷靜下來之後,他也立刻想到了這一點,點頭贊同:「大君所言極是,不過今日不到,未必等於明日不到!請下令即刻攻城!」李振難得一笑,這文智果然機敏。雖然表面看起來鎮定,可李振心底卻有著絲絲不安,但如果藉機取了顧邊城性命,那對於天朝的打擊恐怕比攻下松巖城還要嚴重吧,他冷聲道:「準!」

「撤!」王佐放聲大喊,高句麗騎兵只剩下不過百餘殘兵,已被殺破了膽,正四處逃竄。這時城門洞開,軍漢們也顧不得規矩,爭前恐後地湧入城裡,裹在其中的水墨差點被擠倒,幸好魯維護住了她,連扶帶拖得把她拉進了城裡。身後撒豆似的蹄聲爆響,「兄弟們用力啊!」守門的兵卒吆喝著一起發力,「吱呀……咚!」巨大的城門終於合上了。

顧邊城翻身下馬,順手把韁繩扔給魯維,經過水墨身邊時撂下一句話,「跟我來!」。正捯氣兒的水墨只能趕忙跟上,可剛在城牆上一露頭,就跟石羽的目光碰個正著。下意識想發威的石羽眼光一滑落在顧邊城身上,立刻感覺自己脖子被什麼勒住了似的。隨著顧邊城腳步行進,滴滴鮮血灑了一道,跟在他身旁的王佐等人也如是,城牆上的守軍們瞬時都覺得喉嚨發乾,誰都明白那血絕不是這幫狠人的。

「二郎,幹的漂亮,今天真是出了一口惡氣!」石老將軍大笑著迎上前來,毫不吝惜誇獎。顧邊城客氣一笑,「老將軍過獎了,我只不過藉著出其不意,又幸得老將軍謀劃配合才勝得僥倖!」石老將軍哈哈大笑,「好!那就讓我們再給高句麗人一個教訓吧!」顧邊城表情恭敬,「戰場上勝負難料,盡力為之吧。」石老將軍瞧了一眼躲在王佐身後的水墨,用力拍了拍顧邊城肩膀,「二郎手下能人輩出,豈有不勝之理!來!」說完不等顧邊城回答,自顧拉著他的手走到城牆邊,給他指點敵人動向。

就在顧邊城和石老將軍在城牆上話裡有話,針鋒相對之時,高句麗人的大部隊已經逼上前來。盾牌兵們掩護著步兵背著土石衝鋒,想要將其填平,好讓投石車通過。壕塹對面壘著半高的土坡,看起來平淡無奇,那就是水墨等人忙了一夜半天的結果。城牆上箭如雨下,高句麗人不時有士卒慘叫著倒下。等高句麗人衝到壕塹之前時,突然發現原本平淡無奇的壕塹卻讓他們無法下手。

這將積土全部堆積在一方的壕塹明顯加深了,看似簡單,實藏玄機:想再度將壕塹填平,卻因為對方挖得太深,自身所帶的土石不夠,而護城河外側的土地卻是巖土混合,掘取不易,更何況還要面對松巖城上射出的羽箭和弓弩。文智立刻下令,用早已準備好的木排架橋,這個辦法果然有效,敵人的部分步兵衝過了護城河,想要掩護投石機攻城。

「爹,這什麼狗屁主意,您看,那些高句麗狗都衝過來了!」石羽憤怒地喊道。昨晚他已聽父親說過,如果今天計策不成,不但可以把那個叫水墨的以軍規治罪,就是顧邊城也得背上一個判斷有誤的罪名。一想到那個叫水墨的臭小子落在自己手裡生死不能的樣子,石羽就覺得手癢癢。

石老將軍沒有回答,只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顧邊城,看他神色依舊鎮定,只在心中冷笑,看你還能撐到何時!今日高句麗人已將拉投石車的馬匹都加裝重甲,顯然是吸取了上次攻城的教訓,普通羽箭已奈何它不得。「二郎,還不攻擊車馬嗎?他們已經開始上棧橋了!」石老將軍故意面帶憂慮的說。

顧邊城還沒來得及說話,城牆上的守軍突然發出了一聲巨大歡呼,正留神觀察顧邊城表現的石老將軍一愣,迅速轉頭望向城外,他不禁目瞪口呆。拉車的馬匹在高句麗人的驅使下終於登上了棧橋,但因為壕塹另一側高出將近兩米,架起的橋一邊高一邊低,而且對面土石鬆軟,人的份量輕,跑過去還好,可大噸位的投石機一上棧橋就開始搖晃,隨著角度變化,一輛投石機生生的翻了個兒,砸倒在地,不但壓死了很多推車的步兵,藏在其中的高句麗士兵也死傷不少。

「這怎麼可能?」石羽簡直不可思議,為什麼這麼一道簡單壘砌的土堆就能起這麼大作用?石老將軍表情古怪地看看顧邊城,又看向水墨。水墨早被魯維歡呼著抱了起來,她也長長的鬆了口氣,小命總算暫時保住了,「阿墨,你真厲害,你是怎麼辦到的?!」魯維興奮地大叫。無他,深度配合角度而已,這還是自己一次出差,無聊中在酒店看探索頻道時才記住,以色列軍人發明的,但萬萬沒想到,會用在這裡。

驃騎軍戰士人人面帶笑意,魯維看到松巖城守軍佩服的表情,更是覺得與有榮焉。幾個平日裡跟水墨說得上話的驃騎戰士,還特意跑來狠拍她肩膀,水墨只能齜牙咧嘴地承受著。忽然她感覺到了什麼,一擡眼,卻只看顧邊城背轉過去的身影,他大聲地指揮著兵卒們射擊的方向。

文智都不敢再看李振鐵青的面孔,他自己也沒想到,南人竟想出這麼個古怪的主意來。一時間,他對那改良過的護城河也沒了主意,但明白一旦現在撤退,對於士氣的影響就太大了,因此只能命令那兩架投石機先隔河工作,掩護步兵攻城。

眼看著大石頭和弩箭再度呼嘯而來,石老將軍也顧不上再打自己的小算盤,一邊配合顧邊城指揮戰鬥,一邊命令自己的兒子加強補給,其實就是給他機會離開這危險之地。還在看熱鬧石羽沒想到高句麗人說打就打,他連滾帶爬在侍衛的保護下往城下撤,「呀!」一個侍衛被大石擦過登時少了半邊腦袋,熱血噗的撒了石羽一臉,他的腿一下子就軟了,癱坐在了城垛邊,手慌亂地抓著什麼。

「哎,你別在這兒礙事,快閃開!」正忙著運送箭只的水墨突然被人抓住了腿,一時間也沒功夫看是誰,就下意識踢了那人一腳。石羽也沒想到他身旁竟然是水墨,驚慌中又被她踢了一腳,新仇舊恨忽然就湧了上來。一扭頭看見水墨正彎身在垛邊搬運羽箭並沒主意自己,石羽藉著侍衛的手臂站了起來,卻假做腿麻再度摔倒,身子重重地撞了過去……

「阿墨!!!」魯維的淒吼讓顧邊城正在瞄準的箭脫弦而出,不知飛向何處,而當他回頭看去時,只見到水墨銀色的戰甲一閃,已墜落城外……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7 02:23:11


一戰成名(二)


衡泰三年殘春高句麗國主李振親率數萬大軍進攻松巖城。前兩日雙方廝殺慘烈,雖高句麗人悍不畏死,但奈何松巖城牆雄奇,再加上城中箭矢儲備充足,守城將指揮得當,士卒奮勇抵抗,高句麗人竟無一人攀上城牆,反而死傷慘重,直到第三日……

「第三日,」一個身著素衣的青年男子喃喃自語道。他輕輕合上了手中的奏章,放鬆背脊又靠回了臥榻之中,雙目微合。這奏章不知看了幾遍了,彷彿一閉上眼,那屍山血海的戰場就出現在自己面前。不遠處肅手侍立的宮人們,大氣都不敢出一聲,聽著殿中不時傳出的輕嗽聲,一個年約六旬的老宮人忍不住面帶憂色。

偏殿正對著花園,園中小池相連,幾株早開的荷花正亭亭玉立其中,或濃或淡的粉色好像能掐出水來。一陣小風吹過,荷花隨風微動,襯著清澈的池水,頓覺波光瀲灩。這時,一個身穿淺粉色紗衣的女子,邁著細碎的步伐,分花拂柳地向這邊走來。她略低著頭,遠遠看去,只能瞧見她烏黑的髮髻和那只斜插的步搖。她身後還跟著兩個年方垂髻的小丫頭,一人手上捧著一個漆木盒子。

正埋頭走路的女子只覺得眼前一恍,竟是被人被擋住了去路,心頭微怒,停下腳步,順著宮靴擡頭看去。當她看到那張皺紋滿佈的老臉之時,臉上的表情早就化作了蜜糖一般的笑容。「原來是白主事,聽說您身子抱恙致休,本想上門探望又怕擾了您休息,沒想到今天就來當值了。」女人聲音柔美地說。

旁邊的幾個侍衛被她這一笑弄得怔忡了一下,又趕忙收斂心神,目不斜視,竟再不敢多看她一眼。白主事卻彷彿對這如桃花盛開一般的笑容視而不見,只是很客氣地說,「有勞玉琳姑娘惦記,某雖已老朽,但命賤,忙碌慣了,倒覺得當值聽差來得舒服些。」他嘶啞的聲線中偏帶了幾分金石之音,玉琳身後的小丫頭微微一顫,又趕忙低頭生怕被人發現。

玉琳微微一笑,「白主事辛苦,怨不得娘娘也說您勞苦功高。」白主事眉毛一聳,恭恭敬敬地朝著左方彎腰行禮,「某愧不敢當,娘娘過譽了。」見他對皇后居所遙拜行禮,玉琳心裡滿意起來,臉上的笑容越發濃郁。「這是娘娘命我送來的補品,勞煩您幫我通稟一聲。」

「玉琳姑娘,皇上有旨,這幾天任何人不見,東西請讓老朽代收,並回娘娘,皇上知道了。」白主事話說的客氣,但半步不讓。玉琳的笑容頓時一硬。聽著殿外的低聲交涉,青年眉頭微蹙。「皇上,娘娘也是好意,您何必……」一抹暗香襲來,青年眼也不睜,只略微擡手,一隻細滑如溫玉般的小手已放在了他手中。

稍稍用力,那抹暗香頓時被他擁入懷中,皇帝戰無疆摟著那熟悉的羸弱細腰,忿忿不平地說,「你不必再勸!都是她兄長無能,不要以為朕不知道燕秀峰和石沖私下交往!大祀在即,這次若不是邊城碰巧到了松巖城,我天朝真要被那些高句麗人佔了一角江山去,讓朕有何臉面去祭拜列祖列宗,讓天下人如何想朕!咳咳!」因為激動,戰無疆大咳了起來,原本蒼白的面色染上了一層淡紅。

「皇上!快來人!」麗人急忙喚人進來,原本安靜的宮殿立刻動了起來,白主事迅速轉身而去,臉色鐵青的玉琳被遺忘在了殿門之外。雖然這位皇帝年輕,性格軟弱,且身體不佳,因而國事大權都掌握在那幾個權臣手中,但他畢竟是一國之君,玉琳還沒膽子違旨硬跟進去。剛才那聲呼喚她自然聽見了,不禁銀牙暗咬,顧傾城!她果然在殿中。玉琳臉色難看的轉身就走。

好不容易讓皇帝恢復了平靜,禦醫和宮人們都識趣地退了下去,顧傾城拿著一方絲巾輕拭著皇帝的額角。皇帝因為這一番折騰感到有些疲累,他似睡非睡地閉目養神,但一隻手還是緊緊地握著顧傾城的手。見殿中人都退下了,顧傾城略彎身,輕巧地將掉落在地上的奏章撿了起來,正巧看到一頁,「……神將無敵,先於城外斬敵三千;並驃騎旗下偏將獻計,破敵戰陣,逼退高句麗人三十里……」

「旗下偏將,」顧傾城在心裡默念,在戰報中竟然說的如此含糊,她明麗的眼眸轉向殿外,望向藍天深處,那個人應該叫做水墨是吧……

「起戈,起戈,起戈!」一陣狂吼驚醒了熟睡中的水墨,她條件反射地翻身而起,左手舉起盾牌先護住要害。「你小子又當烏龜,還不趕快去指揮!」一個驃騎戰士毫不客氣地給了水墨屁股一腳,她頓時踉蹌著衝向城頭。「咄!咄!」兩聲,手臂忽地一沈,水墨知道高句麗人又開始發射機弩,忙將盾牌卡在邊角處,她知道憑自己的臂力是無法應付近距離硬弩連射的。

「阿墨!」魯維邊叫邊低頭弓腰地衝了過來,「東西準備好了?」水墨扯著嗓子喊道。「都擡上來了!」魯維猛點頭。「好,讓大虎他們做好準備,看我手勢行事!」水墨貼在魯維耳邊大叫。「好!」魯維轉身又順著來時的路匍匐了回去。看著他熟練自如的戰術動作,水墨忍不住搖頭,士兵不是教出來的,連打數次惡仗還能活下來的,就是好兵!

「全員準備!」石老將軍一聲斷喝衝破了戰場噪音,盾牌手立刻將盾牌嚴密地豎在城頭;弓箭手則在城垛中彎弓搭箭對準準備攻城的敵人,身邊放著裝得滿滿的箭壺;刀斧手握著雪亮的長刀或戰斧躲在盾牌之後,隨時準備將爬上城頭的敵人砍成兩半。至於水墨的工作那就是一言難盡了。

「將軍,您看!」原本言談有度的傅友德早就沒了儒將形象,他額頭上淩亂地紮了塊布巾,上面滲出的血汙已經發黑,看起來髒兮兮的。眼瞅著敵人軍隊裡煙塵四起,號子連連,石老將軍也變了臉色,「糟了,來人,速去通知顧將軍!」一個士卒隨即聽命而去。

水墨眨了眨眼,這已是高句麗人攻城的第三天了,還是第一次見這石老頭變了臉色。雖然他陰險又毒辣,但身為武將,膽色還是有的,這兩天他一直守在城頭,親力親為,和守護城門的顧邊城遙相呼應,打退了高句麗人一次次的進攻。

「老將軍!」顧邊城清越的嗓音響起,哪怕四周嘈雜無比,空氣中血腥屍臭密佈,他的聲音依舊穩定,水墨不自覺地放鬆了些,擡眼看去,兩人目光竟在半空相碰。發現水墨的表情有點尷尬,顧邊城不動聲色地挪開了目光,正要開口,忽聽
「嗚,嗚」的悶響之聲破空而來,他立刻反應過來這是什麼,心中一凜,大吼出聲,「盾牌!躲閃!」石老將軍被親兵們拿盾牌遮掩起來。

水墨下意識聽從命令,剛想用肩膀再固定一下盾牌,「砰,砰,啊!!」幾塊巨大的石頭已從天而降,落在了城牆上。兩個來不及躲閃的士卒頓時被壓在石下,一個慘叫著在地上滾動,竟是被石頭直接砸斷了腿;另外一個卻悄無聲息,只有鮮血從石頭下流出。那鮮血刺醒了水墨,她迅速扭回頭來,咬緊牙關,將盾牌頂住。

「唔!」一股難以形容的巨力突然掃到了水墨的盾牌邊緣,她頓時叫了出來,手臂又麻又痛,彷彿就要斷掉。躲在拐角的魯維眼瞅水墨身形搖晃,馬上就要跌倒,他想去幫忙,卻被瘋狂砸來的巨石壓得動憚不得。「阿墨!阿……」抱頭躲閃的魯維在漫天煙塵中用力擠了擠眼睛,忽然噤聲。

「嗚嗚」之聲不斷響起,就如同魔鬼的歎息,所到之處不是血肉橫飛,就是慘叫連連。一根城柱被巨石直接擊中,立刻斷裂,其上的瓦片黃泥如雨般坍塌了下來,躲在下面的士兵們被嗆得咳嗽連連,卻沒人敢隨便離開這裡。比起呼嘯而來的巨大石塊,這些殘轉斷瓦簡直就是毛毛雨。

水墨全身蜷縮在盾牌之下,或者說是縮在顧邊城懷裡,一時間只能感覺到他冰冷的鎧甲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臉頰。原以為密集的弓弩已經是最可怕的了,現在才發現這堪比巡航導彈的大石塊更可怕。連日征戰,顧邊城身上的味道絕對說不上好聞,她略擡眼看去,只能看到顧邊城肌肉僨起的手臂正緊緊抵著盾牌。

盾牌不過幾尺餘,可偌大的戰場上,只有這小小一方天地讓水墨暫覺心安。

恐怖的呼嘯聲終於結束,顧邊城立刻放開水墨,向外探望。不遠處矗立著數台巨大的投石機,底下的士兵們忙碌如螞蟻正,顯然是在為下一波攻擊做準備。而就是這麼一會兒功夫,敵人的步兵又逼近不少。顧邊城眉頭微蹙,高句麗軍隊一向身穿暗藍色戰袍,但現在看去,有幾個部分看起來竟是花花綠綠的,很不協調。

「松巖城果然名不虛傳!」觀察了一下戰果,陣中文智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除了砸斷一根城柱,傷到敵方數名士兵外,那些巨石只把高高的城牆砸出了些灰白的印痕。松巖城外牆是用黏米汁液加上灰石,還有大條岩石築成,真正的堅如磐石。

文智在心裡盤算著,這些投石機原本想在最後關頭才拿出的,但效果顯然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好,不知大君會怎麼想自己。因這兩日攻擊絲毫不見效果,文智深知多打一天,己方就多一分危險,一旦天朝援軍趕來,那戰況立刻就會逆轉,畢竟是越境作戰,對方又是地大物博的天朝,戰鬥必須快速解決。

悄然用餘光掃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李振,文智依舊不明白,這位大君為什麼突然決定攻擊天朝,這城裡究竟有什麼值得他放手一搏。原以為是那位最美麗高貴的公主,可現在……忍不住遙看城頭,旗桿下,那長長的頭髮被風吹得和旗幟裹在了一起,自認心如鐵石的文智也覺得身上一冷。

「文將軍,」李振清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文智眼瞼抽搐了一下,立刻在馬上半轉身,表情恭敬且鎮定地說,「大君!」李振薄唇微扯,冷冷道,「放狗!」「是!」文智從命。他回身衝自己的副將一揚下巴,副將領命而去。

「這些該死的高句麗狗,他們居然弄到了這麼多投石機!」狼狽站起的石老將軍怒罵道。顧邊城沈聲打斷了他,「老將軍,有些不對勁,你看那些人,他們是……」

原本硝煙瀰漫的戰場上,突然出現了一排行動緩慢,步履艱難的人群。看得出他們並不情願向前走,卻在高句麗軍士揮舞的皮鞭以及武器的威脅下,不得不行進。這群人雖衣飾顏色各異,但都已破破爛爛,勉強蔽體而已。隨著人群的接近,一旁的水墨就聽見顧邊城拳頭嘎巴做響,他低吼了一句「該死!」

正喝罵不休的石老將軍年紀雖大,但耳聰目明,不禁一愣,好像他還是第一次聽顧邊城言出粗魯,怔忡之後,立刻明白不好。若說能讓顧邊城變色,定是事態危急,石老將軍竟不顧危險,大步上前,從城頭上探身望去。唬得親衛們趕忙拿起盾牌,圍了過去。

魯維早就跑過來探望水墨狀況,看見石老將軍的表現,他也好奇地探出頭去。一時間,松巖城牆上,守城的不論是士兵還是軍官,人人的心都揪了起來,看著城外敵方陣前,那一字排開,哭泣踉蹌前行的被俘邊民們,其中絕大部分都是老人,婦女和孩子。眼瞅著那些高句麗士兵毫不留情地痛毆著跌倒在地的婦孺,聽著她們淒慘地哭號,兩眼冒火的士兵們手裡的武器都能攥出水來。

文智瞭望著前方的情況,在心裡歎了口氣,身為軍人,他熟讀兵法,也奉行勝利為戰爭的唯一結果,過程不計。但像這樣驅趕平民百姓作為人盾,他還是覺得有傷大將風度,雖有效,卻實為下策。「文大將軍,你不喜歡這種景象吧?」清冷的聲音突如雪水一般當頭澆下,文智的心頭彷彿被結了一層冰,身為武人,竟沒注意到大君的到來,這讓他暗暗心驚。但多年軍旅生涯早就讓他城府深沈,不管心中作何感想,臉上的表情還是畢恭畢敬的,甚至還帶了三分苦笑地說,「主上明察,臣雖征戰多年,卻永遠不會喜歡戰爭的景象。」

「喔?」李振細長的眼睛微瞇,上下打量著文智的表情半晌,然後扯了下嘴角,「文將軍果然光明磊落,心存善念,不過……喜殺戮者,未必成上將,但成上將者,一定是歷經殺戮!」說完掉轉眼光看向戰場。低著頭的文智臉上表情變了幾變,再擡頭時卻還是一臉信服的微笑,「主上所言極是,不過……」他語出猶豫,又瞥了一眼遠處城頭。

李振雖然心在戰場,但文智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他立刻明白了文智的顧慮。明知看見城頭那處只能讓自己心如刀絞,李振還是毫不猶豫地看了過去,他眼也不眨地說,「放心,那個石老匹夫固然心黑手辣,我原也不指望那些漢狗能幫我們走到城下,我需要的只是時間和距離!」「臣明白,」文智點了點頭,迅速轉頭吩咐,「命令前鋒,加速驅趕,機弩隊掩護!」「是!」副將聽令,策馬而去。

面無表情的李振微微點頭,表示讚賞,但機狡如文智也看不透這年輕大君內心的想法。他身為邊關大將,雖然車國舅在朝中權勢滔天,但他也能勉強保持超然地位,也就是因為這樣,在大君將車國舅一舉戰勝之後,才選擇了自己作為統帥吧。發現自己畏懼之心漸濃,文智這回是真的苦笑了。他假裝調整頭盔遮掩了一下自己可能會洩露心事的表情,然後漠然望向不遠處那高高的投石機。如果真讓這些投石機接近松巖城,那破城就在眼前,真不知大君是怎麼想到這樣的計策的。

「機弩手,弓箭手,準備!」石老將軍一聲高喝,打破了城頭沈悶到壓抑的氣氛。弓箭手們本能地聽從命令,紛紛舉起了手裡的硬弓,箭搭弦上,弓弦半張,但眼光還是落在那些可憐的邊民身上,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

「那是我們的人啊,」魯維聲音顫抖地在水墨耳邊說,水墨沒有回答,只是神色複雜地看了看面沈似水,正在思考的顧邊城。歷經種種的她早就明白戰爭有多殘酷,如果心存善念任憑這些被脅迫的邊民靠近,一旦讓高句麗人破城,那只會引來更大的殺戮。雖然道理人人明白,但真的要對自己同胞下手,就算是再冷酷的戰士也會心寒吧。

石老將軍很快發現了手下士卒的勉強和不忍,他眉頭一聳,大聲吼道,「戰事當前,你們以為咱們不動手,那些高句麗狗就會放過這些老弱婦孺嗎?!如果一旦破城,你們城裡的親朋又有誰能倖免?!我們是軍人,是漢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援軍,然後殺光敵人,為父老鄉親們報仇!有卵子的就跟我殺光這群高句麗狗,休再做婦人狀!」「嗷!」幾乎所有的士兵都赤紅著眼睛應答,那吼聲彷彿不是從喉嚨而是擊穿了胸膛喊出來的。城下的隊伍好像也感覺到了城頭上的洶湧仇恨和殺氣,不自禁地停頓了下來,但架不住高句麗士兵凶狠的驅趕,隊伍再次行進,撕心裂肺地哭泣和著鞭打聲讓人不忍卒聽。戰士們的牙齒咬得咯崩作響。

不得不說石老將軍在鼓舞士氣上很有一手,水墨雖一萬個厭憎他對高月的冷酷手段,卻不得不承認,他這番話讓那些心存疑慮的士兵將所有的憤怒,膽怯,猶豫都算在了高句麗人頭上。水墨苦笑著想,是不是人明知道在做骯髒事的時候,都要先給自己找一個特純潔的理由,比如戰爭是為了正義,第三者插足是為了愛情……

「準備……」石老將軍手臂高高舉起,「老將軍,且慢,」一直在觀察敵情的顧邊城忽然開口打斷,正為自己帶來的效果感到得意的石老將軍笑容一收。這顧邊城什麼意思,松巖城可是自己說了算,就算他有個貴妃姐姐,也輪不到他來對自己指手畫腳。石老將軍勉強壓下心中不滿,強笑說,「二郎這是何意?若是再讓敵人靠近,可就危險了,老夫雖不是神將,但也還分得清輕重緩急。」

顧邊城恍若沒聽到他話中的淡淡嘲諷,只沈聲說,「老將軍,且讓敵人再靠近三百步,這樣咱們的弓弩手就可以將箭,弩射向敵人前鋒和那些投石車的結合部,或許可以救回些許邊民,更重要的是,不要讓投石車能輕易靠近我們,我總感覺有些不對!您看,高句麗人並沒有帶上足夠的攻城梯,而且也沒有帶上土石,他們想靠什麼來攻城?」

「唔?」石老將軍聞言一怔,立刻轉身向外望去,密密麻麻的隊伍中,果然攻城梯不過了了幾架,而且確實沒看到麻包土石之類用來堆砌高度的東西。「果然有點古怪!」石老將軍點點頭,並即刻下令按照顧邊城的建議去做。他心裡明白,如果自己守不住松巖城,不要說軍權前程,只怕命都難保。現在既然顧邊城說得有理,姑且聽之,一來顯得自己從諫如流,二來,如果出了什麼問題,正好都推在他頭上好了。石老將軍在心裡冷笑了一聲,神將又如何?終究年輕,朝廷和戰場可不一樣!

一旁的水墨聽到顧邊城的建議之後,忍不住鬆了口氣,做不到跟什麼都不做可完全是兩回事。就算邊民最後還是沒有幾人能活命,那也好過毫不留情的射殺。顧邊城大概猜得到石老將軍心中的算計,但也不想多做解釋。正想仔細觀察敵人隊伍行進位置,忽然感到有人在看自己,眼風一掃,卻看見水墨眉眼彎彎地對自己一笑,似是欣賞又彷彿感謝,來不及細看,他已轉身去幫魯維運送箭只了。

顧邊城下意識地撓了撓手腕。然後深吸一口氣,再度凝神觀察。

一百步,兩百步,三百步……那些老人婦女開始拚命地揮手喊叫著,「我們是天朝人,不要放箭!啊!」這時緊跟在他們身後的高句麗人開始放箭逼迫邊民們衝擊松巖城,而城頭的天朝兵士也要緊牙關,聽命開始放箭阻敵。一時間戰場上慘叫四起,雙方兵士都帶著徹骨的仇恨向對方射出利箭,但加在中間的邊民已無人顧及,他們如同落葉一樣,飄落倒地,然後被踩個粉碎。

顧邊城的建議起了作用,高句麗人沒想到天朝人沒有過多射殺離城牆越來越近的步兵,反而將弩箭都射向了拉投石車的馬匹。強弩可以在七百步□穿鐵板,馬匹慘嘶著紛紛倒下,光靠人力顯然不夠,投石車頓時慢了下來。陣中觀察的文智臉色微變,他用餘光悄悄看了一眼李振。

李振薄薄的嘴唇依舊緊抿,線條如石刻一般,彷彿絲毫不受戰場情況的影響,只有身邊緊跟著他的老耳,才能看見他握著韁繩的手已經青筋叠起。是誰呢?那夜本可以攻破松巖城後城門,結果卻全軍覆沒,等守在外圍的人趕到之時,卻只帶回了幾個重傷昏迷,直到今天也未醒來的士兵,就因為這樣,自己失去了救出高月的最後機會;今天自己用天朝邊民故佈疑陣,可城上之人卻毫不猶豫地先對投石車下手!不對,這不是石沖那老匹夫能做到的,那是誰?難道……李振心裡一驚。

「殺!!!」高句麗士兵終於衝到城下,豎起城梯開始攀登,頓時城上,城下血肉橫飛,刀光劍影中慘叫不絕於耳。「阿墨,你小心!」魯維一邊低頭運送「彈藥」,一邊還要照顧水墨。雖然別的驃騎戰士都開始拿水墨當爺們看,但魯維知道水墨是個西貝貨,他身為男人,當然要保護女人。

噪雜的城頭上,水墨根本就聽不見魯維在喊什麼,只能胡亂地點點頭,繼續自己的工作。她今天才知道,倒糞,也是個特別有意義的事兒。人的糞便和油脂混合煮在一起,就是一鍋上好的化學武器,只要接觸到人的皮膚,皮膚非但會立刻潰爛,而且幾乎無藥可治,只能爛掉。在醫學尚不發達的古代,這就意味著感染以及死亡。

武藝低微的水墨和一些老弱病殘兵就負責這項工作,哪裡有敵人向上爬,他們就要衝過去倒上一鍋。燙得敵人吱哇亂叫地摔下城牆,他們就算成功,至於敵人是不是毀容,身上燙掉幾塊肥肉就不在考慮範圍之內了。「料不夠了,還不快去補!」一個老兵沖水墨吼道,說完回頭繼續奮戰,怒罵不停。

水墨一邊留神漫天亂竄的羽箭,一邊拽著大鍋往城下走,魯維眼尖,彎腰飛奔過來,「阿墨,我幫你!」「好!」水墨和魯維各擡一邊,朝著城下的「彈藥加工坊」跑去。「哎喲,沒長眼的混賬東西!」一聲尖喝傳來,正快步行走的魯維猛地被人踹了一腳,歪斜著摔倒在地。不防備的水墨被他一帶,鬆了手,大號鐵鍋登時掉在了地上,而鍋中的殘留物也濺了些許出去。

「該死的小子,竟然弄髒我的衣服!」「啪!」剛搖晃著站起來的魯維挨了狠狠一巴掌,他踉蹌著退了幾步,差點摔落到煮彈藥的大鍋裡,頓時引發一片驚叫。幸好被旁人眼疾手快地拉了回來,才倖免於難。水墨又驚又怒,她衝上前去想要將那還想踢打魯維的小子一把推開,沒想到這人反應還挺快,一個翻腕已抓住了水墨的雙手,再一用力,顯然想折斷水墨的手腕。在城頭已經打紅了眼的水墨想都不想,一個頭槌就頂了過去,那青年立刻慘叫一聲,後退了兩步。水墨揉了揉腦門,還好,只是腦門有點火辣。

「你竟敢……你知道我爹是誰嗎?」那青年捂著腦門喊道。滿肚子火的水墨冷笑一聲,「你爹是誰我怎麼知道,去問你娘啊!」躲在一旁的軍士們登時有人低聲哄笑。「羽兒,你怎麼來了,護衛們呢?!」一聲怒吼傳來,但其中的關心誰都聽得出來。

魯維的臉色登時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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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水墨氣得唇青面白的青年一聽到這個聲音,登時大喜,大喊道,「爹,這狗卒子欺我!」正從城牆上走下的石老將軍步伐一頓,在這松巖城裡,誰不認識將軍府小公子。再者羽兒因是家中獨子,難免驕縱了一些,他不去欺人便罷,難道還有人敢欺負他?不容石老將軍多想,見到父親到來的石羽獰笑著飛起一腳就朝水墨的腹部踢去。

水墨本能地縮腹閃身躲過這凶狠的一腳,沒想到這石羽也是練過的,變著迅速,膝頭屈起改為側頂,水墨忽覺得腹部如遭錘擊,她「啊」的一聲痛叫就抱著肚子跪跌在地。石羽得勢不饒人,他反手抽出腰間佩刀,朝著彎身低頭的水墨就劈了過去。

「不!」方才被石老將軍威勢鎮住的魯維終於驚醒過來,他目呲欲裂地衝了過來。石老將軍也感覺不妥,可已來不及阻攔,人人都以為水墨要被這紈褲一刀砍成兩半,可沒成想,慘叫著倒退幾步的卻是石羽。「啊!我的手!」石羽扭曲的表情,好像他手已斷掉。

關心兒子的石老將軍嚇了一跳,他大步走了過去,抓住兒子手腕檢查。只見他腕部紅腫,關節處因為瘀血而開始變得青紫,但骨頭顯然沒事,這才鬆了一口氣,但石羽哀哀痛叫得好像全身根骨寸斷一樣,既心疼兒子受苦又生氣他的沒用,再加上被高句麗人壓制的無法還手的惱怒,石老將軍立刻決定將怒火轉移。他將兒子交給親衛們照顧,猛然回身望向那個膽敢打傷他兒子的人,不禁愕然。

「受傷否?」顧邊城單膝著地,低頭問按住腹部不動的水墨。「唔,還好,」水墨擡頭勉強一笑,額頭佈滿了汗珠。石少爺那記膝撞其實沒讓她怎樣,倒是躲避的時候不知動了哪根筋,還沒走的大姨媽不樂意了,肚子猛地絞痛了一下,水墨忍不住叫了出來而已。「阿墨,你肯定是被踢傷了,要不怎麼這麼多汗?」魯維憤怒地聲音都顫了,他一邊用袖子幫水墨擦汗,一邊跟石府的親衛們比誰眼睛大。

「爹,哪個□的打得我,我要活剮了他!」緩過勁兒來的石羽推搡著親衛,脖子上青筋暴起。看著面無表情的顧邊城,石老將軍眼珠一轉,突然回身「啪」的給了兒子一巴掌,「混賬東西,此乃前線,就算你有軍令在身,也容不得你放肆!」說完不管目瞪口呆地兒子,他苦笑著上前兩步,「二郎,犬子年幼無知,請勿介懷!」

顧邊城微微一笑,站起身來,略彎身道:「小侄竟不知是石家兄弟,想來是我誤會了,只是大敵當前,多得一個士兵幫助守城也是好的,才出的手,回頭定當登府謝罪。」「嘖,謝罪從何說起,」石老將軍一捋鬍須,「犬子雖未參軍,但是一直在幫助籌糧,一場小誤會,罷了,閒話回頭再說。二郎,你既然下城,難道高句麗人真的撤了?」

見石老將軍這番表態,顧邊城就坡下驢,順勢將話題引回戰事,「正是,他們突然就放棄攻擊,不過我發現遠程山林中隱有火光,我覺得有些奇怪……」火光?石老將軍的心猛跳了幾下,難道說大帥趕來了?就在水墨和魯維剛剛衝下城頭之時,高句麗忽然鳴金收兵,如潮水般撤了回去。之前也親自參與守城戰鬥的他畢竟年高,一見敵人退去,立刻感到疲憊不堪,一陣眩暈襲上來,嚇得身旁兵卒趕忙將他搶下城頭,沒想到正好看見惱羞成怒的兒子被人「欺負」。

石老將軍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被魯維扶起的水墨,暗自揣測,只要大帥能及時趕到,那自己再也不用顧忌這位神將大人了。剛才石羽挨了老爹那一巴掌有些懵,雖然他嬌生慣養,倒也不是十足的笨蛋,一向疼愛自己的父親這麼做肯定有他的道理,這會兒他老實地站在父親身後,掃眉搭眼地一言不發。扭頭看見兒子腫脹的臉頰,石老將軍一疼,在心中冷笑,沒有人能讓自己的兒子白白吃虧,就是神將,也不行!

看著父親和顧邊城在一起討論軍情,石羽悄悄問一個親衛,「老吳,那就是神將顧邊城?」因為戰事緊張,顧邊城帶著為數不多的驃騎戰士一直守在最危險的前沿,衙府官員曾想設宴招待,但被顧邊城給拒絕了。「少爺,正是,」長相油滑的老吳趕忙點頭。石羽想著方才顧邊城看向自己那一眼,竟打了哆嗦,再也不敢多看顧邊城一眼,儘管此時他正背對著自己。

「那小子又是誰?」雖然畏懼顧邊城的存在,但還是忘不了自己當眾出醜的石羽又把目光放在了水墨身上。「應該是神將大人的近衛,但武技好像一般,被分去倒大糞也沒見他們的人有怨言!」老吳咂摸著說完又猥瑣一笑,「長得倒是不錯,看樣子神將大人對他不錯嘛。」石羽先是一愣,吃喝嫖賭樣樣皆通的他立刻明白了老吳的話裡有話。

打量著眉清目秀的水墨,看看顧邊城高大的背影,再想想方纔他那番舉動……早就聞聽神將大人不好女色,原本還以為他自制,原來竟是有這個嗜好?石羽登時不屑起來,彷彿顧邊城也沒有剛才那麼可怕了,他冷哼了一聲,「這對狗……狗男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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