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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5 22:04:10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4 17:34 編輯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6-7 23:52 編輯

作者:墨銀
書名:此地有愛三百兩

【內容簡介】
竇家長女竇阿蔻一生有三大宏願:白米飯,紅燒肉,美郎君;

竇老爺歎:前兩者唾手可得,後一者千金難得。郎君一物,實屬珍惜,捕獲一隻已屬不易,阿蔻若想豢養,趕緊撒網。

竇阿蔻雄心壯志,撒網撈魚,不撈蝦,不撈蟹,撈出崢嶸一條龍。


【目錄】
P.1P.2P.3P.4
1.臘八粥
2.徐離忍
3.貓耳朵
4.竇芽菜
5.胖年糕
6.楊柳兒
7.流紈素
8.鳥歸林
9.小兔燈
10.小鴛鴦
11.我背你
12.十二式
13.澡堂子
14.打擂台
15.吃豆腐
16.搏一搏
17.丁紫蘇
18.變故生
19.真相現

20.暫脫身
21.司幽國
22.西烈堡
23.九哥哥
24.湯圓子
25.說清楚
26.刻骨傷
27.銘心恨
28.年少時
29.有主了
30.長街長
31.撥雲霧
32.醋泡茶
33.雨正大
34.喜臨門
35.風波生
36.憶往事
37.禮已成
38.旅途始
39.尋根旅
40.沐浴節
41.搶衣服
42.機關現
43.故人回
44.保護者
45.醋海翻
46.不要臉
47.陰人路
48.暗探路
49.故人歎
50.波瀾起
51.心難測
52.大爆炸
53.共患難
54.同生死
55.末路奔
56.醫書現
57.連理枝
58.送醫書
59.終歸家
60.又一村
61.楚蝕現
62.學廚記
63.如意圓
64.春日遊
65.蔻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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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5 22:04:40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6-5 22:05 編輯

【1.臘八粥】

  自從竇老爺把竇阿蔻送上清墉城後,竇阿蔻就落到了傅九辛手裡。

  傅九辛是竇家的賬房,管著竇阿蔻的白米飯和紅燒肉;傅九辛是竇家的先生,管著竇阿蔻的禮儀舉止和琴棋書畫。

  ——傅九辛是竇阿蔻的死穴,一戳就得死去活來。

  這個死穴一個月前下了清墉城,替竇老爺南上去收賬。竇阿蔻翻身做主人,仰頭一看,清墉城的天是明朗的天,清墉城的阿蔻好喜歡。

  竇阿蔻一歡喜,書也不念了,字也不寫了,偶爾去練下武和耍下刀,屁大點的運動量已經完全阻止不了她長膘的速度了,所以傅九辛走了一月,竇阿蔻圓了一圈。

  臘八節這天的早上,竇阿蔻在夢裡面喝臘八粥,口水流了一枕頭,忽然一個激靈,在床上肉顫了一下,莫名其妙地醒了過來。

  竇阿蔻對於噩耗的直覺素來很準,三年前她要被竇老爺送走的前一夜如是,如今也是。

  她忐忑不安地爬起來,整了整衣服,一溜煙跑到清墉城山門處打聽情況。

  今日守山門的是她的師兄顧懷璧。

  顧懷璧在山門口的大松樹下支了一張躺椅,蹺著腿叼了一根草,手中一把薄薄的秋水刃靈活地在指間輾轉,一瞧見竇阿蔻來,唰的一下收了匕首,挑眉問:「你幹嘛?」

  「今天有沒有什麼貴客要來清墉城?」

  「嗯?沒聽說啊,不清楚……」顧懷璧說了一半,忽然瞇著眼睛看向清墉城下數千階的石梯,「喔,大概是有人要來吧。」

  竇阿蔻順著顧懷璧的眼神往下看,她武藝不精,目力不及顧懷璧犀利,只能大概看到一個身穿玄色衣衫的身影,但那人散發出來的氣場,千里之外就波動到了竇阿蔻。

  「嘎巴」一下,竇阿蔻脆弱的玻璃心和頭頂上明朗的天同時塌了一塊,她魂飛魄散地扭過屁股就逃,慌不擇路間逃到了舞象台。

  舞象台上立了幾根比竇阿蔻還要高的梅花樁,竇阿蔻哧溜一下攀上去,立起一隻腳,打算裝成勤學苦練的樣子。

  大概因為她這一月來發酵一般的吹了一圈,站梅花樁時顯然沒有從前身輕如燕的感覺,好在晃了幾晃,倒是穩住了。

  竇阿蔻別的沒有,自以為是的小聰明很多。

  為了掩飾這一個月好吃懶做而長出來的肉,她抽了一根腰帶,把自己的肚子纏得緊了些。

  等做好這一切,剛好那人施施然尋到了此處。

  竇阿蔻偷偷睜開一絲縫,窺向傅九辛。她站在一人多高的梅花樁上,傅九辛立在地上,所以以她自上而下看下去的角度,只能看到傅九辛斜飛入鬢的眉和高挺的鼻樑。

  竇阿蔻又悄悄閉上眼睛,裝成毫不知情的樣子。

  「小姐,練武很勤快啊。」傅九辛望了望清墉城高處雲霧繚繞的山峰。

  竇阿蔻霍地睜開眼睛,驚喜道:「哦呀!先生你回來了呀!怎麼不事先通知一聲,我好去山門給你接風。」

  「呵。小姐的字練得勤快麼?書念完了嗎?棋譜琢磨透了嗎?」

  「……先生,我站梅花樁給你看。」

  傅九辛聞言仰頭看竇阿蔻,恰好與心虛的竇阿蔻對了一個眼。

  竇阿蔻看到腳下那張徐徐擡起的臉,除了一如既往的清俊外,又帶了在外奔波沾染的世間風霜,所以就多了幾分淩厲的意味,很像那把明晃晃的秋水刃。

  竇阿蔻心裡一驚,差點兒腳軟掉下來,抖抖索索開口:「先生,今日臘八,不如你先去喝粥洗塵。我再站一會兒,再站一會兒,呵呵呵呵。」

  竇阿蔻算準了傅九辛沒辦法把她從梅花樁上弄下來,心裡很得意。

  傅九辛又徐徐看了竇阿蔻一眼,不聲不響從旁邊兵器架上抽了一把劍,反手往竇阿蔻腳邊一拍,木樁就齊根往地裡沈了幾寸。

  竇阿蔻尖叫著跳腳,鬼哭狼嚎地在樁子上面蹲下來,抱緊木樁迎風流淚。

  傅九辛很有耐心地把竇阿蔻自木樁上揭下來,順手掂了掂重量:「又重了。」

  竇阿蔻辯解:「沒有重。先生你看我的腰。」

  他們同時低頭看竇阿蔻的腰身。竇阿蔻暗中憋氣,把肚子往裡縮,傅九辛用兩手去環竇阿蔻的腰,碰到了她腰上,竇阿蔻頓時忍不住癢癢,大笑起來。

  一笑,她一月來胡吃猛塞的成果就露了餡,傅九辛比著她的腰身,緩緩張開兩指,示意她粗了這幾許。

  竇阿蔻看著傅九辛,彷彿看到了今後自己寡淡的早飯中飯午飯,淚流不止。

  出乎意料,傅九辛卻倏地收回自己的手,平靜地往前走:「小姐,今天臨字帖三遍。」

  竇阿蔻跟在他後頭,討價還價:「先生,今日臘八,少練一個字行不行?」

  傅九辛頭也不回:「練一個字給一百個銅錢。」

  「十個字呢?」

  「十百個銅錢。」

  「一百個字呢?」

  「一百個銅錢。」

  傅九辛是竇家賬房,心裡一個小算盤辟里啪啦麻溜兒的亮堂,算錢算賬一清二楚;一個字一百個銅錢,十個字就該是一千個銅錢一貫錢,一百個字當然就該是十貫錢一兩白銀,結果一百個字還是一百個銅錢。

  竇阿蔻是個傻人,掰著指頭算了算,興高采烈地去扛紙墨筆硯了。

  清墉城眾人已經對這一幕見怪不怪了,各自從旁經過,對傅九辛點頭:「公子辛苦了。」

  教育竇阿蔻這個傻人的確很辛苦。

  盯著竇阿蔻練完字,傅九辛才有空回房梳洗換衣。他千里迢迢自紫微清都趕回清墉城,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水,就先被竇阿蔻氣了一氣。

  他本是竇家賬房,無需跟隨竇阿蔻來清墉城。奈何竇老爺覺得自己的女兒沒了傅九辛就像豬肉沒了鹽,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於是死乞白賴求著傅九辛跟隨竇阿蔻上了清墉城,兩人拜了城內酒肉散人為師。

  酒肉散人和他的名字一樣,無酒不歡,無肉不樂,成日在煌朝各地流竄,終年難得回城一趟。連師父都不管了,城內眾人就更沒人去管竇阿蔻,若不是有一個傅九辛在,竇阿蔻就真的坐實了米蟲的罪名。

  這一天清墉城的晚飯理所當然是臘八粥。城內規矩,徒弟們不得私自在房內進食,早中晚都得聚在城裡涎芳堂一同用膳。傅九辛換了衣服,和顧懷璧一齊去涎芳堂。

  他回了城,恢復了弟子身份,自然不再穿寬袍大袖的落拓青衫,而是換了一身黑色勁衣,挺拔修長得如同一桿修竹。

  他踏進涎芳堂的時候,眾多女弟子們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眼睛在傅九辛的身段上溜了一圈,像是在看一隻活色生香的雞腿。

  竇阿蔻注意到了這個異狀,心裡有點不樂意。她覺得先生合該是她的先生,和其他人沒有關係,先生的腰也是她的腰,其他人不能看。

  她的先生在堂內逡巡一圈,找到了竇阿蔻坐的圓桌,便端了瓷碗落座在她旁邊的空位上。

  竇阿蔻在城內交好的人不多,能說得上話的也只有師兄顧懷璧,師姐唐尋真,還有她的先生傅九辛。只可惜顧懷璧和唐尋真卻不是酒肉散人的徒弟,而是城主明空散人的入室弟子,平常也不能總陪著竇阿蔻。

  他們剛落座,唐尋真也來了,四個人恰好坐滿一桌,三個人六雙眼睛滴溜溜地盯著傅九辛看。傅九辛在三個吃貨窮凶極惡的目光下,不急不慢地自包袱裡拿出一個食盒來:「喏,你爹特意囑咐廚娘給你熬煮的臘八粥,我剛才去熱過了。」

  「哦呀!」竇阿蔻喜滋滋地看著傅九辛給在座的四個人分食,分到她那個碗裡時,傅九辛到底是偏心,手腕不動聲色地一抖,竇阿蔻這碗粥裡的料就特別多。

  竇家是皇商,有錢。這臘八粥不同民間那些只加乾果雜糧,而是特意加了上等奶油,金糕,青紅絲等,軟糯滋潤,入口即化。

  竇阿蔻很想一張臉都埋到碗裡去,卻被傅九辛用筷子敲了敲手:「小姐,儀容。」

  竇阿蔻淚流滿面,只得端起架子,小口小口地斯文喝粥。不多時,整個涎芳堂稀哩呼嚕喝粥的聲音便響了起來,此起彼伏。

  在這樣其樂融融的喝粥聲裡,大門被踢開的聲音就顯得尤其不和諧。

  涎芳堂裡都是練家子,大門剛打開,所有人都快速地扔下了碗,手按到腰間,準備拔劍的拔劍,丟暗器的丟暗器,揮鞭的揮鞭,趁眾人都看向門外的時候去偷別人碗裡的紅棗的……嗯?喔,那是竇阿蔻。

  門外的人顯然沒有在意眾人如臨大敵一般的虎視眈眈,他兀自樂著,沖竇阿蔻和傅九辛叫:「徒兒們!看師父我買了個什麼回來!」

  門外那個披頭散髮狀似癲狂的老頭子,正是酒肉散人。

  他一般不回城,如果回了城,就肯定是買了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回城養。上一回他牽了一隻螃蟹,再上一回他買了一箱大力丸,這一回……

  熟知酒肉散人習慣的眾人齊齊往他身後看去,一看之下,倒吸了一口涼氣。

  便是正在偷傅九辛碗裡紅棗的竇阿蔻也停了筷子,抻長了脖子探頭看去,然後她的眼直了。

  門外是一個男人,生了一張艷麗至極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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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5 22:06:02

【2.徐離忍】

  門外是一個男人,生了一張艷麗至極的臉,衣衫襤褸,遮不住他赤|裸的身體,不見落魄,倒像是剛從情|欲中抽身而退,帶了一分慵懶的妖。

  竇阿蔻面紅耳赤,又忍不住想再看一眼,突然被一雙手蒙住了眼睛,傅九辛的聲音淡淡地在她耳邊響起:「小姐,非禮勿視。」

  酒肉散人興沖沖地拽著那個人到了傅九辛他們的桌邊:「徒弟,這是我集市上買回來的琴師,以後你們練武的時候,讓他給你們奏琴聽。」

  顧懷璧與唐尋真對視一眼,彼此埋頭喝粥,不聞不問。

  誰都知道,要是誰搭了話,這買回來的麻煩就歸了誰。酒肉散人終年不在城內,他一時興起買回的活物,到頭來都是清墉城裡的人替他養著。小貓小狗的也就算了,這一回可是個男人。

  傅九辛自然也沒有理酒肉散人。

  只有竇阿蔻,把傅九辛的手掌從她眼前挪開,看著那個少年,悄聲道:「師父,他會彈琴?」

  酒肉散人很高興有人贊同他的品味:「那是!徒兒,要不他就給你——」

  「師父何時也學會了附庸風雅?」傅九辛輕巧地截過他的話頭。

  「路過集市,剛好看到,價錢也便宜,一時興起就買了,呵呵。」酒肉散人訕笑,他一向有些怕這個徒弟。

  這邊廂酒肉散人和傅九辛在唇槍舌戰地過招,那邊廂那個少年兀自走到了竇阿蔻身邊:「我餓了,要喝你這碗粥。」

  傅九辛挑了挑眉,好頤指氣使的口氣。

  竇阿蔻渾然不覺作為一個被買回來的琴師,這個少年的態度未免有些跋扈,她高興地把粥遞給他:「給你。」

  少年緩緩地喝完這碗粥,吐出兩個字:「難喝。」

  在座眾人心裡都有些憤怒,一個來路不明被人從集市上買回來的貨,哪來的資格指手畫腳啊,要不是他那張生得極好的臉,在座諸位早一板磚乎上去了。

  只有竇阿蔻低下頭,真心為自己的粥不合少年胃口而感到慚愧。

  到這裡也許你看出來了,是的,竇阿蔻是一個逆來順受的憨人。

  傅九辛淡淡地看著他特意回竇家給竇阿蔻帶的臘八粥進了少年的肚子,沒有說話。

  清墉城是江湖第一大派,說它大,不是指人數,亦不是指規模,而是因為它詭異的行事作風。清墉城的規矩,只要有人願意拜清墉城為師,不管他或她身後所屬何門何派,皆可上清墉城尋求庇護。

  因此,清墉城內可謂魚龍混雜。既有擅機竅的公孫墨家的門人,也有臭名昭著的七殺連環塢出身的殺手,還有像竇阿蔻這般家裡有錢的公子小姐,可謂來者不拒。

  所以清墉城在江湖上人脈極廣,各家各派都得給它留個面子。也正因如此,清墉城裡眾人見識廣,眼界闊,像酒肉散人買回來一個跋扈的少年琴師這樣的小事情,不過也只是在那頓飯的時間內被眾人議論了幾許,飯後便再無人提及,不鹹不淡地過去了。

  酒肉散人帶著少年先行回房做安排,竇阿蔻也想跟著去,被傅九辛看了一眼,自覺地拿了碗排隊沖洗。

  傅九辛就排在她後面,若有所思地看著低頭不語的竇阿蔻,以他對竇阿蔻的瞭解,這憨人肯定對那少年上了心。

  竇阿蔻確實是在想琴師少年。因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男人,竇阿蔻出生皇商世家,從小衣食無憂,雖生母過世,然而竇家幾個姨娘待她就像親生女兒一般,到了十二歲,被竇老爺送上清墉城練武。雖然是離了家,但因為有傅九辛跟著,事事經手著落,從來沒有苦過她。哪怕是練武,因為酒肉散人終年不見人影,她也練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日子過得滋潤無比,三年時間就像塗了油的車轱轆,不聲不響地就滑走了。

  綜上所述,竇阿蔻的人生就是一出陽春白雪。從前見過最好看的男人是傅九辛,英挺、陽剛,可也只見過他一個。現在來了一個琴師少年,卻是和傅九辛截然不同的類型,妖、魅、帶了那麼一點點危險的美感。

  ——我們要原諒少女一顆蠢蠢欲動發春的心。

  竇阿蔻想得入神,輪到她刷碗時,想也不想地把手伸到冷水裡,然後被凍得回了神,甩手呵氣。

  臘月的天已經冷了,清墉城又在數千階石梯之上,清晨起來缸裡的水都結了一層薄冰,竇阿蔻嬌生慣養,從來都是傅九辛替她洗刷的。

  這一回也不例外,傅九辛默然地接過她手中的碗,十指翻飛間濺起晶瑩水珠,煞是好看。竇阿蔻很喜歡先生的手,就像她喜歡先生的人,只是無論是手還是人,都只能遠觀而不可褻玩。

  這一次竇阿蔻難得地開了一回竅,她好像發現她的先生在生氣,人還是那個人,碗還是那個碗,可她的先生就是有些不對勁。

  傅九辛替竇阿蔻刷了碗,回頭看到竇阿蔻糾結的臉,抿了抿嘴角:「還愣著做什麼?晚課不用做了?」

  這一句戳到了竇阿蔻的死穴,登時把她探究傅九辛的心思給打散了。教晚課的不是她那個不負責任的酒肉師父,而是清墉城裡出名嚴厲的城主明空散人,竇阿蔻看了看天色,魂飛魄散地狂奔而去。

  身後傅九辛平平地講了一句:「小姐,儀容。」

  如同草原上遷徙的野牛一樣轟隆隆狂奔的竇阿蔻剎那間止住了腳步,整理髮帶衣帶裙子,蓮步輕移,扭著小碎步慢騰騰消失在傅九辛視線裡。

  她到底是在最後一刻趕上了晚課,在明空散人眼皮子底下溜到自己座位上。明空散人在台上講心法,唐尋真豎起了一本書,湊到竇阿蔻耳旁嘀咕:「阿蔻,我打聽到了。你師父帶回來的那個男人叫徐離忍,好像家道中落,被充為庶人買賣的。」

  竇阿蔻嚇了一跳:「徐離?那不是煌朝皇家的姓氏嗎?」

  唐尋真家中無人從仕,不關心朝廷,沒有像竇阿蔻那樣大驚失色:「當然不是徐離啊,是姓徐,名離忍。」

  「喔。」竇阿蔻應了一聲,腦子裡不自覺地回想起徐離忍頹靡艷麗的樣子來。

  「哎呀忘了記筆記了。」唐尋真忽然扭身,唰唰唰地記下明空散人說的口訣,然後又轉頭,「阿蔻啊,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徐離忍啦?」

  竇阿蔻臉一紅:「沒、沒有。真的沒。」那說不上喜歡,只是第一眼看到這樣一個姿容艷麗的男人時產生了驚艷之感,繼而有些興趣罷了。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子?」

  一提到這個竇阿蔻就頭大如斗,臘月二十八是她的生辰,這個月的生辰一過,她就年滿十五及笄了。

  竇老爺一定在家裡摩拳擦掌等著這一天的到來。竇老爺的思想很傳統,先送女兒去習武,待練就一身武藝,歸家剛好及笄,順水推舟就能把女兒許給別家,這樣就算嫁進了別人家,夫家也沒人敢欺負她。

  竇阿蔻想到這個就心痛,胸痛,腦仁痛。

  唐尋真絮絮叨叨:「那,我舉個例子。你是喜歡你先生那樣的,還是喜歡徐離忍這樣的,或者是顧懷璧那樣的?反正我是喜歡你先生這樣的。」

  唐尋真看男人的眼光很質樸。她尤其中意粗獷的、豪邁的、肌肉糾結的、渾身散發男人味兒的男人。但清墉城裡她看得上眼的男人,顧懷璧太清秀,徐離忍太艷麗,統共就一個傅九辛,稍微有那麼一丁點兒符合她的口味。

  竇阿蔻很鬱悶:「我啊?我喜歡大俠。」

  她隨口一扯,滿心都是聽到唐尋真喜歡傅九辛時的那一點兒難受。

  唐尋真尋思了一下,嘬牙道,現在江湖上的大俠都成家立業了,年輕的少俠還沒有嶄露頭角,你這個要求很難啊。

  竇阿蔻繼續扯,那就找有潛質成為大俠的,潛力,潛能,潛質,師姐你懂不懂?

  唐尋真點頭,噢,那等我回了一言堂給你翻找翻找。

  唐尋真是江湖一言堂的大小姐,一言堂知道江湖大俠少俠女俠小俠的所有軼事,列了一張江湖兵器譜,一張武林美人榜——男男女女都有。

  竇阿蔻還想說什麼,忽然一支狼毫筆從遠處淩空飛來,坐在她前頭的師弟妹們敏捷地躲閃開去,竇阿蔻反應遲鈍,剛挪了一下屁股,毛筆啪的一下就打在了她臉上,扔筆的人將力道和角度控制得很好,這一下像是在竇阿蔻臉上揮了一鞭,留下一道朱痕。

  明空散人在台上吹鬍子:「竇阿蔻,今夜亥時三刻至子時,祠堂罰跪。」

  明空散人偏心,對自己的關門弟子唐尋真提也不提。唐尋真抱歉地看一眼竇阿蔻,吐了吐舌頭。

  祠堂是供奉清墉城歷來城主先輩的地方,留了一盞忽明忽滅的燭火,陰森森的。

  竇阿蔻在蒲團上抖抖抖,半夜三更的憑空想了很多妖魔鬼怪自己嚇自己。這時忽聽得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竇阿蔻心猛烈地跳了一下,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只是腳步聲不僅很真切,而且越來越近,竇阿蔻霎時湧出許多念頭來,荒村野鬼,山野詭事……

  那腳步聲直衝此處而來,在門外停了一停,竇阿蔻的心都懸到了嗓子眼,忽然門輕輕地扭開了,在深夜裡發出「吱呀」一聲,竇阿蔻一直緊繃的那根弦嗡嗡一聲,斷了。

  她大叫一聲,起身往外衝,不妨被蒲團拌了一跤,整個人向前跌去,一張臉糊上了不知什麼東西。

  「唔嗯……」竇阿蔻整張臉糊在一團棉質衣料上,清晰地感覺到裡面有一個部件,有灼熱的溫度透過布料暈染上她的皮膚,竇阿蔻認真地摸索了一番,然後拔出自己的臉,擡頭一看,撞進了傅九辛沈如水的眼睛。

  ——她的臉糊上了傅九辛的襠部。

  「先、先生,你好大……」竇阿蔻握著手中有變大趨勢的物件,腦子一抽,異常誠懇地看著傅九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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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5 22:06:32

【3.貓耳朵】

   「先、先生,你好大……」

  「竇阿蔻,放手。」傅九辛聲音一啞,語氣卻很平淡。

  傅九辛的語氣越平淡,他心裡醞釀的小宇宙就越澎湃。

  竇阿蔻深知這一點,火燒似的鬆了手,哭著看傅九辛:「先生,我錯了!」

  「無妨。」傅九辛把手中盤子一放——那是他給竇阿蔻送來的夜宵。

  他輕飄飄落坐在椅上,居高臨下睨著竇阿蔻:「你大了呵,知道欣賞男人了揩男人油了。」

  竇阿蔻猛搖頭:「不、不是,阿蔻只有先生一個男人!先生把我帶大,給我換尿布,給我穿衣服,給我洗澡——」

  先生的恩情比天大!

  傅九辛一挑眉,看著她點頭:「不錯。我還記得你第一次來癸水是……」

  一語戳中要害!

  竇阿蔻汗涔涔:「先生你不要說了!」

  傅九辛比竇阿蔻大五歲。

  傅九辛被撿到竇家的時候,他十歲,竇阿蔻五歲。那個時候的竇老爺忙於經商,長年天南地北的跑。竇夫人剛去世,竇老爺來不及納妾,竇家就一個奶媽子管著竇阿蔻。

  奶媽老了,不大得力,自己都顧不過來,遑論還要照顧小小的竇阿蔻。竇老爺本著商人無利不圖的精神,便把撿來的傅九辛當成奶爹來使。

  於是一個孩子,帶了一個更小的孩子,天涼風長,鶯飛草長,在那一段青蔥時光裡相約著磕磕絆絆一同長大。

  那個時候,竇阿蔻還是喊傅九辛阿辛的,具體追溯起來她什麼時候開始喊傅九辛先生,還得回到十年前。

  十年前的一個中午,竇家煮貓耳朵吃。

  廚子懶,說是貓耳朵,其實就是麵團上揪下來的一長條,扔進鍋裡煮熟就端上桌。

  竇阿蔻連湯帶食吃了個乾乾淨淨,喝出一身汗。趁著這日陽光大熾,奶娘打發竇阿蔻和傅九辛去洗澡。

  一刻鐘後,竇家宅院響起一陣鬼哭狼嚎。

  奶娘巍巍顫顫舉步出去查看,看到兩個孩子纏在一處,竇阿蔻大哭不止,傅九辛臉色通紅。

  「奶娘!阿辛藏了一個貓耳朵不給我吃!」竇阿蔻見奶娘來了,哭訴。

  貓耳朵?

  奶娘老眼昏花,瞇著眼睛半晌才看到竇阿蔻兩手放在傅九辛腿間,手裡捏了一個什麼,頓時魂飛魄散。

  「小姐,趕緊鬆手!鬆手!那不是貓耳朵!」

  「怎麼不是?」竇阿蔻低頭看了看手裡傅九辛小小的「貓耳朵」,「它長在阿辛身上,不讓我吃。」

  「阿彌陀佛男女有別……」奶娘一邊念叨,一邊掰開竇阿蔻的手,解救傅九辛,她抱起竇阿蔻的時候,看了傅九辛一眼,「小姐不懂事,你還不懂事嗎。」

  從那時起,竇阿蔻再也沒和傅九辛一起洗過澡;從那時起,竇阿蔻被勒令不準叫傅九辛阿辛,得叫他先生;從那時起,竇阿蔻的阿辛長大了,對她開始不假辭色了。

  這樣想來,竇阿蔻和傅九辛的「貓耳朵」其實頗有淵源。

  如今已經十五歲的竇阿蔻呆呆地想,原來先生的貓耳朵已經長得這般大了。

  她今夜惹惱了傅九辛,被收回了夜宵沒得吃,餓著肚子跪了半宿。

  先生氣歸氣,到底狠不下心腸來放她一人不管,在祠堂外守了半夜,任由夜風沁涼,吹散了他被竇阿蔻無心之舉挑撥起的燥熱。

  竇阿蔻出祠堂的時候真誠地對傅九辛致謝:「先生,你對我真好。」

  傅九辛輕哼一聲:「明日臨字帖十遍。」

  他決定不為所動,哪怕竇阿蔻向他嫵媚。

  第二天,清墉城在清晨的第一縷晨曦中甦醒過來,開始蓬勃|起來。

  酒肉散人難得回城一趟,因為還沒有聽夠徐離忍的琴聲,特意在城裡逗留了幾天,順帶地想起自己還有兩個徒兒,於是順帶地教竇阿蔻一式半招。

  竇阿蔻使的是大刀。按酒肉散人的話來說,竇阿蔻輕功不行,心法不精,靈活不足,巧勁不夠,唯一有的只是一把好力氣,她不使刀誰使刀!

  同期幾個師姐師妹,唐尋真使的是一條百蝶穿花的鏤空銀鞭,其餘人等或使綢帶,或使劍,或使匕首,看著既輕盈又英氣,竇阿蔻很艷羨。

  「回神!」酒肉散人刀背敲在竇阿蔻腦袋上,喚回她神智,「今日教你這幾招,可記住了?我再演示一遍,然後你自己練。」

  「喔。」竇阿蔻聽話地舞刀,招式之間的起承轉合倒還流暢。

  她力氣大,雖然沒什麼花俏的技藝,但舞起來大開大合,虎虎生風,旁人一時也近不得身。

  酒肉散人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什麼,命人去叫了徐離忍來。

  竇阿蔻正在舞,忽然眼角瞥到一個白色的身形,抱著古琴靜立在一旁,她一分神,記錯了招式,下盤不穩,差點兒摔倒,連忙用刀撐地,支持住身形。

  酒肉散人趁勢插|入道:「正好。阿蔻你休息一會兒,讓徐離忍奏一曲,你琢磨琢磨,最好能隨著他的琴聲舞刀。」

  竇阿蔻偷眼看徐離忍。他換下了昨日那身破破爛爛的衣服,罩了一件清墉城最普通的白衣,這麼素的顏色,穿在他身上,居然也透出一絲絲醉生夢死的綺麗來。

  徐離忍擺好琴,垂手撥弄,一串琴音流瀉出來,竇阿蔻慌忙開始舞刀。

  她跟著他的節奏,僵硬地踩著點擺弄一招一式,圍觀群眾一陣哄笑。竇阿蔻汗顏,紅著臉,倒沒有退縮,堅持著聆聽徐離忍的琴聲。

  漸漸的,琴與刀融會和鳴,他琴聲鏗鏘,她刀勢淩厲,陽光灑在清墉城舞象台上,照著這一琴一刀,在沈雄斑斕的大地上快意江湖。

  竇阿蔻越舞越有信心,刀鋒流光轉的間隙,看了徐離忍一眼,正好撞見徐離忍也在看她,還衝她微微一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春花從綻放到紛紛墜落枝頭的浮光掠影的一瞬間,竇阿蔻心一跳,臉一紅,腳下虛浮,踉蹌一下,停了刀氣喘籲籲。

  一刻鐘前來的傅九辛立在一旁,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不聲不響地靜立在花蔭下,像是一柄出鞘的劍。

  顧懷璧搭著他的肩,眉飛色舞:「哎呀傅兄,小師妹的油菜花好像開了呀。」

  傅九辛擡了擡眼,沒有說話。

  徐離忍的琴聲也沒有留住酒肉散人,老頭子說蘇州酒坊釀的老黃酒這會兒該啟封了,臘月喝黃酒,正是好時候。於是拋下兩個徒弟和買回來的琴師,當天下午就下了清墉城。

  酒肉散人一走,竇阿蔻重又落回傅九辛的手裡。

  傅九辛安排她的衣食住行,也安排她一日的功課行程。

  「下午站梅花樁。」傅九辛如是說。

  竇阿蔻提出要求:「先生,可不可以讓徐離忍奏琴陪我?」

  傅九辛點頭:「也好,琴聲靜心。」

  竇阿蔻覺得今天的先生出奇的好說話,出奇的善解人意,她高興地站上梅花樁,沖徐離忍投去一眼。不知為什麼,她尤其喜歡看徐離忍垂眼奏琴的樣子,看他鬢邊一縷烏髮柔婉地搭在他的肩上,白衣烏髮桐木琴,真好看。

  傅九辛好像沒看到竇阿蔻和徐離忍的「眉來眼去」,面色如常。

  竇阿蔻在梅花樁上閉目凝神,立起一腳。琴聲清朗,直上九重霄,舞象台地勢又高,清風伴著琴聲,令人心曠神怡。

  一刻鐘後,竇阿蔻沒有那麼愜意了。

  她中午喝的是昨日剩下沒喝完的臘八粥,水多米少,等於喝了一碗稀湯,現在她開始有些內急。

  她在梅花樁上扭了一扭,給傅九辛使眼色。傅九辛正沈醉於徐離忍的琴聲中,壓根沒看見竇阿蔻抽筋的眼。

  竇阿蔻咬咬牙,忍了。

  一曲罷了,竇阿蔻急忙要開口,忽聽傅九辛道:「好曲。琴師,不如再奏一曲流水。」

  徐離忍依言彈奏,他琴藝高超,輕撥七弦,琴聲淙淙如流水,叮叮如山泉,彷如一條清淩淩的小溪跳躍山澗間。

  竇阿蔻聽得汗流浹背,那啥也很想像流水那般,飛流直下一瀉千里。

  她要哭了。

  傅九辛這時才發現竇阿蔻的異狀一般,驚訝地挑眉:「小姐,練武需靜心。如你這般浮躁,不好。」

  他自一旁拿出一個籮筐,筐裡十數個黑色鐵彈,灑在竇阿蔻站立的梅花樁周圍。

  那是江湖磅礡堂的獨門暗器。磅礡堂擅以火藥製暗器,清墉城內就有一個磅礡堂的弟子成日鼓搗火石,曾經炸毀清墉城一個澡堂。

  這些鐵彈就是他最新鼓搗出來的東西,一經撞擊就會爆炸。

  竇阿蔻眼瞅著腳下那些危險物品,站立在梅花樁上,一動也不敢動,她有點明白先生這是生氣了,雖然她不明白先生為何要生氣。

  傅九辛立在梅花樁下,淡淡提點:「小姐,靜心。」

  這折磨人的站梅花樁在徐離忍又一曲流水之後結束了,傅九辛點頭:「小姐,你可以下來了。」

  竇阿蔻在梅花樁上搖搖擺擺,看著底下的鐵彈舉步維艱。

  傅九辛自然地伸出手臂虛扶一扶,竇阿蔻如溺水中飄來一根浮木,抓住傅九辛的手往下跳。

  她自高處跳下,整個人被傅九辛兜了個滿懷,傅九辛不動聲色抱住她,掂了掂重量,唔,的確是長肉了,軟乎乎的。

  竇阿蔻很快就從傅九辛懷裡掙脫出來,蹩著腳衝向茅廁,這回傅九辛沒有提醒她注意儀容,他還在回味剛才的一瞬。

  蹲在茅房裡的竇阿蔻淚流滿面,後來她再也沒有提出練武時要徐離忍作陪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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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07:03

【4.竇芽菜】

  臘八一過,年關好像就近在眼前了。

  清墉城陸陸續續有人下山歸家過年,一時冷清了許多。天寒地凍,歸家心切,清墉城留下的眾人都沒了練武的心思,舞象台上的梅花樁天天有人栽下來,像下水餃似的,噗通噗通,一個又一個。

  最不願回家的,一個是竇阿蔻,一個是唐尋真。竇阿蔻不想回家及笄然後被竇老爺嫁出去,唐尋真不想回一言堂面對一群族人的勾心鬥角,所以年關越近,兩個人越懶洋洋。

  這一天早上,她們去送顧懷璧。

  顧懷璧是江湖第一大門派西烈堡的大公子,幾天前西烈堡的飛鴿傳書就到了,催著大公子回家處理眾多事宜,所以顧懷璧一早就理好了包袱,打算今天出發。

  三人在山門處匯合,顧懷璧輕裝簡從,看著兩個怏怏不樂的丫頭,笑道:「我走了啊,年後見。」

  「喔。師兄一路順風。」竇阿蔻的聲音悶悶的,因為她近日凍著了,有些塞鼻子。

  「小顧子,滾吧。」唐尋真不耐煩地一揮手,叉手看著遠方的天際。

  顧懷璧笑笑,沒有說話,轉身就下了清墉城的數千階石梯。直到他的身影逐漸在階梯上消失成了一個黑點,唐尋真才把視線收回來。

  「師姐,等會兒我們過過招吧。」竇阿蔻送走了顧懷璧,清墉城裡能說話的就只有唐尋真了。

  唐尋真的表情有些鬱悶,擺擺手:「你自己玩兒吧。朕,要一個人靜一靜。」

  竇阿蔻其實有點明白唐尋真心裡是不捨顧懷璧下山的,她幾天前送走傅九辛的時候也是這樣悶悶不樂的,年關將近,竇老爺收賬算賬忙得焦頭爛額,一封急信送上清墉城,要傅九辛下山幫忙處理家裡事務,所以傅九辛幾天前也走了。

  臨走前說會在臘月二十七接竇阿蔻回家。

  先生一走,竇阿蔻就想念他了。

  她一個人無精打采地往回走,經過清墉城紫竹林的時候,聽到有嘩嘩的水聲。

  竇阿蔻探頭一看,紫竹林當當中一口井邊,一個穿白衣裳的男人正吃力地伏身刷碗。

  竇阿蔻眼尖,看清楚那人是徐離忍,頓時嚇了一跳。

  她提著裙擺蹦蹦跳跳,躍過竹林裡的草石,走到徐離忍旁邊:「徐離,你怎麼在這裡。」

  徐離忍懶洋洋地抻了抻腰身:「刷碗啊。」

  他的聲音涼涼的,配合著他那個動作,妖媚得讓人禁不住心旌動搖。

  竇阿蔻湊近一瞧,徐離忍幾根手指又紅又腫,手背開裂,皸了好幾道口子。

  她心裡覺得徐離忍這樣的人,一雙手應該是彈琴執筆研墨的,這麼好看的手,去刷碗就是暴殄天物,於是道:「徐離,我來幫你吧。」

  徐離忍絲毫沒有一點感激內疚之心,把碗一扔:「好啊,你來。」

  他擦乾手,兩手攬在腦後,蹺著腿看竇阿蔻:「你叫什麼名字?」

  竇阿蔻剛把手伸進水裡,臘月天的水凍得刺骨,她打了一個寒戰,抖索著說:「竇阿蔻。」

  「噢。」徐離忍點頭,「竇芽菜。」

  竇阿蔻手一滑,差點兒打碎一個碗:「不是竇芽菜。」

  徐離忍視線在她腰間環了一圈:「嗯,胖竇芽菜。」

  竇阿蔻張口結舌,她訥訥了一會兒,不說話了。

  徐離忍也沒有理她。他們沈默地洗完碗,竇阿蔻抱著一摞疊起來的碗盞,搖搖晃晃地起身。

  徐離忍沒有要幫她的意思,沖廚房點點頭:「喏,擺到那裡去。」

  竇阿蔻不知道,清墉城裡不養閒人,清墉城裡都不是善類,徐離忍一個被買回去的琴師,就是清墉城裡的奴僕。所謂物盡其用,除了彈琴以外,刷碗洗衣拖地擦桌,能幹的活一樣都不給他落下,她不過是這次湊巧撞見罷了。

  竇阿蔻看著徐離忍消失的背影,有點為他的若即若離而摸不著頭腦。

  她回房的時候碰到了唐尋真,唐尋真一眼看到她紅通通的手:「你幹嘛去了?」

  竇阿蔻一五一十地說了個清楚。

  「嗐,你個傻子。」唐尋真捶胸頓足,「你離他遠一點兒。我看他不是一個善類,不驚不媚,不卑不亢,天生就知道指使人,肯定不是簡單人物。離他遠點兒,知道不?」

  竇阿蔻沒有想那麼多:「我就是喜歡聽他彈琴。」

  唐尋真想說,你先生把你保護得這麼好,替你刷碗洗衣可不是讓你那雙手去給別人刷碗的,你讓你先生情何以堪啊!

  可看了看竇阿蔻那個樣子,她還是把話吞進去了:「哎呀算了算了,反正你別惹他。」

  竇阿蔻說的是真話,她的確很喜歡聽徐離忍彈琴。徐離忍是她的師父買回來的,讓他彈琴給她聽天經地義。但是竇阿蔻想到了徐離忍那雙凍紫開裂的手,也就沒有提這個要求。

  竇阿蔻是這麼想的,清墉城內其他人卻沒這麼好糊弄。

  竇阿蔻聽到那一陣她熟悉的琴聲悠悠傳來時,愣了一愣,然後從床上跳起來,循著琴聲狂奔而去。

  她氣喘籲籲趕到舞象台,看到一男一女正立在兵器架旁調笑,旁邊是奏琴的徐離忍。

  男子竇阿蔻認識,是江南厲家的三公子,聽唐尋真說,他在本家因是庶出,不大得寵,才會被送上清墉城。不過厲家到底是江湖大家,一個不得寵的庶子,在清墉城裡,有的是人去追捧和巴結。

  女的竇阿蔻有點面熟,但不知系出何門。

  只聽厲三說:「殷姑娘,素聞你一根綢帶舞起來絕世傾城,令人歎為觀止。厲某斗膽請姑娘一舞,以償我夙願。我請來了琴師奏琴,想來琴聲之下,殷姑娘風姿一定更令人心醉。」

  殷姑娘臉一紅,正要擺出架勢,竇阿蔻很不識相地插嘴了。

  「徐離,你不要聽他們的話。」

  兩人聞言沈下臉,循聲看去,竇阿蔻正在徐離忍身邊,擔心地看著他的手:「你流血了,不要奏琴了。」

  厲三很生氣:「竇師妹,不過是一個買回來的下人,用不著這麼矜貴吧。」

  殷姑娘也趁機諷刺:「是啊。竇師妹家中家財萬貫,想必奴僕成群,要是每一個都要你這麼關心,那可真是要費心死了。」

  竇阿蔻撓撓頭,轉頭對徐離忍說:「反正你不要聽他們的。」

  這一下,厲三和殷姑娘都不肯罷休了,兩人正要動武器,幸好唐尋真趕到了。

  「你們做什麼?!」

  唐尋真是城主的徒弟,縱是厲三也要賣個面子給她,便嘟嘟囔囔地將前因後果說了。

  唐尋真笑:「竇師妹說的話也不錯。師父曾說,天下萬物皆生來平等,徐離忍雖是買來的,可在清墉城裡沒有這尊卑之分,不好太過苛責。你們這是仗著傅九辛不在,拿竇師妹開刀了?」

  她把明空散人和傅九辛都搬了出來,厲三不敢再說什麼,只得怏怏離去。

  唐尋真回頭看竇阿蔻,扼腕歎息,傅九辛啊傅九辛,有時候人總是要自己走點彎路才會明白世間多風霜,你將竇阿蔻保護得這般好,養出這麼一個好欺負的性子,是不是連你自己都沒算到呢。

  「胖竇芽菜,你可真會多管閒事。」徐離忍輕蔑地撇了撇嘴角,抱起琴,轉身離開了。

  「什麼人吶,呸!」唐尋真很看徐離忍不順眼,「竇阿蔻,看到沒,以後別管他了,不然看你先生回來收拾你。」

  恐嚇竇阿蔻最好的方法就是提到傅九辛,竇阿蔻悶悶地應了一聲,不言語了。

  到了臘月二十七這一天,清墉城裡的人走了個七七八八,唐尋真和竇阿蔻再不願意,也得收拾回家的包袱和行李,好在想到明天能見到傅九辛,竇阿蔻還是有一點高興的。

  那天晚上,她和唐尋真睡在一起,湊在一處說悄悄話。

  唐尋真說,阿蔻,我這一生總要幹些大事,經歷些什麼才好。

  竇阿蔻呆呆的,啊?

  唐尋真胳膊枕在腦後,具體我也沒想好是什麼,可我就不想這樣平平淡淡過一生,你呢?你回去就真的準備嫁人啦?

  竇阿蔻有些鬱悶,她生平有三大宏願:白米飯,紅燒肉,美郎君。尤其第三個更為重要,她也不想隨隨便便就嫁人。可要說起經歷大事什麼的,她也沒想過。她胸無大志,沒想這麼深遠。

  唐尋真有些激動,竇阿蔻你想啊!這麼沈雄壯闊的大地,這麼壯觀斑斕的江湖,也許你走出這個套子,就能看到三尺之外有人哭有人笑,不經歷一些多遺憾啊。

  她忽然坐起來,激動地晃竇阿蔻的胳膊,竇阿蔻,我家前幾日得了個消息,說是江湖上有人放出話,在煌朝以西有一個沒落的古國司幽國,它的都城叫毫輝城,聽說城中遺跡下面,有司幽國歷朝歷代攢下的寶藏。我們也一齊去看看好不好?

  竇阿蔻啊了一聲,心裡有些懵懵懂懂的,那個,以後再說吧師姐,過了年關再說。

  唐尋真兀自有些亢奮,那好,過了這個年,我們再來說說這事。

  後來她們又聊了一些別的,撐不住睡著了。古國寶藏這些事情,就像溪水流過山石,一點都沒有在竇阿蔻的心裡留下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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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07:47

【5.胖年糕】

  傅九辛站在竇阿蔻門前敲門。

  「咚咚咚。」

  竇阿蔻在被窩裡團了一下,然後巋然不動。

  傅九辛沈默了一會兒,淡淡道:「小姐,是想立梅花樁了麼。」

  竇阿蔻悚然驚醒,跳下床來,原來是先生來接她了。

  「哎呀呀!傅先生在外頭,我好害羞呀!」唐尋真也起來了,裹著被子興奮地叫。

  竇阿蔻披了被子蓬頭垢面去給傅九辛開門。

  門外傅九辛長身玉立,因為天氣寒涼,嘴邊呼出一團白霧,裊裊消散在空氣中。

  他沈著地自上而下掃了一眼竇阿蔻:「小姐,儀容。一刻鐘夠不夠?」

  竇阿蔻瞬間清醒了,關上門梳頭洗臉穿衣,等她弄好了,唐尋真也穿戴整齊了。

  唐尋真率先去給傅九辛開門:「傅先生早!」

  「嗯。」傅九辛應了一聲,眼睛卻落在竇阿蔻身上。

  「走吧,回家。」他言簡意賅。

  唐尋真的家人也派人來接她了,大老遠的在山門處就大呼小叫:「大小姐,家裡備了酒釀圓子和新發的年糕,就等著您回去呢,快來快來,轎子給您備好了。」

  唐尋真不情不願地挪動了幾步,這麼盛情的招呼,聽著卻一點真心誠意都沒有,就像過年的年畫,看著熱鬧又喜慶,終究是畫裡的東西。

  她回頭看竇阿蔻和傅九辛,很羨慕。

  竇阿蔻跟在傅九辛後頭:「先生,我也要吃酒釀圓子。」

  「嗯。」

  「還有新發的年糕,軟軟的白白的胖乎乎的。」

  「嗯。」

  傅九辛回頭看了她一眼。他心裡想,竇阿蔻自己就是一塊熱騰騰的胖年糕。

  他們走到了山門處,路過紫竹林,紫竹林當當中那口井的邊沿有一隻小雀兒在跳,卻沒有了那個刷碗的人。

  竇阿蔻忽然停住了腳步:「先生,你等我一下,就一下。」

  還沒等傅九辛回應,她就跑開了。

  竇阿蔻氣喘籲籲地在清墉城裡找徐離忍,她不知道徐離忍被酒肉散人安排在哪間寢捨,只能一個個找過去,最後在清墉城最偏的房子裡找到了他。

  徐離忍在房子門口曬太陽,這麼冷的天,他身上就穿了一件薄薄的麻布衣服,看得竇阿蔻打了一個哆嗦。

  徐離忍聽到有腳步聲,懶洋洋地看了一眼,看到是竇阿蔻,又回過頭繼續去曬太陽,好像沒看到她這個人似的。

  「徐離,你過年怎麼過啊?」竇阿蔻一點也沒有在意他的冷淡。

  徐離忍嗤笑一聲:「就這麼過嘍。」

  竇阿蔻為難地看看周圍,清墉城大概就剩下他們幾個了,偌大的一個城,徐離忍一個人孤零零過除夕,竇阿蔻想想都覺得難受。

  她說:「要不,你跟我回家過吧。」她見徐離忍吃了一驚,猛地轉過頭來盯著她看,又補充一句:「反正你是我師父買回來的,也、也算是我的人。」

  徐離忍盯著她看了很久,久到竇阿蔻侷促起來,他才坐起身來,拍拍衣服:「走吧。」

  「啊?」

  「去你家啊,胖竇芽菜。」

  傅九辛在山門口等了有一會兒時候了,見到竇阿蔻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出現時,眉眼裡的笑意好像就要溢出來一般,可看到竇阿蔻後面那個人時,眼裡的笑意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竇阿蔻跑得快,一下子就到了傅九辛面前,她看著傅九辛有些心虛,因為她隱約有點感覺到先生並不是很喜歡徐離忍,她搓著手指尖:「先生,徐離一個人過年太可憐了……」

  傅九辛靜靜地盯著她看,一直盯著她看,看得竇阿蔻忍不住垂下頭,才移開了視線。

  他和徐離忍的視線在空中相交了電光石火的一剎那,然後很快又錯開。

  傅九辛沒有說話,轉身管自己走了。

  竇阿蔻鬆了一口氣,這表明雖然先生不高興,可還是允許了。

  本來應該是溫馨的一幕,因為徐離忍的突然加入,變得有些不尷不尬。

  好在竇家離清墉城不遠。下了清墉城千階梯,再行大半日路程,他們在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到了紫微清都。

  紫微清都是煌朝的都城。竇家在紫微清都青雲街上,門口兩隻石獅子,當中一塊匾牌:竇府。

  竇阿蔻將近一年沒有回家,看到熟悉的兩隻獅子,興沖沖地跑過去,先摸摸這隻獅子:「阿瓜,我回來了。」

  再跑到另一隻獅子面前摸腦袋:「阿金,我回來了。」

  傅九辛見怪不怪,徐離忍瞠目結舌了一會兒,嗤道:「傻子。」然後他擡眼看那塊匾額,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角。

  傅九辛當先一步進了竇府,竇家老爺和幾個姨娘早早地等在花廳,看到三個人身影,竇老爺先一個忍不住,顛著肥嘟嘟的身子,邁著小八字步衝將過去,嘴裡念道:「阿蔻哎,我的寶貝女兒!」

  竇阿蔻被竇老爺像摸狗似的摸了一會兒,鬱悶地掙脫開來:「爹,我都這麼大了。」

  竇老爺樂呵呵地捧著滾滾圓的肚子,感慨地拍著傅九辛的肩:「九辛啊,這一年辛苦你了,我們阿蔻——哎,這個是誰?」

  竇阿蔻順著竇進財的眼光,看到了徐離忍,連忙介紹:「爹,這是我師父買回來的琴師,叫徐離忍,我看他一個人過年怪可憐的,就帶回來了,反正過年的時候家裡招待客人,也要人奏樂助興的。」

  竇進財壓根沒有聽進去,他的腦子裡就剩了一個念頭:徐離忍——徐離——煌朝姓氏。

  徐離忍罕見地謙卑了一下:「竇老爺,我姓徐,叫離忍。竇小姐心腸善良,體恤下人,徐某自當盡心盡力,為府上奉一己之力。」

  竇進財忍不住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幾眼。煌朝煌太祖有兩個兒子,太子徐離持,二太子徐離謙,只是傳聞中二太子自小體弱多病,久居深宮,群臣難以見得一面,他做了皇商這麼多年,也一回都沒有見到過這個二太子。

  徐離謙,是一個被遺忘的人。

  竇進財想了又想,覺得徐離忍是二太子的可能性很低,於是便胡亂點頭道:「行了,九辛你等會兒帶他下去安排安排,阿蔻啊,我們進去,你和爹好好說說,這一年你學了些什麼……」

  竇阿蔻還來不及看一眼徐離忍,被竇家幾個姨娘團團圍住了。

  「哦呦,阿蔻你這衣裳可太素了,明兒個我帶你去綺羅閣扯幾塊緞子。」

  「阿蔻你明天及笄,姨娘我有些釵環要送與你。」

  一家人熱鬧地把她簇擁在中間,湧進了花廳裡頭。

  待人走光之時,傅九辛回頭看徐離忍。徐離忍已經預備好傅九辛會對他說些什麼,也許是諷刺,也許是挖苦,更多的可能是警告,沒想到傅九辛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帶他去了竇府的下人房。

  徐離忍暗生警惕,竇府的這個先生,不簡單。

  回家的當天晚上,竇阿蔻良心發現,找竇老爺要了宮裡禦賜的雪蓮膏,小心翼翼地用手絹包了,蹭到傅九辛書房下。

  倒不是她突然開了竅,只是她深刻地明白,惹惱了傅九辛,就是和自己過不去。為了白米飯,為了紅燒肉,為了胖年糕,傅九辛萬萬不能得罪。

  傅九辛的房裡還亮著燈,竇阿蔻躡手躡腳躲在傅九辛窗下,看到窗上映出傅九辛執筆的剪影,煞是好看。

  她抱著雪蓮膏在窗戶下面蹲著,忘了神。突然窗戶吱呀一聲,傅九辛平靜的聲音自上頭傳來:「小姐,我教你的東西當中,沒有蹲牆角。」

  竇阿蔻心裡歡呼一聲,肯主動來理她,說明情況不嚴重。

  「哦呀!」她歡欣地推門進房,「先生你耳朵真靈。」

  傅九辛對她這種幼稚的吹捧不作反應,眼也不擡一下,起身用毛筆挑了挑暖爐裡的炭火,火星亮了一亮,騰地起了一朵小火花。

  他「啪」的一下合上手裡賬簿:「說吧,什麼事。」

  「先生,先生,天氣那麼冷,先生又要寫字磨墨,先生的手吃得消麼?」

  傅九辛平靜地看著竇阿蔻:「直說。」

  竇阿蔻衝他傻樂了一會兒,諂媚地把雪蓮膏拿出來:「先生,給你的。冬天擦手很管用的。」

  傅九辛接過去,沒有做聲,只是把玩著那個瓷瓶。

  竇阿蔻看著那個青玉瓷瓶在先生白玉般的修長手指間輾轉,雖然很好看,可她就覺得有些膽戰心驚,她專注地研究傅九辛臉上的表情,可先生的表情只有一種:沒有表情。

  良久,傅九辛問:「怎麼想到給我的?」

  竇阿蔻解釋,什麼天氣冷啊,她明天就及笄了,長大了啊,懂事了啊之類,說了一堆,忽覺傅九辛一點反應都沒有,訕訕地閉了嘴。

  傅九辛淡淡道:「說真話。」

  竇阿蔻抖了一下,低了頭道:「上次我幫徐離洗碗,才知道原來冬天的水這麼冷,我想起在清墉城的時候,我的碗每回都是先生幫我洗的,所以我就……那個,先生,我想謝謝你為阿蔻做的一切,所以我才送這個的。」

  顯然傅九辛的注意力不在竇阿蔻所想的那個點上,他點頭:「噢,你幫徐離忍洗碗。」

  你還叫他徐離。

  竇阿蔻很高興地點頭:「是啊,先生,你不是教我,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麼,我覺得我做了善事。」

  傅九辛已經不想理竇阿蔻了,他揮手:「你出去。」

  竇阿蔻「喔」了一聲,莫名其妙地離開了。

  傅九辛看著竇阿蔻消失在門前,將那瓷瓶往窗外花叢中一扔,看著那個瓶子滾落在泥土上。他在窗前立了一會兒,忽然又快步走向門口,推門出去,蹲下|身在花叢中翻找,最後拾起那個瓶子,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擦乾淨,揣進了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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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08:05

【6.楊柳兒】

  第二天一早,竇阿蔻被幾個姨娘扯起來上妝打扮。姨娘們說今天是女孩兒的大日子,馬虎不得。於是竇阿蔻光上妝就弄了一個時辰。

  全部弄妥當後,姨娘們又迅速不見了,她們今天很忙,竇阿蔻的及笄禮會來許多人,包括竇進財平日交好的同僚及朝廷要員。竇家這場宴席,派頭勢必要足,排場勢必要大,所以整個竇家都忙得腳跟打屁股。

  臨走前她們叮囑竇阿蔻:千萬維持妝扮好的樣子,不要再去外頭野了,頭可斷,髮型不可亂;人可死,衣裳不能髒。

  於是竇阿蔻戰戰兢兢地頂著一頭釵環,拎著裙擺,僵硬地挪動腳步,看上去很滑稽。

  她是去要生日禮物的。釵環和羅裳也不能阻止她要生日禮物的渴望。

  竇阿蔻在竇家後院找到了傅九辛。

  竇家主營花木,當朝煌太祖閒時喜侍弄花草,尤愛盆栽,宮中花木種植皆由竇家採辦,所以後院放了許多盆栽,造型各異,依著煌太祖的喜好,大都是古樸秀雅,呈吉祥之意。

  「先生早!」竇阿蔻喜滋滋地同他打招呼。

  傅九辛正在侍弄一棵煙萃五葉松,聞言轉頭看她,眸色一深。

  不得不說竇家幾個姨娘的品味很好,竇阿蔻經她們精心打扮,頗有一種及笄少女的嫵媚,衣裳穿著也得體,有一種豐盈的美感。

  只可惜她一開口就暴露了:「先生,今天是我生日哎。」

  她的小心思如何瞞得了先生,這是在變相朝他要禮物呢。

  傅九辛將她看了個夠以後,才慢騰騰地自懷裡拿出一個手絹包著的物什:「拿去。」

  竇阿蔻樂呵呵地接過:「哦呀!謝謝先生!」然後心滿意足地轉身走了,她的下一個目標是徐離忍。

  只是轉遍了整個竇府,她也沒見著徐離忍。問了下人,都是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徐離忍?沒見過。」

  竇阿蔻有些鬱悶,她挑了一條僻靜的路轉身回房,這條路途徑竇府後門,經過的時候,她看到了徐離忍。

  徐離忍在後門處立著,似乎在和人交談,聲音聽上去已經刻意壓低了,卻掩飾不住口氣裡的焦急。

  「徐離!」竇阿蔻疑惑地走過去,到了徐離忍站的地方,卻只見到他一個,門外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

  「徐離,我剛才好像聽到你在和人說話……」竇阿蔻話說了一半,呆住了,她看到徐離忍的臉色正在迅速變白,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他捂著胸口,如果不是正倚著門框,肯定支持不住。

  竇阿蔻看著徐離忍咬著唇,皺著眉,這種刻意隱忍的受虐的表情看上去很驚心動魄,又很美。她看傻了,等徐離忍踉蹌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徐離!你你站在這裡不要動,我我去叫人!」

  徐離忍眼明手快,一把抓住竇阿蔻,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都讓他痛得差點喘不過氣來,他靜靜捱著這陣痛楚過去,而後擡眼盯著竇阿蔻:「這件事情,不準和別人說。」

  竇阿蔻還沒反應過來,徐離忍自懷裡掏出一瓶藥丸,仰頭倒進嘴裡,喉結動了動,全數吞了下去。

  吃下藥以後,他鬆了口氣,疲憊地閉上眼睛,想想不放心,又睜開眼睛,凶道:「不要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情,不然我殺了你。」

  竇阿蔻愣愣地點頭:「喔。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徐離忍一時間對這麼呆的人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時有人急匆匆跑來:「徐離忍,找你呢!你不是會彈琴嗎,今天小姐宴席上你奏琴,跟我來!」

  那人來去都如一陣風,去的時候還把徐離忍捲走了。

  竇阿蔻撓了撓腦袋,想到姨娘說的髮型不可亂,又連忙放下手,困惑地回房去了。

  到了中午,宴席開始了。來往賀喜之人送的禮物堆滿了一個廳堂。傅九辛既是管家又是賬房,這時候忙得不可開交,他抽空叫了一個手下,叮囑了一番,自己前往廳堂去了。

  廳堂裡,竇阿蔻很乖順地聽著姨娘的指令完成了一系列儀式。傅九辛倚在門邊,看著姨娘拿梳子給她抿了抿髮鬢,把一支釵環簪到她髮髻上去,隨著竇阿蔻微微一低頭的動作,在她發上顫晃起來,像是水中央蕩起了一漣漪,至於搖曳到了誰的心湖,就不得而知了。

  竇阿蔻行完及笄禮後,竇進財宣佈宴席開始。一時間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竇阿蔻看了看四周,熱鬧眾人中,徐離忍獨自坐在角落,彷彿事不關已一般地彈著琴。

  笑語喧嘩,他的琴聲時不時被湮沒其中,也無人在意他彈的是什麼。

  竇阿蔻拉拉竇進財的袖子:「爹,讓徐離忍下去好了,我不需要奏琴助興。」

  「什麼?」竇進財喝得有些高了,壓根沒聽見竇阿蔻在說什麼,湊到竇阿蔻耳邊,以自以為壓低的聲音道:「阿蔻啊,你看那個怎麼樣?那是你爹世交周叔叔家的少爺,哎,我看長得挺好的,眉清目秀的……要不那個,朝議大夫的公子,一直想結交你爹來著……唔,正五品的官職……」

  竇阿蔻被鬧得腦漿子痛:「爹,我沒想這麼快嫁人的……」

  她在腦子裡尋找借口,忽然想到離開清墉城的前一夜,唐尋真說的古國遺跡寶藏的事,於是高興道:「爹,我想起來了,我要去江湖上闖蕩一番,挖了寶藏再回來嫁人。」

  回應她的是竇進財的鼾聲,他開始打盹了。

  眾人正熱鬧,忽然聽到門外下人喜滋滋地衝進來:「老爺,大太子著人送禮來了!」

  這聲音不大,但一剎那間整個廳堂的人都安靜下來了,竇進財被驚得酒醒了一半,慌張地站起來,理了理衣服,帶著竇阿蔻出去迎客。

  來人是徐離持麾下甚為看重的門客,滿面笑容地作揖:「在下奉大太子之命,前來恭賀竇家千金及笄,略奉薄禮,不成敬意。」

  竇進財接禮物的時候戰戰兢兢,而後邀那人喝酒,門客笑笑,說有事不便耽擱,便走了。

  滿堂人都在議論紛紛。太子徐離持雖然沒有親自前來,然而派了門客專門送禮,拉攏竇進財之心十分明顯,朝廷派系之爭看樣子又起波瀾。

  竇阿蔻什麼都沒聽進去,哪怕聽進去了她也會覺得這和她無關,她只注意到,徐離忍在那門客進來的一瞬間,忽然消失了。

  竇阿蔻的及笄禮在天色將暗的時候結束了,看著客人陸陸續續告辭,竇阿蔻摸進了廚房。

  她這一天盡坐在那裡擺樣子了,想吃的東西都不敢吃。好不容易等人走光了,準備去廚房翻找翻找。

  廚娘給了她幾塊芋艿糕,說是用牛乳和著芋艿一起熬煮出來的,冷了就腥了,得趕緊趁熱吃。

  竇阿蔻揣了三塊,兩塊掂在兩隻手裡,左邊咬一口,右邊咬一口,還有一塊裹在自己懷裡保暖。她一邊吃一邊往竇進財書房走去,她打算找老爹說一說闖江湖的事,也好打消竇進財把自己嫁出去的打算。

  她貿貿然闖進竇進財書房,剛喊了一聲爹,一擡頭看到傅九辛正立在一旁,而竇進財則在書房內室翻看什麼東西。

  竇阿蔻老老實實地喊了一聲先生,迅速地舔了一下手指尖殘餘的芋艿糕,然後把手背到身後去。

  傅九辛看了看她:「小姐,今日儀容不錯。」

  竇阿蔻立刻喜笑顏開,得到先生的表揚不容易啊!

  「如果小姐沒有一邊走路一邊吃東西的話。」

  竇阿蔻哭了,她就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傅九辛,她辯解:「先生,我一天下來沒吃東西,實在餓了。」

  傅九辛點了點頭:「也是。忙了一天,確實餓了。」

  竇阿蔻愣了一下,本來以她的腦袋瓜,肯定是不能領會傅九辛其中深意的,但這一刻她突然福至心靈,通竅一般,伶俐地自懷中拿出那一塊芋艿糕來:「先生,還有一塊芋艿糕,要不你先填填饑。」

  「特意給我帶的?」

  不知道為什麼,竇阿蔻本能地覺得,這個問題她一定要回答是。

  於是她說:「是呀。」

  傅九辛的嘴角微微揚起一點不易察覺的弧度,剛接過來,便看見竇阿蔻蹦蹦跳跳地出門去了,她連為什麼要來找竇進財都給忘了。

  竇進財還在內室翻東西,傅九辛拈著這塊芋艿糕,既沒吃,也沒扔。薄薄的油紙上還帶著竇阿蔻的體溫,芋艿糕被做成了小羊的形狀,晶瑩潔白胖乎乎的一小團伏在油紙上——很像某個人。

  他確實餓了,端詳那芋艿糕良久,還是吃了。

  入口是牛乳和蜂蜜融合在一起的味道,軟軟糯糯又滋味綿甜,傅九辛都沒用牙齒咬,糕點就融化了,一路暖到胃部,齒頰間還殘留著甜香——也很像某個人。

  他剛吃完,竇進財就出來了,手裡拿了一本賬簿,唉聲歎氣:「九辛,你說大太子是什麼意思?來這麼一下,分明是想把我們竇家牽扯進去啊。」

  傅九辛沒有做答,他心裡暗暗想,照理傳聞中的二太子徐離謙體弱多病久居深宮,在爭儲君一事上對徐離持毫無威脅,何以徐離持今天大張旗鼓拉攏皇商竇家?

  看樣子這個傳聞中的二太子,並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他們在房內商議。竇阿蔻無憂無慮地在園子裡晃蕩,她準備去廚房再要幾塊芋艿糕來。

  徐離忍就在她專心致志奔向芋艿糕的時候突然出現了。悄無聲息的,他又穿了件白衣,猛然出現,嚇得竇阿蔻哇啊一聲大叫。

  徐離忍不耐煩:「竇芽菜閉嘴。鬼叫什麼。」

  「徐離,是你啊。」竇阿蔻拍拍胸脯。

  徐離忍抱著他的古琴:「說吧,要聽什麼?」

  「啊?」

  「你要聽什麼,我給你奏琴,當禮物!」徐離忍的耐性素來不好,皺著眉沒好氣地解釋。

  竇阿蔻高興地想了一想,訥訥道:「徐離,能不能給我奏楊柳兒聽?」

  「什麼?」徐離忍反問了一遍。

  「就是楊柳兒啊,小的時候先生經常唱給我聽的。」

  徐離忍很想摔琴而去,他奏過平沙落雁,奏過胡笳十八拍,今天居然要去奏一首兒歌!

  可他最後忍住了,板著臉道:「你哼一遍,我來奏。」

  竇阿蔻依言哼了一遍,徐離忍只聽了一遍便記住了節奏,調了調音,歡快的調子便自他指下彈跳出來。

  這是月夜下的梅花林。竇阿蔻聽著熟悉的曲子,忍不住輕唱起來。這首童謠,是她很小的時候,先生哄她入睡時候唱的。

  那個時候,歲月長,衣衫涼,時令變更,春花過後是夏月,霜降過後是立冬。在竇府沒有人注意到的角落,兩個孩子悄無聲息地彼此相依著成長。

  空蕩蕩的黑夜裡,傅九辛低聲唱著楊柳兒哄竇阿蔻入睡,唱得楊柳兒拔節了,唱得他們也長大了。於是竇阿蔻再也沒聽傅九辛給她唱這首童謠。

  楊柳兒活,抽陀螺;

  楊柳兒青,放空中;

  楊柳兒死,踢毽子;

  楊柳發芽,打拔兒。

  歌還是那首歌,陪伴在她身邊的,卻不是那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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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08:28

【7.流紈素】

  今日除夕。傅九辛立在廳堂裡,對照著禮單打點新年要給各家送的拜年禮物。

  竇阿蔻從遠處像一顆炮彈一樣跑過來,兩手捂著臉跺腳:「先生早,好冷!」

  她今天穿了一件軟軟的大紅棉襖,袖口、領口和襟邊滾了一圈白兔毛,胖乎乎的像一個球,耳朵上兩個紅色的絨球一晃一晃——那是傅九辛送給她的生辰禮物。

  竇阿蔻跑到傅九辛面前,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先生,好看不好看?」

  傅九辛伸手將那她的絨球耳環掬在手心,良久才微笑著吐出兩個字:「好看。」

  竇阿蔻不大見得到先生笑。記憶中先生笑口常開的時候僅僅限於童年時期,自他們長大後,先生就很少笑了。所以這一笑,竇阿蔻簡直驚為天人。徐離忍笑起來,是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妖嬈嫵媚,先生笑起來,像春風拂過冰面,像解凍的溪水叮叮咚咚躍下山澗,竇阿蔻都看傻了。

  傅九辛的確心情愉快。這對絨球耳環是他南下收賬時,在江南有名的珍芳齋訂做的,當時便想著竇阿蔻戴上它們時會是怎生模樣,如今看來,的確很襯她。

  竇阿蔻見今天先生的心情出奇的好,忍不住往他身邊蹭了蹭。傅九辛披了一件黑狐裘,看上去很暖和,竇阿蔻冷得受不了,又忍不住往先生旁邊蹭了蹭。

  所以當傅九辛回神過來時,自己身邊已經粘了一個胖乎乎的糰子,兩個人緊緊挨在一起,像黑色的狐裘上長了一團紅色的尾巴。

  傅九辛一分神,好像回到了小時候竇阿蔻賴在他身上的時候。

  片刻後,竇阿蔻又猛地跳起來:「哎呀,先生,我忘了找姨娘請安了!」

  她急匆匆又跑了出去。傅九辛心裡掠過一剎那的悵然,擡起眼睛時,那些情緒很快又消失不見。

  在竇阿蔻第五次偷了廚房做的春卷以後,天色暗了,吃年夜飯的時候終於到了。

  竇家所有的人都到齊了,排排坐在圓桌邊,上首是竇進財,左首是竇阿蔻,左下首是傅九辛,再下去是幾個姨娘。竇進財很看重傅九辛,像是對待兒子一般對待他,像年夜飯這樣的家族大事,也從來都帶著他。

  竇阿蔻抻長脖子,眼巴巴看著對面圓桌上的肉圓子。她看了看傅九辛,後者正在被幾個姨娘勸酒調笑,於是大著膽子顫顫巍巍越過中間的千山萬水去搛,筷子行至一半,旁邊一個聲音及時地傳過來:「小姐——」

  「我錯了。」竇阿蔻不等傅九辛說出儀容那兩個字,慌忙收回筷子,老老實實認錯。

  傅九辛看了她一眼,把一盤青菜移到她面前來:「小姐,不宜總吃肉,蔬菜也是要吃的。」

  竇阿蔻扁著嘴扒拉幾根青菜葉子,竇進財的二姨娘看不下去了,夾了一個圓子給竇阿蔻:「喏,阿蔻,想吃就吃嘛。」然後轉向傅九辛:「哦呦,九辛啊,大過年的,就別講究那麼多啦,管得我們阿蔻連飯都吃不好。我還記得你小時候,多慣著阿蔻啦,連她吃個魚,你都在旁邊挑魚刺。那會兒我剛進門,還以為你是她親哥哥呢——哪怕是親哥哥,也沒幾個像你這樣對妹子的。」

  竇進財喝了一口酒,樂呵呵道:「怎麼不是親哥哥?我把九辛當兒子看,自然就是阿蔻的親哥哥了。九辛啊,你這個做哥哥的,平常也幫我們阿蔻看著點,要是哪家公子哪家少爺看著不錯,就來和我說說。你們年青人的眼光,錯不到哪裡去。」

  傅九辛握著酒盅的手緊了緊,他仰頭飲下一口,淡淡道:「知道。」

  傅九辛心裡的暗潮洶湧竇阿蔻完全沒感覺到,她心裡先是在想,讓先生給她找夫婿,可千萬別找著一個和先生一樣的;接著想東想西,忽然想到了徐離忍。

  除夕的時候,除去回家的下人,竇家其他下人也會聚在一起在廚房吃頓年夜飯。按理徐離忍也該在其中,但竇阿蔻知道,以徐離忍的性子,肯定是不屑和他們一同吃飯的。也不知他孤零零一個人,晚飯在哪裡著落。

  想到這裡竇阿蔻就有些心神不寧,心不在焉地扒了幾口飯,尋思找什麼借口溜出去。

  這時,忽聽傅九辛說:「徐離忍呢?讓他也上來同吃吧。」

  竇阿蔻心裡樂開了花,她覺得先生真是善良。

  竇進財拍了一下腦袋:「是呀,我倒忘了這麼一個人。他不是琴師麼?把他叫來,給我們彈支曲子聽,圖個熱鬧。」

  竇阿蔻大窘,諾諾道:「爹,不是讓人家吃飯來的麼。」

  「吃飯?吃什麼飯?他一個買回來的下人,哪輪得到和我們同桌吃飯,趕緊讓他過來奏樂。」

  竇阿蔻很鬱悶,可她又不敢說什麼,只得看著旁人叫了徐離忍過來。

  徐離忍依舊抱著他的古琴,在房間一個角落坐著,先起了個調,就被竇進財叫住了:「打住。大過年的,別彈什麼陽春白雪的東西,彈些喜慶的,知道麼?喜慶!」

  徐離忍面無表情,換了一支曲子,歡快的調子混著廳中姨娘和竇進財的笑聲語聲,倒確實熱鬧了許多。

  可竇阿蔻卻覺得坐立不安,她時不時朝徐離忍瞄去一眼,卻也想不出什麼法子讓他不必空著肚子奏琴。

  她身旁的先生也很不高興,先生一不高興,他也不會讓惹他不高興的人高興,所以他心裡冷笑,冷眼看著竇阿蔻因為徐離忍鬱悶。酒過三巡以後,這頓飯,終於在竇阿蔻的悶悶不樂和傅九辛不動聲色的生氣之下結束了。

  飯後,竇進財和三個姨娘搭了牌桌抹骨牌,竇進財坐莊,連著幾副牌手氣不順,就有些急躁起來,覺得琴聲鬧心,於是揮了揮手讓徐離忍下去。

  徐離忍抱著古琴,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竇阿蔻很想去找他,卻被三姨娘叫住了:「阿蔻,過來替我抹牌,你手氣好。」

  竇阿蔻不情不願地走了過去,一瞧下家是她爹,關鍵是她爹身後還立著傅九辛,不時和竇進財耳語幾句,或指點幾下,於是竇阿蔻就沒了氣勢。

  她隨手摸了幾張牌,都不是三姨娘想要的牌,惹得三姨娘嬌嗔:「去去去,給我添亂來著。」

  竇阿蔻傻笑了一會兒,看著他們打完了一圈。如同往常一樣,一圈骨牌後,就是竇阿蔻的壓歲錢時間。

  竇阿蔻喜滋滋地挨個討過去,幾個姨娘一邊笑罵一邊給她紅包,討到竇進財的時候,竇進財給了她一個特別厚的紅包:「拿去。剛剛贏了你幾個姨娘不少錢,就當是你姨娘給你的。」

  二姨娘笑:「哪呀。老爺,要不是九辛立在你身後,就你這幾招,哪贏得過我們仨。依我說,這也不是我們幾個給的紅包,分明是九辛給的。」

  其餘的姨娘們都笑了起來,一個說傅九辛從小到大給竇阿蔻的紅包也不少了,一個說竇阿蔻和傅九辛是平輩,按理不該問傅九辛要。

  竇阿蔻被姨娘們的七嘴八舌說得不大好意思。先生也不過比她大了五歲,好像是不該問他要紅包的。

  她本來都到了傅九辛身邊,這麼一想,撓了撓頭準備走,卻被傅九辛叫住了:「阿蔻。」

  竇阿蔻立刻轉身,高興地叫道:「先生!什麼事?」

  是要給我紅包嗎?

  傅九辛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從懷裡慢條斯理掏出一個紅包來:「來,壓歲錢。」

  紅包不是用紙做的,而是用一塊紅緞子絞成了小羊的形狀,縫成了一個小錦囊,錦囊上頭還有兩隻小羊角。

  竇阿蔻愛不釋手,捏捏這隻羊角,又碰碰羊腦袋:「先生,你真好!我以後要用這個做錢袋子!」

  她是真的感激傅九辛,想了想,簡單的感謝不足以表達她內心的情意,於是又鄭重地加了一句:「先生,等我長大了,我一定也會對你好的。」

  傅九辛彎了彎嘴角:「是麼。」

  竇阿蔻敏銳地感覺到先生的情緒不大好,她沒有細想,用裙子摟著一堆紅包,興奮地跑出去了。

  她知道徐離忍住在哪裡。那是傅九辛給他安排的一個下人房,找到那裡的時候,徐離忍果然在裡面。房間裡沒有點燈,只有窗外雪地被月光照耀的一點點光亮映到房裡,徐離忍躺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徐離!」竇阿蔻敲門,「你飯吃了沒?」

  徐離忍不大想搭理她,不過他確實沒有和那些下人一道吃晚飯,於是翻了個身,懶洋洋道:「沒。」

  「喔。我給你去拿餃子。」

  竇阿蔻興沖沖地又走了。片刻後,她端著一盆餃子又出現在徐離忍門口:「徐離,餃子來了。」

  徐離忍已經點了燈,窗口映出暖黃一片,他去開了門:「什麼餡兒的?」

  「韭菜豬肉。」

  「我不吃韭菜。」

  「喔。那我再去看看。」

  又一刻鐘後,竇阿蔻回來了:「徐離,這回是白菜素餡兒的。」

  「拿醋了沒?我要醋。」

  於是我們的竇阿蔻又跑了一趟。幾趟跑下來,她都快出汗了。

  這一回徐離忍消停了,他找不出啥茬來了,於是兩人安安穩穩地蹲在房間裡煮餃子吃。

  竇阿蔻端了一個鍋,放在暖爐上,捧著碗樂呵呵地等餃子熟。

  徐離忍不可置信地看她:「你還吃得下?」

  「啊。」竇阿蔻摸了摸肚子,「我還能吃得下一碗呢。」

  「難怪你這麼胖。」

  徐離忍不是第一次說竇阿蔻胖了,從前叫她胖竇芽菜的時候也是。

  竇阿蔻嚥下嘴裡的餃子,有些在意,她從來沒有被人在這方面說過,從前先生說她胖,也不過輕輕環一環她的腰,掂掂她的重量,不僅沒有嫌她胖,還令竇阿蔻有種先生的眉眼在笑的錯覺,如今被人說胖,她有些鬱悶。

  「我真的很胖嗎?」

  「嗯。」徐離忍肯定地點頭。其實竇阿蔻不胖,只是有些嬰兒一般的肥,可徐離忍素來愛窈窕柔弱的女子,愛看她們如同流紈素一般的細腰,所以就覺得竇阿蔻長得有些偏了。

  「喔。」竇阿蔻悶悶地點頭,本想停下筷子不吃了,後來想想,還是先吃完這一頓,以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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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09:24

【8.鳥歸林】

  正月初一開始,陸陸續續有親朋好友上竇府來拜年。

  竇進財顯得很興奮,每回都要拖著竇阿蔻作陪,順便給她評點隨父輩前來拜訪的青年才俊們。竇進財交遊廣泛,青年才俊們走了一撥又來一撥,竇阿蔻頭昏眼花,只剩一口氣苟延殘喘。

  初五的時候,竇家交好的幾門親戚朋友來了個七七八八,剩下的便是泛泛之交登門拜訪了。

  今天來的是江南厲家。江南厲家是武林世家,在江湖中的地位僅次於西烈堡,因為與竇家僅是買賣上的交情,所以只派了庶出的三公子厲三登門。

  來者都是客,竇進財與厲三寒暄著,將他迎進廳堂。竇阿蔻一看到厲三就想躲,奈何竇進財沒發話,也只得乖乖在那兒陪坐。

  厲三落座後,打量了一下竇家廳堂,讚歎道:「不愧是皇商世家,真氣派,真豪華,我看皇宮也不過如此吧。」

  竇進財笑呵呵:「厲三公子,這話可不敢當,要是傳出去,我竇某的腦袋可不保了。你是江湖人士,不知朝廷厲害,竇某今日就當沒聽見這話。」

  「是,是。我失言了。」厲三摸著鼻子,四處轉了一圈,看見廳堂角落一盞琉璃燈,眼睛亮了:「那燈可真不錯,光華璀璨的。」

  「若厲三公子喜歡,我便送一盞新的與厲三公子如何?」

  「那敢情好。先謝過竇老爺。」

  其實那琉璃燈不是什麼值錢物件,厲三厚著臉皮要這麼一件東西,可見眼皮子是真淺。

  竇進財有些看不起他,心裡琢磨怎麼送客。這時忽聽厲三又說:「呵呵,竇老爺,令千金阿蔻小姐,說起來還是我的同門師妹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滴溜溜在竇阿蔻身上打轉,竇阿蔻很不舒服,厲三看她的眼光令她覺得彷彿那眼神是穿透了衣裳,盯著她的身體看一般,太淫|邪了。

  「小師妹,聽說你前幾日及笄,哎呀,倒是到嫁人的年紀了。不知心裡可有意中人?要是沒有,不妨考慮在清墉城裡選一個如意郎君,你們皇商世家,自然只有江湖中武林世家能般配得起。」

  又要是江湖中的武林世家,又要是清墉城的同門師兄,算起來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只有顧懷璧和厲三兩個人。顯然厲三不可能給顧懷璧來說親,那麼言下之意就很明顯了。

  竇阿蔻再笨也知道厲三這是打主意打到她身上了,可是上一次看到他,他不是還對那舞綢帶的殷姑娘有意嗎。

  竇阿蔻很生氣,又不好發作,她從小到大都被傅九辛保護得很好,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事情,現在又不知道怎麼反駁,只能暗自生悶氣。

  於是傅九辛一進廳堂,看到的就是竇阿蔻鼓起的雙頰,像是兩團白胖的小饅頭。

  竇進財心裡也不爽快,他還沒不靠譜到把女兒許給這種人的程度,於是喝著茶,尋思怎麼把話堵回去,傅九辛的到來剛好讓他找到了一個契機:「厲三公子,阿蔻年紀還小,我還想讓她在我身邊多留幾年。再者說了,就算找夫婿,我這個爹還說不得準呢,還得給九辛過過眼,九辛覺得不錯,那才有譜。」

  傅九辛擡了擡眼,竇進財話說完,他心裡就明白了,他朝厲三看去一眼,後者還在盯著竇阿蔻看。

  厲三的如意算盤打得很美妙,竇阿蔻出身皇商世家,雖然沒權但有錢,如果娶了竇阿蔻,他在厲家不僅能揚眉吐氣,日後行事遇到花錢處也要方便許多,畢竟錢能解決許多事情。至於殷姑娘麼,哼,竇阿蔻這麼笨,納個妾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他沈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想像裡,就沒有注意到傅九辛正冷冷看著他,直到發覺傅九辛不知何時擋在了竇阿蔻前面,才訕訕收回視線。

  竇阿蔻一看到先生,像一隻小奶狗見了主人,就差沒抱著先生大腿搖尾巴了。她躲到傅九辛背後,立刻有了底氣,氣也不生了,膽子也放大了,捏著傅九辛的衣角小聲嚷嚷:「先生,揍他。」

  傅九辛沒有搭理竇阿蔻的胡言亂語,他拿著琉璃燈朝厲三走去——他剛才出去就是照了竇進財的吩咐去庫房拿琉璃燈的。

  他用火折子點燃燈芯,拿給厲三看:「這琉璃燈是塞北巧匠所製,方才未點燃時,從外觀看是魚戲蓮葉圖;點燃以後則變為喜鵲登梅,三公子可滿意?」

  其他人都在聽傅九辛的話,跟著他看著轉動的琉璃燈,誰都沒看到燈罩下面,傅九辛反掌捏住厲三手腕上的命門,他右手轉著琉璃燈,燈油晃動,溢出油盞,一滴滴帶著尚在燃燒的小火苗墜在厲三手背上。

  厲三臉色發青,卻又掙脫不得,開口大叫未免太失面子,正是苦不堪言的時候,有一個聲音朗朗自門外傳來:「竇老爺,晚輩給您來拜晚年了!」

  「哦呀!是師兄!」竇阿蔻歡欣地跳下椅子,往門外跑去。

  厲三在清墉城的時候看顧懷璧很不順眼,但此刻他很感激顧懷璧的及時出現,因為傅九辛終於鬆開了手,跟在竇阿蔻後頭,出去迎接顧懷璧。

  竇進財高興起來,他很喜歡顧懷璧這個後生,於是使喚下人煮茶準備點心,帶著顧懷璧一同往後院梅林走,說是要大家一起賞梅烹茶。

  厲三也是客,厚此薄彼不能做得太明顯,竇進財也只得叫上了他,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後院走。

  竇阿蔻覷準了傅九辛的位置,一下子溜到他身邊,仰著頭看他:「先生,我要跟你一道走。」

  先生正在發怒。這種感覺就像是自己辛苦養大的一隻白白胖胖的肥羊,他自己還捨不得動一下,卻被一個賊薅了一把羊毛一樣……唔,大約這比喻不大恰當,但總之先生很生氣,如果不是在竇家廳堂,他一定要卸下厲三一隻胳膊來。

  竇阿蔻跟著傅九辛混了這麼多年,還是能摸透先生三分脾氣的,她知道先生現在在動怒,於是不敢講話,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傅九辛一低頭,看到竇阿蔻正緊緊尾隨在他身邊,她也不好好走路,兩手握在身後,踮著腳尖,踩著石板路上不規則的花紋蹦蹦跳跳著前進,耳朵上那兩個紅色絨球也在一晃一晃地跳躍。

  先生一下子就發不出火了,他在心裡歎氣,摸了摸竇阿蔻的腦袋,不說話了。

  一行人到了梅林,深冬季節,梅花開得正盛,一朵一朵嫣紅鵝黃自皚皚白雪中探出頭來,顧懷璧和厲三都讚歎連連。

  竇進財很自豪,他喝了一口茶,深覺此等賞梅雅事無絲竹相伴很遺憾,家裡正好又有一個現成的琴師,於是徐離忍就又被叫上場了。

  徐離忍奏梅花三弄,一曲罷了,竇阿蔻一愣一愣的,她驚歎:「徐離真厲害。」

  厲三本來沒注意這個琴師,聽竇阿蔻一說,瞥了一眼,原來是徐離忍啊。

  他也很討厭徐離忍。在清墉城時,徐離忍沒少擺臉色給他看,一個市場上買回來的下|賤貨,偏偏裝得自己特清高。再者他剛才被傅九辛暗裡整治,憋了一口氣沒地兒出,於是想拿徐離忍出氣。

  他說:「竇老爺,我想問你要這個琴師,不知竇老爺肯否割愛一讓?」

  竇進財壓根沒想那麼多,一個琴師而已,對他來說就像是一隻兔子一隻狗,不假思索道:「行啊。厲三公子要是看著喜歡,你就帶走——」

  「不行!」

  竇進財吃驚地看著自己的女兒氣鼓鼓跳起來,大喊著不行,怒道:「阿蔻你做什麼?」

  「爹,徐離不行!」

  「你倒說說是為什麼啊?」

  竇阿蔻頓時漲紅了臉,她腦子裡咚咚鏘地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想出了一個理由:「他……他是我師父買回來的,師父沒說送人,爹就不能送。」

  竇進財「哦」了一聲,想想也對,於是對厲三說:「對不住了厲三公子,小女既然這樣說了,要不徐離忍就算了吧。若是厲三公子想要琴師,竇某再送一個就是了。」

  厲三哼了一聲,不予作答。

  竇阿蔻呼了一口氣,拍著胸脯坐下來,還朝徐離忍笑了笑。

  顧懷璧眼風在徐離忍和竇阿蔻之間一掃,悄悄勾上傅九辛的肩:「傅兄,這小妮子真的動春心了呦。你就這樣看著她把徐離忍帶回來?在你眼皮子底下眉來眼去?」

  這不像傅九辛的作風啊。

  傅九辛淡淡道:「無妨。」

  竇進財逼竇阿蔻相親逼得緊,與其看著竇阿蔻嫁入別家,還不如先由著徐離忍拖住她,至少在眼皮底下的事,他管得住。

  遠處梅樹上一隻鳥正啁啾著在枝頭跳躍,傅九辛闔上茶蓋,遙遙地注視著那隻鳥。

  顧懷璧順著傅九辛的視線看過去,那只跳得正歡的鳥突然像是被什麼打中似的,來不及鳴叫一聲,自梅花枝頭栽下,噗通一聲栽進了雪堆裡。

  先生笑了笑:「鳥總是要歸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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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09:54

【9.小兔燈】

  「先生!哦呀!先生!」

  竇阿蔻的聲音隔著一個花圃就傳了過來。

  傅九辛眉頭一動,筆下一個字的一捺撇出去很遠,他正皺著眉頭看那張紙,竇阿蔻跑了進來:「先生!給我十貫錢好不好?」

  傅九辛眼也不擡,揉皺了紙張,重新鋪開一張宣紙揮毫:「你要錢做什麼?」

  「先生,今日元宵,我要去街上買花燈和糖葫蘆。」

  「你過年的壓歲錢呢?還有每月的月錢,你爹瞞著我偷偷塞給你的那些零錢,都花光了麼?」

  竇阿蔻來的時候就想好了說辭,但這時候還是很心虛,支吾道:「先生,那些錢……我想存起來當嫁妝嘛。」

  傅九辛聞言徐徐看了她一眼。

  竇阿蔻連忙低下頭,其實她的那些錢,都拿去給徐離忍買補品和衣服了,她一直記得徐離忍上一次發病時痛苦的樣子,雖然他不肯說究竟患了何種病,但多吃點補品總沒錯的;還有天氣那麼冷,他穿得卻還那麼少,於是竇阿蔻就去街上藥鋪子裡買了些上好山參,再去成衣店裡買了新做的緞子面棉襖,她也不知道怎麼的,沒買什麼東西,可錢一下子就剩沒多少了。

  竇阿蔻心裡暗暗希望先生沒有看穿她。

  傅九辛盯了她好一會兒,擱下筆淡道:「十貫錢夠了?」

  「夠了夠了!」竇阿蔻歡欣雀躍,「足夠買一盞大大的老虎燈了!」

  傅九辛準備掏錢,順帶問了句:「有人陪你上街麼?」

  竇阿蔻扁嘴:「本來想讓徐離陪我去的,可是他不肯……先生,先生你陪我去好不好?」

  傅九辛掏錢的手一停,撈出一貫錢來:「我不去了。錢給你。」

  「先、先生……這裡只有一貫錢……說好是十貫錢的。」竇阿蔻忐忑不安。

  「就這麼一貫錢。」

  竇阿蔻委屈地「喔」了一聲,拿過錢來,她想,沒有老虎燈,但一貫錢買個小兔子燈也夠了。

  眼看著竇阿蔻消失在門口,傅九辛將筆一擱,這字是怎麼也寫不下去了。

  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叫來了一個丫頭:「跟著小姐出門,別讓她出事,別讓她吃多了。」

  這邊竇阿蔻剛出門,竇府就迎來了一個客人。

  竇進財哈哈大笑地迎出去:「老兄,你可算是來了。這都正月十五了才來拜年,你也可真拖。」

  來人是竇進財交好的一個同僚,也是皇商,不過是主營宮中嬪妾妃子們的胭脂水粉,姓水。

  兩個老頭子寒暄了一番,落座詳談。

  竇進財知道水老爺素來愛絲竹之聲,於是讓徐離忍奏琴陪客。

  水老爺此番來意很簡單,向竇阿蔻提親。當然不是為他自己提,而是為他的大公子提這門親事。

  「老兄,我帶了些我家嫣霞閣特製的胭脂水粉來送給阿蔻,她小時候看著那麼一點兒一個小人,轉眼就可以塗胭脂水粉出嫁了。」

  竇進財也很感慨,對於這門親事,竇進財是很滿意的,兩家是同僚,門當又戶對,兒女又恰好適齡,結為親家真是水到渠成天經地義,他很想當即答應下來,不過還是推了推:「老兄,這樣,等阿蔻回來我問問她的意思,女兒家嘛,容易害羞,過個幾天,我再給你回復。你——」

  平空中突然「錚」的一聲,打斷了他還沒有說完的話,他們聞聲看去,是徐離忍的古琴斷了一根弦,他琴藝好,弦雖斷了,餘音卻還帶著輕微的顫音裊裊繞樑。

  斷弦是不祥之意,竇進財當即就發怒了:「徐——!」

  「慢著。」水老爺打斷他,驚艷地看著擡起臉來的徐離忍,那張比女子還要妖嬈貌美上幾分的臉,此刻帶著一分孤傲一分不屑一分狂妄,讓人忍不住想馴服這只美麗的野獸。

  水老爺癡迷地看著徐離忍:「老兄,你這個琴師,讓給我怎麼樣?」

  竇進財滿口答應:「好啊。」

  上一次沒肯把徐離忍送給厲三,一是因為他本來就不喜歡厲三這個人,二是因為竇阿蔻也不肯。現在多年交情的好友問自己開口要,竇進財當然願意送,就當做個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不過一個琴師罷了,就算是酒肉散人買的又怎麼樣,到時候再賠他一個琴師,或者給雙倍價錢好了。

  水老爺正癡迷地盯著徐離忍看,一聽竇進財這麼爽快,興奮得眉飛色舞。

  徐離忍冷眼看水老爺,他很清楚老頭子心裡面齷齪的念頭,他沖水老爺勾起唇角,拋去一個笑容,果然見老頭子更加神魂顛倒,形貌十分不堪。

  於是這一天下午,徐離忍兩手空空,跟著水老爺走出了竇府。

  竇阿蔻在街上用一貫錢買了一串糖葫蘆和一個小兔燈,在街角一邊吃糖葫蘆一邊聽小販們閒聊。

  她旁邊一個小販是賣胭脂水粉的,與賣小玩意兒的小販先是聊了聊生意,然後聊到了皇商水家。

  小販說,那位水老爺啊,聽說有龍陽之癖呢,有人親眼看見水家後門擡出過死人,都是俊秀的年輕男人,有一些運氣好沒死的,也都被玩殘了,躺床上十天半個月都下不來。

  旁人就嘖嘖歎息,說這都是有錢人家才有的癖好,又有人為水老爺幾個如花似玉的小妾感到惋惜等等。

  竇阿蔻大窘。她在清墉城裡的時候,經常和唐尋真在一起,唐尋真有時也會灌輸一些這種在傅九辛看來絕對「不良」的信息給她,所以竇阿蔻知道龍陽之癖是個什麼。

  她只是沒想到,原來水伯伯也是這種人。

  竇阿蔻在街角啃完最後一個糖葫蘆,高興地回了家,她打算把這個聽來的小道消息說給徐離忍聽,兩個人一起笑一笑。

  她找遍了整個竇府,沒有看到徐離忍,竇阿蔻有些急了,徐離忍除了竇府,還能去哪呢。

  竇進財正要去找竇阿蔻說說水老爺提親的事,問問她的意思,頂頭就看見了氣咻咻急沖沖撞過來的竇阿蔻,他皺眉:「阿蔻你站住,你先生教你的儀容呢!」

  竇阿蔻差點兒揪住竇進財的鬍子:「爹!看見徐離沒?」

  「徐離忍?噢,今天你水伯伯來我們家做客,他家裡正少一個琴師,我就把徐離送他了。」

  平地滾起一道驚雷,竇阿蔻吃驚地瞪大眼睛:「送人?送水伯伯了?」

  竇進財有些納悶女兒這麼大的反應:「是啊,不就是一個琴師嘛,你師父問起來的話,我再買一個給他好了——」

  竇阿蔻踩著竇進財最後一個字跳起來,聲音帶著哭腔嚷嚷:「爹你這個惡人!」

  她一邊哭喊,一邊跑走了。

  竇進財愣在原地,半天回不了神。

  竇阿蔻急得原地打轉,她想起街角小販說的那些話,又想到徐離那張漂亮的臉,越想越害怕,想來想去,只能先去找先生了。

  傅九辛聽到竇阿蔻的聲音時,按了按額頭。他平靜地擡起頭看竇阿蔻:「又怎麼了?」

  一擡頭,卻看到了竇阿蔻眼裡瀲灩的波光,將落未落,楚楚可憐。

  傅九辛心裡一驚,手掌下意識地緊握:「誰欺負你了?」

  「徐離……徐離他被水伯伯帶走了……」竇阿蔻嗚嗚地哭著,「先生你帶我去找徐離……」

  傅九辛緊握的手慢慢鬆開來,他靜靜看著竇阿蔻:「你找我來是為這事?」

  竇阿蔻點頭,滿懷期待看著傅九辛。

  「竇阿蔻,你自己去吧,我幫不了你。」傅九辛起身,淡淡地把眼神從她身上移開。

  「先生!」竇阿蔻很失望,她沒有注意到傅九辛對她稱呼的改變。

  傅九辛不再搭理她。

  竇阿蔻又生氣又失望,嚷嚷道:「我知道了先生,你本來就不喜歡徐離忍,所以你看著他被送走一定很高興,你現在又不肯帶我去找他,先生你一定是故意的!先生你和爹爹一樣,是惡人!」

  傅九辛筆下一頓,他徐徐擡起眼來,一字一頓道:「我故意看徐離忍被帶走?我很高興?」

  他的表情很平靜,竇阿蔻心裡卻生起一股涼意,她倒退了幾步,訥訥道:「先生……」

  「我是惡人?」

  「先生,不是的,我……」

  「你是不是還想,徐離忍就是我授意你爹把他送出去的?」

  傅九辛面無表情,步步緊逼。

  竇阿蔻這回是真要哭了,她忙亂地解釋:「不是的,先生——」

  傅九辛轉過身:「竇阿蔻,水家在紫微清都朱雀街轉角,你自便。」

  竇阿蔻知道自己說錯話讓先生生氣了,她想和先生解釋,想朝先生撒撒嬌,就像從前惹先生生氣以後她做的那些舉動一樣,可想到徐離忍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處,想到街坊中那些傳聞,她猶豫了一會兒,轉身出門了。

  傅九辛一直背對著她沒有動過,等竇阿蔻走了很久,他才慢慢轉過身來,想繼續畫之前在畫的一朵蘭花,他慢慢地研著墨,手將要去提筆的時候卻忽然轉了方向,抓起那方硯石,重重地往門上摔去,硯台粉碎,墨汁濺了一地。

  下人聽到傅九辛屋內的聲響,連忙躬身在門外問,「傅先生,出什麼事了?」

  傅九辛低喝:「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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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10:44

【10.小鴛鴦】

  竇阿蔻衝出家門,往朱雀街狂奔。

  此時天色已暗,家家戶戶亮起了燈,竇阿蔻拎著裙擺,跑得氣喘籲籲,終於看到了水家門口兩個紅彤彤的大燈籠。

  門口的家丁認得她,是竇家的千金,他們只當她是一時貪玩溜出家門,也就直接放她進去了,一邊派人去通知竇府領人。

  竇阿蔻跑進水家錯綜複雜的庭院,不知道該往哪去。她抓住路過的一個侍女:「姐姐,水伯伯在哪裡?」

  「竇小姐,老爺出去辦事了,還沒回呢。」

  「那……那水伯伯今天是不是領了一個很漂亮的哥哥回來?」

  侍女臉一白,她當然知道水老爺今天領了個年輕人回來,早先她還在和姐妹們嚼舌根,說可惜了這個年輕人,又得被水老爺糟蹋了。

  現在竇阿蔻問起來,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又看竇阿蔻一臉焦急,心想大概這年輕人和竇府也有點關係,於是如實答道:「是的,老爺把他安置在偏閣裡,就在那邊。」

  竇阿蔻還沒等她把話說完,就往侍女指的路衝將過去,她果然在盡頭看到一個院落,院子裡種的都是艷麗的合歡花。

  「徐離!」她撞開門,因為跑得太快,又是用全身撞上去的,差點兒止不住身子,滾倒在地上。

  徐離忍一驚,回過頭來,窗外一個正和他私語的黑衣人迅速消失。

  竇阿蔻一把拽住他:「徐離,你你你有沒有怎麼樣?」

  徐離忍愣了片刻,接著反應過來了,他譏誚地問:「你以為會有什麼事?」

  「徐離,那我們回去吧。我帶你回去,肯定不讓別人再把你送走了!」

  竇阿蔻生怕他不相信,就差賭咒發誓了。

  徐離忍一撇嘴角,他其實無所謂,水家也好,竇家也好,只要對他有助益,他在哪家都一樣。不過……如今看來,似乎竇家這個呆子,對他有意思呢。

  他沖竇阿蔻勾起一個笑容:「竇芽菜,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一把把竇阿蔻拉進懷裡,枕著她頭頂的發心,聲音迷醉微醺,帶著一種懶洋洋的刻意的誘惑。可如果竇阿蔻擡頭看一看,她就會發現,這嘴裡正說著溫情情話的人,眼裡卻是一片冷然。

  竇阿蔻當然沒有這麼綺麗的心思。她正在徐離忍懷裡掙扎,她覺得很不舒服。

  她從小到大,只有被先生抱過。先生的身上有一種說不出名兒的味道,不是草木,也不是什麼麝香之類的,但就是很好聞。

  可徐離忍身上,有一種艷麗的的濃香,她很不喜歡這樣的味道,她也很不喜歡徐離忍的懷抱。

  竇阿蔻正在掙扎,門忽然被踢開了,門外水老爺怒目圓瞪,震驚地看著抱成一團的兩個人:「你們!竇小姐你!」

  他身後是接到水家家丁傳的消息過來接人的竇老爺。

  竇進財青筋爆出,咬牙切齒:「竇阿蔻你給我過來!」

  ……

  今夜於竇家來說是一個不眠之夜。家裡的下人只看到老爺扯著小姐,怒氣沖沖跨進家門,後面跟著徐離忍,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竇進財拖著竇阿蔻,到了廳堂,把她往地上一摜,氣得指著她說不出話來。幾個姨娘想上去勸勸,都被竇進財罵回來了,她們互相看看,使了個眼色,讓下人去叫傅九辛過來。

  竇進財今天很生氣。竇阿蔻讓他在老友面前丟盡了臉,深夜闖民宅私會一個男人,光這樣也罷了,關鍵是那男人還是一個用錢買回來的琴師!

  他想到回來的時候水老爺面上詭異的表情還有夾槍帶棒的諷刺的安慰,就覺得火冒三丈。

  他來回踱步,到竇阿蔻身邊時停下來,劈頭蓋腦地罵:「竇阿蔻你這件事做得可太好了!這一夜過去,明天你站到紫微清都大街上聽聽,你竇家小姐勇救落魄琴師少年郎的光輝事跡一定傳了個遍!你當你是牡丹亭桃花扇裡頭那些小姐啊?見了個漂亮男人,父母名聲臉面都不要了!你還要不要臉啊?你跟水家大公子的親事,那可是告吹了!我看你怎麼嫁得出去!」

  竇阿蔻跪在地上,呆頭呆腦地說了句:「爹爹,告吹才好呢。水伯伯是那種人,我才不要嫁過去。」

  竇進財愣了一愣,水老爺的癖好他也不是不知道,不過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這種私底下的風流軼事有時也是飯桌上的談資,他也沒什麼權利過問。不過阿蔻這麼一說,好像是這回事啊。有這麼一個爹,誰知道兒子會不會也喜歡男人,那阿蔻嫁過去豈不是守活寡麼……

  竇老爺有些想遠了,正想頷首贊同竇阿蔻的說法,忽然醒悟過來現在是什麼情況,於是板起臉來,繼續教訓:「你還頂嘴!我問你,爹給你介紹的這麼多公子哥兒你都不要,怎麼就偏偏看中徐離忍那個小子?他除了一張臉,他還有什麼?」

  「他會彈琴。」竇阿蔻想了想,很認真地替徐離忍又說了一個優點。

  竇進財差點兒背過氣去,他走了幾步,忽然抓住竇阿蔻:「對了!竇阿蔻,你……你有沒有被他佔便宜?」

  「啊?」

  「你……唉!就是你那啥……」竇進財不知道該怎麼說,幾個姨娘識眼色,立刻悄悄俯到竇阿蔻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竇阿蔻的臉漲得通紅,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她又生氣又難受,低了頭不說話。

  竇進財卻誤會了,他以為竇阿蔻已經和徐離忍做了不該做的事,頓時大發雷霆,暴跳著要下人拿鞭子木棍行家法。

  幾個姨娘攔都攔不住,只能使眼色讓下人別去拿傢夥。

  竇進財四處看看,脫下自己的麂皮靴子,拿靴底去抽竇阿蔻,靴底還沒落到竇阿蔻背上,忽然有個人極快地掠進來,扒在了竇阿蔻背上,那一下就結結實實落在了那人身上。

  「啪」的一聲響,傅九辛動也沒動,撐在竇阿蔻身上,淡淡說道:「是晚輩的錯。是我沒有教好小姐,小姐行事逾矩,晚輩自該受罰。」

  竇進財正沒處出氣,竇阿蔻幹出這種放浪形骸的事,自然是他這個當爹的沒教好,可大多數人都不願承認自己的錯誤,竇進財也是;再者他也捨不得動真格去打竇阿蔻,所以傅九辛這一擋,不僅剛好讓他有了台階下,也有了出氣的地兒。

  「九辛,你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妹妹!我那時候忙,走南闖北賺錢養家,我把阿蔻交給你,我是相信你能帶好她的,結果她做出這種事來,你教她的禮儀廉恥,都教到狗身上去啦?」

  傅九辛沒有說話。

  竇阿蔻縮在他身下,顫顫巍巍地擡頭看他。

  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他們上街去玩,被一群小混混堵在死胡同裡欺負,先生也是這樣護在她身上,任憑那些人的拳腳雨點一樣落在他身上。

  那個時候,他們都太小,先生儘管比竇阿蔻大五歲,也只有一副瘦弱的身軀,他咬著牙,一聲不吭,用這幅瘦弱的身軀,硬是為她撐起了一個天地。

  「阿辛……」竇阿蔻在傅九辛身下哭了,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砸碎在地板上,她一邊抽噎著,一邊叫傅九辛:「阿辛,我錯了,我再也不這樣了,阿辛,我沒有和徐離那個……」

  傅九辛神色一動,他有多久沒有聽到竇阿蔻這樣喚他了。

  竇進財有一種古怪的錯覺,好像傅九辛和竇阿蔻這一對才是被他棒打鴛鴦的小兒女,那那個徐離忍呢?

  竇老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陡然就覺得自己老了,跟不上年輕人的想法了。他咕咕噥噥地把靴子穿好,覺得很尷尬。

  傅九辛見竇進財怒火平息了,立起身來,平靜道:「小姐,罰臨女戒五遍。」

  竇阿蔻臉上還掛著淚珠,看著他:「那先生呢?」

  「我去祠堂自請責罰。我沒有把小姐教好,是我失職了。」

  竇阿蔻急了:「先生,先生和你沒關係的,是我的錯,要跪也是我去跪……」

  傅九辛壓根不理她,起了身,退出門去。

  竇阿蔻愣愣地看著他走遠,三姨娘連忙過來扶她:「起來,起來,你還跪在地上做什麼,地板陰涼,小心寒氣入體。」

  然後又勸竇進財:「老爺,阿蔻自己有分寸有拿捏的。再說這不是沒出什麼大事麼。」

  竇進財哼了一聲:「下不為例。」就被幾個姨娘嬌笑著擁出門了。

  竇阿蔻看著竇進財走遠,一骨碌爬起來,擦了擦臉,溜到祠堂裡去了。

  祠堂裡,傅九辛果然跪著。他閉著眼,神色平靜,對竇阿蔻的到來不作任何反應。

  竇阿蔻小心翼翼地扯他衣角:「先生,我錯了。」

  傅九辛不為所動。

  竇阿蔻咬咬牙,從懷裡掏出一把戒尺:「先生,你罰我好了。」

  那是小時候傅九辛罰竇阿蔻的戒尺。傅九辛雖然平日寵竇阿蔻,但該罰的時候絕不手軟,竇阿蔻沒少被打哭過。

  傅九辛睜開眼,看了一眼戒尺,重又閉上。

  竇阿蔻很惶恐。生氣的先生她不怕,但她害怕不說話的先生。

  她乾脆一屁股坐在傅九辛身邊:「先生,那我陪你。你跪多久我就陪多久。」

  傅九辛還是沒搭理她。

  竇阿蔻跪了不過半刻鐘,就坐不住了,她動來動去,一下子剝剝指甲,一下子又哀求幾句,後來連肚子都開始叫了。

  傅九辛神色鎮定穩如泰山,一動不動將兩個時辰跪完,這才回頭看竇阿蔻,竇阿蔻本來已經在打盹了,聽到傅九辛起身的動靜,一個激靈醒過來:「先生!」

  傅九辛淡淡看她:「下次還敢嗎?」

  「不敢了!真的不敢了!」竇阿蔻連連擺手。

  她是真的不敢了,自己做錯事,卻要連累先生受罰,竇阿蔻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傅九辛點頭,想站起來,卻因跪得太久,一個踉蹌又要摔下去,竇阿蔻撲過去扶住他,兩人剛好抱了一個滿懷。

  果然還是先生的味道最好聞。竇阿蔻抱著傅九辛,樂呵呵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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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11:39

【11.我背你】

   元宵一過,竇阿蔻收拾東西準備回清墉城了。

  竇進財本來打算年關一過,給竇阿蔻找個婆家就嫁過去。不過因為出了徐離忍這回事,他嫁女的心就淡了,再者竇阿蔻年歲也尚小,再等個一兩年也不是問題,所以大手一揮,爽快地放她出了門。

  竇阿蔻挎了一個小小圓圓的包袱,和竇府門口兩隻石獅子告別:「阿瓜,阿金,我走了。」

  徐離忍這回能做到熟視無睹了,他不耐煩地晃了晃手裡的包袱:「還走不走?」

  「走了走了!」竇阿蔻連忙跳過來,她朝竇進財和幾個姨娘揮手:「爹,姨娘,我走了!」

  然後高興地挨到傅九辛身邊去:「先生,我們走吧。」

  徐離忍感覺到這些天來竇阿蔻對他明顯的疏離,挑了挑眉。這樣下去可不好,竇阿蔻是他計劃裡重要的一步棋,他擔心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竇阿蔻沒有注意到徐離的陰鷙,她挨在傅九辛身邊,興高采烈地說著小時候的趣事。倒不是她開始討厭徐離忍,而是她那個晚上在祠堂裡答應過先生,不再和徐離太過接近,而且她也怕先生因為她的事又再跪祠堂,所以不再整天纏著徐離忍了。

  他們在傍晚到達了清墉城。

  清墉城的千階石梯上有不少人在攀爬。他們都是年後從家中趕來歸城的。

  竇阿蔻過年的時候吃得太多,胖了一圈,她爬到一半,爬不動了。

  徐離忍和傅九辛停下來等她。徐離忍譏諷她:「胖竇芽菜,我一早說過你太胖了,你看別人,在我們後面的都超過我們了。」

  竇阿蔻羨慕地看著剛才還走在他們後面的一個粉衣少女輕盈地掠過石階,訥訥道:「我還有力氣的,我們走吧。」

  她重新站起來爬石階,擡頭看傅九辛:「先生,你走在前面。」

  傅九辛往前邁了一階石梯,忽然感到身後一重,回頭一看,竇阿蔻牽著他的衣角,藉著他的力爬階梯,不好意思地衝他傻笑。

  牽著傅九辛的衣角沒爬幾步,竇阿蔻又爬不動了。她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喘氣,斷續道:「先、先生,你拉我好不好……」

  「小姐,儀容。」傅九辛平淡地提醒她。

  竇阿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勉強維持一個站姿:「先生,我真的爬不動了。」

  才爬到一半哪。竇阿蔻一看前面綿延無止盡的石梯,就覺得一陣頭暈。

  傅九辛看了看遠處只露出一個角的高聳入雲的清墉城山門,再回頭看竇阿蔻:「小姐,自己爬。」

  徐離忍撇了撇嘴角:「行了,竇芽菜,你先生不幫你,我幫你好了。不然等你爬上去,夜宵都沒得吃了。」

  他朝竇阿蔻伸出一隻手。

  竇阿蔻看看傅九辛,先生面無表情;她再看看徐離忍,徐離很不耐煩。

  竇阿蔻內心在掙扎,如果搭上了徐離那隻手,先生肯定又要生氣了。

  可是如果不搭上,她又實在是走不動了……

  天人交戰的竇阿蔻表情很糾結。

  她看看徐離忍伸出的手,又看看先生,再看看面前延綿不絕的階梯……

  「過來。」忽然先生開口了。

  竇阿蔻循聲望去,見傅九辛蹲下了身子:「我背你。」

  「哦呀!先生!你真是好人!」竇阿蔻高興地叫道,毫不猶豫地立刻奔向傅九辛。

  ——先生的背比徐離的手誘惑大多了。

  徐離忍譏諷地一勾嘴角,收回了手。

  竇阿蔻跑到傅九辛面前,七手八腳地纏了上去,覺得不夠穩當,把屁股又往上頭挪了挪。

  「好了?我起來了。」傅九辛馱著她,穩穩地站起來。

  啊!竇阿蔻在心裡快樂地大叫,先生的背好寬闊,先生走路的步伐也很穩重,趴在上面既溫暖又舒適。她把頭往傅九辛背上一靠,隨著傅九辛走路的節奏,居然有些昏昏欲睡起來。

  傅九辛很不好受。

  以他的功底,背一個人上階梯並不是什麼難事。可他背的是竇阿蔻。那個小時候就跟在他後頭的小蘿蔔頭,在這些年悄無聲息的歲月裡,偷了時光的秘密,長成了一個少女。

  她柔軟而馥郁的身子就貼在自己背上,似乎還能感受到她胸前的賁張豐滿,她的腦袋垂在自己頸側,時不時有溫熱的氣息噴上肌膚,大概是因為同一個姿勢睡久了,她無意識地偏了偏頭,嘴唇「唰」的一下拂過傅九辛的頸後。

  先生差點兒滾到階梯下,他暗自凝神靜心,調理紊亂的氣息,好一會兒才覺得開始平靜下來。

  他心如止水地背著竇阿蔻,步履也開始快起來。在最後一絲日光消失在清墉城山頭的時候,走上了山門。

  他偏了偏頭:「小姐,到了。」

  「啊?」竇阿蔻迷迷糊糊地自傅九辛背上滑下,吸了口口水,睜眼一瞧,面前站著來接他們的顧懷璧和唐尋真。

  唐尋真嘖嘖搖頭:「阿蔻,我在這裡從上午等你到下午,你倒好,吃著先生的豆腐,揩著先生的油,這小日子過得可舒坦。阿蔻啊,是不是覺得這千階石梯還太短了些?」

  唐尋真一張嘴損起人來,能讓死人都羞得活過來跑走。偏偏顧懷璧也煽風點火:「小師妹,我看,咱清墉城要辦喜事了?」

  「沒、沒!你們別胡說!」竇阿蔻急得跺腳,這種話讓先生聽見,先生肯定會生氣的!先生是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竇阿蔻連先生的一根頭髮絲兒都不敢染指!

  她偷偷看傅九辛,先生卻沒什麼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

  顧懷璧看看傅九辛,又看看竇阿蔻,哈哈一笑,勾著傅九辛的脖子一路走一路說:「傅兄,來,等你好半天了。我從西烈堡裡帶了些酒,是五年前我埋在我院子裡梨花樹下的陳釀,還沒開封,等著你一起喝呢。」

  他走遠了,等看不到竇阿蔻他們了,才湊近腦袋賊兮兮地問:「傅兄,怎麼?小師妹被你拿下了?」

  傅九辛不置可否,勾了勾唇角:「還沒。我等她自己開竅。」

  顧懷璧大驚小怪地嚷嚷:「等她自己開竅?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呀!」

  「不是還有個徐離忍麼。」

  「你是說……先讓竇阿蔻在徐離忍那裡知道什麼是愛,怎麼愛人?別開玩笑了,萬一她真的陷進去了你要怎麼辦?」

  「不會。」傅九辛淡淡地說了兩個字,率先走開了。

  顧懷璧愣在原地,看到清墉城山門處有一枝紅梅爬出了牆,在牆外開得正盛。清墉城一個夥夫拿了斧頭,唰唰幾下乾淨利落地砍下了出牆的那些枝節,拿去當柴火燒了。

  顧懷璧沒來由地打了一個寒顫,小跑著跟在傅九辛後頭追過去了。

  這邊唐尋真拽著竇阿蔻的手嚷嚷:「走了走了,我有一堆話要和你說呢!」

  竇阿蔻身不由己地被她拖著走,總覺得似乎忘了什麼。

  她一回頭,看到默默站著從頭到尾被忽略的徐離忍,才想起來自己忘了什麼。

  從傅九辛背她上階梯,到她和師兄師姐熱鬧的寒暄問候,似乎大家都忘了徐離忍,沒有人理他,也沒有人注意他。他站在一邊,不知道會有多難受。

  竇阿蔻心裡很內疚,她叫:「徐離,我……」

  徐離忍卻像沒聽到似的,自顧自走了。

  唐尋真草草看了一眼徐離忍,拖著竇阿蔻走得更快:「哎呀走了走了,我帶了家裡的如意糕,我們一起吃。」

  晚上,唐尋真又賴在竇阿蔻這裡,說了很多話。她說現在那個司幽古國寶藏的事情,越來越多人知道了。好像是江湖上有人故意放出這個消息似的,西烈堡、江南厲家等幾個大門派一合計,打算三月初在西烈堡開一個武林大會,商議此事。

  她又問:「阿蔻你去嗎?我是要去的。就當見見世面,到時候,武林各門各派都要去,水路的十二排,暗殺的七殺連環塢,擅機竅的公孫墨家……哇,想想就覺得很興奮。」

  竇阿蔻聽得雲裡霧裡:「很好玩嗎?」

  「當然啊!到時候清墉城肯定也要派人去的,阿蔻,我們一起去,怎麼樣?」

  唐尋真說得興奮起來,指手畫腳眉飛色舞,很快就累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竇阿蔻趁著她熟睡,偷偷地爬起來,溜出門外。

  她心裡很內疚,是她把徐離忍帶下清墉城帶回家的,可現在她又不理他,到頭來徐離忍還是孤苦伶仃一個人。她就像一個丟了雞崽的老母雞一樣,太不好了。

  竇阿蔻溜到徐離忍的住處去,屋裡只有昏黃的一盞燈。窗紙上映出徐離忍的影子,正佝僂著背痛苦地嗆著,竇阿蔻嚇了一跳,連忙衝進去,徐離忍果然又發病了。

  他伏在椅背上,一手掐住自己的咽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大冷的天裡,他居然出了一身汗。

  竇阿蔻擔憂地看著他:「徐離,那些人參補品吃下去,一點用都沒有嗎?」

  徐離忍咬牙捱過這次痛楚,吃力地坐在椅子上:「竇芽菜,你真笨。一早和你說過了,我這病是很小的時候被人下了一種毒,剛開始的時候不大發病,年齡越大,發病次數就越多,到我三十歲的時候,就會毒發而亡。」

  竇阿蔻很難受,她雖然從前就聽徐離忍說起過,可再次聽到,還是覺得徐離很可憐。

  「沒有什麼辦法能治嗎?」

  「也許有吧,反正我不知道。」徐離忍無所謂地說完,看著竇阿蔻,忽然眉梢一挑:「竇芽菜,我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你還不承認你喜歡我?」

  竇阿蔻很茫然:「喜歡你?」

  上次徐離忍抱她的時候也說過,但她那時沒有放到心裡去,現在聽徐離忍再一次提起,覺得很惶惑。

  「是啊。你看我發病會難受,喜歡和我說話,跟我在一起很開心,這樣就算喜歡了。」

  「喔。」竇阿蔻有點恍然大悟,「那我也喜歡先生。」

  徐離忍涼涼地笑起來:「那種喜歡和這種喜歡不一樣。」

  竇阿蔻更糊塗了。

  徐離忍放低了聲音,悄聲道:「喜歡我,就要聽我的,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知道嗎,胖竇芽菜?」

  我要讓你助我一臂之力,榮登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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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12:09

【12.十二式】

  隔天,竇阿蔻起了個大早,酒肉散人說要教她新招數。

  酒肉散人單腿立在舞象台的梅花樁上,白衣和白鬍子一同在風裡飄。

  竇阿蔻崇敬地看著他:「師父真是仙風道骨。」

  酒肉散人一回頭,咧了一張嘴笑:「徒兒,給為師的帶拜年禮了沒?」

  竇阿蔻彎下身子,吃力地搬了一個大物件過來:「有的呀。師父,你看,這是我們家新培育的長壽梅盆栽,修剪整育成了喜鵲登梅的形狀,師父你喜不喜歡?連宮裡都還沒有的呢。」

  酒肉散人看著那翠綠的半人高的梅樹,尷尬地笑了幾聲,他是酒肉散人,是一個俗人,愛吃肉,愛喝酒,不愛盆栽。

  跟著竇阿蔻來的傅九辛拎了一串酒葫蘆:「喏,新釀的蕎麥燒。配風乾的黃牛肉吃,味道極好。」

  酒肉散人眼睛亮了亮,自梅花樁上飄下來,心想還是傅九辛這個徒兒有眼色。他拔開葫蘆塞子就往嘴裡倒,半瓶下去,愜意地長歎一聲,豪氣干雲道:「阿蔻,來,趁著酒意,老夫把這招斬峰十二式教給你,配合你從前學的遊雲驚鴻,自保綽綽有餘了!徒兒,看著!」

  他踩著最後一個字眼兒騰空而起,翩然落到竇阿蔻身邊,輕巧地解下她的佩刀,刀光起落間,拉開架勢大開大合。

  斬峰十二式的招式簡單利落,看似全身皆是空門破綻,但其招式淩厲霸道,排山倒海壓下來的氣勢有睥睨天下之感,旁人被這氣勢死死壓住,連氣都喘不過來。

  竇阿蔻直覺刀風直撲門面,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只見酒肉散人已騰至半空,吐納聲息:「斬!」這一喊聲如洪鐘,氣勢震天,竇阿蔻只見他雙手擎刀,眼花落錯下,一根梅花樁被他自上而下當當中剖開,應聲劈成兩半。

  竇阿蔻看傻了。那一砍一劈一斬,像九天落下的銀河一樣,飛流直下,破空山海,她被震住了。

  酒肉散人打了一個酒嗝:「徒兒,記住沒?記住好好練。」

  竇阿蔻鄭重地點了點頭。

  老頭子把刀還給竇阿蔻:「徒兒,好好練啊。三月二十五在西烈堡舉行武林大會,商討司幽古國王朝積累遺留下來的寶藏之事,到時我們清墉城也要派人去。我們清墉城裡,徒弟雖然多,但大都是別門別派習武的,不是本家人。到時真要派人去,還真派不出幾個。你可要給為師長臉爭氣啊。」

  竇阿蔻覺得有些鬱悶。她原來以為唐尋真說的什麼古國、寶藏,就是她們倆之間的悄悄話,或者是唐尋真自己的夢想,沒想到江湖上卻早已鬧得沸沸揚揚,自己也逃不開去。

  她想,她的宏願很簡單,就只是吞白米飯,吃紅燒肉,抱美郎君嘛。

  酒肉散人看出她的不樂意,連騙帶哄:「徒兒,那古國寶藏裡的寶貝可不只是金銀財寶呵。據說有不少失傳的武功秘籍,五十年前,司幽國國主擅劍,一把楚蝕劍挑了整個中原武林,只可惜啊,司幽國地處西域,戈壁灘中流沙無數,一次大風暴,把整個毫輝城都埋在了地下,司幽國也就漸漸沒落了。那把楚蝕劍和劍譜,都跟著毫輝城湮沒在流沙中。」

  酒肉散人說得惋惜無比,竇阿蔻卻沒什麼感覺。她看著酒肉散人:「那把劍這麼厲害麼?我看先生的劍也挺好的啊。」再說關鍵不是劍,而是使劍的人啊。

  酒肉散人頓足:「嗐,除了秘籍,還有別的哪。聽聞毫輝城城主擅醫術,著有一本千金良方,記載了種種絕症的起死回生之術。這消息一傳出去,江湖百草經丁家第一個就坐不住了,這次武林大會,我看他們一定也會去。」

  竇阿蔻心裡一動,絕症藥方?如果……如果這個藥方可以治徐離忍從小被下的毒呢?

  她不說話了,在心裡默默地思量。

  酒肉散人又指點了竇阿蔻幾招,勉強耐住性子看她練了兩次,就抱著一串酒葫蘆樂顛顛走了。

  竇阿蔻問傅九辛:「先生,這個寶藏……怎麼說也是司幽國的啊。我們去探寶,會不會不好啊。先生,你說司幽國現在還有後人麼?」

  「不知。」傅九辛淡淡地垂下眼,看著自己手中那一柄普普通通的劍。

  竇阿蔻的生活陡然充實起來。

  一來是傅九辛督促得勤快;二來是她想去司幽國探寶,前提是她首先要在清墉城二月底的弟子試煉中出關,然後才能去武林大會。

  她練刀的時候,先生就在旁邊看著,偶爾會突然出手,他的劍總能精準地從竇阿蔻自認為嚴實的刀光中找出破綻刺進空門,然後在她身體前一寸停下。

  唐尋真和顧懷璧有空的時候也會過來指點她。起先還是一個一個交手,後來便經常兩人一齊上。百蝶穿花的銀鞭、薄如蟬翼的秋水刃,銀鞭遠攻,利刃近身,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竇阿蔻剛開始的時候總是被逼得狼狽不堪,要靠傅九辛救場才能脫身。後來漸漸地居然能過個幾招了。

  顧懷璧點頭:「小師妹功力大為精進。」

  竇阿蔻很高興。

  這一天她練完武,打算去找徐離忍說這個好消息。

  走到不遠處,看見幾個清墉城新入門的弟子正圍著徐離忍調笑。

  有人說他的臉蛋比女孩子還要漂亮,就要去扒他的衣裳看看是不是女扮男裝,徐離忍倒在地上,掙扎不過,表情很冷漠。

  「你們!」竇阿蔻衝過去,「幹什麼!」

  幾個人一見她,知道她是酒肉散人的徒弟,和唐尋真顧懷璧交好,又有一個厲害的先生,惹不起,便一哄而散了。

  竇阿蔻扶起徐離忍,給他拍衣裳上的灰塵:「徐離,你痛不痛?」

  徐離忍推開她,他討厭別人碰他。

  竇阿蔻毫不在意:「徐離,不如我教你武功吧。師父教我的遊雲驚鴻、斬峰十二式,都很厲害的。」

  徐離忍冷笑:「就是你這幾日練的這招?真差。」

  竇阿蔻臉一紅,她練刀的時候,有時候徐離忍也會來,合著她的節奏彈一曲,她練刀的笨拙,全數被他看進了眼裡。

  她撓頭:「我還沒練熟嘛。再說,就算不熟,對付那些欺負你的人也足夠了。」

  徐離忍不置可否:「那來吧。」

  竇阿蔻嚴肅起來,認真地講了斬峰十二式的招式要點,擺了幾個動作給徐離忍看,徐離忍按著招數練了沒幾招,忽然摀住胸口,皺起眉來。

  竇阿蔻已經很熟悉了,她知道徐離忍又發病了。

  她蹲在徐離忍面前,耐心地等待他緩過來。

  徐離忍痛得差點兒把牙齒咬碎。這一次毒發的時間比上一次還長,間隔卻越來越短,他知道再這樣下去不行,他得盡快實施他的計劃了。哪怕他只能活到三十歲,他死前,也一定要把那個人拉下馬,陪著他黃泉路上走一遭。

  他不耐煩地把刀丟還給竇阿蔻:「我這樣快死的人,還練什麼刀!」

  竇阿蔻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能說:「徐離,你不要擔心。三月十五我就去西烈堡參加武林大會。到時候我去司幽國,找那個千金良方,說不定裡面有治你這個毒的方子。再說,到時候百草經丁家也會去,丁家的醫術一向很好,我們可以先讓他們給你看看。」

  徐離忍看著竇阿蔻,故意衝她勾魂地笑:「竇芽菜挺乖的嘛。什麼事都會為我著想。這樣很好,喜歡我,就要替我辦事,聽我的話。」

  竇阿蔻總覺得他這話裡有哪不對,卻又說不出是什麼不對。她悶悶地想,這真的是喜歡嗎。如果換做生病的是先生,說不定她現在就直接衝到司幽古國去了。

  那麼,到底什麼是喜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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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13:02

【13.澡堂子】

  離清墉城弟子試煉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唐尋真很緊張,整日拖著顧懷璧陪她練武。

  江湖一言堂擅情報收集及分析,知道江湖中各門各派不欲予人知曉的秘辛,沒少得罪人。但一言堂於武學方面造詣不深,才會送大小姐來清墉城習武,唐尋真知道如果自己在試煉中敗走,肯定又免不了被其他門派一番嘲諷。

  她這麼想著,一條鞭子攻得就更急了,像蛇一樣繞上顧懷璧的秋水刃,顧懷璧其實可以順勢割斷唐尋真的鞭子,但他卻手腕翻轉避開了,鞭尾就掃過了他的臉。

  「顧懷璧!」唐尋真急了,收回鞭子撲上去,「你的臉破了?」

  顧懷璧咧了咧嘴:「沒有。男人多道疤,更有氣魄。」

  你不是一直嫌我太清秀嗎。

  唐尋真有些內疚:「我剛才太急了……」

  「你連我都能傷到,還擔心什麼弟子試煉呢?」顧懷璧笑嘻嘻的,「就算失敗了也不怕。日後你成了西烈堡堡主夫人,誰敢說你半個不好。」

  「滾!」唐尋真沖顧懷璧嬌叱,只是語氣裡沒多少動怒的意思。

  顧懷璧就一本正經地作了一個揖:「是在下失禮了,冒犯了小姐,還請小姐原諒則個。」

  竇阿蔻一邊應付傅九辛的攻勢,一邊分心看唐尋真他們,她明明看出來唐尋真是在佯怒,可顧懷璧還是煞有介事地道歉、哄她。

  「小姐。」傅九辛的劍堪堪停在竇阿蔻身側一寸,他用劍身朝竇阿蔻輕輕一拍,竇阿蔻就往後倒去了,「你分心了。」

  先生冷靜地看著搖搖晃晃的竇阿蔻,壓根沒有去扶她的意思。

  竇阿蔻栽在地上,哎呦叫了一聲,她爬起來撓腦瓜:「先生,為什麼師姐明明是不生氣的,師兄還要對她道歉哄她啊?」

  「因為他喜歡她。」傅九辛平平闡述。

  「喔。」竇阿蔻很疑惑,徐離忍也說過喜歡,可是他的表現怎麼和顧懷璧完全不一樣呢。

  她這個疑問沒持續多久,就到午膳時間了。

  唐尋真往嘴裡塞著雞腿,艱難地嚥下去以後,拍著胸脯歎氣:「這些天練武太辛苦了,我要多吃點肉。」

  她看看竇阿蔻,驚奇道:「阿蔻,你怎麼不吃肉?」

  竇阿蔻悶悶地挑著青菜裡的肉片:「徐離說我太胖了,他不喜歡我太胖,他讓我少吃些。」

  竇阿蔻以為,大概願意為了他不吃肉就是喜歡一個人的表現?那……她其實好不願意啊!

  唐尋真愣了一下,「啪」的一下摔下筷子準備掀桌,被顧懷璧一手按住,他朝她搖了搖頭,兩人一同看向傅九辛。

  傅九辛的臉色很平靜,像是沒有聽到那句話似的,他伸出筷子,替竇阿蔻把她碗裡的肉絲兒肉丁兒肉片兒細細地挑了一個乾淨,又夾走了她的雞腿和肉圓子:「小姐,反正你不吃肉。」

  竇阿蔻眼睜睜看著各種肉在她碗裡清空,淚流滿面:「先生,那個雞腿……」

  我是打算吃的呀。

  傅九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嗯?」

  「沒、沒怎麼。」竇阿蔻不敢說話了。

  傅九辛慢條斯理地吃著那隻雞腿,他用餐的姿勢很優雅,但竇阿蔻總有種感覺,他像一隻正在享受獵物的獸。

  竇阿蔻看著那隻雞腿慢慢消失在傅九辛口中,最後只剩一根精光的骨頭,口水和眼淚一齊往肚裡吞。

  唐尋真和顧懷璧對視一眼,顧懷璧清了清嗓子,情意綿綿道:「尋真,無論你變得多麼胖,我都不會嫌棄你。」

  他討好地夾了獅子頭到唐尋真碗裡:「小真真,來,吃。你愛吃多少就吃多少。」

  唐尋真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但為了點醒竇阿蔻那個不開竅的,她忍住暴打顧懷璧一頓的衝動,嬌笑道:「小懷璧,我就知道你疼我。真正愛一個人,是不會嫌她太胖,連肉也不給人家吃的。」

  竇阿蔻看傻了,一根青菜叼在嘴裡,半天才吸進去。

  傅九辛看了那兩個還在耍的活寶一眼,放下筷子走了。

  於是竇阿蔻領悟到,她好像又惹先生不高興了。先生連雞腿都不給她吃了!

  那一天晚上,竇阿蔻破天荒地沒有去找徐離忍,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唐尋真的話,一下子想到徐離忍,一下子又想到傅九辛,最後想到了那只失之交臂的雞腿,懷著無限惆悵的心情睡過去了。

  二月二,春風似剪刀,等竇阿蔻的斬峰十二式練得有了酒肉散人五成功力時,清墉城裡的女孩子們已經換上了漂亮的春衫。

  竇阿蔻穿上新做的一件鵝黃春衫,去傅九辛那裡討喜:「先生,先生,你看我的新衣服。」

  傅九辛點頭:「嗯。」然後目光落在她耳垂上的兩個絨球,「這個也該換了吧。」

  「啊……」竇阿蔻順著傅九辛的眼光,伸手去摸了摸耳環,有些羞赧,「不,先生送的這對耳環我挺喜歡的。」

  傅九辛眼裡有璀璨光芒很快地閃了一下,就像平緩的溪流裡忽然騰起一朵小浪花,再看時,卻又是一派風平浪靜。

  「哼,越發像棵黃竇芽菜了。」徐離忍從旁走過,冷冷譏諷。

  竇阿蔻知道徐離忍的脾氣,卻對他怎麼也生氣不起來,一想到他自小就被人下毒,這麼些年來飽受折磨,又只能活到三十歲,她就心軟了。

  竇阿蔻看著離去的徐離忍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想,老天爺真不公平,這麼好看的人,又彈得一手好琴,卻偏偏這麼命苦。

  「小姐,心疼了?」

  她正想得入神,先生不鹹不淡地開口問了。

  竇阿蔻嚇了一跳,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我就是覺得他很可憐的。」

  她也不知道先生看穿她沒有,忐忑不安地絞著手指。

  先生看了她一眼,轉身自顧自走了。

  明天就是清墉城一年一度的弟子試煉。各派弟子不得用本派絕學,只準用清墉城所授武功比試,通關者可代表清墉城參加三月二十五的武林大會。

  這也算是清墉城內一件大事,弟子們都有些興奮,約好了一同去泡個澡,舒舒服服養足精神,明天好奪個綵頭。

  一時間清墉城澡堂門前熱鬧非凡,搭著毛巾的拿著木盆的,紅通通從澡堂子裡出來的,頭上還冒著熱氣。

  竇阿蔻在門口等唐尋真一起進去洗,已經等了小半個時辰了。唐尋真沒見著,倒見著了霹小靂,霹小靂是磅礡堂的門人,擅火石炸藥,在磅礡堂裡製造了幾起爆炸事故後,被堂主一匹快馬丟進了清墉城。

  她在清墉城裡也沒閒著,大大小小也鬧騰了幾次,炸毀過清墉城的食堂。

  竇阿蔻親切地同她打招呼:「霹小靂,你也來洗澡?」

  這孩子從事的是危險職業,一頭毛蓬鬆土黃,像是一叢被炸過的枯草。

  霹小靂嚇了一跳,回頭看是她,鬆了一口氣:「阿蔻是你啊。你洗,你洗,我就走。」

  她一邊鬼鬼祟祟地走,一邊嘀咕:「快了快了,馬上就出來了。」

  竇阿蔻正好奇是什麼要出來,就聽到耳邊彭的炸起一聲巨響,一股氣浪夾帶著熱氣直撲門面而來,她驚呆了,看到清墉城男澡堂的屋頂,緩緩地塌了一角。

  一群男人鬼哭狼嚎地從裡面衝出來,幸運的人,在人仰馬翻的時候撈著了一條毛巾一個木盆,擋著自己的重要部位衝出來,有一些則是赤膊精光就衝將出來。

  竇阿蔻站在門口,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幕裸男狂奔圖,視覺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在混亂中,她一直聽到不遠處躲在一棵樹後的霹小靂念叨:「怎麼還不出來……哎呀出來了!」

  竇阿蔻順勢一看,瞧見傅九辛也正從裡頭出來。他與別人不同,披了一件寬大的褻衣,衣帶沒有繫緊,衣襟鬆鬆地從領口處一直敞到腰間,黑髮濕漉漉地搭在額頭上,正往下滴著水滴。

  竇阿蔻很震撼,比她剛才看到了很多狂奔中的男人們的私密處還要震撼,她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香艷的先生,她嚥了口口水,看著先生髮梢上滴下的一滴水珠,沿著他的喉結,鎖骨,滑落胸前,慢慢隱匿在他被衣服遮住的看不見的地方。

  「啊……」耳邊傳來霹小靂失望的聲音,「炸得太早了……該等他全脫光的……」

  傅九辛剛出來,一眼就看到了鬼祟的霹小靂,她打他主意不是一次兩次了,現在膽子竟然這般大了!

  怒從心起,傅九辛正欲起身追去,眼角餘光一瞥,瞥到了神情呆滯的竇阿蔻。

  他心裡一驚,剛才那般亂,她究竟看到了多少不該看的東西?

  竇阿蔻口乾舌燥,呆若木雞,她看到先生神色嚴肅地朝她走來,她知道自己應該移開眼光,但她現在滿腦子都是先生出浴的樣子。

  「阿蔻,你——」傅九辛有些擔心,她的眼睛怎麼直了。

  「先生……」竇阿蔻迷濛地開口了,「……他們的都沒你的大。」

  「……」

  他們誰都沒看到,遠處的徐離忍若有所思地看著傅九辛胸前袒露的一個小小胎記,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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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13:44

【14.打擂台】

  第二天,傅九辛站在竇阿蔻門口敲門。

  「小姐,起來了。今日弟子試煉,不可遲到。」

  裡頭窸窸窣窣了一陣,竇阿蔻揉著眼睛開了門:「先生,我眼睛痛,又痛又癢。」

  傅九辛拿下她的手,一看她的眼睛,眼瞼處有一個小癤,又紅又腫。

  「你長針眼了。」傅九辛的聲音涼涼的。

  竇阿蔻大驚失色:「先生!是不是因為我看了很多師兄師弟的身子所以我才會長針眼?」

  她不提還好,一提起這事,傅九辛的臉又黑了,心也黑了:「怎麼?清心經還沒有抄夠?」

  竇阿蔻又想拿手去揉眼睛,一聽這話,立刻搖手:「夠了夠了。」

  昨天她不過就是說了句實話啊,先生的確比他們都要大的,現在回想起來,先生當時的臉色很複雜,後來就罰她抄清心經了。

  傅九辛看著竇阿蔻又困又痛的樣子,看樣子昨天抄清心經抄到大半夜,今日眼睛又長癤子,心裡不免軟了軟:「別拿手去揉眼睛。等會兒請明空散人給你開藥。」

  「喔。」竇阿蔻聽話地跟在傅九辛後頭,眨了眨眼睛,又覺得癢,剛想去揉,先生的聲音從前面傳過來:「小姐。」

  竇阿蔻想,原來先生的背後也長眼睛的麼。

  他們到了舞象台,台中央搭起了一個一丈高的擂台,周圍圍了清墉城的弟子們,看上去都很興奮。

  唐尋真從人群中擠到竇阿蔻身邊來:「阿蔻,你抽籤了沒?我第一場是和胡芳兒對打,顧懷璧和十二排的一個門人對打,就剩你和傅九辛沒有抽了。」

  竇阿蔻聽了,又擠到明空散人那一邊抽籤。

  她抽到的是和殷顏對打,也就是擅舞綢帶的那一位。唐尋真笑:「阿蔻你沒問題的。殷顏那招數,就是花拳繡腿,哄哄男人還行,真刀真槍上陣,肯定不是你的對手。」

  竇阿蔻握了握自己的刀,放下心來,她踮起腳,抻長了脖子去看傅九辛手中的簽:「先生,你是和誰對打?」

  她都已經看到紙上的黑墨跡了,傅九辛倏地折起了紙張,回頭看她:「沒誰。」

  「喔。」竇阿蔻也沒追問,她知道先生的劍很厲害,她不擔心。

  他們的場次被安排在後面,起先竇阿蔻還有興致擠在人群當中觀看比試,後來乏了,便偷溜出人群,去找徐離忍。

  徐離忍在房前空地上彈琴,或者說不是彈,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隨意撥弄,他聽到竇阿蔻來了,回頭看她:「你不用試煉?」

  「還沒輪到我。等輪到我了,徐離給我去助陣好不好?」

  「哼。」徐離忍不置可否。

  他撥弄了一會兒琴弦,突然若有所思地開口:「竇芽菜,你先生和你一起長大的麼?」

  「嗯。先生來我家的時候,已經十歲了,我們一同長大的。」

  「那你先生……胸前的胎記,是小時候就有的?」

  竇阿蔻對徐離忍問這個的用意絲毫沒有懷疑,她皺眉竭力回想,從十多歲的時候,先生就再也沒和她一起洗過澡,而能一起洗澡的時候,她年紀又太小,她想了想,好像先生胸前是有一塊很淡的疤痕,原來那是胎記。

  「喔。是有的。」

  徐離忍不說話了,他想了很久,彎起唇角笑了起來。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竇阿蔻莫名其妙地看著徐離忍突然的笑容,陡然緊張起來:「徐離,莫非你……你……你也看上先生了?」

  她昨天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人覬覦她的先生,尤其是那個霹小靂,簡直太張狂了。

  徐離忍一愣,怒道:「胡說什麼!」他摔琴而去,留下一頭霧水的竇阿蔻。

  竇阿蔻趕到舞象台的時候,剛好輪到她,她輕功不行,不知如何上那一丈高的擂台,幸好先生在後頭用內力送了她一程,她才躍上了擂台,頗有些狼狽,底下的人群一陣哄笑,朝著她指指點點。

  竇阿蔻摸摸鼻子,也不在意,四處找她的對手殷顏。

  人群裡忽然爆發出一陣喝彩,竇阿蔻循聲看去,只見殷顏手腕微動,一條七彩的綢帶從她袖中遙遙飛出,纏上了擂台上的木樁,她借力一躍,自人群中騰空而起,順著那綵帶飄飄搖搖就落到了擂台上,綢帶順勢收回,像是一道彩虹鑽入了她袖中。

  她婷婷立在台上,台下不知多少師兄師弟叫好。

  竇阿蔻真誠地對她說:「殷顏師姐,你真的很漂亮。」

  殷顏冷哼一聲,二話不說,一道綢帶冷不防從袖中飄出,直取竇阿蔻門面。這回這綢帶裡灌了內力,不是輕飄飄的彩虹,而是一條來勢淩厲露出毒牙的蛇。

  竇阿蔻「哎」了一聲,堪堪躲過,那綢帶像是有生命似的,拐了一個彎,又衝竇阿蔻腦後而去。

  竇阿蔻一個折腰,順勢抽出刀來,刀在綢帶上繞了幾繞,使出斬峰十二式的最後一式斬,破空裂土地往下一衝,只聽絲帛斷裂之聲,殷顏的綢帶盡數斷裂。

  她這一場贏得毫無懸念,招式乾淨利落地斷了殷顏念想,她高興地偷眼往台下看去,只見顧懷璧和唐尋真朝她豎大拇指,先生雖然淡淡的沒什麼表情,不過看著她的眼睛裡多了一些笑意。

  接著是顧懷璧和唐尋真,他們倆與對手的比試十招之內就結束了,也是在人意料之中的。

  最後一場是傅九辛,竇阿蔻看著他輕鬆躍上擂台,對面則是……厲三。

  唐尋真叫起來:「厲三?怎麼是他?」

  江南厲家擅鷹爪,一爪下去,能把一個活生生的人掏出一個血窟窿來,且招式陰狠,令人防不勝防。雖說此次試煉規定了不許用本家武功,可厲三為人下作,誰也不知道到時會出什麼變數。

  顧懷璧的眼神閃了閃:「尋真,我倒更擔心厲三。」

  竇阿蔻完全沒有注意到顧懷璧和唐尋真的暗潮洶湧,她緊張地看著傅九辛,心噗通噗通跳得厲害。

  她一瞬不瞬地盯著傅九辛,可傅九辛出劍的時候,她卻依舊沒有看清,只覺得眼前銀光一閃,劍已出了劍鞘。

  「哼!」厲三輕哼一聲,側身閃過,他在清墉城練的是長槍,槍頭上先閃著幽幽綠光。

  這次比試從一開始就不是簡單的弟子試煉,兩方都用上了真功夫,擂台上劍影刀光,看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

  厲三槍法雖純屬,但內力不及傅九辛純厚,一百招拆解下來,就覺得精力漸漸不濟,一招狼騰虎躍下落時,下盤有些虛浮不穩。對面的傅九辛絲毫不見疲累,劍倒是越來越快。

  厲三節節敗退,心裡吃驚於傅九辛的劍法。這樣的速度,在一言堂的江湖榜排名上,起碼能快過排名第四的快刀麒麟王。

  他心裡冷笑,盤算了一番,迎著傅九辛的劍,不退反進。他的槍比傅九辛的劍長,傅九辛要傷到他,勢必要將距離拉近,他的槍恰能在這距離內送出去。

  傅九辛的劍擦過厲三的槍身,劃出鏗鏘錚鳴,這樣的距離內,都在彼此的攻擊範圍內。

  眼看劍尖就要直指喉嚨,厲三陰笑一聲,槍如遊龍,筆直朝前送去。傅九辛算準了他這樣的招數,折腰下彎,槍頭堪堪擦過胸前,厲三手腕一動,按下槍柄上的凸起,本已再不能送出去一寸的槍忽然又長出一小截,將槍頭發射了出去!

  他的槍裡有機括!

  竇阿蔻看得仔細,大叫起來:「阿辛!小心!」

  然後她呆住了。那是她從來沒見過的劍法,傅九辛的劍以一種詭譎的毫無章法的態勢斜刺裡收回,劍身將將擋住槍頭,應聲斷裂成兩截。

  傅九辛扔下斷劍,雙手如電,擒住厲三兩掌,手上用力,厲三慘叫起來,兩隻胳膊被生生卸下,傅九辛還嫌不夠,足尖往他膝蓋上踢去——「九辛!那是厲家三公子!」

  顧懷璧再也坐不住了,飛身掠上擂台,一把擒住傅九辛的肩,低聲道:「九辛,我知你痛恨厲三,想為阿蔻出氣,但他到底是厲家的人,到時候只怕交代不了。」

  傅九辛眼裡沈沈一片,扔下厲三的手腕,任由他倒在擂台上。

  厲三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被擋落在地上的槍頭,他這招從沒失算過,當時那麼近的距離,那麼快的速度,傅九辛不可能有時間抽劍回擋,他又想起方才傅九辛詭譎的劍法走勢和招數,厲聲大叫:「傅九辛!你用的不是本門招法!酒肉散人沒有教過你!這是什麼劍法?這是什麼劍法!」

  底下觀戰的人都是練家子,也看出傅九辛的劍法不是清墉城所授,甚至不是中原武林任何一派的套路,不免都存了疑心,在暗處竊竊私語。

  「這就是老夫教他的!你小子眼拙看不出來就算了,怎麼,還懷疑起老夫了?」

  酒肉散人忽然出現,聲如洪鐘,將那些流言碎語全部打散了。

  「師父!」竇阿蔻歡欣地跑過去,酒肉散人難得出現一次,這一次出現,正是恰到好處的時機。

  「徒兒,你且先歇著去。我找你先生有事說。」酒肉散人難得一見的嚴肅,「九辛,得饒人處且饒人。今回,你有些過了。」

  傅九辛垂了眼,沒有說話。

  顧懷璧看著傅九辛,搖了搖頭,掠下台時,在竇阿蔻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小師妹,如果先生不是你的先生,怎麼辦?」

  如果先生不再是先生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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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15:26

【15.吃豆腐】

  竇阿蔻躲在傅九辛屋門口,看著窗紙上的暖黃燭光。

  先生和酒肉散人已經在屋裡面談了半個時辰了,他們倆的武功都比竇阿蔻高,刻意壓低聲音的情況下,竇阿蔻支楞著耳朵也聽不見。

  「吱呀」一聲,酒肉散人從裡頭出來了,竇阿蔻把身子往樹後一藏,看到老頭子捋著鬍子,搖頭晃腦唉聲歎氣地走了。

  她在猶豫要不要去找先生,卻見先生站在門邊,淡淡道:「小姐,出來吧。」

  「哦呀!先生!」她跳出來,「你看見我了呀。」

  傅九辛倒不是看見竇阿蔻了,他感覺到她的氣息了。但是他不想說話,方才和酒肉散人說了那一番話,他現在沒興致搭理人。

  「小姐,若是想問我身世,恕我無可奉告。」他有些厭倦了。

  「先生,不是的。我是想說,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我的先生,都是我的……阿辛。」

  不知道為什麼,竇阿蔻說這番話的時候,總覺得臉上發燙,心口處也噗通一陣亂跳。她有些奇怪,明明她只是想對先生表明自己不在意先生身世的意思,怎麼心跳得這麼厲害?連說話也結巴起來了。

  傅九辛一怔,眸色沈沈,他剛跨出一步,卻看到竇阿蔻像一隻倉惶的兔子,幾下就逃到了紫竹林裡,不見了。

  竇阿蔻落荒而逃,一邊跑一邊用手捂臉,嗚,剛才先生那樣長身玉立,攏了一袖盈盈燭光,對著這樣的先生,說出那番話來,有一種奇異的,心旌動搖的感覺。

  她正驚訝於自己這樣的感覺,冷不防被人拉入林中:「竇芽菜。」

  「啊!」竇阿蔻驚叫一聲,回頭看到徐離忍皺起眉來的臉。

  「你幹嘛?」徐離忍因為她對他的忽略而感到不悅。

  竇阿蔻定睛一看,徐離忍在紫竹林中擺了一架古琴,清淩淩的月光灑落在七弦上,襯得徐離忍像一個貶落凡間司樂的謫仙。

  徐離忍藉著月光,看到竇阿蔻臉上淡淡的兩抹紅暈,心裡騰起怒意,他陰鷙地盯著竇阿蔻:「剛才去哪了?見誰了?」

  竇阿蔻已經習慣了徐離忍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脾氣,也不在意他囂張狂妄的口氣,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去找先生了。」

  傅九辛?徐離忍更憤怒了,這蠢丫頭,本來以為是志在必得,卻三番兩次和傅九辛糾葛曖昧,哼,他要的東西,從小到大還沒有得不到的!

  他逼近竇阿蔻:「竇芽菜,你不是喜歡我嗎?怎麼又和先生拉拉扯扯?」

  竇阿蔻很茫然:「徐離,你在說什麼?」

  徐離忍勾魂奪魄地笑了笑:「不明白?不懂?那我就來讓你懂!」

  他最後一個字還含在嘴裡,猛地欺身上前,勒住竇阿蔻的腰,臉就俯了下去。

  竇阿蔻抖了一下,瞠大了眼睛,木瞪瞪看著徐離忍放大的臉。他他他親自己嘴巴了!

  鼻端充斥的是他身上艷麗的濃香,嘴唇上觸感冰涼,竇阿蔻愣了一會兒,感覺到徐離忍越來越用力,想撬開她牙關闖進來,她下意識地閉緊了嘴巴,搖著頭想躲避。

  徐離忍只當她欲拒還迎,手上更加用力,把竇阿蔻壓在樹上。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過女人了,如今溫香軟玉在懷,雖然不是他喜歡的,但總能紓解欲|望……他的手沿著竇阿蔻的腰慢慢攀上了她的胸……

  「嘶!」他倒抽一口冷氣,往後退了好幾步,吃驚地看著竇阿蔻,「竇芽菜你瘋了?」

  竇阿蔻手上是她的佩刀,她雖然是用刀背對著他,但那一下也結結實實地讓人有些痛。

  「我我我……」竇阿蔻說不出話來,她抹了抹嘴巴,抹去徐離忍身上的味道,想說很多話,卻又在心裡說不出來。

  「你……」徐離忍不可置信地朝她走了一步。

  竇阿蔻立刻跳開一步,猶豫地看了看他,跑走了。

  她不喜歡徐離忍身上的味道,她不喜歡徐離忍的嘴唇,她不喜歡徐離忍壓在她身上……

  她不喜歡很多,卻不知道怎麼和徐離忍講。她又有些內疚,徐離說過,喜歡他,就要聽他的話,而讓喜歡的人親親抱抱,好像也不是什麼大事……

  她的身後傳來徐離忍的呻吟,聽聲音,是又發病了。竇阿蔻止住腳步,停了好一會兒,繞著一棵竹子轉了好幾圈,最後跺了跺腳,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那一天晚上竇阿蔻沒有睡好。她從前一直是挨著枕頭就睡得黑甜,今回終於體驗了一回失眠的感覺。她團在被子裡面,睜著眼睛翻來覆去直到天亮。一下子想到徐離忍的輕薄,一下子又想到徐離忍還在竹林裡發病,像是被一團火煎熬著,早上起來,就睜了兩個嗡咚烏雞眼。

  她昨天就長了針眼,一夜沒睡好,癤子不僅沒有消退下去,反而更大了,所以現在眼睛就腫了。

  唐尋真看到她,大驚:「你昨天晚上偷野男人去了?」

  「沒有,我……」

  「哎呀好了好了,」唐尋真打斷她,「趕緊梳洗,今天是試煉第二天,你可給我好好打啊,我們要一起去三月二十五的武林大會,你要是落隊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她盤算得很好,武林大會在西烈堡舉行,顧懷璧恰好是西烈堡少主人,到時他們幾個行事也便宜。

  竇阿蔻「喔」了一聲,趕到舞象台,沒見著徐離忍,傅九辛卻早早候在那裡了。

  「先生。」竇阿蔻蹭過去,她一想到昨天晚上,就覺得還有些臉紅心跳,可一想到徐離忍,又覺得沈沈的。

  「眼睛怎麼了?」傅九辛一眼就看到竇阿蔻腫起來的眼睛。

  「喔。早上起來就這樣了。」竇阿蔻說著又想去揉眼睛,被傅九辛拍下手:「別揉。去明空散人那裡抽籤。」

  這次是試煉的最後一天了,只要再比試一次,城主就會排出名次,選出這次代表清墉城去參加武林大會的人。

  竇阿蔻抽了簽,還沒看,被傅九辛半途截去,先生看了好半天,默默地把簽還給竇阿蔻了。

  「霹小靂?!」竇阿蔻吃驚了。

  顧懷璧和唐尋真隨著傅九辛一同沈默,帶著同情的眼光看向竇阿蔻。

  霹小靂那娃兒,本家擅火石,但試煉規定不能用本家武功,她只能用清墉城所授。至於她在清墉城學了些什麼嘛……如果九陰抓奶手、猴子偷桃術這些也算的話,她的確是很精通的。

  竇阿蔻鬱悶地被先生送上擂台,她對面的霹小靂飄揚著一頭枯黃的頭髮,興奮地笑了幾聲。推不倒先生,能推倒這個軟妹子也是不錯的!

  試煉一開始,霹小靂果然招招都陰損下流,竇阿蔻躲了幾次,因為要提防自己被她佔便宜,手腳就施展不開。

  幾次過後,竇阿蔻生氣了。

  她心裡想,得虧今天站在這裡的是她,如果是先生,還不知道要被揩多少油水去,又想到前幾天霹小靂還想偷窺先生的身子,心裡更生氣了。

  她也不客氣,佩刀出鞘,錚鳴一聲,霹小靂的攻勢頓時緩了下來,兩人膠著在一起。

  竇阿蔻正專心對付霹小靂,眼睛忽然痛癢起來,她不敢分神去揉眼睛,只得眨了幾下。她的眼睛本來就腫得只有一條縫,睜眼閉眼的間隙,越發看不清眼前光景。

  等她再一次睜開眼時,霹小靂已經趁了這片刻功夫,曲指為爪,攻了過來。竇阿蔻連連閃躲,已經來不及了,她硬生生扭轉自己的身子,霹小靂的爪子從她臉側擦過,一把抓住了她的絨球耳環,因為極快的速度和力量,耳環被生生扯了下來。

  竇阿蔻的耳朵被撕開一個口子,痛得差點兒哭出來。她忍住痛叫聲,趁著霹小靂看著那耳環發呆的瞬間,猛攻過去,刀鋒在她頸側停住,這場比試,算是贏了。

  「阿蔻!」傅九辛在霹小靂得手時就忍不住要飛身而上,被顧懷璧死死按住,現在比試一結束,立刻躍上擂台,轉過竇阿蔻的腦袋看她耳朵。

  竇阿蔻捂著耳朵原地打轉:「哦呀痛!」

  「別動。」傅九辛沈著臉,看她的耳朵,耳朵上已經是鮮血淋漓,本來創口不會這麼大,但因為比試時力量不在掌握之中沒有分寸,竇阿蔻小半個耳朵都被撕爛了。

  霹小靂有些內疚:「阿蔻,我以為你躲得開的。」

  竇阿蔻一邊倒抽冷氣一邊擺手:「不礙事的。不是什麼大傷。」

  傅九辛垂下眼,一言不發,將竇阿蔻打橫抱起,幾個起落,擂台上就沒影了。

  竇阿蔻被先生抱在懷裡騰空飛起,驚奇得連痛都忘了,她左右環顧,頗有些像回到了小時候,傅九辛馱著她騎在脖子上時的感覺,那個時候,她還是叫他阿辛的。自從她叫他先生以後,她就再沒這個待遇了。

  傅九辛踢開房門,把竇阿蔻放到床上去,竇阿蔻還很興奮,扭動著叫:「先生,先生!我又不是什麼大傷,我不要躺床上。先生,剛才你飛得那麼高,原來舞象台從高空看下去,是這個樣子的呀。」

  她還想掙扎,結果看到傅九辛黑沈沈的眼,立刻噤了聲。

  傅九辛打來水,替竇阿蔻擦去血跡,竇阿蔻吃痛,又不敢叫出來,只能可憐巴巴地揪著他的衣角。

  一路往下擦,血跡蜿蜒成了細小的蛇,沿著脖子流到了肩膀上,傅九辛稍稍鬆開竇阿蔻的衣襟,只見她圓潤小巧的肩頭一片瑩白,再裡頭就是一覽無遺的柔軟胸脯……

  先生「霍」的站起來,背轉身去,將手巾丟給竇阿蔻:「自己擦。」——他的聲音啞了。

  竇阿蔻胡亂地擦了幾下,翻了幾下身子,終於忍不住去拉傅九辛的衣角:「先生,我痛。」

  傅九辛轉過去,輕輕碰了碰竇阿蔻的耳垂。從小捧在手心裡養大的人,到底是捨不得她吃一點點苦:「忍著點。我去叫明空散人。」

  明空散人過來,開了幾帖藥方,嫌傅九辛小題大做,又走了。

  竇阿蔻今晚因為受傷而不用臨字帖,而且先生還守在她旁邊等她入睡,心裡很高興。她裹在被子裡,喝了藥以後就睡了。

  傅九辛守在她床邊,支著額頭,眼神慢慢從竇阿蔻的睡顏移到她又紅又腫的耳垂上,本是小巧可愛的耳朵,此刻又紅又腫。

  他閉了閉眼。罷了,他這一生,注定是要栽在這丫頭手裡,永世不得翻身。

  竇阿蔻醒來的時候,先生在她床邊睡著了。竇阿蔻默默地端詳著,只覺得先生的睡顏很好看,燈花煌煌,紅燭昏黃,她陡然生出了一個令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的念頭:只願先生就此守著她一生一世。

  她繞著先生轉了幾圈,撓了撓頭,想起昨夜徐離忍那個輕薄的舉動,他的氣味彷彿還沾在她身上一般,竇阿蔻頓時覺得有些不舒服。

  她偷偷打量傅九辛,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鼓足勇氣,輕輕地靠到先生身上去。

  這具胸膛和懷抱,是從小庇護她的一方天地,她習慣了他的味道和溫度,靠上去的時候,像是徘徊已久的倦鳥終於歸了巢。

  先生毫無動靜。竇阿蔻把膽子放大了一點,盯著先生的嘴唇瞧。

  她被徐離教壞了,徐離昨夜對她做的那些事情,她雖然討厭,但彷彿在一瞬間啟蒙了她的心智一般,又或者是天性使然,她自然而然地便懂了。

  她想親先生。

  這麼想的時候,她已然這麼做了。嘴唇貼上嘴唇,不似徐離忍那樣冰涼、那樣令她恐懼,先生的唇柔軟溫暖,像她吃過的桂花糕。

  心跳得彷彿要爆炸,墮落的罪惡感,想親近先生的渴望……不管了!

  竇阿蔻伸出一點舌尖舔了舔,甜的。於是她又舔了舔,自先生的唇角舔起,像吃一顆她不捨得的糖果,慢慢的,細細的,小心翼翼的,她還覺得不夠,卻又不得而入,像被貓尾巴一下一下撓著,心癢得厲害。

  先生在睡夢中似乎被驚動了,略微動了動,微微張開了唇。

  竇阿蔻愣住了,有些事情不用人教,她猛地便懂了。她又偷偷看了一眼先生,先生好像又睡過去了。無意識微張著形狀美好的唇,唇上水澤瑩潤,不知在誘惑著誰。

  竇阿蔻挨近了一點,直到近得不能再近,又親了上去,唇齒相貼,軟糯濡濕,鬼使神差的,她悄悄溜進了先生唇裡,纏上他軟滑的舌。

  她毫無技巧,只憑本能,像含一顆桂花糖,吮吸咂摸,偶爾稍稍離開,又很快貼上去,廝磨嚙咬,兩人的呼吸都糾纏在了一起。

  窗外有一朵碩大的秋菊墜了地,發出輕微的一聲聲響。

  竇阿蔻一驚,突然從魔怔中醒來,她唰的一下蹦起來,一跳就離先生一丈遠。

  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對先生做出了這樣的事情。竇阿蔻滿心都是負罪和內疚感,再也不敢看傅九辛一眼,悶頭鑽進被窩裡,只想一輩子躲在裡頭不出來。

  她全然沒有察覺,剛才被她肆意輕薄的人,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這一夜,天地初醒,竇阿蔻的洪荒時代,終於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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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16:27

【16.搏一搏】

  竇阿蔻的針眼奇跡般地好了,耳垂上的傷口也癒合得極好。唐尋真吃驚:「你這是被野男人滋潤過了?」

  她本是無心之語,但竇阿蔻一下子紅了臉,她早上起來的時候,先生已經不在了。但她還清楚記得自己昨天晚上對先生做過的事情,頓時有一種負罪感。

  她悶在屋裡不想出去。就像她不想見徐離忍一樣,她也不想見先生。

  唐尋真把她扯起來:「你又犯什麼二?你這幾天怎麼了?平常總是跑去纏徐離忍的,這幾天也不見你找他。早上要去問先生安好的,你也不準備去了?」

  竇阿蔻磨磨蹭蹭。

  唐尋真說:「小姐喂,就算你不想見那倆男人,你也得出去。今天明空散人會宣佈這次去武林大會的人選,我們都要去。」

  舞象台上貼出了一張榜,上頭列著這次清墉城弟子試煉的名次,竇阿蔻的名次雖排中上,但不是頂尖。好在她身後沒有別家門派,算是清墉城嫡系弟子,所以此次武林大會,她和傅九辛都被列入清墉城名單中,得償所願。

  唐尋真第一個興奮地叫起來:「啊哈,阿蔻,那這回我、你、先生還有顧懷璧,就一同去參加那勞什子的武林大會,長江後浪推前浪,是該我們少年嶄露頭角的時候了!」

  「呵,你也太猖狂了。江湖武林藏龍臥虎,我們幾個初出茅廬的小輩,言語上還是尊重點好。」

  顧懷璧和傅九辛一同走了過來,他笑著點了點唐尋真的額頭。

  「先先先生。」竇阿蔻舌頭打結了,她的臉爆紅,羞愧得不敢看傅九辛的眼睛。

  「嗯。」傅九辛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小姐,今日不臨字了。這幾日將養好身子,過幾天,動身去西烈堡。」

  「先先先生,好好好的。」竇阿蔻徹底結巴了。

  唐尋真沒有注意到竇阿蔻和傅九辛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她盤算著行程,嘬牙道:「等會兒。這離下個月二十五還有大半個月呢。這麼早去西烈堡孵豆芽呢?阿蔻,不如你陪我百草經丁家走一遭?」

  竇阿蔻還沒回答,傅九辛就問了:「何事?接親?」

  唐尋真訝異:「怎麼傅先生也知道?」

  她拿出一張喜帖:「喏。我哥哥的請柬,下月十六,他迎娶丁家二小姐丁白芷,我要去丁家接親。」

  竇阿蔻聽得迷糊:「丁家二小姐?我記得,他們大小姐還沒嫁呢。」

  唐尋真極鄙薄地撇了撇嘴:「大小姐?娶了丁紫蘇的男人,起碼要折壽十年吶!」

  顧懷璧不自然地咳了幾聲。

  唐尋真眼睛一轉:「哎,我記得顧懷璧你爹當初就向丁家提過親是吧?你怎麼沒娶這丁紫蘇呢?」

  顧懷璧苦笑:「真要娶了她,我寧可從清墉城千階石梯上跳下去。」

  唐尋真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傅九辛沈思了一會兒,道:「竇家與丁家有生意上的往來,竇老爺亦有禮要送去丁家。小姐,你是同我回家一趟籌備禮物,還是和唐小姐直接去丁家?」

  他的語氣很平淡,但竇阿蔻直覺地覺得,她非要選擇前面那個不可。

  和先生一起回家……她偷偷瞅了瞅傅九辛的唇,萬一她又玷汙先生了怎麼辦?

  她低下頭,聲音細如蚊蚋:「我和師姐一起去。」

  先生好似沒聽清:「什麼?」

  竇阿蔻聲音略大了些:「我,我和師姐一起——」

  「我知道了。」她還沒說完,就被先生冷淡地打斷了,「既如此,便兵分兩路,各行其是吧。」

  竇阿蔻心裡很難受,聽到唐尋真道:「好呀。那就這樣說定了。我和阿蔻先去丁家接親,傅先生回紫微清都備禮,顧懷璧你……」

  顧懷璧搖手:「我當然不去丁家,避嫌還來不及呢。我回西烈堡,替你籌備事宜,保證你入住西烈堡的時候,樣樣俱是好的。」

  「那行。那待我哥哥婚事完了,我們再去西烈堡匯合,然後再轟轟烈烈幹一番大事業!」

  「我能和你們一起去嗎?」有一個聲音倨傲地插了進來。

  「徐離忍?」唐尋真回頭,看清來人後,皺起了眉頭,「你去丁家幹什麼?」

  「我沒有問你的意見。」徐離忍冷笑,「我是竇芽菜師父買回來的,自然由竇芽菜做主。」

  所有人一同看向竇阿蔻,竇阿蔻有點侷促,這是她自那一夜逃掉以後第一次看到徐離忍。

  她現在滿心都是被她輕薄了的先生,那種負罪感和內疚感簡直遮心蔽肺,聽到徐離忍的話,茫然道:「啊?喔。師姐,我答應過徐離,帶他去丁家看病的。」

  眾人無語。傅九辛率先轉身離開,顧懷璧追上去:「啊喂,你和阿蔻怎麼了這是?」

  「天地初醒時,混沌一片。洪荒時代過後,方有日月星辰,鳥獸蟲魚,漸而孕育愛恨嗔怨,最終才有了人。」

  「什麼意思啊?」顧懷璧聽得雲裡霧裡。

  「還沒到時候。」傅九辛一言以概之。

  三天後。

  五人聚在清墉城山門處,預備各奔四方。

  大概徐離忍在的緣故,唐尋真罕見的少話。她不說話,顧懷璧也不吭聲,先生本就是個寡言的人,竇阿蔻兀自還沈浸在對先生的愧疚當中不可自拔,於是千階石梯上只有五人的腳步聲,走得出奇的靜。

  好不容易到了山腳下的分岔路口,唐尋真深深呼出一口濁氣,哎呀受夠剛才那氣氛了!

  百草經丁家在南面,西烈堡與紫微清都在西面,五人要在此分道揚鑣。

  還是沒人開口,見狀,顧懷璧硬著頭皮發言了:「咳咳,尋真,我和九辛往這條路走了。徐離忍

  不會武功,你和阿蔻路上小心些。」

  「知道了!我一定把阿蔻看得好好的,她心地單純不知江湖世事人心險惡。那些個誰誰誰,仗著自己有一張還看得過去的臉,裝裝可憐,騙騙同情,還真當別人都被騙過去了麼?反正我可看得清清的,阿蔻縱是單純,也不是被人揉捏來揉捏去的包子!」唐尋真有意無意地沖徐離忍瞥去幾眼。

  徐離忍嘴角掛著一抹譏笑,像是沒聽見。

  竇阿蔻的心思不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她沒聽懂唐尋真的話外之音。

  傅九辛看著她,淡淡道:「小姐,保重。」

  「啊?喔。」竇阿蔻慌忙擡頭,一看到傅九辛的臉,又慌亂地轉開眼光。

  傅九辛和顧懷璧在山腳清墉城驛站處選了兩匹快馬,翻身上馬,傅九辛不再看竇阿蔻,「駕」的一聲,兩匹馬絕塵而去。

  竇阿蔻看著馬蹄下濺起的翻飛落花,心裡有些酸澀,唐尋真看她有些不捨的表情,逗她:「才一刻鐘不到呢,這背影都還看得見呢,你就想他了?」

  竇阿蔻心裡一驚,唐尋真的話觸到了她這幾日一直在逃避的問題,她居然想念先生了?

  從前她也不是沒有想念過先生。那是她小的時候,先生被派出去收賬,她在家掰著指頭算先生回來的日子。無關其他,只不過是盼著他從煌朝各地帶回來的那些新奇小玩意兒,吃的玩的,至於他本人,想念的心卻不是很熱忱。

  可是方纔,她看著先生的背影,腦袋裡想的是什麼?是阿辛會不會受涼,阿辛這一路會不會平安,阿辛他……

  原來情深如此,未轉身已牽掛。

  竇阿蔻要哭了,她怎麼能對先生存著這樣的心思!阿辛是她的先生,是她的哥哥,是爹的義子。爹說過,等阿辛再大兩歲,就給他找個好姑娘;爹說了,等她再大個兩歲,就給她找門好婆家;他娶妻她嫁人,各自結親,兩三年後,各帶三四兒女齊聚一堂……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可是如果讓爹知道她對先生的心思,又讓先生知道,先生是不是會為了避嫌離開她……

  竇阿蔻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她覺得幾朵名為罪惡的烏雲沈沈地籠罩在心上,簡直是遮心蔽肺。

  唐尋真把她提起來:「走了。過個幾天,先生不就回來了麼,你急什麼。」

  她又轉身對徐離忍說:「喏,你自己挑匹馬,跟在我們後頭。」

  徐離忍專注地看著竇阿蔻的表情,又想到剛才唐尋真的調笑,心裡又驚又怒。他以為得到竇阿蔻這個傻子的心輕而易舉,卻不想看似唾手可得的東西,實則遠在天邊。

  他斂眉沈思,他當初與竇進財商議的條件中,可是把竇阿蔻也當做賭資加進去的,如今看來這一步他失誤了……不過無妨,他靜靜展開手中紙條,那是今早暗衛傳來的消息:煌太祖病重。

  沒關係,那邊應該開始行動了,西烈堡和紫微清都相隔五日路程,這邊竇阿蔻的變數,尚不足以影響全盤。

  他悄無聲息地把紙條收入袖中,看著前面已經遠離的兩匹馬,鞭子一揮,追了上去。

  百草經丁家,許能治好他這身上從小就被人下的毒;司幽古國毫輝城遺跡下,許有解百毒的秘方……無論如何,他都要去搏一搏。

  三十歲,縱使只能活到三十歲又如何?這煌朝的天,終要因為他,變上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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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16:55

【17.丁紫蘇】

  丁家依山傍水,身後是一座草音谷,谷中遍佈奇珍異草,谷頂一汪草音湖,波光粼粼甚是漂亮。

  唐尋真在丁家門口下馬,早有人守在那裡,上前替她牽馬:「唐小姐,您來了。廂房還是從前你住的院子,若是您不滿意,咱再換。」

  他轉向竇阿蔻和徐離忍:「這兩位是……」

  「這位是清墉城嫡系弟子,皇商竇家的千金,把她的院子安排得離我近些。」唐尋真絕口不提徐離忍。

  僕人一頭霧水,但看徐離忍生就那麼一張艷麗的桃花臉,又有清貴之氣,且是跟著唐尋真和竇阿蔻來的,想來大概也是有身份的,也不敢輕視他。

  他們進了丁家,花廳中一個女子正在責打一個婢女,竇阿蔻認得,那是丁家大小姐丁紫蘇,她身旁想勸又不敢勸的是二小姐丁白芷。

  丁紫蘇生得很妖嬈,微微上挑的眼角使她看上去有股妖媚之氣,她眼角餘光看到唐尋真來了,抽婢女抽得更狠,似要給唐尋真一個下馬威。

  丁白芷見唐尋真來了,歡欣地跑過去摟著她胳膊晃:「唐姐姐,你來啦。」

  唐尋真笑:「你都快成我嫂子了,還唐姐姐唐姐姐的叫。」

  丁白芷搖她:「快幫我勸下姐姐,她又發火了。」

  唐家和丁家是世交。兩家少主子還小的時候,經常串門子玩,今天你去我家,明天我去你家,唐尋真從小就不喜歡丁紫蘇,只和丁白芷玩在一起,丁紫蘇從小也看不上唐尋真,兩人見面就唇槍舌劍舞刀弄槍。

  唐尋真上去一把奪下丁紫蘇手裡的鞭子,翻白眼道:「呦,白芷出嫁在即,你就算不為了妹妹著想,不在乎衝撞了她的喜事,也為自己積積德吧。小心這輩子都嫁不出去!」

  丁紫蘇氣得不輕。從前西烈堡顧家向她提過親,她仗著自己容貌妖嬈,家世顯赫,覺得還沒有享受夠那些個少年郎的慇勤,十分看不上顧懷璧,便高姿態地拒絕了。

  哪知顧懷璧少年有成,後來在江湖中聲名就要超過他父親,她才覺得很後悔。最近又聽說顧懷璧和一言堂的大小姐唐尋真好在一起了,她看唐尋真更加不順眼了。

  她踹了一腳那個婢女:「下賤的東西,滾下去!」然後預備同唐尋真好好幹一架,轉身的時候卻看到了竇阿蔻和徐離忍。

  她的眼光在竇阿蔻身上匆匆掠過,腦中依稀下了個定論:好欺負的包子。

  然後她的目光停留在徐離忍身上不動了。她長久地流連端詳著徐離忍,臉色燥紅,出奇地溫婉起來,她朝徐離忍行了一個禮,聲音嗲得唐尋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位公子,看著面生得很,似乎不是江湖中人?」

  徐離忍衝她微微一笑,果不其然看到丁紫蘇臉上的紅潮暈染開來,他回禮:「在下是竇家琴師,蒙竇小姐不棄,跟隨竇小姐來百草經,見見世面而已。」

  丁紫蘇有些失望,只是個琴師而已啊,不過,真是好生俊俏的一張臉。

  竇阿蔻看得目瞪口呆,這麼火爆的直接的場面上的鬥爭,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在家裡的時候,幾個姨娘總是和睦相處的;在清墉城的時候,縱使比武也是友情比武,點到即止,雙方和和氣氣,哪裡像唐尋真和丁紫蘇這麼暴力。

  徐離忍不動聲色地垂下眼,丁家大小姐丁紫蘇,擅醫藥施毒,很好。

  百草經離一言堂不過三四天的路程,再歇兩天,唐尋真的哥哥唐遠志的接親隊伍也要出發了。唐尋真和丁白芷很久沒見,晚上就一同去說悄悄話了。竇阿蔻獨自待在房內沒事做,坐在門檻上數星星。

  她很惶恐。情竇初開的最美年華,她卻在對的時候喜歡上了錯的人,先生是她的兄長,以後他會娶別的女人,會生個孩子叫她姑姑,以後她再沒有資格去抱他親他了。先生先生!她討厭先生這個稱呼!

  竇阿蔻霍地站起來,什麼先生!他分明就是她的阿辛啊!

  她憤恨地朝前方竹林裡投出去一塊石頭,卻聽裡頭哎呦一聲,好像是砸到人了。

  竇阿蔻嚇了一跳,一邊循聲跑過去一邊連聲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她和竹林裡的那個人對了一個眼:「徐離?」

  徐離忍抱著他的古琴,沒好氣地拂去衣上灰塵:「竇芽菜,幸虧你不是故意的,你要是故意的,我現在就被你砸死了。」

  他說話一向來刻薄,竇阿蔻心裡更愧疚了,想去看他:「我打到你哪了?」

  徐離忍皺著眉頭避開她,冷道:「行了,沒事。」

  他要趕去丁紫蘇住的紫音閣奏琴給這位大小姐聽。對他來說,竇阿蔻也好,丁紫蘇也好,所有的人,只分為他前進道路上可利用的和須剷除的兩種。他不過是從勾引一個女人,到討好另一個女人罷了。

  他走了兩步,一陣鑽心的痛又襲了上來。他扶住身邊一棵竹子,急促地喘氣。這毒,從他剛出生時,便混在牛乳中餵下去,為的是使他這個二皇子夭折,便再無人和他大哥奪儲君之位。可上天垂憐,他活下來了,他飲恨活了十九年,在這個關頭如何能放棄,又怎麼甘願放棄!

  竇阿蔻很熟悉他病發時的表情,憂心忡忡道:「徐離,這次離上次發病不過十天了。」

  而且一次比一次來得猛烈和痛楚。徐離忍咬牙,劇痛使他暴躁,他打開竇阿蔻想過來扶他的手,暴怒道:「不用你來提醒我!」

  竇阿蔻束手無策,不知該怎麼辦。

  丁紫蘇就是在這個時候適時地出現了,她悄然道:「兩位,要我幫忙嗎?」

  竇阿蔻回頭看是她,大喜道:「丁小姐,你來得正好,徐離他發病了。」

  丁紫蘇當機立斷,命人把徐離忍擡進暖閣,褪衣把脈針灸毫不含糊。

  她回頭看到竇阿蔻還在一旁,柳眉倒豎,斥道:「你還杵在這幹嘛?夜深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於你名聲不好,你還是趕緊走吧。」

  竇阿蔻老實地應了一聲,退到門外站了一會兒,心想有丁紫蘇在,徐離忍應該不會出什麼事,便走了。她絲毫沒有想到丁紫蘇自己也正孤男寡女和徐離忍共處一室。

  房內,徐離忍躺在床上,盯著給他施針的丁紫蘇看。丁紫蘇被他看得心神蕩漾,手中銀針顫抖,再也扎不下去了。

  徐離忍有意無意地翻了個身,本就敞開的衣襟此刻更鬆開了一大片,露出他光潔如玉的胸膛。丁紫蘇定了定神,找準穴位,正要扎針,忽然被徐離忍一把將手按在胸膛上。

  她第一個反應是要掙扎,奈何徐離忍按得很緊,他的手掌冰涼,胸膛卻火熱,這一冷一熱之間,是丁紫蘇的手。

  徐離忍窺著丁紫蘇的神色,緩緩道:「丁小姐,這毒,是解不開的罷?」

  丁紫蘇答道:「陳年的淤毒了,是很難。」

  「我知道。他們給我下毒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宮中,從來只有斬草除根的狠絕,怎麼會有留一絲餘地。」

  丁紫蘇一驚:「宮中?」

  徐離忍悔道:「是我失言了,丁小姐就當沒聽見吧。」他說著,卻無意間露出了貼身戴的一塊玉珮,一條五爪金龍正騰空而起。

  丁紫蘇沒有說話,她盯了那玉珮好一會兒,緩緩地轉開了眼神,按在徐離忍胸膛上的手微微曲起,以指甲輕輕刮搔著手掌下的肌膚,刻意的,勾引的。

  他們的目光相觸,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睛裡讀懂了一些東西。

  竇阿蔻悶悶不樂地在丁家待了三天。唐遠志迎親的隊伍已經從一言堂裡出發了,她和唐尋真這幾天一直在安慰忐忑待嫁的丁白芷,倒是很久沒有見到徐離忍和丁紫蘇了。

  她想先生了。本來說好先生備好禮後就從竇家出發,與她在一言堂會合,趕得快的話,說不定還能在路上相逢,可這麼多天過去,卻一點消息都沒有。

  唐尋真起初還安慰她。某一天收到了來自紫微清都的急信,頓時默然了。

  信是給竇阿蔻的。信中說,煌太祖病重,藥石罔及,國師夜觀天象,說是帝星黯淡,皆因宮中邪氣太多,三月初十恰是煌太祖誕辰,宮中決定舉行金龍大宴,替煌太祖沖喜。竇家亦要備禮慶賀,且此回的禮物馬虎不得,傅九辛要在竇家逗留一段時日,大約是要錯過丁家和唐家的婚禮了。

  同一時間,一個黑衣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徐離忍身後:「二太子,時機到了。」

  徐離忍笑了笑:「我那大哥送父皇什麼禮?」

  「新育的萬壽無疆盆栽。」

  「是竇家出的盆栽?」

  「是,特意從竇家買的。」

  徐離忍微微一笑:「大哥既然摸準了父皇的喜好送了盆栽,我們就別湊這個熱鬧了。送其他的吧,我宮裡那幅杜沛的真跡就很好。」

  黑衣人領命去了。

  百草經也好,西烈堡也好,一言堂也好,江湖武林依然熱鬧,沒人知道,朝廷上的風浪正朝這裡席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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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17:49

【18.變故生】

  唐尋真說:「阿蔻,你的耳環換一對吧,都只剩一個了。」

  她耳朵上是傅九辛送的絨球耳環,上次弟子試煉時被霹小靂扯去一個,現在只剩孤零零的一個在右耳上晃蕩。

  竇阿蔻摸了摸耳朵,吭哧道:「不、不了,掛著挺好看的。」

  她害怕別人看出她對先生的覬覦之心,一溜煙跑了出去,留下一句話:「我去找徐離!」

  「哎——」唐尋真喚她,但竇阿蔻已經跑遠了,她只能嘟噥,「找什麼徐離忍啊。人家正和丁紫蘇打得火熱呢,成天在一塊兒習武健身,針灸治療,真是一對……」

  她抿了抿嘴,到底沒把那四個字說出來。

  竇阿蔻想去問問徐離忍的毒怎麼樣了,她聽說丁紫蘇近來一直在替徐離忍尋古方解毒。雖然她不喜歡徐離忍,可是總覺得那樣漂亮又會彈琴的一個人,就這麼死去,未免有些太可憐了。

  她找遍了百草經,既沒找到徐離忍,也沒找到丁紫蘇。

  百草經的下人想了想,告訴她:「竇小姐,這個時辰,大小姐和徐公子大概正在後山草音谷練武吧。」

  竇阿蔻依言往草音谷而去,一路行至谷頂,都沒有見著兩人。

  再往上走就是草音湖了,遠遠的,有人聲傳來。聽上去,像是斷斷續續的呻吟,期間還夾雜著水聲。

  竇阿蔻心裡一動,走近了一看,果然是徐離忍和丁紫蘇在練武。

  丁紫蘇半個身子都泡在水裡,上身的衣衫盡數剝落到腰間,隨著湖水蕩漾。她膚色白皙,映襯著碧藍的湖水,看上去很香艷。她身前站著徐離忍,亦是衣衫不整,抱著她在水裡聳動。

  兩人果然是在練功夫,這功夫看上去還不簡單。如此這般在湖裡站立著,聳動間還要維持平衡,確實不易。

  丁紫蘇環著徐離忍的脖子,嬌聲連連:「徐郎,徐郎,這功夫……啊……」

  徐離忍低低喘息:「如何?清墉城嫡傳,斬峰十二式,流雲驚風,可都是上乘的武功啊!比起你們丁家暴雨梨花針,滋味如何?」他說著,腰間猛地往前一撞,手掌到她胸前重重一掐,便聽到丁紫蘇極致地喊了一聲,似是極為歡樂。

  「啊……比起暴雨梨花針……嗯……真是多了……」丁紫蘇神魂顛倒,淫詞浪語從口中吐出,一點也不知羞恥。

  「呵……」徐離忍冷笑,「我這是身子不好,待我毒解了,看我教你如何精進為九重功!」

  丁紫蘇興奮道:「徐郎,你的毒……我能解的,我能解的,只是缺了一味藥……」

  他們在湖中顛鸞倒鳳,一會兒丁紫蘇又嬌聲要求徐離忍換個武功招數教一教,於是兩人又變化姿勢,丁紫蘇俯身趴在湖邊大塊青石上,由徐離忍在身後大開大合地聳弄。一時間,湖裡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浪,拍打在岸邊。

  竇阿蔻藏在樹後,耳邊聽著男人和女人的呻吟喘息,胃裡反酸,只覺得噁心。

  她今日所見,已是在她能承受能力範圍之外。噁心之餘,她居然還想:徐離忍啊徐離忍,教給你我的斬峰十二式,是讓你健身自衛的,卻不知道你居然還能這樣用!

  那邊兩人終於練完了一整套招式,穿衣的窸窸窣窣聲中還夾雜著話語聲。

  丁紫蘇說:「徐郎,我的身子可都給了你,將來,你可要對我負責啊。」

  徐離忍的聲音本來就勾人心魄,現在剛從情|欲中脫身而出,聲音愈發曖昧和沙啞:「那是自然。紫蘇,等你替我解開身上這毒,我自然八擡大轎,迎你做我東宮……」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竇阿蔻聽不清了。她剛才大受震驚,現在緩了過來,知道此時再不走,肯定要被他們發現她撞破了兩人的好事,於是打算偷偷溜走。

  只是她輕功本就不行,剛才在樹後蹲得久了,猛地站起來,腿有些發麻,林中落葉又多,她踩出了一些聲響。

  「誰?!」丁紫蘇暴喝,手中一把梨花針朝發聲之處灑了過去。

  竇阿蔻嚇了一跳,本能地一躲閃,剛才她藏身的樹上,已經多了一排密密麻麻的銀針。

  她慢慢走出來,分明是那兩人干了苟且之事,她卻替他們臉紅起來:「我,我沒有看到……我看不到沒有……」

  她語無倫次,如何圓得過去。

  徐離忍皺眉:「竇芽菜,我……」

  他不是青澀的毛頭小子了,自他十四歲有了第一個女人以後,便早摸透了男女之事。那時在宮中,為了瞞過徐離持,他特意扮作了一個紈褲,尋歡作樂,夜夜笙歌。那個時候放蕩起來,再靡亂的事情也做過。有時興致來了,就地撲倒侍妾,還有其他的侍妾在旁叫好。如今只不過被一個小丫頭撞見了,按理對他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

  可他看著竇阿蔻眼中隱隱透露出來的反感,心裡居然有些沈。

  他邁出一步,看見竇阿蔻像隻兔子似的往後一跳,轉身遁入林中,逃了。

  丁紫蘇看他:「怎麼辦?要滅口嗎?」

  「不用!她的性子,不會說出去的。」徐離忍斷然否定丁紫蘇的意思,又補充了一句,「留著她,對我還有用。」

  竇阿蔻衝回自己房內,腦子裡揮之不去的都是方才兩人交|媾的場面,白花花的兩團肉在她腦子裡晃來蕩去,她煩了起來,抽出佩刀隨意舞開來,想用刀揮散那些畫面。

  才舞了一式,驀然又想到她舞的正是斬峰十二式,頓時更加噁心。「啪」的一聲扔了刀,撲到床上一動也不動。

  她想傅九辛了。這裡的人和事都不是她能適應的,她想像小時候那樣,受了委屈或驚嚇,撲到先生懷裡扭幾扭,先生身上的味道總能讓她靜下心來。

  可是自那日的急信以後,她已經很久沒有先生的消息了。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裡打定了主意,明早就回紫微清都,明早就回家找先生。

  「回家?明天是白芷嫁人的日子啊,不是說好了一同接親去我家,然後再去西烈堡的麼?」唐尋真很不滿,「阿蔻,你還沒去過我家呢。說好的呀。」

  竇阿蔻雖然覺得對不起唐尋真,但主意卻很堅定:「我一定要走的,我……我想家了。」她轉向白芷,「白芷,對不住,你的婚禮我沒法參加了。那個,喜禮,我以後補送好不好?」

  丁白芷比起唐尋真來,溫柔許多:「沒關係的,阿蔻。」

  唐尋真知道竇阿蔻去意已定,心裡氣悶:「那徐離忍呢?你帶他走?」

  竇阿蔻啞然了,半晌才說:「隨、隨便他吧。留在這裡也好,如果你們不想看到他,就、就把他趕走好了。」

  第二天,唐遠志迎親的隊伍在吉時進了丁家的大門,丁白芷由唐尋真扶著,鳳冠霞帔娉娉婷婷上了花轎,竇阿蔻躲在熱鬧的人群中,看到丁紫蘇和徐離忍並肩站在一起,看上去真是金童玉女。她趁著大家沒有注意,悄悄從丁家後門離開了。

  後門是唐尋真給她備的馬,她背了一個小小的包袱,上馬揚鞭,絕塵而去。

  百草經離紫微清都有四五日的路程。竇阿蔻長這麼大,出門從來都是傅九辛跟著,打尖住店,事事都是傅九辛安排好的。現在只有她一個人上路,有時候計算不好路程,天夜了也沒找到驛站,只能夜宿野外。竇阿蔻算是好好風餐露宿了一番。

  第四日上,竇阿蔻進了紫微清都的城區,她到城門口時,已是亥時三刻了,紫微清都行宵禁,一過亥時,關閉城門,城裡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進不來,竇阿蔻求了守城的士兵很久,人家也不肯放她進去。

  本來若是塞些銀子,說些好話,也就進去了。只是竇阿蔻不知人情世故,最後只得怏怏地離開城門。在城外挑了一片空地,生起了火,呆呆的等天亮。

  從前也不是沒有露宿野外過,只不過那時,生火做飯都是先生一手包辦的。她那時還特別期盼露宿,因為那意味著先生會烤香噴噴的野兔子或者野魚肉給她吃,晚上睡覺也不怕,先生在地上鋪上一層衣衫,她就滾到先生懷裡面,安眠一覺到天亮。

  直到現在她要獨自露宿了,方知人間百事艱難。生火也是她昨天剛剛學會的,前幾天生火的時候,怎麼也點不著柴火,盡看著那些柴火冒青煙;生了火,也沒有野兔子吃,只能吃乾巴巴的囊餅。

  原來她的安穩小世界,都是先生替她撐起來的。

  竇阿蔻啃著乾糧,想像先生此刻就在城內的家裡,也許點了一盞燭火算賬,也許燃了一盞油燈作畫。一個在城內,一個在城外,只不過一扇城門的阻隔。

  竇阿蔻看著頭頂上夜空繁星,下了一個決定。等到明天天亮,她就要回到家裡,對先生說一句:阿辛,我喜歡上你了。

  至於爹爹會怎麼想,先生會怎麼做,她卻是顧不得了。

  她只想讓先生知道她的心意,接不接受是他的事,說不說卻是她做主。

  她懷著這樣類似壯士赴死就義的悲壯心情打了個盹,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

  竇阿蔻高興起來,迎著朝陽牽著馬朝城裡走去。城門已經開了,不少來紫微清都做買賣的生意人,挑著新鮮的菜蔬瓜果排隊進城門。這個早上朝氣蓬勃,而她要去和先生講清楚自己的心意。

  竇阿蔻心情愉悅,歸心似箭,很快便看到了自家門口的匾額。

  她撒歡跑過去,像以往那樣和門口兩隻石獅子打招呼:「阿瓜,阿金,我——」

  她愣住了,阿瓜和阿金,居然殘破不堪了。一隻被削去了半個腦袋,一隻身上有好幾道裂縫,一塊身子搖搖欲墜。

  她心裡生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捏緊刀柄跑進大門,門內一片狼藉,箱籠被翻得亂七八糟,花廳那棵迎客松盆栽歪在地上,折斷了半邊。

  「爹!姨娘!先生!」竇阿蔻大聲呼喊,一邊喊一邊踢開竇家每一間屋子。

  她心裡又慌又亂,喊聲中帶了哭音。她跑遍了整個竇家,一個人都沒有。

  竇家的所有人,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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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5 22:18:31

【19.真相現】

  竇阿蔻要崩潰了,她於茫然的疾走間突然停下來,倉皇四顧,竇家像是被抄了家一般,水榭樓台都顯出傾頹破敗之色。

  竇阿蔻愣了一會兒,猛地奔向傅九辛的屋子。她此刻多希望推開門,能看見先生如同往常那般,從案上擡起頭,淡淡問:「小姐,怎麼?」

  只是現實卻殘酷,傅九辛的屋子裡也是空蕩無人,且像是也被洗劫過一般,床褥箱籠都被翻過。他從前畫的那些畫,一張張散落在地上。

  竇阿蔻又猛地掉頭,準備去水家問一下情況。剛剛到了大門口,卻見幾個兵卒打扮的人探頭探腦:「那漏網之魚真的回來了?你們可看清了?」

  「看的真真的。看著她進門的——哎,那不是她麼?」

  他們一同朝竇阿蔻奔過來:「捉住她領賞!」

  竇阿蔻再笨,也看出這些人不懷好意,她提刀在手,在第一個兵卒撲過來的瞬間側身閃過,刀柄往他膝蓋上一敲,那人就立僕在地。

  其他人顯然沒料到這小丫頭居然有些本事,輕敵之後立刻謹慎起來,四五個人一同圍上來。

  竇阿蔻惱了,斬峰十二式、流雲驚風統統使了出來,初時還佔上風,但女子體力畢竟不及青年男子,落地時一個破綻,被反剪了雙手擒住了。

  她又怕又氣,眼淚滾滾而下:「你們幹什麼!為什麼捉我!」

  阿辛呢,阿辛在哪裡!

  其他人一愣,這小丫頭剛才舞刀時可兇猛來著,怎生這會兒又哭成這樣?分明就是個孩子啊!

  剛才被她敲中膝蓋的那人揉著腿齜牙咧嘴地站起來,道:「小丫頭,你當我們是魚肉鄉里、欺負黃花閨女的兵痞子嗎?要不是你竇家犯了事,我們捉你幹什麼!」

  「犯事?」竇阿蔻睜大眼睛,眼裡還有未滾落的淚水。

  「對呀。」那人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唰的展開來,上頭畫著竇阿蔻的像,寫著通緝二字,「皇商竇家,忤逆犯上,意圖謀害聖上。以毒塗於進貢給聖上的賀禮萬壽無疆盆栽葉上,此毒經水溶則立即散發毒氣於無形之中,聖上甚愛此盆栽,放於寢殿內日日澆水,毒氣散發,侵入聖體,聖上本已是龍體欠安,吸入毒氣後更是雪上加霜。現著司隸校尉逮捕竇家上下人等,發落天牢聽候處置——小姑娘,你家犯的可是死罪,不捉你捉誰啊!」

  竇阿蔻根本沒有聽明白,什麼下毒,什麼謀害,他們嘴巴開開合合,說出來的話,她怎麼一個字都聽不懂呢。

  她拚命掙扎,兵卒中有人不堪其擾,一個手刀劈在她頸上,她頓時軟了身子,昏過去了。

  醒過來的時候,竇阿蔻已在暗無天日的牢中了。

  她動了一動,旁邊有人立刻驚喜道:「阿蔻,你醒了。」

  這聲音卻很熟悉,是竇家三姨娘的。

  竇阿蔻一骨碌爬起來,一看,果然是三姨娘,旁邊圍著的是其他兩個姨娘,自己和她們身上都穿著白色的囚衣。

  「姨娘!」她歡欣雀躍,有一種見了親人的激動。

  二姨娘本是滿面愁容,見竇阿蔻如此,不由得笑道:「阿蔻,也只有你還能在這光景下笑出來了。」

  竇阿蔻茫然了:「姨娘,他們說什麼下毒謀害?為什麼要捉我們?」

  幾個姨娘都不做聲了。皇商歷來與宮中關係密切,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極易被牽涉進派系鬥爭之中。這一回,他們不過是站錯隊罷了。

  三姨娘歎了口氣,娓娓道來:「阿蔻,你還記得你及笄時送禮來的大太子徐離持嗎?他有意拉攏咱家,老爺也就心照不宣地同他站在一條船上了,可是這次在盆栽葉子上下毒的事,我們卻全然不知。按理,老爺不應該陷害大太子啊!」

  「是啊。這一回煌太祖中毒,下令徹查,查出來居然是大太子從咱家買去進貢給宮中的那盆盆栽上有毒。煌太祖大怒,下令廢黜了大太子,將他也抄家入了獄。可他到底是聖上兒子,頂多貶為庶民發配邊疆罷了,我們就……唉。」

  竇阿蔻認真地聽完,問:「那爹爹和阿辛呢?」

  幾個姨娘面面相覷:「老爺是和我們一同被捉的,被投進了男監,九辛他……那會兒兵荒馬亂的,也沒見著他。想來應該同老爺關在一起了吧。」

  她們憐惜地看著竇阿蔻:「本來我們想,你在清墉城,興許能逃過一劫,誰知道你就回來了呢,真是命啊。」

  竇阿蔻不說話了。她費力地在腦子裡理清剛才接受的信息,卻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爹會忽然背叛大太子,阿辛他又去了哪裡。

  牢頭送來了晚飯,四碗黃糙米,一碟乾巴巴的青菜。三姨娘見左右無人,輕聲道:「官爺,上一次咱說好的。」

  那牢頭從袖中拿出一個油紙包,隔著柵欄扔進來:「給你!快點兒!仔細別被人瞧見了!」

  油紙包裡是半隻烤雞。要放在從前,竇府的姨娘怎麼會把這種吃食看在眼裡,說不定還得嫌太油膩,可如今,這隻雞對她們來說,就已是山珍海味了。

  「阿蔻,給你。」三姨娘掰下雞腿,「這牢裡的飯菜沒法吃的,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將就。快吃吧,再過幾天,連這個也吃不到了。」

  她們被捕的時候,家裡值錢的東西被搜了個精光,首飾釵環也都被拿走了。三姨娘留了個心眼,貼身藏了幾個金戒指,在牢裡的時候,就拿這個賄賂牢頭,換回較好的一個生存環境。

  前一日,這些私藏的首飾也都用光了。

  她們一齊看向竇阿蔻:「阿蔻,你身上可有什麼首飾?」

  竇阿蔻自小習武,自然不會戴一些累贅的首飾在身上。她十個指頭並手腕都精光,發上是一根從小戴到大的素骨簪,唯一看起來好些的,就是右耳上孤零零的那個耳環。

  「這個不能給別人。」竇阿蔻摸著傅九辛送的耳環,輕輕抗議。

  姨娘們歎了口氣,這耳環既不是金的也不是玉的,哪怕她肯換,也值不了什麼錢。

  幾個人各懷愁緒地睡下了。竇阿蔻窩在角落裡的爛稻草堆上,輾轉不得眠。

  她過去的十五年,是在錦繡堆中長大的,今日陡逢變故,傅九辛又不在她身邊,難免亂了心神。

  好在她素來是個單純的性子,樂呵呵地想車到山前必有路,居然也睡著了。

  牢中生活不知年月,竇阿蔻每日在牆上刻一道劃痕,這一天數了數,已經過去六天了。

  牢頭又送來晚飯,是一盆軟塌塌乾癟癟的豆芽菜,竇阿蔻已經學會了不挑食,吃得乾乾淨淨,像是吃雞腿一般香甜。

  她聽到牢籠外有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這個牢裡每天都有人進來,也每天都有人被拖出去,她也只當是又送進一個女囚,繼續吃著她的飯。

  那陣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在她的牢門口停下了,一雙纏著龍紋的金絲麂皮靴停在她面前。

  竇阿蔻吞下嘴裡最後一口飯,擡頭一看。

  「豆芽菜,你瘦了不少嘛。」徐離忍眼中暗含譏笑,叉起雙臂,居高臨下看著她。

  「徐離忍?」幾個姨娘一同叫出聲來。

  竇阿蔻卻猛然發現不對勁之處,徐離忍身著黑色冕服,袖口領口處都纏了金色的龍紋,衣襟上一條猙獰的五爪真龍正張牙舞爪騰雲駕霧。

  她很小的時候,跟隨竇進財赴過宮裡一次宴會,隔著熱鬧的人群,遠遠地見過一次煌太祖,身上穿的,也正是這樣的模樣這樣的制式。

  她瞪圓了眼睛:「徐離,你是徐離……謙?」

  徐離謙吃驚地看她一眼,想不到這傻子還有些腦子嘛。

  他點頭:「正是。二太子徐離謙,自幼體弱多病久居深宮,一個活不過三十歲的人,誰會去記得他,你說是不是?」

  十九年來的遺憾,宮中一隅被人遺忘的角落,被遺棄的人掙扎著求一個生存。

  今時今日,終於被他做到了。不枉他在外改名為徐離忍,忍了十九年,也該是他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他展開寬大垂地的袖子:「孤,是這天下的王!」

  竇阿蔻覺得剛才吃下去的飯菜成了石頭,墜在腹中沈甸甸的,這十天裡,她在牢中彷徨無措,外頭卻已是風雲變幻翻天覆地。

  她靈犀突現,腦中那些紛亂的線索思緒快速地串成了一條線:「爹真正支持的,是你?」

  竇進財假意歸順徐離持,實則暗中支持徐離謙。想必在盆栽上下毒,也是徐離謙授意的。徐離持在竇家買了毒盆栽送給煌太祖,自然被認為是有意弒父奪權,而後被罷黜太子之位——這也是煌太祖臨死前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徐離持被貶被黜,煌太祖又駕崩了,東宮無主,徐離謙順理成章一承大統,登上天子之位,整個計劃嚴絲合縫完美無缺,獨獨卻只竇家一家做了炮灰。

  三姨娘也想到了這點,她瘋了一般撲到牢門上:「徐……皇上!我竇家雖沒有功勞,但也有苦勞,既站在了皇上這一邊,就絕對沒有謀逆之心,皇上可要明察啊!」

  竇阿蔻也醒悟過來:「徐離,那你快放我們出去啊。」

  徐離忍點頭:「孤,正是來帶你出去的。」

  竇阿蔻一怔:「我?不是我們?」

  「自然。只帶你一人,你的姨娘和父親,恐怕還要委屈一些時日,再在這牢裡待一會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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