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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圖

【小說書名】:亂世宏圖

【作者概要】:

  酒徒,內蒙赤峰人,東南大學畢業。目前為17K職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首屆網絡文學聯賽導師。第一篇習作為《秦》,寫於2000年。第一本長篇為《明》寫於2003,最新連載為「隋唐三部曲」(前兩部為《家園》和《開國功賊》)的最後一部《盛唐煙雲》。

人物經歷

  酒徒曾在北京從事電力設備調試多年。常出差,足跡遍及大江南北,現移居澳大利亞墨爾本。對歷史、現實、未來,有一定思考和感悟。第一部作品為《秦》,寫於2000年,知者不多。其成名作是歷史架空長篇小說《明》,寫於2003。其第二本歷史架空長篇《指南錄》,寫於2006年,轉至17k文學網發布。酒徒作品氣度恢宏、語言凝練、情節曲折,歷史架空小說凸現民主救國思想。2007年下半年創作歷史小說《家園》,稱為「隋唐三部曲」序曲,獲得四項網絡文學大獎,簡體已經出版(出版名為《隋亂》),網絡連載也告結束。「隋唐三部曲」第二部,《開國功賊》,從碼頭苦力到反賊頭目乃至治亂能臣、愛民好官的過程,延續了前作的風格。網絡連載完本同時簡體已經出版熱賣。「隋唐三部曲」第三部《盛唐煙雲》,以盛唐時期為背景,安史之亂為主線,圍繞著一個紈絝子弟的成長過程,展開了全新的劇情描寫。

  從2000年開始,酒徒寫作第一部作品《秦》,後因創作出歷史架空長篇小說《明》,一舉成名,紅透網絡文學世界,被譽為「架空歷史小說的開山鼻祖 」。此後酒徒一發不可收拾,又接連創作了《指南錄》、《隋亂》、《開國功賊》、《盛唐煙雲》(合稱「隋唐三部曲」)等深受好評的歷史小說,進一步奠定了他在架空歷史小說領域無可替代的重要地位。最新推出的歷史傳奇新書《烽煙盡處》,首次涉足民國故事和抗日戰爭,堪稱17K小說網2012年度又一神作。其中《隋亂》在17K小說網擁有千萬讀者,繁體中文版曾創下台灣金石堂、誠品、博客來三大連鎖書店暢銷排行榜三榜齊上的傲人銷售紀錄,並已簽約影視公司,即將搬上熒屏。而《隋亂》的泰文版則成為中國第一部被翻譯成外文出版的網絡小說。

筆名來歷

  酒徒語雲:「好飲但不善飲,常飲常醉,所以為酒徒。此外,喜歡信口胡說,怕惹事,自己權當醉話」


【小說類型】:歷史小說 > 歷史傳奇

【內容簡介】: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

【其他作品】:

《家園》
《明》
《開國功賊》
《指南錄》
《秦》
《盛唐煙雲》
《烽煙盡處》
《隋亂》
《男兒行》

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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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三生(四)

「這樣——,也行?!」實在跟不上自家老父親的思路,馮平,馮可,馮正哥仨以目互視,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不可思議。

只有老二馮吉,又低頭沉吟了片刻,然後笑著提醒道:「阿爺,此計甚妙。但是有可能瞞得過群臣,瞞得過陛下,卻未必瞞得過趙匡胤,更瞞不過鄭子明的眼睛!」

「老夫今天至少幫陛下賺了一百多萬貫,他們哥倆跟陛下恨不得用同一個鼻孔出氣,怎麼可能跳出來拆穿老夫!」馮道微微一笑,臉上的表情愈發得意。

「您,你是說,今天,今天捐出那麼的家財,是,是故意而為?」馮平,馮可,馮正哥仨徹底暈頭,瞪圓了眼睛,結結巴巴地追問。

「不完全是故意,但也差不多!老夫最初並沒想捐,但那王全斌跳出來像瘋狗般四下亂咬,肯定是受了人指使。而唐王常克功,恐怕更是早就跟陛下對過了說辭!只有拿他開了頭,陛下才可以藉機從別人手中敲出更多的錢來!所以,所以老夫,就順勢是在火上添了捆乾柴!」馮道點了點頭,收起笑容,臉色的表情迅速變得無比認真,「你們幾個聽好了,老夫接下來的話,可是關乎身家性命。歷來由亂入治,都必須先整頓官場。只有將那些庸官,貪官都儘量淘汰,朝廷的命令才能不折不扣地往下推行。所以,老夫今天帶頭捐出部分家財,等同於跟陛下當眾立約,過去的錢財無論是怎麼得來的,都到此為止,朝廷不能再翻舊賬。而從今往後,馮家的每一文錢,都必須來得乾乾淨淨。否則,一旦被陛下揪住殺雞儆猴,就誰都別喊冤!」

「啊!」馮平,馮 可,馮正哥仨終於明白了自家父親的睿智和良苦用心,張開嘴巴,不停地點頭。

「唉!」馮道輕輕嘆了口氣,將目光再度轉向次子馮吉,「老二,你平素跟趙匡胤和鄭子明往來多麼?為父記得你當年從遼東逃歸時,曾經跟他們有過一段淵源。」

「還,還行!」想起自己當年被柴榮等人俘虜時的窩囊模樣,馮吉臉色微微一紅,訕訕點頭,「這次王峻逼宮,孩兒也派人偷偷鄭子明送了信過去。雖然到達的晚了,但肯定送到了他手上,並且他前幾天還親口向孩兒表示過感謝。」

「好!好!」馮道老懷大慰,捋著鬍鬚連連點頭。膝下四個兒子,終於還能找出一個聰明的,馮家的富貴不至於三世而斬,「下次早朝,不,明天一早,你就去鄭子明府上。跟他說,此番北征,願意在他帳下做個帳房,幫打理糧草輜重。」

「這……」放著皇帝身邊的秘書正字不做,卻去滄州軍中做個帳房先生,馮吉心中本能地產生了一股抗拒之意。但很快,他就將這股不該有的心態壓了下去,衝著自家父親鄭重拱手,「孩兒明白了,孩兒明天一早就過去。」

「嗯!」馮道滿意地舉起酒盞,深深飲了一大口,然後對著燈光,輕輕搖晃裡邊的酒漿,「老夫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草木有枯有榮,四季輪迴交替,老去的終歸要老去,新人終歸要換掉舊人,此乃天道,誰也改變不了,爾等好自為之!」

他今年七十有四,歷仕後唐、後晉、遼國、後漢、大周,前後伺候過十幾個皇帝,享盡了榮華富貴,也看膩了亂世當中的殺戮血腥。原本以為這輩子就稀里糊塗混到底了,誰料想,臨到老,卻又發現了亂世即將結束的端倪。如此,他怎麼可能不努力再多活上幾年?看九州重整,看兒孫們如何在太平年月大展身手!

四兄弟知道老父今完喝酒喝得有點猛,不敢再囉嗦,小心翼翼岔開話題,一邊閒聊,一邊開動筷子,陪著馮道將晚餐吃完。然後各自回房去整理思路,小心翼翼地去謀劃未來。

第二天一大早,馮吉便帶了幾份馮道親筆所做的字畫,去了鄭子明府邸拜訪。本以為自己得了老父的指點,可以搶佔先機。誰料歸德侯府的大門口,早已擠得停不下來馬車。好在歸德侯府的大總管寧采臣,跟他曾經有過數面之緣,悄悄地領他從側門進去夾了個塞兒,才不至於從早晨等到日落。而那鄭子明,也的確還唸著馮吉當年冒死替石重貴向中原傳遞禪位詔書的舊情,弄清楚了此人的來意之後,當即就答應,想辦法將此人調到自己帳下擔任記室參軍之職,只待明年開了春,一道建功立業。

懷著幾分興奮與忐忑,馮吉與其他幾位得到承諾的官員們,分頭下去準備。數日後,果然就等到了朝廷的聖旨和新的任命文書。然後又在忙碌中過了一個年,不等黃河上的浮冰完全融化,便登上了大船,揚帆而下,先取水路前往博州湖。然後又在湖的北岸換了戰馬,風馳電掣趕向滄州。

馮吉和其他十幾個剛剛調到鄭子明麾下的文武原本以為大夥搶先一步出發,是為了替皇帝陛下禦駕親徵做開路先鋒,因此個個都興奮得心潮澎湃。然而眼看著隊伍就穿過了滄州城,又直接奔向了東海之濱,才忽然發覺各自先前的判斷肯定有誤。可到了這時候,卻是誰也沒膽子再打退堂鼓,否則即便鄭子明好說話,前來擔任明法參軍的符昭義,也饒不過他們。

不過,鄭子明也沒讓大夥擔心太久。將隊伍在東海畔一處秘密漁港裡安頓下來之後,立刻把所有六品以上文武官員招進了中軍帳。指著一幅巨大的輿圖,揭開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各位同僚,各位兄弟,廢話鄭某就不多說了,此戰,乃是雪恥之戰。陛下會帶領禁軍和殿前軍,北上太原,親自充當誘餌,替我等引開偽漢、幽州韓氏和遼國三國兵馬。而諸君與鄭某,本月十五日,將從此港登船,取海路直撲泥沽,再逆著漳河與桑乾河,水陸並進,一鼓作氣拿下幽州韓氏老巢!」

「啊——」馮吉等新來者頓時人人都被驚了個目瞪口呆。而趙匡胤、高懷亮、潘美、陶大春、李順兒等人,卻早就盼著這一天,紛紛站直了身體,大聲回應道:「遵命!我等但憑大將軍驅策!」

「啊,遵命! 」馮吉和其他一干新調入鄭子明帳下的文武見狀,也只好硬著頭皮附和,「我等,我等願唯大將軍馬首是瞻!」

「好!」鄭子明微笑著沖眾人點頭,旋即起身抓起第一支令箭,「雲麾將軍將軍高懷亮,忠武將軍潘美聽令!」

「末將在!」高懷亮和潘美二人毫不猶豫各自上前一步,並肩向鄭子明施禮。

「你二人領海舟十艘,沙船二十隻,滄州軍第一廂五千弟兄。三日後清早率先出發,取了泥沽港,替主力肅清所有登陸障礙!」

「遵命!」高懷亮和潘美興奮異常,回答聲音格外響亮。

「宣威將軍陶大春,定遠將軍李順聽令!」鄭子明沖二人笑了笑,嘉許地拿出第二支令箭。

「末將在!」陶大春和李順兩個也乾脆利落的出列行禮,靜候自家主帥調遣。

「你們兩個領海舟四十艘,騎兵三千,戰馬六千,做第二隊。登岸後,稍事修正,立刻沿著漳水向西展開進攻,五十里內,所有軍寨和私堡,一併拿下勿論!」

「是!」陶大春和李順上前接過令箭,滿臉自豪。

「壯武將軍王全斌,明威將軍楊光義……」

「輔國將軍石守信,懷化將軍劉審琦、司倉參軍李安遠……」

鄭子明抓起第四,第五,第六支令箭,將早已在沙盤上推演了無數遍的任務,一一向眾將分派。

「大帥……」趙匡胤此番特意辭去了殿前軍的差事,讓柴榮將自己調到鄭子明麾下做副手,就是為了早日替晶娘報仇雪恨。等來等去,卻始終聽不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心裡著起了急,衝著帥案方向連連拱手。

鄭子明卻故意對他視而不見,繼續調兵遣將。眼看著一萬五千滄州軍和其他幾支臨時補充過來的兵馬都快被分派完了,才稍微猶豫了一下,抓起一直純黑色的令箭,「懷義大將軍趙匡胤……」

「末將在! 」軍中可沒法擺什麼二哥架子,趙匡胤扯開嗓子大吼了一聲,快步上前去搶令箭。

「二哥!」鄭子明深深看了他一眼,將令箭鄭重按進了他的掌心,「你帶三千騎兵,乘坐大船在泥沽上岸。然後不用等任何人,繞開沿途所有城池,一路潛行到飛狐關下!若是韓匡嗣不回救老巢,你就直接取了飛狐關,斷了他糧道。如果韓匡嗣不顧一切往會趕,你就以飛狐關為依託,將其擋在嶺外。等我先取了幽州之後,咱們再兄弟合兵一處,讓他血債血償!」

「末將,遵命!」趙匡胤紅著眼睛,深深俯首。

當年拒馬河上的誓言,依然在耳畔迴蕩。

趙匡胤回來了,趙匡胤回來殺你阿爺了,晶娘,你還在等著麼?

「其他所有人,跟我一道押送輜重,最後登船!」鄭子明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迅速掃過全場:「此番出征,不破燕都,誓不回頭!」

「不破燕都,誓不回頭!」

「不破燕都,誓不回頭!」

「不破燕都,誓不回頭!」

……

眾文武心中熱血沸騰,紅著臉,大聲重複。殺氣穿透中軍帳頂,直衝霄漢。

……………………

「你不是說,在你的夢中,二哥會殺了你,篡了大哥後人的江山麼?」當晚,鄭子明與三位妻子依依話別的時候,陶三春忽然發問。

「是啊,與其等著他將來變心,不如現在……」呼延雲將手抬起來,輕輕下切。

常婉瑩依舊不喜歡給丈夫亂出主意,但雙目之中,卻隱隱也露出了兩點寒芒。鄭子明曾經夢到過的事情,很多後來都變成了事實。所以,她寧願做一些違心的舉動,也不願意讓自嘉丈夫將來冒上無辜被殺的風險。

「我這些年來,一直在想方設法給大哥調養身體,到目前來說,效果相當不錯。」鄭子明笑了笑,非常自信的搖頭。「我不相信人一定會變壞,也不會輕易讓二哥再有機會執掌殿前軍。我相信,只要大哥不過早亡故,夢裡的事情,就不會在現實中出現。我已經提前看到了,便不會重蹈覆轍!」

在自己的妻子麵前,他沒必要說假話。很多年前,當他在陶家莊醒來時,他就夢見了自己被趙匡胤殺死的慘劇。

從那時起,他已經在想方設法,避免夢境變為現實。

這,對趙匡胤不公平,對其他所有人來說,卻是最大的公平。

他早就不再只是那個懵懵懂懂的山賊寧小肥。

他同時還是亡國之君的兒子石延寶,是大周世宗的結義兄弟鄭子明!

他現在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現在身處何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

他會努力讓自己和自己所愛的人,此生此世都過得幸福,愜意,不受任何傷害。

全書終

感謝各位讀者君的一路陪伴,酒徒在此深深俯首。《亂世宏圖》,是大宋三部曲第一部,有很多不足之處,也有很多遺憾的地方,但酒徒一直做最大努力,把它寫好,讓這個夢境般的故事更為真實。

接下來,酒徒會休息一段時間,去還兩筆人情。大宋三部曲第二部,過些日子依舊會在17k發佈,屆時,期待您的欣賞。

謝謝,敬禮。

酒徒

2017年7月28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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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三生(三)

以前郭威做皇帝的時候,可從未當眾發過如此大的火。一時間,眾文武大驚失色,齊齊將目光轉向惹惱了柴榮的馮道。誰料數朝元老馮道卻像個沒事兒人一般,衝著柴榮的背影躬身喊了一聲,「臣等告退」,隨即施施然離開了皇宮。

一路上,不停地有主和派的官員從身後追上來,跟馮道請教下一步群臣該如何動作?馮道卻不給大夥指明方向,只顧笑著搖頭。待回到家,他的幾個兒子對老父親今天當眾讓皇帝下不了台的舉動,也甚為不解,卻又不能指責自家父親莽撞。只好先先命廚房政治了一桌馮道平素愛吃的菜餚,然後坐下來舉杯哄老人家開心。

「既然想喝酒,就喝痛快一點兒?這麼小的杯子,怎麼可能解得了酒癮?」以馮道的聰明,豈能感覺不出家中的氣氛怪異。坐下之後,不待任何人勸,先將面前酒盞一口幹掉,緊跟著就大聲吩咐人換大杯。

「阿爺,小心,小心喝得太急!」右拾遺馮平,秘書正字馮吉,工部員外郎馮可,國子監祭酒馮正齊聲勸告,然後互相苦笑著搖頭。

「不怕,不怕,老夫今天難得高興。你們沒看見麼,陛下被老夫氣得,連都青裡透黑了!」馮道卻不肯聽,如同剛剛偷了糖吃的小孩子般,左顧右盼,得意洋洋。

馮家四兄弟無言以對,只能吩咐僕人去取大號酒盞。然後互相看了看,繼續苦笑著搖頭。

子曰:人到七十而隨心所欲!自家老父今年已經七十有四,當然可以由著性子胡鬧。反正以柴榮的性子,除非馮家密謀造反,否則,絕不會拿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怎麼樣!

可老人怎麼折騰都不會受制裁,兄弟幾個卻無法保證不會遭到池魚之殃。尤其是在今天這種父親主動挑釁在先,又惡意詛咒於後的情況下,柴榮肚子裡的邪火無處散發,難免今後要對馮家幾兄弟另眼相看!

「怎麼,擔心了,怕為父得罪狠了陛下,陛下拿你們幾個出氣是不是?」幾個孩子肚腸,在馮道這種老狐狸眼中,幾乎完全透明。不用廢任何力氣,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沒必要,以為父的看人眼光,陛下雖然脾氣略顯急躁,肚量卻絲毫不比先帝小。絕不會以為老夫當面頂撞了他幾句,就拿你們怎麼著!」

「沒,孩兒不敢! 」

「父親您多心了,這點兒小事,孩兒怎麼可能放在心裡!」

「陛下親徵的決定,下得太倉促。您老也是盡忠臣之職而已!」

馮平,馮可,馮正三個,爭相表態。唯恐說得慢了,讓自家父親難過。

『您老哪裡是頂撞了幾句啊,您老那是指著鼻子罵人好不好。先說陛下這輩子達不到唐太宗的一半兒,又說陛下要做石重貴第二』秘書正字馮吉苦笑著在心中嘀咕,嘴上所說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套,「阿爺,看您說的?我們幾個膽子也沒那麼小。況且您老也是為了江山社稷著想,擔心陛下貿然出兵會吃敗仗!」

「這話,為父愛聽!」馮道莞爾一笑,先吃了口菜,又舉起酒盞抿了抿。然後忽然嘆了口氣,搖著頭補充,「但是,卻未免虧心。老夫這輩子所作所為,真的沒幾件是為了江山社稷。這次,更不可能是!」

雖然早已習慣了自家父親的厚黑,但畢竟終日讀的都是聖賢書,兄弟四人多少還有些不適應。紅著臉,輕輕點頭,「是,是,父親您說過,生於亂世,自保第一。」

「錯,大錯特錯!」馮道卻一點兒都不領情,用筷子狠狠敲了下桌案,大聲強調:「亂世,亂世快結束了,也該結束了。最長十年,短則不過五年。你們幾個如果連這些都看不到,這輩子,官位也就到此為止了。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或者追上為父,難比登天!」

「您老的睿智,天下有幾個人比得上!」

「孩兒可不敢跟您老比,能在您老餘蔭下混個閒職,已經知足了!」

「您老說得是,孩兒看得淺了!」

馮平,馮可,馮正相繼點頭,努力順著老人家的意思說話,唯恐讓老人不開心。

唯獨馮道的次子馮吉,先低著頭沉吟了片刻,然後忽然把頭抬起來,看著自家父親的眼睛問道:「阿爺,阿爺您是說,此番北征勝算其實很大?我們兄弟四個將來有機會在朝堂上大展身手?」

「嗯!」馮道臉上瞬間露出了幾分嘉許,微笑著點頭。「是啊,勝算極大。你們兄弟四個都是文官,沒本事趁機建功立業。但亂世結束,百廢待興,卻正是文官大展身手的好時候。」

「那您今天……」馮平,馮可,馮正哥仨頓時如墜雲霧,齊齊望著自家老父,滿臉困惑。

「唉——」馮道對孩子們的表略感失望,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你們想問,老夫為何明知道此番北征勝算極大,卻非要帶頭主和,並且還故意跟陛下對著幹是吧?老夫都這般年紀了還能圖什麼?還不是圖個身後虛名,圖能讓你等將來抬著頭做官?」

「啊?」除了馮吉滿臉感動之外,剩餘三兄弟愈發頭暈腦脹,嘴巴個個張得老大。

「你們都沒少讀書,憑良心說,為父百年之後,朝野將如何評價老夫?!」輕輕看了另外三兄弟一眼,馮道循循善誘。

兄弟四個的臉上,頓時都湧起了幾分潮紅,低下頭,不敢如實回應。

自家父親歷仕數朝,甚至連大遼的官也做過。無論侍奉哪個皇帝,都順著對方意思辦事,從沒有過絲毫違拗,更甭說像今天這般直言相諫,逆觸龍鱗。按照傳統儒家觀點,百年之後,一個佞字評價,是注定逃不了的。而作為絕世佞臣的兒孫,兄弟仕途,想必也倍加艱難。

正尷尬間,卻又聽馮道嘆了口氣,大笑著補充,「老夫做了一輩子佞臣,今天也終於直言敢諫了一回,並且諫得還可能是百年以來,成就最大,最有希望重整九州的一代雄主。哈哈,哈哈,這當直臣的味道,真叫痛快!從今日起,世人當知非老夫佞,而是以往的君王,皆不可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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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三生(二)

「臣附議,五家伐週,定可將郭氏一族連根誅滅!」樞密副使趙華眼神一亮,果斷在張元徵身後表示贊同。順勢,還隱隱點明了張元徵不識數的事實。

張元徵也不計較,笑了笑,低聲補充道:「幽州韓氏乃遼國養的一頭惡犬,當然不能單獨算一家。只要大遼皇帝願意出兵,幽州韓氏願意出兵得出,不願意出兵也得出!」

「還是單獨派人跟韓匡嗣打聲招呼為好,否則,其難免會出工不出力!」趙華臉色微微一紅,笑著提議。

他二人分別是武將和文臣之首,既然意見已經基本上達成了一致,其他文武心中縱有疑慮,也不方便當眾再說出來了。於是乎,今日的廷議很快就定了調,冬天時暫且按兵不動,積聚力量,同時派遣使節連橫各國。力爭在明年開春時,無路大軍多頭並進,攻入汴梁,分了「偽週」的如畫江山。

這個策略可行性很高,然而執行起來,卻頗費力氣。

首先,北漢只與另外四家當中的遼國、幽州接壤,想要跟西蜀、南唐聯絡,必須繞過大周的地盤。

其次,眼下遼國的內亂雖然已經結束,天順皇帝耶律璟,卻沒有任何實權。大遼的內政外交,全掌握在北院大王耶律屋質之手。而那耶律屋質害怕自己成為史弘肇第二,輕易不敢離開駐地半步。所以,遼國即使出兵,可供派遣的兵馬數量也非常有限,想重來一次耶律德光入汴,短時間內絕無可能。

再次,就是保密問題了。大遼國的高官裡頭,有很多都是遊牧部落酋長,心中壓根兒不存在保密這個概念。而這幾年滄州跟遼國各部做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任何事情只要部落頭領們知道了,用不了幾天,滄州那邊就會知道,消息傳得比奔馬都快!

五家相約伐週的消息既然傳到了滄州,就不可能不在最短時間被送往汴梁。大周皇帝柴榮聞聽,勃然大怒。立刻就將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員請入皇宮,共同商量應對方略。

他雖然在登基之時,得到了符彥卿、高行週、常思、馮道、白文珂等一干老臣的聯手擁戴,但畢竟才只做了一個多月的皇帝,威信還遠遠沒有豎立得起來,更無法做到像傳說中那樣一言九鼎。因此,情況剛剛由張永德介紹完畢,底下的文武官員,立刻就分成了水火不容的兩大派。

符彥卿和高行週都已經返回各自的封地,武將自然由資格最老的常思為首,擦拳磨掌,要與來犯各路敵軍決一死戰。只要大周能將五家入侵者一一擊敗,就可以趁勢發起反攻,北上燕雲,南下吳越,西入巴蜀。即便再不濟,也能逆勢攻入太原,徹底解決掉劉崇父子這一路隱患!

而大多數文官,則以馮道為首,堅定地認為,先主郭威剛剛逝世,王峻和王殷的叛亂也剛剛平息,大周的元氣尚未完全恢復,倉促與多路敵軍交戰,實乃下下之策。最好的選擇是,分頭送給遼國、孟蜀、南唐一些好處,令偽漢的謀劃徹底落空。然後花費數年臥薪嘗膽,積蓄實力,待國內百業俱興之後,才可出兵先滅北漢,再圖南唐、孟蜀;待將腹背之敵挨個消滅乾淨之後,再起傾國之兵,與契丹決一死戰!

當然,也有個別文官如範質、呂餘慶等,想法更傾向於常思。但與馮道、魏仁浦等老臣比起來,他們畢竟人微言輕,起不到任何作用。

同時,也有一些武將中的異類,如曹彬、李漢瓊、郭進等,也認為馮道的提議更為穩妥。但是,與範質、呂慶餘等文官一樣,他們幾個在常思面前,也屬於小字輩。意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雙方的說法都有道理,彼此不能妥協。爭論來爭論去,話語中就帶上了煙火味道。其中以楊光義的話,聽起來尤為刺耳。「那劉崇老賊為了討好契丹,以區區十州之地,每年就要向契丹人上供絹二十萬匹,糧草生鐵無數。逢年過節和契丹賊酋的生日,還得再額外增加一筆孝敬。我大周的疆域是偽漢的七倍有餘,想讓收買契丹人不出兵,豈不是得花費上百萬貫才行?諸君口口聲聲說許以好處,許以好處,這上百萬絹,誰又肯自家掏?還不是要搜刮民脂民膏!」

「可不是麼?給契丹百萬,給孟蜀、南唐、幽州一家二三十萬,再加上沿途損耗,差不多就得兩百萬計。」大將王全斌也是個暴脾氣,衝著馮道及其身邊的人,一邊笑一邊撇嘴,「呵呵,從自家百姓頭上刮來,再轉手送將出去。這一進一出,恐怕有些人會吃得滿嘴流油!」

這下,可是揭了太多人的短。自打後唐明宗以來,各朝各代,文臣武將,就很少有兩袖清風者。包括大周,立國時間雖然短,太祖皇帝郭威雖然簡樸到最後以紙衣瓦棺入葬,眾文武大臣的宅院,卻一個修得比一個富麗堂皇。特別是前樞密使王峻和樞密副使馮道的私邸,簡直都是小一號的皇宮。內部陳設,甚至比皇宮裡面還要奢華!

當即,吏部尚書,鄭國公張昭就站了起來,顫抖著雪白的鬍子,大聲斷喝:「豎子,豈能如此血口噴人?各部經手錢糧,都有賬冊,先皇在位時,每年也會派遣專人覆核,不敢說每一筆進出都清清楚楚,至少其中九成九,都經得起查驗!」

「是啊,做假賬麼,誰不會?」王全斌火氣上來,才不在乎張昭的鬍鬚是白色還是黑色,撇撇嘴,冷笑著還擊,「不信咱們就核實各位的家產,誰家的田產宅院及庫中所藏,如果也能進出有賬,清清楚楚,並且總額低於十年俸祿之和,就當我剛才是在放屁!」

此話,比先前那句還要過分,頓時,如同滾油中落入了一滴冷水,掀起了劇烈的反應。非但絕大多數文官忍無可忍,甚至連一些武將,也都對王全斌怒目而視。

而那王全斌,卻毫無自覺,繼續冷笑著補充,「怎麼,我說錯了麼,諸君誰的家產,都是清清白白而來?百姓供著爾等吃穿,供著爾等揮霍無度,先皇對爾等監守自盜,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敵當前,爾等卻不思拼將一死報效國家,卻仍然琢磨著如何從老百姓頭上搜刮更多的錢糧,然後截留好處自肥。爾等對外卑躬屈膝,拿錢不當錢。對內則殘忍兇暴,敲骨吸髓。如此一群忘恩負義之輩,國家養爾等何用?還不如餵幾條狗,好歹賊人來了,也能張開嘴巴汪汪幾聲!」

「你,你該死!」鄭國公張昭被數落得眼前陣陣發黑,手指王全斌,哆哆嗦嗦地反擊,「文官屁股底下不乾淨,爾等就乾淨了。論家產之厚,誰比得上你的老上司常克功?!」

「老匹夫無恥!」作為常思的心腹和弟子,楊光義怒不可遏。一個箭步跳到張昭面前,拳頭高高舉起,「我師父的家財,都是放錢吃利息而來,比你等清白得多。」

「鄭公,請慎言!」唯恐楊光義當著柴榮的面兒毆打大臣,犯下不恕之罪,韓重贇趕緊閃身擋在了兩人之間,大聲斷喝。

緊跟著,原本準備最近就離開汴樑的鄭子明也站了起來,將楊光義強行拉回武將行列。臨回頭之時,卻衝著張昭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鄭國公張昭這才想起來,常思的兩個女婿都是誰?頓時脊背處就是一涼。趕緊收起肚子裡的委屈,斟酌該如何去補救。還沒等他把說辭編好,卻見常思長身而起,走到柴榮的御案前,大聲說道:「陛下,臣常思,在澤潞兩州放貸圖利,多年來,得利息數十萬,除去養兵和築城的花銷,還能折銀十萬。今日願將本錢和利息一併捐獻於陛下,以充抵禦外辱之資!」

「這……」話音落下,非但張昭本人,先前跟著他一道對常思含沙射影的眾文官們,也全都目瞪口呆。緊跟著,就紛紛低下了頭,臉孔紅得如同猴子屁股。

澤潞節度使常思有錢,會賺錢,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常思當年以五百親兵平定澤潞兩州,以高利貸逼迫地方豪強對自己俯首帖耳的創舉,也是得到了劉知遠的默許,並且令很多文官表示歎服。今天張昭被王全斌擠兌狠了,情急之下去翻常思的舊賬,原本做得就有些虧心。而常思毅然將高利貸的本錢和利息都交給國家的舉動,更令許多人自慚形穢!

唯獨瀛國公馮道,此刻依舊氣定神閒。見眾文官紛紛低頭看地,笑了笑,朝著唐國公常思輕輕拱手,「唐公,好手段,用十萬錢息和百萬不可能收得上來的舊債,逼滿朝文武三緘其口,這筆買賣,絕對合算。」

說罷,也不管常思如何反應,將身體又迅速轉向柴榮,鄭重躬身行禮,「陛下,老臣家底兒雖然沒有唐公豐厚,也捐捐出良田三千頃,汴梁城內商舖十二間,連同貨物,本錢,大概也能湊出十萬貫上下。不做抵禦外辱之資,只做收買敵國權臣之本,令其想方設法阻止各自的國主出兵,避免我大週四面受敵!」

「微臣願捐資兩萬,收買敵國!」

「微臣家底單薄,願捐資一萬貫,換取我大周百姓休生養息!」

「微臣願意捐資……」

「微臣……」

無論任何時候,文官的頭腦都比武將靈活,紛紛跟在馮道身後,鄭重表態。

捐出部分家產雖然令人肉痛,可是跟讓主戰派的意見佔據上風比起來,這點痛楚就可以直接忽略了。況且以前太祖皇帝念舊情,不追究大夥損公肥私,新皇帝卻未必有如此「雅量」。捐出部分家財換取對以往的貪污行為不予追究,這筆買賣,怎麼看怎麼划算!

「夠了,諸位愛卿的意思,朕明白了!」事關國家生死的廷議,竟然變成了募捐大會,柴榮被氣得臉色鐵青。用手拍了下桌案,大聲吩咐,「陳留侯何在?替朕把眾愛卿剛才的捐獻數額記錄在案,擇日將捐獻收齊,充實國庫!」

「臣遵命!」趙匡胤大步上前施禮,然後接過太監送上了紙筆,就開始動手「記賬!」

「真收啊?」眾官員肉疼地偷偷咧嘴,卻沒膽子當場耍賴,只好低下頭,默默地盤算,自己家裡那些產業可以讓出,哪些地方可以挪些錢財來,以彌補今天因為一時衝動所造成的虧空。

將眾人臉上的表情看在了眼裡,柴榮嘆了口氣,將目光再度轉向常思,「唐公,當年你在澤潞兩地放債之舉,乃是為了逼迫地方豪強們就範的權宜之計。朕聽先皇不止一次說過,先皇對此事也頗為贊同。然而,事情已經過去四、五年了,澤潞兩州的城防都已經整飭完畢,地方豪強們也沒有力氣繼續殘民自肥,所以,錢息朕收下,至於本金的債條,你回到任上之後,就一把火全燒了吧!」

「老臣已經將其獻給了陛下,陛下說燒,老臣絕無二話!」常思早就想好了自己該怎麼辦,再度站起身,肅立拱手。

「唐公坐,朕絕不辜負您老的一番苦心!」柴榮虛按了一下手臂,示意常思落座。隨即,又大聲吩咐,「來人,替朕擬旨,唐公常思,有大功於國,晉中書令,唐王。賜汴梁城外莊園一所,良田一千畝,以嘉其忠!」

「謝陛下!」常思第三次起身,恭恭敬敬給柴榮行禮。

君臣之間如此做作,武將們焉能還轉不過彎子來。也學著先前的文臣們那樣,紛紛表態要捐錢捐物,替國家籌備軍資,以御外寇。

柴榮對武將與文官們一視同仁,照先前的辦法,讓趙匡胤負責把大夥答應捐獻的錢財一一記錄在案。然後又勉勵了武將們幾句,笑著說道:「父皇剛剛龍駑歸天,偽漢就敢聯合諸國伐週,實在辱我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況且用錢縱使能買來一時平安,卻易令我大周上下心生懈怠。今後凡有外敵入侵,無論打得過,打不過,首先想到的就是花錢消災。長此以往,日削月割,我大周亡國無日矣!」

「陛下,即便大唐太宗剛剛即位之時,亦有渭水之恥。可短短幾年之後,便令突厥灰飛煙滅!」馮道越聽越不對勁兒,趕緊起身行禮,大聲打斷。

「朕不是唐太宗!」柴榮心裡微怒,皺了皺眉,低聲回應。

「大唐太宗,當然不是人人都能做得!」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幾朝幾代就只知道順著國君意思說話的馮道,今天卻突然一反常態,又躬了下身,大聲補充,「但陛下卻可以大唐太宗為楷模。此生甭說與其比肩,只要達到其一半,則天下幸甚!」

「你,你……」柴榮即便再尊老敬賢,也被氣得臉色鐵青。忍了又忍,咬著牙道,「瀛國公說得是,朕開春之後,就效仿唐太宗,禦駕親徵太原!」

明知柴榮已經到了暴怒的邊緣,馮道卻絲毫不做收斂,搖搖頭,冷笑著提醒。「陛下慎重,當心做了石重貴第二,喪師辱國!」

「住口,漢軍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朕,朕麾下有子明,有元朗,有諸位將軍,定然如泰山壓卵!」

「陛下不是泰山!」

「你……」柴榮終於忍無可忍,拔出寶劍,對著禦書案狠狠劈下,「休要胡說!朕意已決,親徵太原。群臣如敢再出言慢我軍心者,有如此案!」

「喀嚓!」書案從中央應聲而斷。柴榮扭過頭,提劍不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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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三生(一)

北京(太原)乾天殿,北漢皇帝劉崇站在御書案後,雙拳緊握,目光銳利如刀。

郭威死了!那個以繼承皇位為由,將他兒子劉贇騙了去,又在半路上痛下殺手的惡賊,那個篡奪了大漢江山,那個弒君、逼宮、裝模做樣的陰險小人,居然這麼快就病死了!而他,這兩年一直在積蓄力量準備南下報仇,這兩年一直在向遼國搖尾乞憐,只求對方能夠在他出兵之時派遣一支大軍前來助戰!

蓄滿全身的力氣,卻沒等出拳,對手忽然憑空消失。這滋味,比用鐵鎚去砸棉花包還難受百倍。而無論這當口心裡頭多難受,多失落,他還都不能說出來!說出來,也未必有人聽得懂!

「郭家雀兒是十天之前,心力憔悴而死。偽齊王高行週、魏王符彥卿、澤潞節度使常思、瀛公馮道、太尉白文珂等賊,擁立其義子郭榮即位。逆賊鄭子明被封為輔國大將軍,歸德侯。逆賊趙匡胤被封為殿前軍都指揮使、懷義將軍、陳留侯。逆賊高懷德……」樞密副使趙華非常盡責,將細作們冒死送回來的情報,一一向劉崇以及在場文武說明。

「一群乳臭味幹的毛孩子罷了,除了符老狼和高白馬兩個之外,其他人都不必關注!」大將張俊上前數步,不耐煩地打斷。「陛下,末將願領三萬兵馬,一探偽週虛實!」

「常克功領兵去救郭威的小命兒,澤潞兩州正好空虛。此刻,的確是南下的最好時候!」大將胡得功也上前一步,主動請纓。「末將願令一萬兵馬做前鋒,替陛下奪了潞州!毀了常思的老巢!」

「兒臣也願意領一哨兵馬,去取趙州!」三皇子劉鎬早就忘記了當年所吃的虧,也叫囂著上前湊熱鬧。

「取趙州不如取府州,趁機將折家連根拔了,可斷偽週一臂!」四皇子劉鍇不甘居於劉鎬身後,跳出來大聲嚷嚷。

「陛下,伐喪,不祥!」右相衛融處事謹慎,聽武將們越說越輕鬆,趕緊上前半步,衝著劉崇深深施禮,「況且馬上就是冬天,城外不可久居。澤潞兩州的守軍,只要閉門不出,就能令王師徒勞而返!」

「什麼伐喪不祥?那郭家雀乃謀反篡逆之輩,老天爺收了他,是因為他惡貫滿盈!豈可真的拿他當作一國之君?」兵部尚書馬原素來跟衛融不睦,出言針鋒相對。

「陛下,那郭家雀兒雖然得國不正,卻有遺恩於中原之民。我等豈能因為私仇,就小瞧了他在中原文武和百姓之間的威信?萬一引得中原軍民同仇敵愾,我軍即便有雄師百萬,恐怕也難過黃河半步!」翰林學士郭無為見狀,立刻出馬給衛融幫腔,

「不過黃河,至少能拿下整個河東?」

「拿下地盤,拿不下人心,地盤又怎麼可能保得住?」

「敢暗通敵國者,族誅!」

「這些年,幾位殺的人還少麼?百姓們還不是一瞅到機會,就拖家帶口往難免逃?」

……

轉眼間,文臣和武將們就爭執了起來。吵得房樑上簌簌土落!

「夠了,有完沒完!爾等眼裡,到底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劉崇被吵得頭大如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大聲斷喝。「」

爭執聲嘎然而止,文臣們都紅了臉,訕訕地退回原位。以張元徵為首的武將們,也覺得好生無趣。齊齊向劉崇抱了下拳,口中說道,「末將知錯,請陛下息怒」然後也低著頭重新站在了禦書案兩旁。

劉崇默默地等眾人都站直站穩,手扶桌案,喘息著補充,「朕不在乎什麼伐喪不伐喪,朕也不在乎能不能得民心。朕只在乎,能不能給朕的長子報仇。所以,這兵,一定要出。只是今年冬天出,還是開了春之後再出而已!」

他,原本就沒想過當皇帝,更沒想過當一個聖明天子。是四年前,郭威篡奪了他侄兒的皇位,又騙走了他的兒子,才讓他不得不自立為帝。他之所以當皇帝,是為了復家國之仇,不是為了拯救萬民,更不是為了一統九州。所以,只要能報仇,他不惜採取任何手段,付出任何代價。

「冬日發兵,士卒手腳都容易生凍瘡,亦容易得傷風。當年幽州韓氏就是因此而吃了敗仗,平白成就了姓鄭的豎子之名!」到底薑還是老的辣,樞密副使趙華的想法,其實跟衛融等文官差不多。但表達方式和話語所起到的效果,卻跟衛融等人先前截然相反。

當年幽州韓氏的數萬大軍,被鄭子明帶著幾千鄉勇拖垮的例子,北漢君臣都不止一次揣摩過,當然明白其中最關鍵處在哪。當即,劉崇眼睛的紅色,快速消退。將目光轉向武將之首張元徵,沉聲詢問:「張樞密,你以為如何?今冬發兵,有必勝的把握麼?」

甭看先前跟衛融等文官吵得兇,到了該認真的時候,張元徵卻立刻謹慎了起來。斟酌再三,出列向劉崇拱手,「冬天出兵的話,拿下潞州,問題不大。全取澤潞兩州,恐怕會有些困難。至於攻入汴梁,陛下,請恕末將直言,光憑我大漢一國之力,即便把出兵的時間拖到明年春天,依舊沒有絲毫可能!」

「那你……」劉崇氣得兩眼一瞪,本能地就想質問張元徵先前跟文官們針鋒相對時,怎麼把氣焰那麼旺盛?但話到了嘴邊上,卻又忽然失去了質問興趣,搖搖頭,嘆息著道:「那你有什麼辦法,乾脆直說吧,沒必要跟朕繞彎子!朕不想搶誰的地盤,朕只想儘早將郭威從墳裡扒出來,挫骨揚灰!」

「連橫!」張元徵雖然是武將出身,心思卻比許多文官還靈活。咬了咬牙,大聲回應,「此前末將等人所提的先取潞州或者府州,然後再一步步尋機向南蠶食,乃是最穩妥的辦法。既然陛下等不及,那就趁著郭榮小兒剛剛登上皇位,無暇他顧之機,派遣使節,聯合大遼、孟蜀、南唐和幽州韓氏,明年開春,四家共伐偽週!」

註:終章了,大約還有兩三節就結束。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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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宏圖(九)

「啊?」鄭子明大吃一驚,趕緊起身,一邊跟著柴榮向外跑,一邊大聲吩咐,「來人,去取我的藥箱和銀針來,還有,還有常用的那個箱子!」

「都有,太醫那邊都有。刀具不要隨身帶,讓人先送到宮門口,交侍衛檢驗後才能使用!」柴榮心裡急得火燒火燎,卻依舊沒忘記提醒鄭子明避嫌,扭過頭,大聲吩咐!

「好,也好!」鄭子明遲疑了一下,用力點頭。

在臨回汴梁的途中,他曾經應柴榮所請,替郭威把過一次脈。當時已經感覺到了此人生機不旺。還特地開了調養和滋補的藥方,請太醫們過目後給郭威按時煎服。本以為憑著自己的一身絕技,至少能讓郭威再多活上兩三年,誰料連一個月都不到,情況就急轉直下。

可現在,也不是詢問郭威近期為何沒有按時吃藥的時候。只能跟在柴榮身後跳上了馬背,然後在太子侍衛的保護下,風馳電掣般趕往皇宮。

等兄弟二人來到御書房內,郭威卻已經從昏迷中醒轉,正斜臥在一張臨時搬來的床榻上,蓋著被子,與馮道、鄭仁誨二人交代近期需要處理的公事。殿前軍都虞侯張永德、禁衛軍都指揮使白文珂、禁衛軍副都指揮使韓重贇、齊國公高行周、魏國公符彥卿,以及趙匡胤、高懷德等若干後起之秀,也係數在場,一個個分坐在床榻兩旁的胡凳上,滿臉焦急。

鄭子明偷眼望去,只見大周皇帝郭威紅光滿面,目光如電,但額頭上卻隱隱有一股黑氣盤旋不散。頓時心裡就叫了一聲「不好!」。匆忙行過君臣之禮後,*步上前請求給對方切脈。而郭威卻果斷地擺了擺手,大聲拒絕道:「算了,世間哪有不死之人?朕的情況朕自己知道,迴光返照而已。你又不是神仙,難道還能起死回生不成?!」

「這,陛下,末將,末將……」鄭子明自打記憶漸漸恢復以來,憑藉一手高明的醫術,救活了至少上百人。卻從來沒遇到過對死亡看得如此平靜,居然拒絕自己施救的患者。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勸才好。只能將目光轉向柴榮,希望「病人家屬」能說服病人振作起來,切莫再耽擱搶救時間。

然而,還沒等柴榮開口,郭威卻又搶先說道:「你不用看他,朕今天不會聽任何人的。你那方子朕找人看過了,的確可以緩解症狀,讓朕再拖上一年半載再死。但朕硬氣了一輩子,卻不想最後的日子裡,像個癆病鬼一般纏綿病榻!所以,朕就讓人把藥湯都倒了,這些日子一口都沒吃!」

「啊!」話音落下,非但鄭子明大吃一驚,在場其餘所有文武,也全都目瞪口呆。

很明顯,是郭威自己一心求死,才導致今天的油盡燈枯。可以往尋死之人,都是因為受到的重大打擊,生無可戀。而郭威卻剛剛挫敗了王峻和王殷兩人的聯手逼宮,再度確立了皇位繼承的人選,並趁機重新理順了朝廷內外的秩序,春風得意!

正茫然不知所措間,卻又聽郭威笑了笑,低聲說道:「四年半前朕得知全家被屠的消息,就已經心如死灰。但那時大仇未報,君貴和一眾兄弟也沒有找到出路,所以,朕不敢立刻就死!如今,老兄弟們該安頓的,安頓好了。自己作死的,也死透了。君貴又已經站穩腳跟,在可道和大兄的輔佐下能夠將朝政處理得井井有條。朕,朕還有什麼可留戀的?早點去了,也能早些跟青哥、意哥他們團聚。說不定還可以重新投胎,下輩子再全父子之誼!」

「父皇!」柴榮大喊了一聲,噗通跪倒,淚如雨下。作為義子,他自問這些年來,已經竭盡全力在替義父化解心中失去親人的痛苦,竭盡全力在用新奇事物轉移義父的注意力,卻沒有想到,義父心中的痛苦居然依舊如此之深,深到對皇位和生命都毫不留戀。

「起來,起來,莫哭,君貴,你是個好孩子,為父,為父一直以你為榮!」郭威在床上欠了下身子,示意眾人將柴榮扶起,「為父這分基業,交給你,非常放心。你日後一定會做得比為父還好,重鑄九州,再現漢唐盛世!」

「父皇,孩兒不孝,孩兒擔當不起,還請父皇切莫放手,還請父皇再辛苦幾年!」柴榮聽得心如刀割,匍匐著爬到床邊,拉著郭威的一條胳膊大聲求肯,「父皇,子明,子明的醫術,是孩兒親眼所見,真的能生死人而肉白骨。父皇,求您,求您就讓他給您把把脈吧!來人,把鄭將軍的藥箱和刀具,全都搬進來,還有,還有鏡子和鯨油燈!」

最後一句話,他幾乎是吼著向門外吩咐。眾侍衛聞聽,答應一聲,立刻去取醫療急救用具。郭威見了,也不阻止,只是又笑了笑,伸手摸了下柴榮的頭,低聲道:「何必呢?生死人而肉白骨,那是因為人心未死。朕的心四年前就已經死了,你又何必平白壞了你義弟的名聲?」

「子明,子明,快救人,救人!」柴榮哪裡肯聽,只是瞪著淚眼大聲催促鄭子明對自己的義父施以妙手。

馮道、鄭仁誨、符彥卿和高行周等人見狀,也含淚上前相勸。都建議郭威不要再固執己見,辜負了太子的一份孝心。郭威聽了,心中不覺一暖,想了想,笑著道:「也罷,那就讓鄭將軍試試他的回春妙手。贏公,大兄,魏公,齊公,你們四個聽好了,無論最後能否給朕續命,都不可怪罪醫者。否則,這天下,今後誰還敢給皇家治病?」

「臣等遵旨!」馮道、鄭仁誨、符彥卿和高行周等人喜出望外,齊齊躬身答應。

趁著鄭子明在侍衛的協助下匆忙準備藥物和器具的時間,郭威衝著柴榮點點頭,又笑著說道:「你目光長遠,心胸開闊,且能慧眼識人,今後應該能做個有道明君。別的事情,為父就不多囉嗦了,但有一件事,你必須答應。」

「父皇儘管吩咐,甭說一件,一千件都可以,只要您能一天天好起來!」

「你這孩子,到現在還跟為父提條件!」郭威笑了笑,低聲嗔怪,「好得起來,好不的起來,你都必須答應,給重進一條活路,無論他將來怎麼冒犯於你。」

「這?」柴榮頓時微微一愣,然後用力點頭,「兒臣可以發誓,有生之年,絕不碰重進半根指頭,哪怕他罪在不赦!」

「他只是一個庸才,經過這次的教訓,怎麼可能再犯下不赦之罪?」彷彿看出了柴榮的不情願,郭威又笑了笑,嘆息著補充,「為父知道,你恨他。恨他利慾熏心,跟王峻等人聯手逼宮。恨他讓為父病成了這般模樣。可等你到了為父這般年紀,就會發現,如畫江山也罷,萬貫家財也罷,都比不上身邊還有幾個血脈相連的親人。與其讓你到了老時後悔,為父還不如提前把話說明白,讓你趁早熄了收拾他的念頭!」

「父皇儘管放心,孩兒一定將重進高官厚祿養起來,對他的孩子也絕不另眼相看!」柴榮自己,也在四年前那場浩劫中失去了全部親人。所以很容易就理解了郭威的想法,再度鄭重點頭。

「那就好,那就好!」郭威終於放了心,疲倦地笑了笑,閉上眼睛養神。不多時,又張開雙目,繼續說道:「想當年,劉知遠、我、還有常克功,兄弟三個許下宏願,誓要結束這七十餘年混亂,重整河山,給自己,給黎民百姓都尋一條活路。只可惜,走著走著,大夥就都變了。劉大哥一心把火要當皇上,當了皇上之後還怕我跟常克功篡他的位。常克功為了自保和自污,在澤潞兩州刮地三尺。為父更是不堪,乾脆做了一個擁兵自重的權臣,讓誰想動為父,都得掂量掂量……」

「陛下,別說這些,別說這些。那件事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沒等柴榮做出反應,常思已經含著淚上前,大聲祈求。「你我都是被逼無奈。你做了皇帝之後,比劉大哥當年好一百倍!」

「那又如何?」郭威看了他一眼,搖頭苦笑,「兄弟三個,終究還是有始無終!」

隨即,又將目光轉向柴榮、趙匡胤和正在忙碌的鄭子明身上,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君貴,當初為父聽聞你跟元朗、子明義結金蘭,就立刻想到了後漢高祖,常節度和為父。我們三個當年沒完成的志向,今後要由你們哥仨兒來繼承了。你們哥仨,將來一定要有始有終,切莫再重蹈我們的覆轍!」

「兒臣時刻牢記於心!」柴榮迅速扭頭看了一眼趙匡胤和鄭子明,大聲許諾。

說話間,鄭子明已經將急救需要用的藥物和各種設施準備停當,隨即,請馮道、鄭仁誨等人都退到了屋外,只把符彥卿、柴榮和趙匡胤三個留下充當幫手,一面用烈酒洗了手,一面將郭威的身體放平,掀開胸前的衣服,先拿銀針刺激穴位,再用手掌反覆按摩活血。

郭威的身體,已經隱隱泛起了暗青色。心跳也時有時無。鄭子明見了,立刻知道自己這次恐怕真的回天乏力了,只能先偷偷沖柴榮和符彥卿兩個搖了搖頭,然後盡力通過針灸和按摩兩種手段相配合,拖延郭威離世的時間。

在他的全力施為之下,郭威頓時覺得身體輕鬆了不少。閉著眼睛休息了片刻,又笑著問道:「子明,朕這些日子,一直該猶豫如何封賞於你。按理說,你先有治河,救民之奇功,這次又冒死領兵前來救駕,將王峻打了個落花流水,朕,朕怎麼封賞你都不為過。但,但你先偷偷摸摸將你父親藏了起來,然後又偷偷摸摸替君貴打造了一支蓋世精銳,分明是小瞧了朕的胸襟。朕,朕又不知道該不該罰你,所以,才一直拖延到現在。唉,朕雖然身為皇帝,但也是一個凡夫俗子。你,你切莫怪朕!」

「末將不敢!」鄭子明的手,輕輕抖了下,然後繼續輕輕在國外胸口附近挪動,不疾不徐。

他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如果換了劉知遠當政,恐怕光是將父親藏起來不交給朝廷這個罪名,就足以招來大軍的討伐。而郭威,明知道一個前朝皇帝活在世上,會給他大周帶來怎樣的威脅,從三年多之前到現在,卻始終選擇了不聞不問。這份胸襟,氣度,換了鄭子明自己都未必達得到,如何不令人佩服有加。

正默默地想著,又聽郭威笑了笑,繼續補充道:「念在你以前受過那麼多罪,難免對世人失去了信心的份上,朕就不怪你了!可道,進來替朕擬旨!冠軍大將軍鄭子明屢立奇功,封歸德郡侯,晉輔國大將軍,樞密副使,天雄軍節度使,移鎮鄴都,督辦河北防務!」

「臣領旨!」馮道答應一聲,入內向郭威行禮,然後又匆匆退下。

「末將,末將謝陛下鴻恩!」鄭子明一邊向郭威謝恩,一邊用手加速在後者胸口移動,雙目當中,淚水無聲地流下。

天雄軍節度使,這是郭威起兵清君側之前的職位,也是大周所有地方節鎮當中,權力最重的一個。從此之後,大周的半壁江山,幾乎都交在了他手上。如果他心生惡念,數日之內,就揮師殺到汴梁城外,取柴榮而代之!

感覺到了落在自己胸前的淚水,郭威淡淡一笑,低聲說道:「好了,你別廢力氣了。心死,怎麼可能救得活?讓朕安安生生的走吧,何必勉強拖延那一天半天,平白吃許多苦楚?」

說罷,不待柴榮等人勸,自行翻了個身,擺脫了鄭子明的雙手,將胸口朝向了牆壁。「君貴,為父吝嗇了一輩子,死去之後,你切莫鋪張浪費,違了我的本心。擇吉地立墓,將我跟你姑母,還有青哥他們幾個合葬就行了。墓前立一石碑,告訴世人,為父習慣於節儉,死後也不會有珍寶相伴。紙衣,瓦棺,棺旁在放一幅鎧甲,一桿長矛足夠。馮道和鄭仁誨都是宰相之材,年紀卻比為父都長,想必也輔佐不了你幾天。今後,內政可用范質和王溥,武事,武事多多依仗你的兩個結拜兄弟和潘美、抱一。若是能光復燕雲十六州,就在朕墓前點三柱香。若是能一統九州,就給朕再多燒一幅輿圖,朕即便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會大醉一場。切記,切記!」

說罷,無論柴榮等人如何苦勸,再也不肯讓鄭子明施救。

當夜,大頭兵出身的皇帝郭威,崩於御書房。臨終之前,唸唸不忘當初跟劉知遠、常思三人發下的宏願,收復燕雲,重塑九州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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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宏圖(八)

這,可是一道如假包換的亂命。

此地距離汴梁往少了說也有一百多里遠,年青將士晝夜狂奔都得累趴下大半兒,更何況郭威、白文珂、常思這種已經年過花甲的老頭子!然而,這節骨眼兒上,他又不能當眾頂撞郭威,只好先大聲領命,然後趕緊派人去通知柴榮。

好在柴榮從不辜負他的期待。追上來後,三言兩語,就令郭威改變了主意。下令大軍掉頭向北,先去胙城內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拔營啟程。

殿前軍、禁軍、滄州軍、外加符、高、常三位地方諸侯麾下的兵馬,總計加起來超過了十萬,並且彼此之間互無統屬關係,預先也沒做相應準備。安置起來非常麻煩,一直忙碌到了後半夜,鄭子明、趙匡胤和高懷德等人,才終於能撈到機會休息。哥仨隨便找了間空房子,倒頭就睡。然而,還沒等他們睡踏實,耳畔卻突然又傳來一陣號角聲響。卻是附近的幾個州縣官員,聽聞皇帝親征,特地趕來「護駕」!

「早不來,晚不來,聽說王峻兵敗,就立刻來了!這群牆頭草,也不怕轉彎太大扭了腰!」高懷德起床氣大,拍著床沿兒破口大罵。

「他們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況且有皇上在,也輪不到咱們這些武將來多嘴!」趙匡胤這幾年在節度使位置上歷練,深得為官之道。唯恐鄭子明在高懷德慫恿下,又跑出去多事,趕緊低聲出言開解。

鄭子明原本就不是什麼刻薄之人,對這年頭大多數官員的操守,也從沒報多大希望。所以聽了趙匡胤的話,立刻笑著點頭,「二哥說得對,咱們犯不著跟這群庸才一般見識。你們二位繼續抓緊時間睡覺,我去讓潘美在城外隨便給他們安排個地方駐紮,明天早晨等著皇上處置。王峻和王殷都已經落網了,這時候,無論是誰出面,外邊的人都翻不起任何風浪來!」

說罷,吩咐前來報信的親衛,拿了自己的佩劍去找潘美,一切交給後者隨意安置。自己則繼續蒙頭呼呼大睡,直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才又去拜見了郭威,然後按照後者吩咐領軍向汴梁出發。

這一回,大軍便依照正常的行軍規矩,每十五里一小歇,三十里一大歇,每日行軍六十里便徹底停下來安營紮寨。足足走了兩整天時間,才來到了汴梁城外。然後又是劃定區域,分頭駐防。又是抽調精銳,重新組建殿前軍首守衛皇宮,直折騰了小半個月,才終於宣告風平浪靜。

這期間,王峻、王殷、李重進三人的嫡系,全都被從殿前軍裡清除。低級軍官和普通士卒解甲歸田,中級和高級軍官,根據其所參與叛亂的程度,或者被投入監獄服刑,或者被發配到西北折氏帳下,去防備黨項各部。除了少數十幾個手上沾了過多人血的傢伙被斬首之外,其餘大多數,都保住了性命。

太尉王殷當初曾經一心置郭威於死地,後來又力主誅殺那些試圖給柴榮和常思兩個的通風報信者及其家人,罪孽深重且結仇太多,連同他的弟弟王固一道,被郭威賜予了毒酒。樞密使王峻雖然為整個逼宮事件的主謀,卻始終堅持不准任何害了郭威的性命,最後又是主動放棄了抵抗,沒有一條路走到黑。所以郭威也投桃報李,拒絕了符彥卿和白文珂兩人的提議,沒有判處王峻極刑。只是將王峻本人和其弟、其子一道削職為民,全家貶去了商州。此生沒有赦令,不得返回汴梁!

幾乎所有參與「逼宮」者,都沒落到好下場。但有三個人,卻屬於例外。第一,便是老將軍白文珂,此人原本就是郭威刻意留在外邊的「暗子」,王峻前腳帶領大軍離開汴梁,此人後腳就偷偷派遣心腹跟常思建立了聯繫。隨即二人裡應外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擒下了王殷,救出了郭威。所以此番平息叛亂,白文珂的功勞理所當然被列為第一。非但超過了千里來援的符彥卿和高行周,甚至把柴榮和鄭子明哥倆,也遠遠甩在身後。

第二個例外,則有點出乎所有人預料。居然是韓重贇的父親韓朴!原本率軍抵達汴梁之後,鄭子明還打算用自己的功勞,來替好朋友的父親抵消一部分罪孽。誰料後來一打聽,才發現韓朴在自家岳父常思入城的當晚,居然是出力最大的一個。硬是憑著手中酒壺,將王家的幾個嫡系子弟,盡數灌得人事不省!讓王殷在關鍵時刻,徹底變成了聾子和瞎子,連個通風報信的人都找不到!

所以,韓朴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幫忙贖罪,憑著自家功勞,就平安過關。並且被連升數級,再度當上了一名都指揮使,奉命跟們自家兒子韓重贇一道,去協助老將白文珂,重組龍武禁衛軍。至於韓朴是早就搭上了白文珂的線兒,還是見風使舵,果斷投機成功,那就不得而知了。朝廷的封賞文告上沒有細說,鄭子明也不好意思刨根究底。

最後一個例外,則是試圖窺探太子之位,並且跟王峻、王殷二人狼狽為奸的李重進。按照鄭子明和趙匡胤、高懷德三人的想法,李重進這廝即便不會像王殷那樣被一盞毒酒了結性命,至少也得被發配邊關去做大頭兵!先好好鍛鍊上幾年,才有機會東山再起。

誰料,在處置完了王峻的第二天,郭威就命人把李重進從監獄提到了皇宮。先親自拿起馬鞭,劈頭蓋臉地將此人一堆臭揍,然後又讓太監將此人推到了柴榮面前,命其當著自己的面兒,向太子跪拜請罪。至於是生是死,全在太子一句話下。

以柴榮的聰明,豈能想不到自家義父,是割捨不下舅甥之情,試圖放李重進一馬?於是,乾脆順水推舟,以表弟李重進年少無知,容易受到奸人矇蔽為理由,替他求情。郭威聞聽,頓時老懷大慰,先將柴榮好好誇獎了一番,接下來又用馬鞭逼著李重進向柴榮跪拜謝恩。待柴榮親手將李重進扶起來之後,才打發此人回家閉門思過去也!

「皇上這樣做,雖然全了親情,卻,卻也太不把國家法度放在眼裡了!」高懷德跟李重進以前就有過節,見此人犯下了「謀逆」之罪,居然只挨了一頓鞭子就能矇混過關,心裡未免有些不舒服。找了個沒外人的機會,跟鄭子明小聲嘀咕,「皇上就不怕,不怕其他人傚尤,或者姓李的狗改不了吃屎?反正犯再大的錯兒,也是一頓鞭子。養上十天半個月,就又能活蹦亂跳!」

「皇上身邊,總計也沒剩下幾個家人了,他當然下不去手!」對郭威的舉動,同樣身邊沒幾個親人的鄭子明,倒是非常理解,笑了笑,低聲回應,「至於狗改不了吃屎,他以後得有機會才行!你沒看麼?這幾天皇上把殿前軍整個都交給太子了,即將重建的禁衛軍雖然是白文珂主事,可白老已經七十多了,哪還拿得出精力?最後還不得依仗韓重贇?手握殿前軍和禁衛軍,汴梁城內,今後誰還能有機會動太子一根寒毛?」

「這倒是!」高懷德轉了轉眼珠,輕輕點頭,「皇上的謀略,高深得很。咱們當初急急忙忙趕來救駕,誰成想他都落到那種地步了,居然還能倒轉乾坤?」

「我也沒想到,我還以為,總得先把王峻擒住,然後兵臨汴梁城下,逼王殷投降呢!」鄭子明又笑了笑,佩服地點頭。

前一陣子那場平叛之戰,有很多地方,都出乎他這個運籌帷幄者的預料之外。特別是郭威在身邊沒有一兵一卒的情況下,還能瞬間翻盤的事實,現在回想起來,還讓他感覺難以置信。

可轉念一想,郭威能從普通大頭兵爬上皇位,怎麼可能是個簡單之輩?先前之所以被王峻和王殷等人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方面是因為忽然病重,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對老兄弟們疏於防範而已。當他恢復了體力,並且完全拋開了舊情,王峻和王殷等人,又怎麼可能是其對手?弄不好,連柴榮、自己、符彥卿和高行周等人的舉動,都在郭威的算計之內。只是大夥都不知道罷了!

「不過讓韓大哥主持禁衛軍重建,哪如用你!」高懷德抱怨夠了皇帝徇私,又忽然替鄭子明打起了不平。聲音不高,卻把後者結結實實嚇了一大跳。

「別瞎說!」迅速向四周看了看,鄭子明大聲喝止,「藏用,你是嫌我活得安生了不是!先前坐鎮河北七州,已經把我給架火上烤過一次了。若是再加上一個禁軍,我肯定會成為眾矢之的!」

「怕什麼,有太子呢!」高懷德撇了撇嘴,聲音雖然低了些,臉上卻寫滿了不服,「況且你這次的功勞,也是明擺著的。皇上連韓大哥他父親,都給升了數級。怎麼到現在,對你還一點兒封賞還沒有?」

「可能,可能還在斟酌吧?」對於郭威遲遲沒對自己論功行賞之事,鄭子明心裡也頗為忐忑。想了想,苦笑著回應。

時隔這麼多年,前朝皇子的身份,依舊是他擺脫不了的麻煩。即便雄才偉略如郭威,恐怕也無法忽略他身上淌著後晉皇家血脈的事實。

太子是太子,皇上是皇上,二人永遠不能混為一談。太子柴榮跟他是過命的交情,知道他沒有野心,對權力的慾望也不太強盛。而柴榮的義父郭威,卻不知道這些,且一輩子經歷了無數腥風血雨。

柴榮當年跟他義結金蘭的時候,還只是節度使的養子。而他,還走在挖掘自家身世之謎路上。二人當時,恐怕誰都沒想到今天。更沒想到,當初在路上一起所設想的那支新軍,已經徹底變成了現實。

七鎮之地,數萬精兵,戰鬥力絲毫不低於傳說中的銀槍效節軍,規模卻是銀槍效節軍的數倍。在鄭子明的記憶中,所有碎片都早已經拼湊完整。但所有碎片也沒有記錄過這種情況,更沒有預示過這一天的到來!

在後唐的幾代皇帝中,李嗣源應該不算昏庸。可李嗣源都不放心銀槍效節軍的存在,寧可毀了它,也不容忍他對自己的皇位構成威脅。郭威的胸懷,比得上李嗣源麼?當柴榮將河工的真正戰鬥力和訓練經過如實告知他以後,他,他會做如何打算?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正鬱鬱地想著,耳畔忽然傳來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緊跟著,柴榮推門而入,抓住他的手腕,轉身邊走,「老三,快,快進宮。父皇,父皇剛才原本好好的,卻,卻突然就暈了過去。太醫,太醫們全都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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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宏圖(七)

「也罷,既然鄭將軍如此有把握,老夫就不多置喙!」符彥卿不知道自家侄兒的哪裡來得自信?然而作為前來助陣的客軍,卻不能越過柴榮自行調兵遣將。猶豫再三,無奈地點頭。

「殿下在哪兒,速帶老夫去見殿下。」高行週心中的想法其實跟符彥卿差不多,乾脆直接命令自己的次子高懷亮頭前帶路,等跟柴榮會了面之後,再做定奪!

「殿下說他甲冑在身,不便親自前來迎接。兩位長輩可以先跟他合兵一處,然而再慢慢趕往胙城!」臨出發前,符昭文早就得過柴榮吩咐。笑呵呵地又行了禮,大聲回應!

「也好!那就先合兵一處!」符彥卿和高行周朝各自身後看了看,輕輕點頭。

反正王峻已經逃走那麼長時間了,現在去追,一時半會兒也未必追得上。還不如先見了柴榮,聽聽他跟鄭子明二人到底作何打算。

抱著客隨主便的想法,二人先將隊伍跟柴榮的嫡係部隊靠攏到一處,然後跟著符昭文和高懷亮去拜見太子。柴榮哪裡敢在自家岳父面前託大?聽到親兵匯報之後,搶先一步上前迎接。雙方先客套了一番,彼此見過禮,隨即就迅速又將話頭轉向了戰事。

「那王峻……」符彥卿是柴榮的長輩,資格和實力也比高行週略強,所以率先開口提出疑問。

「子明對此早有安排,岳父和齊王若是不放心,不妨跟著孤一道去追。」柴榮對此早有準備,笑了笑,低聲打斷。

符彥卿和高行週二人猜不出柴榮肚子裡到底打得什麼主意?只好將信將疑地點頭。三家兵馬合在一處,留下李順兒帶著兩營弟兄負責收攏俘虜和禁軍的潰兵。其他人,匆匆忙忙又踏上了征途。

耽擱了這麼長時間,當然不可能馬上咬住禁軍的尾巴。但是在沿途當中,卻總有一夥接一夥的潰兵主動前來投奔,都說先前是受了王駿欺騙,才會跟太子為敵。如今幡然悔悟,決定要痛改前非。請殿下大人大量,給與一次機會將功贖罪云云。

柴榮先前之所以放任王峻帶領大部分禁軍從容撤離,存的就是不想多做殺傷的心思。如今見潰兵能主動前來投靠,豈有拒之門外的道理?當即讓高懷亮單獨領了一支隊伍,專門接納禁軍將士,一路走一路收編,沒等看到胙城的影子,收編的兵馬數量已經逾萬。

符彥卿和高行週見此,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卻又擔心王峻化名逃走,去投奔契丹,然後引賊入寇。特地叫來了各自的心腹,命令他們帶著騎兵去封鎖沿河個個渡口,捉拿王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就是挖地三尺,也堅決不能讓老賊成為漏網之魚!

大周樞密使王峻,哪裡知道自家的形象,在別人眼裡是如此的不堪?此刻的他,正帶著樊愛能、李岡、何徵等人,直撲胙城北門。沿途中,雖然眾將麾下的兵卒,都差不多逃走了一大半兒。但每個人畢竟都有一部分心腹嫡系還在咬著牙堅持,這些兵馬全部加起來,數量依舊高達一萬五千餘眾,實力依舊不容輕視。

眼看著目的地已經近在咫尺,樊愛能等人,心中也勇氣頓生。策動坐騎湊到王峻身側,七嘴八舌地提議,「樞密,於今之際,最重要的是及時跟太尉聯絡,讓他提前做好準備。」

「對,胙城雖然有城牆和護城河,但畢竟是個彈丸之地。我軍又剛剛遭受挫折,士氣低落。」

「胙城只可以暫且容身,卻不可做長久駐守打算。我軍糧草輜重也都丟失殆盡……」

「先進城再說!」王峻不想聽眾人的囉嗦,皺著眉,大聲打斷,「都小心些!出發之前,老夫曾經留下數千人馬守在這裡,按道理,此刻他們應該出來迎接……」

話剛說了一半兒,忽然間,半空中傳來一陣恐怖的嗩吶聲響,「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緊跟著,已經伸手可及的吊橋,猛地被迅速扯起。胙城的四門,同時關閉。北側敵樓上,數百張角弓迅速拉滿,瞄準城外。一名虎背熊腰的將領從敵樓的二層探出半個身子,手舉銅製的喇叭,大聲斷喝:「王樞密莫走,趙匡胤在此恭候多時!」

「你,你……」王峻眼前一黑,差點從馬背上直接栽落。好在身邊的親信及時扶了一把,才避免了他當眾出醜。「你這小賊,欺人太甚!來人,給我奪城!」

如此亂命,樊愛能、李岡等人如何肯聽,紛紛抖動韁繩,扭頭便走,「樞密,追兵,追兵就在身後!」

胙城去不得,還有陳橋驛。過了陳橋驛,就可直奔汴梁。汴梁城的城高池闊,還可以劫持了郭威做人質。大夥未必沒有機會,跟柴榮討價還價!

「不能走,越走,軍心越亂,士卒全都跑了,爾等回到汴梁也是等死!」王峻大急,扭過頭,衝著樊愛能等人厲聲提醒。然而,這個時候,眾將誰還拿他的話當回事兒?各自帶著麾下嫡系,爭相逃命,任他喊破嗓子,都絕不回頭。

王峻無奈,只好也撥轉坐騎,帶著自己的鐵桿親信跟上逃命隊伍。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舉頭張望。眼睜睜看著眾人麾下的弟兄,越走越少,越走越稀,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更沒有勇氣派人去阻攔。

匆匆忙忙跑到了天色將暗,隊伍才終於又重新穩定了下來,全部弟兄加在一起,也只剩了五千出頭,並且個個精疲力竭。

回頭掃了幾眼,好像並沒有追兵尾隨,樊愛能等人頓時又恢復幾分底氣。在官道旁找了個避風之處,吩咐大夥停下來吃些幹糧,恢復體力。

「還是早點兒走吧,免得夜長夢多,汴梁城內也出變故!」一連串的打擊之下,王峻看上去比當初領兵離開汴梁時,足足老了二十歲。策馬走過樊愛能等人身邊,沒精打采地開口提醒。

「樞密先前把別人看成了無知小兒,如今又覺得對方能一步十算,這前後的變化,也忒大了些!」樊愛能一肚子怨氣正沒地方發,聽王峻說得虛玄,忍不住低聲嘲諷。

「可不是麼,大人今天早晨,還說要滅此朝食呢!結果大夥連晚飯都差點沒的吃!」

「早知道柴榮如此難對付,咱們何必趟這趟渾水。李重進做太子,和柴榮做太子,不是一個樣麼?大夥這輩子又沒指望封侯拜相!」

「這回好了,能不能將汴梁城裡的家眷接上,去投奔西蜀都兩說了!早知道這樣……」

李岡等人,也徹底對王峻失去了敬畏,一個個撇著嘴,冷言冷語。

「當初老夫沒逼著你們,是你們自己要跟著老夫幹的!」王峻氣得臉色鐵青,梗著脖子大聲反駁,「況且如今也不是窮途末路,只要能回到汴梁,老夫就還有機會逆轉乾坤!」

話音未落,耳畔忽然又傳來一陣低沉的畫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如寒冬臘月的北風,吹得人心裡一片冰涼。

「不是,不是滄州軍,他們,他們用得是嗩吶!」

「是咱們的人,太尉來接應咱們了!」

「肯定不是滄州軍,滄州軍不用號角!」

樊愛能、李岡、何徵等人,個個臉色煞白。單手抓起兵器,翹起頭,望著號角來臨方向,大聲「祈禱」。

來得肯定不是滄州軍,他們的判斷沒錯!滄州軍不用畫角,用畫角的,且能出現在京畿附近的,只能是大周軍隊。也許是殿前軍,也許是其他地方諸侯!

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下,那支隊伍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走在最前頭的,果然是一個熟悉的身影,王峻等人聯手擁立的新太子李重進!緊跟在其身後,是數排身高九尺的彪形大漢,每個人身上都穿著整齊的鎧甲,手中陌刀高高舉起,寒光閃爍。再往後,則則是一匹鑌鐵驊騮駒,馬鞍上,有個大夥熟悉得無法再熟悉的老將,手持長纓,雙目如電。

「啊,皇上!」禁軍當中,有人眼神好,雙手扶額,大聲驚呼!

「皇上怎麼來了?太尉,太尉和太師……」

「常思,皇上身後那個人是常思!」

「常思身邊是白太師,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太師是皇上的人!」

「完了,全完了……」

剎那間,所有殘餘的禁軍將士,全都亂作了一團。誰也不知道,是應該抓起武器來負隅頑抗,還是跪地請降,以免被當場斬盡殺絕!

就在這個當口,李重進忽然策馬向前跑了幾步,舉起手臂,大聲叫喊:「陛下有旨:爾等皆為他人所誤,並非真心謀逆。只要主動請降,過後決不追究。切莫再負隅頑抗,自誤了身家性命!欽此!」

「陛下有旨:爾等皆為他人所誤,並非真心謀逆。只要主動請降,過後決不追究。切莫再負隅頑抗,自誤了身家性命!欽此!」數百名大嗓門的殿前軍士卒,齊聲重複。唯恐王峻和他身邊的眾人,假裝聽不見。

「嗆啷啷!」樊愛能手中的兵器掉在了地上,他本人卻像泥塑木雕般,毫無知覺。

「嗆啷啷!」「嗆啷啷!」「嗆啷啷!」……兵器墜地聲,交替而起。眾禁軍將士一排接一排跪了下去,閉上眼睛,淚流滿面。

「唉!」何徵丟下兵器,嘆息著拜倒於地。

「時也,運也,命也!」李岡喃喃地嘀咕著,跪下雙膝,閉目等死。

更多的將士丟下武器,跪了下去,沒用勇氣再繼續抵抗。無論聖旨上所說的話,算不算數,他們都認命了。反正抵抗到底,也在劫難逃。還不如將自己交出去,好歹還不至於過後牽連家人!

轉眼間,禁軍當中依舊站立著的,只剩下了王峻和他身邊的幾百鐵桿心腹,像過河的螞蟻般,縮成了一個團。將他牢牢保護在了隊伍的正中央,緊握兵器手臂,不停地顫抖!

「唉!」郭威見到此景,忍不住幽幽嘆氣。隨即,竟然策動坐騎,穿過重重侍衛,徑直朝著螞蟻般的頑抗者們走了過去。

「陛下小心!」常思和白文珂二人看見,連忙追上去勸阻。誰料郭威卻笑了笑,輕輕搖頭,「有什麼可小心的?前幾天秀峰曾經有無數次機會殺我,他都沒動我一根手指!」

說罷,也不管常思和白文珂二人是如何著急,繼續策馬朝王峻而行。一直走到了彼此之間相隔不到二十步處,才又緩緩拉住了坐騎,咧了下嘴,苦笑著說道:「秀峰,你我二人,這麼多年來,生死與共。苦沒少吃,福沒多享,卻沒料到,這份情義,卻無法有始有終!」

「我,我……」明明只要自己一聲令下,就能將郭威亂刃分屍。王峻心中的恨意,卻絲毫鼓不起來。喃喃半晌,終於也咧開嘴,笑了笑,大聲回應:「我也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我沒想殺你,也沒想過篡位,但不知道為何,卻停不了手!」

「那現在呢,秀峰,停手吧!何必讓無辜的人為你我流血?」

「也罷,既然輸了,你滅我九族就是!」

「連劉承佑的族人我都沒動,又怎麼可能對你的家人下手?」聞聽此言,郭威心裡一酸,再度搖頭苦笑,「我不會殺你的家人,也不會殺你身邊這些弟兄。他們也是大周將士,不該死在自家人刀下。放手吧!你明日自己辭了官職,從此去做一個閒雲野鶴便是!」

「什麼?」王峻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流著淚破口大罵,「郭家雀兒,你現在居然還心存婦人之仁。你個蠢貨,王某這輩子居然跟了你!」

罵罷,忽然將手中寶劍朝地上一丟,大聲喊道:「你們也都聽到了,皇上連我都不想殺,更不會加害你們和你們的 家人。大夥兒放下兵器,跪地請降吧!王某,王某已經認輸了!」

他的心腹親信們,雖然個個悍不畏死。然而能有一條生路,誰還願意繼續拚命?況且王峻自己都放棄了,大夥想繼續堅持也沒有人帶頭。於是乎,陸續嘆息著丟下兵器,跪在地上,徹底放棄了抵抗。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蒼茫暮色中,嗩吶聲穿雲裂帛。大隊的河工終於在潘美等人的帶領下,追了上來。從四面八方,將殘餘的禁軍困在了中央。

「末將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鄭子明帶頭策馬奔向郭威,隔著三十步遠停住腳步,拱手施禮。

「末將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高懷亮、符昭序、潘美、陶大春等人,齊齊拱手挺胸,向郭威行以軍禮。

「好,好!」看著眼前這一張張年青的面孔,又低頭看了看兩鬢雪白的王峻,忽然間,郭威若有所悟。

不知不覺間,自己,常思,白文珂、王峻等人就都老了。而太子,鄭子明、高懷亮等人卻風華正茂!

一陣秋風吹來,樹梢頭的枯葉繽紛而落。

郭威抬手揉了下眼睛,在馬背上盡力挺直身軀,然後笑著向眾人揮動胳膊,「什麼罪?今日能看到你們,朕,老夫很是欣慰!太子呢,叫上他,咱們一起回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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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宏圖 第六卷 臨江仙 第十章 宏圖 (六)

「什麼?不可能!你看清楚了?」王峻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圓了眼睛看向快速撲過來的兩條黃色土龍,臉色一片煞白!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柴家小兒在使疑兵之計!這一定的柴家小兒的疑兵之計!符老狼和高白馬兩個滑得像油球兒,這輩子只佔便宜不吃虧。以前遇到同樣的情況,要麼選擇渾水摸魚,要麼選擇袖手旁觀,這一次,憑什麼會替他柴家小兒火中取粟?!

「大哥,快做決定吧,來得全都是騎兵!」見王峻光顧望著來襲的兩支隊伍呆呆發愣,他的族弟,神武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用力拉了一下他的戰馬韁繩,大聲催促。

按先前的試探結果估算,即便柴榮小兒在故佈疑陣,神武禁衛軍今天也絕無獲勝的希望。與其繼續在原地等死,不如趁著那兩支隊伍沒趕到之前,及早撤離。

「符,符老狼,是,是柴,柴榮的岳父!」

「留,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回,回汴梁,匯,匯合殿前軍,逼,逼皇上下令,讓他們退兵!」

……

李岡、樊愛能、何徵等將,也紛紛湊上前,慘白著臉提議。

他們先前之所以肯跟著王峻一道逼宮,除了貪圖高官厚祿之外,還堅信符老狼和高行周不會出手,自己這邊穩操勝券。而現在,事實卻和他們的預計恰恰相反。他們必須要盡快為自己尋找退路。

「唉!」知道軍心已經徹底不可用,王峻長嘆一聲,雙目微紅,「也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王健,你打著我的認旗,帶領本部兵馬斷後,至少要拖住敵軍半個時辰。其他人,按番號順序撤往胙城!」

「啊!」沒想到王峻會讓自己留下來等死,神武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的嘴巴立刻張成了碗口,「大,大哥……」

「誰讓你跟我是一家人呢!」王峻又嘆了口氣,伸出雙手,在王健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大聲補充,「成,肯定是咱們兄弟拿到的好處最多,不成,咱們自然也要死在別人前頭。此舉,天經地義!」

「我,我,我……」神武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臉色越發蒼白,嘴唇不停地顫抖。但是,他卻清楚的知道,自家族兄的話沒有錯!

廢柴立李成功,王家就會成為大周第一家族,早晚取而代之。廢立失敗,王家就要承擔最嚴重的打擊,嫡支盡數被誅,旁枝貶為奴僕。

天下沒有白吃的宴席,吃了,就得付出代價。自己留下斷後,也許還能給大夥兒爭取到一點兒撤離時間,如果其他人被迫留下斷後,恐怕沒等撤離開始,就會臨陣倒戈!

「其他所有人將士!」強忍著不去看自家族弟的可憐模樣,樞密使王健撥轉戰馬,高高地舉起寶劍,「走,去胙城!按順序撤,亂跑亂竄者斬!」

眾將等得就是他們這句話,不待傳令兵將命令化作號角聲,立刻指揮著各自的部屬果斷撤離。轉眼間,就把神武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及其麾下八千餘嫡系,盡數丟在了身後。

「結陣,結圓陣!刀盾在外,長矛在內,弓箭手退向正中!」王健知道今天自己絕無幸理,咬著牙大聲吩咐。猩紅色的眼睛中,淚水不停地往外湧。

畢竟是天底下數得著的精銳,禁衛左軍第一廂的六千將士,明知自己一方沒有任何勝算,卻依舊咬著牙開始調整隊形。他們平素受王氏兄弟拉攏甚多,他們也曾經有過自己的輝煌,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他們打算在最後時刻,用生命來見證自己的榮譽,他們……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激越的嗩吶聲響起,「叛軍」開始發起總攻。黃、綠、紅、蘭、赭,五種顏色的戰旗下,五支隊伍齊頭並進。像五座移動的高山,足以將前路上的任何障礙,都壓得粉身碎骨。

「走,快走!」李岡、樊愛能、何徵等人,被嗩吶聲嚇得汗毛倒豎。果斷磕打馬鐙,帶頭加速逃命。四萬大軍轉眼就失去了秩序,一窩蜂般沿著官道衝向了胙城。誰也沒勇氣,回頭去看一眼斷後部隊的死活!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嗩吶聲連綿不絕,響徹天地。

「叛軍」的左右兩翼的隊伍開始加速推進,變窄,變長。帶動左中和右中兩支分隊,一起拉抻,銜接,在行進間,整個大軍完成一次華麗的陣形變換,由五方五行,化作的雙龍出水。龍尾交纏,兩條沉重的龍身,恰恰將王健及其麾下嫡系,夾在了中央!

「穩住,穩住,不要慌!」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扯開喉嚨,聲音裡充滿了絕望。擋不住,即便豁出性命去,也不可能支撐得了半柱香時間。而半柱香時間,根本不夠自家族兄王峻逃回胙城,更不夠其他將領重新整頓好各自麾下的隊伍!

「嘟嘟,嘟!」就在他以為,自己即將被兩條巨龍攪成肉醬的時候,鋪天蓋地的嗩吶聲嘎然而止。

擺出雙龍出水陣的「叛軍」,忽然在距離禁軍排成的圓陣一百五十步之外停住了腳步。龍首,龍身先後脫離,分開,重新變成四支隊伍,不慌不忙追向正在倉皇逃命的四萬禁軍。交纏的龍尾則快速變成一個銳利的楔形,尖鋒處對準圓陣中央,就像匕首對著一隻雞蛋!

「有,有種就,就來,來殺了我!」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然後又再度緊繃,王健幾乎要被折磨發瘋。啞著嗓子,大聲咆哮。紅色的眼淚順著眼眶淌個不停。

很明顯,對手在戲弄他,蔑視他。從一開始,就沒把他和他麾下的八千斷後死士,放在心上。

撲上來擺出一幅想要將所有人全殲的架勢,不過是在故弄虛玄,擾亂這邊的軍心。打擊這邊的士氣。而如今虛玄弄完了,就立刻曝露出了真實意圖。留下一少部分人馬看住斷後者們,令其無法輕舉妄動。大部分人馬,則繼續去追殺撤退的禁軍。

「嗖嗖嗖……」幾名王氏兄弟的鐵桿黨羽,再也無法忍受被敵軍如此羞辱。在圓陣中央拉開角弓,朝著對手射出冷箭。

圓陣是最不適合發動進攻的陣形,射出去冷箭,還沒等飛到敵軍頭頂,就被河風吹歪了方向。而楔形隊伍當中的太子嫡系,卻連還擊都懶得還擊。只是將嗩吶換成了畫角,吹出了一段低沉的旋律。

「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

如母牛在呼喚晚歸的乳牛,如麋鹿在尋找失散的幼鹿。

不用任何人將角聲轉化成語言,圓陣中的禁軍將士,就聽懂了對手想要表達的意思。整個隊伍忽然顫了顫,裂開數道縫隙。幾十名兵卒丟下兵器,四散奔逃。

對方念在與他們同是大周將士份上,不願與他們拚個你死我活。他們如果還有退路的話,又怎麼可能願意對自家袍澤刀劍相向?所以,不如自行離去。從此隱姓埋名,找個誰都不認識的鄉村了此餘生。

「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

……

角聲繼續低低的吹,溫柔、淒婉,隱隱還透著幾分無奈與關切。更多的禁軍將士丟下武器,逃向陌生的曠野。更大更長的裂縫出現在圓陣上,將其分割得支離破碎!

有人自認為是被王家兄弟協裹,不會被判處極刑。乾脆丟下兵器,脫下頭盔,主動走向了對面。還有人,則雙手抱頭蹲在了地上,把自己交了出去,任由對手處置。

「不准跑,不准投降。頂住,站起來,不要走!誰都不准走!老子平時待你們不薄。老子沒有任何對不起你們的地方!」王健的叫喊聲,已經徹底變成了嚎啕。一邊流著淚,他一邊張開雙臂,去阻攔麾下將士的離開。但是,除了百餘名鐵桿心腹之外,其餘的禁軍將士,都厭惡地轉過臉,側著身子,從他的手指邊緣走過,誰都不肯再多做任何停留。

「你們——」王健接連攔了十幾次,收穫得只有絕望。抬頭看了看自家兄長留下的帥旗,他一咬牙,將橫刀迅速搭上自己的脖頸,「你們都走吧,我們兄弟自己的事情,自己承擔!」

說罷,猛地將右手一扯。「噗!」紅光濺起,灑滿整個旗面!

「這廝!」正策馬衝向他,準備將其生擒活捉的高懷亮被嚇了一跳,本能地拉住了坐騎。「這廝倒也算個漢子!」

「賭輸了光棍罷了!」符昭文帶著幾十名親兵追過來,搖著頭嘆息。「算了,裝沒看見算了。殿下有令,讓咱們倆去接應令尊和符老將軍。此人的屍體,自然有人會偷偷帶走!」

「也罷!」高懷亮想了想,遲疑著撥轉了馬頭,任由王健的鐵桿心腹們,圍著此人屍體放聲嚎啕。

他和符昭文兩個,一人為高行周的次子,一人為符彥卿的侄兒,且都是柴榮的嫡系,此刻代表柴榮去迎接友軍,最恰當不過。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表明身份,只要把頭盔上的護面甲推起來,露出臉孔和眼睛,立刻就能被護送到對方的帥旗之下。

然而符彥卿和高行周兩個,卻對自家晚輩的到來,極為困惑。先後愣了愣,旋即不約而同地追問道:「你們不去追殺王峻,跑來瞎耽誤什麼功夫?老夫又不是不認識路!太子,嗯,那姓鄭的小子剛才在弄什麼虛玄?不過是幾千殘兵,解決起來居然如此周折?」

「殿下說,禁軍將士都是被王峻和王殷協裹,罪不至死!」

「鄭兄弟說,他不願意看到自己人流血!」

高懷亮和符昭文想都不想,帶著幾分自豪大聲回應。

從數日前決定起兵那時起,他們兩個都一直跟在柴榮身邊,幾乎親眼目睹了整個力挽天河的過程。從柴榮帶領三千五百騎兵踏上歸途,到曹州惡戰,奇襲胙城,會師靈河,然後再到今天的血戰破敵。

柴榮的大度仁厚,趙匡胤的驍勇善戰和鄭子明的足智多謀,都給二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跟這樣的同伴在一起,他們每時每刻都覺得臉上光彩。他們提起大夥所做一起的每件事,都會本能地為自己感到自豪。

「胡鬧!」

「婦人之仁!」

身為是兩代人,符彥卿和高行周,根本無法理解晚輩們的選擇,更無法表示贊同。「為了可憐區區數千殘兵,就放任主謀王峻逃走。一旦他重整旗鼓呢?還是想讓他逃回汴梁去,然後大夥再血戰破城?」

「鄭將軍說,王峻已經成了板上之魚!」高懷亮和符昭文兩個,先前也曾經有過同樣的疑問,但是現在,他們二人的回答聲,卻堅定無比。「他逃不掉!從他離開汴梁那時起,一切就已經成為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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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宏圖(五)

「呼——」一股秋風從黃河方向吹來,剎那間,將寒意送入王峻身邊每個人的心底!

不是三千,而是三萬!

五萬餘禁軍對三萬可能是鄭子明親手訓練出來的「叛軍」,即便兵力上仍然佔據優勢,勝算也瞬間變得極為渺茫!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嗩吶聲越來越高亢,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伴著高亢的嗩吶聲,「叛軍」繼續向前推進。速度並不快,但行進間,卻嚴整有序。左翼、左中、中軍、右中、右翼,除了擔任戰場外圍警戒的遊騎之外,其他每一部兵馬規模和隊形,都清晰可辯。

「咴咴咴!」王健胯下的戰馬,不安地打起了響鼻。樊愛能臉色發白,手背上青筋根根亂嘣。李岡、王固、何徵等人則不停地吞著吐沫,左顧右盼。

如此齊整的隊伍,他們只是當年在黃河北岸會操時見過一次。那次,鄭子明和他麾下的數千滄州軍,曾經令在場所有人,都震驚不已。匆匆數年過去,當初那份震驚,已經漸漸被遺忘。大夥本以為,那支隊伍,充其量規模也就是一萬上下。不可能被覆制,也不可能變得更龐大。區區一個滄州,提供不了更多的高質量兵源,也養不起更多的虎狼之士!然而今天,事實卻告訴他們,他們都太一廂情願了。

此時此刻,仍舊面色鎮定如常的,只有樞密使王峻。只見他,猛地將腰間佩劍抽了出來,高高地舉過了頭頂,「斥候外圍警戒,其他人,聽我的命令,結三才陣備戰!」

「遵命!」王健等人鼓足全身力氣高喊一聲,撥馬奔向各自的部屬。

事到如今,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想要活命,只能拚死一搏!懷著幾分破釜沉舟的悲壯,眾將帶著各自的隊伍,徐徐將陣形擺開。斥候撒向外圍,密切監視一切風吹草動。騎兵撤向兩翼,準備在敵軍力氣衰竭之時,趁勢發起反攻。中軍大步向前,以長槍、盾牌,組成數道牢固的防線。左軍和右軍各自落在中軍斜後方數丈遠,隨時響應主將的號令,為中軍提供持續有力的支援的支撐!

為了避免被「叛軍」打個措手不及,王健。、何徵等人,幾乎將平素的本事,發揮出了雙倍。連打帶催,只用了一刻鐘左右時間,就將三才陣排列停當。

原以為,接下來肯定就是一場惡戰。誰料,叛軍卻主動把隊伍停在了四百步外。依舊保持著涇渭分明的五大塊,黃、綠、紅、蘭、赭,五色旗幟被秋風吹得獵獵作響。

黃色和赭色的旗幟下,站得都是騎兵,各有三千出頭。天知道柴家小兒使用了什麼手段,先前居然能讓他們和步兵的推進速度保持一致。綠色和藍色的戰旗之下,則各有四千步卒,以長矛手和刀盾兵為主,中間夾雜著少量的弓箭兵。正中央紅色戰旗下,則是柴榮的本軍。大約有六千人,一半為騎兵,一半為步卒。身上的鎧甲和頭頂的鐵盔,被晚秋的陽光照得耀眼生寒!

「咕咚!」神武禁衛右軍副都指揮使李岡,用力嚥了一口吐沫,臉上的表情說不清到底是羨慕還是恐慌。

銀絲鎖子甲和鑌鐵盔!怪不得柴家豎子如此有恃無恐!這廝,三年來到底貪墨了多少治河款項,才將麾下親信武裝得如此敗家,幾乎每人一整套?反觀禁衛軍,號稱全天下裝備最為精良,卻需要混到指揮使以上,才能勉強穿上鐵衣。並且只有半身,下半身的護腿依舊是牛皮所縫!

戰場上,有甲者活下來的希望,是無甲者的三倍。身披鐵甲者活下來的機會,比身穿皮甲者,又要高出七成。如此簡單的常識,每名老行伍心裡都清清楚楚。如此鮮明的對比,令禁軍上下幾乎所有人都心冷如冰!

「擂鼓!」感覺到自家隊伍的士氣正在直線下降,王峻果斷髮號施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悶雷般的鼓聲響起,壓住禁軍將士心中的恐慌。大周樞密使王峻扭頭環顧四周,深吸一口氣,將寶劍再度高高舉過頭頂,「左軍第三廂都指揮使何徵,帶領本部兵馬出擊,探明敵軍虛實!」

「啊——」神武禁衛右軍副都指揮使李岡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拋開心中的雜念,扭頭看向距離自己不遠處的左軍第三廂都指揮使何徵,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兩軍交戰,通常開頭都會各自派遣少量部隊,發起試探性進攻,藉以摸清對手的底細。但今天開局第一仗,去摸的卻是老虎牙齒!即便能探明對手的實力,何徵麾下的左軍第三廂,恐怕也得搭進去一半兒以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戰鼓連綿不絕,敲得人五腑六髒來回翻滾。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畫角聲接連不斷,像詛咒般,催促何徵盡快將王峻的命令付諸實施。

左軍第三廂都指揮使何徵沒有勇氣抗命,只能帶領本部五千兵馬,緩緩向前推進。為了儘量降低自家的損失,他沒有逞能去攻擊柴榮的本陣。而是果斷選擇了「叛軍」左側綠色旗幟下隊伍,並且分出了足夠的兵力,提防叛軍左翼的騎兵偷襲。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看到禁軍搶先發起試探性進攻,柴榮也果斷命人吹響了迎戰的嗩吶。綠色的戰旗下,陶大春帶領四千河工,立刻邁步向前推進。長槍、盾牌和鋼刀層層疊疊,泛起的寒光宛若一道道海浪。

還沒等兩軍之間的距離拉近到一百步之內,何徵的隊伍就搶先射出了羽箭。黑壓壓的雕翎,剎那間就令陽光為之一暗。綠色戰旗下的將士,則將長槍豎起,左右擺動。盾牌舉高,斜向上護住胸口和頭頂。穿著高腰戰靴的雙腳繼續向前,像鐵鎚一樣敲打地面,「轟轟,轟轟,轟轟」,每走一步,都將大地踏得上下起伏。

羽箭落下,一部分被槍桿撞飛,一部分被盾牌阻擋。還有一部分,則射中了目標。前三排,陸續有「叛軍」倒地,被自己人快速推出隊伍。後排的兵卒則果斷上前補位,對近在咫尺的傷亡,視而不見!

從上百萬流民當中精挑細選,經歷連續兩年以上的艱苦訓練;以黃河兩岸乃至整個河北的山賊草寇都當作了磨刀石,反覆認真打磨。眼下這支隊伍當中任何一人,都已經被打磨成瞭如假包換的精銳。沒聽到主將的命令,再密集的箭雨,都不可能讓他們的腳步放緩分毫!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戰鼓一波接著一波,沒完沒了。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第二輪、第三輪、第四輪羽箭,先後從「叛軍」的頭頂落下。禁衛左軍第三廂將士,用發酸的手臂拉開角弓,將第五支羽箭搭上弓弦。

他們期待能憑藉連續的射擊,逼停對手,或者打亂叛軍的陣形!或者,或者能令綠色戰旗下的那群敵軍,推進的節奏稍微放緩一些也好。然而,現實卻令他們無比地驚恐。連續五輪箭雨過後,綠色戰旗下的隊伍,依舊像以往一樣繼續大步向前推進。不緊,不慢,每一步落下,都震得地動山搖!

雙方之間的距離已經不足五十步,再射下去,沒等兩軍正式發生接觸,何徵麾下近一半兒兵卒,手臂就會軟得沒有力氣舉刀!狠狠一咬牙,他果斷舉起鋼刀,「全體都有,跟我上!」

「殺!」長槍兵將長槍放平,刀盾兵將鋼刀舉高,弓箭手丟下角弓,拔出朴刀,緊跟在刀盾兵身後。禁衛左軍五千將士,大聲吶喊著,撲向對手。宛若一道衝破堤壩的怒潮!

四十步,對手沒有放箭。三十步,對手還在默默向前推進。二十步,對手依舊不緊不慢。十步,五步,三步,「轟!」

血光飛濺,無數身影交替著倒地。吶喊聲,金鐵交鳴聲,慘叫聲,垂死前的求救聲,剎那間匯聚在一起,宛若一首蒼涼的輓歌。

輓歌聲中,何徵的認旗忽然停住,左右搖晃,苦苦支撐,然後迅速後退。下一個瞬間,腳步落地聲,又變成了戰場的主旋律,將其他所有嘈雜,踩得支離破碎。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綠色的戰旗繼續向前推進,不疾不徐。禁衛左軍第三廂的隊伍,則如同砸中了礁石的海浪般,轉眼倒捲而回,支離破碎。血水和肉沫在半空中四下飛濺!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綠色戰旗下,終於有羽箭騰空而起,從背後追向掉頭逃命的禁軍將士,將他們成片成片地放倒。雪亮的槍鋒不停地吞吐,將嚇傻了殘兵敗將一簇簇推翻。鋼刀貼著盾牌下落,結束血泊中翻滾掙扎者的痛苦。

總計不到十個呼吸,從雙方正式發生接觸,到再度拉開距離!禁衛左軍第三廂五千將士陣亡超過一千五,當場崩潰。與其正面相撞的四千河工,傷亡還不到半成!

「變陣,變陣,左軍右軍向中軍靠攏,變連方陣備戰!李岡,樊愛能,你們兩個上前阻攔敵軍,不惜一切代價,以防起乘勝衝過來!」大周樞密使王峻,看得眼眶迸裂,揮舞著寶劍,不停地大聲叫喊。

按照他以往的作戰經驗,敵軍所佔據的優勢如此之大,肯定會趁機發起強攻。萬一讓其成功咬住何徵部潰兵的尾巴,形成倒捲珠簾之勢,禁軍這邊即便兵馬再多,也徹底無力回天。

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割肉飼虎!

將李岡和樊愛能兩人及其所部人馬推出去,任由潰兵和敵軍衝擊。其餘將士,趁機將三才陣收縮為以防禦為主的連方陣,先力爭不敗,再想辦法通過反擊爭取勝利!

王峻的應對策略也不可謂準確,處置也不可謂不果斷。然而,讓他和麾下所有爪牙都難以置信的是,沒等李岡,樊愛能二人帶領麾下兵馬前去送死,綠色戰旗下的隊伍,忽然停止了對何徵部的追殺。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嗩吶聲鋪天蓋地,驕傲而又嘹喨。

伴著嗩吶聲,綠色戰旗下隊伍,帶著幾分不屑,緩緩轉身。在自家左翼騎兵的保護下,扶起先前被羽箭射傷的袍澤,不慌不忙,退向本陣。

「豎子,竟敢,竟敢如此侮辱老夫!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連續兩次被無情羞辱,王峻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然而,命令已經傳達下去,禁軍正在匆忙變陣,他心中的火焰即便竄到一丈高,暫時也只能選擇等待。

等待自家隊伍變陣完畢,等待何徵帶領殘兵返回本陣,等待麾下的將士們從震驚中緩過心神,然後許下重賞,重新振作士氣……

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變陣才終於完畢。何徵、樊愛能和李岡三個,才終於帶領各自的手下重新歸隊。蕭瑟秋風裡,四萬八千餘神武禁衛軍將士,望著屍骸枕籍的戰場,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恐慌!

「傳令下去,此戰功翻三倍。斬首一級賞錢二十貫,冊勳四轉!」深吸一口氣,王峻扯開的嗓子發出怒吼。唯恐賞格不夠高,自己的聲音不能被周圍的傳令兵們傳達清楚!

「功翻三倍。斬首一級賞錢二十貫,冊勳四轉!」下一個瞬間,傳令兵齊聲吶喊。每個字,都吐得毫釐不差。

然而,期待中的歡呼聲,卻遲遲沒有到來!

重賞之下,居然找不到一個勇夫?!王峻憤怒地扭頭,卻看見,身邊的親信和武將們,齊齊將頭扭向了東方,個個面如土色。

兩道黃色的土龍,不知道何時從東方捲來,迅速向戰場靠攏。

「援兵,叛軍的援兵!」兩名身後插滿箭矢的斥候,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向禁軍的帥旗靠近,鮮血淅瀝淅瀝,染紅了馬鐙和征衣,「高行周和符彥卿,高行周和符彥卿來了,他們,他們跟為柴榮狼狽為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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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宏圖(四)

「是!」眾將興奮地答應了一聲,各領本部兵馬,直奔胙城而去。整個戰鬥過程,都順利得出乎預料。沒陣亡一兵一卒,就將整座城池,控制在了神武禁衛軍的掌握之下。

不費一箭一矢就拿下胙城,當然令眾將興奮莫名。兵卒們的士氣,彷彿也瞬間提高了數倍。然而,樞密使王峻心裡,卻如同一拳砸在了棉花包上,空蕩蕩地好生難受。進了城中之後,對四周圍邀功請賞的面孔視而不見,稍作遲疑,就又向斥候們下達了繼續搜索敵軍蹤跡的命令。

「不用搜,肯定是去了滑州!」王健仗著跟王峻的關係近,不待斥候離開,就信心十足地做出判斷,「靈河鎮的城牆不到胙州的一半兒高,還沒護城河環繞。那豎子連胙城都不敢守,怎麼可能有膽子在靈河負隅頑抗?」

「那可不一定,靈河鎮往北就是靈河渡。見勢不妙,那豎子還可以登船,直接跑回河北!」樊愛能先前奉命阻截伏兵,結果連一個伏兵的影子都沒看到,心裡對柴榮好生不屑。聽王峻說得痛快,忍不住也跟著大聲嚷嚷。

「那豈不是把皇上的人都丟盡了?」

「不丟人,就丟命,是你,你選哪樣?」

「哈哈……」

「哈哈哈哈……」

眾將領一邊嚷嚷,一邊笑著搖頭。彷彿剛才搶下的不是座空城,而是重兵把守的雄都一般。

聽到眾人忘乎所以地胡吹大氣,王峻心中愈發失落。然而,他卻理智地沒有出言去喝止。原因很簡單,連日來,眾人心裡所承受的壓力太大了,急需一個出口去發洩。如果胡吹幾句牛皮的機會都不給他們的話,說不定有人就會徹底垮掉,根本沒勇氣再去面對「叛軍」,更承受不了柴榮的全力一擊!

以三千破一萬,兩日之內連克四城。黃河沿岸不戰而降,京畿路數州聞風易幟。柴榮的這份戰績,實在太輝煌了,輝煌得令人需要仰視。輝煌得足以令人忘記,禁軍與「叛軍」之間,此刻還有超出十五倍的兵力落差。

「報,樞密使,各位將軍。」正當王峻聽得煩不勝煩的時候,一名負責搜索全城的王姓小將,氣喘吁吁地衝到帥旗下,雙手捧起一份告示,「末將在城內發現,發現廢太子的佈告。」

「一共發現了幾份,上面說了什麼?!」王峻神色微變,頓時懶得再理睬樊愛能等人的胡言亂語,上前數步,一邊接過告示,一邊大聲追問。

「很多,末將已經派人分頭去撕!」王姓小將想了想,猶豫著補充,「上面說,廢太子在上面說,他知道樞密遠道而來,特地騰空了胙城,給樞密使歇腳。如果樞密使想找他,儘管揮軍繼續向北去靈河鎮那邊。切莫惱羞成……,切莫拿,切莫傷害附近的平民百姓!」

「老夫用得到他!」王峻的臉色,再度變得鐵青。展開告示,迅速瀏覽。「豎子,就會收買人心!」

告示寫得很長,但用的卻都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話。任何識字的人,都能輕而易舉地讀懂上面所陳述的內容。柴榮想表達的主要意思,也的確如小將先前匯報,建議王峻將他與自己之間的爭鬥,保持在軍隊和朝堂,而不要波及普通百姓。否則,無論任何一方獲勝,國家都會元氣大傷,很難再擋得住契丹人的鐵蹄。

「小兔崽子想得倒美,用一紙文告騙咱們去靈河鎮,他好直接逃向滑州!樞密,請准許末將這就把他的頭顱給您砍下來!」還沒等王峻決定是否相信柴榮的話,神武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已經又扯開嗓子,大聲請纓。

「虛虛實實,這豎子,膽子只有兔子般大小。鬼花樣卻挺多!」

「剛才誰說他會去靈河鎮來?要不咱們賭上一局?」

「這不是欲蓋彌彰麼?」

李岡、樊愛能等將領,也不相信柴榮真的如他留下的文告那樣,老老實實地在靈河鎮等著與大軍決戰。紛紛湊上前,七嘴八舌地嚷嚷。

誰料想,眾人的話,對大周樞密使王峻根本沒產生任何影響力。只見此人的臉色越來越青,越來越青,忽然,將手臂用力下揮,大聲吩咐,「來人,傳令下去,立刻整軍,前往靈河鎮!」

「樞密,小心……」眾將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愣,齊聲提醒。

兩軍交戰,講究的是兵不厭詐。哪有把自己行蹤,如實告訴對手的?並且是在彼此之間兵力如此懸殊的情況之下?除非,除非柴榮已經瘋了,或者自認為勝券在握!

「老夫說整軍,立刻前往二十里外的靈河鎮,尋找叛軍決戰!」王峻對眾人的提醒充耳不聞,抬起頭,環視四周,大聲重複。

直覺告訴他,柴榮沒有說謊。此時此刻,小豎子就在靈河鎮。小豎子和他的那兩個結拜兄弟,都一樣的眼高於頂。騙大軍去靈河鎮兜個圈子,自己卻躲在滑州城內苟延殘喘之舉,他們三個不會做,也不屑去做!

果然,情況正如王峻所料。神武禁衛軍剛剛離開胙城五、六里遠,先前被派出去的斥候,就飛一般的跑回來了數個,「報,樞密,東北方十里外,發現敵軍,規模不明!」

「東北方十里外,距離靈河鎮多遠!」王峻眉頭一跳,臉上瞬間湧起了幾分自傲。

他的判斷沒有錯,他這輩子很少出錯。無論是判斷敵情,還是判斷自己人。

「不,不到十里!」前來報信的斥候拉住坐騎,一邊喘息,一邊快速補充,「敵軍,敵軍好像是準備野戰,其餘弟兄,其餘弟兄們正在努力探明周圍的情況!」

「好,夠種!這才沒辜負郭家雀兒的一心栽培!」王峻捏著拳頭揮舞了一下,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全軍加速前進,滅了豎子,今晚進靈河鎮擺宴慶功!」

「滅了豎子,擺宴慶功!」

「滅了豎子,擺宴慶功!」

……

四下里,吶喊聲響做了一片。每一名將領臉上,都露出了幾分詭異的輕鬆!

終於要決戰了,大夥不用再每天擔驚受怕。是成是敗,今朝必見分曉!

「滅了豎子,擺宴慶功!」

「滅了豎子,擺宴慶功!」

……

興奮的口號聲中,五萬大軍緩緩加速,像一條飢腸轆轆的巨蟒般,迤邐朝著靈河鎮撲了過去。

他們道義上也許不佔上風,他們也許沒得到丁點兒民心。但是,他們此刻的規模,卻超出柴榮那邊十五倍。他們,即便用人堆,也能把「叛軍」活活碾成齏粉。

人在興奮當中,感覺不到時間變化。彷彿只過了短短半柱香功夫,眾人耳朵裡,隱隱已經聽見了黃河水的咆哮。緊跟著,就看到了七名自家斥候,被一百多名滄州遊騎尾隨追殺而至,一個個,渾身上下都血跡斑斑。

「可惡,居然以多欺少!」不待王峻下令,王健已經大喝一聲,帶著整整一個營的騎兵拍馬而出。轉眼間,就迎住了自家斥候。然後又咆哮一聲,群狼般撲向了滄州遊騎。

帶隊追殺禁軍斥候的滄州遊騎小校見勢不妙,也不逞強,掏出銅哨子放在嘴裡用力吹了幾聲,撥馬轉身便走。仗著胯下馬快,數個呼吸之間,就脫離了王健等人的視線!

「膽小鬼,就會倚多為勝!」王健自以為得意,朝著地上啐了幾口,帶著麾下弟兄們「凱旋」而回。剛走到帥旗附近,正準備向自家族兄表功,忽然間,身背後卻又傳來了一陣清亮的嗩吶聲響。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一聲比一聲洪亮,一聲比一聲桀驁不馴!

是滄州軍,只有他們,才放棄了傳統的號角,在隊伍中採用嗩吶和銅哨子為聯絡信號。只是,只是今天的嗩吶聲,怎麼如此宏大。聽起來根本不像是三千騎兵,而是憑空增加了數倍。除非,除非他們又在故弄玄虛!

憑藉武將的本能,王健敏銳地感覺到情況不妙。猛地坐直了身體,迅速回頭。只見不遠處暗黃色的大地上,有一支規模絕對不低於兩萬人的大軍緩緩開至。猩紅色的戰旗,迎風招展。如一團團跳動的火焰,令天地之間所有風物,剎那間頓失顏色!

「不可能!」他用力揉了幾下眼睛,定神再看。

火焰繼續在跳動,幾乎一眼望不到邊。的確,敵軍規模不是三千!而是憑空增加了十倍,甚至更多!

「說,滄州軍到底從哪裡冒出來的,怎麼會這麼多?你們,你們這群廢物為何不早來匯報!」下一個瞬間,樊愛能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憤怒中帶著絕望。

「滄州軍斥候,滄州軍斥候設下陷阱,圍殺我等。我等,我等,發覺不妙,分頭突圍,已經,已經來不及!」僥倖生存下來的幾個禁軍斥候們,喘息著辯解。唯恐說得遲了,稀里糊塗地死在自己人手裡。

「別難為他們了,是老夫一時失察,上了小豎子的當!」關鍵時刻,王峻倒是敢作敢當。先衝著樊愛能擺了擺手,然後和顏悅色地向斥候詢問,「爾等最後將敵情探明了麼?規模大概是多少?誰領的兵?從何處而來!」

「三,三萬,絕對不低於三萬!」斥候一邊繼續喘息,一邊盡職地匯報,字字宛若驚雷,「看認旗是鄭,鄭子明!肯定,肯定來自河,河上。我等,我等看到了,看到了許多,許多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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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宏圖(三)

這,也許是最恰當的解決方案!

連續數州倒向太子的事實,已經很直接地證明了一個趨勢,越拖下去,情況將對汴梁眾人越不利。而只要解決了柴榮,就等同於又搶回了主動權!接下來是直接擁立李重進登基,還是出兵將各路叛軍一一蕩平,都可以從容佈置!

當即,王殷和白文珂二人也不再廢話,立刻贊同了王峻的意見。緊跟著,眾文武就分頭下去做出征準備,調集糧草,清點輜重,整頓兵馬。亂哄哄地忙了小半夜,第二天清晨,點起大軍,直奔胙城而去。

也不知道是誰在暗中推動,關於皇上被囚,太子興兵前來救駕,以及許、陳、壽、蔡各州紛紛倒戈的「謠言」,一夜之間,就已經在禁軍當中傳了個遍。因此,大軍剛剛出了汴梁城,就連續有人做了逃兵。起先還是零星數個,後來居然是三五成群,到最後,乾脆有百人將帶著麾下弟兄整隊逃之夭夭。把個樞密使王峻惱的火冒三丈,立刻下令騎兵追上去大開殺戒。

一口氣砍下了五百多顆人頭,才終於將這股潰逃的「歪風」給剎住。但麾下隊伍的士氣,也衰落到了極點。沒精打采地走了整整一天,才走了不到五十里。王峻看看天色已晚,只能強壓住心中煩躁,命令將士們在陳橋驛附近安營紮寨!

「大人,軍心不穩,再這樣下去,恐怕勝負難料啊!」將麾下將士的表現都看在了眼裡,王峻的族弟,神武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不由得心急如焚。找了個合適機會,悄悄來到自家兄長身邊,低聲提醒。

「樊愛能已經查清楚了,是趙弘殷的人在暗中搗亂!」大軍未戰先怯,王峻肚子裡也暗叫不妙,然而為了穩定人心,他卻不得不裝出一幅智珠在握的模樣,冷笑著擺手,「老夫已經讓右軍副都指揮使李岡帶隊去抓人了,今晚一定能夠連夜將那些吃力扒外的傢伙全揪出來!」

「原來是這獨眼狼,怪不得謠言能傳播得如此之快。早知道這樣,當初就該一刀砍了他!」王健聞聽,立刻氣得咬牙切齒。「我,我這就派人去圍了他的莊子,將裡邊的人殺個雞犬不留!」

他跟趙弘殷兩人之間的過節,已經不是存在一天兩天了。早在神武禁衛軍還叫護聖軍的時候,就恨不得從背後將此人一刀兩斷。只是忌憚此人的兒子趙匡胤跟柴榮乃是結義兄弟,才強忍著沒有痛下殺手。

而那護聖軍都指揮使趙弘殷,也的確非常「有眼力架兒」。發現王峻有意插手禁軍,就以「獨目難以視事」為由,痛快地交卸的兵權,回到城外的莊園中去弄孫為樂。從此輕易不再進汴梁半步。以至於這次王峻和王殷等人聯手逼宮,都根本沒考慮到此人的存在。更未曾料到,此人雖然已經致仕多年,在軍中還有著如此大的影響力!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就把神武禁衛軍弄得人心惶惶!

「不必!等你動手,菊花都不知道謝了多少回了!還沒等王健將自己的打算付諸實施,王峻已經大聲喝止,「那趙弘殷既然敢派人在禁軍散佈謠言,想必早就找好了退路。你即便帶人圍了他的莊子,頂多也只能抓到幾個家丁和僕婦,又何必平白浪費力氣?」

「那,那……」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公報私仇機會居然不准利用,王健心中好生不甘。抬起頭,望著自家族兄的臉,喃喃發問:「那,那,那就讓他永遠逍遙法外?」

「如果老夫大事得成,他姓趙的就算躲到天邊去,你早晚也能派人將他抓回來!」望著自家族弟那隆起的小腹和白痴一樣的面孔,王峻忍不住嘆息著搖頭,「而若是此番老夫大事不成,殺他趙弘殷全家,又有何用?還不如給王家子孫,積一絲陰德!唉——」

「這,這,大哥說不殺,就不殺。咱們,咱們明天一早,先去殺了柴榮!」臨時中軍帳裡點著好幾個火盆,王健卻忽然覺得秋風有些透骨。輕輕打了個哆嗦,結結巴巴地補充。「大哥你放心,明天到了胙城,我親自去打頭陣。就是拿人頭堆,也在當天把城牆給你堆下來!」

「呵呵,呵呵!」見王健明明心裡沒底,卻又強裝英雄的模樣,王峻忽然咧嘴而笑。笑過之後,猛地振作起了精神,大聲說道:「的確,事已至此,先殺了柴榮才是要緊,其他都可以暫不考慮。你去,找到三司使黃子卿,讓他把最近四個月的軍餉,今晚就發下去。不用換銅錢了,直接切了鎮庫銀下發!」

「這……」實在跟不上自家族兄的思路,王健登時又被嚇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旋即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拜大周立國之後的休生養息政策所賜,此刻老百姓的生活已經漸有起色。官員和兵卒的薪俸軍餉,如今也很少再被折色或者拖欠。但一次發足四個月的軍餉,依舊是足夠驚人的大手筆。而不兌換成色不一的銅錢,直接動用鎮庫銀錠,更是開創了唐末以來最「實在」的犒賞先河!

「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幾句流言蜚語,能抵得住真金白銀!」正驚愕間,又聽見自家族兄王峻的聲音傳來,就像深秋的夜風一樣寒冷,「況且若此戰不能得勝,老夫辛辛苦苦為大周攢下的這些家底兒,還不都得便宜了柴榮小兒?與其給他留著,還不如老夫自己先花個痛快!」

「是!」王健終於明白了自家族兄已經打算破釜沉舟,抖擻精神,大聲答應,然後轉身離去。

還甭說,幾大車的銀錠發砸了下去,效果的確立竿見影。第二天早晨起來後,整個禁軍的面貌,就煥然一新。當天足足走了八十里路,才安下營寨來養精蓄銳。第三天,又只用了半天時間,就已經殺到了胙縣城下。

雖然所部兵力超過對手的十倍,王峻依舊保持了足夠的謹慎。距離城門還有五里,就命令主力部隊停了下來。然後一邊整理隊形,一邊讓弟兄們抓緊時間恢復體力。

本以為,待弟兄們的體力恢復之後,就要展開一場激烈的攻城戰。誰料還沒開始正是調兵遣將,就看見擔任開路先鋒的左軍第三廂都指揮使何徵,帶著七八名斥候,氣急敗壞地朝帥旗下疾衝而至。

「怎麼回事?來人,去攔住何指揮,讓他不要亂我軍心!」王峻的心臟頓時就是一抽,本能地感覺到幾分不妙,皺緊眉頭,大聲命令。

立刻有親兵策馬迎上前去,將左軍第三廂都指揮使何徵及其所帶的斥候團團圍住,然後緩緩護送到中軍帥旗之下。不待何徵開口,王峻便搶先一步厲聲呵斥道:「你也是一名老行伍了,軍中規矩,難道還記不住?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也有老夫帶人去趟平。又何須把你給急成這般模樣?」

「是,樞密大人教訓的是,末將知錯了!」左軍第三廂都指揮使何徵被訓了個灰頭土臉,趕緊拱手謝罪,「但,但,但胙城,胙城的情況,實在太詭異了。末將,末將怕大軍落入陷阱,才,才趕緊跑回來向樞密匯報!」

「說,到底有何詭異?」沒工夫聽何徵解釋原因,王峻又皺了皺眉,沉聲吩咐。

「末將,末將不該敢確定,正在派人核實!」左軍第三廂都指揮使何徵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應,「末將,末將趕過去的時候,城門,城門是開著的。裡邊,裡邊好像沒有任何兵馬,也,也沒見到任何百姓!」

話音剛落,兩名背著角旗的斥候頭目,飛馬趕到。遠遠地,就朝王峻拱起了雙手,大聲喊道:「報!樞密使,前方胙縣乃是一座空城。四門皆開,軍民百姓,都不見蹤影!」

「什麼?」王峻眉頭一挑,雙目當中精光四射。「跑了?豎子,他就不怕辱沒了陛下的半世英名?!」

以他對柴榮的瞭解,後者雖然剛愎魯莽,卻絕不是個膽小如鼠的懦夫,更不會輕易拿其義父郭威的名聲當兒戲。但是轉念之間,又想到西晉郭沖所列的條亮五事,摸摸花白的鬍鬚,大聲冷笑,「豎子,以為空城計就能嚇住老夫!他麾下沒有諸葛亮,老夫也不是那司馬仲達。王健,你帶著本部兵馬直接進城!李岡、樊愛能,你們兩個各帶本部人馬,繞過胙城,隨時準備迎戰伏兵。其他將士,跟著老夫,徐徐而進。看那豎子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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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宏圖(二)

「你可知道,叛軍昨天下午攻打胙城,是誰領的兵?一共多少人馬?總計花費多長時間破的城?」太師白文珂年齡比王峻和王殷兩個都大得多,領兵經驗也更豐富,趁著二人還在舉棋不定該派多少兵馬的時候,起身走到信使身邊,大聲追問。

信使的體力已經稍微恢復了一些,但聲音卻依舊沙啞低沉,隱隱還帶著幾分絕望,「是,是太子,是反賊柴榮親自領兵,具體人馬數量不太清楚!據,據從胙城逃出來的潰兵匯報,叛軍,叛軍抵達城下之後,第一次進攻就奪下了南門!然後,然後胙城就破了!」

「一鼓而破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王峻和王殷雙雙扭頭,異口同聲地表示質疑。「胙城的城牆足足三丈高,防禦設施齊全。就算防禦使劉魁帶的是四千名地痞流氓,至少也能堅持一個時辰!」

「據,據說,是有,有當地大戶帶著家丁跟叛軍裡應外合。」信使抬手抹了一把已經不存在的汗水,繼續結結巴巴地補充,「還,還有許多地方兵卒,也,也受,受過柴榮的恩惠。劉防禦使剛下令放箭,就,就被身邊的一名都頭給殺了。然後,然後守軍就一哄而散!」

「無恥,柴家小兒忒地無恥!」話音未落,王殷已經再度暴跳如雷。「我說他帶著三千騎兵就敢直奔汴梁,原來,原來他早就在各地安插了心腹。就,就等著振臂一呼!那,那楊宣想必也不是因為戰敗被擒才不得不投靠了他,而是,而是早就被他偷偷拉攏了過去!」

「那倒未必!」白文珂不願意跟著王殷一道說沒用的廢話,搖搖頭,低聲反駁,「他要是早就在各地安插了人手,咱們,咱們在汴梁就不會如此順利了。我估計,還是胙城過於靠近黃河的緣故。三年前柴榮主動請纓去治水,又是以工代賑,又是賣地籌糧,還為帶頭平價出糧的大戶們勒石揚名。當時滿朝文武都覺得他迂腐,現在回過頭去想想,他憑著這幾招,恐怕已經把黃河兩岸的人心都收買了遍!」

「可惡!」王峻眉頭緊鎖,大聲咒罵。「這小賊,貌忠實奸!」

雖然沒有點頭表示同意,但是,他這兩句咒罵,等同於證實了黃河兩岸的民心早就俱歸柴榮所有。當即,令在場的其他文武臉色大變,扭過頭,開始跟身邊的同伴竊竊私語。

「那,那廝治河三年,據說救助了好幾百萬流民。萬一愚民們都對他心存感激,豈不是,豈不是他隨便招招手,就能,就拉起上萬大軍?」

「小聲點,別長他人志氣。感激,老百姓的感激有個屁用!一百個人裡頭,有一個肯拿性命相報的就不錯了!」

「一百個裡有一個,也是好幾萬人啊!」

「得找得到帶頭的!」

「地方大戶也都唸著他的人情!」

「光是大戶不行,得,得當官的或者領兵的!」

「那還不都一樣。地方上想當官和領兵,還不得出自那些大戶……」

「都給我閉嘴!」王峻被底下的議論聲,吵得頭大如斗。拔出寶劍,一劍砍在了書案上,入木盈寸,「不想跟老夫一起幹的,現在就滾,老夫絕不攔著!想繼續幹的,就別光顧著替柴家小兒說好話,拿出點主意來,如何才能盡快剿滅叛軍!」

『想走,你能讓我們活著出了這道門麼?』眾文武被嚇得打了個冷戰,齊齊閉上嘴巴,敢怒不敢言。

知道此刻絕對不能讓大夥喪了士氣,將寶劍從桌案上拔出來,王峻用力揮舞,「區區一個胙城,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誰家在外面,還沒結下過一點兒善緣?那柴家小兒若是真的有本事收買人心,就把沿河兩岸的城池一股腦全收了,豈不是更好?」

話音剛落,門外忽然又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響。一個渾身泥漿的信使在兩名王家親兵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報,樞密,樞密使,滑州,滑州叛亂,張,張刺史*殉國!」

「啊!」王峻正在揮舞寶劍的手臂,頓時僵在半空當中。望著精疲力竭的信使,滿臉難以置信。

先來那名信使,反應卻比他快了許多。扭過頭,撲到後來者面前,大聲咆哮,「不,不可能,朱桐,你,你休要撒謊騙人。我,我昨天出發時,滑州城內還風平浪靜!」

「我,我沒撒謊,是,是張刺史在舉火之前,派我前來給,給樞密使報信的。我,我身上帶著他,他的官印!」後來的朱姓刺史一邊哭,一邊用手在自家懷裡摸索。三下兩下,就將一枚一寸寬窄,頂端雕著瑞獸的官印摸了出來,雙手舉過頭頂,「樞密大人,我,我家刺史,刺史說,說您,您對他有再造之恩,他,他不敢負您所托,只是,只是時運不濟也!」

「子方——」王峻丟下寶劍,一把從信使手裡搶過官印,淚流滿面。

滑州城丟了,又是因為有人跟柴榮裡應外合!叛軍,叛軍幾乎未廢吹灰之力,就已經徹底在汴梁附近站穩了腳跟。而他的心腹門生,則又少了一個。又輸得稀里糊塗,死不瞑目!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你,你是柴榮派來的,你一定是柴榮派來的。「王殷此刻,也是心神大亂,上前拎起朱姓信使衣領,厲聲咆哮,」昨天下午從滑州出發的信使剛剛趕到,你半夜出發的,怎麼可能跟他正走了個前後腳?」

「我,我沒有繞路!」信使朱桐唯恐自己別當成「叛軍」的細作,趕緊扯開嗓子解釋,「我真的是從滑州來的,印信,印信無法造假!」

「那為何柴家小兒不派兵追你?」王殷根本不肯接受他的解釋,繼續瞪圓了眼睛尋找破綻。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小人,小人雖然一路上都沒遇到任何截殺!但,但小人真的是從滑州而來,小人冤枉,冤枉!」信使朱桐無法給出答案,只能繼續啞著嗓子喊冤。

「老夫不信,老夫……」王殷才不管他冤枉不冤枉,將他摜在地上,大聲怒喝,「來人,將這亂我軍心的細作,推出去砍了!」

「是!」門口當值的親兵答應一聲,快速衝入,從地上拖起信使朱桐,轉身便走。剛剛拖出去三五步,忽然間,又聽見有人在外邊高聲叫喊,「樞密,太尉,緊急軍情,十萬火急。澶州,濮州、許州、陳州、壽州和蔡州,同時,同時反了。守將說,說要輔佐柴榮,一道,一道起兵清君側!」

「啊!」王峻、王殷及其心腹們,個個倒吸冷氣,誰也顧不上再殺人滅口。

澶州和濮州都位於黃河邊上,參照滑州的情況,民心早就被柴榮拉攏,地方文武被逼無奈,起兵響應叛軍也有情可原。可許州、陳州、壽州和蔡州,都位於汴梁之南,守將平素也跟柴榮沒任何往來,他們,他們冒著失敗後全家被處死的飛仙,爭先恐後跳出來支持叛軍!他,他們,一個個都瘋了麼?還是他們認定了柴榮穩操勝券?!

「樞密,事不宜遲。請給老夫三萬兵馬,老夫,老夫去替你會一會柴家小兒!以穩定天下人心!」到底活了快八十歲的老狐狸,關鍵時候,白文珂比其他所有人都冷靜。稍作斟酌,便把握住瞭解決眼前困局的關鍵!

許州、陳州、壽州和蔡州的地方文武宣稱要支持柴榮,但從這些人口頭上開始叫囂表態,到他們各自帶著兵馬趕到汴梁附近,至少得間隔四、五天時間。而禁軍從汴梁出發,經陳橋驛殺奔胙城,卻僅僅需要一天一夜,或者兩個白天!只要能在其他兵馬趕到之前,將柴榮一戰而擒,群賊就立刻失去了首領,必將不戰而潰!

辦法很對路,只是他老人家以前的戰績,實在太寒磣了些。想當初帶著十萬大軍去河中平叛,打了大半年都毫無建樹,最後還得郭威去替他收拾場子。如今又要自告奮勇帶領禁軍去對付比李守貞強了不止十倍的柴榮,不是老鼠給貓兒送禮,存心就沒想過活著回來麼?

「多謝白將軍,但猛虎搏兔,亦要盡全力。此時此刻,我等豈能對柴氏小兒再掉以輕心!」知道白文珂不是柴榮的對手,王峻也不拿老傢伙的性命做賭注。用力搖了搖頭,一邊強壓住心中的煩躁,一邊大聲做出決定,「此戰,老夫親自帶兵去,太尉帶領殿前軍坐鎮汴梁!有太尉和太師在,相信汴梁城中,誰都翻不起風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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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宏圖(一)

東京,汴梁。

緊閉了十餘日的城門,已經恢復了正常通行。當值的士兵也都收起了身上的戾氣,不再動輒對進出的行人刀劍相向。然而,在這陽光明媚的天氣裡,從城門口通過的身影卻稀稀落落。除了騎著快馬,神色沉重的信使之外,幾乎全汴梁的平頭百姓,都警惕地把身體縮在了各自的家中。然後緊鎖院門,兩眼不停地朝隱蔽的地窖口處瞄。只要聽見任何風吹草動,就帶著兒女直接鑽入地下,不躲夠三天三夜,絕不再露頭!

這年月,想要在汴梁城內活得長久,懂得「夜觀天象」和挖地窖,是必備技能。你必須足夠機警,在災難未發生之前,就從城內的風吹草動中預測到危險的臨近,才有足夠的時間做出準備。而一旦災難真正發生,院子裡的地窖夠不夠深,地窖的入口夠不夠隱蔽,地窖內的乾糧和清水夠不夠多,就決定了全家老小能不能活著捱到災難的結束。如果沒有這兩樣本事,即便家資萬貫,平素做盡善事,也在劫難逃!

「的的的的的的的……」又一匹快馬呼嘯著穿過城門,穿過空洞蕩蕩的街道,直奔皇宮附近的大周樞密使府邸。馬背上的信使,早已跑得精疲力竭,卻咬緊牙關苦撐著,不讓自己從鞍子上掉下來。

「唉,造孽啊!」沿街幾處院落的門縫後,有人搖著頭,低聲嘆氣。「這才安生的幾天?」

從大周皇帝陛下領兵攻入汴梁,到上個月皇宮藏書閣上忽然亮起了八色綵燈,滿打滿算,也不過是四年半的光景。根本不夠一群懵懂頑童長大成人,也不夠一個破敗之家從困頓中緩過元氣,重新看到過上好日子的希望!,

樞密使聯合太尉封鎖了皇宮,太子帶著大軍打下了曹州。長達七十五年亂世,才剛剛露出了結束的跡象,就又重新回到了起點。

最後無論樞密使王大人贏了,還是太子殿下贏了,汴梁城內,恐怕都要殺得人頭滾滾。而真正的浩劫,不過是剛剛開了個頭。幽州有韓家臥薪嘗膽,太原有劉氏矢志報仇,塞外,還有契丹人在虎視眈眈。一旦這三家聯合起來趁虛而入,八年前,那場率獸食人的慘禍,恐怕又要重現!

「都怪那該死的王峻!」

「可不是麼,皇上待他一向不薄。對老百姓一向也過得去!」

「希望他打不贏吧,老天爺保佑他打不贏太子!」

「不好說,老天爺什麼時候開過眼睛?唉……」

犄角旮旯,沒有院子可以躲,也沒有地方可以去的流浪漢們,目光追逐著信使的背影,嘴裡小聲唸唸叨叨。

他們,是整個汴梁的最底層,他們像野草一樣低賤,野草一樣堅韌,割完一茬再長一茬。沒人願意搭理他們,包括匆匆而過的巡街士兵。即便聽見了他們的感慨,也是聳聳肩,冷笑著走過。哪怕他們中間,此刻正有人死死盯著王峻府門,眼睛一眨不眨!

大周樞密使王峻的府門,從天亮後,就像城門一樣四敞大開。信使剛剛滾鞍下馬,就被兩名彪形大漢一左一右架了起來,飛快地送往樞密使府的正堂。那裡,從前天接到曹州失守的警訊之後,就自動變成了王峻的白虎節堂。兩天來,只要有信使抵達,無論是表態支持樞密使的,還是過來宣佈與亂臣賊子勢不兩立的,第一時間就會被送到白虎節堂內,接受王峻、王殷和其他幾位「重臣」的親口詢問。

「說吧,你是從哪裡來的?你家大人是準備跟姓柴的同流合污,還是跟老夫一道討伐叛軍?」連續若干天聽到的幾乎全是壞消息,王峻的心臟已經有些麻木。不待信使給自己行完禮,就冷笑著詢問。

「滑,滑州,滑州急報!叛軍昨日攻入滑州,胙城失守!「信使被撲面而來的寒意吹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縮起頭,結結巴巴地匯報,」張,張刺史派,派小人繞路前來,前來向樞密使,向樞密使告,告急!!」

「什麼?」王峻大吃一驚,立刻將目光轉向掛在牆壁上的輿圖。曹州距離汴梁只有二三百里路,並且沿途沒有任何險阻。以柴家小兒的性子,應該趁著大勝之機直撲汴梁才對。怎麼忽然間,又向北殺入了滑州?!

還沒等他理出絲毫頭緒,太尉王殷忽然站起身,大笑著撫掌,「哈哈,豎子怕了,所以打算先搶了滑州,以便將來見勢不妙,可以乘船順流而下!」

此話,聽起來的確振奮人心。但王峻的眉頭,卻皺得更緊。如果想要拿下滑州做為跟朝廷對峙的據點,柴榮帶著叛軍先取了韋城豈不是更好?韋城距離滑州比胙城近得多,只要拿下了此地,就等同於已經砸爛了滑州的大門。

「恐怕他想要的不是滑州,而是酸棗!」神武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向來懂得察言觀色,見自家族兄王峻對太尉王殷的觀點不置可否,立刻試探著給出了另外一個答案。

「他要酸棗做什麼,繞路去河東投奔常思麼?」王峻立刻勃然大怒,扭過頭,狠狠給了自家族弟王健一個大白眼,「不懂,就不要裝懂。柴榮的根基在澶州、滄州以及河北其他六州也會支持他。他怎麼可能放著自家基業不要,跑去寄人籬下?!」

「這……」王健被嚇得一縮脖子,不敢再胡亂猜測。太尉王殷的目光,卻陡然又是一亮,「如果既不是想搶了滑州做退路,又沒打算去投奔常思,那就只剩下了一個地方,靈河!此地雖然不算險要,進卻可以取道陳橋驛,直抵汴梁。退,則可以一路退到靈河渡,登上大船,逃之夭夭!」

「嗯!」這次,王峻沒有繼續皺眉,而是輕輕點頭。

「他想得美!」太尉王殷見王峻已經跟自己達成了一致,立刻大聲冷笑,「真的以為老夫麾下五萬禁軍是擺設麼?秀峰兄,你不用生氣。我這就親自帶著禁軍過去將他擒了,看那郭家雀兒還能有什麼指望?」

說著話,拔腿就要往外走。然而,才剛剛轉過了半個身子,左胳膊卻被王峻從旁邊一把拉住,「書德!書德兄切莫衝動,情況有些不對?」

「嗨呀,你就是過於謹慎。有什麼不對的?此時柴家小二麾下把協裹來的曹州軍也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一萬出頭,老夫還能怕了他?」王殷不耐煩地甩了下袖子,大聲數落。「要是早聽老夫的,給那郭家雀送上一碗毒藥,咱們根本不用如此被動!只要拿出足夠的好處,什麼常克功,高行周,符彥卿,說不定像老白一樣,早就答應跟著咱們哥倆幹了!」

「嗯哼,嗯哼,嗯哼!」王峻被對方大言不慚的態度,刺激得連連咳嗽,卻死活不肯將手放開。

「嗯哼,嗯哼,嗯哼……」被王殷稱作老白的太師白文珂,也尷尬地咳嗽不斷。

到目前為止,他是明確表態要與王峻、王殷兩人共同進退的唯一領兵大將。其他手握重兵的武將,要麼像常思一樣立刻扯起了旗,宣佈與二王不共戴天。要麼像高行周、符彥卿兩人那樣,至今還在裝聾作啞,打定了注意要袖手旁觀!

被二人的咳嗽聲吵得心煩意亂,太尉王殷又甩下胳膊,將王峻的手強行甩開。然後撇了撇嘴,大聲補充,「難道我說錯了麼,事到如今,咱們幾個哪裡還有退路?又何必裝模做樣,把郭家雀兒關在皇宮裡當幌子!倒不如破釜沉舟,直接殺了郭家雀,讓秀峰你當皇上。然後……」

「書德,慎言!老夫之所以逼皇上改立太子,是為文武百官將來都能落個好下場,而不是為了自身!」王峻實在忍無可忍,扯開嗓子,大聲打斷。「你們要是不信,老夫可以對天發誓。如果今後食言,讓老夫這輩子不得善終!」

「不當就不當罷了,你又何必發此毒誓?」王殷被王峻堅決態度給嚇了一跳,皺著眉,歪著腦袋,低聲數落。「況且這又跟老夫帶兵去剿了柴家小兒有什麼關係?」

「不是不讓你去,是,是怕你輕敵大意!」終於避開了最尷尬的話題,王峻趕緊搖搖頭,快速補充,「如今汴梁城內,還有許多人蠢蠢欲動。不留下足夠的兵馬就彈壓不住。而從曹州那邊冒死送來的密報上看,此刻柴家小兒手頭兵馬雖然少,卻是平素跟鄭子明形影不離的那支精銳。當年跟契丹人對陣,都從沒落過下風!」

「嘶——,如此說來,這倒真是個麻煩!」王殷聞聽,頓時心中便不像先前那般狂躁了。也皺起眉頭,自言自語。

曹州已經失守的消息,是前天送到樞密使府的。這兩天多來,通過各種渠道,他和王峻已經基本掌握了整場戰鬥的經過。雖然節度使楊文生輸得非常冤,被自己的心腹愛將楊宣帶著喬裝打扮的叛軍,混到帥旗下,直接給砍了腦袋。但最初柴榮帶領「叛軍」生擒楊宣那一仗,卻是實打實的硬碰硬。並且總計都沒用到一刻鐘功夫,贏得乾脆無比,利落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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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奪帥(九)

「噗」地一聲,潘美用騎槍從背後挑飛一名掉頭逃走的敵將,帶著大隊繼續前進。

曹州騎兵原本就不怎麼齊整的隊形,已經被趙匡胤先前那「迎頭一棒」,砸了個四分五裂。隊伍中大部分兵卒,也從靠近山脊的位置,被強行推到了半山腰。這對經驗豐富的的滄州軍將士說,簡直是天賜良機。幾乎不用潘美這個主將提醒得太大聲,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怎麼去做!

三個滿編營,總計一千五百將士。每五百人展開為一橫排,每兩排之間相隔二十步距離。一排接著一排,沿著山坡,如牆而下。五百把明明晃晃的騎槍,就像五百顆鋒利的獠牙!

「噗!」「噗!」「噗!」「噗!」「噗!」「噗!」「噗!……

「啊……」「稀噓噓……」

低沉的鐵騎刺入肉體的聲音,與慘叫聲、悲鳴聲交織在而起,刺激得人頭髮根陣陣發麻。來不及整隊的曹州將士,一簇接一簇被騎槍刺下馬背,如晚春的殘雪遇到了突如其來的夏日,根本沒有任何抵抗之力。

大部分落馬的曹州將士,都是背部中槍。只有零星三五個勇士,曾經試圖拚死一搏。然而,在如牆而進的滄州軍面前,他們的拚命行為,就像企圖阻擋馬車的螳螂同樣可笑。手中兵器無論採取什麼樣的奇妙招式,基本都沒機會碰到衝下來的滄州士兵。每個人同一時間所要面對的,卻至少是三桿騎槍。擋住其一,躲開其二,卻不可能再成功避過其三!

「別,別慌,殺,去給我殺了中間那個穿銀甲的!」曹州軍騎兵都指揮使楊宣看得心臟抽搐,一邊加速將坐騎橫向拉得更遠,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命令!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忠心的傳令兵,努力吹響號角,所發出來的聲音,卻像冰下水流一樣瘖啞艱難。

如此密集的騎兵橫陣,他們只是在四年前,追隨郭威起兵「清君側」時見到過一次。但那次,滄州軍卻是他們的友軍而非敵人,展示戰術的地點為校場而不是沙場。

他們當初雖然震驚於滄州軍的陣形齊整,卻未曾體驗過其真實威力。隨著時間推移,記憶裡印象逐漸變淡,心中甚至還甚至還隱隱生出了「滄州軍中看不中用」評價。而今天,他們才真正體驗到了,什麼叫巨石壓卵。才真正明白,中看不中用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廢物,全都是廢物!」見傳令兵被嚇得連軍令都無法完整送出,曹州騎兵都指揮使楊宣大怒。劈手奪過一支畫角,背對著自家將士奮力吹響,「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事到如今,他已經對轉敗為勝不報任何希望。但是,他卻必須派人去擋住那三堵緩緩推下來的長槍之林,給自己爭取足夠的時間撤下山坡。然後再想辦法擺脫先前那名猛將的阻攔,成功撤離戰場。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更多的畫角聲交替響起,帶著恐懼與絕望。一大隊曹州騎兵,被角聲刺激的兩眼發紅,紛紛跳下戰馬,以其中一名指揮使為核心,結成整齊的圓陣。騎槍尾端戳地,槍鋒斜向上指,正好和戰馬的脖頸一樣高矮。

圓陣殺傷力最小,但扛打擊能力最強。長槍硬陣,也是對付騎兵的不二法門。他們所有選擇都沒錯,也表現出了足夠的勇敢。然而,他們很不幸,今天遇到的是滄州軍。

早在四年前與北漢、契丹聯軍作戰的時候,滄州騎兵就已經積累出了足夠多的,對付步兵硬陣的經驗。這四年來經過反覆改進,磨礪,更是煉就了一整套破敵之法。只見在前推過程中,潘美猛地將騎槍交到了左手,右手迅速從身後一拉一帶,「呼——」,一把半尺寬窄的飛斧,被他順勢拋向了半空。

「呼——」靠近潘美的左右兩側,上百把半尺寬窄的飛斧,同時騰空而起。在陽光下中劃出上百道淒厲的弧線,只奔槍陣而去。「呯、呯、呯、呯、呯……」。眨眼間,就將曹州軍捨命組成的長槍圓陣,砍得七零八落。

「殺!」飛斧擲出之後,潘美根本不去看結果。再度變成雙手持槍,雙腿輕輕磕打馬鐙。跟他磨合了三年有餘的戰馬通曉自家主人心意,四蹄的邁動頻率緩緩加快。與相鄰的其他戰馬一起,沿著山坡加速前推!

被飛斧砍爛的長槍圓陣,連個泡都沒冒起來,就被如牆推過的槍鋒吞沒。臨近其他幾伙正準備上前拚命曹州將士,頓時失去了膽氣,跳上馬背,奪路而逃。但是,還沒等他們重新提起速度,滄州軍的槍鋒已經推至,數十道血光濺起,失去主人的戰馬悲鳴著逃下山坡。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五百匹戰馬順著山坡,繼續向下奔行。五百桿騎槍排成一道橫線,繼續向下推進。所到之處,不會剩下一名能夠站起來的敵軍。遠遠看去,就像一架巨大的鏵犁,在青蔥的山坡上,犁出了一片血肉田壟。

「嗚嗚——,嗚!」號角聲嘎然而止,奉命吹角催戰的曹州傳令兵們,相繼撥轉坐騎,落荒而逃。

擋不住,根本不可能擋得住。光是第一道順著山坡推下來的槍林,就足以將所有曹州軍推平。而在第一道槍林之後,還有第二道,第三道。更遠處的山脊上,又冒出來了第四道!

「當啷!」「當啷!」「當啷!」兵器落地聲,交替而起。數十名僥倖沒擋在槍林前推道路上的曹州兵卒,瞪著雙眼,呆滯的看著不遠處的血肉田壟,任由兵器從手中滑落,卻毫無察覺。

太恐怖了,實在太恐怖了。也算久經戰陣的他們,先前從來沒有想過,死亡會是如此之恐怖,如此地令人絕望!

他們最開始有八個營,雖然不是滿編,但總兵力也不下三千。但短短不到半柱香時間,他們昔日的袍澤,已經陣亡了一千有餘!並且個個血肉模糊,死無全屍。

「第二梯隊和第三梯隊,橫向拉開!」將敵軍的表現都看在眼裡,正在引領滄州將士向前推進的潘美,忽然嘆息著舉起了一面令旗,左右擺動。

他對屠戮膽氣喪盡的曹州軍,不感任何興趣。但是,他卻必須儘可能地消滅敵軍有生力量。按斥候們先前捨命探明的情報,曹州軍還有七千步卒正匆忙趕來。他必須搶在這伙主力沒有抵達之前,鎖定勝局!

「嘀嘀,嘀嘀,嘀嘀……」滄州軍特有的銅笛子聲響起,將命令傳遍整個戰場。跟在第一道槍林之後,到現在連口「湯」都沒喝上的另外兩營騎兵,立刻調整方向。先在跑動中放緩馬速,將隊伍穩穩地由橫轉斜。然後又在兩名營級指揮使,陶得善和潘玉的帶領下,一左一右,從後面追上潘美所在的隊伍,與第一道槍林銜接,組成一個巨大的圓弧。

圓弧背後,柴榮帶領一個營的滄州騎兵剛剛在山樑上展開隊形。發現大局已定,搖搖頭,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他不想流大周將士的血,但此時此刻,卻容不下半點兒婦人之仁。在全殲曹州軍和讓自家弟兄冒險之間,他只能選擇後者。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馬蹄擊打地面,所帶起的煙塵,模糊了柴榮的視線。

圓弧之下,所籠罩的範圍,幾乎就是整個山坡!數十名被嚇傻了的曹州兵卒,迅速在圓弧附近消失,留下一地破碎的血肉。更多的曹州將士,則嘴裡發出一聲尖叫,如同從噩夢中驚醒了一般,撥轉坐騎,向著山下奪路狂奔。

「駕,駕,駕……」跑得最快的,是曹州軍騎兵都指揮使楊宣。早在親自吹響號角的時候,他心中就對勝利不報任何希望。藉著麾下弟兄用性命換回來的時間,他現在已經逃到了山腳下,並且依靠親信的捨命保護,成功地突破了趙匡胤的阻截。

「必須將敵軍的情況及時向節度使匯報!「一邊拚命用雙腳磕打馬鐙,楊宣一邊給自己的棄軍逃命行為尋找藉口。「敵軍兇猛異常,不可在野戰中力敵!趕緊尋找有利地形結陣,然後用長槍、盾牌和弓箭相互配合,才能避免主力大軍重蹈先鋒騎兵的覆轍!如果有可能,不妨先避開柴榮小子的鋒櫻,然後率軍緩緩尾隨之,尋找戰機!人地兩生,兵力又單薄,姓柴的早晚有露出破綻的那一天!」

想著自己終究有洗雪今日知恥的一刻,楊宣心中的恐懼稍減。抬起左手,用力擦了一把臉上的冷汗,同時扭頭向左右觀望。

他想看看,到底有多少親信跟自己一樣幸運,成功脫離了戰場。如果有可能,他最好在向曹州節度使楊文生匯報之前,跟親信們統一口徑。

周圍的身影稀稀落落,加在一起都湊不足兩巴掌。並且好像都嚇傻了般,正在用力拉緊戰馬的韁繩,身體抖若篩糠。「走啊,再不走,就來不……」突然間良心發現,楊宣扯開嗓子大聲提醒。話喊了一半,剩下的另外一半,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目光越過自家親信,他看到有一支騎兵,正從土丘側面,斜向包抄而至。當先一員大將策馬橫槍,擋住所有人去路,「投降免死!否則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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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奪帥(八)

「嗖——!」趙匡胤果斷扣動機關,將第二支弩箭射進七步外一名敵將胸口。

「嗖嗖嗖嗖——」近衛營的將士們有樣學樣,緊跟著趙匡胤的動作扣動機關。精鋼為鋒,硬木為桿的弩箭,再度如怒潮般拍上山脊,將剛剛抵達的曹州軍割穀子般割倒。

武侯弩造價高昂,裝填麻煩。但預裝之後,卻可以接連發射三次。並且可以完全由單手操作,二十步內可透雙層皮甲。在馬戰當中,絕對是一等一的神兵利器。只用了兩輪齊射,就將搶先一步登上山梁的曹州精銳幹掉了大半兒,餘者頓時被嚇得魂飛天外,尖叫一身,轉身就逃。

「不要停,跟著我!」趙匡胤卻殺得仍不盡興,踩著敵軍的血跡越過山脊,然後咬著潰兵的尾巴急衝而下。

野外相逢,敵將居然敢不先立陣,直接跟自己玩什麼以快打快,真是一群插標賣首的賤貨!想當初,連契丹狼騎都不敢如此輕慢。真不知道,是誰給了曹州軍主將帶著同樣數量騎兵跟滄州軍打對攻的膽子?!

「跟上,跟上,弩身下壓,給敵軍來波熱乎的!」一個營的太子近衛緊跟著趙匡胤的戰馬翻躍山坡,用武侯弩瞄準十餘步外與潰兵迎面相撞的敵軍。

三年來,在鄭子明不計成本的供應下,他們當中每個人至少射出了上千支弩箭。對武侯弩的操作方式和各項性能,都摸得滾瓜爛熟。幾乎與趙匡胤同時,瞄準距離自己最近的目標扣動了機關,「嗖嗖嗖……」

白亮亮的弩箭貼著山坡,疾撲而下。帶著空氣撕裂的呼嘯聲,瞬間將二十步內的敵軍,都推向了牛頭馬面的懷抱!

「啊——」

「娘咧!」

……

箭矢插入肉體的「噗嗤」聲,戰馬翻倒的「轟隆」聲,鮮血噴入空氣的「嘶嘶」聲,夾雜著傷者的呼喊,垂死者的哀鳴,剎那間,響徹整個山坡!

足有一百五十多名曹州騎兵當場被弩箭放翻,還有四五十匹可憐的戰馬相繼倒地。而到了此刻,敵我雙方還未發生正式接觸!曹州軍騎兵都指揮使,還沒弄清楚對手的數量和主將的姓名!

「跟著我,向下殺!」趙匡胤才不在乎別人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棄弩,提棍,扭頭大喊,所有動作一氣呵成。

這些年,他跟北漢軍作戰,跟幽州軍作戰,跟南下打草谷的遼軍作戰,已經積累了足夠的經驗。對戰機的把握能力,絕非那些靠資歷熬出來的庸才可比。發現敵軍的主力隊形已亂,立刻帶頭撲了下去。

「殺!」太子近衛們齊齊丟下尾部拴著繩索的武侯弩,抽刀,策馬,緊隨趙匡胤身後。

一名胸口處挨了弩箭的曹州騎兵都頭,正趴在馬鞍子上慘叫。被趙匡胤兜頭一棍砸在了後腦勺上,當場氣絕。雙腿輕輕磕打馬鐙,趙匡胤騎著剛剛換上沒多久的黃驃馬撲向下一個不知所措的對手,包銅大棍藉著戰馬的速度迎頭下砸,力劈華山!

「呯!」曹州騎兵的腦袋四分五裂,整個人倒飛出去,變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唏聿聿!」戰馬嘶鳴,幾名貼身侍衛緊跟上來,護住趙匡胤的左右。其餘太子近衛營的將士則策動坐騎,以趙匡胤為鋒,將隊伍收縮成一個銳利的楔型。五百多匹馬,藉著山勢,踩著敵軍的屍體,急衝而下。所過之處,血流成河!

「敵將休要猖狂!」兩名百人將打扮的曹州勇士,捨命撲上前,試圖攔住趙匡胤的馬頭。他們兩個的配合頗為默契,所找的角度也極為刁鑽。然而,他們卻過分低估了對手的本領。

面對咆哮著衝向自己的敵將,趙匡胤看都不屑多看,直接將包銅大棍一提,藉著馬速,點向左側對手的坐騎頭顱。隨即左手回拉右手橫推,熟銅大棍宛若蛟龍一般,凌空擺尾,「呯!」,「噗!」

「嗯哼哼!」左側敵將胯下的戰馬頭顱破裂,哀鳴著倒地。右側敵將直接被掃下馬鞍,落在地上昏迷不醒。趙匡胤的坐騎從二人身邊如飛而過,更多馬蹄踩下來,將二人生生踩成了兩團肉泥!

下一個擋在黃驃馬前的,是一群驚慌失措的小卒。趙匡胤直接衝進去,包銅大棍左劈右砸,將這伙敵軍砸得四分五裂。近衛營將士沿著他撕開的裂縫長驅直入,像一把銳利的鋼刀,切進敵軍深處,將沿途敢於負隅頑抗和來不及躲避的對手,統統切於馬下!

八個營的曹州騎兵,論人數,遠遠高於趙匡胤所帶的五百人。然而,面對藉著山勢撲下來的太子近衛,他們卻幾乎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儘管都指揮使楊宣在不停地調整對策,儘管有一些勇敢的傢伙在努力填補缺口,但是曹州軍隊伍被撕開的「裂縫」,卻越來越深,越來越寬!

「轟轟轟!」「轟轟轟!」馬蹄聲如雷。趙匡胤帶著太子近衛,長驅直入!在「裂縫」附近,僥倖沒有第一時間戰死的將士們,則像翻捲的皮肉般,帶著血跡掉頭後退。與驚慌失措的自家袍澤撞在一起,人仰馬翻。

「嘭嘭嘭」的聲響接連不斷,慌不擇路的戰馬,一匹接一匹的撞到一塊,馬背上的騎兵像下餃子般掉落,然後被自己人無情地縱馬從身上踩過,轉瞬間就氣息奄奄。

「娘咧!」「救命——」僥倖沒被馬蹄當場踩死的騎兵,慘叫著四下亂爬。更多的戰馬跟上來,將他們撞倒,踩翻,踩得筋斷骨折。

「攔住,攔住他!楊斌,劉武,朱定,胡一刀,你們幾個一起上。攔不住他,就提頭來見!」眼看著對手就要衝到自己面前,曹州軍騎兵都指揮使氣得兩眼冒血。揮刀急指,將自己麾下最為倚重的四名勇將,挨個點名。

「是!」楊斌,劉武,朱定,胡一刀四人知道此刻自己絕無退路,咬著牙答應一聲,各自帶著親衛逆流而上。

他們距離趙匡胤其實沒多遠,然而,他們卻遲遲無法趕到對方身邊。敗退下來的自家弟兄越來越多,人擠人,馬擠馬,亂成一鍋粥。哪怕他們直接揮起兵刃開道,也無法將坐騎速度增加分毫。

武將馬上對決,沒有速度,就會失去一切。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幾名曹州勇將跟自家潰兵較勁兒的時候,趙匡胤已經帶著親兵直撲而下。先撞開一名曹州騎兵,隨即不由分說,手中包銅大棍輪圓了朝著楊斌的腦袋就是一記泰山壓頂。

「開!」楊斌也是個搏命行家,立刻舉起鐵鐧,交叉上推。本以為憑著兩膀子氣力,能將包銅大棍擋在安全距離之外,甚至倒推而回。誰料耳畔只聽見「當啷」一聲,緊跟著,肩膀處就傳來兩道鑽心地疼。一雙手臂樹杈般舉於頭頂,徹底失去控制。

武將對決,一眨眼就能分出生死。趙匡胤毫不猶豫地擺棍橫掃,「啪」地一聲,砸在楊邠的肋骨處,將此人砸得口中鮮血狂噴,一個跟頭栽落於馬下。

「楊大哥——」劉武,朱定,胡一刀三將看得眼眶迸裂,哭喊著上前於趙匡胤拚命。後者則不屑地撇嘴冷笑,手中包銅大棍,一撥,又是一蕩,將劉武和朱定二人的兵器撥開到了一旁,棍頭如烏龍般直奔胡一刀胸口。

「當啷——」金鐵交鳴聲震耳欲聾,胡一刀的鋼刀倒縮回半尺,正砸中自家小腹。口中吐出一口鮮血。他不敢戀戰,拉偏坐騎向左閃避。趙匡胤卻不管重新撲上來的劉武和朱定,舉起包銅大棍,追著他的背影橫掃,「嘭!」

「啊——!」胡一刀慘叫著墜馬,生死未卜。趙匡胤扭身揮棍,再度撥開劉武和朱定兩人的兵器,直奔曹州騎兵都指揮使帥旗。

四名趙氏親兵策馬跟上,將劉武和朱定二人與自家主將隔開。更多的近衛營將士高速衝過,每人都揮動兵器,或者向劉武,或者向朱定發出全力一擊,然後頭也不回,飛馳而去。

可憐那劉武和朱定兩個,武藝雖然高明,卻像兩根擋在洪流前的蘆葦般,被騎兵們打得搖搖晃晃。忽然,身體相繼一歪,慘叫著落下馬背,被後續飛奔而過的馬蹄踩成了兩團肉醬!

「敵將有種別跑!」趙匡胤接連砸翻數名躲避不及的曹州兵卒,朝著都指揮使楊宣的帥旗猛撲。全身上下,灑滿了敵軍的*和血漿。臨近的曹州將士被嚇得魂飛魄散,紛紛撥馬閃避,唯恐躲得慢了,變成棍下亡魂。

「為將者不逞匹夫之勇!」曹州軍騎兵都指揮使楊宣,豈肯跟他一個「無名小輩」拚命。眼看著身前的護衛越來越稀,立刻撥轉坐騎,橫向閃避。對方是沿著山坡往下衝,速度很快。對方身後跟著數百名弟兄,輕易不能改變方向。而他只需要暫避其鋒芒,將這一輪攻擊讓過去,就可以重新整理隊伍,再度一較短長!

果然,趙匡胤的傾力一搏落到了空處,只能掄起棍子打翻數名小兵洩憤,然後繼續順勢向下。轉眼間,就與楊宣拉開了距離。計謀得逞的楊宣立刻命令親兵吹響號角,調整戰術。命令全體將士向自己靠攏,在山坡上重新整隊。

只要將隊伍整理好,他們就又佔據了有利地形。而敵將即便成功將曹州軍鑿穿,也會落到了下方。攻守之勢,數息之間,便可逆轉。

正當他自鳴得意的時候,忽然間,看到趙匡胤回過頭來,朝自己高高地豎起了中指!「什麼意思?」楊宣哪裡看得懂這個由鄭子明流傳出去的手勢,頓時就是一愣!隨即,頭頂就傳來了滾滾驚雷。「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不算劇烈,卻震得地動山搖。憑著武將的本能,楊宣迅速扭頭。只見一員小將帶著三個營的騎兵,排成密集的橫隊,沿山坡斜推而下。沿途的曹州軍,則像雜草般推翻,被一簇接一簇推平,無論數量多寡,都毫無抵抗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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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奪帥(七)

「三叔自管放……」符贏想都不想,本能地就準備答應。然而話說了一半,後半句卻卡在了喉嚨處,臉上的紅色也盡數變成了蒼白。

作為符彥卿最喜歡的長女,自家父親和族中長輩是什麼秉性,她實在最清楚不過!動動筆墨,向朝廷替鄭子明邀功,順便表明對自家女婿的支持態度可以,想要符家為了太子出兵,卻難比登天!

先前鄭子明說,局勢未明朗之前,沿途各方勢力大多數會選擇袖手旁觀。作為最大的一支地方勢力,符家又何嘗不是如此?五年前,李守貞兵敗,明知道自己就困在城中,符家都未曾派遣半個死士前來相救。今天的事,在符家很多長輩眼裡,不過是將李崇訓換成郭君貴,他們怎麼會捨得自家兵馬為此犧牲?

「我給魏王寫了一封信,嫂子只管送給他老人家過目。相信他老人家看到後,會做出對符家最有利的選擇。此外,我剛才還越俎代庖,替嫂子宗訓準備了一百親兵,嫂子回娘家前,一併帶上。」彷彿能猜到符贏為何臉色瞬息大變,鄭子明指了指信囊,低聲補充,臉上笑容裡充滿了鎮定和自信。

想到對方數月前曾經逼得自家父親無路可退,符贏心裡立刻就又湧出了幾分底氣。雙手將信囊舉到眉間,鄭重點頭,「三叔放心,我與太子夫妻一體。絕不會辜負你們兄弟所托!」

「大嫂巾幗不讓鬚眉,小弟靜候你的好消息!此刻親兵應該已經集結完畢,我帶你前去交接!」鄭子明拱了拱手,緩步將符贏領出了門外。

親手結束亂世,重整如畫山河,這是他、柴榮和趙匡胤三個,結伴南歸途中所發下宏願。這麼多年來,兄弟三人所走的每一步,幾乎都是努力向著這個目標靠近。無論誰擋在路上,都必殺之。管他姓劉、姓李,姓高還是姓符!

年久失修的道路,被馬蹄踩得亂泥紛飛。

騎在馬背上,大周太子柴榮眉頭緊鎖,長滿青黑色鬍鬚茬的臉孔上,掛著一道道的汗水和泥漿。

連續兩天急行軍,讓他的身體和精神,都疲憊到了極點。但是,他心中的焦慮,卻沒有因為疲憊而減輕分毫。

除了韓重贇之外,沒有第二個人,成功逃出汴梁給他報信!兩天以來,沿途地方官員,要麼裝聾作啞,對這支騎兵視而不見。要麼首鼠兩端,一邊派人送了豬羊糧草出城勞軍,一邊緊閉四門,「以防城中有歹徒出門驚擾太子殿下」。誰也不肯主動站出來,對王峻等人的惡行做一句指責,更不肯派遣一兵一卒,與他這個當朝太子共赴國難!

「怪不得王峻和王殷有恃無恐!」不需要舉一反三,柴榮從地方官員的表現上,就能猜出朝堂內大部分文武此刻所抱的是什麼心態,真恨不得肋生雙翼,直接飛回皇宮,將自家養父接出來,然後調集起兄弟幾個所掌控各路大軍血洗汴梁。

然而,多年領兵經驗和心頭僅剩下的幾分理智,卻清楚地告訴他,欲速而不達。騎兵的戰鬥力一半兒來自於戰馬,雖然太子侍衛和滄州精銳,都是一人雙馬,可以輪番換乘。但每天行軍八十里,也是極限。再快,將士們的體力就無法及時恢復,戰馬也會迅速掉膘,生病,甚至直接累死。沒等跟敵軍發生接觸,整支隊伍就會不戰而潰。

「大哥,該停下來歇息了。前方二十里就是曹州,節度使去年剛剛換成了王殷的結拜兄弟楊文生,態度難料。」趙匡胤做了三年多的節度使,也早就不是當初那個熱血上頭的公子哥。看到身邊弟兄們的身體起伏節奏與戰馬的奔跑節奏越來越不合拍,快速湊到柴榮身邊,低聲提醒。

「啊,是他?我想起來了!」柴榮立刻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四下看了看,果斷做出決定。「找一個避風的地方,讓弟兄們下馬吃些熱食!」

「好。」趙匡胤拱手領命,隨即從柴榮的親兵的背上拔出一面純黑色令旗,高高地舉過了頭頂,「放緩馬速,準備紮營休整!!」

「遵命!」幾名身穿都指揮使鎧甲的將領,大聲答應。隨即同時向各自的身後揮舞角旗,「放緩馬速,準備紮營休整!!」

「放緩馬速,準備紮營休整!!」

「放緩馬速,準備紮營休整!!」

「放緩馬速,準備紮營休整!!」

「放緩……」

隊伍中指揮使、百人將、都頭們,開始履行各自的職責。一邊大聲重複著主將的命令,一邊緩緩拉緊戰馬韁繩。

整個騎兵隊伍緩緩減速,不多時,便由策馬疾行,變成了小步慢跑,然後又變成了碎步行軍。人和馬呼出的熱氣混和在一起,在晚秋的平原上形成了一團厚厚的白霧。

「趙寶,趙奇!你們兩個去頭前探路,尋找合適的紮營地點。」趙匡胤滿意地衝大夥點點頭,將目光快速轉向自己的親兵。「必須在半炷香腳程之內,附近最好還有水源。」

「是,將軍。」親兵躬身領命,策馬如飛而去。

「潘美將軍,你麾下的斥候……」不待他們脫離自己的視線,趙匡胤又迅速來到潘美身邊,低聲跟對方商量。

「徐揚,張富,你們兩個各帶一小隊斥候,聽趙節度指揮!」不待他把話說完,潘美就痛快地扭頭點將。

「遵命!」兩小隊斥候在徐揚和張富的帶領下,越眾而出,拱手向趙匡胤施禮。後者也不客氣,用馬鞭朝曹州方向指了指,大聲吩咐,「按戰時規矩,分頭向前探路。一直探到曹州城下,探明守軍動靜為止。」

「遵命!」兩支斥候都是鄭子明親手訓練出來的精銳,不需要趙匡胤做過多吩咐,就自動分成了數組,三三為伴,呈扇面行,朝前方疾馳而去。

「潘將軍,煩勞你再派一隊精銳負責接應。不必分散開,集中起來以防萬一。」望著眾人迅速遠去的背影,趙匡胤點點頭,再度跟潘美低聲協商。

「好!」潘美知道趙匡胤在擔心什麼,再度痛快地答允。「潘星,你帶五十名弟兄,前方五里處警戒!」

與後者一樣,他平素的做事準則,也是小心無大錯。寧可讓麾下的弟兄們多耗費一些體力,也不願給沿途任何人以可乘之機。

事實證明,這種謹慎並非多餘。僅僅在一刻鐘之後,大軍剛剛找到了紮營地點,還沒等架起行軍鍋來燒水,便有兩組斥候,飛一樣趕了回來。隔著老遠,就吹響了示警的銅哨子,「吱——,吱——,吱吱——吱吱吱——」

「前方五里左右,有一支兵馬正在向這邊靠近,來意不明!」陶大春、潘美兩個長身而起,異口同聲向柴榮匯報。

「殿下,小心來者不善!」剛剛下馬休息,連汗都沒來得及落的各級將領們,也紛紛手按刀柄起身,圍在柴榮面前,自動站成了一個圓弧。常年的辛苦訓練,讓他們每個人都對軍中的各種信號倒背如流。根本不需要麾下傳令兵翻譯,就能做出最正確的判斷。

真正遇到了突發情況,柴榮的表現,反而不像行軍時那麼焦躁。先抓起親兵剛剛遞過來的水袋喝了一大口,然後才緩緩對大夥吩咐,「不急,先讓弟兄們整理鎧甲兵器,更換坐騎!曹州是座重鎮,發覺有兵馬靠近,守將帶人出城查明情況不足為怪。」

「是!」眾將見太子如此沉穩,頓時都找到了主心骨。齊齊答應一聲,迅速去整理各自麾下的隊伍。

「二弟,你帶著我的兩百親兵,前去迎接一下,表明咱們的身份,順便驗證對方的真實態度!」回頭朝著開始忙碌的弟兄們掃了幾眼,柴榮又將目光集中於趙匡胤身上,低聲吩咐。

「大哥!」趙匡胤的眉頭迅速往上一跳,拱手回應,「那楊文生乃是王殷一手提拔起來的嫡系……」

「他也是大周的節度使!」柴榮深吸了一口氣,話語裡帶著幾分不甘,「你去告訴他,孤知道他的難處,只要他能袖手旁觀即可。孤,孤保證事後不做任何株連!」

「這……?末將遵命!」趙匡胤依舊想要勸說柴榮不可有婦人之仁,但看到對方眼睛裡清晰的痛楚,只能無奈地拱手。

「殿下,我軍人困馬乏,且人地兩生!若不搶先下手……」見到此景,潘美大急,趕緊搶在趙匡胤出去送死之前,大聲提醒。

「咱們不是叛軍,他所帶的,也是大周的將士!」柴榮毫不猶豫地出言打斷,然後翻身跳上了馬背。

作為曾經與契丹人交過手並且絲毫不落下風的「沙場老將」,他何嘗不知道在當前形勢下,放棄率先出擊會喪失多少優勢?然而,身為大周的儲君,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他就不願意因為自己和王峻等人的爭鬥,導致無辜將士們血流成河。

那些將士,都是他義父郭威親手帶出來的兵馬,都曾經為大周朝立下過赫赫戰功。他們應該退役回家去頤養天年,或者死在抗擊契丹人的戰場上,而不是倒在自家人的屠刀下,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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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奪帥(六)

「我當然是謀定……」符贏想都不想,張口就答。然而話說到一半兒,卻忽然紅著臉垂下頭,聲音也緊跟著迅速降低,「我當然是把他推在一邊,自己去救父王。可太子他並非,並非陛下親生。」

「這三年來,陛下可否有過改立他人之心?陛下是否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指點撫養?」鄭子明嘆口氣,低聲反問。

「這……」符贏的臉色更紅,額頭鬢角,迅速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有些話,不能昧了良心說。在全家遇害之前,郭威也許待柴榮還跟自己的親生兒子有一些差別。但在起兵入汴之後,郭威卻把柴榮當成了他唯一的後人!並且幾度當眾表態,即便他日後有的兒子,柴榮也是大周唯一儲君,無論如何都絕不另立。

在那之後,王峻和王殷等人幾度聯手打壓,陷害,都未能將柴榮在郭威心中的份量降低分毫。包括這次,在被王峻和王殷聯手避入了絕境,郭威也堅持不肯改變主意。寧可像齊桓公一樣,被關在皇宮裡活活餓死!

將心比心,郭威待柴榮如親生。以柴榮有恩必報的性子,又怎麼可能置其養父郭威的生死於不顧?所以,先前鄭子明即便出言阻攔,恐怕也攔柴榮不住。還不如讓柴榮痛痛快快地帶著騎兵出發,然後在路上,再由趙匡胤想辦法令其慢慢恢復冷靜!

想到這兒,符贏頓時覺得自己向鄭子明當面問罪的行為好生失禮。然而身為長嫂,她一時半會兒又拉不下臉來向丈夫的三弟道歉。抬手擦了下前額,硬著頭皮提醒道:「太子,太子前去救父,乃是,乃是出自一片至孝。你,你剛才當然不方便攔阻。可,可他身邊只帶了三千五百人,萬一,萬一王峻圖窮匕見,派兵,派重兵沿途截殺的話。太子,太子他又不是個肯棄了弟兄們自己逃命的……」

「嫂子,你正是應了那句話,關心則亂!」鄭子明早就想到了此節,微微笑著搖頭,「王峻和王殷手頭能糾集起數萬兵馬不假,可這些兵馬此刻都在汴梁城內,一時半會兒,根本不可能派出來。而以王峻平素的刻薄性子,沿途地方官員,在形勢尚未明朗的情況下,誰肯替他火中取粟?即便真有這種為了今後論功行賞而不顧一切的,腹心之地不比邊塞,地方官員手頭上,又能調動多少兵馬?五千,七千,最多也不可能超過一萬!以萬餘烏合之眾截殺大哥和二哥所統帶的三千鐵騎,呵呵,結果 恐怕跟插標賣首差不太多!」

「這,這倒也是!」符贏抿嘴而笑,瞬間令窗口的陽光都為之一暗。

想起了滄州騎兵和太子親衛,最近兩年多來日日操練,風雨無阻的情形,她頓時心神大定。然而涉及到自家丈夫的安慰,無論如何謹慎都不為過。所以稍微斟酌一下,她又小心翼翼地提醒,「可,看萬一王峻提前派了兵在路上等著呢?三叔你別嫌我多嘴,我只是說萬一。畢竟那王峻和王殷,也都是知兵之人,並非沒見過血的書呆!」

「在明知道大哥身邊最多有三四千弟兄的情況下,王峻和王殷會提前派遣多少兵馬沿途阻截?」鄭子明又是微微一笑,彷彿胸有成竹。「用二哥先前的說法,王峻和王殷手中兵馬總計大概是七萬上下。想確保汴梁城內不出亂子,封鎖皇宮,威懾群臣,恐怕手頭沒有四萬大軍做不到。而剩下的三萬大軍,即便王峻把他們全都派出來,通往汴樑的道路那麼多,又怎麼可能集中在一條路上?再退一步,咱們料敵從寬,王峻派出了三萬大軍,正好堵在了大哥的必經之路上。有二哥、陶大春和潘美等人在,明知道眾寡懸殊,他們難道不會保護大哥策馬逃命麼?」

「這……「符贏愣了愣,再度無言以對。

外人也許不知道,她心裡卻清清楚楚。滄州軍和太子近衛的坐騎,都是鄭子明花高價從遼東走私而來,個個膘肥體壯。真要是撒開四蹄逃命,禁軍甭說尾隨追殺,恐怕連馬蹄踏起的煙塵都摸不到。

只是,只是自家丈夫的性子表面看似平和,實際上卻略有些固執急躁。萬一……

「大嫂是不是怕 哥明知不敵,也會跟賊軍拚命?」彷彿看到了符贏肚子裡頭,鄭子明搖搖頭,笑著補充。「不瞞你說,大哥的確是個急性子,並且著急之時,根本不聽人勸。但是,大哥在恢復冷靜之後,卻總能做到有錯必改。所以,鄭某今天不勸他謀定而後動,任他由著性子帶兵直奔汴梁。而三千弟兄趕路,每日涉及到各項雜事,如安營,造飯、休息、給牲畜恢復體力等,比統帶數萬大軍一樣都不少。大哥只要忙過了頭三天,心情就能慢慢冷靜下來。從第四天開始,誰再想利用他心神大亂的機會逼他倉促決戰,恐怕就是白日做夢!」

「你,你連這個都算到了?」符贏先是不信,旋即,臉上湧滿瞭如假包換的感激。

自家丈夫知兵,自家丈夫曾經多次親臨前線。自家丈夫勇悍即便不如鄭子明,身手也跟趙匡胤難分上下。真的冷靜下來從容應對,甭說手頭還有三千五百多精銳騎兵,就是三千步卒,也不是別人輕易能啃得動的。堅持到鄭子明帶領大軍趕至,簡直是毫無懸念。

「不是算到了,是一直提防著這一天!」見符贏已經完全理解的自己的安排,鄭子明笑了笑,低聲補充,「自李唐覆滅以來,有幾個領兵的大將曾經把皇帝放在眼裡過?!大哥他又是個極有主見的人,一旦即位,哪個功臣宿將能擺佈得了他?所以,自從他被立為太子那天起,就已經成了王峻等人的眼中釘。陛下一輩子不生大病則已,王峻等人定然不敢胡作非為。陛下只要大病一場,失去了對群臣的震懾,王峻等人趁機擁立一個今後容易操縱的傀儡,則是必然! 」

「怪不得你不惜代價訓練河工,硬生生從無倒有,打造出了一支精銳之師!」聯繫三年來鄭子明的所作所為,符贏恍然大悟。點點頭,低聲感慨。

作為老狼符彥卿的女兒,她以為自己已經猜到了全部真相,然而,鄭子明回應,卻讓她再度陷入了迷惘,「訓練河工,其實不是為了對付王峻!河工們雖然訓練有素,卻終究沒真正見過血。真正跟禁軍動起手來,勝負仍在五五之間。所以,嫂子,接下來大哥能否順利奪回太子之位,還是要看你!」

「看我?這當口,我一個婦道人家能做什麼?」頂著滿頭霧水,符贏本能地反問。

「第一,保護好宗訓,讓大哥安心。第二,借勢,借天下英雄擁立之勢,令王峻與王殷等賊未等交戰,先心神大亂!」鄭子明拱了拱手,向符贏鄭重施禮。「嫂子,我的話,想必你都明白。拜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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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奪帥(五)

「末將願往!」

「末將願與為太子執韁!」

「末將這條命早就是殿下的……」

「末將……」

話音剛落,向訓、韓令坤、劉子光、梁曉等將領就紛紛肅立拱手,大聲請纓。

這些人先前在大周軍中,要麼是受王殷排擠,鬱鬱不得志。要麼是名聲不顯,一直得不到展示才華的機會。直到柴榮和鄭子明兩個奉命組織護河軍,才陸續被挖了過來,委以重任。因此,每個人身上,都早已打上「太子嫡系」的印記,關鍵時刻,根本沒有理由遲疑退縮。

「大帥,滄州騎兵一直是末將帶著,這次,也讓末將率領他們保護太子為好!」潘美的反應比眾人稍慢,略微斟酌了一下,低聲自薦。

「好,你和大春兩人去,順子留下!」鄭子明原本也有類似的打算,笑了笑,輕輕點頭。

「此地距離齊州甚近,糧草輜重,就交給末將。」高懷亮不甘居於眾人之後,想了想,大聲做出承諾。

「如此,就拜託高兄弟!」柴榮和鄭子明互相看了看,同時點頭。

高懷亮是白馬高行周的次子,能主動提出來去替大軍籌集糧草,最好不過。一則,臨陣難免會有三長兩短,萬一他出了事情,大夥跟其父親和哥哥都不好交代。二來,只要高家肯提供糧草,就意味著高家已經放棄了多年來始終奉行的袖手旁觀策略,徹底倒向了太子這邊,對王峻、王殷等賊,無疑是當頭一記重擊。

「老三,我這次是回來探親時順路過來探望大哥和你,此刻身邊除了幾名護衛之外,沒有多帶一兵一卒。留下也幫不上忙,乾脆就給大哥做個貼身侍衛好了!」趙匡胤的反應,拖在所有之後。待大夥差不多都表完了態,才上前半步,對柴榮和鄭子明兩個緩緩說道。

「能有二哥在身邊,大哥自然是如虎添翼!」鄭子明聽出了趙匡胤的話外之意,笑了笑,再度輕輕點頭。

「此刻敵我雙方兵力……」趙匡胤卻依舊不太放心,遲疑著詢問。

如果還來得及勸阻,他肯定不會同意柴榮如此輕率就趕赴汴梁。首先,王峻和王殷兩個已經圖窮匕見,既然連皇帝都敢軟禁,派人領軍中途截殺太子,想必也絲毫都不會猶豫。其次,兄弟幾個所能掌握的大部分兵馬,此刻都位於冀州、趙州和滄州,沒有大半個月時間,根本不可能趕來幫忙。再次,禁軍和殿前軍已經被王峻、王殷和李重進三個所掌控,雖然士氣不高,但總兵力接近七萬。而自家這邊,眼下能用的人,只有柴榮的五百護衛,鄭子明的三千騎兵,和三萬戰鬥力根本不值得一提的苦力河工!

「我麾下的五百侍衛,這三年來都是子明親手訓練,早已脫胎換骨!」知道自家二弟行事向來謹慎,柴榮主動做出解釋。

「滄州軍的騎兵戰鬥力如何?二哥你曾經親眼見過,我就不多說了!」鄭子明眨眨眼睛,笑著補充,「至於剩下的河工,二哥放心,比起你的嫡系可能稍有不如。比起那些沒怎麼見過血的禁軍,未必會差。」

「那,也罷,兵貴神速!拖得越久,王峻老兒的準備也越充分。」趙匡胤恍然大悟,臉上的烏雲迅速消散一空。

「大哥,二哥,咱們七日後見!」鄭子明卻突然站起身,先與柴榮互相抱了抱,算作告別。然後藉著與趙匡胤擁抱的機會,俯身在後者耳畔,低聲叮囑:「沿途若有小股敵軍,二哥不妨滅之立威。如果王峻帶著主力出城,你就一定勸住大哥,讓他帶領人馬到黃河渡口等我。」

「保重!」趙匡胤的眼神頓時一亮,隨即臉上湧起了幾分愧疚。

自己總是這樣,老懷疑三弟的謀劃會出現疏漏,將哥三個帶入萬丈深淵。而事實上,從最初相遇到現在,看似莽撞的老三,又幾曾真的衝動行事過?幾乎每次到了關鍵時刻,都會出面力挽狂瀾,從沒辜負過兄弟們的信任,也從沒讓大哥和自己這個做二哥的失望!

「軍情緊急,大哥,二哥,請恕子明不便遠送!」能感覺到趙匡胤的情緒波動,鄭子明搖搖頭,輕輕將他推向柴榮。

「出發!」柴榮早就迫不及待,用力揮了下胳膊,轉身大步出門。

趙匡胤、潘美等將快步跟上,陸續離開了鄭子明的中軍帳。剛剛走出百十餘步,符贏卻忽然停了下來,低聲跟柴榮說道:「殿下,兩軍交戰,臣妾幫不上忙,就不做您的累贅了。臣妾去找三叔借幾個人,立刻護送我返回娘家找我父親。他,他手下兵強馬壯,總不能看著自己的女婿被人欺負!」

「好!」柴榮原本也有此意,立刻痛快地點頭,「岳父他老人家若是為難,你也別太勉強。我這邊能應付得來。你,你只需要照顧好宗訓!」

「嗯,放心!只要我活著,就沒人敢碰宗訓一根汗毛!」符贏做事,向來不喜歡拖泥帶水。望著自家丈夫的眼睛用力點頭。

說罷,也不去擦淌在臉上的淚,轉身沿著原路狂奔而回。

如果此番柴榮帶兵勤王大功告成,她當然可以母憑子貴。可萬一途中有個閃失,柴家的唯一骨血宗訓,就必須由她這個當娘的來保全了。而原本柴榮可以不必走得如此匆忙!原本兄弟三人,可以先趕赴澶州,召集起邊塞七鎮兵馬,再聯合符家、高家、常家……

可先前被她寄予厚望的鄭子明,卻突然跳起來火上澆油。自家丈夫偏偏又將郭威視作生父,待之甚孝……

帶著幾分賭氣,她一把扯開了帳簾兒,卻看到鄭子明正將一封書信朝信囊裡塞,渾身上下,從頭到腳,哪裡有軍情如火的模樣!

「三叔真有古代名將之風!」符贏肚子裡,原本就對鄭子明不滿到了極點。見此人都火燒眉毛了,居然還有閒工夫給人寫信,頓時便冷笑著大聲嘲諷。

「嫂子來的正好,我正等你。這封信,是給令尊的。由你親自轉交,當然是最恰當不過!」對於符贏的去而復返,鄭子明絲毫沒有感到意外。笑了笑,起身將信囊雙手呈了過去。

「你,你知道我會回來找你?!」符贏微微一愣,已經燒破了腦門的火頭,迅速下降,「你,你剛才全是故意的,對不對?你嫌棄殿下礙手礙腳,剛才是故意趕他儘早出發,對不對?」

「嫂子可是回來責怪我,為何不攔著大哥?」鄭子明沒有回答她的話,笑著將信囊朝前舉了舉,大聲反問,「嫂子,假如你與大哥易位而處,有人攔著你去救魏國公,你可否肯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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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奪帥(四)

狂風暴雨過後,碧空如洗。

博濟渠畔的滄州軍行營,柴榮、符贏帶著十幾名侍衛,一路狂奔,直奔鎮冀節度使鄭子明的帥帳。

當值的將士們看到這行人,紛紛讓開道路,躬身施禮。低下頭的瞬間,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起了難以掩飾的同情。

太子這人沒啥架子,平素對弟兄們也極為友善。只是,他的命運,也太多桀了些!

四年前全家都被劉承佑的爪牙殺害;剛當上太子,就被樞密使和太尉兩個視作了眼中釘;好不容易熬到苦盡甘來,娶了個賢惠漂亮媳婦,得了個大胖兒子,身邊也有了自己的嫡系班底。汴梁那邊,卻又警訊突起!

滄州軍紀律嚴明,沒有根據的話不能亂傳。沒有親眼所見的事情,也不能亂猜。但半柱香之前,韓重贇渾身是血衝進大營的模樣,卻已經隱隱證明了一切。

汴梁,出大事了!大周皇帝,太子的義父郭威,恐怕凶多吉少!

「不會,不會,不會!」感覺到眾人目光裡的異樣,柴榮的心臟,愈發如同被壓上了幾座大山一般沉重。一邊大步流星朝營地中央走,一邊在嘴裡低聲給自己壯膽。

雖然他總是說義父郭威春秋鼎盛,但是他心裡其實非常清楚,郭威的身子骨,這兩年已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若是朝野都平安無事,也許還能依靠藥石的調養,多堅持上幾年。若是朝中忽然出了大亂,或者地方再遭受一次黃河決口這樣的大災,恐怕立刻就會油盡燈枯!

不光柴榮本人,他身邊的親信隨從,也個個心急如焚。韓重贇作為左班殿直副都知,居然單人獨騎冒著狂風暴雨突然出現在搏濟渠畔,渾身上下還血跡斑駁!汴梁城內出的事情,能小得了麼?如果王峻和王殷等人狗急跳牆,忽然……

「殿下,大夥都看著您呢!無論什麼時候,你身邊都有二叔,三叔和臣妾!」此時此刻,唯一能保持冷靜的,只有符贏。發現自家丈夫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周圍的人的神色一個比一個慌張,果斷握住丈夫的一隻手掌,柔聲提醒。

「看,看什麼?,對,孤家,孤家不是一個人。子明在,元朗也恰好在。」柴榮的身體一晃,腳步放慢,眼睛裡的紅色,迅速開始消退。

帥乃三軍之魂,無論什麼時候,為帥者都不能亂了方寸。況且,自己從來都不是孤軍奮戰。自己身邊,有鄭子明,有趙匡胤、高懷亮和符贏、符昭序。從三年前開始請纓治理黃河時起,兩位結義兄弟和一眾知交好友,就已經在暗中替自己積蓄力量。

「凡事不妨多聽聽三叔的想法。他雖然年紀小,可前一陣子,連我父親都差點兒著了他的道!」感覺到自家丈夫的手在顫抖,符贏將手指緊了緊,又低聲補充。

「嗯!」柴榮與符贏相握的手也緊了緊,努力讓雙腿走得更穩。

不怨天,不認命。有路就努力往前走,沒有路就用腳踩出一條路來。連續三年與天斗,與洪水斗,與地方諸侯和土豪劣紳斗,柴榮曾經親眼看見,好兄弟鄭子明如何能在困境中,創造出一個個奇蹟。而這一次災難雖然來的突然,卻未必就無法破局。

王殷再勇,勇不過高行周。王峻再狡詐,狡詐不過自己的岳父符彥卿。連高行周和符彥卿,都輸的心服口服。兄弟齊心協力,又何必怕汴梁城內那兩個只敢耍弄陰謀詭計,到現在都沒勇氣公開挑起反旗的老狐狸?

如此想著,他狂跳的心臟,終於慢慢恢復了正常節奏。一路穿梭,很快就來到鄭子明的帥帳之外。還沒等進門,便聞到一股濃烈的藥香。緊跟著,又聽見一個疲憊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道:「大致,大致情況就是這樣了。陛下被軟禁在宮中,王峻、王殷和李重進,挾持了群臣,圖謀不軌。子明,我不,不求別的。我,我父親人老糊塗,這次恐怕又,又要成了別人手中的刀。如果,如果將來有可能,還請,還請你在太子面前,給,他求個情。就說,就說我韓重贇願意拿身邊一切,換,換……」

「韓將軍不必擔憂,孤相信令尊只是一時糊塗。孤答應了,你先恢復身體要緊!」柴榮猛地吸了一口氣,掀開帳簾,快步走入。

「殿下!」鄭子明、趙匡胤、潘美和陶大春等人,正圍在韓重贇身邊替他處理傷口。聽到了柴榮的聲音,趕緊轉過身來行禮。

「這兒沒有外人,大夥都不用客氣。」越是在人多的場合,柴榮越能沉住氣。一改路上時風風火火模樣,擺了擺手,大步走向斜躺在一張胡床上的韓重贇,「韓兄的身體如何?不要動,不要動,你剛才的話,孤都聽見了。孤保證,令尊只要不頑抗到底,就讓你帶他回家頤養天年」

「多謝殿下恩典!」韓重贇先前心中最痛苦的便是,一旦太子回汴梁平叛成功,自家老父就會被打成逆賊同黨,在劫難逃。此刻聽到柴榮的承諾,立刻掙紮著滾下胡床,向太子殿下重重叩首。

「起來,快起來,你冒死前來給孤送信,孤,孤怎麼敢受你的大禮?」柴榮也是武將出身,一彎腰,將韓重贇直接扯了起來,用力推向胡床。「你只管繼續休息,其他事情,交給孤和子明。」

「殿下放心,我姐夫只是累脫了力,身體不會有大耐!」不想讓二人在小事上拉扯個沒完,鄭子明在一旁笑了笑,低聲接口。

「沒事就好。」柴榮頓時鬆了一口氣,側下一身,一點不見外,坐到韓重贇身邊,四下看了看,低聲道:「都是自家兄弟,我就不客氣了。汴梁城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我義父他,他老人家安危如何?」

儘管努力裝得很鎮定,但問起郭威的情況,他的聲音裡依舊帶上了明顯的顫抖。韓重贇聞聽,趕緊將身體坐直了些,低聲匯報,「前一陣子,王峻和王殷兩個老賊以陛下重病,需要靜養為由,聯手封鎖了皇宮。坊間謠傳,他們要逼陛下改立李重進為太子。但具體內情如何,末將人微言輕,也沒探聽清楚。只是,只是大前天深夜,皇宮藏書閣內,那盞紫金八寶琉璃燈,忽然大放光明。然後,然後很快就又熄滅了,隨即,汴梁城的所有城門也都被禁軍封鎖,敢強行往外闖者,不管是誰家子侄,也官職高低,一概當場格殺!」

畢竟是肥狐常思一手培養出來的高才,韓重贇只用了短短幾句話,就將汴梁城內的變故,總結了個大概。隨即,又深吸了一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從幾日前郭威忽然生病不能臨朝說起,到禁軍和殿前軍內的快速大換血,再到皇宮禁止任何官員進入,以及自家父親被王殷派人拉攏、汴京城西門口半夜血流成河的情況,挨個如實道來。

「那還等什麼?殿下,咱們馬上點起兵馬,殺向汴梁,宰了王峻老賊,營救陛下!」高懷亮性子急,沒等韓重贇的話音落下,就按劍而起。

「不可,萬萬不可!」在場眾人,出了柴榮之外,就數趙匡胤年齡最大,心思也最慎密。搶在柴榮被高懷亮撩起火來之前,大聲阻止,「雖然陛下一直對大哥您信任有加,但無詔帶兵入汴,也是大罪。那王峻和王殷,正愁拿不到大哥您的把柄。這樣一來,理由都不用再找了,您自己給他送到了家門口!」

「這……」聽兩個心腹給出了兩個截然相反意見,柴榮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的心神,頓時又開始散亂。一隻手按住胡床,就準備長身而起。

「三叔,你有什麼想法?」到底是符贏瞭解他,果斷將目光轉向鄭子明,低聲催促。

鄭子明一手握著毛筆,一隻手正在紙上寫寫畫畫。聽到了符贏的催促,只好先停下來,低聲道:「到目前為止,咱們掌握的情況非常少。無論怎麼做,恐怕都不妥當……」

「沒有上策,中策、下策也行!」柴榮根本不想等待,啞著嗓子大聲催促。「我只要問心無愧,就不怕王峻老賊栽贓。但義父性子耿直,必定不會跟老賊虛與委蛇。雙方僵持起來,怕,怕那王峻老賊圖窮匕見!」

「既然殿下已經不在乎個人毀譽,那就簡單了!」鄭子明等的,便是柴榮這句話。馬上抓起毛筆,在紙上用力一抹,將先前自己的種種考慮,全部推翻。「入汴,殿下帶領親兵和所有滄州騎兵,馬上從陸路趕赴汴梁。一邊走,一邊收集消息向後傳送。末將整理了手頭其餘兵馬,從水路逆流而上。咱們兄弟兩個,七天之後,汴梁城下見!」

「啊?」符贏一路上都在勸說柴榮,務必多聽鄭子明的意見。卻萬萬沒有想到,鄭子明表現得比柴榮還要急躁。居然二話不說,就要起兵入汴,頓時驚了個目瞪口呆!

可到了這當口,她想再改口勸阻柴榮謹慎,也徹底拉不及了。只見自家丈夫像接連喝了二十碗參湯般,全身上下都充滿了鬥志,猛地點了下頭,大聲宣佈:「好,說七天,就七天。孤這就出發!諸君,誰願陪我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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