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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5 22:04:10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4 17:34 編輯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6-7 23:52 編輯

作者:墨銀
書名:此地有愛三百兩

【內容簡介】
竇家長女竇阿蔻一生有三大宏願:白米飯,紅燒肉,美郎君;

竇老爺歎:前兩者唾手可得,後一者千金難得。郎君一物,實屬珍惜,捕獲一隻已屬不易,阿蔻若想豢養,趕緊撒網。

竇阿蔻雄心壯志,撒網撈魚,不撈蝦,不撈蟹,撈出崢嶸一條龍。


【目錄】
P.1P.2P.3P.4
1.臘八粥
2.徐離忍
3.貓耳朵
4.竇芽菜
5.胖年糕
6.楊柳兒
7.流紈素
8.鳥歸林
9.小兔燈
10.小鴛鴦
11.我背你
12.十二式
13.澡堂子
14.打擂台
15.吃豆腐
16.搏一搏
17.丁紫蘇
18.變故生
19.真相現

20.暫脫身
21.司幽國
22.西烈堡
23.九哥哥
24.湯圓子
25.說清楚
26.刻骨傷
27.銘心恨
28.年少時
29.有主了
30.長街長
31.撥雲霧
32.醋泡茶
33.雨正大
34.喜臨門
35.風波生
36.憶往事
37.禮已成
38.旅途始
39.尋根旅
40.沐浴節
41.搶衣服
42.機關現
43.故人回
44.保護者
45.醋海翻
46.不要臉
47.陰人路
48.暗探路
49.故人歎
50.波瀾起
51.心難測
52.大爆炸
53.共患難
54.同生死
55.末路奔
56.醫書現
57.連理枝
58.送醫書
59.終歸家
60.又一村
61.楚蝕現
62.學廚記
63.如意圓
64.春日遊
65.蔻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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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5 23:03:51

【65.蔻婕妤】

  端州刺史於前幾日進獻上了一方墨,說是用毫輝城下石脂所制,燃燒石脂,其煙甚濃,所沾帷幕皆黑,以石脂煙煤制墨,黑光如漆,松墨不及,墨質輕軟,幾滴清水下去,便能研磨出一方濃釅。端州刺史奏折上說,採得石脂百斤,統共才制得了這麼一方墨,下面不敢擅用,快馬加急送上了紫微清都。

  登基六年有餘的煌朝新帝皇拿到這方墨後久久不言,吩咐近侍周來康妥善保存好。

  「是。」周來康恭敬地低頭應道,看了看窗外夜色,已經深更了,他猶豫了一番,小心翼翼試探:「皇上,夜深了,今夜不知皇上想去哪位娘娘宮裡?」

  徐離忍按了按眉頭,擱下手中筆,看了一眼周來康。

  這一眼看得周來康冷汗涔涔,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這位新任的帝皇做太子時便十分不得寵,體弱多病甚至活不過三十歲,諸位重臣皆不看好他。然而六年前,他一舉得帝位,弒父殺兄,連身上的殘毒也被那來自江湖百草經丁家的皇后給解了。

  而後他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將昔日反對他的舊臣官僚一夜之間殺伐殆盡,這些重臣之間的利益關係盤根錯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說是朝中一個大患。先帝在時,曾發狠要清除過,然而終究沒有成功。

  在徐離忍上位第三個月的驚蟄夜裡,這些重臣無一例外,全部慘死家中,閤家上下無一活口,血流成河,整個紫微清都似乎都飄著血腥味。殺人手法乾淨利落,沒人知道是誰做的,只有一些不怕死的私底下議論,說這可能是徐離忍指派的,徐離忍的那位皇后,可不就是殺人不眨眼的江湖中人麼。

  至此,徐離忍的皇位算是坐穩當了。可他心思多疑,性情陰冷,喜怒無常,縱然已侍奉徐離忍六年有餘,周來康自認仍猜不透上位者的心思。

  周來康忐忑不安地靜等良久,半日才聽到徐離忍冷冷的一聲:「去蔻婕妤那兒吧。」

  周來康「哎」了一聲,開始安排鑾駕事宜。蔻婕妤是三月前大選時新晉的妃嬪,本名姓劉,據說大選那日,徐離忍盯著她看了很久,賜號蔻,直接封為婕妤。

  短短三月,蔻婕妤風頭正盛,直逼皇后。徐離忍幾乎夜夜留宿她的凝翠宮,一時間三千寵愛集一身,夜夜承恩,雨露潤澤。

  凝翠宮裡早得了這個消息,早早地就做好了準備。蔻婕妤帶著宮人候在門口,聽見禦駕到來的聲音,立刻嗲聲道:「臣妾恭迎聖上。」

  「起來吧。」徐離忍緊走兩步,親自伸手把她扶起,打量她兩眼,責怪道:「更深露重,怎麼不去房裡等著。」

  蔻婕妤小嘴一嘟,眉頭一蹙,嬌聲道:「誰讓你來那麼遲!」

  這話毫無尊卑之分,亦無循禮,按理是大不敬之罪。然而蔻婕妤知道,徐離忍不僅不會降罪,反而十分受用這一套。

  果然,徐離忍眉眼都舒展開來,親暱地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鼻子,卻沒說什麼。

  蔻婕妤在某些方面十分聰明。不過短短三個月,她已經憑著一個女人的直覺摸準了徐離忍的心思,徐離忍愛她做出嬌憨的樣子,愛她有時候笨呆呆的模樣,愛她用孩子一般純真稚善的聲音說話,那麼她就按著徐離忍的喜好來,她在鏡子前不斷練習一言一行,她努力把聲音柔成嬌嗲的腔調,她有時候故意犯一些迷糊,果不其然,往往此時,徐離忍對她的寵愛便更要加上三分——儘管蔻婕妤清楚地知道,他看向她的充滿愛意的目光,其實不是看她,而是透過這一張臉,滿懷惆悵地看向虛無的一個焦點,那裡一定是他求而不得的另一個女人。

  蔻婕妤不止一次對著鏡子照自己這張臉。這張臉給她帶來了萬千的寵愛,偶爾卻也讓她恐懼令她妒忌。有時候她會忍不住地想,如果不是這一張與那個不知名女人相似的臉,她最後的結局,是不是也就同後宮其他嬪妃一般,守在深深宮院的那一角被分割的天空下,永無止境地等著渺茫的寵幸。她有些恨,好似自己如今所享的所有榮寵,不過是那個女人施捨的。

  「阿蔻。」走在前方的帝王忽然喚她,蔻婕妤立刻回過神,堆起一臉嬌憨的笑來:「皇上,我在這呢。」

  可是我不叫阿蔻,我的名字,是劉芳華。

  劉芳華不過有一瞬的失神,很快便打點起全部精神,撒著嬌地逗徐離忍高興,徐離忍也由著她鬧,過了一會兒兩人都累了,劉芳華倚在徐離忍懷裡,嬌嗔道:「皇上,今天臣妾去禦花園玩兒,被麗昭儀笑話了,她仗著自己的爹是端州的刺史,而家父卻是一個縣令,就嘲笑臣妾小門小戶,沒有大家子氣!皇上,您可要給臣妾做主啊!」

  她盤算著,父親是縣令,但若有了徐離忍提拔,青雲直上易如反掌——她既然心甘情願當了別人的影子,總要利用自己這張臉謀一些什麼。

  徐離忍心裡一驚,不由暗裡冷笑幾聲。人說恃寵而驕,果然不錯,不過是被他寵幸了三個月,竟把主意打到他的政事上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諷,低下頭正要推開劉芳華,卻不防看到劉芳華微微低著的側臉。她這樣一低頭的時候,和阿蔻簡直有五分的相像,這張與竇阿蔻的眉眼重疊起來的臉一下子撞入他眼裡,徐離忍一個怔愣,只覺得心口一抽一抽的痛,竟半天說不出話來。

  劉芳華等了半天,沒等到徐離忍的回應,細細一想,不由驚起一身冷汗,莫非是自己太過自信,得寸進尺,捋了徐離忍的逆鱗?

  她慌忙起身,正要跪下謝罪,忽然聽到徐離忍淡淡的一聲:「好。阿蔻,朕明日便宣旨,將你父親晉為涼州刺史。」頓了頓,他又說道:「你的位份也該晉一晉了,你且等到下月中秋,朕提你為昭儀。」

  劉芳華簡直欣喜若狂,眼角眉梢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她連忙跪下謝恩,卻沒看到徐離忍那張積了些陰霾的臉。

  八月初,徐離忍動身去圍場狩獵,臨走之前,將後宮諸事交予皇后丁紫蘇統領。他這一去便去了七日,回來後處理了一些折子,便已是夜深。

  他闔上最後一本奏折,吩咐周來康:「擺駕凝翠宮。」

  周來康略一遲疑,小心地提醒徐離忍:「皇上,您已經三月不曾踏入中宮了,按祖制,您與皇后娘娘,每月必得有兩次同房……」他話還沒有說完,便聽上頭清淩淩一聲茶蓋闔上的碰撞聲,立時噤聲不敢再說。

  「周來康,你這是管起朕的家事了呵。」徐離忍冷笑。

  周來康駭得腿一軟,跪在地上抖如篩糠:「聖上息怒!」

  他跪在地上不敢起來,徐離忍也沒叫他起來,這樣駭人的沈默持續了很久,持續到周來康幾乎以為要命喪今夜,才聽到徐離忍說:「先去凝翠宮,朕看完了蔻婕妤,自會去中宮。」

  周來康應了聲是,巍巍顫顫站起來去安排禦駕,一摸身上,已是汗濕重衣。

  禦駕到了凝翠宮外頭,徐離忍直到走近宮裡頭,都不見有人迎接,正想著是不是竇婕妤又鬧小性子了,忽然裡頭跌跌撞撞跑出來一個小太監,一下子跪倒在徐離忍前面:「皇上!我家主子沒了!」

  周來康唬了一跳,一腳踹了過去:「做什麼一驚一乍!驚了聖駕你有幾條命來賠!」

  那小太監被周來康踹倒在地,滿臉都是恐慌,只是不住地念:「我家主子沒了!」

  徐離忍眼皮跳了幾跳,一種心慌的感覺猝然襲來,他怒道:「把他弄起來!好好說話!」

  周來康也意識到了什麼,立刻回頭吩咐侍衛拿了一盆冷水,嘩啦一下全數澆在小太監頭上,又親自上去掐小太監的人中,他下手極重,那小太監一下子痛得狠了,嗚哩哇啦亂叫起來,一下子看到徐離忍就在自己跟前,頓時頭腦清醒起來,顫抖著爬起來跪下。

  「你家主子呢?」徐離忍問。

  「我家主子……沒了!」小太監磕頭如搗蒜,「皇上,您去圍場的第二天,皇后娘娘帶人過來,說主子以下犯上恃寵而驕違反祖制,便命人將主子拖去冷宮,賞了笞杖,將主子去衣受杖,主子身子弱,扛不過去,當夜便起了高燒,皇后娘娘派人守在凝翠宮門口,不準小的們去請太醫。主子拖了好幾日,昨夜……昨夜終於熬不住去了!皇后娘娘派人來收了主子,說屍體在宮中太晦氣……」

  這小太監並沒有說完,因為他看到了面前氣得發抖的徐離忍。這個年輕帝皇漂亮的臉上滿是陰鷙,戾氣沖天,一腳將小太監踹翻在地:「把這護主不力的狗東西拖出去,杖斃!擺駕中宮!」

  丁紫蘇對著鏡子,將最後一根百鳥朝鳳金絲簪戴好,又在鏡子前左右轉了轉臉,細細端詳,才滿意地扶著婢女的手站起來。

  她的貼身宮女不明白:「娘娘,這都夜深了,該是休息了,您為何還要梳妝打扮?」

  丁紫蘇冷冷一笑:「夜深了?哼,這才剛剛開始。」

  她話音剛落,便聽見中宮外頭一陣匆忙而騷動的腳步聲,周康來尖細的聲音在唱喏:「皇上駕——」

  他那個「到」字還沒有出口,徐離忍已大踏步走了進來,中宮那扇門被他用力推開,匡啷一陣亂動。

  「皇——」丁紫蘇迎上去,將將走了一步,被徐離忍一巴掌扇倒在地。這耳光如此用力,以至於丁紫蘇被掀翻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來。

  她的臉迅速地腫起來,五道手指粗的浮痕清晰可見,她的侍女被這情景嚇得躲在角落不敢動,她只能自己爬起來。

  她神色淡定從容,甚至還擡手扶了扶自己的髮簪:「敢問臣妾何罪之有?竟令皇上龍顏大怒。」

  徐離忍一時居然說不出話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丁紫蘇,反問:「你居然還有臉問我?」

  丁紫蘇今夜像是已經豁出去了:「皇上,若是蔻婕妤劉氏之事,臣妾沒有做錯。劉氏平素恃寵而驕,常常衝撞宮中幾位昭儀貴妃,以下犯上,十分無禮。臣妾乃六宮之主,有權有責替皇上教訓這等不守宮規之人。臣妾不過小懲大誡,所做之事、所施之刑,條條皆依祖制,不曾僭越。若皇上因此而罰臣妾,臣妾亦無話可說。」

  徐離忍發現自己竟無可反駁。劉芳華在這三個月出盡了風頭,她又不會做人,不懂得斂鋒芒,平時說話做事不免囂張跋扈了些,明裡暗裡樹敵無數,此番被整,後宮之中人人拍手稱快。丁紫蘇是皇后,依祖制,皇后可向皇上進諫,替皇上責罰嬪妃。丁紫蘇所做,竟半點挑不出錯,簡直滴水不漏。

  徐離忍忽然笑起來,蒼涼而瘋狂的笑聲在寂靜的夜裡像狂風一般撕裂寧靜,他邊笑邊退後,看到丁紫蘇驚悚的表情時笑得更為癲狂,直笑得他聲音嘶啞,咳嗽起來,才不得不停下來。

  丁紫蘇開始恐慌,她的確是看不順眼劉芳華很久,尤其是因著她那張像竇阿蔻的臉,這一招她也盤算了很久,自認萬無一失,死了一個劉芳華,總會有其他的李芳華夏芳華,只要別長得像竇阿蔻那樣,她都能忍;而徐離忍,想來也不會如何,他身邊的花有這麼多朵,何至於枯萎一朵便讓整個花園失了顏色。丁紫蘇甚至都做好了迎接徐離忍滅頂怒氣的準備,可她卻沒有預料到徐離忍會如此反常。

  她忍不住膝行兩步:「皇上!」

  徐離忍笑夠了,一邊擺手讓她別靠近,一邊嘶嘶地喘氣。他搖頭道:「紫蘇啊紫蘇,你竟連最後一個念想都不留給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唇角猶帶著笑,喚著丁紫蘇的名字,沒有用朕而是用了我,聽上去像是十分親暱寵愛的口氣,可丁紫蘇的心卻涼了,她知道,這一回她把事情搞砸了。

  丁紫蘇開口,聲音裡也帶著哽咽:「皇上!徐郎!你只記著竇阿蔻,卻不想想我,竇阿蔻她愛的從來不是你,只有我,只有我從前愛過你追隨你,如今仍愛著你,我不過是用錯了方法!我——」

  徐離忍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你究竟有幾分真心愛朕,你自己心裡清楚。丁紫蘇,你以為朕不知道嗎,你給朕的那本醫書,不是你找到的,是竇阿蔻給你的。她若是不給,朕今日就不會站在你跟前,而是躺在了墳裡頭,朕從前有諸般對不起她之事,而她仍肯將醫書給我,就這一份大度,你一輩子都比不過她。」

  丁紫蘇泣不成聲,淚眼朦朧中看到徐離忍踉蹌著往外走,嘴裡念著:「朕知道的,朕其實都知道的……」

  他到底知道什麼卻已是無人知曉。

  只有他的影子,單薄斜長地拖在地上,在這絕望的夜色裡,與他一起孤寂直到死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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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5 23:03:04

【64.春日遊】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向陽的山坡上,桃花瓣落了一地。繁茂的桃林間,有陣陣喧嘩笑聲傳出。

  竇阿蔻和唐尋真在桃樹下席地而坐,看著遠處兩個孩子嬉鬧。

  唐尋真在竇阿蔻生下孩子沒多久,便在西烈堡和顧懷璧成了親。一言堂大小姐與西烈堡少堡主的婚禮,想當然的聲勢浩大,幾乎武林每個門派都派了人出席這一場盛宴,賀禮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斷送進西烈堡,堆滿了整個屋子。

  「可惜你不得見,不然那麼熱鬧的場合,你肯定高興。」唐尋真說起自己那場婚禮,還有些眉飛色舞。

  「我那會兒在坐月子呢,先生看我看得緊,門也輕易出不得,我磨了他很久,他也不肯放我去參加你的婚禮。」竇阿蔻提起這個還有些生氣。

  她生下孩子以後坐月子的那段時間,幾乎是被傅九辛全程管著。傅先生在竇阿蔻生孩子時擔驚受怕得狠了,聽三姨娘說女人坐月子很重要,坐得不好說不定得落下病根,於是更緊張了。竇阿蔻實在閒得無聊,拿了本話本子來看,都被傅九辛奪了去,說月子裡孕婦最好別讀書,太費眼睛。竇阿蔻無語,只能聽傅九辛一臉嚴肅地給她讀那話本子裡的故事,好端端一個男才女貌的香艷小說,愣是被他讀成了一則正統的史論。

  竇阿蔻想起那段往事,不由得笑著搖了搖頭,又道:「可我雖然人不能出門,但也聽說了,聽說光師姐你的嫁妝就排了整整十里地,真是十里紅妝了。」

  唐尋真擺了擺手:「甭提了。再盛大又怎麼樣,婚後不就那樣子唄。小顧子這人啊……」

  也不是說不愛她,只是比起傅九辛對竇阿蔻的用情至深,顧懷璧的愛就顯得有些淺薄了,起碼,他是決計做不到在深夜裡因為自己妻子的一句話連夜趕十幾里去摘荔枝。

  竇阿蔻看出唐尋真的悵然,搖了搖她的手:「師姐,其實師兄人很好的,他就是有些大大咧咧,有些小事情想不到,你也多擔待些。再說,你們不是還有孩子了麼。」

  「是啊,孩子都生出來了。」唐尋真也歎,她在翌年的春日裡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叫顧翩若,取翩若驚鴻之意,只是這女娃兒性子野得很,上樹揭瓦招貓逗狗無所不做,三天兩頭將西烈堡折騰得雞犬不寧,才五歲大的孩子,光逃出西烈堡就有兩次,簡直一刻都不安生,非要分分秒秒都盯著才不會出事。

  竇阿蔻的兒子比顧翩若大一歲,叫傅清舉,長了一張酷肖他爹的臉,卻是和顧翩若截然相反的兩個性子。顧翩若好動,他則好靜,六七歲的男孩子本該是貓狗都嫌的年紀,他卻沈靜平和,靠著一本書能耗過一下午,安靜得竇阿蔻有時候都忘了她兒子的存在。

  本來這一場春日遊,傅清舉的小腦瓜裡盤算得好好的,他要枕在娘親的腿上把昨天沒看完的志怪小說看完——不知那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又會存在著哪些神仙。可他沒想到的是,一個顧翩若的出現,打亂了他全部的計劃。

  傅清舉皺了皺鼻子,他不喜歡顧翩若。他躲在哪裡她都能找到,他躲在樹下,她就在樹上用小石子砸他;他給娘親摘桃花,她就把那些嬌嫩的桃花全部揉爛。反正她就是要和他對著幹,有她在的地方,就不得安寧。

  傅清舉想至此,又回頭看了看竇阿蔻,他娘正和唐姨聊得正歡,看樣子是顧不上他這邊了。

  「唉。」傅清舉有模有樣地歎了口氣,在山坡上坐下,決定當做顧翩若不存在。

  顧翩若把一張髒兮兮的臉湊到他面前,不停地問:「清舉你歎什麼氣?你為什麼歎氣?你歎氣做什麼?我娘說小孩子不能歎氣……」

  兩個小孩子這邊正鬧著,那邊大人們也正熱烈地說著什麼。唐尋真說得有些口乾,飲下了一杯清茶,忽然想起自家那無風都起浪的女兒居然悄無聲息了好一段時間,不由得心裡一慌,倉皇四顧。

  這一看之下,她立刻嚇了一跳,大聲叫道:「顧翩若你做什麼!」

  竇阿蔻聞聲看去,正見到驚悚的一幕。只見顧翩若在傅清舉身後一推,傅清舉就滾下了山坡。

  這一驚非同小可,唐尋真和竇阿蔻幾乎同時踮足騰空,轉瞬便落在了那邊。

  竇阿蔻疾步追下山坡,恰好看到傅清舉的滾勢收住了。這山坡上沙土鬆軟,坡度也並不陡,而是很平緩,所以傅清舉滾下去,也沒有傷到哪裡。

  小小的男孩子咕嚕一下從地上站起來,眨巴了幾下大眼睛,也沒有哭,只是把自己摔髒的衣服撣了撣,而後看向竇阿蔻,一本正經地說:「娘,爹爹說你懷著娃兒,不能用輕功亂跑的。」

  隨後趕來的唐尋真恰好聽見了這句話,噗的一下忍不住笑出聲來:「阿蔻,你家小公子活脫脫就是另一個傅先生啊!」

  竇阿蔻被自家兒子堵得說不出話來,又見傅清舉轉向顧翩若,嚴肅道:「顧翩若,你這樣做是不對的,以後斷不可再犯。」

  他小小的年紀,說話卻是大人一般的老成,竇阿蔻把傅清舉拉到自己身邊,仔仔細細查探了一番才放下心來,她給他摘掉頭上的草葉,摸摸傅清舉的小臉蛋。有時候,竇阿蔻幾乎以為傅清舉是小一號的傅九辛,她能從這個小男孩身上,窺到一絲傅九辛成長的痕跡。

  顧翩若剛纏著傅清舉,偏偏傅清舉壓根不理她,她一怒之下,一失手就把他推了下去,當即就嚇得魂飛魄散,以為自己死定了,她都做好了跳下去和傅清舉「殉情」的準備,現在哪裡還敢說什麼,躲在唐尋真身後,只露出一雙眼睛看著表情嚴肅的傅清舉,訥訥點頭:「我、我再也不敢了……」

  傅清舉偏著小腦瓜,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然眼睛一亮,掙脫了竇阿蔻的懷抱,興奮地朝某個方向撲去,嘴裡嚷著:「爹!」

  能讓他如此興奮的也只有那個他崇敬若神明的父親了。竇阿蔻轉身望去,漫山遍野的灼灼桃林中,徐徐走來一個男人。那男人唇角帶笑,接過撲向他的傅清舉,牽著兒子的手,緩緩朝她走來。

  竇阿蔻覺得這春日的陽光怎麼這麼燦爛,她都有些暈眩了,看著那一大一小兩個男人逆著光慢慢走近。

  唐尋真一看傅九辛來了,知趣地抱起顧翩若,笑著道:「傅先生,我可把你家阿蔻看得好好的,你來了我就把她還你,我得先走了,顧懷璧還在等我回去。來,翩若,和傅叔叔說再見。」

  顧翩若難得地乖巧,對著傅九辛奶聲奶氣地說了聲叔叔再見,又專注地看著傅清舉,只可惜後者壓根沒往她這邊看。

  唐尋真告辭了,竇阿蔻和傅九辛一左一右牽著傅清舉往回走,夕陽將三人的身影拉得斜長。

  竇阿蔻問:「先生,繡坊的事做完了?」

  「嗯,完了,這幾天可以好好陪陪你和清舉了。」

  竇家的繡坊在竇進財和傅九辛的操持下,顯然已經頗有規模,招了許多女工與小廝,姨娘們也不用親自動手縫製繡品了。時值春日,繡坊裡新進了一批做春衣的料子和宮裡新出的牡丹花樣,傅九辛忙著安排底下人把這一批繡品趕製出來,一忙就忙了好幾日,今日終於把手頭的事情做完,騰出時間來陪竇阿蔻了。

  竇阿蔻肚子裡懷著他和傅九辛的第二個孩子,挺著腰身,走得有些吃力緩慢,傅九辛心疼,道:「阿蔻,這個生完我們不生了。」他想起上一回竇阿蔻生傅清舉的光景,縱然已相隔了六年有餘,回想起來仍是心有餘悸冷汗涔涔。

  竇阿蔻倒顯得淡定多了,這是女人生命中必經的一個階段,經歷過了,也就沒什麼好怕了。

  他們慢吞吞走回去,竇進財和姨娘們早準備還了飯菜等他們回來,三姨娘把一碗酸梅湯端到竇阿蔻面前,笑道:「喏,阿蔻,你的酸梅湯。懷清舉的時候,你就愛吃荔枝;這回卻又喜歡喝酸梅湯,人都說酸兒辣女,依我看,你肚子裡又是一個兒子。」

  她說著,又轉頭去問傅清舉:「清舉,你想要弟弟還是妹妹啊?」

  傅清舉正安安靜靜地吃著自己的飯,聞言問道:「我可以選嗎?」

  三姨娘一時語塞:「這倒不能……」

  於是傅清舉就不說話了,舉箸繼續吃飯。

  三姨娘汗淋淋,她覺得這娃兒比起小時候的傅九辛來說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竇阿蔻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正是炎炎夏日。傅九辛算是有過一次等待經驗的了,這會兒總算是沒有像上回那般驚慌失措,他假裝很淡定,在院子裡踱著步,看血水一盆盆地往外運,等到孩子的第一聲啼哭出來的時候,院子裡那棵梅花樹被他剝了個斑駁支離。

  許是生產過一回了,竇阿蔻這次感覺比生傅清舉的時候要容易多了,但也只來得及瞟一眼,便眼前一黑,睡了再說。

  她醒來的時候,赫然看到一大一小兩個男人正正襟危坐在她床前,一式一樣的那張臉,不過小的尚顯稚嫩,大的已是英挺。

  傅清舉再怎麼早熟也到底是孩子,看到竇阿蔻醒了,立刻撲上去喊:「娘!」

  傅九辛把傅清舉拎過來:「別壓著你娘。」而後抱過一個襁褓,「阿蔻,我們的孩子,是個女兒。」

  「是個妹妹。」傅清舉跟著強調,一臉嚴肅地點頭。

  竇阿蔻身子虛軟,沒有力氣伸手去抱,只能戳一戳女兒的臉頰,再看看自己的丈夫和兒子,笑出了一灣的春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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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5 23:01:39

【63.如意圓】

   那是一個十分正常的早晨。竇阿蔻正常地起床,正常地吃下兩人份的早飯,正常地打了一個盹兒,一直到迎來了那頓不正常的中飯。

  考慮到竇阿蔻懷孕後大增的食量,竇家飯桌上的菜色素來豐富,三葷三素一碗湯,杯盞碗碟地擺滿了一桌子。今天姨娘們準備了一道回鍋肉,一道梅菜扣肉,一道四喜鴨子,另備了醋溜土豆絲、聚三鮮及開水白菜,清淡可口解油膩,竇阿蔻幾乎是跟著這香味摸進花廳的。

  她扶著腰坐下,看著傅九辛給她布菜盛飯盛湯,食指大動垂涎三尺,可那道梅菜扣肉放到她面前的時候,噁心的感覺忽如其來地湧上了她的喉頭。

  這害喜症狀來得如此突兀,以至於竇阿蔻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嚥了口口水,想把反胃的感覺壓下去,不想腹裡一陣翻湧,那種噁心欲吐的感覺反而更加劇烈,她本能地摀住嘴,一手推開菜盤子,一邊跌跌撞撞站起來往外衝。

  傅九辛反應極快,在竇阿蔻站起來的一剎那就過去扶住了她,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看見竇阿蔻扶著一棵樹不斷乾嘔,卻也沒什麼吐出來。

  先生很惶恐,這又是一個他從未涉獵過的未知領域,這種緊張不同於他過去二十一年所碰到過的任何緊急情況,他這小半生顛沛流離,後來被竇進財收養,成年後又走南闖北替他收賬,碰到過種種離奇古怪光怪陸離的事情,甚至在毫輝城地下迷宮,他都沒有這樣緊張過。因為那時候雖然情況緊急,但他心裡有底,知道該如何處理,但所謂關心則亂,事情一旦牽扯到竇阿蔻,傅九辛就覺得自己冷靜不了了,更何況是他所不熟悉的領域。

  竇阿蔻乾嘔了幾下,感覺胃裡平順了一些,擡頭看看傅九辛皺的死緊的眉,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擔心。

  這是她第一次有了害喜的症狀,對於從小到大健健康康吃嘛嘛香的竇阿蔻來說,這確實是一種陌生的體驗。夏日正午的日頭非常毒辣,竇阿蔻雖然在樹蔭下,一會兒就出了汗,她覺得有些昏,胃裡又剛鬧了那一場,於是就懶懶得不想動,她不動,傅九辛也不敢動,只是移動身子替她擋去那些漏下來的日光,直到三姨娘端著菜從廚房出來,這兩人才有了動作。

  三姨娘端的是竇阿蔻的魚湯,每頓飯後必喝的,瞧見傅九辛和竇阿蔻的樣子有些奇怪,於是就朝他們走去:「你們在這做什麼?日頭這麼大,阿蔻你該避避的……」

  她一邊說一邊走近竇阿蔻,竇阿蔻剛開始還張了嘴要叫她,忽然聞到那魚湯散發出的味道,胃裡一抽,又伏下去開始乾嘔。

  三姨娘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是害喜了。

  她倒不緊張,還笑嘻嘻的,把魚湯遞給傅九辛讓他先進門,隨後去拍竇阿蔻的背:「我們阿蔻可真是的,別人害喜,那都是剛懷上沒幾個月,到了後面就好了;你倒是反過來了,前面幾個月吃好喝好,我還以為你身體底子好呢,沒想到這會兒才有反應。」

  竇阿蔻還沒說什麼,傅九辛已經緊張地問了:「那該怎麼辦?」

  三姨娘瞥了他一眼,這英明果斷的傅先生手裡呆呆地拿著一碗魚湯,一臉的嚴肅認真。

  她笑了笑:「這害喜因人而異,有的人體質好有的人體質不好,所以沒什麼法子能治,一般到後來自己會好起來的。」她寬慰似的拍拍竇阿蔻的手,「阿蔻體質向來不錯,沒事兒的。」

  傅九辛皺了皺眉,也沒說什麼,只是恨不能替竇阿蔻受這苦。

  這樣一來,這一頓中飯竇阿蔻吃得極其慘淡。回鍋肉和四喜鴨子被撤了下去,只留了一些素菜,三姨娘考慮到竇阿蔻無肉不歡的嗜好,又想她懷著娃娃要營養,於是又給她煮了一碗白菜湯,放了幾個肉圓子進去。

  可他們都沒想到,這才是開始。

  竇阿蔻害喜的症狀隨著氣溫的攀升而日漸嚴重。到後來,連一點兒油腥味都聞不得,一點點金屬或者別的刮擦聲都會令她牙酸,這倒還不是最要緊的,關鍵是,她的情緒也開始不穩,喜怒無常,波動得厲害。

  在這炎熱的夏季裡害喜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竇阿蔻覺得胸悶氣短又反胃,看什麼都不順眼,幹什麼都很煩躁。到了飯點就更是一種折磨,她根本吃不下東西,吃什麼吐什麼,難為了幾個姨娘,絞盡腦汁變著法子地變幻菜式,卻怎麼也勾不起竇阿蔻的食慾。

  竇阿蔻食慾不振,可肚子裡的孩子卻要吃東西,她自己心裡也知道,於是便只能忍住一陣陣翻湧而上的嘔吐感,捏著鼻子吃藥似的嚥著那些補品,可一碗湯品,她最多只能吃下半碗,還有半碗全數又被吐了出來。

  這樣強烈的反應讓三姨娘都措手不及,只得請了上一次那個老大夫來瞧,老大夫顯然是歷經風雨,只瞅了竇阿蔻一眼,就搖了搖頭:「沒法子,我只能給她開些安胎寧神的方子,這害喜反應是正常現象,只能自己熬過去了。」

  如此一來,竇阿蔻只能硬扛了。她前些日子被養得白白胖胖,這些天明顯瘦了下來,臉色微微泛黃,又因為浮腫,看上去十分憔悴,又加上心緒不寧情緒不穩,日日發脾氣折騰周圍人。

  她還有些理智,知道姨娘和竇進財都是長輩,自己再怎麼生氣也不能衝他們發火,於是傅九辛就淪落成了一個現成的出氣筒,這出氣筒還不聲不響不反抗,無論竇阿蔻做什麼都笑臉相對百般呵護,於是竇阿蔻越發變本加厲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食慾不振,胃口不好,聞什麼都噁心,還得忍著噁心吃下去,天氣又熱,蟬鳴一陣陣的聽得人煩躁,她心頭邪火一股股地往上躥,壓都壓不住。有時候她莫名其妙地發完了火,看到傅九辛依舊眉眼清淡,樂呵呵地替她打水擦身或者布菜,心裡又一陣心疼,這是她的先生啊,她怎麼能對先生又打又罵呢。可心疼完了愧疚完了,第二天還是重演舊事,幾次下來,竇阿蔻自己都覺得自己矯情,可又忍不住,於是整個人愈發暴躁起來。

  這一天傍晚,烏雲壓頂雷聲陣陣,下了一夜的暴雨,這是入夏以來下得最猛烈的一場雨,屋外狂風大作,牆角的芭蕉被磅礡灑下的大雨壓得直不起來,寬大的葉子上瀑布也似的流下一條條水柱,水汽、從地裡翻出的泥土味、植物花朵的氣味,一股腦兒混在一起,透過窗紗幽幽地飄進來。

  竇阿蔻被那滂沱喧嘩的雨聲吵得睡不著覺,衝著傅九辛發了會兒脾氣。傅九辛絲毫不以為意,替竇阿蔻打著扇,輕聲哄著她入睡,幸而這一場雨帶走了暑氣,天氣涼快下來,竇阿蔻嘟著嘴,又衝傅九辛抱怨了一會兒,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她醒來的時候是在半夜,看看四周,雨已經停了。傅九辛虛虛靠在床邊,閉著眼睛,手上還捏著那把扇子。他微微皺著眉,眼下一圈沈沈的青影,竇阿蔻折騰的這段時間,他也不好過,可以說,最辛苦的其實是他。

  深夜萬籟俱寂,只有遠處此起彼伏的蟲鳴,還有從葉上滴落的水珠,竇阿蔻環顧四周,不知怎的,那股邪火又開始作祟,她突然悲從中來,莫名其妙毫無緣由地哭了起來。

  她抽泣的聲音很輕,被她刻意壓低了,然而還是驚醒了傅九辛。事實上這段時間,傅九辛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竇阿蔻睡夢中的一句夢囈都能讓他驚跳起來,頗有些疑神疑鬼。

  他立即睜開眼睛,第一眼就往竇阿蔻的方向看去,不想卻看到了她滿面的淚光,頓時心尖都痛了起來,手忙腳亂地哄:「阿蔻,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嗯?告訴先生,有先生在。」

  竇阿蔻聞言更委屈,抽噎道:「我餓!先生你不給我飯吃!」

  這還是竇阿蔻有了害喜症狀以後第一次表明出有胃口的意願,傅九辛高興還來不及,滿口攔下這莫須有的罪名:「是是是,都是先生不好。我這就給你去弄吃的,想吃什麼都告訴我。」

  竇阿蔻想了又想,訥訥道:「我想吃荔枝。」

  這個季節,荔枝倒是剛成熟,可這深更半夜的,讓人上哪去弄荔枝?龍鳳鎮鎮郊倒有一個荔枝園,卻離鎮裡十幾里志願,可傅九辛眉頭都沒皺一下,果斷地起身穿衣,打起燈籠吹亮火燭,準備齊全了,又返回來替竇阿蔻掖了掖被角,叮囑道:「下了場雨有些涼,小心著涼。」

  竇阿蔻嗯了一聲,眼巴巴地盯著傅九辛:「先生,我要又大又甜的。」

  傅九辛回頭笑了笑,眉眼是無盡的溫柔寵意:「好。」

  竇阿蔻後來才意識到,當時的她有多麼恃寵而驕,又是多麼的無理取鬧,可究竟情深至何處,才能讓傅九辛這般無怨無悔。

  傅九辛回來的時候,恰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他呆了滿身的薄霧露珠,黑髮上籠了一層寒霜,手裡提了一個籃子,裡頭是滿滿一籃荔枝。

  他進了屋裡,也來不及換下濕透的衣服,先去尋了一個大海碗,淨了手替竇阿蔻剝荔枝。

  竇阿蔻擁著薄毯坐在床上,啊的一下張大嘴巴,由著傅九辛餵她。果殼剝開,晶瑩剔透的果肉一入口,酸甜清涼的汁液霎時間就充滿了整個口腔,滲透進了每一處感官。

  傅九辛仔細地擦去她唇邊溢出的殘汁,輕聲問:「好吃麼?」

  竇阿蔻眉眼彎彎,用力點頭:「嗯!先生你也吃!」

  「我不吃。」傅九辛笑著看她。他趕了半宿路,連夜敲開荔枝園的門,被睡得正香的老闆罵了一頓,而後付了錢,親自爬上樹,就著樹下一盞昏暗的燈,在繁茂的枝葉中挑挑揀揀,好容易才摘滿了一籃。

  這般的行庫,在看到竇阿蔻的笑臉後全數消散,傅九辛雖沒有吃到那荔枝,可眼角眉梢儘是滿足。

  這一夜像是個分水嶺。

  第二天竇阿蔻起來的時候,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安寧平和,那是一種風暴過後的素淨,她知道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周圍人的情緒波動,終於遠去了。

  她又恢復了從前那樣的好胃口和好脾氣,讓竇家全家都鬆了口氣。

  傅九辛提著籃子出門,他每日都要去荔枝園裡給竇阿蔻摘荔枝——竇阿蔻最近就想吃這個。

  他剛出了竇家院子,便看見門外有幾個陌生人在徘徊。這龍鳳鎮不大,每天來來往往見到的都是在鎮裡住了好幾代的熟面孔,乍然來了幾個外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傅九辛淡淡掃了他們一眼,腳步不停,兀自朝前走去。

  「傅先生留步。」其中有一個男人立刻出手,斜刺裡擋住了他的路。

  傅九辛不做聲,但冰霜已經漫上了眉睫,中年男人看出了傅九辛的不悅,立刻直入主題:「這是我家主上的一點心意,還托傅先生轉交貴夫人。」

  說著,他拍了拍手,後頭幾個人立刻圍攏來,每人手裡提了一個籃子,籃子表面覆蓋著的一層碧綠的葉子下,是顆顆紅艷艷的荔枝,其中夾雜著尚未融化的冰塊。

  「這荔枝是南蠻小國進貢的,名為丁香三月紅,果肉最是多汁甜美。主上命我等連夜加急送來,還新鮮著,請先生笑納。」

  好大的手筆,用盛夏裡罕見的冰鎮荔枝,又連夜快馬送來,傅九辛只一瞬便明白了對方口中的主上是誰,再加上他面前這幾個男人面白無鬚,似是宮中閹人,便更能確定那人的身份。

  紫微清都離龍鳳鎮千里之遠,這一趟荔枝送來,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傅九辛沒有去接,只冷道:「回去告訴你家主上,他要效仿那唐玄宗一騎紅塵妃子笑,也得看人願不願當他的楊貴妃。這些東西,你們怎麼拿來的,怎麼拿回去。竇阿蔻的衣食住行,就不勞你家主上費心了。」

  幾個男人面露為難之色,還想再勸勸,卻見傅九辛身形一動,他們只見面前影子一花,傅九辛就早已在幾丈開外,又是幾個起落,他的身影就再也看不見了。

  傅九辛一路往荔枝園而去,沿途便見路兩旁的鎮民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地不知說著什麼。

  傅九辛耳力極敏,雖然無心去聽,但零零落落的幾句還是隨著風飄進了耳朵,那些人說的卻不是別的,而是離龍鳳鎮十幾里之遙的毫輝城遺跡,說是那一片荒地上,前不久忽然來了一批人,看樣子是朝廷的人,一群人駐紮在那荒地上,像是要長期留駐的樣子,也不知在那地裡鼓搗著什麼。

  傅九辛一凜,這是徐離忍在開採石脂了。他攥緊拳頭,而後立刻察覺出自己太緊張,畢竟那些事情早已蓋棺定論,與他們毫無關係了。

  他採了荔枝回來,竇阿蔻正在院子裡樹蔭下打瞌睡,她聽到傅九辛回來的腳步聲,也聞到了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就是懶懶的不願意睜開眼睛,樂呵呵道:「先生,你回來啦。」

  「嗯。」傅九辛無限纏綿地撫摸著竇阿蔻的鬢側脖頸,這種溫柔的愛撫立刻讓竇阿蔻睜開了眼睛,她和傅九辛太過親密,親密到能從微小的動作裡判斷對方的心緒,她幾乎是立刻察覺到了傅九辛的心緒不寧,不由擔心地問道:「先生,怎麼了?」

  傅九辛沒有打算讓竇阿蔻知道徐離忍在毫輝城有所動作這件事,只是微小安撫:「沒什麼,你別想太多,安心養胎才是正事。」

  竇阿蔻的肚子愈發大了,本來還能和傅九辛每天出去散散步,現在沒走幾步就喘得厲害,身子又沈腰又酸軟,兩隻小腿水腫得厲害。傅九辛便向老大夫討教,學了一套按摩穴位的方法,每夜給竇阿蔻揉腿,夜夜都不落下。

  這樣一直按摩到臘月裡,算算日子,竇阿蔻也馬上要生產了。徐離忍派人在毫輝城開採石脂的工作也沒中斷,但自那次送荔枝後,便再沒見他有什麼動作,大約是死了心。

  這日到了臘八,幾個姨娘大清早的就起來煮了臘八粥,白米裡放了紅棗葡萄乾金絲銀絲等,又香糯又甘甜,一家人圍在圓桌旁稀哩呼嚕喝粥。

  竇阿蔻喝下一碗,忽然覺得小腹有點酸痛,緊接著兩腿間似乎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她心裡一驚,心想不是吧,難道剛喝了粥,就小解了麼,竇阿蔻覺得很難為情,臉上緋紅一片,推開碗想離開飯桌。

  她一動,旁邊的傅九辛也立刻動了起來,一把扶住她,關切地問:「阿蔻,你要去哪裡?」

  竇阿蔻第一次覺得傅九辛的無微不至來的太不是時候了,她支支吾吾地扭捏了一會兒,覺得那液體都流到了小腿了,急得直想哭。

  幾個姨娘到底是過來人,一看竇阿蔻那樣子,就意識到了什麼,又注意到竇阿蔻彆扭的站姿,一下子就把目光集中到她腿間,這才看到她的裙子都被羊水浸濕了。

  三姨娘第一個反應過來:「羊水破了!要生了!」

  一剎那間,在場的兩個男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幾個女人卻立刻身經百戰似的跳起來,十分有條理地各自去忙各自的,有的去燒水,有的去準備乾淨剪刀和布巾,有的去扶竇阿蔻,三姨娘見傅九辛還呆呆立在那兒,頓時吼了一聲:「去請穩婆來!」

  卡噠一下,僵立的傅先生裂開了一條縫,終於回過神來,一躍而起,朝門外衝去。

  穩婆是龍鳳鎮上最有經驗的一個,竇家早和她說好了,她估算著竇阿蔻生產也就這兩天了,所以提早做了準備,傅九辛一衝進來,她就知道要生了,提了藥箱就和傅九辛一道出門。

  到了竇家的時候,竇阿蔻早被安排躺到了內室,傅九辛腳步不停地想衝進去,被竇進財一把拉住,吹鬍子瞪眼道:「娘們生娃,你進去幹啥!」

  婦人生產,按理說男子的確不該在場,傅九辛再心急如焚,也不得不留在外頭,明知道看不見,還是忍不住伸著脖子朝那放下的簾子裡頭瞧。

  這時候,竇進財充分體驗到了他作為老丈人以及過來人的雙重優勢。竇老爺怡然自得地吸著煙管,拍了拍傅九辛,示意坐立不安的他坐下,吐出一口煙,瞇著眼睛道:「又不是你生,你急也沒用,坐下來!」

  傅九辛很心焦,但又沒法子,竇老爺製造的煙霧騰騰更增加了一種撲朔迷離的緊張感,他看不見什麼,只能豎起耳朵聽,裡頭卻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竇阿蔻一早聽人說過,生孩子是件十分痛苦的事,相當於鬼門關前走一圈,她躺在床上,雙手交握在腹部,心裡很恐懼。可出乎意料的,她卻並沒有感到很痛,只是偶爾有一陣陣緊縮的痛,但尚能忍受。

  穩婆讓她張嘴,放了一塊布巾在她嘴裡讓她咬緊,然後讓她曲起雙腿張開,在她大張的腿間蓋了一塊白布,然後指導她不斷地呼吸與放鬆。

  竇阿蔻還在想,生孩子也就這麼回事嘛,一點兒都不痛,下一瞬,一陣撕裂血肉的劇痛猛地從下|體傳來,她痛得猝不及防,牙關一下子咬緊,深深陷進布巾柔軟的布料裡。

  緊接著,她發現起先這一陣痛其實根本不算什麼,更劇烈的痛楚如同波浪一般,一波一波朝她襲來,連一點喘氣的時間都沒有。

  很快竇阿蔻就沒有精力想別的了,她緊緊咬著布巾,喉嚨裡滾出一陣一陣的呻吟與嘶吼,耳邊只有穩婆鎮定的聲音:「用力!」

  她滿頭是汗,眼前一片模糊,眨了眨眼,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淚水流了滿臉,穩婆還在催促她用力,可竇阿蔻覺得自己已經使出了全部的力氣,劇烈而濃重的疲憊令她大口大口地喘氣,嘴裡的布巾顯得既累贅又多餘,她聽到穩婆驚喜地叫:「頭出來了,再加把力!」

  竇阿蔻把心一橫,用舌頭推掉口中布巾,用力吸了幾口氣,憋足了勁繼續使力,隨著一下一下的發力,沒有了布巾阻礙的痛叫一聲聲自她口中發出。

  當竇阿蔻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傳出來時,傅九辛幾乎是從椅子上驚跳而起,他想也不想地往裡頭沖,竇進財還來不及拉住他,他便一頭和簾子裡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那人是三姨娘,端了一臉盆的血水正準備出來倒,不妨被傅九辛一撞,頓時滿滿一盆髒水全數潑灑到了傅九辛身上。

  傅九辛一怔,看著自己白衣上那觸目驚心的血,渾身一震,像是臘月裡兜頭一盆冰水,從頭冷到了腳。就那麼遲疑的一瞬間,他被三姨娘一掌推了出去:「九辛!你出去,聽話!阿蔻沒事的!」

  這當兒竇進財也從後頭趕了過來,一把勒住傅九辛,喝道:「別去搗亂!裡頭是女人家的事!你趕緊去換身衣裳吧!」

  傅九辛怔怔地點了點頭,他身上那一盆血水甚至還是溫熱的,那麼多血,從竇阿蔻體內湧出的血……傅九辛呆呆地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裡頭竇阿蔻又是一聲尖叫,這回她似乎咬著牙關從牙縫裡吐出幾個字,含含糊糊的聽不清楚,傅九辛卻聽得很清晰,那是「先生」,竇阿蔻在痛苦掙扎中叫著先生。

  傅九辛立刻轉身,沖了幾步,看到面色如鐵警告地看著他的竇進財和忙碌地進進出出的姨娘們,又一下子停了下來。裡頭竇阿蔻還在聲嘶力竭地叫,傅九辛面色蒼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生孩子的人是他。

  他挫敗地在竇進財旁邊坐下,突然抓住竇進財:「別讓阿蔻生了,我們不生了!」

  這話剛好被掀簾子出來的穩婆聽到,立時唾道:「呸!不吉利的話少說!孩子大半個都出來了,你說不生就不生啊?」

  像是要應徵她的話似的,話音剛落,裡頭一聲嘹亮的啼哭衝破冬日裡陰霾的陰雲,迎來了這天裡的第一縷暖陽。

  竇阿蔻剛才用完了最後一絲力氣,腰身再也挺不住,跌到厚實的褥子裡,她全身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似的,分不清是血是淚還是汗。三姨娘在一邊給剛出生的孩子剪臍帶擦血跡,麻利地包裹在襁褓裡,而後把孩子湊到竇阿蔻眼前:「阿蔻,快看,孩子出來了,是個小九辛。」

  竇阿蔻只來得及掃過一眼,才將將看清嬰兒皺巴巴濕漉漉的臉,便再也撐不住,昏睡過去。

  傅九辛從門外衝進來,只看到了竇阿蔻蒼白汗濕的睡顏,他傾身把竇阿蔻摟進懷裡,於兩人髮絲交纏處,悄悄落下了一滴淚。

  他們誰都不知道,在竇家院子裡雞飛狗跳的時候,竇家院子外,四個太醫便裝守在門口,每人身上都備了吊命的千年老山參,和他們主上務必保證竇阿蔻母子平安的聖諭。

  竇阿蔻在黑甜一覺中,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在清墉城的那個臘八節,傅九辛下山去收賬,她自睡夢中忽然驚醒,跑到山門處一看,遠遠地看見傅九辛自千層梯下一階階走來。當時的她是逃去了舞象台,可夢裡的她卻站在黑暗中,看著傅九辛一步步朝她走近,剎那間春光明媚,草長鶯飛。今年的臘八節,她生下了兩人的孩子,她的生命,終是合成了一個完整如意的圓。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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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5 23:00:08

【62.學廚記】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竇阿蔻一反常態地沈默,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唉聲歎氣。

  傅九辛見她這副樣子,不由失笑,僅餘的最後一絲陰霾也盡數散去,想去揉竇阿蔻的頭,又恐弄散了髮髻,只得放下手:「你歎什麼氣?」

  「我就覺得陳伯挺可憐的。」竇阿蔻如實說出自己想法。

  傅九辛沈默了一會兒,說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若是陳伯願意,他也可以和你爹一樣,頤養天年盡享天倫,但他既選擇了這條路,就該接受這結果,怨不得人。」

  竇阿蔻胡亂點了幾下頭,就把這事兒從心裡驅除出去,畢竟陳伯一死,這事兒算是真正結束了。死去的人懷著未盡的願望與執念而死,活著的人卻還要繼續他們的新生活。

  轉眼到了九十月份,火辣辣的秋老虎下山猖狂,白日裡烈日炎炎,日頭毒辣,到了夜裡,卻立刻又變成了秋夜的涼爽,倒頗有些涼意。

  竇進財的繡坊已經有了些進展,竇家幾個姨娘的針線活兒本就細緻,再加上繡的又是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龍鳳鎮裡的百姓們從未見過的新奇花樣,立刻就從鎮裡原本就有的幾家繡坊中脫穎而出,竇進財深諳經營之道,雖然他們的繡品無論手工還是花樣都超出一般繡坊一截,但他的價格卻十分合理,比普通繡品貴不了幾文錢,如此一來,物美價廉的竇家繡品很快在龍鳳鎮裡風靡起來。

  起初還只是姨娘們繡好了一幅繡品拿出去變賣,然而很快就變成了鎮上的富戶們出錢預定,這生意算是做起來了。

  這期間傅九辛與竇進財關在書房裡談了好幾夜,大約是談些生意上的事,竇阿蔻不知道具體內容,只知道每每談完以後,第二天他們的繡坊總會搞出個新花樣,讓姨娘們的繡品賣得更火。

  竇阿蔻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行動開始遲緩不便,她本來就有些豐滿,懷著四五個月的身孕,就更顯得珠圓玉潤。三姨娘打趣傅九辛,說傅九辛本來就寵竇阿蔻寵得不成樣子,這會兒就更寵了,簡直像養了一個愛嬌的小千金。

  竇阿蔻吃得好喝得好精神倍棒胃口備香,她本來就愛吃,這段時間更是食慾大增。幾個姨娘各顯神通,天天變著花樣兒給她做好吃的。只可惜傅九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間精通浩瀚三千年史,獨獨這竈頭裡的事情,是一竅不通。

  然而這毫不妨礙好學青年傅九辛的求知,他這幾日天天窩在廚房裡,杵在幾個姨娘旁邊,專注地盯著從生食材到一盤熟菜的整個流程。

  三姨娘麻利地在鍋裡倒油,放入薑片蔥段翻炒,再從鍋沿滑入一尾魚,油鍋登時刺啦刺啦地爆出小油星,三姨娘用手腕輕輕滑動鍋子,待了片刻,熟練地將魚翻了個面,只見方才在鍋底的那一面已被炸得金黃。

  再下去的事情就簡單了,只要等魚兩面都熟了,放入清水滾煮,再加幾塊嫩豆腐,待魚湯熬至奶白,就可以出鍋了。

  三姨娘抹了把汗,倒不是因為竈膛裡的柴火,而是因為杵在她旁邊的傅九辛。

  這尊大神從一開始她剖魚就已經杵在這了,表情嚴肅認真,緊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就差沒有拿本小本子記著了。三姨娘知道傅九辛這是想學一招兩招給竇阿蔻煮飯吃,但你好歹有什麼不懂的要問啊。他倒好,就這麼靜悄悄站在一旁,不發一語,看似是不打擾她煎魚,但三姨娘覺得,他的存在就是一種極強大的氣場。

  她入竇家門時,竇阿蔻已經十歲了,傅九辛則十五了。十五的男子已經是個少年了,應該有男女之防了,所以三姨娘那時並沒有多少機會與傅九辛相處。但她總有一種感覺,這個少年不是平凡人,甚至她剛進門的一段時間,她有一度十分懼怕這個不言不語的少年。

  果然她的直覺在五年後得到了驗證。可她沒想到的是,這只本該翺翔蒼穹的鷹居然被自己家那個什麼都不懂的竇阿蔻絆住了翅膀,這只能說是天注定。

  三姨娘這麼想著,用眼角餘光瞟了瞟傅九辛,清了清嗓子,問道:「九辛,你要學做魚湯,光靠看是不行的,我和你說下這道菜的做法……」

  傅九辛繼續嚴肅地搖頭。清湯白水一樣寡淡的面孔下,是他一顆驚濤駭浪的心。他剛才在觀看三姨娘煎魚的過程中,內心受到了一陣又一陣的震撼。比如,三姨娘的鍋鏟翻飛,眼花繚亂堪比清墉城的斬峰十二式,三姨娘捏準時機果斷將鍋鏟插|入魚身下又翻一個面,那迅如閃電疾如流星的招式,便是七殺連環塢中隱匿於黑暗中的殺手也未必能做到……

  傅九辛陡然覺得,他好像冒冒失失踏進了一個他完全不熟悉的神秘未知空間,且這空間裡每樣東西似乎都蘊藏著巨大的含義,牆角老舊的筷子筒、房樑上垂著的一串干辣椒和玉米棒,竈膛裡燃燒著的柴火……每一樣東西都在默默地詭秘地注視著他,牆上碩大的鍋鏟和漏勺甚至「叮」的一聲反射了一道精光!千軍萬馬在前也巋然不動的傅先生,這時有了一種落荒而逃的衝動,他意識到,這是一個他無法掌控的世界!

  傅九辛發著呆,腦子裡洶湧醞釀著劇情豐富一波三折的小劇場,而這會兒三姨娘已經將一碗冒著熱氣的魚湯起鍋盛好,青花瓷的大碗裡,奶白色的細膩魚湯上漂浮著碧綠的蔥段,一小塊玲瓏剔透的嫩豆腐在湯中時隱時現,看著就讓人垂涎三尺。

  「去,給阿蔻端去。」三姨娘喚回了傅九辛的神智,傅九辛默默地壓下心裡的滔天巨浪,端著這碗魚湯走出去了。

  不知為什麼,三姨娘總覺得傅九辛的背影有一絲可憐的倉皇,三姨娘想,這一定是她的錯覺吧,畢竟傅九辛何時害怕過一樣東西?

  竇阿蔻躺在躺椅上,摸著她圓滾滾的肚皮。傅九辛一出現在門口,她就興奮起來了:「哦呀,先生,我聞到魚湯的味道了!」

  這魚湯是自她回到龍鳳鎮以後,三姨娘每天都要做的。一方面是替竇阿蔻補補,另一方面,也是聽人說,懷著孩子的時候喝魚湯,孩子生下來會特聰明。

  幸好竇阿蔻自懷孕到現在,一點害喜症狀都沒有。竇家對門的黃秀才新娶了個小娘子,也懷上了,害喜到現在,吃什麼吐什麼,聽到指甲刮擦的聲音會吐,聞到香火味道會吐,看一眼油膩的肉菜會吐,一張臉蠟黃蠟黃,偏生為了孩子還得吃,真是讓人覺得她懷的這個孩子簡直是天怒人怨。

  反觀竇阿蔻,胃口大開,什麼都吃,讓吃什麼吃什麼,她本就白嫩,現在皮膚更是好得像是要掐出水來,褪去了眉眼的青澀,多了些屬於成熟女人的嫵媚,整個人像一朵微綻的花,卻又沒開全,只能讓人依稀看到花瓣中滾落的晶瑩露珠,煞是漂亮。

  竇阿蔻就著傅九辛的手一口一口地喝下魚湯,滿足地摸了摸肚子,剛想吃完就瞇一會兒,被傅九辛攔了,哄著說:「阿蔻,別睡,我們出去走一會兒。大夫說這樣對你和孩子都好,生產的時候也順利些。」

  竇阿蔻點頭,她被傅九辛從小到大的教誨壓迫慣了,傅九辛說什麼她聽什麼。

  兩人出了院子,正值黃昏。晚風漸起,天一忽兒就涼了,但白日裡被曬熱的泥地又在反哺著熱氣,所以這氣溫不冷不熱恰是適中。

  竇阿蔻被傅九辛摟著,兩人挑了人少的地方,沿著龍鳳鎮外圍的一條護城河走,河邊柳樹陰陰,不少人在底下納涼。看到這對竇家繡坊的小夫妻過來,不由得就說了開去。

  傅九辛每日都要陪著竇阿蔻散步,所以鎮上的人也漸漸熟悉了這一家,只是那些家中尚有未嫁閨女的,就很看不上竇阿蔻。說是傅九辛這樣的人物,怎麼就栽在竇阿蔻手裡呢,看看竇阿蔻那樣兒,不僅不好生養,也肯定不會操持家務,一定是一個不賢惠的媳婦兒,只苦了那傅先生了,真叫做好白菜都被豬給拱了。

  這一棵白菜和一頭豬絲毫沒有意識到旁人的嚼舌,沿著河走了一段,便又回家去。傅九辛在心裡盤算,再過四五個月,孩子就出世了,看竇阿蔻的樣子,這孩子似乎不會讓她遭罪,想必生產的時候也不會讓她受太大的罪,這樣他也就放心了。

  他想,他小時流落街頭的時候,是根本不會想到他也能過上今日這樣有妻有兒的圓滿生活,這樣就足夠了。

  但傅九辛沒想到的是,就是這剩下的四五個月裡,他的孩子開始可勁地折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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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58:57

【61.楚蝕現】

  看著那露出來的東西,竇阿蔻都已經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傅九辛縱然性情冷淡,但也微微地露出了一些驚訝之色。

  石碑背後,被敲開來的石殼裡,有一個人為製造的淺淺的凹痕,凹痕裡裹著一柄劍。劍鞘表面覆蓋著一層灰色的石粉,若不仔細看,幾乎是與石碑融為一體的。而傅九辛看到的那個凸出的角,其實是劍柄的手把。

  傅九辛手上用力,將那柄劍自凹槽裡摘出,撲簌簌又落下一些粉塵。他拂去劍鞘上灰濛濛的石粉,劍鞘本身的顏色與花紋一點點凸顯出來。

  這是一柄十分古樸的劍。古銅色的劍鞘上刻著繁複的藏藍色花紋,除此之外,一絲多餘的裝飾都無。然而一眼看去,不覺寒酸,反而有種厚重蒼涼之感。

  傅九辛推劍出鞘,只聽清淩淩鏘啷一聲,筆直一線冷冽的寒光隨之出鞘,光華璀璨,奪目令人不敢直視,直至整柄劍出鞘,尚隱隱有龍吟之聲。

  竇阿蔻連忙錯開眼睛,傅九辛往旁邊挪了幾步,挪進樹蔭下,日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劍身反射出的光芒才漸漸黯淡下去,露出了它原本面目。

  那是一柄二尺多長的劍,劍刃極薄,一絲缺口也無,劍身呈現出一片暗影沈沈的青灰色,有一種冷兵器的肅殺。

  傅九辛一手握劍,獨立花蔭下。他的氣質與這劍相得益彰,他週身分明處於熱烈明媚繁花繽紛的夏日,竇阿蔻卻恍然感覺到了一剎那間冬雪紛飛,冷冽徹骨。

  她眨了眨眼,靠近幾步,直覺地不敢接近那柄彷彿飲飽了鮮血的劍,只說:「先生,這大概就是楚蝕了吧?」

  傅九辛反手一送,將劍歸鞘,那劍上所帶的懾人的氣也隨之漸漸消弭,竇阿蔻這才敢靠近,湊到傅九辛旁邊去仔細看那劍。

  劍鞘上除了花紋,並沒有什麼別的明顯標誌。竇阿蔻瞄了幾眼,眼尖地看到了刀柄上,有幾個黑漆描金的古篆文,她說:「先生,看那個。」

  傅九辛拿近了仔細看了兩眼,篤定道:「是楚蝕。」

  兩人一下子沈默下來,各自感慨良多。他們當初衝著楚蝕而去,在地宮裡九死一生,絕地重生,可就是遍尋不著楚蝕。而今在這夏日暮色蛙鳴中,卻不經意地找著了。

  只能說世事弄人。這把劍,原來沒有隨著流沙葬入毫輝城地底,而是被傅九辛的娘帶了出來,在生前藏進了一塊石碑中。

  若不是傅九辛眼尖,恐怕這楚蝕便要這樣千百年地沈默地湮沒在石中。

  竇阿蔻靠近傅九辛,輕聲道:「先生,阿娘的意思,其實是希望你不要再當那個什麼少主,過一個普通正常人的生活,才會把這劍藏起來的吧。」

  這個可敬的女人前半生為司幽國國母,後半生突遭大難,國破家亡,帶著幼子顛簸流離,這樣巨大的落差被她以一種更巨大更偉大的母愛扛了過來,替自己的兒子製造出了一方雖窘迫但平靜的天地,不讓他小小年紀就背負這過於沈重的使命。然而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命運線的走向草灰蛇線伏筆千里,十年後,傅九辛還是被捲進了這一場未盡的硝煙戰爭中。

  只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竇阿蔻在心裡默念,塵埃落定,他們也終歸回歸最初,平淡是真。

  傅九辛似乎也有所動容,靜靜撫摩著樸實無華的劍鞘,緬懷的面容有一絲極淡的柔軟和哀慟。

  竇阿蔻乖巧地立在他身邊,此刻晚風清涼,天邊一線霞雲翻捲著最後一道金邊,夕陽在他們所處的山坳中灑下一片金芒,整片沈雄壯闊的大地在這餘暉中沐浴沈睡,十分壯觀。

  竇阿蔻她知道此時無言沈默即是最好的陪伴,於是便不出聲,默默地看著眼前這景色發呆。四周十分靜謐,除了風折草葉聲,便是細碎的蟲鳴,此刻安謐寧和,也正因如此,傅九辛那一句突兀冒出來的話更令人膽寒,他說:「出來吧。」

  誰?讓誰出來?竇阿蔻猛地打了一個寒顫,在她一點都沒發覺到的情況下,居然有人無聲無息地靠近了他們。

  竇阿蔻張皇四顧,四周只有風穿樹葉的沙沙聲,但她心有所慮,每一個搖曳的樹影看上去都像是林中藏匿著的人。

  樹林一陣窸窣,一個人分開繁枝走了出來。他面上帶著銀質面具,只露出一雙眼睛。竇阿蔻只覺得這人的眼睛和身形都十分眼熟,似乎就是她認識的某個人,可這會兒真要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那人卻好似十分熟悉竇阿蔻一般,面具後的眼睛彎成了兩彎月牙:「嘿,湯糰子。」

  竇阿蔻一驚,醍醐灌頂,失聲道:「蘇洛陽?」

  對面的蘇洛陽笑著點了點頭,又轉向傅九辛:「少主——」他剛叫了兩個字,大概自己也覺得這稱謂不妥,於是苦惱地停了下來,斟酌了半晌,爽朗一笑,叫道:「傅先生。」

  傅九辛注視著他的面具半晌,眼中痛惜之色一閃而過,旋即又恢復平靜,點頭示意。

  「是這樣的,蟬蛻有一個不情之請。若先生答應,是再好不過了,若先生不答應,那也是情理之中。」蘇洛陽的語氣一如既往的輕鬆,但是竇阿蔻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

  傅九辛道:「說。」

  「希望先生去見陳伯最後一眼。」

  竇阿蔻渾身一震,她想起不對勁的地方了!當時她和傅九辛在那地下迷宮入口,蘇洛陽率先鑽出,等他們要出去的時候,陳伯放了那一場大火。最後一眼,竇阿蔻只看見熊熊烈火中的蘇洛陽和陳伯,那麼蘇洛陽現在臉上的面具……一定是他在那場大火中逃生,但被燒燬了臉。竇阿蔻心一顫,只覺得替蘇洛陽不值,又聽蘇洛陽提出這樣的要求,心情一時複雜。

  她對陳伯的感情很矛盾。既有些恨他怕他,又覺得他一個垂垂老人,這樣堅持著要復國,最後索性一把大火毀去一切,實在有些可憐可悲。

  可現在聽蘇洛陽所說,這個老人好似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從前做過再多的錯事也好,畢竟是一個長輩,做晚輩的,總不該絕情至此。

  她這樣想著,就看了一眼傅九辛。傅九辛的想法顯然與她相同,立刻點頭:「前面帶路。」

  蘇洛陽也不含糊,立刻拔腳走人。他帶著竇阿蔻和傅九辛往山的另一邊下去,一面走,一面說著當日發生的事。

  陳伯當時那一場火,放得實在是沒有留一絲餘地,彷彿就是衝著同歸於盡的念頭去的。縱使蘇洛陽別號蟬蛻,極擅逃匿與偷襲,在那樣的情況下,也不免勉強。況且他終是不忍看到陳伯活生生被燒死在火場,又攙了一個他,行動上緩慢了許多,最後雖然命是保住了,但全身被火燒傷了多處。

  竇阿蔻聽得一驚一乍的,她原以為她和傅九辛已經是九死一生了,沒想到蘇洛陽更是驚險,她有些猶豫,想看看蘇洛陽面具下的臉,被蘇洛陽笑著拒絕,說是怕嚇著她。

  竇阿蔻心裡惋惜,蘇洛陽從前的樣子還在她腦海中,那是一個十分俊秀乾淨的少年,而今被大火毀去容顏,就像是眼看著一樣美好的事物被活生生毀去,真是十分難受。

  蘇洛陽倒好像不大在意,又接著說起剛才被打斷的話。他畢竟年輕,雖然被火燒傷,但修養一段日子,也就好了;而陳伯本就年紀大了,在火場中死裡逃生後,傷口久久無法癒合,不多久後又發起了高燒,拖了好幾天,請了大夫來看,個個都搖頭,說是藥石罔及,準備後事吧。

  「他現在也就剩最後一口氣了,可還念著復興司幽國的事,先生就當行善積德,當著他的面許了他,也讓他走得安心些。」

  竇阿蔻和傅九辛都不做聲。這種對家國的執念不是他們所能理解,然而過猶不及過剛易折,凡事太過執著,便易成心魔。

  他們走了不多時,竇阿蔻舉目四眺,見這方向是往毫輝城遺跡而去。三人都練過武,雖然竇阿蔻因為有了孩子,被傅九辛勒令不準用內力輕功,但比起一般人來說,腳程還是快了很多。

  日頭已落在山後,只留下一點黯淡暈黃還殘留在天空,而他們也再次來到了毫輝城。

  暮色下的毫輝城遺跡,彷彿經歷了一場劫難,塔身已折了小半,斷壁殘垣立在慘淡餘暉之下,投下一片一片崎嶇陰影。各武林門派早已離開,遺跡上卻還有他們隨手拋棄的物資。若說之前未經挖掘的毫輝城只讓竇阿蔻感覺到了厚重的蒼涼古樸,那麼現在這樣的毫輝城,是真真切切被人棄置的殘跡了。

  蘇洛陽帶著他們在前面轉了個彎,消失在一片碎裂的磚石中,竇阿蔻跟著轉了個彎,才看到一棟破破爛爛的民居立在眼前。

  「他……在這裡?」竇阿蔻驚道。

  「嗯。說是死也要死在故國,我沒辦法,只能帶他回來。」蘇洛陽一邊說,一邊繞過民居荒涼的庭院,走進了內室。

  竇阿蔻遠遠便聞到草藥味,經過竈房時,還看到那爐上海煎熬著一壺藥。她盯著那藥爐發了一會兒呆,再回頭的時候,陳伯就猛然撞進了她的視線。

  竇阿蔻深吸一口氣,不自覺倒退了一步。此刻呈現在她眼前的陳伯,形容枯槁,一雙乾枯青紫的手臂無力垂在被褥兩側,像是被吸乾了血液,他瘦得不成樣子,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突出兩塊高高的顴骨,從前鷹隼一般的眼神早已不見,只剩下了纏綿床榻奄奄一息的懨懨。

  從前那樣精神矍鑠的老頭,一病下來,竟然便再也起不來了。

  他似是感到有人進來了,吃力地睜開渾濁的眼睛,麻木地一一掃過竇阿蔻和蘇洛陽,在停留到傅九辛的時候,猛地瞳孔一縮,精光暴閃,死死盯著傅九辛。

  傅九辛走前兩步,在他床前俯下|身,握住他皮包骨頭的手,沈聲道:「陳伯。」

  老頭子臉色青白,流下兩行渾濁的淚,一隻手抖索著探進懷中,掏出了一塊什麼東西,顫顫巍巍塞進了傅九辛手心。

  那是一塊玉牒。打開毫輝城地宮青銅門的玉牒。

  傅九辛低頭看了那玉牒良久,又對上陳伯期盼的眼神,當著他的面將玉牒收進懷裡,點頭:「陳伯放心。」

  陳伯像是一張被拉到極致的弓,脆弱的弦繃成一線,就等著最後那一剎那,傅九辛的話,像是這張弦上射出去的最後的箭,隨著他話音剛落,這張弓猛地一顫,終於斷裂。

  陳伯的身體在床上猛地一挺,而後重重落下,他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只能從喉嚨深處發出呵呵的怪聲,直到他閉上眼的最後一刻,他依舊在堅持著這一生的執念。

  毫輝城已毀,青銅門已倒,這玉牒又有何用?

  傅九辛歎了一聲,將玉牒重又掏出,拋給了蘇洛陽:「你拿著吧。」

  蘇洛陽的面具後發出一聲輕笑:「先生,你的意思,司幽國少主變成我了?」

  傅九辛頓了一頓:「未嘗不可。」而後便拉起竇阿蔻,走出了這屋內。

  這一次離開,他真的再也不會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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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57:38

【60.又一村】

  所有轟轟烈烈的大事件,結束的時候總不會那麼悄無聲息。

  儘管塵埃落盡大局已定,但總還有些零零碎碎的後事要交代。

  第一個上門的人是唐尋真和顧懷璧。唐尋真的殷殷呼喚自七里之外顫抖著波音就傳過來了:「阿——蔻——蔻——」帶著無限回音。

  竇阿蔻聞聲而出,熱淚盈眶:「師姐!」

  兩人一會合,立刻陷入了激動的汪洋大海中,握著對方的手又跳又叫,各自指手畫腳地說著各自的事兒。

  唐尋真說阿蔻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竇阿蔻說師姐那下面還有一個密室!唐尋真說阿蔻孩子還好嗎?竇阿蔻說師姐我找到那本醫書了!

  兩人雞同鴨講地對話了半個時辰,於是等她們口乾舌燥地結束,終於可以坐下來好好談的時候,她們陡然發現已經是相對無言,沒什麼話要說了。

  被撂在一旁一直默默無言的兩個男人此刻終於尋回了自己的存在價值。

  顧懷璧撇去茶上浮沫,對上傅九辛的眼睛,將他們所不知道的一切娓娓道來。

  據顧懷璧所說,他和唐尋真一起把當時在地底被****迷倒的那些江湖人救出來後,立刻又重返地宮,想幫助竇阿蔻找傅九辛,可才剛剛到了地宮入口,便看到熊熊的烈火一路順著地下溢出來的石脂蔓延,地磚被火焰炙烤得滾燙,幾乎無法下腳。這也就罷了,更因為地下本就封閉不流通,這火一著出來,那裡頭既酷熱又窒息,整條甬道四處躥著一人高的火苗,根本沒辦法進去救人。

  唐尋真聽到這裡還心有餘悸,嚷著:「阿蔻,我那時以為……以為你和傅先生怕是逃不過了,那麼大的火,那下面又機關重重——你不知道我多擔心你!」

  竇阿蔻有些赧然。唐尋真替她擔心著的那幾天,她和傅九辛在那密室裡,吃好喝好,除了擔心肚子裡的孩子,倒也沒別的什麼。

  顧懷璧安撫似的拍了拍唐尋真的手,看著傅九辛道:「傅兄,你和阿蔻果然是福大命大之人,在那等情況下,還能毫髮無損逃出生天。只可惜我武林各派雲集毫輝城,投下去那麼多人力物力,最後卻是這麼個結果……」

  顧懷璧想到這兒就腦殼疼。本來說好的楚蝕劍,說好的武功秘籍,一樣的影子都沒看到,倒是這幾個月的探秘地宮,各派都折損了不少人手,他幾乎都能看到那些掌門老頭令人嫌棄的臉了。

  竇阿蔻一聽這話不樂意了:「師兄,在青銅門外頭的那些石室裡,那麼多珠寶,一箱箱的金銀瑪瑙,可不都給你們搬上去了麼,怎麼還嫌不夠呀!」

  竇阿蔻很生氣。那些東西,本來就該是先生的,就算先生和她都不看重,可畢竟是他們的東西。白白把這些東西送給武林各派,已算是他們的寬容了;就算是不給,於情於理也讓人挑不出什麼錯來。所以顧懷璧這話,在她聽來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顧懷璧一哽。他那個乖順嬌憨的小師妹此刻活生生一副老母雞護崽的彪悍樣,而那個被她護著的男人在她身後一臉淡然。顧懷璧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種女大不由娘的悲涼。

  「嗐,那行……那我繼續說了啊。」顧懷璧立刻轉移話題,「我再說說徐離忍。我和尋真救人上去的時候,已經沒看到他們了。聽尋真說,他是隨身帶了侍衛軍和禦輦過來的?我們一個都沒見著。我猜他們大概是走了,那會兒肯定護駕為重,走了也不足為奇。後來幾天,我們雖然覺得你們是凶多吉少,可也沒有放棄尋找。那火燒了快一夜,滅得差不多的時候,霹小靂帶著磅礡堂的弟子又下去炸開了一個入口,我們搜了幾條路,都沒有找到你們。後來又實在沒法子,在地面上等了幾天。今天是聽龍鳳鎮裡的幾個師弟說起,形似你們的兩個人昨夜入了鎮,所以我和尋真一大早就找過來了。」

  竇阿蔻感動得眼淚汪汪,握著唐尋真的手一疊聲喊師姐。

  傅先生分毫不動,只挑重點問:「徐離忍可真走了?」

  「是。」顧懷璧點頭,「我們在毫輝城遺跡上找了你們這麼些天,也沒見他們回來過,那定然是回紫微清都去了。」

  傅九辛再無話,看不出在想什麼。

  當夜,竇阿蔻熱情洋溢地留唐尋真他們吃晚飯。本想再留唐尋真過一宿的,竇阿蔻自覺尚有許多體己話要和她說,只可惜顧懷璧說此次尋寶後事眾多,要料理各派傷員、財寶分配——竇阿蔻把它叫做分贓,還要回西烈堡處理雜七雜八的事宜等,說得竇阿蔻只能依依不捨的放人。

  顧懷璧和唐尋真這一走,好像捲了捲衣袖,把那些江湖上的喧囂和紛爭都一併帶了去,他們是竇阿蔻牽涉到江湖的見證,當竇阿蔻目送他倆的背影消失在龍鳳鎮郊外,她知道那些跌宕起伏的輝煌終於過去,她和傅九辛像是兩棵捱過了暴雨驚雷的樹,終於迎來了和煦的春日陽光。

  她和傅九辛就算是在龍鳳鎮上隱居下來了,外人看來,這一家不過是與鎮上千千萬萬住戶沒有差別的最普通的一家子。只是目前這一家子,日子過得略有那麼一些拮據。

  竇家被抄,竇家盡數家產全部充公,徐離忍的國庫滿了不少,可竇家就有些舉步維艱了。傅九辛心思謹慎,做竇家賬房的那會兒,曾特造了一個假身份,去銀樓替這不存在的人存了不少銀票,以防將來有變。

  他的謹慎在竇家落難時救了一家人。剛來龍鳳鎮的時候,竇進財就是靠著這筆銀子置下了這個院子,可坐吃山空立地吃陷,要養活這麼一大家子,這筆銀子眼看著越來越少了。

  當夜竇進財就召了一大家子議事。老爺子思來想去,拍大腿做了決定:開繡樓。把這院子空置的一間屋子騰出來當繡坊,幾個姨娘先縫些繡品拿去變賣,薄利多銷,等名頭打出去了,再籌謀擴大的事情。

  竇進財當初不過鄉下一介侍弄一片桃樹林子的農夫,白手起家直幹到給皇宮供應花木種植的皇商,這期間諸多辛酸自不必說。此時年過半百又重頭再來,他只覺得胸臆間充滿了熱血激騰,好像又回到了當初躊躇滿志的少年時。

  竇阿蔻看著自家老爹胸脯拍得山響,那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覺得有些擔憂,私下裡拉著傅九辛問:「先生,你看爹那主意成麼?龍鳳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有幾家經營了有些年頭的老字號,我們這新來的,拚得過他們嗎?」

  傅九辛到底比她看得遠些:「你要信你爹的經商之才。再者我們家還風光的時候,幾個姨娘什麼世面沒見過,宮中賞的料子綢緞、花樣繡法,她們都知道。可這鎮裡世代吃老本的繡坊就未必知道了……退一萬步說,不是還有我嗎?」

  傅九辛那麼一大通話,竇阿蔻聽進去的也只有最後一句。她的先生無所不能,於管家賬房一事上又是專能,於是轉頭就把這事兒忘在腦後,畢竟她現在的重要任務,是養孩子。

  毫輝城那些事兒彷彿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束了。竇阿蔻堅定認為他們能逃出生天是因為傅九辛的娘親在天之靈保佑,於是堅持要去她的墳頭拜祭。

  傅九辛自然答應。兩人準備了一籃子的冷食,還有蠟燭元寶之類的,踏著山上鬱鬱青草去祭拜。正是傍晚時分,七八月的天氣剛下過一場雨,山間清爽,涼風怡人,竇阿蔻對當下的生活心滿意足,覺得那些草葉上將落未落的露珠都很好看。

  傅母的墳自從傅九辛來了龍鳳鎮後便有了打理,不再是從前那荒煙蔓草的樣子,竇阿蔻要跪下來磕頭,被傅九辛一把攔了,脫了衣服折了幾折墊在地上,這才扶著竇阿蔻跪下來,一手還是攏著她的身子。

  竇阿蔻在行叩拜禮,傅九辛兩手虛虛搭在她肩上,眼神落在不遠處的石碑上。那座石碑立在傅母墳前也有十五個年頭了,當年傅母下葬之時,傅九辛年少,無力厚葬,全靠周圍鄰居湊錢辦了一具薄棺,只這座墓碑卻是傅母生前就備下的,倒不用費心。

  傅九辛以前從來沒有懷疑過,如今看到這碑,他倒有些奇怪,為什麼自己的娘親生前不給自己備棺槨,卻備了一座石碑?

  他凝視著那墓碑許久,忽然放開竇阿蔻,神色凝重地走近墓前。竇阿蔻正在唸唸有詞地禱告,看見傅九辛有異樣,頓時也站起來不解地跟在他身後。

  傅九辛在那石碑邊緣摸索了一番,竇阿蔻眼尖,瞧見石碑後有一個小小凸起的角,傅九辛顯然也發現了,他順著角往下摸,沈聲道:「裡面封了東西。」

  竇阿蔻還在四處找可以用的工具,傅九辛已一把抽出了她的佩刀,輕輕沿著角蔓延下去的脈絡敲打,金屬與石拖磨而過的聲音令人牙酸,幾下敲打後,石碑不敵金刀鋒利,裂了一條縫,石屑片片剝落,露出了一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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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56:38

【59.終歸家】

  竇阿蔻默默無言地站起身退開去,把溪邊的位置讓給丁紫蘇。

  傅九辛從剛才開始就好像根本沒看到這個人似的,從頭到尾連眼風都不瞥一下,淡然自若地示意竇阿蔻:他們該回去了。

  竇阿蔻走了幾步,又忍不住轉身回頭看丁紫蘇,這可悲的女人此刻仍蹲在溪邊瘋瘋癲癲地喃喃自語,背影看上去倉惶而可憐。

  「咳咳。」竇阿蔻裝模作樣地咳嗽兩聲,放慢了腳步,企圖拖慢傅九辛的進程:「先生,我記得,我們好像有那本醫書啊……」

  傅九辛看她一眼,嘴角一勾,算是回應了。

  竇阿蔻挫敗,她就知道自己這點兒小心思在傅九辛眼裡就根本不是什麼秘密,見微知著向來是傅九辛的本事。她乾脆耍賴:「先生,她挺可憐的,要不,咱把書給她吧?」

  傅九辛回頭看她,竇阿蔻微微仰著紅撲撲的臉,眼睛眨巴眨巴,無限期盼地瞧著他,那眼裡的誠懇和期待殺傷力巨大,令身經百戰的傅先生也忍不住心軟了一下,他輕輕歎了口氣,把那句「婦人之仁」嚥回肚子裡,從包裹裡拿出那本醫書,遞給竇阿蔻,以眼神示意她,去吧。

  竇阿蔻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一會兒,悄悄又走了過去,把書輕輕放在了丁紫蘇的身側。

  傅九辛看著竇阿蔻的背影出神。這就是他的阿蔻,他本來以為這一次歷險讓她長大,也將她的心磨練得硬了一點,可其實她依舊是那樣柔軟的竇阿蔻,不是矯情,不是裝樣子,她的內心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好似這世上這人間有再多辜負她的傷害她的事物,她也能坦然的釋然,就像原諒曾經的他一樣。

  丁紫蘇不過是兩人歸途的一個小波折,別過她後,兩人正式踏上了歸途。此處離龍鳳鎮不遠,加上他們又是歸心似箭,半個時辰後,便遙遙看到了城郊那家茶攤支起的幌子在迎風招展。

  幾個日夜的遇險逃難、末路狂奔讓兩人此刻看起來像兩個亡命徒,走在熱鬧的街上,人群自動自發離開他們兩尺遠,看著他們的眼神既帶著些鄙視瞧不起,又有點恐懼不安。

  竇阿蔻正在興奮中,壓根沒有注意週遭人的反應,拖著傅九辛一路狂奔,很快就到了竇家那個小院子門口。

  俗話說近鄉情怯,果然不假。竇阿蔻一隻腳都跨進門檻了,臨了又硬生生剎住,擡手抿了抿頭髮,抓著傅九辛的手緊了緊,才怯生生沖裡頭嚷:「爹,姨娘,我們回來了!」

  三姨娘的反應十分劇烈。她吃驚地看著像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小倆口,結巴了半天,忽然哎呀了一下,雙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你倆幹啥去了?!」

  倒是隨後聞聲出來的竇進財很鎮定:「嚷什麼,孩子回來就好,趕緊進屋弄乾淨,晚上做幾個好吃的,大家坐下來,這才是一家團聚。」

  幾個姨娘幡然回神,燒水的燒水、煮飯的煮飯,各司其職四散開去。

  竇進財冷冷看了杵在門口的女兒女婿一眼,不鹹不淡道:「還不進來?」而後率先擡腳就跨進了門檻。

  竇阿蔻嘿嘿一笑,連忙跟上。這意味著竇進財已經看穿他倆幹啥去了,心裡雖有氣,但還是原諒了。

  既然竇老爺都難得糊塗地裝作不知道他們瞞著他去幹了些啥,那麼小夫妻就更不會蠢到主動提起,三個人心照不宣其樂融融的,坐下來一家親。

  洗澡水燒好了,熱氣騰騰的一大桶搬到了屋內,小倆口被各自分開各自去洗澡,竇阿蔻把自己浸到水裡去,頓時覺得裹在自己身上的那層泥殼卡吧一下裂開了一條縫。

  她把自己搓巴搓巴,直把那桶水洗成了黃河水,又換了一桶才洗乾淨。熱乎乎的水把身體煨熱,熨帖得十分舒服。

  竇阿蔻摸著自己的肚子,那裡還平坦得沒有一點凸起,可卻有一個小生命在悄悄地孕育著,這天地間的生命流轉生生不息,以一種令人敬畏的方式帶給竇阿蔻這一恩賜。

  竇阿蔻猛地想起那天晚上她肚子的痛和褻褲上那點點落紅,雖說她後來幾天沒有什麼異常,人也精神得很,但她還是坐不住了,一下子從浴桶中站出來,匆匆忙忙套了乾淨衣裳,鬆鬆挽了一個髻,就往外面沖。

  沒想到她將將邁進花廳,便見到了一屋子的人嚴陣以待,那架勢倒像是三堂會審。她一出現在門口,幾個人的臉上不約而同地現出了緊張的神色。

  傅九辛一個箭步上前,緊張地扶住她:「阿蔻,你怎麼樣?」他踟躕了一下,好像有些猶豫,俯到她耳邊輕聲問:「還流血嗎?」

  竇阿蔻臉一紅,搖了搖頭。

  傅九辛顯然鬆了口氣,可扶著竇阿蔻的手絲毫不肯放鬆。

  竇阿蔻動容地側頭看了他一眼,這個男人顯然只是草草洗了一把,髮根還帶著潮濕的水汽,眼下陰影濃重,一張英俊的臉有些蒼白,越發襯得他斜飛入鬢的眉如鴉翅一般。

  三姨娘也緊走了幾步,把竇阿蔻引到屋裡坐著的一個陌生人前,一邊絮叨:「阿蔻,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我說九辛這孩子怎麼才洗了那麼點兒時間就衝出去請大夫。你放心,九辛請來的是回春堂的聖手,龍鳳鎮都出了名的。你趕緊讓他看。」

  這陌生人就是那回春堂的聖手大夫,慈眉善目的鬍子一大把,正笑瞇瞇看著竇阿蔻。他身後跟著一個提了藥箱的藥童,看到這正主孕婦來了,嚴肅正經地排開了長龍般架勢,明晃晃的銀針、陶瓷火罐、艾炙筒艾葉一字兒在竇阿蔻面前排開。

  傅九辛愣住了,這是要幹嘛?他面色發黑神情嚴肅,攥住竇阿蔻手腕的手指一下子收攏,牢牢將那一小截細細的骨肉捏在手心。

  老大夫瞥了自己毫無眼力見兒的徒弟一眼,伸指要把竇阿蔻的脈,他盯著傅九辛礙事的手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終於忍不住重重咳了兩聲。

  「啊?哦?」傅九辛呆呆地鬆開了手,他自從得知竇阿蔻有孕,又被竇阿蔻的落紅嚇了一跳後,那智力就是飛流直下三千尺,一路往癡呆的方向轟隆隆地瘋狂奔騰。逃命時還沒怎麼發覺,這會兒那呆傻勁就暴露了。

  老大夫照例問了問病竈症狀,又凝神把了會兒脈,任憑在座眾人的各種眼神能把自己戳出個暴雨梨花針般的滿身洞來,他自巋然不動,一張臉端得平平淡淡,什麼油鹽醬醋都瞧不出。

  半晌,他面容一鬆,樂呵呵地捋了捋鬍子:「沒事兒,一大一小都好著呢。早些時候流了點兒血,是因為被人撞了一下,又加之神思焦慮氣血奔騰所致,得虧小丫頭身體底子好,胎算是穩住了,我再開幾副安胎藥,平素留意著些,沒什麼事兒的。」

  傅九辛繃得筆挺的身體一點點鬆下來,一臉鄭重地聽著老大夫叮囑這叮囑那,那慇勤懇切的小眼神,差點兒讓老大夫扛不住。

  竇阿蔻痛苦地扭過頭,不忍看這個精明的竇家賬房徹底墮落成了一個二傻,可扭過去的臉上,卻到底露出了一個甜蜜的笑。

  入夜了。竇阿蔻被幾個姨娘團團圍著灌輸了一麻袋的孕婦須知,才被放回去和傅九辛重聚。

  傅九辛早又徹底重新洗了一回澡,躺在傅九辛身邊,鼻端傳來他身上沐浴後的淡淡清香和水氣,肚子裡的孩子安穩地成長著,窗外一脈清淩淩的月光透過窗欞水銀一般洩進來,這一切的一切都讓竇阿蔻覺得美好的不真實。

  竇阿蔻回想過去這短短幾天幾夜的生死歷險,幾次以為會命喪黃泉,幾次以為路終人盡,可在這個寧靜的夜裡,她所珍視的所有東西都安好地躺在她的手心,這真是一種幸福。

  傅九辛懷揣著一顆二傻的心也很澎湃——儘管他面無表情。就在昨天的這個時候,他還在痛恨自己沒辦法保護好竇阿蔻母子,可上天還是眷顧他們的,峰迴路轉有驚無險,失而復得的感覺令他更為珍惜竇阿蔻。

  兩人各懷心思,劫後餘生的感恩讓他們對彼此的感情更為深沈,那個夜裡,兩人居然誰都沒有睏意,耳鬢廝磨肢體交纏,好像怎麼也親不夠。這種親暱單純的不帶著任何一絲情|欲,卻更顯深刻。

  竇阿蔻抱著傅九辛的胳膊,想了想,輕聲道:「先生,我其實還是挺遺憾的,沒有找到楚蝕劍。」

  她把那間密室裡的角角落落都翻了個遍,翻出給了丁紫蘇的那本醫書和不少武功秘籍,可怎麼也沒找著楚蝕。房中倒是有武器架,可上面陳列的都是一些普通的刀槍,也不像有楚蝕的跡象。

  難道楚蝕其實並不在毫輝城遺跡裡?或者是楚蝕已經隨著被炸毀燒燬的毫輝城永遠地埋入了地下?不管是哪種結果,竇阿蔻都覺得有些缺憾。

  傅九辛倒不在意:「有沒有楚蝕不要緊。你知道我在意的是……」他沒有出聲,但竇阿蔻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心裡一樂,也就沖淡了對楚蝕的念頭。

  那些血與淚、恐懼與絕望的記憶已經成為了過去,被封存起來。草長鶯飛,小夫妻的春天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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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55:51

【58.送醫書】

  竇阿蔻和傅九辛並排平躺在床上。

  居這屋內一桌一椅,但凡擺設都力求奢華,除了那架鑲了琉璃彩石的屏風外,房頂上也嵌了幾顆夜明珠,此刻正與那琉璃金銀的光芒交相輝映,將那屋頂照得像是繁星燦爛的夜空。

  竇阿蔻安慰自己,哪怕是等死,在如此美景之下,與心愛之人一同共赴黃泉,倒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她側了側身,想抓住傅九辛的手以求個安慰,不料傅九辛忽然騰地一下坐起來,唬了竇阿蔻一大跳。

  「先生?!」竇阿蔻驚疑不定地撫著胸口。

  「阿蔻,你看那裡。」傅九辛的語氣有些波動,顯露出了他罕見的情緒激動。

  竇阿蔻順著傅九辛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他們上方那一方用大塊平整的磚石砌成的頂,鑲嵌了幾顆排列形狀奇特的夜明珠。

  這……好像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啊。竇阿蔻眨了眨眼,心裡納悶。但她又知道傅九辛不可能無緣無故讓她看,於是費了點心思去琢磨那幾顆夜明珠,看著看著,眼前看似毫無規律的排列忽然之間成了一個整體,竇阿蔻如醍醐灌頂般頓悟,激動地指著頭頂大叫:「我們有救了!」

  他們頭頂上,正是用夜明珠排列而成的機關圖,細看像是八卦陣圖,卻遠沒有那般複雜而繁複,但若不仔細去琢磨,一眼瞄過,也就這麼忽視了。

  生門和出口就近在咫尺,他們卻平白錯過了這麼多天!

  竇阿蔻和傅九辛互相凝視。什麼叫柳暗花明又一村,什麼叫踏破鐵鞋無覓處,他們現在算是知道了。

  傅先生無所不能,他看了那陣圖一會兒,腦中默默地盤算推演,而後轉頭讓竇阿蔻走遠一點,只見他暗自提氣,在地上跑了幾步,就著衝勢踩上石桌,足尖一點,整個人騰空而起,在空中極漂亮地翻轉側身,像一尾身姿靈活矯健的魚。

  竇阿蔻驚歎連連,欣賞著傅九辛的空中表演。傅九辛淩空而起後,單手抓住粗大的房梁,另一手去搬弄那些夜明珠。

  不出他們所料,這些夜明珠果然是可以移動的。傅九辛移一顆便端詳一番,再去移動另外的珠子。竇阿蔻不懂機竅,在地下仰著頭看,只看到那些珠子在傅九辛的擺弄之下漸漸演變成了奇特的形狀。

  傅九辛把最後一顆珠子移到正確的位置,只聽轟隆一聲,頭頂上嚴絲合縫的頂板開始顫動,石板摩擦石板的聲音令人牙酸。

  竇阿蔻捂著眼睛躲避那些紛紛落下來的灰塵和泥土,傅九辛早在機關開啟之時就敏捷地躲閃開去,現在也落了地,和竇阿蔻一起等待機關靜止。

  顫動的轟鳴聲過去後,窸窸窣窣落下的塵土在地上積起了薄薄的一層。竇阿蔻悄悄睜開一隻眼睛,看到他們頭頂上方,靜悄悄露出了一個黑黢黢的洞口。

  兩人相視一眼,傅九辛當機立斷下了決定:「阿蔻,你先上去。」

  竇阿蔻輕功不精,得虧傅九辛在底下用內力送了她一程,才輕飄飄扶搖直上,扒住了那個洞口。

  她掙巴兩下,鑽進那個洞口後,立刻伸手:「先生,你上來吧!」

  依傅九辛的功夫,其實用不著竇阿蔻伸出援手,然而他看見竇阿蔻滿臉焦急,一副可憐巴巴的望眼欲穿的模樣兒,不由自主地就把手伸了過去。幾乎是立刻的,竇阿蔻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往後用力一拉,兩人雙雙跌倒在洞裡,氣喘籲籲地抱作一團。

  這個黑黢黢的入口裡頭是一條坡度較緩的窄道,像是用手挖出來似的,十分逼仄,甚至無法直立。

  兩人只能手腳並用,一前一後地像嬰兒一般的在這窄道裡爬行。通道太窄,一擡頭就能撞到頂,那些岩石像山一樣地迎面向人壓來,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

  在幽閉狹窄的通道裡爬行不是什麼愉快的感受,竇阿蔻覺得渾身不舒服,被壓抑得恨不得能舒展四肢大喊一聲,可看看前方,卻依然望不到盡頭的黑暗,不見一絲光亮。

  黑暗中一點兒活人的氣息都沒有,只有岩石深處傳來的水滴的聲音,不緊不慢地一下一下擊打在岩石上,聽得久了,這聲音好像就滴在心尖兒上,像是催命的腳步聲。

  竇阿蔻心慌,空間狹小無法回頭看,也不知道後面跟著的還是不是傅九辛,竇阿蔻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得心驚膽戰,她停下來,怯怯地叫了一聲「先生」,她的身後立刻傳來沈穩的一聲:「我在。」

  竇阿蔻籲了口氣,憑空覺得踏實了不少,定下心來繼續往前爬。這窄道想必是設計者留的生路,但是大概用到它的機會不多,地上坑坑窪窪,還有不少碎石坷垃,竇阿蔻一路爬去,膝蓋並手肘磨破了不少地方。

  窄道依地勢而建,最窄的地方甚至都無法膝行,人幾乎以貼著地面的姿勢如毛蟲一般蠕動而過,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捱過了這一段,竇阿蔻覺著自己簡直被削了一層皮,好在眼前峰迴路轉,地道逐漸寬敞起來,可容半人高,地勢也漸漸往上,雖然形勢好像並沒有什麼突破,但兩人至少不用連貼著地,一點一點蠕動身體了。

  光明出現得總是出人意料。竇阿蔻起初只看到了前方朦朦朧朧的一圈光暈,麻木地想難道她是出現幻覺了麼。她閉眼再睜眼,眼前這光亮不僅沒有消失,反而隨著她的前進越來越亮,竇阿蔻思考了一秒,猛地跳起來:「先——哎呦!」

  她忘了身處窄道,冷不防腦袋結結實實地與岩石死磕了一下,她卻連呼痛都顧不上,興奮地指著那光亮大喊大叫。

  人於極限之處迸發的力量是無窮的,更何況如今希望就在眼前,竇阿蔻連爬帶蹭,奔著嚮往的光明而去,日光照在臉上的一剎那,她雙臂用力在兩邊一支,猛地躥出了洞口。

  傅九辛緊隨其後,兩人一齊躥了出來,大片大片辣的日光立刻將兩人淋了個一頭一臉,竇阿蔻睜開眼睛,直視那刺眼的日光,逃出生天的感覺如同破水而出,陽光雨露風沙雲彩,每一樣事物都如此美好。

  傅九辛還有理智,摀住竇阿蔻的眼睛:「阿蔻,小心刺傷了。」

  竇阿蔻在他的掌心裡眨眼,拿下傅九辛的手掌,嘿嘿笑道:「先生,我們逃出來了!」

  她往後倒去,放任自己的身子摔在豐茂的草地上,看著浩浩長空,內心的激動澎湃半天也無法平息。

  傅九辛也放鬆下來,轉頭對上竇阿蔻的眼睛,兩人手握著手,一齊笑得像兩個傻子。

  激動過後,兩人冷靜下來,開始考慮接下來該怎麼走。

  傅九辛站起來,去附近走了一圈,回來時已經有了打算:「阿蔻,你瞧這兒眼熟麼?」

  竇阿蔻聞言仔細看了看四周,景致確實眼熟,好像曾經來過一般,她皺著眉頭努力回想,忽然一拊掌:「是阿娘的墓!」

  傅九辛點頭。

  原來他們兜兜轉轉,陰差陽錯之下找到的出口,竟然離傅九辛娘親的墳不遠,就在這一片山頭上。

  說也奇怪,這毫輝城的地下迷宮錯綜複雜,綿延百里,這唯一的出口居然是在傅九辛娘親的墳附近,不得不讓人歎一聲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竇阿蔻認真地說:「先生,我覺得一定是阿娘在天之靈在保佑我們,所以才讓我們誤打誤撞逃了出來。」

  兩人在地下也不知困了多久,在地下又是逃命又是爬地,現在兩個人都灰頭土臉,歸心似箭,迫不及待地往龍鳳鎮的家裡趕。

  兩人打算去山邊的那汪小水潭裡洗把臉就走,剛掬了捧水,忽然聽見林中窸窸窣窣的,慢慢地走出一個人來。

  竇阿蔻定睛一看,那人是丁紫蘇。

  她也好不到哪裡去,一頭長髮亂糟糟地披在肩上,身上那衣服髒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和她平常精心打扮的模樣完全不一樣,簡直判若兩人。

  竇阿蔻愣了一愣,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話;傅九辛則是對竇阿蔻以外的人都不甚熱心,於是兩個人都詭異地沈默了,只是回頭繼續清洗手和臉,好像根本沒看見丁紫蘇這個人一般。

  竇阿蔻慢騰騰地清洗著指甲裡的泥土,看似從容自若,其實心思全在丁紫蘇身上,她很想看看丁紫蘇現在在幹嘛,可背後又沒有眼睛,所以覺得全身不自在。

  她正胡思亂想,水面上漸漸顯出了一個倒影,就在她的倒影旁邊。竇阿蔻嚇了一跳,一個猛子跳起來,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丁紫蘇渾然未覺傅九辛的殺氣和竇阿蔻的緊張,她喃喃地自言自語:「找不到醫書……找不到醫書……他不會要我了……」

  竇阿蔻驚呆了,眼前的丁紫蘇,好像已經是個半瘋了。

  丁紫蘇盯著自己水中的倒影,慢慢蹲下|身去,把水潑在自己臉上,露出一張白皙姣好的面容,她愛憐萬分地摸著自己的臉頰,忽然又癡癡地笑起來:「我還是漂亮的!美人!英雄都愛美人!沒有醫書有什麼要緊!」

  竇阿蔻不知道這些日子來她遭遇了什麼,她同徐離忍狼狽為奸,在地下迷宮時向眾人下****,這些都讓竇阿蔻萬分厭惡並且討厭她,可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竇阿蔻忽然又覺得可憐。

  她從來沒有得到過真正的、不計較得失的、純粹的愛,她和徐離忍之間的關係,竟然要靠一本醫書來維繫,說她是咎由自取也罷,自食其果也罷,起碼在此刻,她嘗盡了天下最苦澀悲哀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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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54:32

【57.連理枝】

  「嗯?」傅九辛立刻發覺了她的異樣,頓時緊張起來,「怎麼了?哪傷了,啊?讓我看看!」

  傅九辛緊張得冷靜全無,一雙手上上下下將竇阿蔻摸了個遍,奈何卻沒摸到點上。

  竇阿蔻只覺得下腹一股鈍鈍的絞痛,股間有熱流在一點點湧出,她並緊雙腿,猛然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和到地下時與丁紫蘇的那一撞。當時她感覺並無大礙,再加上一心想著要找傅九辛,也沒有放到心裡去,而今想起來……

  她忽然覺得全身冰涼,一種滅頂一般的窒息的感覺洶湧地朝她襲來。竇阿蔻出了一身冷汗,艱難地拉住傅九辛的衣角,蠕動著嘴唇吐出幾個字:「先生,孩子!」

  傅九辛初時並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愣,然後他看到竇阿蔻灰敗的臉色和泛紅的眼眶,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遍:「孩子?」那尾音都帶著顫。

  竇阿蔻哭出來了:「孩子,先生的孩子、我的孩子!丁紫蘇……下來的時候被丁紫蘇撞了一下,我肚子好痛!」

  她哭得淚水漣漣,既害怕又悔恨,顫巍巍地縮在床上,護著自己的肚子。

  傅九辛呆了一呆,突然跳起來,他想去抱抱竇阿蔻,但又怕自己冒失傷了她,手忙腳亂得像一個毛都沒長全的青頭小夥子。

  他遇事從來冷靜自持,但到底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何況對方還是他的妻兒,在其他方面可以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一碰到與心上人相關的事物,頓時束手無策主意全無。

  他能做的,也不過是笨手笨腳地把竇阿蔻攬到懷裡,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卻不知如何安慰她。

  在這個時候,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絕望感足以讓人滅頂,像是溺水之人,睜開眼睛,目力所及皆是茫茫白水;張大嘴巴,帶著水草腥氣的水一股腦兒湧入胸腔,竇阿蔻幾乎都體驗到了那種巨大的悲愴和水一同將肺擠爆的痛感。

  她在淚眼朦朧中不斷的自責,擡頭看傅九辛,卻被他那雙猩紅而充滿水汽的眼睛震撼了。

  她的先生,小時經歷了那樣的苦難也不流淚的人,和她離別重逢也沒有動容過的人,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淚了。

  傅九辛聲音有些啞:「阿蔻,對不起。」

  竇阿蔻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這句對不起本應是由她說的,因為她的大意和莽撞。

  傅九辛卻還在喃喃,他抱住竇阿蔻,把頭深埋進她的懷裡,自言自語道:「對不起,是我把你拖進來,是我對不住你……和孩子。」

  有的時候,太過激烈的情感無法言說,只能通過眼淚來詮釋。

  竇阿蔻被傅九辛所震撼動容,但片刻後她就回過神來,現在、此刻、當下,她必須說點什麼做點什麼,不能讓傅九辛把所有的過錯和包袱都一力承擔下來,獨自吞下所有苦楚。

  她像摟住一個撒嬌的孩子那樣摟住傅九辛,殘淚還在臉上,嘴角卻已經微微翹起來:「阿辛,你不要怕。我們的孩子不會有事的,不信你摸摸。」

  傅九辛吃驚地擡起頭:「真的?你可是在誆我?」

  其實竇阿蔻內心也很忐忑,她是頭一次做母親,哪裡知道孩子到幾個月要注意保護,她只感覺到剛才下|身有血湧出,以為是孩子保不住了,一時慌亂之下就失了神智大哭起來。

  可那股鈍重的絞痛已經過去,現在她一切安好,好似根本沒什麼事情,於是又略略放下心來,心想大概是她太過小題大做了。

  而傅九辛又已經那樣問了,到了這個份上,竇阿蔻也只得咬牙先給傅九辛服下一個定心丸,於是柔聲道:「是真的。」

  傅九辛猶豫了一番,把手慢慢放到竇阿蔻還平坦的小肚子上,竇阿蔻吃癢不住,不由得動了一下,傅九辛的手立刻像閃電般地彈開去,結巴道:「他他他動動了!」

  竇阿蔻撐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她雖然不怎麼懂,可也知道這麼點的月份,孩子還沒長出胳膊腿呢,她笑道:「先生,那是我在動。」

  「啊?哦?」傅九辛像個傻子似的重複,訥訥地收回手,他擡起頭來,看著竇阿蔻,眼神柔軟。

  竇阿蔻覺得剛才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意又湧了上來,眼眶好像又濕潤起來,她哽咽著問傅九辛:「先生,如果……如果我沒保住孩子,你會不會怪我?」

  她別過頭不敢看傅九辛的眼睛,心裡七上八下。

  傅九辛沒有絲毫的遲滯和猶豫,堆在他眼角眉梢的那些鋒利的刀光此時軟成了流動的水,他輕輕說道:「有孩子固然好。可陪伴我走過一生的那個人,只有你。如果非要在兩者之間選擇,我更高興看到你平安無事。」

  竇阿蔻眨眨眼,低頭拂去眼中的濕意。真好,他說他不怪,他說他選擇她,和她當初懷著孩子也要執意下來找他時的心情一樣。他們都做出了相同的選擇,即對方才是最重要的那個人。

  然而這樣的脈脈溫情也沒有持續多久,兩個人一個是頭一次有孩子的母親,一個是年輕的父親,誰都不知道竇阿蔻現在這個情況緊不緊急,不知道這孩子在腹中安穩地沈睡著還是已經死去,於是愁雲慘霧還是慢慢蔓延開來。

  傅九辛抱著竇阿蔻好一會兒,忽然下定決心似的,一下子把竇阿蔻放倒在床上,而後就去脫她的褻褲。

  「哎——」竇阿蔻揮舞雙手,忙不叠地阻止,她很快明白過來傅九辛的意圖,於是更加著急:「別看!」

  她這樣的小打小鬧怎麼困得住傅九辛,後者一手將竇阿蔻雙手禁錮在自己掌心,而後軟聲求道:「阿蔻,就讓我看看,我看看你傷得嚴不嚴重,就看一下。」

  竇阿蔻對上傅九辛清淩淩的雙眼,頓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垂頭喪氣由著傅九辛擺弄,褻褲微微褪下一半,竇阿蔻本來是摀住雙眼的,實在忍不住張開指縫,偷偷瞄了一眼,這一眼就讓她瞧見白綢褻褲上的一點猩紅,尤其的刺眼。

  這一眼之下,她心涼徹底。

  傅九辛沈默著重新替她整理好衣裳,無聲地抱住她,把頭埋進她的頸窩裡。這一刻,竇阿蔻甚至都感到了傅九辛的顫抖。

  這一對無知的父母這一夜過得很不安生,幾乎兩個人都懷著孩子死去的悲壯心情夜不成寐。後來很久以後,三姨娘聽到竇阿蔻無限感慨地說出這段往事,笑得差點兒背過氣去,當然那是後話了。

  這一夜竇阿蔻是被傅九辛抱在懷裡睡了一夜的,他們相擁的姿態令竇阿蔻聯想到了別的什麼。就像是兩棵樹,當整個原野與森林都焚燬成了焦土,漫山遍野的鮮花已經凋落成灰,只有他們還相依相偎著,足下緊緊抓著這一方泥土,一起堅韌著往上生長。

  因為這件突如其來的意外,原來還帶了三分悠閒的被困立刻變成了十成十的困境。竇阿蔻知道再也不能安慰自己說食物和清水還足夠,他們還可以繼續過著這上天賜予的「二人世界」,她耗得起,她肚子裡的孩子可耗不起。

  傅九辛顯然比她更緊張,他開始每天都出去搜尋逃生的路線,並且不準竇阿蔻和他一起去。竇阿蔻便只能待在房裡等他,希望傅九辛能帶著好消息回來。

  可帶回來的卻是一個又一個的壞消息,傅九辛幾乎把所有岔路都走了個遍,那張他自己畫的地圖上被一個又一個的紅叉佈滿,幾次碰到機關遇到意外,幾次死裡逃生,令他的心情越來越沈重。

  窮途末路的困境中唯一的安慰就是他們眼中的對方,只有在深夜裡,兩人擁抱在一起,感受著對方的體溫心跳和呼吸,他們才能暫時從當下令人絕望的窒息中得到一個短暫的解脫修養身心,第二天再滿懷期望尋找出路。

  連續三天,傅九辛都沒有找到出去的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這地下迷宮的設計者心思縝密,從那條陰人路一般的詭異通道就可看出他也擅弄人心,狡兔都有三窟,更何況這麼一個精於謀略的人,他是絕對不可能只給偌大的這麼座迷宮留一個出入口,傅九辛很篤定,一定有別的出口,只是他還沒有找到。

  可時間不等人,他們的食物和水已經越來越少了。竇阿蔻只嚷著說近來胃口不好,一口都不肯多吃,連平常一半的食量都沒有。傅九辛知道她這是故意節省口糧,讓一個有孩子的女人餓肚子,傅九辛簡直不能原諒自己,他急得都上了火,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探索已經走過的路,疑心自己沒有找到機竅開關,用雙手一寸一寸在牆上地上摸過。可也許天要亡人,命定如此,不管他怎麼努力尋找,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這一天,他們吃完了最後的糕點,喝盡了最後一滴水,彼此都知道再找不到出路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傅九辛半倚在床上,竇阿蔻枕著他的胸口,懶洋洋地把玩著他一縷黑髮。

  「怕不怕?」傅九辛沈聲問道。

  竇阿蔻知道他沒有把那個怕字後面的死字說出來,大概是不忍挑明,但她心裡卻很平靜,搖了搖頭:「不怕。」

  到了這個時候,心境反而奇異般地平和起來,前幾天那些擔憂恐懼焦慮和患得患失都沒了蹤影,只餘下一片靜水深流。

  她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只是有點遺憾。沒看到我們的孩子出世。」

  傅九辛無言,只有更緊地抱住她。

  竇阿蔻想,夠了,這輩子能與傅九辛結為夫妻,度過一段靜世安好的日子,還有了一個不知道能不能出世的孩子,她這輩子就已經夠本了,何止夠本,還大賺一筆。所以即使上天要在此時收回她的幸福乃至於她的性命,她都已經有了足夠的資本做到不怨天尤人,平靜面對。

  也許沒有陽光雨露的眷顧和滋潤,兩棵樹終究沒辦法在荒蕪的山野裡生長,但只要他們是並肩站在一處,哪怕看著對方漸漸枯萎。她知道,即使他們死後,他們的根莖也緊緊纏繞在一起,不能分離。

  最濃重最深入骨血的深愛,到頭來也不過是兩個人手握在一起,笑著互相對對方說:「好了,我們可以一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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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53:51

【56.醫書現】

  竇阿蔻跟著傅九辛走了沒多久,在這條主路上拐了幾個彎,便看見前方赫然出現了分叉。

  這裡的宮殿也是依地勢而建,其中盲道死路錯綜複雜,竇阿蔻緊緊跟著傅九辛,不敢多離開一步。

  傅九辛看了看自己連起來的那張地圖。循常理,宮殿建築一般是左右對稱,中間正殿,兩旁偏殿,縱有星羅棋布之勢,也不會太過詭譎。傅九辛心裡思忖了一會兒,牽著竇阿蔻走進了右邊那條分叉。

  竇阿蔻還以為傅九辛選擇了這條路,卻不想傅九辛走了不過片刻,在離盡頭較遠的地方停住,他四下裡找了找,搬起廊道角落一座石質的鎮邪獸,這鎮邪獸大約有一尺見方,傅九辛卻毫不費力地單手舉起,而後使勁往路的盡頭一拋,那尊鎮邪獸重重砸在地上,巨響在有限的空間裡來回激盪,竇阿蔻忍不住摀住了耳朵。

  她看到那鎮邪獸被摔得四分五裂,圓滾滾的獸頭掉了下來,咕嚕嚕慢慢往路的盡頭滾去,就在那一剎那,彷彿它踏入了某個禁區,一瞬間機關開始開啟,齒輪與鐵鏈軋軋轉動伸拉,頂上射出弓弩,地上鑽出刀尖,兩旁密密麻麻刺出無數淬了毒的長槍。深埋在牆內地下的機關轉動的聲音沈悶而雄壯,隆隆聲不絕於耳,等到徹底平息下來時,那顆石質的獸頭已經碎成了石塊。

  竇阿蔻驚恐地瞪大眼,不敢想像若是剛才過去的是一個人,會是怎樣淒慘的死法。

  傅九辛低頭,在那紙上的一條黑線盡頭打了個叉,然後把它旁邊的線加粗加黑,轉頭對竇阿蔻解釋:「這條路果然是死路,我們回頭沿著那條主路走,錯不到哪去。」

  右邊的路已經被證明是行不通了,便只剩下左邊一條。不用費盡心機忐忑不安地去選擇,身邊又有傅九辛在,竇阿蔻居然生出幾分郊外踏青的閒情逸致來。

  左邊的路也和右邊的一樣,一模一樣的青磚磊就,每隔一丈開外的嵌在牆壁上的一盞油燈。這宮裡的每條路都做得相似,若是方位辨識感不強之人,只怕要迷失在這彎彎繞繞的迷宮裡頭。

  這條路不長,也很快就到了盡頭。盡頭是一堵牆,牆上微微凹陷進去一扇門大小的淺坑,竇阿蔻上去四下亂摸,又亂撳亂按了一番,牆絲毫不動,只能失望地退回來。

  傅九辛低頭看了看她,竇阿蔻氣鼓鼓地鼓出了一張包子臉,兩隻眼睛圓溜溜地瞪著那堵牆,不由得覺得好笑,擡手安撫似的揉了揉竇阿蔻已經亂糟糟的頭髮,走上前去仔細研究這扇門。

  術業有專攻,他們倆誰都不擅機竅之術,竇阿蔻猜傅九辛也打不開這扇門,於是垂頭喪氣地靠在一邊,心裡想要是公孫墨家的三公子在這裡就好了。

  她這念頭剛在腦子裡轉了一圈,就聽到一陣石壁摩擦的聲音,竇阿蔻驚訝地看去,看到那堵牆的那個門形淺坑正往上緩緩收攏,石頭與石頭摩擦,撲簌簌地掉下一些石屑和塵土,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竇阿蔻大驚:「先生!門開了!」

  「嗯。」相比起竇阿蔻的激烈反應,傅九辛倒顯得很平靜。

  這扇竇阿蔻怎麼折騰也打不開的門,卻在傅九辛試探性的摸索下打開了。

  這事有點邪門,竇阿蔻堅持認為是冥冥之中傅九辛的父親與爺爺在保佑他,在保佑這支司幽國唯一傳承的血脈與後裔。

  門開了,因為傅九辛擔心門後有機關,所以把竇阿蔻擋在了身後。被他高大的身形一擋,裡面的情況一點兒都看不見,竇阿蔻急得捶他的背:「先生讓讓!我要看!」

  傅九辛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她,就在這一瞬間,竇阿蔻捕捉到了傅九辛眼裡的驚訝。她側著身子從傅九辛讓出來的那一條可憐的縫裡擠過去,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這個石室。

  也難怪傅九辛要驚訝,他們在這地下迷宮裡探了那麼久,所處可見皆是青黑色的石磚石板,一絲活人的氣息都無。可在這間石室裡,活人要用的東西一併都有,小到諸如銅盆夜壺之類,大到床鋪梳妝台,幾乎是應有盡有,這生活條件,都快比上皇宮了。

  竇阿蔻不可置信地走前兩步,喃喃著去摸床上鋪著的被褥:「先生,這些是真的哎。」

  傅九辛鎮靜多了,他一眼掃過房間周圍,確定這裡頭沒什麼機關,然後又一一去檢查房裡的裝置,最後終於相信了,這間房裡頭沒有設計者的任何惡意,反而像是要把世間最美好最舒適的東西都放進去一般,在這陰森恐怖墓葬一般的地下宮殿裡,這裡簡直是一處桃花源。

  房間許久無人進來,傢俱床鋪上都佈滿了一層灰,竇阿蔻拉起床褥抖了一抖,又撣了一遍,舒舒服服地一屁股坐上去,視線剛好就對著房間角落那個巨大的屏風。

  這屏風看上去也是奢華之物,金絲鏤空處嵌了瑩潤的夜明珠,使這房間無需照明也有淡淡的一層光亮。

  竇阿蔻摸到屏風後面,看到那角落裡還放了一個箱籠,裡面居然是乾淨的衣物,這真是準備得太完善了。

  雖然竇阿蔻自覺現在身上髒得難受,想換身乾淨衣服,但到底不敢貿貿然穿上去,拎著衣服在身上比了一比,又蹦跳著去看梳妝台。

  傅九辛跟在她後頭,不自覺地揚起唇角,直到摸了摸嘴唇才發現自己在微笑。阿蔻總有這樣一種化繁為簡的本事,世上再大的風浪到了她這裡,只要碰到她的笑容,好像就立刻成了一汪柔情蕩漾的春水。

  比如此刻,她就端坐在梳妝台前,梳著自己有些蓬亂的髮髻。怡然自得,那種從容的氣魄好像是坐在自己龍鳳鎮的家裡一樣。

  竇阿蔻都有些懷疑這石室是地下迷宮的設計者為他或她自己準備的了,東西準備得太細緻齊全,連梳子都有。

  竇阿蔻一時興起,反正現在他們被困在這鬼地方出不去,她包裹裡的清水和食物也尚能支撐幾天,便安下心來,索性真正開始尋寶了。

  她隨手拉出梳妝台的抽屜,一個一個翻找過去,前幾個抽屜裡都蒙了厚厚的一層灰,無非裝了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在最後一個抽屜裡,卻是滿滿當當壘了一厚疊的書。

  大約因為保存得好,這些書並沒有損壞,但捱過了五十年漫長時光的紙張還是泛了黃,翻頁的時候發出清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在翻一片乾燥枯黃的脆葉子。

  竇阿蔻小心翼翼翻開一本書的扉頁,張大了嘴巴,久久不能出聲。傅九辛起初還看到她上躥下跳地自個兒樂,後來見她忽然靜下來,也不說話也不動作,以為她碰到了什麼塗在書上的毒,心臟猛地一跳,幾乎是激出了這輩子最大的潛能,身形微微一動,人就已經躥到了竇阿蔻身邊。

  竇阿蔻一擡頭,瞧見傅九辛,激動地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拉下來:「先生!你看,這就是那個!那個!」

  哪個?傅九辛低頭一瞧,扉頁上用小篆書了幾個字:金匱集注。再翻幾頁,裡頭畫了各式草藥圖與人體的穴位圖,很明顯,這是一本醫書。

  傅九辛在電光石火間猛然悟了。這是那本傳說中可解百毒的書,這是一本可以解徐離忍身上舊毒的書,這是一本竇阿蔻找到了以後喜笑顏開的書……

  他抿了抿唇角,挑起眉,聲音平淡如水:「你很高興?」

  「當——」竇阿蔻那個然字在喉嚨口被她吞了下去,她小心覷了覷傅九辛的臉色,悻悻道:「也還好啦。」

  說著把那本醫書放下,還不捨地摸了摸封面。

  傅九辛瞥她一眼,又瞥她一眼,把那書拎起來,淡淡解釋道:「拿回去,以後也好治個頭疼腦熱。」

  竇阿蔻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敢反駁半個不字,於是內心一邊腹誹著這樣的書拿去治頭疼腦熱也實在是太大材小用,一邊順從地接受了傅九辛彆扭又幼稚的解釋。

  地下黑暗,無法感知時間流逝,但是卻讓兩人有了大把的時間相處。只不過是一日的辰光,但因為中間相隔夾雜著如此多的變故波折,讓這好不容易的重逢顯得更為珍貴,即使未來依舊迷霧重重,即使他們過不了多久就會無人知曉地死在這靜悄悄的地下,但在此刻,他們相依相偎,像是一起成長的兩棵樹,足尖互抵著,根系纏繞著,枝椏擁抱著,是的,是兩棵樹,而不是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上盛開著一朵菟絲花。

  竇阿蔻的肚子準時地報告了現在的時辰,因為她開始餓了。

  空曠的石室裡她肚子發出的咕嚕咕嚕的叫聲特別明顯,傅九辛看著她一笑,竇阿蔻霎時紅了臉,哎呦哎呦,分明已經是夫妻了,最親密的事情都做過,最隱秘的部位都被對方探索過,看到傅九辛這一笑,竇阿蔻居然還會心神蕩漾小鹿亂撞,她覺得自己沒救了。

  兩人打開包裹進食,有情飲水飽,好不容易的重逢令兩人此刻哪怕是咽糟糠都當飲茶,更何況這包裹裡還算是能入口的吃食。

  因為不知道會被困在此處多久,竇阿蔻特意控制了食量,只吃了個小半飽。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竇阿蔻正想招呼傅九辛休息,那人就已經不管不顧地吻了上來。

  傅九辛在床笫間素來熱情,但像這樣燃火一般的激情,竇阿蔻卻還是第一次感受。他抱得那樣緊,甚至勒得竇阿蔻骨骼隱隱作痛,他的索求無度,唇齒糾纏間深深淺淺地嚙咬,凶狠得像是要把竇阿蔻吞吃入肚。

  竇阿蔻難受地掙扎,但她隱隱地感覺到了傅九辛狂熱中悄悄藏著的那一縷惶恐無助和害怕,心一軟,頓時什麼掙扎都化成了一灘水,只是由著他鬧。

  情至深處,兩人都有些輕喘,傅九辛額頭抵著她的,輕聲道:「阿蔻,讓我抱抱你……」

  竇阿蔻的臉紅了個透,正待點頭,忽然小腹一痛,身子一僵,吃力地擡起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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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52:42

【55.末路奔】

  竇阿蔻無法置信。

  火苗吞噬著怒吼著,像是一隻野獸一般衝撞進前方幾尺的洞口,嗤啦一聲差點兒絞到竇阿蔻的衣角。

  熱浪騰騰,竇阿蔻被煙火和熱氣熏得睜不開眼睛,眼淚爭先恐後地往外流。

  傅九辛抱著竇阿蔻,腳下毫不遲疑,一刻不停地往後退。直到退出幾丈開外,還能看到那片通紅的火光。

  竇阿蔻驚恐地揪著傅九辛的衣角:「他怎麼點的那麼大的火?」

  傅九辛臉色很不好看:「石脂。」

  他只簡短地說了兩個字,竇阿蔻卻一下子明白了,臉色也唰的變白了。

  石脂易燃,燃起來便很難撲滅,外頭那個天然礦洞裡本來就有石脂,再加上這麼劇烈一震,已經有不少冒出了地面,陳伯肯定是把石脂引到這兒來了!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青銅門後的後殿,兩面牆皆用青磚磊就,腳下也是大塊的玉石鋪就,火苗找不著可燃物,心不甘情不願地舔舐了一番便滅了,然而雖燃不著,這巨大的火焰威力卻把這些青磚烤熱了。即使遠離了那片火海,竇阿蔻都感覺到這不大的空間裡空氣迅速升溫,那些青磚都隱隱地冒著白煙。

  眼下這情形,他們多像是被放在窯洞裡燒烤煉製的瓷器啊!

  竇阿蔻覺得額角隱隱冒出汗來,那片火海這麼大,又連著外頭的石脂,沒有幾天恐怕是滅不了的。也不知道顧懷璧唐尋真他們有沒有順利逃脫……

  但此刻也顧不上別人了,她和傅九辛的情形恐怕更糟糕。唯一的出口成了火海,在這裡待上幾天,不被烤死,恐怕也要餓死渴死。

  竇阿蔻的心在抖,她肚子裡的孩子甚至還沒有機會看看這世界!

  忽然她感到手上一緊,是傅九辛握住了她的手,回頭一看,男人的唇角就在眼前,微微往上勾起,綻出一朵笑花,似是給了人無數熨帖的安心的慰藉。

  「阿蔻,你怕不怕?」

  「不怕。」竇阿蔻定了定神,如果說剛才的確有些恐懼,現在卻因為傅九辛而安下了心,只要這個男人在她身邊,那她就無畏無懼。

  回頭路是肯定不能走了,他們只能朝前走,去探索那不知隱藏了什麼的危機重重的未知路。

  竇阿蔻一面挽著傅九辛的胳膊,一面絮絮叨叨地和他說這一天發生的事情。

  這世上之事真是令人驚奇,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一般。她和唐尋真不過是心念一起,轉了一個念頭,便去了龍鳳鎮,躲過了徐離忍發起的這一場變故。可又因為突如其來的小生命,急匆匆趕回毫輝城,幾番輾轉坎坷,終於重又相逢。

  如果不是這個意外發現的小生命,也許她和唐尋真會在龍鳳鎮的家裡住一夜,那麼也許她就再也碰不上傅九辛,也許就此陰陽相隔。

  竇阿蔻想了想,假如真是後者那樣的情況,她大概還是會選擇把孩子生下來,但她的心早已隨著傅九辛一同死去,過完這一輩子如同灰燼的人生——竇阿蔻心裡一凜,甩了甩頭,沒有假如!她現在就站在這裡,站在傅九辛身邊,要麼共同生,要麼共同死。

  她堅信她能趕回這裡,是孩子冥冥之中給她的引導。

  竇阿蔻的腦袋瓜裡各種稀奇古怪的念頭轉了一圈,回過神來時他們已經走了很遠,剛才還能仗著那片火光的照明看到些什麼,現在就已經是看不清前方一尺的情形了。

  傅九辛在牆上用雙手摸索著什麼,好像在用手丈量著長寬,然後他動作一頓,自懷裡摸出火折子,嗤的一聲,先是火折子的微光閃了一閃,然後一團更大的光亮燃了起來。

  竇阿蔻揉揉眼睛。原來這牆上每隔一丈就有一盞油燈,時隔五十年,燈裡居然還殘留著少許的油,被傅九辛點著了,一下子便照亮了眼前情形。

  那片火海被他們拋出很遠,那種青磚被燒烤而產生的灼熱也漸漸消退,只剩下地下迷宮特有的一種幽涼森冷。

  傅九辛呼出一口氣,停下腳步靠在牆上休息。

  半個時辰前他剛從驟然坍塌的巨震中逃生,電光石火爭分奪秒間腦子裡什麼都想不到,幾乎是憑著本能在砸下的巨石之中苟延殘喘著跳躍、奔跑,一刻不停;一刻鐘前他看到了竇阿蔻,還來不及抒發那猛然爆發的狂烈的喜悅,便又突逢巨變,依舊是奔跑、奔跑,好像肉|體都脫離了靈魂。

  直到此時,他才徹底放鬆下來,立刻覺得骨子裡都在叫囂著疼痛和疲累,還有乍見到竇阿蔻時的既喜又驚,在這時一下子湧了上來,連心尖都在抽搐著痛。

  竇阿蔻埋在傅九辛懷裡,撒嬌似的蹭著,手卻摸向了傅九辛腰後,忽然覺得手上一陣粘濕,大驚失色地蹦起來:「先生你受傷了!」

  受傷是一定的,他又不是神,在這樣的大災難前能夠倖存已屬不易,身上多多少少有點傷。

  傅九辛身上任何一點小傷在竇阿蔻眼裡都是要人命的大事,立刻緊張兮兮地要去掀他衣服看他傷勢,傅九辛柔聲道:「阿蔻,不要緊,是小傷。」哪裡捱得過竇阿蔻的堅持,只得由著她撕了自己乾淨的裡衣包紮好。

  傅九辛看著眼前忙忙碌碌的腦袋,心裡一陣柔軟的水聲浮動,他不是不自私的,當看到竇阿蔻的一剎那,心裡掠過的狂喜是大於擔憂的。理智告訴他他應該責怪竇阿蔻不該下來找他,用各種冰冷的無情的語言催她回到地面上去,然而情感上,他騙不了自己,他是高興的,他自私到寧可竇阿蔻陪著他一起生死。

  但此時此刻,她就在自己一臂就能夠得到的距離,他一伸手就能碰到她、摸到她,她的手纏在他的腰間,她的肌膚貼在他的臉頰上,傅九辛深深凝望了她一眼,籲出一口氣:「阿蔻,還好你在。」

  竇阿蔻一愣,傅九辛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她一陣心疼,扶著傅九辛坐下來,開始翻自己的包裹。

  說起來也是他們幸運。竇阿蔻出龍鳳鎮的家門的時候,三姨娘死活讓她帶了些吃食去,都是幾個姨娘閒著沒事自己在家鼓搗出的東西,什麼梅花糕啊,麥糊燒啊,甚至還用荷葉包了一隻香噴噴的烤雞,她們是擔心竇阿蔻在那荒蕪偏僻的毫輝城裡受苦,吃不到好東西,可無心插柳柳成蔭,這些東西居然成了竇阿蔻和傅九辛此時保命的寶貝。

  竇阿蔻背著包裹一路從龍鳳鎮趕到毫輝城,又經歷了被捕、逃脫、重逢、逃命等事情,都忘了背上還有這麼一個包裹。此時打開一看,梅花糕都碎得四分五裂了,麥糊燒也徹底軟糊了,那只叫花雞也涼透了。

  竇阿蔻心疼得拿手絹把梅花糕的碎片包好,他們也不知道到底要在這地下迷宮裡被困幾天,一粒米都是要珍惜的。她摸了摸腰間,水囊裡還有滿滿的一壺水,老天還算是眷顧他們。

  休息了沒一會兒,傅九辛就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湊在燭光下看,臉上雖然是平平淡淡的,可眼裡精光四射,像是漫天星辰都在那一汪眼波裡璀璨。

  竇阿蔻怔了,忍不住也湊過去看,究竟是什麼東西讓傅九辛有這樣的眼神。湊近了才看到那是一張紙,紙上橫七豎八地劃了許多條線,線上密密麻麻地點了許多黑點,又有幾個地方是鮮紅的叉,看著倒像是一張地形圖。

  傅九辛低聲解釋:「是前段日子探查地形的時候,我問每個分組的組長要來,然後自己連起來的。」

  那會兒顧懷璧分了十個小組,每個組長都畫了這麼一張地形圖,後來因為青銅門這邊的發現,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到了這裡,這些圖紙便被他們當做是沒用的東西,隨手送給了傅九辛做人情。

  本來每張圖都是分割的零碎的區域,其實作用不大,但被傅九辛一連成整體,黑點的地方是死路,紅叉的地方有陷阱,居然慢慢地顯示出了整個毫輝城地下宮殿的方位佈置。

  傅九辛用手指點了點一個地方:「阿蔻,我估計我們現在在這裡。這座迷宮不可能只有一個出口,不然青銅門鎖了五十年,裡頭的空氣早不新鮮了,我們一進來就該被嗆死。」

  「但我還能感覺到有風吹過,」竇阿蔻連忙接上去,「空氣流通,所以肯定還有別的出口。」

  傅九辛激賞地看了她一眼,但同時又有些失落。他的阿蔻啊,本來想護在懷裡一生一世永遠不讓她知曉恐懼為何物殘酷為何物,但到頭來卻還是一一讓她嘗了個遍,並且在這嘗試與磨練中,她漸漸成長,好像一隻幼鷹,雖然翅膀還稚嫩,雖然還有柔軟的絨毛,但它畢竟已經朝著藍天展開了翅膀。

  空蕩的甬道沒有遮掩,地面冰涼牆面堅硬,怎麼都不是一個適合休息的地方。兩人略作休整,立刻打起精神,朝著深處再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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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50:00

【54.同生死】

  黑暗,血腥,陰冷。

  乾燥的地下宮殿因為人的血液,空氣中都漾著一種濃稠的黏人的,令人不舒服的潮濕。

  這扇青銅門後通向的是竇阿蔻未知的地方,她在一片墨色黑暗中舉著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卻只能照見一尺見方的周圍,四周皆是坍塌的廢墟沙石,有人死在這堆碎石下,垂落下一隻血淋淋的手。

  「先生!阿辛!」竇阿蔻發抖的顫音在空蕩的石壁間來回碰撞,單薄而無措。

  她舉步往前走,腳下一滑,卻差點兒摔倒,拿火折子一看,才發現她踩到了一個人的手掌,軟綿綿滑膩膩,本就血淋淋的手被她踩得更加模糊。

  「啊——」她發出的驚叫聲堪堪響了一半,又急促地憋了回去,這倉促夭折的聲音迴盪在這漆黑的甬道裡頭,帶出了幾聲散開去的回聲。

  竇阿蔻心跳加快,口中發乾,冷汗漣漣,她感覺到她的耳膜被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震得一鼓一鼓的,像是要破裂一般的痛。

  她緩緩蹲下|身,順著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往上看,沿著手掌的是一截手臂,手臂上貼著血跡斑斑的一截衣衫,那是姑娘家穿的衣服,鵝黃的顏色現在全是一片髒汙,竇阿蔻卻猛地呼出一口氣來,不是傅九辛。

  有很多人在這裡死去,但只要不是傅九辛。

  手上的火折子越來越微弱,終於最後搖晃了一下,噗的一聲,徹底滅了。

  竇阿蔻只是短暫的驚惶了一下,而後定下神來,在黑暗中的五感變得異常敏銳。

  她摸索著往前走去,踏過腳下埋著屍體的碎石,一邊屏氣搜索活人的痕跡。

  青銅門後並不是想像中光風霽月壯闊輝煌的宮殿,也沒有無數的無價之寶堆積在這裡任人拿取。青銅門後又是一條條的分支岔路和一重重的機關石門。

  當然竇阿蔻此時還只是在入口處,並沒有碰到分支。

  黑暗中有人的熱源靠了過來,那人的腳步聲極輕極輕,耳力幾乎聽不見。但竇阿蔻因為極度的敏感和緊張,還有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天性的直覺,她知道有人在靠近。

  她不動聲色,手滑下腰側,像槳滑過流水一般自然而然地垂落到腰間的佩刀上。刀是傅九辛替她挑的,他不允許竇阿蔻戴著徐離忍的尚方禦賜刀,於是親自問顧懷璧要了西烈堡兵器庫裡的一把好刀,又親手替竇阿蔻佩上。

  竇阿蔻抓著了刀柄,心裡略微有點踏實。她想起傅九辛彎腰給她佩刀時認真專注的側臉,就像是傅九辛就在她身邊一樣,緩緩吐納,沈聲吐氣,蓄勢待發。

  也許來者是善。但此刻情況撲朔迷離,丁紫蘇一把****迷倒了那麼多老江湖,自己人都被解救出去了,那麼現在還能悄無聲息靠近的人肯定不是善茬。

  竇阿蔻知道她武藝不精,若是纏鬥,只怕拖的時間越長體力越不濟,於她就越不利。

  她捏緊刀柄,必須一擊得手,再擊斃命。

  刀柄緊緊貼著手心,輪廓與肌膚熨帖得很完美,這把刀像是長在自己手心裡一般。

  竇阿蔻深吸一口氣,大致判斷出對方的距離,決定先發制人。

  沈肩、橫肘、劈砍,竇阿蔻一躍而起,在半空中對準那一團黑影毫無預兆地砍過去,這一擊蘊含了她所有的力量,破空刮起獵獵的風聲。

  這樣近的距離,這樣孤注一擲的攻擊,竇阿蔻已經在心裡算好了,哪怕那人身形敏捷能躲閃,但她的刀刀刃極長,長刀一劃,縱使他能躲閃過致命一擊,也一定能掃到他身上某處。

  她咬緊牙關,在落地的一剎那腦子裡閃過種種後招,然而令她驚恐的是,她的刀沒有碰到任何實質性的東西。

  竇阿蔻的刀落空,聚集了全身力氣的一砍落空,她踉蹌一下,差點兒站不穩,然而又很快站定,同時她聽到了從另一個方向跑過來的腳步聲,這腳步聲輕盈地在地上跳躍,然而竇阿蔻心裡卻隨著那跳躍猛地往下沈去——不止一個人!

  那人的腳步像踩在她的心臟上,越來越重,越來越近。竇阿蔻幾乎是立刻選擇了能殺掉一個是一個的想法,繼續揮刀相向。

  剛才那個如鬼魅般的人躲閃的速度太快,也許在竇阿蔻起了殺心的一剎那他就感覺到了竇阿蔻的心思,所以躲得極為從容。竇阿蔻幾招上去,長刀在自己周圍劃出一個秘密的保護圈,不容人靠近。

  但忽然間,那人一矮身,躲過了竇阿蔻平削過去的刀法,竇阿蔻只感覺到她的刀刃堪堪從那人頭頂上擦過,接著那人就鑽進了她密密刀光裡的空隙,同時伸手掐住了她的脈門。

  竇阿蔻手腕一痛,酸軟得差點兒握不住刀,然而她咬牙忍住,知道此時丟了刀就是丟了命,卻聽到那人沙啞的聲音:「阿蔻,是不是你?」

  那聲音急切,仔細聽去竟是顫抖的。竇阿蔻的心一下子被細細的長線提得淩空,而後又呼啦一下重重砸在胸腔裡,雖然痛,但卻是歸了位。

  「匡啷」一下,她的刀再也無力握住,砸在地上,人已經撲向那個懷抱,哽咽著喊:「先生!」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嗤」的一聲,有人亮起了燭火。竇阿蔻只顧伏在傅九辛懷裡哭,雙腿幾乎都撐不住身體,軟軟地靠著傅九辛。

  傅九辛也不言語,只是捧起竇阿蔻的臉細細吻去她的淚水,良久才問:「阿蔻,你傷著了沒?」

  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鎮定。只有冰涼的手掌洩露了他方纔的情緒。

  竇阿蔻把眼淚抹去,擡頭看傅九辛:「沒。你呢?」

  她問完以後就聞到了傅九辛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不由得緊張起來,兩隻手摸索著傅九辛的身體,想到丁紫蘇下的藥,又連忙從懷裡掏出解毒丸要喂傅九辛吃下。

  傅九辛低笑出聲,解釋說丁紫蘇下的那點藥量還不足以迷倒他,但先生心裡頭卻很享受竇阿蔻這樣的熱切,於是捨不得推開她,由著她調|戲,倒是終於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湯圓子,你當我是瞎子呀。」

  竇阿蔻一轉身,竟是蘇洛陽。

  想來剛才那個輕盈的另一個腳步聲就是他的。

  許久不見的少年舉著燭火,明朗的臉上笑吟吟的,他總是這樣,好像再怎麼危險的情況都不能抹去他臉上的笑意。

  竇阿蔻臉一紅,訕訕地收回了手:「蘇洛陽,你怎麼在這兒?」

  「少主之前讓我盯著陳伯,早幾天我就發現陳伯不大對勁兒,昨天睡得熟了些,一早起來就發現陳伯不見了。我這才趕過來的。」

  竇阿蔻疑惑地看向傅九辛:「先生,是陳伯搞的鬼?」

  傅九辛歎了口氣:「嗯。」

  他雖沒有多言,但竇阿蔻卻悚然一驚,這麼說,那個把引線埋進磅礡堂倉庫裡的人,那個引發大爆炸的人,竟然是陳伯?

  但轉念一想,似乎也是在常理之內。

  陳伯太過頑固,過剛易折,他心裡打定了一個主意,即使是毀去司幽國,也不能把司幽國的寶藏留給外人。而那個不爭氣的少主,索性就和他一起死在這片故土上吧。

  竇阿蔻從小到大衣食無憂,沒有特別渴望得到的東西,自然有一種無慾則剛的淡泊和單純在裡頭,現在頭一回看到像陳伯這樣執著的人,一時間心思被觸動,浮想聯翩。

  找到傅九辛以後,竇阿蔻一下子篤定了不少。蘇洛陽手裡那一點微弱的燭火看上去都像萬丈光芒,三人簡短地交代完各自的情況,便按照剛才來時的路往青銅門那方向走。

  那個被霹小靂炸出來的入口還在,在一堆廢墟裡挺立著。竇阿蔻回頭望望身後的路,一片漆黑幽深,像是一條巨蟒的肚腹,而他們正在這條蛇的肚子裡,被消化被吞噬。

  她打了一個寒戰,捏緊了傅九辛的手,把頭轉過來,那個入口已經越來越近,她身邊握著心愛之人的手,他們只要一躬身一彎腰,鑽出那個入口,就是一片光風霽月的新天地。

  然後她會告訴他她有了他們的孩子,他們也許會為了給這個孩子起名而吵架,她也許可以開始央著三姨娘給她的孩子做衣服,男的女的各做幾套,男孩子的要簡單大方,女孩子的要嬌美漂亮,鵝黃的嫩綠的顏色……

  竇阿蔻兀自想著,嘴角都不由自主彎了起來。

  前面蘇洛陽已經鑽了出去,正彎腰朝裡面看,催著他們趕緊,就是那一瞬間,彷彿冰冷的蛇纏繞著爬上了竇阿蔻的脖子,她全身僵直,一動都不敢動,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目光空茫,那個目光的盡頭,站著一個老人。

  這個老人一臉麻木地站在青銅門下,嘴裡喃喃著復興司幽的誓言:生死都與這個沒落的國家在一起。而後手一鬆,燃燒著的火折子往下墜落,剎那間,一片耀眼的明亮的火海灼灼地升騰而起,氣浪翻捲,竇阿蔻眼尖地看到那些地上那些屍首的衣裳瞬間燒成灰黑,翻捲著消失在火焰之中。

  傅九辛反應極快,抱著竇阿蔻迅速往後退出幾丈開外,他們對視一眼,在彼此的眼瞳中看到了一片灼灼燃燒的明亮,而蘇洛陽和陳伯的身影,早湮沒在了這一片火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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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49:40

【53.共患難】

  石塊與泥土自天空中紛紛落下,砸得唐尋真與竇阿蔻兩個人灰頭土臉。

  唐尋真一邊躲閃著那些被炸毀的大塊的碎石片,一邊憂心忡忡地衝著竇阿蔻嚷:「阿蔻!你確定小顧子他們在塔底下麼?」

  竇阿蔻抹了把臉,悶聲道:「我也不知道,我猜的。」

  這是傅九辛唯一可能所在的地方了。

  地面還在顫動,剛才那一連串猛烈的爆炸聲已經停止了,可還有轟隆隆的悶響聲隱隱傳來,那是被炸毀的迷宮不住坍塌的聲音,先是一個角落,而後綿延成片地蔓延開來,在封閉的地下,那土石掉落的轟鳴聲聽起來越發的驚心動魄。

  唐尋真看著阿蔻在不穩的地面上搖搖晃晃跑著,忍不住擔心起她肚子裡的孩子:「阿蔻,我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這裡太平了再回來找顧懷璧他們好不好?就算你不擔憂自身安危,也要為孩子著想啊。」

  竇阿蔻悶頭往前跑去,只說了一聲:「他沒了,我還要孩子幹嘛。」

  就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唐尋真瞬間紅了眼眶。她剛才說出的話是違心之語,若不是擔心竇阿蔻的孩子,她做出的選擇也定和阿蔻一樣,孤身闖入塔底,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突逢變故,最愛的人又不在身邊,說不慌張是假的。強作鎮定了這麼久,終於因為竇阿蔻這發自肺腑的一句話而觸動,從前那個處處都要由人保護的小師妹,原來心裡藏著這樣同生共死的決絕。

  唐尋真吸了吸鼻子,帶著鼻音甕甕道:「嗯!我也去找小顧子,我就不信他敢拋下我一個人先走!」

  說話間,她們已經趨近高塔了,因為方纔那番通天徹地的爆炸,筆直矗立著的高塔竟也往下沈了一沈,往左傾斜了一個角度,堪堪撐在那兒。

  越往塔裡走,迎面慌張奔跑出來的人就越多。這些人都是從塔底倖存著跑上地面的人,一到地面上,像無頭蒼蠅似的,不辨方向地四處流竄。

  「別去了!塔下面都坍了!」他們紛紛叫喊著,指手畫腳地沖竇阿蔻她們比劃,而後就不顧她們兩個,繼續逃命去。

  竇阿蔻和唐尋真對視一眼,默契地一同往塔基座的那扇小門奔去。

  石門斜了一半,還不斷有人從那裡推推搡搡地湧出,竇阿蔻和唐尋真貓腰奮力擠入那門中,只見門下通往地下迷宮的石階已經毀損了三四分,殘存的石條斷斷續續的,勉強尚能通往地下。

  兩個姑娘家踮著腳尖在那殘破的斷石上跳來跳去,總算是跳到了最後一階。沿途不斷有碎石沙土落下,她們不敢有片刻耽擱,馬不停蹄地往前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喊著傅九辛和顧懷璧的名字。

  她們經過那個冒著石脂的洞穴,因為地面塌陷的緣故,之前只是一小股一小股涓涓細流的石脂,此刻黑乎乎地浸滿了地面,鞋襪一踩上去,立刻被浸得烏漆抹黑,濃稠的油膩的滲進襪子裡。

  竇阿蔻卻渾然不覺,她只知道越往裡走,情況越糟糕,沿途甚至有被沙石掩埋的屍體出現,可卻還是找不到傅九辛。

  竇阿蔻五內俱焚,運了一口氣,打算再拼著真氣加快步伐,冷不防迎頭撞上一個人。竇阿蔻正在加速,那人也匆匆忙忙往外逃命,兩相一撞,兩個人都被重重地朝兩個方向彈開去,竇阿蔻踉蹌著連退幾步,幸好唐尋真拉了她一把才穩住身體,儘管如此,竇阿蔻仍是被那個人撞到了小腹,在唐尋真的攙扶下,捂著肚子連聲抽氣。

  唐尋真一看竇阿蔻這模樣,臉色大變,恨聲大罵:「你趕著投胎去啊!眼睛瞎了麼!」

  那人一擡頭,竇阿蔻和唐尋真倒是一愣,居然是丁紫蘇。

  要按照從前丁紫蘇的性子,被竇阿蔻這樣一撞,又被唐尋真這樣一罵,必是不肯善罷干休,非要鬧一場才甘心,可她現在神色古怪,居然一言不發,只是看了唐尋真一眼,便又急匆匆往外逃去。

  「瘋子。」唐尋真低聲咒罵了一句,回過頭來擔憂地看著竇阿蔻:「阿蔻,你要不要緊?」

  竇阿蔻搖了搖頭,示意唐尋真別停留,直往前走去。

  在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候,她顯示出了一種驚人的沈著與鎮定,褪去了昔日的孩子氣,此刻的竇阿蔻,終於有了說得出口的資本,可以與傅九辛並肩站在一處。

  穿過這個漫著石脂的洞穴,兩人終於踏上了那條長得彷彿沒有盡頭的「陰人路」,長長的甬道兩旁的牆上四處都是裂痕,石壁上的浮雕支離破碎,正一塊一塊往下剝落。若不是這處行宮是寶藏所在地,曾經的毫輝城城主將這座宮殿建得特別牢固,只怕現下早塌成一堆廢墟了。

  路的盡頭不斷有人跌跌撞撞跑出來逃命,襯得竇阿蔻和唐尋真這兩個在這種時候還不要命往裡走的人像兩個瘋子。

  正急著,盡頭處又湧出一幫人,為首的那一個正在沈聲指揮:「大家不要慌。小牧你帶著他們先走,裡面還有人,我再進去找找看,能救出幾個算幾個。」

  唐尋真乍一聽到這聲音,鼻子一酸,居然哽咽得抖著嗓子差點兒說不出話來:「懷璧!」

  跟著顧懷璧的那群人聞言擡頭,看見這兩個姑娘家,頓時都很驚訝。

  顧懷璧神色先是一喜,而後又是一惱:「你怎麼來了?」

  喜的是她不顧自身生命也要費盡心力來找他,惱的也是這一點。爆炸發生的時候,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慶幸唐尋真沒有跟下來,可誰曾想她現在卻和竇阿蔻活生生地立在這兒。

  顧懷璧也不多說什麼,立刻道:「你們兩個現在別鬧了,立刻和霹姑娘他們一同上去。」

  竇阿蔻哪裡聽得進去,顫聲問:「師兄,阿辛在哪兒?」

  顧懷璧一下子沈默下來,他的默然更是加深了竇阿蔻的恐慌,一顆心顫得厲害,眼巴巴地看著顧懷璧。

  「他在門後面……」顧懷璧艱難地出聲,頓了頓又道,「門已經塌了。」

  竇阿蔻覺得一陣地動山搖,難道是又發生了爆炸麼,怎麼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彷彿顛覆了一般。

  良久,她看到眾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帶著同情,才知道不是地動山搖,而是她自己天旋地轉。

  霹小靂一臉愧疚,低聲道:「這扇門旁邊的火石是我負責埋的。我沒有檢查仔細,沒看到火石後面還有線,一直連到我們堂堆放硫磺火石的地方,點燃以後,那線就把我們倉庫引爆了。」

  磅礡堂此次為了炸毀青銅門,從龍鳳鎮附近的分堂裡調了十幾箱子的火石過來,掌門和幾個大師兄在那裡研究此番該用什麼炸藥,該埋多少,怎麼埋。定下來以後,剩下的也就隨意堆放在了青銅門前那條走廊兩邊的一間石室內,誰曾想會發生這樣的事。

  竇阿蔻定了定神:「我要去找他。」

  顧懷璧急了:「阿蔻,你別鬧,九辛武功這麼高強,未必會有事情。再說我等會兒也要進門去尋人,肯定幫你把九辛找回來,你先和尋真一起上去好不好?」

  「我要去找他!」竇阿蔻驀地大聲嚷起來,她的眼裡全是淚水,哭著叫喊:「活著我要見到他的人,死了我就帶他的屍體走!」

  她滿臉是淚,可眼睛後透出的卻是一片澄澈的堅定。

  顧懷璧從來沒見過這個素來聽話的小師妹這樣的樣子,頓時愣在當場。

  唐尋真拉了拉他:「讓阿蔻去。」

  顧懷璧回過神,呆呆地哦了一聲,又從懷裡拿出一個小瓷瓶來:「阿蔻,這個拿去,先吞一顆。」

  唐尋真納悶了:「這是什麼?」

  顧懷璧恨聲:「解毒丸。丁紫蘇那娘們,大概怕我們搶了她的什麼醫書,神不知鬼不覺給我們幾個下了藥,隊裡好幾個人都中了招,一個時辰內疲軟無力,無法運氣。幸好我防了一招,隨身帶了解毒丸來,只是不多,我們幾個分吃了,準備把那些中了藥效的人背出來。」

  唐尋真眼神一掃,果然見霹小靂他們或攙或扶著幾個看似軟綿綿的人,其中不乏厲家門主這些老江湖。

  她簡單迅速地把地面上的情況講了一遍,便不再磨蹭,接過掛在霹小靂肩膀上的一個姑娘往外走去,只是回頭的時候聲音有些哽咽:「顧懷璧,我等你回來。」

  顧懷璧是西烈堡少堡主,此時決不能拋下眾人一人逃生,他的良心和道義也不讓他這麼做,於是只能朝唐尋真露出一個令人心安的笑容:「我會的。」

  他們走了,顧懷璧和竇阿蔻繼續朝裡走去。門已經坍了大半,那些厚重古老的青銅碎片堆在一處,本來堵住了入口,但現在那堆廢墟中生生被炸出了一個口子,只容人貓腰通過。

  「這是我讓霹小靂炸出來的入口。大爆炸發生的時候,九辛正在門前面,事情來得太急,我什麼都沒看到,這門就塌了,宮殿也陷了一個角,後來我就再也沒見到他了。他那時和我們在一起,十有也是中了丁紫蘇的藥,又被埋在裡面……」

  接下去的話顧懷璧沒有說出口。一個人被埋在廢墟下,又中了筋骨疲乏無法運氣的藥,後果不言而喻。

  竇阿蔻將臉揚一揚,一把抹去臉上淚水,一言不發地一躬身,鑽進了那個被炸出來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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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49:21

【52.大爆炸】

  剎那間,神情驕矜高傲的男人如遭雷擊,面色灰白。

  儘管徐離忍的面容只是波動了一瞬間,像沈在河底的魚輕輕地擺了擺尾在水面上蕩起的細小的漣漪一般,然而這細微的變化還是被竇阿蔻看在了眼裡,他那一剎那掙扎的表情中有茫然,有求而不得的苦痛,還有嫉恨。

  於是竇阿蔻立刻就明白了,傅九辛還活著。

  竇阿蔻窺得了徐離忍的內心,便要退後。卻不想徐離忍陡然發狠,一手攥住她手腕,將她拉近身邊,湊在她耳邊輕聲呢喃:「就算他活著又怎麼樣。我現在抓著你,我馬上可以把你帶回紫微宮,讓你做我的妃子——或者沒名沒分的宮人,你和傅九辛的孩子可以拿掉,你終會有我的孩子,你的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徐離忍輕聲說著,心裡忍不住湧起一股奇異的扭曲的滿足。他是這天下的皇,只要他願意,他完全可以把竇阿蔻的天地一寸一寸毀去,直至這殘敗的世界裡只有他一個人。

  竇阿蔻一驚,她沒有料到她的那句話是引火燒身,讓徐離忍乾脆連掩飾都拋棄,索性破罐子破摔。

  唐尋真大叫:「徐離忍你放開阿蔻!想想她從前對你的好!」

  徐離忍輕笑,就是因為只有她對他好,才放不開啊。

  「哼!當初在清墉城的時候這兩人就勾勾搭搭,這會兒裝什麼正經呢!趁早滾到一起去,也好放了我們!」

  唐尋真還在斟酌說服徐離忍的詞句,忽然這句石破天驚的話如同神來之筆一樣,一個霹靂炸在了眾人耳邊。

  竇阿蔻都忘了掙扎,循聲望去,說話的人蹲在那一群被俘的江湖人當中,但是那副猥瑣的嘴臉還是一樣的令人討厭。

  那人是厲三。

  厲三這人,因為庶出,從小鬱鬱不得志,但凡逮著一個機會,就要處處趾高氣昂地表現自己,生怕別人忘了他的存在。這一次他死乞白賴求著江南厲家的門主帶了他來,不想還沒撈到什麼好處,就落到了徐離忍手裡,心裡很是忿忿不平,又看到徐離忍和竇阿蔻在拉拉扯扯,氣憤之下,不過腦的話就衝口而出。

  徐離忍自然也聽到了。他瞇著眼循聲看去,在厲三臉上轉了個圈兒,點頭道:「朕認得你,厲家三公子。那時朕隱姓埋名,於清墉城忍辱負重只待一搏。三公子慧眼識珠,看上了朕的琴藝,讓朕替你與那殷顏姑娘伴奏。蒙三公子厚愛,朕那時,可是彈得手指都出了血,十指連心,可真痛啊。後來朕只要一痛,便會想起三公子來,忘都忘不掉。」

  厲三聽到徐離忍以這樣輕柔的語調波瀾不驚地說起從前的舊事,一股巨大的陰冷的感覺陡然籠罩了他全身,他現在才開始害怕起來,訕笑著解釋著什麼。

  沒有人會費心去聽厲三不知所云語無倫次的話,只見徐離忍手一揮,一個男人靜靜地出現在了厲三身邊。

  厲三隻感覺到後頸發涼,他剛剛轉過頭去,便看見那個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他身後的人默然無語地舉起了他身上背著的大刀,刀鋒泛著冷冷的光,正對著他。

  「呃啊——」厲三的嘴還只張了一半,便眼睜睜看著那把刀以雷霆之勢朝他砍過來,他的視線開始詭異地旋轉,居然能看見自己少了一個頭的身子還跪坐在那兒,他親眼見證了自己的死亡。

  厲三的頭顱咕嚕嚕滾到了地上的角落。他頸腔內激射而出的鮮血四濺開來,噗的一聲,噴到了士兵手中拿著的火把上,那火把也不過是短暫地暗了暗,接著只聽見血液被蒸發乾的嘶嘶聲,那火把重新又跳躍著燃了起來。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而那些士兵也是一臉漠然,好像根本沒看到有一個人活生生地在他們面前被砍下了頭顱。

  倒是那些見慣了打打殺殺的江湖人,被這一幕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殷顏親眼見到了厲三的死,知道下一個大約就要輪到她了,忍不住驚駭地放聲大哭,在這詭異的古怪的安靜的夜裡,這樣的哭聲讓人忍不住汗毛直立。

  她越哭越大聲,卻沒有人看她。猛地,她打了一個響亮的哭嗝,噎了一下,這才有人聽不下去,打算安慰安慰她。這一看之下,那人卻大驚失色,只見殷顏臉上還掛滿了淚水,胸前卻是一簇鋒利的刀尖,從後背直穿透進她的身體,又從她胸前探出頭來。

  那一聲猛然哽住的哭噎,不是打嗝,而是她被驟然刺進身體時短暫的一聲吶喊,緊接著那刀尖毫不留戀地又從她身體裡拔|出,這時候她胸前鵝黃的衣衫上才漸漸有血跡洇開來。

  直到此刻,這兩人的死才真正讓眾人認識到,此刻坐在禦輦上的那個人,是主宰天下的皇。

  沒有人出聲,眾人驚懼地把頭深埋在胸前,害怕下一個不測的就是自己。

  徐離忍輕柔地在竇阿蔻耳邊說:「阿蔻,看到沒,他能給的,我都能給;他不能給的,我也能給。你眼裡怎麼就只有他呢,也看看我啊。」

  竇阿蔻聞言,怔怔地轉過頭,失神地看著徐離忍那張精緻而艷麗的臉,她的手腕還擒在徐離忍手中,片刻後,緩緩地搖了搖頭:「我做不到。」

  剎那間徐離忍忍不住彎□去,他痛得摀住自己胸口,胸腔裡那顆分明已經冰冷凝固成了一顆石頭的心,在她輕飄飄一語之下分崩離析,擊得粉碎。

  竇阿蔻嚇了一跳:「徐離你又毒發了?」

  徐離忍彎著身子一動不動,竇阿蔻搞不清楚他在做什麼在想什麼,她只想找到傅九辛,偏偏還被徐離忍抓著手,不由得心急如焚。

  徐離忍只覺得萬念俱灰,掌心裡唯一實實在在抓住的那一截纖細的手腕,是他怎麼也不想放開的溫暖。

  他不放,竇阿蔻也不敢動,兩人就這麼僵持著。

  唐尋真瞪著眼睛,一時也看不透這撲朔的形勢,她算是瞧出來了,原來這個徐離忍也喜歡上了竇阿蔻。要是一般人,喜歡上一個人,總是不忍心去傷害她的,可徐離忍心思難測,說不定會玉石俱焚,寧可拼著竇阿蔻恨他一輩子,也要將她困在自己鑄成的牢籠裡。可傅九辛和顧懷璧又不知所蹤,真是愁人。

  事情便突兀地發生在眾人都各懷鬼胎的這時刻,這變故來得迅速而又突然,將眾人打了個猝不及防。竇阿蔻只聽到一連串石破天驚的爆炸聲轟轟烈烈地響起來,她有一瞬間什麼聲音也聽不見,耳邊只有嗡嗡聲。

  緊接著腳下站著的大地也開始劇烈地顫抖,晃得人站不住腳,無數被炸飛的石塊泥土又撲簌簌地從天空落下,簡直天崩地裂。

  這樣的混亂很快令徐離忍直起身子來,這時候他還沒忘了抓緊竇阿蔻的手,只是大聲質問旁邊的侍衛:「怎麼回事?」

  他的貼身侍衛陳四海一邊吼著護駕,一邊自遠處飛奔而來,面色十分焦急:「不知道是誰,引爆了磅礡堂埋下的炸藥,塔底下的迷宮被炸毀了!」

  兵荒馬亂之中,他們的交流都只能靠大聲吼叫才能聽見。竇阿蔻自然也聽到了陳四海的話,頓時臉色一白。

  她想起來了,今天她要去龍鳳鎮前,找傅九辛交代的時候沒找著人,反而看到了霹小靂。霹小靂只說今天是磅礡堂試炸青銅門的日子,磅礡堂擅制火石炸藥,也擅爆破建築,爆破前往往要勘測地形測量水土質量,每一顆火石的擺放位置都精確到毫釐,如果他們只是要炸那扇青銅門,那肯定就是小範圍的殺傷力較輕微的爆破,怎麼會搞得像現在這樣天崩地裂,好似整個毫輝城地底都要坍塌了一般。

  徐離忍數日前潛伏在此,暗地裡派了無數個眼線盯著顧懷璧他們的一舉一動,自然是知道了那扇青銅門,也知道了他們已經搬走了一箱箱的珠寶。他自然是不把那些零碎的寶藏放在眼裡的,他盯著的是青銅門後面的大頭,於是等到顧懷璧他們到了地下,立刻派來了軍隊駐守,先把地上的人收拾掉,等到他們炸開了青銅門,再把下面的人收拾了,他一人囊括全部。

  連他也沒有預料到事情會急轉直下,居然出了這樣的意外。

  他蹙著眉沈思,卻聽陳四海在一旁催促:「皇上,這地兒不宜久留,還是先離開此地再作打算。」

  他們這些對話竇阿蔻聽得真真切切,她的思維前所未有的敏捷,分析了片刻後便得出傅九辛正在地下迷宮的結果。她趁著徐離忍晃神的一剎那,低頭猛地一口咬住徐離忍抓著她手腕的手掌,這一口她用盡了全部的力氣,牙印深可見骨,徐離忍痛得大叫一聲,下意識地放開了手。

  竇阿蔻抓住這一瞬間的機會,三步並兩步地跳下禦輦,抓住還在發呆的唐尋真的手,大聲嘶吼:「師姐快走!」

  唐尋真回過神來,連忙同竇阿蔻往塔的方向奔去。

  陳四海做了個手勢,讓那些侍衛截住竇阿蔻。畢竟是煌朝的禦林軍,在這樣天塌地陷的情況下都臨危不亂,根據陳四海的指令去追捕竇阿蔻,其中一個離竇阿蔻比較近,幾步就追上了她,箍著她的胳膊就要拉她。

  卻聽徐離忍一聲暴喝:「不準傷她!」

  那侍衛一愣,立刻鬆開了手,竇阿蔻一個趔趄,很快又穩住了腳步,塵土飛揚中,她回頭看了徐離忍一眼。

  這是徐離忍見到竇阿蔻的最後一眼,在以後無數個日日夜夜裡,午夜夢迴,他總會被那個眼神驚醒。

  他顛覆了整座城池,換來了她這一眼,卻已是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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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48:25

【51.心難測】

   竇阿蔻和唐尋真走近了,愕然地發現毫輝城裡一片火光,燈火通明,照亮了大半個夜空。

  反之他們所住的民居所在的村落卻是一點燈火也無,沒有一家的窗口是亮著的。

  她倆對視一眼,都覺得奇怪。三個月來,這些江湖人都如同種田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裡探地宮,夜裡就在民居中休息,像今夜這樣反常的情況,卻從未見過。

  唐尋真蹙眉:「出什麼事了?」

  她和竇阿蔻都不由得放慢了腳步,放輕了呼吸,藉著夜色的遮掩一路潛行至城下,那裡恰好是那堵用挖出來的沙子砌成的土牆,她們在牆根那兒蹲著,探頭探腦地朝裡頭看。

  通天的火光之下,一隊隊的士兵整齊走過,似是在有序巡邏,這樣大的排場和架勢,彷彿是一整支軍隊都駐紮在了這裡。

  竇阿蔻和唐尋真半晌說不出話來,兩人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疑惑。這支軍隊是哪裡來的,是誰調來的,是來幹什麼的……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在竇阿蔻腦子裡閃過,最後帶來的是一種巨大的不祥的不安和恐懼。

  「這裡看不清楚,我們去那邊。」唐尋真輕輕拉了拉竇阿蔻的衣角,幾乎是以氣音在她耳邊輕聲道。

  兩人貓著腰,沿著牆根走到毫輝城外圍的紅樹林中,挑了一棵較為粗壯的,輕巧地躥了上去,矮身蹲在那一片枝杈中俯瞰下去。

  高處視野清晰,再加上燭火通明,竇阿蔻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士兵身上穿著的統一制式的軍服,上都繡了代表煌朝的圖騰蒼鷹。

  竇阿蔻的心猛地往下一墜,拉著唐尋真的衣角惶惶然:「完了師姐,這肯定是徐離忍的禦林軍!」

  她一早就該想到,徐離忍出現在這裡就肯定是做了萬全的準備,一國之君絕對不可能只帶了一個護衛陳四海就獨闖毫輝城。可是自那次竇阿蔻在傅九辛的劍下救了他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竇阿蔻也就漸漸忘了這麼一個人。

  現在看到這支軍隊,她才猛然醒悟。徐離忍一直蟄伏在此,看著他們一步步揭開地下迷宮的秘密,直到今天最後那扇青銅門也要被炸開,他才挑準了時機動手。

  他能忍辱負重十九年,更何況這短短的幾天,他當然等得起。

  唐尋真也「呀」了一聲,然後不做聲了。

  兩人心裡都知道,這毫輝城裡肯定是凶多吉少了。江湖再大,也是煌朝的子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徐離忍若是真心想要對付他們,只要動動手指頭,掐斷他們的財路,他們這些江湖人便蔫了。更何況如今徐離忍還調了正規軍過來,江湖人現在就是一隻躺在砧板上的雞,任人魚肉。

  竇阿蔻腦子飛速地急轉,想到傅九辛,心裡就更壓抑。依徐離忍睚眥必報的個性,若是傅九辛落在他手上……竇阿蔻打了一個寒顫。

  唐尋真也在擔心顧懷璧。這一次武林群俠聚集在此,是西烈堡領的頭,擒賊先擒王,這個徐離忍會不會拿住顧懷璧殺一儆百……她也打了一個寒顫。

  兩人這麼一動,樹枝就輕微地搖晃起來,也正因為這搖晃發出的不自然的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她們被發現了。

  竇阿蔻和唐尋真萬萬沒有想到,徐離忍心思居然如此謹慎,連這周圍的紅樹林都派了人巡邏。

  一隊拿著火把的士兵很快找到了這棵樹,舉著火把衝上面照:「誰?下來!」

  見竇阿蔻她們不動,這些人中很快有人抽出了腰間佩劍,一下一下砍著樹幹。

  唐尋真和竇阿蔻在上頭緊緊抱著樹枝,才沒有被震下去。唐大小姐脾氣一上來,憤怒了:「讓開!我自己跳下來!」

  說完她便輕飄飄一躍而下。竇阿蔻也想跳下來,這點高度還難不倒她,但她想起肚子裡的娃兒,還是乖乖地順著樹幹爬了下來。

  兩人剛落地,立刻被人擒住手腳,繳了兵器,被粗暴地推搡著往前走:「走!」

  他們被押解著往毫輝城裡走。

  剛才只是遠觀,只看見一片火光照耀下森嚴的軍隊在巡邏;如今走到近處一看,景象卻更令人膽寒。偌大的場地中,一架禦輦擺在正中央,禦輦中一個身穿黑金龍袍的人正施施然品著清茗,在他前方不遠處,是一群被捆了雙手,用繩索連成一串的江湖人——他們都是沒進塔下,而在地上做事的人。

  竇阿蔻急急在那群被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中掃了一眼,沒有看到傅九辛,一顆心忽冷忽熱。熱是因為傅九辛沒有被抓住,也許已經躲藏起來了;冷是因為傅九辛不在那群人中,也許是早已被徐離忍殺了。

  她和唐尋真是早上出的門,晚上一回來就發現天翻地覆形勢突變,她們也不知道徐離忍是什麼時候開始動作,而現在又是個什麼情況。

  抓著她們的那一隊士兵中,一個領頭的率先過去,在徐離忍面前單膝下跪,大概在把發現漏網之魚的情況報告給徐離忍,時不時還朝她們這邊指指點點。

  然後竇阿蔻看到徐離忍轉過頭朝她們這邊看來了。她慌忙低下頭,不知怎的,就是不願意讓他看清她的臉。

  徐離忍點點頭,吩咐了一句什麼,那個領頭的就過來把她們往徐離忍那個方向帶,只是態度忽然恭敬了許多。

  竇阿蔻專心致志地盯著自己的腳尖,感覺到徐離忍的目光正在她身上逡巡,接著她聽見徐離忍冰冷的聲音:「竇阿蔻,把頭給我擡起來!」

  那聲音中大概還夾雜著怒意,還有一些別的什麼。

  竇阿蔻不得已,擡頭看著徐離忍。他那張臉還是那樣驚心動魄的艷麗,比起上次他在傅九辛劍下狼狽躲閃的尷尬,這一回他高高端坐在禦輦之上,墨黑的龍袍上一條金色的猙獰的龍,倒真有點不怒而威的氣勢。

  他端詳著竇阿蔻,眼睛裡雲山霧罩地籠了一層氤氳的霧氣,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

  竇阿蔻也只得由他看著,半晌終於忍不住開口:「徐……皇上,我先生在哪裡?」

  徐離忍渾身一震,立刻從剛才對昔日的美好的回憶中回過神來,一顆心迅速冰冷下去,直至凝固成了堅硬的一顆石頭。

  他嘴角一勾:「你猜?」

  竇阿蔻固然是沒指望從徐離忍口中聽到什麼,但一聽徐離忍這個口氣,就知道她這句話問錯了。

  她緊緊閉嘴不再說話。卻聽徐離忍道:「唉。你看看那些被我抓出來的人當中有沒有他啊。」

  語氣似乎是對竇阿蔻不信任他而深感受傷。

  竇阿蔻聞言連忙擡頭,仔仔細細地又在那群人當中搜索了一番。那些被捆住的人也正默然地看著她,裡頭甚至還有些大派的老掌門,年紀一大把了,平日梳得整整齊齊的鬍子此刻也亂糟糟地粘在一起,同那些小輩們蹲在一起,倒莫名地讓人覺得心酸。

  竇阿蔻來回看了好幾遍,的確沒有看到傅九辛,輕輕鬆了口氣,心裡突然對徐離忍有些內疚。

  下一刻,她卻聽到徐離忍漫不經心地道:「你看,我沒有抓他吧,因為他被我殺了啊。」

  竇阿蔻猛地擡頭,看著徐離忍那張雲淡風輕的臉,一時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血液逆流,像是全都湧到了腦子裡頭,嘴唇哆嗦著發不出聲音。

  徐離忍噗嗤一笑,又道:「逗你玩呢。」

  他興味盎然,像是在逗弄一隻貓,竇阿蔻的心卻像提線木偶一般,線頭在徐離忍手裡,被他拎著,一下子躍上高空,一下子又重重跌下粉身碎骨。

  一下子死了,一下子又沒死。竇阿蔻都分不清徐離忍究竟在說真話還是在說假話,一張臉慘白慘白。

  唐尋真捏了捏竇阿蔻的手:「阿蔻,別聽他的。他慣於玩弄人心。」

  竇阿蔻定了定神,知道唐尋真說的有道理。徐離忍自小長在那龍環虎伺的宮中,又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心思多疑敏感,縝密到了超於常人的地步,拿手好戲便是玩弄人心,他嘴裡說出的是一個字都不能輕信的。

  徐離忍看著竇阿蔻先是變幻莫測而後逐漸平靜下來的臉,知道她已經冷靜下來,可她剛才那隨著傅九辛的「生死」而不斷起伏的表情,卻還是深深印刻進了他心裡。

  徐離忍一挑眉:「怎麼?你不信我?你以為傅九辛藏起來了麼?這兒方圓十里都是我的禦林軍,龍鳳鎮上還有西北邊陲駐軍調守,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更何況一個大活人。他早就落在我手裡,被我殺了。不信你看。」

  徐離忍沖竇阿蔻一揚下巴,竇阿蔻順勢看去,只看到那地上一片暗紅的乾涸的血跡。

  儘管知道這又是徐離忍玩弄人心的把戲,竇阿蔻的心還是劇烈地顫動了幾下。

  她冷眼看著漫不經心的徐離忍,多少也有些瞭解了他對自己的心意,愛戀好似博弈,先動心的那個人總是失了先機,而被愛的那個人就多了一些有恃無恐的資本。

  竇阿蔻往前走了幾步,踮起腳似是要附到徐離忍耳邊說什麼話,被徐離忍的左右近侍叉了開去。

  徐離忍冷冷看了那兩個侍衛一眼,侍衛們就默不作聲地退了下去。

  竇阿蔻微微一笑,示意徐離忍低下頭來,在他耳邊輕輕的,一字一句的,掩唇說道:「我和他,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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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47:14

【50.波瀾起】

  相比起來時的緊張忐忑,顧懷璧他們回去的時候顯然愉快多了,心情放鬆起來,步履也輕快,似乎走了沒多久,便到了出口。

  出口處已經有許多人在那兒等待了,他們都是沒有下塔、無法親身去探寶的人。正是因為沒有親眼所見,所以對塔下的情景尤其的好奇,再加上又擔心去探寶的先頭部隊私吞財富,所以這群人心裡十分焦急,一刻不停地引頸盼望,每從塔底的那扇門裡頭出來一個人,都要被他們拉住,問上老半天。

  顧懷璧是最後一個上來的,他帶上來的這個好消息顯然讓所有人都驚喜不已。

  他們四月初來毫輝城,在這裡一直等到七月,三個月一無所獲,不少人都灰了心,嚷嚷著要回中原,此刻這個消息無異是一劑猛藥,把所有人的心肝兒都刺激得撲撲跳。

  幾個掌門一商量,很快就安排好了下去搬運箱子的人手,因為門派太多,所以無法每個門派都派人去。但是顧懷璧保證,等所有箱子搬上來以後,定會一視同仁,根據各個門派的貢獻分配財物。

  有些小門派,便是得了一箱金磚,那也是了不得的收穫了。

  那些財寶很快就被洗劫一空,全數運到了地面上,走廊兩旁的石室已空,眾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聚焦在了走廊盡頭的那扇青銅門上。

  他們想了多種方法,試圖打開這扇門。然而青銅牢固,靠外力竟動不了分毫。三公子抓破了腦袋想這扇門的機關,左右都試過了,也開不了。似乎打開這扇門的唯一途徑,就只有那塊玉牒。

  好不容易有了進展的事情又遭遇了阻撓擱淺下來。這一耽擱,就已是七月中旬了。

  天氣炎熱,竇阿蔻覺得身子懶怠,成天窩在民居裡打盹。他們當初剛來毫輝城時,選的這民居臨近綠洲,不遠處便有一條清澈的河流緩緩而過,是以夏日季節,這個院子倒不是很熱。院子又栽種了不少蔥翠的古木,竇阿蔻便在那棵枝葉繁茂的合歡樹下擺了張竹躺椅,成天就躺在那兒納涼。

  男人們自然忙得很,忙財寶的分配,忙那扇青銅門的研究,但這些都和竇阿蔻無關,她也樂得在樹下偷懶。

  傅九辛看竇阿蔻這樣困頓,便要在家裡陪她,竇阿蔻十分善解人意,說傅九辛畢竟是司幽國少主,而陳伯自那次出現之後雖然沒有什麼動作,但他在暗處,總歸不讓人放心;內有陳伯,外有徐離忍,中間還有一批各懷鬼胎人心叵測的武林人士,形勢很是嚴峻,有陪她的功夫還不如和顧懷璧一起,盯著形勢發展呢。

  傅九辛陪了她幾次,又見她只是容易發困,便也放下心來,忙自己的去了,只是托付唐尋真多陪著些阿蔻。

  那扇青銅門,眾人始終束手無策,公孫墨家的三公子一紙急信送回本家,求助於自己的兄長父親,結果回信上說也是毫無辦法。

  最後眾人決定,由擅火石的磅礡堂勘測地形以後,試試看能否把這扇門炸毀。這是一個大膽而荒謬的決定,卻也是眾人實在無可奈何之下才想到的辦法。

  傅九辛和顧懷璧都很忙。唐尋真百無聊賴地尋到竇阿蔻此處,和竇阿蔻一同仰躺在竹椅上,仰天看著從合歡樹斑駁交錯的樹枝間灑下來的星星點點的光芒,同竇阿蔻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竇阿蔻聊了沒幾句,便覺得眼皮打架,又開始犯困起來。唐尋真見竇阿蔻這樣懨懨的,頓時也失了興致。躺著發了一會兒呆,霍地坐起身來,道:「阿蔻!我們出去玩兒吧!」

  「啊?」竇阿蔻本來都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被唐尋真這一嚷嚷又給吵醒了,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唐尋真說再在這兒待下去她都要悶得長蘑菇了,顧懷璧又成天在那裡研究青銅門,實在是有些無聊,這附近的那些攤子也都逛厭了,趁這天色尚早,索性去龍鳳鎮裡逛逛,竇阿蔻也好順便回龍鳳鎮看看竇老爺和姨娘。

  竇阿蔻倒不覺得無聊,但是回去看老爹和姨娘的念頭讓她動心了,她從竹椅上翻身坐起,隨手攏了攏頭髮:「師姐,那我們走吧。」

  她們兩個一合計,準備先告知顧懷璧及傅九辛一聲。到了那塔的附近,卻看到人聲鼎沸,人人都忙碌無比,倒顯得竇阿蔻和唐尋真十分茫然。

  竇阿蔻眼尖,一下子看到了在人群中躥來躥去的霹小靂,她那一頭飄揚的雜草般的黃頭髮在人群中分外顯眼。

  眼看著那一朵土黃色的霹靂雲飄到了自己跟前,竇阿蔻連忙一把抓住她:「霹小靂!」

  這孩子怔住了:「啊?」

  「看到我先生和顧少堡主了沒?」

  「他們在塔下面的青銅門那裡。今天是去勘測地形然後定點安置霹靂石的,大家都挺忙的。」

  竇阿蔻有些歉意地收回了手。霹小靂是磅礡堂的門人,既然決定了要炸掉那道青銅門,磅礡堂肯定是最忙的。

  她連忙對霹小靂道謝,然後有些猶豫地看著唐尋真:「師姐,他們這麼忙,要不我們先走吧,反正天黑的時候肯定能回來的。」

  唐尋真也倒無所謂,她本來就沒打算向顧懷璧交代行蹤,是竇阿蔻這個被傅九辛吃得死死的娃兒,連去一趟稍遠些的茅廁都要和傅九辛報告。

  她們倆看了一眼忙碌穿行的眾人,悄無聲息地溜走了。

  龍鳳鎮離此不遠,小半日後,她們就趕到了鎮裡,恰好趕上吃飯的時間。

  竇阿蔻歸心似箭,對於鎮裡的熱鬧目不斜視,逕直往家走去。

  竇進財正在自家小院子裡摘黃瓜,剛直起他那老腰,就看見門口出現了他的閨女。

  竇進財愣了一下,而後立刻春風滿面,朝屋裡吼:「阿蔻回來看咱們了!」

  阿蔻有三個月沒回家了,此刻看到自家這個熟悉的小院子,心裡十分親切,親親熱熱地同幾個姨娘們說了一番話,打算在自家吃完中飯,再和唐尋真一同逛逛龍鳳鎮就回去了。

  飯桌上竇進財幾次欲言又止,一頓全家團圓的和樂飯他吃得沈默寡言,終於在飯後忍不住把竇阿蔻叫到書房裡去。

  竇進財也不拐彎抹角了,直接問道:「阿蔻,離龍鳳鎮十多里的那塊地,聽說三個月前去了許多江湖人,還來龍鳳鎮雇勞力去挖地,你和傅九辛是不是就在那兒?你們在做什麼?」

  當初他們去司幽國的時候,對外統一口徑,只說是出去玩兒,沒想到竇進財敏感,把鎮裡人的流言和當時的情形一結合,立刻就得出了個七七八八。

  竇阿蔻張口結舌,她不擅說謊,又不想說出實情,支支吾吾地在那扭捏。

  竇進財一看女兒這副樣子,就知道自己的猜測坐實了,他皺起眉頭,很是不滿:「阿蔻啊,爹也沒別的希望,就想你嫁個本分的老實人,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你怎麼還跟著九辛去胡鬧!」

  竇阿蔻護短,說她沒關係,說她的先生就不行。她像只護崽的老母雞一般炸起來,咋咋呼呼地沖竇進財嚷了一頓,大意是傅九辛把她照顧得很好,她就樂意跟著傅九辛云云,把個竇進財氣得半死。

  這一趟歸家探親鬧得不歡而散,竇阿蔻回頭就拉著唐尋真要走,卻在門口被三姨娘叫住了。

  竇阿蔻氣呼呼:「姨娘,你可別替爹來說好話,我就氣他說先生不好!」

  三姨娘一愣,笑了:「阿蔻,誰替他說話呀,你想得可真遠。我來是問你,我看你吃飯的時候總是要打瞌睡的樣子,是怎麼了?」

  竇阿蔻撓了撓頭:「姨娘,我這些日子一直是容易犯困的,大概天熱吧。」

  她說完,就見三姨娘曖昧地笑了起來,連旁邊的唐尋真都好像想到了什麼,表情先是驚訝,而後那笑容有逐漸擴大的趨勢。

  竇阿蔻很茫然,又聽三姨娘問:「阿蔻,你小日子多久沒來了?」

  驚天大雷啊。竇阿蔻像被醍醐灌頂一般,慢慢領悟到了三姨娘問這句話的用意,她結結巴巴:「姨娘你的意思是、是……」

  三姨娘含笑點了點頭,竇阿蔻嚥了咽喉嚨,把心裡的震撼吞了下去,認真地算了算日子,最後擡起頭來,眼角眉梢含羞帶怯,是止不住的欣喜和溫柔:「上個月就沒來了。」

  唐尋真跳起來尖叫:「啊啊啊!阿蔻你有小娃娃了!」

  然後又忽然緊張謹慎地扶住阿蔻:「哎哎,阿蔻你是當娘的人了,慢著點兒啊。」

  三姨娘忍不住嬌笑起來,手絹一揮,嗔道:「哪那麼金貴啊,才一個多月呢,只要阿蔻別去泥裡水裡摔打,凡事稍微小心著些,沒問題的。」

  她目光落在竇阿蔻臉上,神色柔軟地歎道:「阿蔻啊,在我們幾個姨娘心裡,你還是個沒長大的小娃兒呢,沒想到你都要當娘了。怎麼,你還是要回那兒去?我看那邊江湖人多,不怎麼安全,要是你沒懷著孩子,姨娘就隨你去鬧了,現在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依我看還是留在家裡安胎罷了。九辛那兒,就勞煩唐小姐跑一趟請他歸家,你看怎麼樣?」

  唐尋真是滿口答應,竇阿蔻卻不是這麼想的。眼看那扇青銅門就要被炸開了,裡頭肯定有楚蝕劍,只消幾天,等他們找著了楚蝕就回來,耽誤不了功夫;再加上那邊還有傅九辛、顧懷璧及整個西烈堡的門人,出不了什麼大問題。

  她把自己這想法一說,唐尋真想了想也說不出什麼不好,又看到竇阿蔻扭在三姨娘身上撒嬌,求她別把這事兒告訴竇進財,否則她肯定得被軟禁在家裡頭。三姨娘禁不住她的軟磨硬纏,最後也只得答應了。

  於是她們倆龍鳳鎮也不逛了,一心急著趕回去。唐尋真還緊張地說要不要雇輛馬車,被竇阿蔻嘲笑了一番。竇阿蔻本就是習武之人,身體底子好,再加上才一個半月,小腹平坦得根本看不出什麼,照舊身輕如燕地在前頭趕路。

  這一回她算是體會到了什麼叫歸心似箭。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遠處那一片影影綽綽的建築已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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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46:41

【49.故人歎】

  這個人出現在此處,是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竇阿蔻一直記得在傅九辛行宮的時候,是怎麼被這個陳伯折騰的,所以在這陰森的地道裡乍一看到陳伯出現在他們後頭,頓時嚇得肝膽俱裂,下意識地往傅九辛背後躲。

  因為她緊緊貼著傅九辛,所以很明顯地感覺到了身旁這個男人肌肉緊張,全身都戒備著。然而他面上卻表現得風輕雲淡,淡淡地對陳伯頷首:「陳伯。」

  陳伯鷹隼一樣的眼睛在竇阿蔻和傅九辛之間打了個轉兒,陰沈著臉緩步朝他們走來。

  竇阿蔻感覺到傅九辛身上凜冽的殺氣隨著陳伯的一步一趨近也越來越濃,等陳伯站在他們跟前的時候,他已經全身緊繃,像是一張蓄勢待發的弓。

  出乎意料,陳伯卻沒有動手的意思,他瞥了一眼傅九辛,冷冷哼了一聲,繞過他們,走到那扇緊閉的青銅門前。

  他站在那扇青銅門前良久,默默注視著門上騰雲駕霧的飛龍,面上惆悵,像是在回憶什麼,半晌才道:「少主——如今陳伯還尊稱你一聲少主,是看在城主的份上,你畢竟是他的孫子。少主,我司幽國歷經六任城主,每一任勵精圖治嘔心瀝血,不敢稍有懈怠。六任城主的心血,才換來一個海清河宴昌盛太平的司幽國。城主高瞻遠矚,吩咐在這塔底建地下迷宮,積累司幽從開國到迄今為止的所有財富,為的就是萬一有日司幽沒落,能靠著這筆財富再重新崛起,這扇門後,是我們司幽的後盾!可若是老城主地下有知,知道少主不僅毫無復國之心,且為了一個女人將石脂礦藏拱手讓人,他在天有靈,也定會死不瞑目!」

  陳伯高昂的聲音在空曠的地宮裡迴盪,他神色激動模樣癲狂,像是恨不得召喚出老城主的亡靈,狠狠教育傅九辛這不孝的徒孫。

  傅九辛一言不發。

  司幽國沒落了五十年,陳伯四處找尋,也只找到了幾十個司幽國的後人。這些人和傅九辛一樣,當時災難發生的時候只不過幾歲而已,他們被父母帶出司幽國,在別國的土地上扎根生長,對司幽國的印象卻是已經很模糊了。而一旦開始復國,必定是少不了傷亡與動盪的,這些人本來安寧平靜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也許最終司幽國能重新崛起,但那卻是在他們這些無辜子民的血肉上矗立起來的。

  這個道理,陳伯未必想不明白,但他一生皆為司幽國復興而奔波,執念已經滲透進了骨血裡頭,瘋魔癲狂。

  傅九辛心下歎息一聲,道:「陳伯,承蒙您還叫我一聲少主,但這少主的名頭,傅某自問無德無能擔當,還請陳伯另謀人選吧。」

  他說完便拉著竇阿蔻離開,掠過陳伯身邊的時候,卻聽他一聲暴喝:「站住!少主,你不想知道這門後是什麼嗎?開門的玉牒,你不想要嗎!」

  傅九辛沒有回頭,竇阿蔻卻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見那陳伯站在青銅門前,手中一塊瑩瑩的玉牒,正是開啟青銅門的鑰匙。

  傅九辛依然不為所動,腳下不停,眨眼間便掠出了一丈開外,竇阿蔻看到陳伯挺得筆直的脊樑忽然彎了下來,他慢慢佝僂起脊背,像所有到了這個年紀的老人一樣,老態龍鍾地立在那兒,鬢邊蒼蒼白髮在風中飄蕭顫動。

  此時此刻,他不過是一個最可憐也最普通的老人罷了。

  陳伯沒有追上來。竇阿蔻沈默地跟著傅九辛走了一段路,忍不住扭捏地開口了:「先生,陳伯其實挺可憐的。」

  「嗯。」

  「先生,陳伯拿到了那塊玉牒,不知道青黛姑娘怎麼樣了。」

  「嗯。」

  竇阿蔻跺了跺腳:「先生!」

  傅九辛低笑一聲:「那都是旁人的事了。我心中,只有阿蔻的事才是至為重要的頭等大事。」

  傅九辛平時寡言,雖與竇阿蔻一起長大,對竇阿蔻說的最多的話卻是「阿蔻,練字」「阿蔻,儀容」「阿蔻……」,後來兩人成親了,他也不大說這些甜言蜜語,反而更傾向於在床笫間用行動表示。

  所以他難得的這一句情話,登時讓竇阿蔻忘了剛才說話的初衷,被熏得樂陶陶醉悠悠,腿腳發軟,踩著棉花一般跟著傅九辛一路飄了出去,當夜自然又是一場你攻我守的甜蜜戰爭。

  第二天,顧懷璧召集了眾人,將昨天探寶一事交代一番,又說因為少了一支小隊,現在還需要人手補齊,願意的英雄可來此報名。他話一出,群雄響應,雖然大家都目睹了昨天那人的慘狀,但一來寶藏的誘惑太大,二來他們自恃武功高強,而且那些機關昨天也被那些送死的人觸發過了,再退一步,哪怕還有機關,他們手中還有詳細的機關埋伏圖。所以十個人的小隊,卻將近有五十個人報名,最後顧懷璧千挑萬選了十個,再三叮囑一番後,這十支隊伍又重新進了塔底。

  這一回,眾人都有些激奮,他們都以為那機關密佈的地方是寶藏所藏之處,都不大願意聽顧懷璧的安排,而是朝那邊的岔路口蜂擁而去。

  顧懷璧畢竟還年輕,那些老資格的掌門們不服他也是正常的。他說了幾句後見無人響應,也就隨他們去了。

  接著轉頭對自己隊伍裡的幾個人說:「我們這支隊伍的安排不變。依舊是走昨天走了一半的那條路,若是在場眾人中有人不願意走這條路,顧某絕不阻攔。」

  三小姐丁紫蘇他們面面相覷。現在的情況似乎已經很明朗了,那機關埋伏之處才是藏寶地,而他們卻依舊要走那條走不到盡頭的路,是個人都會趨利避害,做出有利於自己的選擇。

  丁紫蘇急著要找那本傳說中的醫書,當即就想退隊而去,可心念一動靈犀一閃,一一打量過這些隊友的表情。

  傅九辛和竇阿蔻昨夜已經來探過一次,知道那條路才是正確的路,表情自然很篤定;三小姐是一臉的無所謂,她本來就是來玩兒的;霹小靂的面上也依舊是那樣的猥瑣,看不出什麼來;公孫墨三公子雖然有一絲猶豫,可看那樣子,倒也是傾向於走這條路的。

  這支隊伍幾乎彙集了所有青年俊傑,再加上擅機竅的三公子也在這裡,丁紫蘇冷笑一聲,心想顧懷璧表面冠冕堂皇說得好聽,原來是希望他們主動退出啊。

  這麼一想,她也施施然留了下來。

  顧懷璧哪裡知道他一番好心被丁紫蘇曲解成了那般齷齪的心思,他見眾人沒有動,便知道了他們的意思,於是一頷首:「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這一回有了昨天走過的經歷,再加上顧懷璧昨天那番警告,眾人儘管走了不一會兒就覺得膽顫,但也沒人敢把這話說出來。

  顧懷璧這一回好像是鐵了心要走完這條路。他沈著臉,一聲不吭地帶領眾人不停步地往前走,大約走了兩個時辰,前方終於出現了亮光。

  竇阿蔻知道,那是用螢光石所砌的階梯。那座藏寶的地宮就在階梯上方了。

  她擔心地搖了搖傅九辛的手臂,傅九辛將她的手握了握,示意她安心。

  果然眾人群情激奮,步子加快了不少,直奔那階梯而去。待一群人邁上階梯,看到那壯觀宏偉的青銅門和走廊兩旁的石門,眾人愣了片刻,而後丁紫蘇極其興奮地尖叫一聲,大笑著朝左邊離她最近的一扇石門而去。

  她這麼一動,打破了沈默的魔障,其他人都瘋了一般,樂呵呵地朝其他的石門撲過去。

  傅九辛立在原地不動。他雖然昨夜和竇阿蔻來過了,但並沒有去推那些石門,也不知道石門後是什麼。此刻看到那些人瘋癲了一般往各扇門而去,拉著竇阿蔻退了幾步,擔心門後是機關。

  顧懷璧和唐尋真也是這樣想的,於是也立在原地沒有動。

  那些人除了三公子還算理智有點顧慮,其他人都不管不顧地推開了門。顧懷璧都做好了有人血濺當場的準備,沒想到卻什麼都沒發生。

  丁紫蘇第一個推開那扇門衝進去,然後門內傳來驚喜的叫聲。接著其他的門也被推開,推門的人皆欣喜若狂,一時間「霍霍」的笑聲此起彼伏。

  傅九辛和顧懷璧對視一眼,知道這門後估計不是機關,而是寶藏,立刻舉步跟了上去。

  丁紫蘇所在的那間石室裡頭,放了幾個漆木箱子,箱子上都蒙上了一層白茫茫的灰,有幾個已經被丁紫蘇打開了,裡頭是滿箱的金銀,金磚銀磚整整齊齊地壘在一處,只這一間石室裡放的金磚,幾乎就要比過煌朝一個州的收入。

  他們一個石室一個石室地探過去。

  第二個石室裡頭的箱子裡裝著的都是鴿蛋大的夜明珠,每一顆皆圓潤光滑灼灼耀眼,那光芒將整間石室都照了個大亮;而後幾個石室,有些放著的是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籍,有些放著的是古董首飾珠翠之物。那首飾每一件都無比精巧,竇阿蔻因為出身皇商世家,從小看過的宮中禦賜之物也不少,可與這裡的首飾比起來,竟然顯得拙劣無比。而那箱子裡上等的軟玉瑪瑙與珠寶,更是讓幾個姑娘差點兒尖叫著跳進箱子裡去。

  就連顧懷璧臉上不禁都露出喜色,他把隊伍裡沈浸在狂喜中的人聚集起來,意思是說先回去,到了地面上再召集各派人手,下來把這些東西搬走。

  眾人雖然不捨,但也知道憑他們幾個人,是運不走這些箱子的,只得依依不捨地離開。

  顧懷璧又看了一眼傅九辛,奇怪於這個少主眼睜睜看著他們搬走他的財富卻不為所動,卻看到傅九辛正若有所思地盯著走廊盡頭那扇青銅門。

  顧懷璧猛地打了一個寒顫,這事情進展得太過順利,他心裡生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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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46:09

【48.暗探路】

  這一幕委實驚悚。

  竇阿蔻的尖叫就哽在喉嚨口,她跳了一下,握著傅九辛胳膊的手緊了緊,最後那聲尖叫被她和口水一同吞下去了。

  傅九辛看她臉色慘白,心裡憐惜。本來按他的意思,什麼楚蝕,什麼石脂,他都不要了,這些身外之物,誰願意要誰就來爭個你死我活,他只願帶著他的阿蔻,平靜地過他們的小日子。

  可是她非要來為他找出那把楚蝕劍,身不由己,便這麼捲入這場人心叵測的風暴中。他歎了一聲,掐了掐竇阿蔻的包子臉:「阿蔻,我們不玩了,回龍鳳鎮去,嗯?」

  竇阿蔻心裡也明白傅九辛在想什麼,她搖了搖頭:「不要。好不容易有進展了,這時候走,就找不到先生的楚蝕劍了。」

  再說,就算不為楚蝕劍,為了能和先生並肩站在一處,為了在發生事情時不是躲在先生身後而是在他身旁,她也要逼著自己面對這一切。不過一個死人而已,她需要鍛煉的地方還多著呢。

  傅九辛便不再提回去之事,只是將竇阿蔻摟得更緊了些。

  顧懷璧幾個人將那死者翻過身查看了一番,面色沈重。

  那人死得十分慘,身上傷口不計其數,且不是一種武器所造成的。粗粗一看,便不下三四種,公孫墨三公子搖了搖頭,道:「此人身上有箭傷、有燒傷,且面色青紫,似是吸入毒氣。不知道他們這支小隊遭遇了什麼。」

  眾人默然。這支隊伍十個人中只有一人勉強逃出地道,身上傷痕無數,最後還慘死在他們眼前。他們都覺得有股寒意從心底生出,像是吐著舌信的毒蛇一般慢慢地盤繞而上,又暗自慶幸自己沒有分到那支隊伍裡去。

  顧懷璧默默不語地自那死者懷裡掏出一張紙,那是進塔之前他分給每組領頭的圖紙,這圖紙倒還乾淨,彎彎曲曲的路線上,有的地方打上了叉,有的打了圓,有一處地方卻畫滿了密密麻麻鮮紅的叉,血淋淋的觸目驚心。

  想必那就是這十個人中一個個遇難死去的地方。依三公子所言,他們這一行人大約是先遇上了暗弩機關,接著是滾石毒氣,隊友一個個死去,只有這個隊長還堅持著在每一個機關處打上鮮紅色的叉以示警示,最後拼著最後一分力氣逃出塔底,把這消息傳達給活著的人。

  他全身都是傷,血淋淋的看不出原先面貌,哪怕看清,他們也不認識他,大概只是哪個小門派的門人罷了。顧懷璧沈默良久,退後兩步,朝地上的屍身行了一個最為鄭重的大禮,而後起身,不再多說什麼,去安排後事了。

  因為出了這樣的大事,要安撫那些死了門人的門派,要安葬死者,要重新制定計劃,顧懷璧是焦頭爛額,唐尋真也在他旁邊輔助,兩人忙得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相比起來,另一對小鴛鴦,傅九辛和竇阿蔻,可就清閒多了。此時已是炎夏,竇阿蔻體豐怯熱,到了夜裡就不願意同傅九辛睡在一起,這男人身上火熱,同她一起睡著睡著,便按耐不住折騰她一番,每回竇阿蔻都要大汗淋漓地重新去沖個涼,還得防著她沖涼的時候傅九辛又獸性大發再來一次。幾次下來後,她就嘟著嘴不願意和傅九辛睡了,而是將傅九辛趕到床下打地鋪去,自己獨霸一張涼席。

  這一夜她貼著涼席睡得正熟,感覺到這一塊地方被她的體溫煨熱了,於是翻一個身,打算滾到另一邊去,卻不防被傅九辛搖醒了。

  竇阿蔻迷迷糊糊地睜眼,瞧見傅九辛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只一雙眸子亮得驚人,正盯著自己某個部位瞧。

  竇阿蔻順著他的視線一看,瞧見自己因為側身的姿勢,衣襟大敞,半個軟綿綿的胸都露在了外頭。她一驚,心想完了,又要被先生折騰了,果然就看見傅九辛慢慢俯下|身來,兩隻手臂撐在她兩側,英俊的臉龐越貼越近……

  竇阿蔻胸口一熱,閉上眼睛等待,沒有等來傅九辛的親吻,倒是整個身子被他拉了起來:「阿蔻,穿好衣服,快。」

  原來先生不是要那啥啊……竇阿蔻居然有些失望!

  她穿好了衣服,又看到傅九辛一身夜行衣,納悶道:「先生,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傅九辛沈聲:「白天去過的那條路。」

  說話間,他們已經出了屋子,直奔塔而去。

  原先守在塔兩邊的守衛已經撤了,因為顧懷璧篤定經過白天那事,沒有人敢私自偷溜進去。於是那塔便靜靜地矗立在那裡,塔尖高聳,直指星月交輝的穹宇。

  傅九辛帶竇阿蔻去的是他們白天怎麼走也走不到盡頭的那條路,他們在白日陽光正盛的時候下來,走了一個時辰,便被那條路古怪詭異的氣氛擾亂了心神,差點兒精神崩潰;如今在深更半夜下塔,一路過去一絲光亮都沒有,只靠傅九辛手上那盞飄忽的燭火照明,更顯得陰森恐怖。

  白天來的時候,因為不知道是否有機關,他們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而現在因為熟悉了路況,傅九辛索性施展出輕功,挾著竇阿蔻,輕快地往前掠去。

  白天他們走了一個時辰的路,現在傅九辛只用了半個時辰,便到了他們做過標記的地方——三公子在這裡插了一支鏢。

  他們在這裡停下,看了看前面,依然是看不到盡頭的一條路,好像有一個黑洞就在終點,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竇阿蔻因為有傅九辛在,倒不是很怕,但還是很疑惑:「先生,我們來這裡幹什麼?」

  「這條路通往藏有寶藏的宮殿。」

  竇阿蔻緩緩瞪大了眼:「啊!」

  白天那支小隊全軍覆沒的消息早已傳了個遍,眾人都以為他們葬身的地方就是寶藏所在的地方,不然毫輝城城主不會費盡心機布下那麼多機關,而這條走不到盡頭的路,和那些連環套的洞穴一般,大概是彎彎繞繞,通向地上某個出口,是障眼法罷了。所以竇阿蔻乍聞傅九辛如是說,先是吃了一驚,而後猛然明白過來。

  「先生的意思是說這條路才是對的路,其他的路都是用來混淆視線的,而那個機關重重的地方更是用來迷惑人心的障眼法?」

  傅九辛點了點頭:「阿蔻聰明。」

  竇阿蔻嘿嘿笑道,見縫插針地恭維傅九辛:「是先生教得好。」

  傅九辛看她一眼,牽了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這條路不知用了什麼手法,設置得極其巧妙,靜謐狹窄的空間,漫無盡頭的蜿蜒,的確容易讓人生出癲狂的想法,連兩邊牆上看似是隨意塗抹的圖案,在燭光照耀下,都變作了一張張詭異的笑臉,但定睛看去,卻發現那不過是雜亂無章的線條,等到眼睛一轉開,它們好像又幻化成了古怪的臉。一切看似隨意的設計佈置,一塊放在路邊的石頭,一塊磚上的劃痕,其實都是另有含義,旨在生生地把人逼瘋。

  傅九辛定了定神,他心思縝密內心強大,不受這密道擾亂人心的誘惑;而竇阿蔻個性純真,說得好聽點叫單純,說得難聽點其實就是反應遲鈍又傻乎乎,再加上傅九辛今夜一身緊身的黑衣,勾勒出他堪稱完美的身段,寬肩窄臀長腿細腰,肌肉精壯又勻稱,竇阿蔻一門心思都放在他身上,暗地裡流口水,也沒有被這刻意營造的環境所影響。

  兩人一路無礙,不知走了多久,竇阿蔻眼睛一亮,指著前面道:「先生,你看,有東西在發光!我們走到頭了!」

  傅九辛不敢放鬆警惕,放慢腳步,把竇阿蔻擋在身後,一步步走了過去。

  竇阿蔻說的沒錯,在他們又走了漫長的時光後,這條路終於走到了盡頭。而那發光的東西,竟然是用螢石所製的一道向上的階梯,在黑暗中發出慘綠的綠光,這麼一瞧,更像是通往陰曹地府的路。

  看樣子這也是毫輝城城主別有用心的設計。

  傅九辛和竇阿蔻不為所動,踩著那階梯慢慢登上去,最後一階後,眼前豁然開朗,那是一條十分寬敞的走廊,走廊兩邊排列著一扇扇石門,緊緊閉著,盡頭是一扇巨大的青銅門,門上雕刻盤旋著一條五爪真龍。

  竇阿蔻被眼前景象震撼,心裡澎湃洶湧,半天才找著了自己的聲音:「先、先生……」

  傅九辛低低應了她一聲,兩人一同趨向那扇青銅門,推了推這門,紋絲不動。門上一個凹痕,看那形狀,居然就是那塊玉牒的樣子。

  竇阿蔻恍然大悟:「先生,把那塊玉牒放在這凹痕裡,門就開了!」

  只可惜,那玉牒卻在柳青黛手裡。

  傅九辛淡淡地嗯了一聲,像是對這門裡是什麼毫無興趣,他道:「阿蔻,你可看見了。那楚蝕劍肯定是在這門後,可我沒有開門的玉牒,你該死心了。回去後,我們就收拾東西回龍鳳鎮,嗯?」

  他一面說,一面牽著竇阿蔻轉過身來,竇阿蔻正要回答他,卻察覺到傅九辛身子一僵,她納悶:「先生,怎麼——」

  然後她眼角瞥到那個人,也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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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45:22

【47.陰人路】

  竇阿蔻這豁出去的一招取得了重大勝利,傅九辛步步敗退撤守城池,心甘情願溺死在那一灣繞指柔裡頭——儘管他提起徐離忍時,臉色依然是黑得可怕。

  竇阿蔻買了一隻叫花雞去真誠地感謝唐尋真,唐尋真抽了抽臉,心想我可不喜歡叫花雞,你是藉著感謝我這個由頭來吃肉的吧。

  她沖竇阿蔻擠了擠眼:「阿蔻,怎麼樣,姐姐教你的這招不錯吧?神擋殺神,佛擋弒佛,迎頭遇上傅九辛,你捨得一身肉,也能把他拉下馬!」

  竇阿蔻想起昨夜那翻來覆去翻雲覆雨翻天覆地的一夜,感歎:「師姐,你是怎麼知道那些……唔……那些……」

  「活計?」唐尋真接過竇阿蔻不好意思說出來的話頭,壓低聲音嘿嘿一笑,「昨天不過是教了你一曲簫音罷了,姐姐這裡還有不少其他好簫音,你學了去,讓你先生好好品評。」

  「你們在說什麼?」顧懷璧一腳跨進門檻,一眼看到兩個姑娘嘰嘰咕咕笑得一臉猥瑣,不由得抖了一抖。

  竇阿蔻循聲望去,瞧見顧懷璧身後是她的先生,又想起唐尋真剛才說的,下意識地就朝傅九辛胯|下看去,視線輕飄飄地往那兒一溜,又若無其事地轉回傅九辛的臉。

  不想傅九辛早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此刻唇角微微一勾,眼睛裡頭若有似無地瀰漫了一層曖昧的春意,似笑非笑地看著竇阿蔻。

  要死了!與唐尋真大談特談男女之事都毫不害羞的竇阿蔻,此刻不過被傅九辛這麼一看,居然覺得心肝兒都在顫。

  顧懷璧倒沒有察覺到這兩人暗送秋波的勾勾搭搭,他大煞風景地談起了正事:「這樣,今天多招些人手,索性一口氣把那地下迷宮探個清楚,我們在這裡耽擱的時間太長了些。」

  昨天竇阿蔻因為生氣,是率先跑回來的,也就不知道在那個發現石脂的洞穴裡又發生了什麼。

  顧懷璧解釋:「昨天我們往洞穴深處又走了走,發現一個出口,卻是三岔的路口,我們分成三組人,每條路都進去查探了一番,回來都說每條路上又有不少岔路,有些路是死路,有些路卻好像還通到什麼地方去的,那些洞穴像連環套似的,一個連著一個,還真真是迷宮了。我們人少,不敢托大,進得不深就退回來了。所以我想今天多招些人,再到裡頭去探探路。」

  竇阿蔻點了點頭,她昨天看到那個洞,地上雖然冒出一股股的石脂,但除此之外,就是一個光禿禿的石洞,沒別的什麼了,和那個毫輝城地下埋了數不盡的金銀財寶武功秘籍,還有那本醫書和那把楚蝕劍的傳聞毫不相符。

  顧懷璧見傅九辛和竇阿蔻兩人也和好了,於是毫不遲疑地召集了人手,又籌劃了一番此次進去地下的事宜。

  現在的形式十分撲朔,本來傅九辛一個正正經經的少主在這兒,就讓人十分難辦了;現在又多出一個徐離忍,也不知安的什麼心,看那架勢,倒像是要把整個毫輝城都吞吃入腹,胃口大得很。偏生他又是這個煌朝的帝皇,總不能真的一刀結果了他吧。

  顧懷璧哀歎連連,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他瞥了一眼傅九辛,後者倒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好像根本沒把這些財富放在心上。

  因為那地下迷宮錯綜複雜,這回顧懷璧招了將近百人,都是那些前些日子輪不到探路的小門派的掌門們和門人,分成了十個小組,每組都有一個公孫墨家的門人,雖比不得三公子,但好歹也比其他人略通一些機竅之術。

  這樣精心安排下來,每一個小組都囊括了不同的人才,倒真像是一支專業的探險隊伍了。

  顧懷璧給每組領頭的一支筆一張紙,讓他們把所經之路都畫下來,若是某個岔路是死路,就打一個叉。又叮囑如果發現什麼,萬萬不可輕舉妄動。他私下裡在每組裡頭都安插進了一個西烈堡武功高強的門人,萬一某組率先發現了財寶,見財起意自相殘殺,那門人就會立即給顧懷璧傳消息。

  好不容易安排妥當,一百人浩浩蕩蕩地挨個鑽入了塔底的通道。一下子湧進那麼多人,那地下通道裡就顯得有些狹窄逼仄,傅九辛緊緊拉著竇阿蔻,不讓她被人碰去或擦去一星半點兒。

  到了那個冒著石脂的大洞穴,眾人都不免嘖嘖稱奇一番,而後到了出口,果然是三個岔路,每條岔路看上去都彎彎曲曲,蜿蜒著不知延伸到哪裡去。

  眾人都依照先前的安排分散開去,約好兩個時辰後原路返回,在地面上碰頭。

  竇阿蔻他們這一組還是從前的那些人,三小姐昨天出了那麼大的醜,被傅九辛摔在滿是石脂的地上,今天卻看不出有絲毫不快,依舊笑嘻嘻地逗著竇阿蔻。倒是霹小靂這娃兒,看傅九辛的眼神頓時有了一種肅然起敬的敬畏。

  丁紫蘇還不知道徐離忍已經親自來到了這兒,隨著地下迷宮一點點顯現在眼前,她也越來越沈不住氣,連竇阿蔻都看出了她的急躁。

  他們這一組挑了昨天走過的一條路,慢慢往裡頭探去,公孫墨三少爺在前頭帶路,時不時停下來用腳尖踩踩地磚,確定沒有機關後,才又繼續走。

  這條路岔路極少,碰到分岔的地方便有其他小組進去一探,不過片刻後就又追了上來,說都是死路。他們都是習武之人,腳步極輕,這洞穴裡便輕悄悄的,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

  走了不多時,他們都漸漸地聽到了地下傳出來的汩汩水聲,眾人本以為是地下河流,仔細側耳一聽,卻又覺得這聲音不像平常的水聲那般潺潺清越,反而既粘稠又沈重,緩慢的,嘶嘶的,像是某條巨蟒擦著地面爬過的聲音。

  顯然眾人都聯想到了這一層,不由得都恐慌起來,這時傅九辛淡道:「是石脂流動的聲音。」

  眾人聞言一愣,又想起剛才洞穴了冒出的石脂,方才安下心來。有一個忍不住道:「這地下石脂這麼豐富,可惜卻不是金礦銀礦,賣不了錢。」

  沒有人搭理他。顧懷璧心想,這石脂,可比金銀貴重多了。

  這條路幽深得走不到盡頭,眾人一路走去,起先還有些岔路口,後來連岔路都沒了,彎彎曲曲的一條,怎麼看也看不到盡頭。光線幽暗,只靠燭光影影綽綽地照著,兩旁的石牆上黑影憧憧,又沒有別的聲音,彷彿都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好像就要這樣無休無止的、一輩子的走下去。

  這種自心底滋生出的令人壓抑的感覺很快就蔓延到了整個隊伍中,有人焦躁起來,忍不住叫道:「這路不會是通到陰曹地府去的吧!」

  他不說還好,一說立刻炸開了鍋,饒是唐尋真自認膽子大,都打了一個寒戰。

  隊伍人心渙散,人人都恨不得立即回頭,跑到地面上去享受陽光的照耀。這通道好像有一股詭異的令人膽寒的邪氣,它那樣靜靜地一路鋪到不知名的地底深處,分明沒有機關,沒有令人傷亡,但卻讓每個人都從心底感受到了那股陰冷的、永不見天日的恐懼。

  甚至還沒有上的傷害,他們從精神上就要崩潰了。

  顧懷璧停住了腳,掐算了一下時辰,他們已經不停息地走了一個時辰了,習武之人本就腳力矯健,這樣走下來,這條路卻一點到頭的樣子都沒有,真的令人想到古書中記載的通往陰間的陰人路。

  也許他們這群活人就夾雜在看不到的亡靈中,一同往地獄而去。

  他站住了腳,沈聲道:「回頭。我們走了一個時辰,回頭又要一個時辰,剛好是和其他隊伍碰頭的時候。三公子,勞煩你在我們站的地方做個記號,明日我們再來。怪力亂神之事純屬荒謬,要是再讓我從你們誰口中聽到這些話,別怪我把你當做動搖人心的奸細,當場格殺!」

  他的鐵血手段立刻讓人們噤了聲,眾人忙不叠地回頭,回去的路上腳步都有些倉促,膽小的幾個姑娘,丁紫蘇三小姐他們,都緊緊挨在隊伍中間,不敢落後半步。

  一直到了進來時看到的那個流著石脂的洞穴,眾人才鬆了口氣。及至攀到了地上,迎面感受到一陣陽光的灼熱與光亮,他們才感受到了自己是真真實實地活著,心底那陰冷與詭異才被驅散。

  顧懷璧他們到了地上的時候,有幾支小隊已經在那裡等了,領頭的把圖紙交給顧懷璧,大部分的岔路都是死路,有一條路彎彎曲曲盤繞得極其厲害,到了出口一瞧,竟是重新回到了離塔不遠的地方。還有剩下的部分,也是和顧懷璧他們一樣,路沒有盡頭,又不敢貿然走下去,只得先回來再作打算。

  上來了九支隊伍,最後一支卻過了半個時辰都沒有上來,眾人心裡立刻一凜,知道這支隊伍怕是凶多吉少了。本來他們也沒指望能平平安安回來,這一路過來一個機關都沒碰到,本已是古怪,現在這整支隊伍的消失,都應證了他們的猜測。

  顧懷璧咬牙,人是他帶下去的,這回全軍覆沒,他也不好和那幾個門派交代,做做樣子都要下去看一看,於是當即準備下塔。

  這時,通往塔底的那扇門裡,卻出現了一個黑黢黢的人影,眾人叫:「上來了上來了!」

  傅九辛眼力犀利,一把抓住要前往迎接的顧懷璧的肩膀:「慢著。」

  那人影搖搖晃晃地越走越近,最後「啪」的一下,撲倒在了陽光下,那是一個血人,側倒在地,一隻眼珠脫落在眼眶外,被血筋連著將落未落,這眼珠甚至還咕嚕嚕轉了幾圈,慘白慘白地掃了一圈眾人,最後暴凸在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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