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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圖

【小說書名】:亂世宏圖

【作者概要】:

  酒徒,內蒙赤峰人,東南大學畢業。目前為17K職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首屆網絡文學聯賽導師。第一篇習作為《秦》,寫於2000年。第一本長篇為《明》寫於2003,最新連載為「隋唐三部曲」(前兩部為《家園》和《開國功賊》)的最後一部《盛唐煙雲》。

人物經歷

  酒徒曾在北京從事電力設備調試多年。常出差,足跡遍及大江南北,現移居澳大利亞墨爾本。對歷史、現實、未來,有一定思考和感悟。第一部作品為《秦》,寫於2000年,知者不多。其成名作是歷史架空長篇小說《明》,寫於2003。其第二本歷史架空長篇《指南錄》,寫於2006年,轉至17k文學網發布。酒徒作品氣度恢宏、語言凝練、情節曲折,歷史架空小說凸現民主救國思想。2007年下半年創作歷史小說《家園》,稱為「隋唐三部曲」序曲,獲得四項網絡文學大獎,簡體已經出版(出版名為《隋亂》),網絡連載也告結束。「隋唐三部曲」第二部,《開國功賊》,從碼頭苦力到反賊頭目乃至治亂能臣、愛民好官的過程,延續了前作的風格。網絡連載完本同時簡體已經出版熱賣。「隋唐三部曲」第三部《盛唐煙雲》,以盛唐時期為背景,安史之亂為主線,圍繞著一個紈絝子弟的成長過程,展開了全新的劇情描寫。

  從2000年開始,酒徒寫作第一部作品《秦》,後因創作出歷史架空長篇小說《明》,一舉成名,紅透網絡文學世界,被譽為「架空歷史小說的開山鼻祖 」。此後酒徒一發不可收拾,又接連創作了《指南錄》、《隋亂》、《開國功賊》、《盛唐煙雲》(合稱「隋唐三部曲」)等深受好評的歷史小說,進一步奠定了他在架空歷史小說領域無可替代的重要地位。最新推出的歷史傳奇新書《烽煙盡處》,首次涉足民國故事和抗日戰爭,堪稱17K小說網2012年度又一神作。其中《隋亂》在17K小說網擁有千萬讀者,繁體中文版曾創下台灣金石堂、誠品、博客來三大連鎖書店暢銷排行榜三榜齊上的傲人銷售紀錄,並已簽約影視公司,即將搬上熒屏。而《隋亂》的泰文版則成為中國第一部被翻譯成外文出版的網絡小說。

筆名來歷

  酒徒語雲:「好飲但不善飲,常飲常醉,所以為酒徒。此外,喜歡信口胡說,怕惹事,自己權當醉話」


【小說類型】:歷史小說 > 歷史傳奇

【內容簡介】: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

【其他作品】:

《家園》
《明》
《開國功賊》
《指南錄》
《秦》
《盛唐煙雲》
《烽煙盡處》
《隋亂》
《男兒行》

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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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公元九百零七年,朱溫逼十六歲的大唐末帝李祝禪讓。於開封登上皇帝寶座,國號梁。

同年,鳳翔節度使、岐王李茂貞聯合河東節度使、晉王李克用,西川節度使、蜀王王建,一同舉兵伐梁,誓為唐末帝討還公道。

嶺南、湖廣、兩淮、吳越、福建、交趾、陝西等地的各族領兵武將,或趁機造反立國,或者表面臣服於朱溫,暗中擁兵自重。而朱溫因為自己得國不正,兼能力有限,竟不能製止。

自隋朝起已經統一了三百餘年的中國,被武夫們再度推入了分裂和戰亂的深淵。

公元九百二十三年,沙陀武將,晉王李克用之子李存勗,滅梁,宣布重建大唐,定都洛陽,史稱後唐。

公元九二六年,李存勗的義兄,大將李嗣源領兵攻入洛陽,於廢墟中收斂李存勗屍骨,受百官“勸進”為帝,改元天成。

李嗣源志向高遠,有意結束已經持續了二十年的亂世,勵精圖治。然而,他卻不識漢字,不能批閱各地送來的奏章,只能將政務交給權臣和地方武將之手。

後唐短暫的繁榮,迅速在其手裡終結。已經宣布臣服於後唐的各方勢力,再度相繼相繼脫離。手握重兵的節度使們,彼此攻伐不休。同一勢力的不同派系武將,動輒兵戎相見。地方上,豪強大戶們隻手遮天,殺百姓如殺羊。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啼......

於此同時,塞外的契丹各部,卻迅速開始了統一與整合,一個全新的草原帝國漸漸露出了輪廓。

耶律阿保機之子,不到二十歲的耶律德光頭角崢嶸。領兵先掠薊北,再攻回紇,隨即揮師東進,滅掉了與大唐一樣歷史悠久的渤海古國。

面對混亂殘破的中原,耶律德光忽然發現,有一個天賜良機擺在自己面前。

長城萬里,無一人值守。烽火台上,長滿了蓬蒿。中原群雄們,像紅了眼睛的瘋狗般,為了一塊骨頭,而彼此之間撕咬不休。渾然不知,在長城之外,有一匹蒼狼已經再度崛起,朝著所有人的喉嚨露出了雪亮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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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磨劍(一)

從前有座山。

山里有座廟。

廟裡住的不是和尚,而是一群強盜。

強盜不搶錢財和貨物,他們只割腦袋。

割契丹人的腦袋。

割四下打草谷的契丹人的腦袋。

然後將腦袋用石灰醃了,送到某一個地方去換錢。

每名契丹武士的腦袋價值絹十匹,或者天福元寶一萬五千,每匹絹合米三石。只認人頭不認人,童叟無欺。

開始三山五嶽的綠林豪傑們誰也不信。

大晉國的皇上已經被契丹人給抓了去;丞相帶著百官早投降了;擁兵數万的節度使們一個個對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俯首帖耳。儒生們根據五德輪迴之說,已經推算出了契丹人當主天下;也有一大堆飽學之士引經據典,論證出來耶律家乃正宗的劉氏子孫,去國七百餘載,如今當負運重歸。怎麼會有人偏偏不信邪,偏偏要跟天命對著幹?

要知道,如今雖然是戰亂年代,市面上每斗米也不過才五十文。一名契丹人的腦袋值一萬五千文,三百斗米,已經遠超鄉間大戶人家一年所得。怎麼會有人這麼傻,寧願把祖宗積攢下來的萬貫家財流水般往外扔?

他,到底圖的是什麼?

然而,撿著不要白不要的原則。有幾位一直在跟契丹人做對的綠林好漢,按照江湖上流傳的聯繫方式,將自己殺死的契丹人腦袋順手割了下來,按照傳說中的方式前去交易。

結果,他居然真的拿到了成車的絹布與銅錢。

於是乎,割契丹人腦袋之風,瞬間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大契丹國的十万精兵,從滹沱河畔一直打到晉國的國都汴梁,總折損兵馬不過三千出頭。然而才在汴梁、大名等地駐紮了不到三個月,就有將近五千勇士在外出打草谷時“一去不歸”。

於此同時,五萬匹絹布或者等值的銅錢,從某幾處不可知的地方,悄然流入了民間。給這股自發而起的反抗之火,悄然添上了數瓢猛油,令烈焰燒得越來越高。

不過,最近半個月,綠林豪傑們卻忽然發現,他們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

原因無他,剛剛將契丹改為大遼,發誓要統治全天下所有人的皇帝耶律德光忽然察覺,他所帶來的契丹八部眾,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減少。再這樣下去,甭說做整個九州之主,他恐怕連活著回到塞外都有點玄!情急之下,重新啟用了“帶路有功”的燕王趙延壽,讓他以大丞相、樞密使的身份,率所部兵馬平息叛亂。(注1)

那趙延壽可不是耶律德光麾下的契丹將領,一離開官道就兩眼發黑。此人做過唐明宗李存勗的徐州節度使,對中原山川道路瞭如指掌。又素來懂得收買人心,麾下雞鳴狗盜之輩無數。領兵出征半個多月來,已經將汴梁周遭的梳理了一個遍。大夥龜縮在山里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少不得就會被趙延壽的鷹犬聞著味道找上門來。

“要我說,大夥還是見好就收吧!人怎麼能跟賊老天鬥?”瓦崗山白馬寺裡,三當家許遠舉皺著眉頭提議。

他長得慈眉善目,偏偏右臉上紋了一隻蝎子,從嘴角直道眼眉。隨著說話聲,蝎子的頭和尾巴突突亂跳,彷彿隨時會撲下來,將毒液注入對面人的喉嚨。

“是啊,契丹人的腦袋再值錢,咱們也得有命花才成!”五當家李鐵拐從敞開的褲管裡捏出一隻蝨子,用指甲狠狠擠了幾下,然後望著殷紅的血跡念叨。

“老五,佛祖面前,你還是不要弄得到處是血為好!”二當家寧采臣是個斯文人,面孔白皙,五官端正,說話之時神態舉止,也不似許遠和李鐵拐兩個那般粗鄙不堪。“咱們在外邊殺人也就殺了,好歹回到這裡,別弄得到處都是血....”

“老子不捏死它,難道還扔你脖子裡頭去?!”沒等他把一句話說完整,李鐵拐忽然咆哮著打斷。

寧采臣被問得脖子發癢,趕緊快步向後躲。“行,行,你繼續捏,我不說還不成么?反正佛祖怪罪,也不會怪罪到我身上!”

李鐵拐卻得理不饒人,豎起眼睛,繼續低聲咆哮:“佛祖懂個屁!佛祖如果真的靈光,就早該打雷把杜重威和趙延壽兩個給劈了!結果這兩個王八蛋享盡榮華富貴,倒是可惜了皇甫將軍,唉!”

說到最後,他的滿腔憤懣,忽然化作了一聲長嘆。如有形的霧氣般,纏繞在樑柱之間,久久不散。

“唉——!”眾人聞聽,也忍不住跟著齊齊長嘆。一張張早已麻木的面孔上,這一刻居然寫滿了惋惜與落寞。

杜重威是大晉後主石重貴的姑父,手握傾國之兵卻不發一矢向契丹人投了降,這才中原陸沉,生靈塗炭。趙延壽則是不折不扣的三姓家奴,多年來,每次契丹人南下,其必爭做先鋒。這二位如今一個官居太傅,一個受封燕王,風光一時無兩。而拒不降賊的龍武軍指揮使皇甫遇,卻在絕食而死之後,被契丹人暴屍荒野。忠奸雙方的結局兩相比較,誰還敢說佛祖有靈,蒼天有眼?

如今趙延壽率領爪牙洶洶而至,大夥就更甭指望漫天佛祖能保佑了!能不助紂為虐,讓趙延壽的人馬找上瓦崗山來,已經算是格外開恩。想指望更多,大夥還真付不起香油錢!

“唉!連劉知遠、高行周和符彥卿這等人物都降了!這天命,恐怕真的又要落在諸胡身上了”半晌之後,有人又幽幽地補充。

“唉——!”眾人聞聽,又是拖長了聲音嘆氣。

劉知遠為太原王,高行週為歸德軍都指揮使,符彥卿為武寧軍節度使,三人都曾經多次擊敗過入寇的契丹人,並且個個擁兵數万。結果三人在去年杜重威率部投降之後,俱先後向契丹表示了效忠。非但辜負了一直對他們器重有加的大晉皇帝石重貴,也令對他們報以厚望的天下豪傑個個覺得心灰意冷。

想到中原大地竟無一名英雄敢與契丹兵馬正面為敵的事實,眾綠林好漢又紛紛搖頭嘆氣。對於繼續堅持反抗下去的前途,愈發感覺渺茫。

然而如三當家許遠舉說的那樣,現在拿著用命賺到的錢散伙,也沒那麼容易。首先山寨裡除了幾位當家之外,還有大小頭目外加嘍囉一百多位。這麼大一波子人,不可能如露珠般悄無聲息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不見。

其次,大當家吳若甫數日前帶著一批醃製好的契丹狗頭,去跟上家交割,至今遲遲未歸。如果他不回來,就有一大筆賞金落實不到位。並且大夥對於整個山寨的去留,也很難做出最後決定。

所以大夥此刻與其說是在商議,不如說是在發洩。發洩心中對未知命運的恐慌,還有對眼前時局的無奈。然而越是發洩,肚子裡鬱鬱之氣卻越濃郁。到最後,簡直像一團滾油般憋在了嗓子眼處,只要一點火星,就立刻噴發出來。

“轟隆隆隆——!”就這個時候,窗外忽然傳來數道亮光。緊跟著,一陣悶雷從頭頂滾滾而過,將大雄寶殿屋頂,劈得瑟瑟土落。

“直娘賊老天,有種你就往老子頭上劈!”五當家李鐵拐撐著鐵杖,一躍而起。滿臉的皺紋根根豎起,顯得格外猙獰。“老子就在這里站著,你要是劈不死老子,小心老子把你給捅出個窟窿來!”

“行了,老五,你還是省省吧,別一語成讖!誰叫你剛才在佛祖面前沒完沒了的殺生來?”二當家寧采臣趕緊站起身,一邊快速跑去關四周的窗子,一邊開玩笑調節氣氛。

當家的嘴裡不能說難,如果連他們幾個都撐不下去了,手底下的嘍囉則更會絕望。無需趙延壽派兵來剿,大夥自己在窩裡就得先亂了起來。

“老子才不怕,老子先把這鍍金的爛木頭劈了當柴禾燒!”三當家許遠舉卻絲毫不理解寧采臣的良苦用心,背靠柱子站起來,半截鐵脊蛇矛遙指佛像面孔。“你也就是個欺軟怕硬的孬貨!老子把話撂到這兒,有種你去劈了那為虎作倀的趙延壽,老子立刻給你重塑金身。從此阪依佛門,一輩子吃素念經.... .”

“喀嚓嚓!”話音未落,又是一陣閃電。將佛祖煙熏火燎的面孔,照得金光縈繞。瓢潑般的大雨,被狂風捲著推開大雄寶殿西側幾個未來及拴緊的窗子,將窗下數尺內的金磚地面洗了個光可鑑人。緊跟著,有一道幽藍色的滾地雷飄忽而至,半空中,繞著大殿內幾個綠林當家的腦門兒緩緩旋轉。

“啊呀——!”饒是許遠舉等人膽大包天,也被這怪異的景象嚇得亡魂大冒。頭頂上的黑髮,一根接一根豎了起來,就像火焰般,朝著滾地雷飄飄而動。

“呯!”就在大夥以為真的遭了天譴,閉目等死之時。門忽然被人從外邊推開,一把鐵斧凌空而至。把個滾地雷如捶丸般擊飛了數尺遠。“轟隆!”一下砸在了佛像肚皮上,將其炸了個青煙亂冒。

“哪個愣頭青?你想殺了老子啊?!”五當家李鐵拐披頭散發,手中鐵杖迅速轉向門口。剛才那一斧子幾乎貼著他的頭皮掠過,稍低一點半寸,就直接要了他的老命。

“五叔,是我,小肥!”門口處,傳來一個充滿善意的聲音,絲毫未因為許遠舉的“恩將仇報”而波動。

“原來是他!怪不得如此愣頭愣腦!”眾人苦笑著紛紛側頭,透過凌亂的電光,看到一個鐵塔般的影子。一手持盾,一手持短斧,身後還背著另外一把,擋住門外漫天風雨。

“我是想救你們才扔的斧子!放心,我手上有準兒!”來人張開嘴,露出滿口潔白的牙齒。“剛才那是什麼鬼東西?怎麼飄在你們頭頂上動也不動?哎呀!佛祖著火了,快救火,快救火。再晚了,咱們今天就沒地方住了!”

注1:趙延壽,五代時著名漢奸。多次引契丹兵馬入寇,只為做兒皇帝。然而契丹國主耶律德光滅掉後晉之後,卻又反悔,不肯立他為帝。只賜給了他一件黃袍,讓他穿著招搖過市。

注2:石重貴,石敬瑭之養子。即位後深以當年石敬瑭認賊作父為恥,不肯繼續做孫皇帝。結果惹怒契丹國主耶律德光,率部大舉入寇。石重貴奮起反抗,多次擊敗契丹兵馬。卻不料自己的姑父杜重威帶領大軍臨陣投敵,最後汴梁陷落,國破家亡。

注3:皇甫遇,後晉猛將,被主帥杜重威劫持投降契丹。契丹國主耶律德光佩服他勇武,想命令他為先鋒攻打汴梁。皇甫遇自覺沒臉當這個先鋒,絕食而死。

注4:劉知遠高行週,符彥卿,後晉時三個著名軍閥。契丹入寇期間都曾經向耶律德光錶示過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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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磨劍(二)

“啊呀呀!苦也,苦也!”眾人齊齊回頭,恰看見佛像被劈開的肚皮處青煙繚繞。再也顧不上來人先前那一斧子來得愣不愣,抄起身邊所有能用的傢伙,奮力救火。

大雄寶殿內的佛像乃硬木所製,只是在表面上塗了一層金漆。常年受煙熏火燎,早就被烘得無法再乾。今日猛然間被滾地雷給點燃了,倉促間,哪裡容易撲得滅?偏偏眾人手裡又沒有水桶、水囊等物,只能脫了衣服跑到雨地裡汲水。結果足足忙碌了小半個時辰,才在聞訊趕來的嘍囉兵的幫助下,終於把火勢給撲了下去。再看那金裝的佛像,已經被煙熏得如同隻黑瞎子般,再也不見半點莊嚴。連同頭頂的天花板,也全都給燎成了鍋底,烏漆漆說不出的腌臢。(注1)

在場眾山寨當家,也都累成了狗。強撐到嘍囉們退下之後,一個個蹲在污水橫流的地面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待喘息夠了,才想起這場火災的“罪魁禍首”來,把頭轉向同樣蹲在地上狂喘的某人,七嘴八舌地說道:“小肥,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大當家和老四呢?他們怎麼沒跟你一道回來?”

“錢換到了麼?上家肯不肯認賬?他們不會見了咱們拿的人頭多,就改口了吧?!”

“路上順利麼?有沒有遇到趙延壽的爪牙?早就說過,叫你不要跟著。一點兒忙都幫不上,還只會添亂!”

“.....”

這年頭,說一個胖,通常會說富態,福相。肥則與痴同列,明顯帶著貶義。名字或者綽號裡帶上一個肥字,通常也意味著歧視。而被眾人喚作小肥的少年,卻對此毫不介意。先左顧右盼,找了個相對乾燥之處把盾牌鋪在上面。然後一屁股重重坐了下去,喘著粗氣回應,“大當家,大當家和四叔都在後面。他們遇上了熟人,所以要在路上耽擱兩天。讓我,讓我先回來給幾位叔叔報個平安!”

“熟人?誰,對方說名字了麼?”二當家寧采臣愣了愣,本能地就將手按在了佩劍上。

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他鄉遇故知”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況且大夥最近幾個月來所行皆為非常之事。萬一被“故知”拿去契丹人那邊邀功,等待著瓦崗寨的就是一場滅頂之災。

“我,我沒記住。好像,好像有一個姓韓,臉,臉兒有點黑,跟五叔似得。個子,個子大概能到我鼻樑!”小肥伸手對著李鐵拐比了比,遲疑著回應。

李鐵拐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別人說自己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呵斥,“黑又怎麼了,還黑得跟我似的,你到底會不會說人話?!”

少年被他問得微微一愣,本能地向後縮了下肩膀,不知該如何作答。二當家寧采臣見了,立刻出言勸解道:“老五,算了。別跟孩子一般見識!咱們先說正事兒!”

“正事兒,正事你還指望他?!”五當家李鐵拐今天看什麼都不順眼,緊皺著眉頭咆哮,“讓他回來報信兒!他就連對方是誰都說不清楚,只記得姓韓!全天下姓韓的海了去了,連名字沒有大夥怎麼知道是哪個?讓他回來報平安,大當家就忘了他是個傻子麼?他回來了,老子反而更不安心了!”

“我不是傻子!我,我只是頭上受過,受過一點兒小傷!”少年小肥雖然對李鐵拐心存畏懼,卻堅決不肯承認自己傻。漲紅了臉,大聲辯解,“況且,況且大,大當家當時也沒,也沒跟我說他叫什麼。就說,就讓我喊他韓四叔。對了,他,他還有個兒子,也姓韓。也是黑黑壯壯的。差不多跟我一樣高,年齡也跟我差不多!”

五當家李鐵拐見他居然還敢頂嘴,愈發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抬起鐵拐杖,指著對方鼻子咆哮,“大當家沒告訴你,你自己鼻子下就沒長著嘴巴?還他兒子,他兒子不姓韓,難道還跟你一樣,長得人模狗樣,卻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

這話,可就有點兒太傷人了。小肥的原本已經漲紅的眼眶裡,立刻見了淚光。然而嘴巴卻有些跟不上趟,一時間說不出任何話來反駁。只是原本張開的手,卻不由自主地越握越緊。

五當家李鐵拐看在眼裡,頓時怒不可遏,將手中鐵拐高高舉起,“咋?你個養不熟的小白眼狼!握拳頭乾什麼?難道你還想打老子麼?來吧,看老子今天打不打得斷你的腿!”

“老五,夠了!”眼看著李鐵拐的兵器就要往下落,二當家寧采臣迅速上前半步,擋在了小肥面前。“他當時傷成什麼模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能記得對方姓韓,長得很黑,已經很不容易了。你別對他要求太多?!”

“是啊,老五,你別老針對他!大當家肯定沒什麼事情,要不然,以他的性格,怎麼可能讓小肥自己回來報信!”

“可不是麼?你不信小肥,還不信老大?”

“你不會找嘍囉們問一下麼?小肥又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你死揪著他幹什麼?以大當家的謹慎,怎麼會不派人一路護著他!”

.....

其他幾名當家人,也紛紛走過來,出言勸解。少年小肥是他們去年從死人堆裡撿回來的,當時後腦處有一道碗口大的傷口,深可見骨。一看,就知道是被契丹武士用鐵鐧所傷。眾人都認為救不活,只有二當家寧采臣抱著替大夥積陰德的想法,才堅持替這孩子找了個郎中。

結果小肥的命最後是給救回來了,但是身上卻落下了一樣甚為麻煩的隱疾。非但平素說話做事楞頭愣腦,不見半點兒少年人特有的機靈勁頭。記憶力也變得極差,動輒丟三落四。甚至連他自己姓什麼叫什麼,家在哪里至今都未能想起來。一被人問到就滿臉茫然。

五當家李鐵拐今天肚子裡的火氣,當然也不完全是因小肥那一飛斧而起。只是見眾人都替少年說話,頓時有點兒下不了台。皺了皺眉頭,咬牙切齒地道:“又護著他,你們又護著他!你們就護著吧!早晚有一天,你們都得死在他手裡!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他那模樣,是真的想不起來麼?分明是故意裝傻充愣,然後好讓大夥不要繼續問他的來歷!”

眾人被他說得心中一驚,忍不住迅速回頭。然而看到小肥那略顯稚嫩的面孔和通紅的眼睛,心中的懷疑頓時又飛得無影無踪。“行了,老五,你又疑神疑鬼。小肥跟著咱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即便再能裝,怎麼可能不露出絲毫破綻?況且你看他的年紀,也就是十五六上下的樣子。誰家孩子,十五六就能把四五十歲的人騙得團團轉!”

“是啊,他們騙咱們有啥好處?咱們這些人,又有什麼好值得騙的?”

“老五,你又不是沒試過他!他剛醒來那陣子,你天天換著法子試探他!即便他真的有什麼隱藏的,也早被你給挖出來了!”

......

“人小鬼大!誰知道他肚子裡到底藏著什麼花花腸子?”五當家李鐵拐說眾人不過,卻不肯善罷甘休,“縱使他真的得了失魂症,你看他長得這模樣,可能是尋常人家出來的麼?還有他脖子上的那塊玉牌,萬一跟被契丹人抓去的那位有什麼瓜葛,你說,咱們這些人能落什麼好下場?”

這句話,可真的說到了關鍵處。眾人頓時全都啞口無言。

小肥長得太白淨,太細嫩,半年來在山中跟著大夥風吹日曬,居然無法讓他的膚色稍微變黑上半分。跟山寨裡的嘍囉們站在一起,就像雞群里站立的一隻白鶴。不用仔細看,也可以斷定彼此絕非同類。

在這兵荒馬亂年月,能在十五六歲就長到八尺開外,並且又白又嫩的,肯定出自大富大貴之家。而去年契丹人入寇,奉命帶兵抵禦外辱的杜重威倒戈投敵,馬軍都排陣使張彥澤甘為契丹人的先鋒,掉頭反噬,率部攻入汴梁。一夜間,不知道多少王侯之家從雲端跌落塵埃。

假如大夥不小心從屍體堆裡撿到一個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其實也不算件壞事。等有機會聯繫上了小肥在世的親人,少不得能給山寨換回幾百貫謝禮。然而真正令大夥無法想明白的是,那麼多遭了災的大戶豪門裡頭,居然就沒有一家姓氏,與小肥脖子上那塊玉牌上的“鄭”字相符。並且從汴梁被攻破到現在,也沒聽聞任何顯赫之家,公開或者私下尋找一個走失的公子。

哪怕是小肥命苦到了極點,所有嫡係長輩,都已經死在亂兵的刀下。但天王老子還難免有個窮親戚呢。中原人又素來重視血脈,小肥的父母的親朋故舊,在汴梁城那場大混亂結束之後,又怎麼可能對故人可能遺留在世上的骨血不聞不問?!

當種種疑點都解釋不清楚的時候,答案可能就剩下了唯一的一個。這是五當家李鐵拐最懷疑的,也是大夥最懼怕的。那片玉牌不是姓氏,而是另有其意。據說,被契丹人抓走的哪位皇帝陛下,登基前就受封鄭王。假若這個猜測不小心變成了現實,恐怕天下雖大,等著眾人的,就只剩下了死路一條!(注2)

“我,我沒故意騙你們!”正當眾人忐忑不安的時候,被喚作小肥的少年又在大夥身後委委屈屈解釋,“我,我真的想不起來了。大當家這次之所以帶上我,就是為了讓我看看山外那些地方,看看能不能讓我記起什麼來。可,可我,我真的想不起來了。我成天拼了命地想,拼了命地想,但是對看到的東西偏偏根本沒一點兒印象!我,我發誓。我可以對著大殿裡的佛祖發誓!如果我真的知道自己是誰,就讓我,就讓我天打雷劈!”

“唉!可憐的孩子!”除了李鐵拐依舊冷著臉,其他幾位當家人都都嘆息著搖頭。雖然大夥平素經常呵佛罵祖,事實上,對冥冥中的怪力亂神,心裡卻始終存有一些敬畏。特別是剛剛被那個破窗而入滾地雷嚇了半死之後,更是覺得,大殿內那個開腸破肚的佛像,也許真有幾分莫測威能!

而小肥既然敢在佛前發下重誓,無疑證明了他的病情決不是偽裝。大夥不能因為對他的出身有所懷疑,就起了滅口之心。況且無論如何,小肥都還是一個孩子。大夥刀頭打滾兒小半輩子,偶爾行一次善,總得有始有終。

“既然想不起來,就不用再想了!”二當家寧采臣心腸最軟,轉過身,蹲在少年面前,大聲安慰,“從今往後,你就跟著我姓寧算了。叫,叫.....”

搜腸刮肚,他也想不出個恰當名字來。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猛然間看到三當家許遠舉手裡的半截鐵脊蛇矛,“叫寧彥章,當年有個大豪傑叫鐵槍王彥章,來歷也不清不楚,但照樣建下了赫赫功業。你想不起自己是誰不要緊,原來姓什麼,是誰的種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別忘了自己要努力好好活著,努力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就行了!”(注3)

“嗯!”被喚作小肥的少年點點頭,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認真,“從今往後,我就跟著二叔姓寧。我一定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不辜負了二叔您的希望!”

“其實,你不做英雄好漢也無所謂,這輩子只要活的開心就好。反正,無論如何,我都是你二叔!”看到小肥赤誠的模樣,寧采臣臉上瞬間湧起了一縷舔犢之情,摸了摸少年的頭,微笑著補充。。

“咔嚓!”有道紫色的閃電撕裂烏雲,照在佛像煙熏火燎的臉上。剎那間,佛祖的眼睛似乎亮了亮,望著腳下的芸芸眾生,滿目慈悲。

注1:滾地雷,即球狀閃電。有藍色、綠色或者紫色,破壞力極大。

注2:石重貴是石敬瑭的養子,年青時驍勇善戰。石敬瑭先封他為鄭王,後又封為齊王。後晉滅亡後,石重貴的兩個兒子不知所踪。

注3:王彥章,即傳說中的王鐵槍。五代名將,評書中武藝僅次於李存孝。傳說其被朱溫挖掘之前,是放羊為生的孤兒。卻無師自通一身武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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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磨劍(三)

也許是因為在佛前的誓言讓眾人暫時打消了心中的懷疑,也許是看了二當家寧采臣的面子,總之,自打有了寧彥章這個名字之後,少年小肥的日子立刻好過了許多。

非但嘍囉裡的大小頭目們,輕易不再拿他的魯鈍開玩笑,就連五當家李鐵拐見了他,也不是每次都橫挑鼻子豎挑眼。偶爾還會在他施禮時停下腳步點個頭,以示長者之慈。

但是指望五當家給予更多善意,卻無異於癡人說夢。李鐵拐前半輩子經歷過數不清次數的欺騙和出賣,導致現在看到任何可疑的事情,都會比正常人警惕十倍。只要一天弄不清楚小肥的真實身份,他就一天不會放下心中的提防。

而寧彥章卻無論怎麼努力,也滿足不了五當家的要求。不是蓄意欺騙,而是事實就是如此。幾個月之前從昏迷中醒來後不久,他就發現自己的記憶中某處,是一片空白。

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甚至連親戚朋友都沒有一個。

記憶裡,他就像從石頭縫隙裡蹦出來的一般,嗖地一下,就變成了十五六歲的模樣。整個過程只有短短的一瞬,在這期間根本沒接觸過任何同類,沒進過城,沒交過朋友,沒吃過飯,沒喝過水......

唯獨有一件事,寧彥章可以確定。那就是,自己不是什麼龍子龍孫,脖子上那塊刻著鄭字與龍紋的玉牌,肯定與被契丹人掠走的那個窩囊皇帝沒任何關係。

想證明這件事其實很容易,哪怕是再不受寵的皇子,從總角之時起,肯定就會有指定的老師指點讀書寫字。而他非但看不太明白寺廟碑林中所刻的那些佛經,甚至寫出來的字也東倒西歪,缺胳膊少腿兒。

套用三當家許遠舉的評價,那就是“白丁一個”。試問大晉皇帝再糊塗蛋,有把自己的親生兒子當豬養的麼?

不過當寧彥章興沖沖地將自己的新證據拿給幾位當家人看時,卻沒取得他預期的效果。三當家許遠舉對他的真實身份早已不感興趣,六當家餘斯文和七當家李萬亭都目不識丁;五當家李鐵拐則毫不猶豫地就立刻認為,他肯定是故意把字寫成那般模樣的,否則即便用腳指頭夾著筆,也不可能把字寫到如此難看地步?!而一直最關心他的二當家寧采臣卻當場做出決定,從即日起,少年人每天必須在沙盤上練字一個時辰,否則,兩餐中的肉食全部取消,只能和嘍囉兵們一道去啃菜團子!

“二叔——!”寧彥章弄巧成拙,當場苦了臉,低聲求饒。

他身上最像龍子龍孫的地方,其實不是膚色和體形,而是胃口。一頓沒有肉吃就提不起精神,連吃兩頓連鹽都不放的菜團子,肯定會餓得筆都提不起來,更甭說學什麼顏筋柳骨了!

“玉不琢,不成器!先前念在你大病初癒的份上,我們才對你縱容了些!”對此,寧采臣卻一改平素慈眉善目模樣,絲毫不肯通融。“況且你怎麼也不能跟我們幾個一樣,當一輩子山大王吧!我們幾個落草,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你,總得活得比我們好一些!”

說這話時,他臉上帶著明顯的鬱鬱之色。一雙明亮的眼睛裡,也湧滿了愁苦和屈辱。寧彥章看得心中一緊,連忙點頭答應。“那,那我練字就是了。二叔,我聽你的。每天練字一個時辰,然後再去看一個時辰的碑文。”

“碑文就算了,佛經裡的東西,對你來說過於高深!”寧采臣伸出手,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笑著叮囑,“也太虛玄!咱們漢家兒郎開蒙,還是選《千字文》為好。今晚我抽空去默出來,明天一早你就能用上了!”(注1)

“謝謝二叔!”感覺到來自對方掌心的溫暖,寧彥章躬身施禮。

“可惜眼下兵荒馬亂,否則,二叔該送你去進縣學.....,唉!”寧采臣卻又被觸發了更多的心事,苦笑著搖頭。

眼下的少年聰明且單純,像極垂髫時的自己。那時候的自己有的是時間去讀書修身,卻終日忙著鮮衣怒馬。結果身外繁華轉眼成了夢幻泡影,到頭來......

“你啊,有那功夫還是多指點他些武藝才是正經!”正悵然間,卻聽見五當家李鐵拐冷笑著說道。“這年頭,讀書讀得再好,能抵得上別人迎頭一刀麼?你看看那劉知遠,杜重威等人,哪個是讀書讀出來的。還不是個個活得有滋有味,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即便是契丹人做了皇帝,也不敢輕易去動了他們。倒是那些讀書郎,跪完李唐跪大晉,跪完了大晉跪大遼,要想活得好,就得先學會做磕頭蟲.....”

“這,這是因為世道太亂,不,不能全怪讀書人不爭氣!”寧彥章立刻如同偷西瓜被人捉了現行般,面紅耳赤,額頭上汗珠接二連三地往下滾,“但,但亂世總該有結束的那一天.....”

“前提是你和小肥兩個得能活到那會兒!”李鐵拐聳聳肩,蹣跚著向門外走去。嘴巴里說出來的話,繼續像毒蛇的信子般,啃噬著別人的心臟。“就他這細皮嫩肉模樣,如果不學好武藝防身,只要離開了咱們,保證活不過三個月。我跟你打賭,他若是能多活一天,我也跟著你姓寧,做你的乾兒子!”

“你.....”寧采臣被氣得直打哆嗦,卻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從黃巢造反那時算起,兵火已經持續了近七十年。朝廷的名字也換了四五茬,而亂世,卻知道何日才是盡頭?!

在亂世裡教導兒孫讀書,不如教導他如何殺人。五當家李鐵拐人性雖然差,但是他的話,卻未必沒有道理。所以從第二天起,寧彥章每天就有了兩份固定功課。早晨習字讀書,晚上練武學射,風雨不斷。

他是個知好歹的,明白二當家寧采臣對自己的一番苦心,所以無論習文還是練武,都非常認真,並且一有時間,就主動給自己“加餐”,絕不敢隨便浪費光陰,讓寧二叔眼裡湧現出絲毫失望。

然而,有些天分上的事情卻不是努力就能彌補的。

在練武方面,他的進步簡直可以用一日千里來形容。學套路時最多兩遍,就能比劃得似模似樣。對練拆招時,也能憑藉魁梧的身材和過人的膂力,最大可能地抵消自己經驗方面的不足。

但一提起木筆或者捧起書本來,他的短處立刻暴露無疑。無論怎麼努力,寫出來的字依舊是東倒西歪,比剛剛開始習字的蒙童都不如。一篇千字文也足足學了小半個月,才勉強能磕磕絆絆地背誦完整。

“這小子弄不好,原本是個將門之後!”正所謂有一失必有一得。寧彥章讀書如此不成材料,反而令五當家李鐵拐放心了不少。刻意撿了個少年人聽不到的位置,拉住二當家寧采臣嘀咕。

“即便是將門,笨到如此地步的,恐怕也不多見!”二當家寧采臣偷偷朝著遠處“握筆如椽”的少年看了幾眼,苦笑著連連搖頭。

誰說長相斯文白淨,就一定是讀書料子的?十個胖子,九個腦滿腸肥還差不多!如果小肥讀書的天分,有練武的一半兒,放在太平時節,都足夠他金榜題名。而以他現在的模樣,也罷!他現在的模樣,生在亂世倒也算生對了時候!

“其實,他現在的樣子,對我等來說,才是最好!”三當家許遠舉也捧著壺濃茶踱了過來,一邊對著茶壺嘴兒地慢品,一邊笑著提醒。

一個人即便得了失魂症,他發病前所熟悉的本領,經過提醒後,也能慢慢地重新撿起來。而少年小肥在寧采臣的都督下,苦苦打磨了小半個月,卻依舊讀書不知句讀,寫字缺胳膊少腿兒,唯獨武藝突飛猛進。很顯然,在被契丹人用鐵鐧砸壞腦袋之前,他曾經有過很好的練武功底,卻沒怎麼在書本方面花過心思。

馬背上可得天下,卻不可以治天下。被掠走的那位大晉皇帝石重貴,即便再糊塗昏庸,也不會不請名師指導自家兒子讀書,卻下得了狠心,將龍子龍孫交給某個武夫調()教。除非,除非他原本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會亡國,所以提前給兒子準備好做凡夫俗子的依仗!

石重貴比他甘心做兒皇帝的養父石敬瑭有骨氣,目光卻算不上長遠。否則,他也不會在連續多年頂住了契丹人入寇的情況下,最後卻稀里糊塗地就亡了國。所以眼下小肥在讀書方面所表現出來的天分越差,就越不可能是石重貴的兒子。

所以大夥先前的懷疑,純屬自己嚇唬自己,現在回想起來,真是貽笑大方!

“好不好還不就那麼回事兒,他又不是老子的兒子!”五當家李鐵拐如今也相信自己當初的確太過於多心了,嘴巴上卻不肯認賬。想了想,冷笑著補充。“倒是二哥,白白撿了一個衣缽傳人!對了,這小子品性不壞,你乾脆直接認他當兒子好了!”

最後的建議,無疑出自一番好心。誰想到,二當家寧采臣聽了後,卻果斷搖頭,“不行,我的命太苦,不能連累了這孩子!他,他無論是誰的兒子,總該比咱們活得好一些才對!”

轉頭望著握筆練字的少年,他的目光裡,寫滿了企盼。

你要活得比我好!這是人世間大多數父親對兒子的期望。哪怕被生活壓彎了腰,哪怕終日匍匐於黑暗中,做父親看著兒子之時,雙目中都盡是光明!

注1:千字文,古人開蒙三大經典之一。成書於南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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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磨劍(四)

“我怎麼沒看出你命苦來?!”李鐵拐最受不了寧采臣動不動就自怨自艾,皺緊了眉頭數落。“不就是落了草麼?總比跑不出來被人殺了強。況且整個綠林道上,眼下有誰不知道你寧二當家?!”

“那又怎樣?你自己還不是做夢都想著金盆洗手?”二當家寧采臣看了他一眼,繼續苦笑著搖頭。“如果有的選,谁愿意給山大王當兒子?!”

五當家李鐵拐頓時被問愣住了,咬著嘴唇半晌無言以對。江湖是條不歸路,如果有選擇的話,谁愿意當山賊?哪怕名頭再響亮,在同行眼裡再八面威風,養一個兒子去了山外,依舊是個賊娃子。子子孫孫都上不了正經台盤!

如此想來,寧采臣不肯收小肥做乾兒子,理由就很清楚了。並非是怕他自己命苦,而是不想讓小肥背上一個山大王之子的惡名。那孩子長得就不像個山賊,又生得一幅好心腸。理應有更大的出息,而不是像老一輩們,背負著罪惡直到死亡。

可如今兵荒馬亂,不當山賊哪裡有什麼正經活路?就連各地節度使,也不過是實力稍大一些的賊頭罷了!與占山為王者本質上沒有任何差別。

“我聽說江南大唐那邊又開了科舉!”彷彿猜到了李鐵拐心中的疑問,寧采臣將目光從寧彥章身上收回來,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李氏父子折節下士,很多江北去的人,都被委以重任。如果小肥有個清白的家世......”

江南大唐,是對南方李氏所建政權的尊稱。自打九年前徐知誥改姓名為李昪,改國號為唐之後,經過兩代人的勵精圖治,其國土已經從吳地一隅擴張到了荊楚和嶺南。比大晉全盛之時都不遜多讓。而其在民生方面,也遠遠超過了北方的大晉。雖然還沒達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至少已經日漸遠離了戰亂。手握重兵的武夫們也不敢像北方這樣為所欲為。(注1)

“那你可是有的累了!”李鐵拐沒想到寧采臣為小肥打算得如此長遠,又愣了愣,撇著嘴搖頭。

培養一個腦袋被打傻了的人去江南大唐考科舉,在他看來比教野豬上樹還不現實。與其有那份精力,還不如仔細謀劃一下,當吳老大帶著賣人頭的錢回來之後,大夥如何走得利落些,以免被趙延壽的爪牙尾隨追殺!

然而這些心裡話,他卻不會跟寧采臣多說。雙方原本不屬於一個山寨,去年夏天因緣際會,才一起在瓦崗山上的白馬寺內搭起了夥。而在未來,彼此之間的也是老死不相往來為妙。畢竟帶著那麼大一筆錢去買田產隱居,身邊知道彼此根底的人越少越好。

二當家寧采臣,同樣也沒指望李鐵拐會支持自己。他原本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因為家園被戰火所毀,不得已才落草為寇。從此少年時的很多理想,都徹底成了夢幻泡影。而這幾個月從小肥的身上,他總是能看到少年時的自己。所以恨不得將所有的東西都傾囊相授,讓後者代替自己,去補全那些當年的遺憾。

本著琢玉從細的念頭,從這一刻起,他對寧彥章的教導更加認真。一遍不行就兩遍,兩遍還不行就三遍,四遍,乃至**十遍。反正最近外邊風緊,大夥不可能冒著被趙延壽盯上的危險出山去“做買賣”。與其閒著骨頭髮癢,不如把精力全放在小肥身上。

如此一來,寧彥章的日子就愈發“艱苦”了。《千字文》剛剛背熟,就又被硬塞了一本不知道從哪淘換來的《詩三百》。《詩三百》才剛剛背熟了開頭兩篇,轉眼晨課時又多了一卷殘破不堪的《尚書》。要不是因為外邊兵荒馬亂,市井凋零。弄不好連《論語》和《孟子》,也會被寧二叔直接拿來給他當教材。(注2)

好在大大當家吳若甫回來的還算及時。要不然,寧彥章非得被逼著“頭懸樑、錐刺骨”不可。而大當家回來的第一天,就宣告了他的“求學生涯”正式結束。瓦崗寨接了一筆大買賣,如果做得順利,所有人都不再是山賊,都有可能像傳說中的程咬金和徐茂功那樣,徹底改換門庭,甚至名標凌煙。

“漢王已舉義師,誓要驅逐契丹回塞外。我等先前所得財帛,實際上全為漢王所出。負責此事者乃漢王臂膀,六軍都虞侯常公。吳某此番出山交易,蒙故友引薦,專程去拜會了常公,彼此相談甚歡。”大當家吳若甫將山寨的核心人物召集到一起後,連口多餘的氣兒都沒喘,就非常興奮地宣布。(注3)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著他的故友韓樸,即二十幾天前寧彥章曾經見到過的韓叔,以及韓樸之子韓重贇,一個肩寬背闊,沉穩厚重的少年。後者跟寧彥章年齡差不多大,因此很快就偷偷湊了過來,一起躲在角落裡交頭接耳。

寧彥章丟失了大半兒記憶,根本不知道吳若甫嘴裡的漢王是哪個。更不知道六軍都虞侯是多大的官兒,見上一面竟然就能讓大當家感到如此榮幸。至於吳若甫隨後所說的一些話,如“一旦此行事成,則闔寨上下皆可納入漢王帳下,糧餉與近衛親軍等同....”之類云云,也是聽得滿頭霧水,因此看到韓姓少年跑來跟自己說話,注意力立刻就開了小差兒。側過頭,壓低了聲音問道:“你爹,令尊是當大官的?這回特地過來招安我們?”

韓重贇大半個月前跟寧彥章見過面兒,知道他腦袋被人用鐵鐧砸過。故而也不惱怒他出言無狀,笑了笑,用同樣低聲音的回應,“不過是個騎將罷了,算不上多大!但是義父,就是他們口裡的常公,乃是追隨漢王二十幾年的心腹老人,所以他答應的事情,漢王肯定會認賬,絕對不會讓你們空歡喜一場!”

“我們為什麼要歡喜?就為了能替你義父,還有那個漢王賣命麼?你怎麼知道他最後一定能贏?況且打仗又不是從來不死人?!”不滿意韓重贇說話時流露出來的傲慢,寧彥章的眉毛微微一跳,質問的話連串而出。

整天對著李鐵拐那張尖刻的嘴巴,他在不知不覺中,也大受影響。說出來的話,根本沒給對方留半分情面。把個韓重贇問得,頓時臉色發紅,額頭髮濕。咬著牙喘了好幾大口粗氣,才本著不跟傻小子一般見識想頭,緩緩解釋道:“漢王為了這一天,準備多時,自然穩操勝券。你又不是不清楚,契丹人光是在最近幾個月,就被割走了多少腦袋?那契丹蠻王耶律德光帳下撐死了只有十萬戰兵,即便漢王一時半會兒打不垮他,繼續花錢請豪傑們去割腦袋,早晚也得把十萬契丹狗全給都割成無頭野鬼!”

“你是說,花錢買腦袋的是,是你們家那個漢王?”寧彥章這會兒才恍然大悟,瞪圓了眼睛說道。

被他傻乎乎的模樣弄得一點脾氣都沒有,韓重贇跺了下腳,無可奈何地補充,“當然是漢王出的錢,否則,哪個大戶能捨得如此大的手筆?!餵,你剛才到底聽沒聽吳伯的話?他不是跟你們都交代了麼?!”

“我剛才光顧為你來了而高興了,沒仔細聽!”寧彥章撓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訕訕地說道。隨即,又迅速皺起眉頭,“那漢王怎麼不繼續拿錢買契丹狗的腦袋了,為何要急著招安我們?我知道了,漢王沒錢了,所以拿招安來糊弄我們!”

“別胡說,漢王才不像你想得那樣!”韓重贇嚇了一大跳,趕緊推了他一把,用更低,卻非常急切地聲音提醒。“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啊,這種機會,別人求都求不著。要不是我阿爺當年曾經跟吳伯父同在控鶴軍裡並肩作戰過,好事兒怎麼會落在你們瓦崗寨頭上?!只要趕走了契丹人,漢王,漢王就可以一飛沖霄。吳伯父,還有你們這裡的幾個當家人,就都算是立下了開國之功。即便不能封侯拜將,至少衣錦還鄉不會成問題。”

“哦!”寧彥章似懂非懂,只是本能地覺得天底下沒有白撿的便宜。然而,還沒等他出言反駁,周圍卻傳來了一陣興奮的吶喊聲,“願意為漢王效死!刀山火海,絕不旋踵”

大當家吳若甫的戰前動員,做得非常成功。二當家寧采臣、三當家許遠舉,還有其他幾位當家,山寨中的大小頭目,一個個興高采烈,隨時準備殺出山去,博取功名。

“可,可這種好事,漢王自己的人馬都不來撿!”寧彥章望著眾位叔叔伯伯們,喃喃地道。他的聲音太低,轉眼就被吞沒在山崩海嘯般的歡呼聲中。

“願意為漢王效死!”

“願意為漢王效死!”

....

整個瓦崗寨,都沉浸在洗白身份,改換門庭的好夢裡,惟願長睡不復醒。

注1:江南大唐,即南唐。由徐知誥所建。徐知誥在公元938年改名為李昪,改國號為唐。之後父子兩代專注經營南方,全盛時曾經將湖南與兩廣部分地區納入版圖。但很快又失去了這些地區,從此一蹶不振。

注2:詩三百,即詩經。五經之首,古代做學問必讀。

注3:六軍都虞侯,相當於親兵統率,五代時,非節度使的鐵桿親信不會授予此職。常思與後漢皇帝劉知遠早年都在李嗣源當小卒,彼此算是同生共死過的戰友。所以劉知遠一直對他很信任,明知道他能力非常一般,還總是重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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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磨劍(五)

很多很多年後,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來,寧彥章才終於明白,大當家吳若甫和一眾叔叔伯伯們,為什麼提起招安就如此興奮。

沒有人天生喜歡做強盜,也沒有人天生喜歡在刀叢中打滾兒。

他們朝不保夕的日子過得太久,太久了,骨子裡無時無刻不渴望著回歸寧靜。

他們迫切地想要成為正常人,讓自己,讓妻兒過上正常人的日子,為此,他們寧願付出一切,甚至包括生命!

然而,很多事情回過頭來看都很清楚,但身在其中時,眼睛裡卻只有困惑和茫然。

於是,少年小肥就帶著滿臉的困惑,隨著大夥一起去做戰前準備;帶著無數疑問,扛著自己的三把手斧和一桿木柄長矛下了瓦崗山。帶著一肚子茫然,來到一個叫做五丈嶺的陌生地方,與另外遠道而來的數支綠林隊伍匯合在了一起。準備與趙延壽麾下的大軍一決雌雄!

那幾支綠林隊伍規模都比瓦崗寨龐大,人數最少的也有五百出頭。相比之下,只有區區一百**十人的瓦崗寨,就有點兒拿不上檯面了。

好在這路兵馬的臨時都指揮使,由韓重贇的父親韓樸來擔任。此人跟瓦崗寨大當家吳若甫曾經在同一位節度使麾下當過小兵,始終念著幾分香火之情,所以瓦崗寨才沒讓別人直接給吞併掉,勉強還可以單獨立營。

不過幾位當家人的話事權,難免會大幅降低。對此,都指揮使韓樸也愛莫能助。他是一軍主帥,行事不能有太明顯的偏向性。否則,難免會削弱隊伍的凝聚力。況且這路由數家綠林武裝臨時拼湊出來的人馬,原本就沒多大凝聚力。

“亂成這樣也能打仗?”好歹最近也被二當家寧采臣往肚子裡強行填進去了不少東西,寧彥章眼力節節上漲。看到眾人一盤散沙般模樣,對此番下山作戰的結果,愈發感到懷疑。

但是誰也顧不上解答他的疑問。大當家吳若甫終日都忙著給都指揮使韓樸出謀劃策,很少回瓦崗營。作為吳若甫的得力臂膀,二當家寧采臣被他舉薦去管理整個大軍的糧草輜重,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更沒時間給他指點迷津。從三當家許遠舉往下,其他山寨頭目的眼裡,小肥還是個半大孩子,能管好自己不給別人添亂就已經足夠了。根本沒資格在即將到來的戰事上指手畫腳。

唯一還有時間跟寧彥章說上幾句話的,只剩下了韓重贇。同樣作為半大孩子,他此番被帶出來的目的,只是歷練。所以在“軍國大事”方面,也沒有多少資格胡亂插嘴。但是相比於小肥,他畢竟消息更為靈通。因此說出的話乍聽起來,還頗有幾分見地。

“你別老是杞人憂天!”見玩伴終日都緊皺著眉頭,他覺得自己有義務開導上幾句,“來給趙延壽上眼藥的,不止是咱們。楊將軍、閻將軍、向將軍和聶將軍,還有漢王的親弟慕容將軍,此刻也都奉命在汴梁周邊郡縣聚攏隊伍。那趙延壽麾下的兵馬只有兩萬出頭,一下子分成這麼多股,無論哪一股實力都不會太強!”

“那趙延壽又不傻,憑什麼你們想讓他分兵他就分兵?”寧彥章蹲在一塊大石頭旁,把手斧磨得“噌啷、噌啷”做響。

這是他的從昏迷中醒來之後,染上的一個惡習。心裡一緊張,就想把斧子磨亮。通過這種方式,才能讓他自己慢慢恢復寧靜。結果越是緊張時候,就磨得越用力,發出來的聲音就越難聽。以至於很多山寨頭目都忍無可忍,看到他磨斧子就躲得遠遠。

被斧子聲刺激得牙酸,韓重贇皺了皺眉頭,耐著性子解釋:“你說得沒錯,趙延壽不傻,肯定知道分兵會影響戰鬥力。問題是,他現在身為別人的狗,繩子握在主人手裡邊。耶律德光下令他盡快剪除各地匪患,結果他出兵兩個多月,土匪沒剿滅幾支,卻連距離汴梁城百十里遠的地方都烽煙處處了。他如果再不緊不慢,由著性子跟咱們慢慢耗,耶律德光能不砍了他的腦袋麼?”(注1)

這就是給異族做走狗的代價,永遠不會受到信任,無論什麼事情,都不可能不考慮頭頂上主人的態度。稍不小心,便會身首異處。並且無論下場多麼淒慘,都得不到半點兒同情。

然而只要是狗,就都會咬人,特別是其被逼入窮巷的時候。寧彥章雖然贊同韓重贇的大部分見解,卻依舊不看好自家所在隊伍的前途。將第一把斧子從石頭上拿起來,用手指撫了撫明亮如新的利刃,繼續低聲說道:“即便人數上咱們不吃虧,但想打贏,恐怕也不那麼容易吧!這麼多山寨聚集在一起,平時為了吃飯喝水都會打上一架。連你阿爺親自出馬都鎮不住他們。真要是拉上了戰場,誰保證大夥一定就齊心協力?!”

“你這人怎麼老漲別人誌氣?!”韓重贇被他問得臉色一紅,梗著脖子反問。“難道你就不想早點兒把契丹狗趕走?早點兒救萬民於水火?”

回答他的是一陣刺耳地“噌啷、噌啷”,寧彥章低下頭,開始磨第二把斧子。這是他最後的依仗,絕對馬虎不得。二當家寧叔這一段時間始終逼著他在讀書寫字上痛下功夫,但也沒忘了督促他練武。並且反复灌輸給了他一個道理,凡事不能總指望別人。在亂世當中,最可靠的東西就是手裡的兵器,只要兵器沒放下,就有繼續活著的希望。

越是沉默以應,有時給對方造成的壓力就越大。很快,韓重贇就敗下陣來,咬了咬牙,主動透漏,“唉,你別磨了,快煩死人了。我只跟你說,你可千萬別告訴其他人,包括寧二當家也別告訴!我阿爺那邊,肯定還有後招。但具體是什麼,我就不清楚了。你別多問,也別瞎擔心,反正咱們肯定能贏就是!”

“那好吧!”寧彥章將第二把手斧舉起來,用左手的拇指在利刃上反复摩擦。“希望韓將軍旗開得勝!”

說罷,將第二把斧子往身邊一擺。順手又撿起了第三把,按在了石塊上,“噌啷、噌啷”,磨得火星四濺。

“你......”韓重贇雙手掩住耳朵,落荒而逃。

望著此人狼狽的身影,寧彥章臉上湧起了一抹溫暖的笑意。剛才一直是韓重贇自己在說,他可沒答應此人要絕對保守秘密。韓重贇乃將門虎子,胸怀大志,要救萬民於水火。而他小肥卻是強盜的兒子,此刻只想著先救自己,救自己身邊的人,讓大夥不至於稀里糊塗地就丟了性命。

當天晚上,他就將探聽來的消息,悄悄告訴給寧采臣。本以為對方會大吃一驚,誰料後者聽了他的話,卻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抬起手來拍了下他的肩膀,低聲說道:“韓重贇是個實在人,值得一交。你以後別老對人家耍小心眼兒!至於後招,韓將軍當然會有!他也是老行伍了,怎麼會把希望全寄託在咱們這夥烏合之眾身上!”

提起“烏合之眾”四個字,他的眼神頓時就是一暗。但很快,就被另外一種光亮的色彩給取代,說出來的話也變得愈發輕鬆,“韓將軍答應過吳老大和我,等打完了這仗,就送你去太原。漢王劉知遠在太原辦了一家學堂,請了很多名士執教。你這個年紀,剛好還滿足入學的門檻儿!”

“二叔——!”有股暖流,瞬間淌過寧彥章胸口。望著兩鬢已經開始發白的寧采臣,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

“你甭指望總賴在我身邊!”寧采臣卻故意裝作不懂得他此刻的心情,笑著打趣,“男人麼,早晚都得自己出去經風雨見世面。況且仗總有打完的那一天,馬背上可以打天下,卻不可以治天下。到那時,二叔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你做了宰相或者刺史,造化萬民,二叔也覺得榮光!”

頓了頓,他又笑著補充,“好了,咱們不說這些。你只管好好下去睡覺,別整天操心大人的事情。有我們幾個在,還輪不到你一個小毛孩子來瞎操心!”

說著話,將手又搭在寧彥章的肩膀上,把少年人緩緩推出軍帳之外,“去睡,快去,養足了精神,準備跟韓重贇一道長見識。對了,真到了上戰場那一天,記得千萬要緊跟在韓少爺身後。虎再心腸毒,終歸不會連自己的兒子也吃掉!”

說著話,手上又微微加了一把子力,將小肥推開。隨即,迅速從裡邊關好了帳門。再也不給少年人爭論去不去太原的機會。

“二叔......”寧彥章踉蹌幾步,緩緩回頭。山風呼嘯,他卻覺得今晚的空氣中充滿了溫暖。“我一定!”手指在退邊握緊,他緩緩許下承諾!

注1:正史上,劉知遠舉兵之後,顧忌到契丹人的強大戰鬥力,始終避免跟耶律德光正面相抗。而是廣邀天下豪傑,採用類似於後世“人民戰爭”的手段,將契丹人硬生生給拖得失去了統治中原的信心,倉惶撤離。不久,甘心為奴的趙延壽失去利用價值,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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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磨劍(六)

劉知遠此番對汴梁周圍綠林好漢的招安行動,恐怕並非完全出於善意。關於這一點,非但涉世未深的寧彥章察覺到了,瓦崗寨的其他幾位當家人,恐怕也早已經了然於胸

。然而,他們卻沒有拒絕,只是盡最大可能為自家爭取了一些好處。其中就包括,送一個撿來的孩子去太原學堂讀書。

“二叔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帶著深深的困惑,少年人回到了自己的營帳,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作為二當家寧采臣的半個義子,他現在於瓦崗營中的地位很是特殊。非但營帳是單獨的一間,並且還有了屬於他自己的四名貼身親衛。只是少年小肥並不習慣連撒尿拉屎都有人隨行在側,只用了一天,就以後者“笨手笨腳”為藉口,全都給打發了回去。為此,三當家許遠舉還抱怨過他不識好歹,只是五當家李鐵拐看向他的目光裡頭,敵意瞬間又少了數分。

“大當家恐怕是為了做官,畢竟他是做慣了頭領的人。二叔原本出身於書香門第,頂著一個山大王的身份,讓他打心眼裡不舒服。至於其他幾個叔叔們,這次也分到了很多錢,所以都急著金盆洗手......”一個人睡不著的時候,寧彥章在心裡偷偷地分析。

他只是個半大孩子,心思再慎密也比不上那些老江湖。而頭部受傷留下的後遺症,又令他每次陷入深思之時,都會形神俱疲。因此,不知不覺間,他的精力就被消耗殆盡。整個人陷入了半夢半醒狀態,思維再也沒有任何邏輯性和連貫性。

迷迷糊糊中,他彷彿看到自己坐在一個漂亮的花園裡。有很多面容姣好的女人,圍著自己不停地打轉。而自己卻非常不喜歡她們,因為她們每一個人的笑容都無比虛偽。虛偽得幾乎到了拙劣的地步,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她們個個都帶著假面。

忽然間,一名美女的假面落地,露出了滿臉的絡腮鬍須。是韓樸,發現真容暴露之後,他迅速從腰間拔出匕首,向小肥撲了過來。少年小肥想躲開,卻發現自己的身體被其他女人用絲絛一層層捆綁,無論如何掙扎都不能移動分毫。他想喊寧二叔救命,卻發現花園的頭,冒出了無數契丹人。

“嗚嗚嗚——”契丹人吹動號角,將女人們殺得抱頭鼠竄。韓樸的身影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契丹將軍,,衝著他高高地舉起了鐵鐧.....

“啊——!”小肥本能地伸手去擋,卻擋了個空。身子軲轆一下掉在地上,摔了個仰面朝天。

脊背和屁股處傳來的劇烈撞擊,令他瞬間驚醒。天已經大亮了,營帳外,有嘍囉兵在慌亂地跑動。有人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叫喊,“快起來,起來列陣。列陣迎敵!趙延壽,趙延壽的人馬殺到山腳下了!”

“大當家有令,全體都有,出營列陣。”

“韓將軍有令,全體出營。有故意拖延者,軍法從事!”

一前一後兩個響亮的聲音,結束了外邊的混亂。都指揮使韓樸和瓦崗營主將吳若甫的親兵下來傳令了,手裡擎著猩紅色的認旗。

見旗如見將主,大當家吳若甫原本就出身於行伍,所以給瓦崗寨制定的寨規,也跟軍隊相差無幾。聽到熟悉的軍令之後,大小嘍囉們瞬間就恢復了秩序,迅速收拾停當,快步跑出營門。

“寧彥章,大當家叫你馬上去見他!”吳若甫的親兵吳達傳完了將令,並沒有立刻策馬離開。而是衝到營地正中央處,俯下身來大聲補充。

“在,在了!”小肥愣了愣,捂著昏昏漲漲的腦袋,跑上前接令。

親兵吳達早就習慣了這這幅呆傻模樣,笑了笑,繼續吩咐:“快點兒,敵軍馬上打到門口了。你趕緊把自己收拾一下,免得一會兒打起來,誰也顧你不上!”

“唉,唉!”小肥答應著,轉身又往自己的寢帳裡頭跑去。披上一件寧二叔專門給淘換來的牛皮甲,又將三把手斧小心翼翼的插在身後。隨即又手忙腳亂地從床榻底下掏出配發給自己的木柄長矛.....

待他喘著粗氣來到指定位置,各營兵馬已經開始於五丈嶺半腰處列陣。五顏六色的旗幟鋪得到處都是,幾架看不出多大年紀的弩車也被擺到了隊伍正前方,由數匹戰馬牽引著,“吱吱呀呀”地拉了個全滿。

“你一會兒就留在中軍,哪也別去!照顧好自己就行了,打仗用不上你!”大當家吳若甫騎在一匹從契丹人手裡搶來的鐵驊騮上,聲音冷得像半夜裡的山風。

他身後跟著三十多名親兵,也個個騎著高頭大馬,手裡的橫刀寒光四射。這是整個瓦崗寨的精銳,被他一次性全都拿了出來,絲毫沒有保留。其他各營主將的行為也跟他差不多,個個都全營的菁華集中在了中軍帥旗附近。留於左右兩翼的步卒雖然數量是騎兵的十倍,但無論精氣神兒還是兵刃鎧甲,都差了老大一截。

“二叔讓我一定要跟著韓重贇,還說韓樸即便再心腸惡毒,也不會害他的親生兒子!”寧彥章的目光迅速從各營精銳身上掠過,然後在中軍靠後位置,找到了自己的目標。

然而寧二當家昨晚的叮囑,卻跟今天吳大當家的吩咐稍微一點兒差別。他必須花上一點兒心思和時間,才保證不引起後者誤會的前提下,靠近韓大少爺。就在此時,耳畔卻忽然又傳來了主帥韓樸的聲音,“怎麼穿得如此簡陋,萬一被流矢傷到怎麼辦?來人,韓守義,脫下你的明光鎧鐵給他換上,你身材跟他差不多。一會兒不用出戰,就在這裡守著帥旗!”

“這——是!”被點到名字的武將愣了愣,怏怏地跳下戰馬,動手解絆甲絲絛。

“他為什麼要如此照顧我?”比正在脫鎧甲的韓守義更驚詫三分,寧彥章瞪圓了眼睛,不知所措。

還沒等他明白過味道來,主將韓樸的手卻又迅速指向了韓重贇,“你也過來跟著他。今天你們兩個就在一起,互相之間也好有個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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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磨劍(七)

“遵命!”韓重贇興高采烈答應一聲,縱馬靠近寧彥章,臉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熱忱。

他最近一段時間終日陪著自家父親東奔西跑,很難得才遇到一個同齡的玩伴兒。因此發現小胖子武藝不甚精熟,反應也頗為遲鈍之後,便偷偷地向自家父親求情,希望後者在打仗的時候能給予寧彥章特殊照顧。但是韓樸聽了,卻把他給狠狠教訓了一頓,根本不肯做絲毫通融。

本來他已經絕望,準備自己偷偷想辦法在力所能及範圍內,給小胖子一些保護。卻萬萬沒料到,自家父親終究還是心軟,居然在最後關頭又改弦易張。

“奶奶的,黃鼠狼窩裡養了隻兔子出來,我韓某人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麼孽?!”望著自家兒子那歡天喜地的模樣,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忍不住輕輕皺眉。

他當然不會因為兩個少年之間剛剛萌發的友誼,就對寧彥章特別照顧。事實上,此時此刻在他眼裡,麾下這六千餘綠林好漢全都加起來,也沒少年小肥一個人重要。而哪怕眼前這一仗他不幸戰敗,哪怕他把所有兵馬丟光,只要能帶著小肥返回太原,他也肯定是有功無過。

但是兩軍陣前,肯定不是教導自家兒子的好場所。很快,韓樸的注意力,就被對面那支遠道而來的隊伍給吸引了過去。

只見對面那支兵馬將士皆穿黑衣,在低沉的彤雲下,如同一群爭食腐肉的烏鴉般,鋪天蓋地而來。隊伍中,廂、軍、指揮、都、夥,各級認旗一面壓著一面,層層疊疊疊,等級分明。(注1)

“來者不是個善茬子!”瓦崗營指揮使吳若甫回過頭,帶著幾分忐忑提醒。他是個老行伍了,某支軍隊的斤兩多少,幾乎一眼就能看得清楚。

“是韓友定,咱們的老相識了。十年前在洛陽城下,咱們就跟他交過手!”韓樸撇了撇嘴,笑著透漏。“斥候早就告訴我是他,老子在佛前燒了多少香,才終於盼到跟他再度交手這一天!”

十年前,他與吳若甫兩人俱是後唐末帝李從珂帳下的禁衛軍“十將”,而韓友定,則是反賊趙延壽麾下的“都頭”,雙方曾經在洛陽城外惡戰數日,戰袍都被敵人和自家袍澤的血染成了赤紅。如今“故人”再度相遇,韓友定已經是統領一廂兵馬的總管,而他和吳若甫,卻一個依舊徘徊於騎將的位置,另外一個則乾脆成了占山為王的強盜頭。(注1)

正所謂,仇人見面,分為眼紅。當年若不是趙延壽給契丹人帶路,聯合石敬瑭毀滅了後唐,吳若甫也不至於放著前程遠大的禁衛軍的軍官不當,去做什麼瓦崗寨主。而韓樸本人,如果當初不是曾經於“唐軍”中效過力,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投降了劉知遠,也不至於這麼多年來始終得不到重用,好不容易撈了個都指揮使的差事,所帶的還是一群臨時聚攏起來的山賊草寇!

新仇舊恨湧上雙眼,吳若甫將戰馬韁繩一抖,就準備主動請纓去策馬衝陣。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卻搶先一步打手勢制止了他,再度低聲說道:“不急,好鋼得用在刃上。騎兵都不要動,先讓陳州營的弓弩手去試試對方斤兩!”

說罷,從親兵懷裡抓起一支棕黃色的營旗和一支畫著弓箭的三角旗,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左右揮舞。

“韓將軍有令!陳州營遣全體弓弩都出戰!”

“韓將軍有令!陳州營遣全體弓弩都出戰!”

......

二十幾名韓樸從太原帶來的親信,扯開嗓子,將主帥的將令一遍遍重複。與此同時,傳令兵策動坐騎,沿著專門留出來的通道,將令箭送往軍陣左翼的陳州營。鼓號手則舉起畫角,揮動鼓槌,將激越的催戰聲傳遍全軍。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號角聲宛若北風在怒吼,戰鼓聲宛若雷鳴。在風吼和雷鳴聲裡,大約六個都的弓弩手,手忙腳亂地從左翼移動到了自家軍陣正前方。瞄準越走越近的敵人,奮力射出羽箭和硬弩。

“嗖嗖嗖嗖嗖嗖.....”

“呼呼呼呼呼呼......”

山腳下的天空頓時就是一暗。正在迅速靠近的敵軍隊伍明顯停頓了一下,然後舉起無數面蒙著牛皮的盾牌。最前方的盾牌表面,轉眼間就插滿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盛夏時剛剛割過的麥田。緊跟著,有哀嚎聲在盾牌兩側響起,血光飛濺,十幾條生命墜落於塵埃。

射擊的效果一般,但黑鴉軍的攻擊節奏,明顯受到了乾擾。很快,便有低沉的牛角號聲,從盾牌後響起。隨即,整個軍陣迅速變寬,變薄。更多的盾牌被舉過了頭頂,在最前方迅速組成了一堵黑色的盾牆。盾牆後,上千張角弓迅速拉圓。

“嗖嗖嗖嗖嗖嗖.....”

“呼呼呼呼呼呼......”

又是一波弓箭和飛弩,從山坡飛向山腳。將漆黑色的盾牆,砸得搖搖晃晃。“轟!”“轟!”“轟!”擺在半山腰的幾具床子弩,也開始發揮餘威,將兩丈余長,碗口粗細的巨矢,射向敵軍。

大部分巨矢都偏離了正確方向,徒勞地在敵軍頭頂掠過,帶起一陣陣驚呼。只有兩、三枚,正好砸中了盾牆,將青黑色盾牌和盾牌後面的兵卒,串在一起,繼續向後飛馳。一個,兩個,三個,直到積蓄的力道全部被肉體抵消,才轟然落地,於沿途所經之地,留下一道血淋淋的豁口。

更多的羽箭順著豁口飛入,射倒更多的兵卒。但是,只花了兩三個呼吸,身穿黑色鎧甲的兵卒就重新聚攏起來,封堵住了自家隊伍中的破綻。沒等半山腰的床子弩再度上弦,負責陣前指揮的步將果斷下達反擊命令,“正前方八十步,預備——射!”

“呼——!”彷彿魔鬼吐氣,一陣劇烈的風聲,掃過整個山崗。黑色的羽箭瓢潑般,從山腳潑上山梁,將正準備發起第三輪射擊的陳州營射得四分五裂。

“啊——!”數以十計的弓弩手,倒在血泊當中,翻滾哀嚎。猩紅色的血漿透過單薄的皮甲,泉水般四下噴濺。

周圍的袍澤們被驟然而來的打擊,嚇得手足無措,根本不知道是該先救援自傢伙伴,還是繼續向敵軍射擊。而那些滿懷著建功立業之心的大小頭目們,則臉色慘白,兩眼發直,雙腿像抽了筋般不停地顫抖.....

“呼——!”又是一聲魔鬼的吐氣,從山腳處響起。更多的黑色羽箭飛上了半空,然後迅速撲落。將近三分之一的陳州營將士,栽倒於血泊當中。剩下的根本不用任何人提醒,慘叫一聲,撒腿就往回逃!

“督戰隊,清理正面,嚴肅軍紀!”韓樸的臉上,絲毫不見半點沮喪。抬眼向隊伍正前方看了看,大聲喝令。

兩百名他精挑細選出來的刀盾兵,迅速列隊向前,遇到慌不擇路的潰卒,兜頭便是一刀。

“啊——!”“呀——!”“饒命——!”慘叫聲不絕於耳。數十名僥倖沒死在敵軍羽箭下的潰卒,轉眼就變成了督戰隊的刀下之鬼。

到了此時,強調軍紀的喊聲,才於督戰隊身後響起。又冷又硬,不帶絲毫人類情感,“讓開正面,撤回本營。敢亂喊亂撞者,殺無赦!”

“弟兄們,這邊來,這邊來!不要,不要殺了,不要殺了!求求你們,不要,不要殺了,不要衝擊本陣!”陳州營主將何三畏,騎馬衝到督戰隊側面,哭泣著喊叫。

他不敢抱怨韓樸心黑,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即便是山寨,臨陣脫逃者也不會落到好下場。但這一波里,死的都是他辛苦多年才拉起來的弟兄,其中還有兩名寨主是他的八拜之交。哥幾個本以為可以一道謀取富貴,誰料轉眼間就陰陽兩隔。

“韋城營,白鹿營、靈丘營,全體前壓,用弓箭射住陣腳!延津營,汲州營,舉盾上前護住本陣!”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對哭喊聲充耳不聞,嫻熟地舉起一面面嶄新的令旗。

被點到名字的營頭迅速上前,或舉起半人多高的木製舉盾,遮擋從山下飛來的黑色羽箭。或者拉開角弓、竹弓,以及各色單人弩,向敵軍射出複仇之箭。

“嗖嗖嗖嗖嗖嗖.....”

“呼——!”

“嗖嗖嗖嗖嗖嗖.....”

“呼——!”

雙方你來我往,各不相讓。頭頂的天空也變得忽明忽暗。

斑駁的光影裡,一排接一排的嘍囉兵,像暴雨中的麥秸般倒了下去,血水迅速匯聚成小溪,順著山坡向下流淌。

斑駁的光影裡,一簇又一簇黑衣士卒,如被狂風掃過的蘆葦般,紛紛低伏。猩紅色的霧氣繚繞而上,被山間的水汽帶著,染紅了清晨的天空。

誰也來不及細數,這一刻雙方有多少人戰死?誰也無法預測,這種面對面的射擊,什麼時候才是盡頭。山上山下的弓箭手們都咬緊了牙關,不停地將羽箭送入半空。不停地殺死對方,或者被對方殺死!

他們的手臂都已經開始顫抖,他們的眼睛都變得又澀又疼,但是,他們卻誰不願意放棄。他們都在賭,咬牙賭,賭對方會比自己更早一步崩潰,比自己更早一步抱頭鼠竄。

也許只是短短半刻鐘。

對敵我雙方來說,卻如同萬年時光般漫長。

終於,天空中的烏雲,再也受不了地面上扶搖而起的血腥味道。猛然間,“呼啦啦”一下四散而去。萬道霞光忽然就從頭頂射了下來,灼傷了在場每個人的眼睛。

黑色的箭雨忽然停滯,低沉的號角聲再度響起,“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黑色的隊伍緩緩向後退卻,留下數百具死不瞑目的屍體。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正對面,也有嗚咽的畫角聲相和。韋城營,白鹿營、靈丘營、延津營、汲州營,剛剛從綠林好漢變成漢軍的豪傑們,也緩緩退後,留下一片耀眼的紅。

第一輪試探結束了。

今天的殺戮,不過剛剛開始。

注1:五代時,因為朝代更替過快,漢胡混雜。所以軍制也異常混亂。大抵上,節度使之下設馬軍或者步軍,馬軍和步軍之下又設左右各廂。廂之下,再設“第*軍”,或者“**軍”。軍之下,則設指揮;指揮下,設“都”,“都”下則為“夥”,或者“什”。但每個朝代,每一位節度使下,並不統一,變化劇烈。

注2:騎將,騎兵“指揮”的主將,通常每個騎將掌控四百騎兵。每個步將,掌控五百步卒。十將,則十人長,最低級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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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磨劍(八)

慈不掌兵!

無論此刻指揮綠林豪傑的韓樸,還是指揮黑衣軍的韓友定,都沒把剛剛戰死的三兩百麾下放在心上。

他們都是老行伍,見慣了鮮血和死亡。所以將目標定為獲取最終的勝利之後,就不再關心所付出的代價。

況且雙方的第一波接觸,折損的也遠不是他們各自手中的精銳。在這年頭,普通人的性命並不比一頭驢子貴多少。今天死掉一批士卒,改日再去強徵一批便是。只要用鞭子抽打著磨礪上三兩個月,就又能擺上戰場。

所以,敵我雙方在稍作調整之後,轉瞬間就開始了第二輪接觸。不再是互相稱量彼此的斤兩,而是盡力尋找對手的破綻,爭取一擊致命。

在這方面,黑衣軍的總管韓友定,經驗遠比韓樸豐富。只是稍加琢磨,他就把進攻的重點放在了對手的左翼。那裡的幾個營頭剛剛曾經參與了對射,體力和士氣都大幅下降。更關鍵的一點是,各營頭的前身都為綠林山寨,手中的羽箭儲備不可能比得上黑衣軍。經歷了先前的消耗之後,此刻未必還能剩下多少。

“嗚——嗚——嗚——!”伴著北國特有的牛角號韻律,一千多名黑衣將士,排成狹窄的刀鋒形陣列,斜著刺向武英軍的左翼。

“刀鋒”的刃部稍稍下彎,每一名士兵手裡擎的都是長矛。刀鋒的背側,則清一色的黑色皮盾。每一面皮盾,都正對著韓樸的帥旗。

“瓦崗營、大野營、曹州營、毫州營,羽箭阻截。右翼各營,向前推進三百步!”武英軍指揮使韓樸也不甘示弱,立刻做出應對之策。用靠近中軍的幾個營頭,持弓弩攻擊來襲敵軍的後背。整個隊伍的右翼,則藉助山勢壓向對手的左側陣列。

雙方的中軍精銳,都巍然不動。宛若陰陽圖中的兩隻魚眼,隔著三百步左右的距離,遙遙相對。雙方的左翼和右翼,卻很快就突破了羽箭的阻攔,狠狠地撞在了一起。(注1)

“轟!”陽光瞬間為之一暗,無數血肉飛向天空,無數生命墜入塵埃。

韓友定麾下的黑衣軍,無論武器裝備,還是訓練度,都遠好於由各路綠林豪傑臨時拼湊起來的武英軍。但在人數方面,卻不及對方的一半。士氣上,也不見得比對手高昂。故而在彼此碰撞到一起的小半柱香時間內,居然只戰了個旗鼓相當。武英軍的左翼被黑衣軍前鋒壓得搖搖欲墜。黑衣軍的左翼也被武英軍派出的各綠林營頭,擠得不斷後退。

“選鋒、摧陣二都,搶占右上方四百步那片斜坡,然後尋找機會直插而下!”韓友定對綠林豪傑們的堅韌,大感意外。果斷派出了兩個都的精銳騎兵,去搶占武英軍側後的有利地形,以圖借山勢發起衝擊。

韓樸居高臨下,將黑衣軍的動作看了個正著,也毫不猶豫地派了一支騎兵迎了上去,在戰場的外圍,與黑衣軍的起兵展開了激烈纏鬥。

戰馬交錯而過,數十名騎兵身體上被切開了一條巨大的口子,慘叫著墜落於地。活著的人迅速撥轉坐騎,面對面發起了第二輪對沖。鋼刀映著旭日,潑出一團團耀眼的紅光。

比起步卒的對陣,騎兵的策馬互衝,無疑更為慘烈。只是區區兩個回合,雙方所派出的精銳就減少了三成。剩下倖存者居然依舊不肯放棄,狠狠地一夾戰馬小腹,再度相對著舉起了橫刀。

“衝,衝上去!”將門虎子韓重贇被騎兵之間硬撼,刺激得熱血沸騰。雙腿踩在馬鞍上,舉著把寶劍奮力揮舞。

雙方未陣亡的勇士,果然開始了第三輪對沖。彼此的動作,都不帶絲毫猶豫。百餘步的距離轉瞬即過。“嘭——!”隱隱地又是一聲巨響。紅霧翻滾,一匹匹戰馬馱著主人的屍體從血瀑中跳出來,放聲悲鳴!

這一輪又接近於平手,但雙方在戰團附近剩下的騎兵,已經不足原來的一半兒,再也無法繼續完成彼此的任務。彷彿互相之間有了默契般,帶隊的都頭們猛地撥轉坐騎,朝著各自的中軍疾馳而去,身背後,留下敵手和自己一方枕籍的屍體。

“平手,平手!”韓重贇愈發興奮,彷彿絲毫沒看到地面上的一具具殘缺的遺骸。“小肥,你以後跟著我,咱倆一起當騎將。策馬衝陣,醉臥沙場君莫笑......”

最後這幾句,他是刻意對寧彥章說的。作為將門之後,子承父業,已經被他當作了人生的最高理想。而回答他的,卻是一陣低低的牙齒撞擊聲。被戰場上其他吶喊悲鳴聲所掩蓋,不仔細聽,幾乎無法察覺。

“小肥,小肥,你怎麼了?你不會嚇傻了吧!”韓重贇大吃一驚,迅速從馬鞍上跳下,雙臂抱住已經抖得像篩糠一般的寧彥章。“你,你怎麼這般沒用?你長得這麼高,這麼壯實!你,你不會連人都沒殺過吧!你可是瓦崗寧二當家的開山大弟子!”

“我,我,我.....”寧彥章用手中木矛死死撐住地面,才能保證自己不立刻軟倒。血,無邊無際的血,從戰鬥開始到現在,他看到的,只有無邊無際的血。無論是從黑衣軍身上流出來的,還是從武英軍身上流出來的,都是濃郁的紅色。濃得令他無法睜開眼睛視物,也聽不清楚身邊的聲音,甚至幾乎無法正常呼吸。

他知道自己這樣子肯定會給瓦崗寨丟人。但是,他卻無法擺脫周圍那團濃郁的紅,無法讓自己直起腰來,坦然地直面血光和死亡。

韓重贇猜得其實沒有錯,他的確沒殺過人,甚至連隻雞都沒殺過。無論醒來之前的殘缺記憶裡,還是醒來之後的記憶裡,他都被周圍的人保護得很好。一手玩斧子的絕活是六當家余思文所傳授,練習時的靶子是山中最常見的爛木頭樁子。而平生第一次見到的血跡,則是自己的腦袋上流出來的,而不是出自別人的身體。

“來人啊,來人啊,小肥,小肥被血光給衝落魂兒了!”無論如何都不能阻止懷中的同伴繼續打哆嗦,韓重贇扯開嗓子,大聲求救。

落魂症,是他從父輩嘴裡聽說的一種疲懶毛病。一般只會發生在那些天生魂魄不全,或者膽小如鼠的廢物身上。只要被戰場上的死人的血氣和魂魄衝撞,這類廢物就會失去行動能力和語言能力,甚至還有可能活活給嚇成瘋子,這輩子都無法再恢復正常。

但是,此時此刻,周圍卻沒幾個人把注意力放在他們兩個半大小子身上,也沒有醫術高明的郎中跑過來幫忙。結果韓重贇接連喊了好半天,都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好提起膝蓋頂住寧彥章的腰,並且騰出左手來努力將好朋友的頭搬向戰場最激烈處。“別怕,睜開眼睛,你睜開了眼睛看仔細。惡鬼也怕惡人,況且你肯定還是童子身,體內真陽未失,百鬼難侵!”

“睜開眼睛,看,你倒是努力給我看啊。要么變成傻子,要么自己過了這一關。別指望別人,神仙也幫不了你!”一邊喊,他一邊用目光尋找瓦崗寨的幾個當家,希望能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以便向小肥對症下藥。

大當家吳若甫的身影,出現在軍陣正前方。騎著一匹鐵驊騮,手中長矛上下翻飛,挑落一名名對沖過來黑衣起兵。

三當家許遠舉正指揮著百餘名瓦崗軍步卒,與不知道什麼時候壓上前的黑衣軍硬撼。半邊身體都已經被人血給染紅,也不知道那些血漿來自敵人,還是他自己。

其他幾個他認識的瓦崗寨當家人,也帶著各自的嫡系嘍囉,與黑衣軍絞殺在了一處。就在他剛才忙著“救治”好朋友小肥這短短的幾個呼吸時間,武英軍的左翼,居然徹底崩潰!以至於他的父親韓樸,不得不一次次從中軍抽調力量,才能勉強穩住陣腳。而更遠的地方,武英軍的右翼與黑衣軍的左翼卻陷入了死斗狀態,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抽身回來救援。

“小肥,小肥,你睜開眼睛,睜開眼睛!”韓重贇急得滿頭大汗,扶著寧彥章的左手用力搖晃,“你再不醒過來,就徹底變成傻子了!他們都自顧不暇,誰也不會過來救你!”

“我,我不是傻子!”心臟處彷彿被狠狠地紮了一錐子般,寧彥章疼得打了個哆嗦,扯開嗓子大喊。

在有了寧彥章這個名字之前,山寨中很多人都把他當傻子。但他自己堅信自己不是。自己只是丟失了過去的記憶。而寧二叔說過,自己想不起自己是誰來不要緊。

“你想不起自己是誰不要緊,原來姓什麼,爹娘是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別忘了要努力活得好,努力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

猛然間,寧采臣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視覺、聽覺、嗅覺以及對身體的控制權,瞬間同時返回。他按照韓重贇的要求,努力睜開雙眼,直面血肉橫飛的戰場。

他看到瓦崗寨大當家吳若甫,策馬衝進了一群黑衣騎兵中間。手中長矛左刺右挑,當者無比披靡。十幾名瓦崗精銳,緊緊護住大大當家的後背,奮力替他抵抗來此身後的偷襲。

下一個瞬間,吳若甫繼續策馬猛衝,黑衣人如烏鴉般層層疊疊圍上來,包裹住他們,將他們的身影徹底淹沒。

再下一個瞬間,吳若甫自己衝出重圍,人和馬都被血染得通紅。身後的弟兄,卻一個不剩。他撥馬,提槍,掉頭再度衝入黑衣人隊伍,然後再度消失不見。

另外一隊騎兵精銳,趕過去與他匯合。然後與迎面頂上來的黑衣騎兵碰撞,要么落馬而死,要么將對手刺落馬下,沒有第三種結果。

很快,三當家許遠舉的身影也出現在他的視野裡,周圍幾乎全是黑衣人,很少是瓦崗寨自己的弟兄。然而三當家卻毫無畏懼,雙手舞動鐵脊蛇矛,向四周發起一次次進攻。

四當家的身影,就在距離三當家不遠處。脊背上插著幾根黑色的,長長的羽箭,步履蹣跚,死戰不退。六當家和七當家不知所踪,無數他曾經熟悉的山寨頭目就在他眼前被黑衣人殺死。他都看見了,看得清清楚楚,看得一個不落。

有股凜然寒氣,從腳底直衝腦門。他不能站在這裡看,他必須衝上去,跟他們同生共死!他的性命是他們所救,他與他們一道做了好幾個月的山賊,吃喝拉撒全在一起。他甚至沒幹任何事情也拿到了一份出售契丹人頭所得的分紅。他們戰死時,他不能冷眼旁觀。

“弟兄們——!”高高地舉起長矛,寧彥章學著想像中的英雄模樣,大聲高呼,“跟我來!”

“來個屁!”忽然間,有一隻染血的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把他的激情全部打落於地。五當家李鐵拐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他的身側。披頭散發,氣急敗壞,“跟著我,去救大當家。別人都在拼命,你小子有什麼資格偷懶?!”

說罷,也不理睬周圍其他人的態度。扯起寧彥章,藉著山勢,迅速沖向戰場中央。

“我阿爺先先前說過......”韓重贇焦急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卻很快就被周圍的喊殺聲所吞沒。

李鐵拐死死拉著寧彥章的手腕,跌跌撞撞。凡是試圖靠近他們倆的人,無論來自何方,都被他用拐杖趕蒼蠅般拍飛。

衝過一堆屍骸,又閃過一個戰團,猛然間,他迅速停下了腳步。彎腰從地上撿起一件染滿鮮血的戰旗,用力披在了小肥身上,遮住閃亮的明光鎧,“逃,能逃多遠逃多遠!別管我們,也別再相信任何人!快,逃啊!你個傻子,聽見沒有,逃!”

注1:標準太極圖為陳摶所創。但太極圖之前,已經有了陰陽圖,自然圖,雙龍圖等類似圖案,廣為流傳。包括古代羅馬,也有藍黃兩色“雙魚”圖案,作為某軍團的戰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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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霜刃(一)

“逃?為什麼要逃?咱們往哪逃?”突然間轉折太大,寧彥章根本無法做出正常反應。只是順著李鐵拐的手臂方向踉蹌了幾步,然後就回過頭來,滿臉茫然地追問。

“韓樸想把咱們全殺光!”李鐵拐用拐杖拍飛一名衝過了的黑衣甲士,氣急敗壞地補充,“他要藉刀殺人!你快點,逃,能逃多遠就逃.. ....”

他的後半句話,被血水卡在了喉嚨處。一排烏黑的羽箭凌空而至,將他直接射成了刺猬。

“五叔!”寧彥章身上也挨了幾箭,但是箭簇全都被明光鎧擋住,沒有一支深入要害。哀嚎著向前衝了數步,他將李鐵拐抱在了懷裡,大聲哭喊,“五叔,我帶著你一起逃,一起逃!要死,咱們爺倆死在一起!”

“傻小子. ...”李鐵拐艱難的笑了笑,頭一歪,氣絕身亡。

有股劇烈的痛楚刺入寧彥章的心臟,令他渾身顫抖,腳步踉蹌。李鐵拐死了!平素從沒給過他好臉色,並且屢屢想趕他下山的李鐵拐死了!當初想趕他下山是怕受了他的拖累,現在卻死在他的懷裡,只為了給他尋找一個逃命的機會!

“跪下投降,饒你不死!”一名身穿黑衣的騎兵策馬衝了過來,刀尖遙遙地指向少年人的頭頂。

能中了三箭卻繼續哭天蹌地的,身上肯定穿著一件上好的鎧甲。而這年頭能穿得起好甲且白白淨淨的半大小子,家境肯定不會太差。俘虜了他索贖,遠比直接把他殺掉合算。

“跪你姥姥!”寧彥章瞬間充滿了紅色,丟下李鐵拐的屍體,他直接從身後抽出一把手斧。

“找死!”黑衣騎兵勃然大怒,立刻放棄了抓俘虜索要贖金的念頭,雙腿用力磕打馬鐙,手中橫刀像鞭子一樣掄到了身側

只要向前衝出四五步,他就能用橫刀將少年人的脖子抹成兩段。這輩子他已經不知道用此招殺掉了多少負隅頑抗者,不在乎多上一個。

“呼——!”一道寒光,徹底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盤。少年人居然跳了起來,凌空將手裡的斧頭擲向了他的面門。

戰馬已經開始加速,黑衣騎兵來不及改變方向。只能憑著嫻熟的戰鬥技巧,仰頭向後,用脊背貼近馬屁股。

雪亮的斧頭,貼著他的盔纓急掠而過,嚇得他冷汗直冒。用力收腹挺身,他準備再看對手一眼,然後迅速結束戰鬥。誰料就在腰桿剛剛挺起來的那一瞬間,第二把雪亮的斧頭又至,“喀嚓”一聲,將他胸口砸蹋了半邊!

“啊——!”黑衣騎兵慘叫著墜馬。寧彥章快步衝上去,用第三柄斧子,劈開此人的腦袋。

沒等少年人將屍體胸口處的斧子收起,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陣驚呼。“楊都頭死了!”

“那個毛孩子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他給楊都頭報仇!”

......

緊跟著,一小隊黑衣步卒,快步趕至。手裡的長矛短刀,沒頭沒腦地朝少年人身上招呼。

“報仇?對了,報仇!老子要報仇!”寧彥章拎著斧子跳開數步,然後如夢初醒。五叔死了,被黑衣人這方用冷箭射死。他得給五叔報仇,否則怎麼對得起五叔這段時間的照顧之恩?!

單手持著一把短斧,他瞪圓了血紅色的眼睛沖向了正在朝自己靠近的這夥黑衣人。根本不管對方手裡的兵器會不會傷到自己。

這個等同於找死的動作,令穩操勝券的黑衣步卒們手忙腳亂。長兵器根本來不及調整方向,短兵器恰好又夠不到出手位置。而少年小肥,卻憑著一股子初生牛犢的血勇,直接衝入了他們中間。手起斧落,將正對著自己的那名黑衣人砍了個**迸裂。

一把橫刀貼著他的脊梁骨抹過,將李鐵拐特地給他披上的破旗子抹斷,在鐵甲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一桿長矛狠狠砸在他的左肩膀,將精鋼護肩砸得“叮噹”作響。還有一把橫刀直接捅到了他的小腹處,被護心鏡擋住,推得他腳步踉蹌,身體歪歪斜斜。

下一個瞬間,寧彥章猛地一低頭,用鐵盔砸上斜對面持刀者的鼻樑骨。將此人砸得滿臉是血,慘叫著倉惶後退。隨即,他咆哮著轉身,用斧刃砍掉了持槍者的一條胳膊。側後方的橫刀再度砍來,直奔他毫無保護的脖頸。寧彥章大叫著向斜前方跳出一步,然後猛地一擰腰桿,將斧子擲在了對方的面門上。

“啊——!”持橫刀的黑衣步卒慘叫著倒地,不知死活。

另外兩名黑衣步卒被嚇了一大跳,愣愣地不知道該繼續圍殺他,還是轉身逃命。寧彥章則彎腰從地上抄起一桿長矛,朝著對方劈頭蓋臉地亂砸。

這是最愚蠢的做法,非但不能殺死對方,反而暴露了他乃第一次上戰場的事實。兩名黑衣士卒立刻心神大定。先向後退開了半丈遠,然後將肩膀貼上肩膀。準備採用雙人合擊的戰術,徹底解決眼前這個身穿鐵甲的小胖子。

“呯!”一匹雪白的戰馬從側面呼嘯而至,將這兩名黑衣人同時撞飛了出去,不知生死。馬背上,韓重贇猛地拉緊韁繩,側下身,右手遙遙地遞向寧彥章,“上馬,別亂跑!援兵到了!”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十數匹戰馬從遠處衝過來,將二人團團護住。是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的親衛,個個騎術精良,武藝高超。只要他們不死光,任何人都甭想再碰到兩個少年一根汗毛。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更多,更多的戰馬,數以百計,列隊沖入戰場。將猝不及防的黑衣將士,像洪水中的莊稼般,一層層衝翻在地,踩得筋斷骨折。

每一匹戰馬上,都有一名威風凜凜的騎兵。每一名騎兵的盔纓,都是鮮紅色,像地面上的血漿一樣紅。

都指揮使韓樸隱藏的後招提前使出來了。

他在奉命南下收攏綠林豪傑之前,是近衛親軍中的騎將,最擅長指揮的,就是騎兵。為了今天的勝利,他把麾下的弟兄全都調了過來,並且偷偷地藏在了山樑的另外一側。

他不惜以所有新收編的綠林豪傑為誘餌,就是為了給對手致命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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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霜刃(二)

接下來的戰鬥,完全可以用“摧枯拉朽”四個字來形容。

韓友定麾下的黑衣軍,已經被綠林豪傑們用性命為代價,將體力消耗殆盡。突然從五丈嶺上沖下來的精銳騎兵,卻是以逸待勞,精神飽滿,並且佔據了地利與陣形之便。只見他們十幾個一組,每組間隔著半丈左右的距離,像無數把鋼刀般在陣地上往來穿插。凡是被“刀刃”碰到的人,非死即傷,毫無還手之力。

一大堆黑衣弓箭手,被騎兵從背後追上,挨個砍翻在地。一大堆長矛兵,被騎兵從側面沖垮,然後統統踩成肉泥。幾名身穿黑色荷葉甲的都頭,被雪亮的馬刀劈下坐騎,然後亂刃分屍。還有一名敵將主動跳下馬來投降,卻被騎兵們毫不猶豫地砍掉了半邊腦袋,屍體一邊噴著血,一邊在原地打旋儿,一圈,一圈兒,又是一圈。

追亡逐北的感覺,酣暢淋漓。

但是這場戰事,已經徹底與寧彥章無關了。

韓樸專門派過來尋找他的心腹們,將所有可能的風險,都隔離在距他身體兩丈之外。他的任何“衝動”行為,也被眾人嚴格的製止,沒有絲毫機會去實施。

忠心耿耿的韓家子弟,甚至試圖阻止他與瓦崗寨的其他幾位當家匯合。直到身為少將軍的韓重贇實在忍無可忍變了臉色,才訕訕地做出退讓,主動陪著兩個兩位少年去尋找瓦崗營眾將領的身影。

他們在距離李鐵拐倒下五十步遠的位置,找到了三當家許遠舉的遺體。渾身上下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像無數張嘴巴,正在發出無聲的質問。這位沉默寡言的老江湖,至死也沒想明白,為什麼有人的心腸居然會如此歹毒,剛剛利用完了他們,就立刻施展陰謀詭計,將他們趕盡殺絕。

四當家的遺體,距離三當家只有半丈遠。一隻手握著已經砍成了鋸子的鋼刀,另外一隻手死死地扣進地面裡,深入數寸。他的脊背處,則插著三把木柄長矛。每一把都被血跡染成了紅色,就像獻祭時點燃的三支香燭。

六當家餘斯文和七當家李萬亭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體。在今天的這場惡戰中,最後連屍骨都找不齊的人,恐怕數以百計。但是寧彥章希望他們兩個還都活著,只是在戰鬥的中途見勢不妙,撒腿逃離了戰場。雖然這樣想,有些貶低兩位長輩的形象。但寧彥章卻真心地希望他們自己逃走了,逃離了所有陰謀和陷阱。

五丈嶺戰場並不算寬闊,寧彥章很快就走完了一整圈。然後在一眾韓家騎兵的保護下,繼續於死人堆中翻翻撿撿,唯恐稍有遺漏。

他沒有指責任何人,也沒有說一句抱怨的話。只是不到最後一刻,不肯放棄對親人的尋找。這個固執的動作,令韓家的騎兵們很不耐煩,卻找不到足夠地理由去製止他。只能由帶隊的頭目反復向韓重贇發出暗示。然而韓重贇的卻對小頭目的暗示毫不理睬,只是愣愣地看著寧彥章。看著他從一堆屍體,走向另外一堆屍體。不知不覺間,臉色就臉色越來越紅,紅得幾乎要滲出血來。

身為將門之後,從小受父輩們耳濡目染,韓重贇只要稍稍冷靜下來,很輕易地就發現了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不對勁兒!

古語云,慈不掌兵,只要打仗就不可能不死人。為了獲取最後的勝利,主將在排兵布陣時,難免就會考慮指派一部分弟兄去做誘餌,主動讓一部分弟兄去送死,然後瞅准機會,給對手致命一擊。

但是,慈不掌兵,卻不意味著要把原本不該死的弟兄,活生生朝虎口裡頭推。早在武英軍與黑衣軍膠著之時,下令埋伏在嶺後的騎兵傾巢而出,已經足以鎖定勝局。

但是,韓重贇無法理解,自家父親為什麼遲遲沒有下令騎兵出擊。只是一次次將手中的各個營頭送上戰場,讓他們去封堵被敵軍沖開的缺口。

韓重贇甚至隱約感覺到,即便在最後命令騎兵出擊的那一瞬間,自家父親依舊在遲疑。他好像非常不情願,非常希望再拖延一會兒,讓敵軍的實力消耗得更多一些。直到他從自己嘴裡,聽到了小肥與李鐵拐兩個一道消失於戰場上的消息!

“如果不是為了救出小肥,阿爺會將武英軍所有將士都填進去!”望著在屍山血海中來回翻檢的寧彥章,韓重贇忽然做如是想。

這個想法太可怕了,可怕得令他根本無法相信。很快,他就用力搖頭,將腦海裡的恐怖想法硬生生趕了出去。“我阿爺不是那種人,他跟大夥無冤無仇!”

“我阿爺從不會對我溺愛無度,絕不會為了我的朋友而改變戰術!”

“我阿爺.... ...”

他有成百個理由,證明今天的犧牲並非故意。然而,每當看到寧彥章那跌跌撞撞的身影,那個令人恐懼的想法,就又早他腦海裡不請自回。

“我阿爺......”他迫切地想解釋一番,卻不知道自己該解釋給誰聽,更唯恐自己越描越黑。

他只能默默地跟在寧彥章身後,默默地看著對方一次次彎下腰,翻動一具屍體,或者抹平一雙無法合攏的眼睛。然後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就開始哆嗦,哆嗦成了一片秋風中的荷葉!

直到瓦崗大當家吳若甫騎著馬出現在他們的面前,這種狀況才得到了緩解。這位身手矯健的綠林大當家,膂力驚人,做事也乾脆利索。一把從屍體堆旁扯起寧彥章,直接丟到了身邊空著鞍子的坐騎上,“別找了,這都是命!為將的,誰都免不了這一天。你跟我回去,韓將軍有話要問你!”

“韓將軍?”寧彥章雙手抱著馬脖子,茫然地重複。直到脖頸後挨了一巴掌,才終於明白對方嘴裡的韓將軍,指的是韓重贇的父親韓樸。

大當家吳若甫這次出手頗重,打得他半邊身體都麻蘇蘇地,彷彿有無數只螞蟻在啃噬。記憶裡,此人從來沒對自己如此嚴厲過。寧彥章的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努力挺直身體。這一刻,他看見有兩團野火,在大當家眼睛裡烈烈燃燒。

“大當家也發現被出賣了!”有股冷氣從脖子後的鎧甲縫隙透過來,鑽破皮膚肌肉和骨骼,直接刺入少年人的心底。“他什麼時候發現的?他為什麼不帶著大夥果斷離開?他為什麼給大夥討還公道?他......”

數不清的疑問接踵而來,他卻無法開口探求真相,更無法保證自己能從大當家吳若甫嘴裡獲得真實的答案。

“坐直些,別整天一幅孬種樣子!你三叔、四叔和五叔他們,在天上看著你呢!”不滿意少年人的茫然與遲鈍,曾經的瓦崗大當家吳若甫迅速將眼睛瞪圓,厲聲補充。

“哎!哎!”寧彥章被撲面而來的殺氣嚇了又是一哆嗦,連聲答應著,努力挺直腰桿。身上的鐵甲很厚,到現在,他才終於感覺到了它的份量。從頭頂、肩胛到后腰,沉重地壓下來,令他幾乎無法正常思考,更無法正常呼吸。

好在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的臨時中軍帳,就立在戰場外不遠處。所以少年人才咬著牙堅持沒有再度趴到馬脖子上,沒有挨更多的巴掌。

緊跟在他身側的吳若甫,卻對他的要求愈發嚴格。還離著目的地四五丈遠,就果斷命令他跳下了坐騎。緊跟著,吳若甫自己也翻身下馬,把韁繩交給跟過來的都指揮使親衛。然後一隻手托住寧彥章的腰,另外一隻手輕輕拉住少年人的右胳膊,“走吧,進去之後,記得主動給韓將軍行禮。這裡可不是瓦崗寨,可以由著你沒大沒小!”

“知道了!”寧彥章側過頭,鄭重答應。隨即,又上下打量了吳若甫一眼,遲疑著請教,“要不要我先去換身衣服。這身鎧甲上全都是血跡,恐怕會衝撞了韓將軍!”

“不必,韓將軍也是行伍出身,不會在乎這些!”吳若甫猶豫了一下,輕輕搖頭。但是很快,他自己又推翻了自己的說法,“甲可以不脫,但滿臉都是血,也的確有些失禮。你就在等著,我給你去找塊乾淨布子擦一下!”

說著話,他迅速跑回自己的戰馬旁,從馬鞍後取下一個裝水的皮囊。擰開繩索,先把自己的手和臉洗了洗。然後又從鐵甲下扯了塊襯裡,拿水打濕了,快步返回遞給了寧彥章。“動作麻利些,別讓韓將軍等得太久!”

“是!”寧彥章嘆息著接過布子,將自己的面孔和手指擦拭乾淨。然後又盡可能仔細地在明光鎧上抹了幾把,抹掉那些乾涸的血跡,令後者露出了幾分金屬製品特有的光澤。

水不是很涼,但已經足以讓他的頭腦多少恢復幾分冷靜。冷靜地去面對身邊的人,冷靜地去分析剛剛發生的事情。

“快一點兒!你這孩子怎麼如此磨蹭!”吳若甫有些不耐煩,再度低聲催促。

“嗯!”寧彥章點頭,將沾滿了鮮血的濕布子遞還給他。後者則厭煩地皺了下眉頭,直接將布子團成一團,丟在了腳下的泥坑中。

“大當家可知道,韓將軍找我有什麼事情?”不用他來攙扶,寧彥章自己主動邁開腳步,走向山樑上的中軍大帳。一邊走,一邊努力讓自己平心靜氣。

“我不清楚,韓將軍沒跟我說!”吳若甫的眉頭再度緊緊皺起,向兩把倒插的匕首。

“那二叔呢,他還好吧?他知道韓將軍找我麼?”少年人絲毫不以吳若甫的態度為怪,想了想,繼續緩緩詢問。

“他去負責收攏彩號了。忙得要死,估計這功夫也顧不上你!”吳若甫警覺地四下看了看,不高興地呵斥。“你今天話可真多!小小孩子,別瞎操心大人的事情。操心了你也管不了!”

“嗯!”寧彥章認真地點頭。繼續邁步前行,就在一隻腳即將踏入臨時中軍帳的剎那,他忽然又轉過半個腦袋,盯著大當家的眼睛問道:“那韓將軍今天的安排,事先跟您說起過麼?他到底跟咱們何冤何仇,非要讓大夥死光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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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霜刃(三)

“你聽誰說的?你這癡肥的蠢貨,亂嚼什麼舌頭?!”吳若甫如同一隻被燒了屁股的野狗般跳了起來,抬手便是一個脖摟!神態舉止,絲毫不復平素做大當家時的沉穩。

寧彥章卻果斷向前邁了一大步,躲開了他的攻擊,直接走進了臨時中軍大帳,“大當家,吳將軍,我只是腦袋受過傷,卻不是傻子!”

“你——!”吳若甫兩眼寒光四射,方方正正的國字臉上,殺氣瀰漫。然而,沒等他繼續發作,迎面卻傳來了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的憤怒喝斥聲:“行了!吳指揮,不得對殿下無禮!”

隨即,主動向門口走了幾步,對著少年人長揖及地,“末將韓樸,見過鄭王殿下。此前不知殿下身份,多有怠慢,還請殿下恕末將失敬之罪!”

“鄭王?我..... ?”雖然心裡已經隱約猜到一些端倪,寧彥章依舊被韓樸的舉動嚇了一大跳,再也顧不上質問對方為何要藉刀殺人。而是本能地側開身體,木然反問。

自打他從昏迷中醒來那天起,就不止一次被人誤認為是鳳子龍孫。特別是五當家李鐵拐,多次因為這個疑慮,試圖把他趕出山寨自生自滅,以免大夥兒捲入朝代更迭的漩渦中,無辜遭受池魚之殃。

結果就在今天,一心避禍的五當家李鐵拐,終究沒能逃脫死亡。而他,卻再度被扣上了一頂鄭王的帽子,避無可避。

“殿下不要驚慌,漢王和末將,都對殿下忠心耿耿!”根本不在乎少年人的反應,韓樸只顧弓著身體,大聲補充。“先前之所以不敢貿然相認,一來,是因為身邊兵微將寡,怕護不得殿下的周全。二則,是怕萬一認錯,會讓有心人以此為把柄構陷漢王。但末將卻從未曾置殿下的安危於不顧,當天晚上,就暗地裡叮囑過吳將軍,命令他無論如何都要保證殿下的安全!”

“所以大當家才打發我提前回了瓦崗寨?!”愣愣地側轉頭,寧彥章瞪圓了眼睛看向吳若甫,從後者臉上,他看不到任何屬於人類的表情,就像看到了鄉間小廟中拙劣的泥塑木雕。

“你今天特地派人保護我,也是為此?”繼續轉頭,他又看了韓樸,看向中軍帳裡的其他人,從這些人臉上只看到了四個字,奇貨可居!

剎那間,便有無數畫面從少年人的眼前快速閃過,讓他感覺宛若白日做夢一般荒誕。

自己怎麼可能是鄭王?自己讀書時連正確斷句都做不到,跟甭說處理比讀書還復雜十倍的公務。自己對舞刀弄槍的興趣,也遠遠超過了讀書寫字。若說自己是哪個武將流落在外的後人,還有可能;若說自己是皇帝的兒子,天底下除了瞎子和聾子之外,誰敢相信?!

“你們弄錯了,真的弄錯了!韓都指揮使,各位將主。”用力晃了晃腦袋,寧彥章讓自己的目光重新恢復清明,重新看清楚眼前這些人的真實面孔,“我的確有一塊玉牌,上面刻著鄭字。但如果隨便拿出一塊玉牌來就能冒充皇親國戚的話,那天底下,不知道會....!”

“那殿下可記得自己究竟是誰?家住何處?”沒等他把話說完,都指揮使韓樸身邊,就有一個作書吏打扮的傢伙大聲反問。

“是啊!殿下莫非不信任我等,所以依舊拿失憶來搪塞?!”其他一眾武夫,也紛紛開口,彷彿都受到了莫大委屈一般。

“我,我不記得了!”寧彥章被問得眼前發黑,身體搖搖晃晃。剎那間,腦仁兒就像被撕裂了一般疼。“我不記得了!我真的不記得了!但這跟我是不是鄭王沒關係。在我記憶裡,根本沒有鄭王這一回事!我家肯定也不是皇宮!”

“這才恰恰證明了殿下的真實身份!”書吏打扮的人搖了搖手中缺了毛的扇子,一臉高深莫測。“事實上,陛下出獵塞外之前,並未封任何人做鄭王。”

“嗡!”寧彥章眼前又是一黑,滿臉難以置信。

\'既然沒有封任何人做鄭王,爾等非指認我做鄭王作甚?莫非就是圖個樂子,故意捉弄人麼?還好我剛才沒上當!\'

彷彿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輕狂書吏又晃了晃扇子,繼續笑著補充,“陛下當時乃為齊王,殿下生時,有巨星白日經天,禮天監曰,此乃帝星降世之相。而其時,高祖卻有意傳位於楚王。所以陛下為了避禍,特地將幼子養在後族親貴之家.....”

緩緩向前走了一步,他身體猛然拔高,用自己的丹鳳眼正對上少年人茫然的眼睛,“高祖聞之,感於陛下之忠,特封殿下為汝州刺史。後又轉封鄭州刺史,兼威信軍節度使。俱因年幼之故,由宦官代掌,並未就藩!後楚王不幸被叛逆所弒,而忠王年幼,高祖迫不得已,才將皇位傳於陛下。陛下又念高祖撫育之恩,誓要將皇位再傳於忠王,所以未封兩位殿下為王。但群臣提起兩位殿下,皆以齊王,鄭王相稱!”(注1)

文縐縐的一番話,說得層次分明,證據確鑿。並且還帶著一股難以拒絕的磁性。寧彥章聽在耳朵裡,頓時就覺得精神一陣恍惚。隱隱地,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就是那個倒霉孩子,生下來就因為要避嫌與親生父母分開,長大後又因為還有一個比自己小很多的叔叔將來要繼承,繼續避嫌,始終不能被父母當作親生兒子看待......

但是很快,來自靈魂深處的劇烈痛楚,就讓他感覺天旋地轉。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趔趄,眼神迅速與對方的眼神分開,所有虛幻的感覺瞬間支離破碎。

這廝會妖法!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寧彥章迅速意識到自己不小心中了陰招。雙手抱住自家腦袋,用力扭向旁邊,不肯繼續與書吏模樣的傢伙正眼相對,同時扯開嗓子大聲反駁,“你說得故事很好聽,但我真的不是鄭王,也不是什麼狗屁鄭州刺史!你說得這些都跟我沒關係,我雖然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但肯定不姓石!”

“殿下豈能頹廢如斯?!”眼看著就要如願以償,卻沒想卻被少年人身上的頑疾給弄得功敗垂成,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大急。衝上前,抓住少年人的胳膊,用力搖晃,“如今天下板蕩,漢王正欲輔佐殿下重整河山。而殿下卻故意裝瘋賣傻,不肯坦誠相待。如此荒唐之舉,豈不是讓天下英雄寒心?!”

“我不是鄭王殿下,你弄錯了!”他如果不急,寧彥章也許還會懷疑自己有可能真的是什麼鄭王。然而見到他一幅氣急敗壞模樣,少年人反倒認定他的舉動定然包藏著禍心。雙臂猛地一用力,立刻從對方掌握中掙脫出來。然後順手向前一推,只聽“噗通”一聲,居然將韓大都指揮使,推了個仰面朝天!

“刷——!”周圍的一眾武將,誰也沒想到少年人的力氣能有如此之大,迅速抽出佩刀,從四面八方圍攏上前。只待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一聲令下,就將此人亂刃分屍。

“住手,你們要幹什麼!”關鍵時刻,韓重贇從外邊破門而入。包著鎧甲的胳膊迅速在身邊轉了個圈子,就把一干武夫們統統推離三尺開外。隨即,一邊彎腰攙扶自己的父親起身,一邊扭過頭,大聲對寧彥章喊道:“殿下,你腦袋受過傷,肯定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你仔細想想,再仔細想想,你以前生活的地方,是不是很華貴。是不是有很多女人和太監成天圍著你轉?!”

每問一句話,他的眼睛就用力猛眨一下,唯恐寧彥章繼續倔強到底,令雙方都無法收場。然而寧彥章卻不肯領情,將手朝身後一探,扯出先前從敵人屍體上撿回來的兩把小斧子,衝著眾人怒目而視,“我只是腦袋受過傷,卻不是傻子!誰也甭想逼著我冒充什麼鄭王。否則,大家就拼個魚死網破!”

說罷,兩把斧子狠狠撞在了一處,“噹啷”一聲,火星四濺。

這下,可讓韓樸和他手下的爪牙為了難。有道是,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少年小肥此刻是既愣又不要命,倉促之間,卻是誰也拿他無可奈何。

“有話慢慢說,慢慢說。”那書吏模樣的傢伙心思轉得最快,第一個意識到不能繼續用強,擺擺手中扇子,低聲下氣地求肯,“殿下,不,壯士,你先把斧子收起來。各位將軍,也請稍安勿燥!”

“再說一遍,我不是什麼殿下!”寧彥章又將斧子用力相撞,同時拿眼角的余光尋找突破口。中軍帳不大,但裡邊的人要么是韓樸手下的將領,要么是韓樸從太原帶來的親信,他根本找不到任何人幫忙,更沒多少機會直接殺出重圍。

“行,行,你不是,你說不是就不是!”書吏模樣的人怕他被逼急了,一斧頭先劈了韓樸,連忙點頭答應。隨即,又做了一個長揖,“在下郭允明,乃武英軍長史。祖籍河東,小字竇十。還請教壯士,尊姓大名?表字為何?祖上仙居何處?”

“我?”寧彥章愣了愣,本能地想給對方一個答案。但是僅僅稍稍一去回憶,劇烈的疼痛就淹沒了他,令他再度兩眼發黑,身體也開始搖搖晃晃。

“哎呀,寧二當家,您怎麼來了!”就在此時,郭允明的聲音卻再度傳來,隱隱帶著幾分狂喜。

“二叔?”寧彥章掙扎著看向帳門,除了全身戒備的韓家侍衛之外,卻沒看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隨即,又聽見一聲斷喝,“還不動手?!”。後頸處就狠狠挨了一下,“噗通”一聲,栽倒於塵埃!

注1:石重貴曾經有兩個封號,齊王,鄭王。作為石敬瑭的侄兒,他原本沒機會繼承皇位。但石敬瑭的其他兒子,除了最小的一個石重叡之外,卻都慘遭橫死。所以他才得以即位。石重貴的兩個兒子,石延煦,石延寶。則被封為齊州刺史,鄭州刺史。還沒來得及封王,後晉已經被契丹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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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霜刃(四)

這一下,出手乾脆,動作利落。頓時贏得了滿帳的喝彩之聲。然而待看清楚了出手者的模樣,所有聲音又立刻嘎然而止。

“該如何處置此子,還請都指揮使示下!”曾經的瓦崗寨大當家,小肥的救命恩人和收養者,武英軍瓦崗營指揮吳若甫。揉了揉被硌紅了的手掌,大聲說道,彷彿根本沒感覺到周圍氣氛的怪異。

“這,這,來人,先將他抬下去,好好伺候!”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雖然也覺得非常彆扭,卻不能冷了對方的心。想了想,笑著吩咐。

“是!”幾名親信大步上前,從地上扯起昏迷不醒的少年人就往外拖。還沒等拖到帳門口,卻又被武英軍長史郭允明大聲喝止,“大膽,你等怎能如此慢待殿下?背,你們幾個輪流背著他到山後的輜重營休息。記得給他單獨立一個營帳,規格不得低於郭某和韓將軍。”

“是!”親信們愣了愣,猶豫著將少年人背了起來,被壓得踉踉蹌蹌。

“去臨近的鄉老家中藉幾個婢女,要手腳麻利,模樣齊整的。貼身伺候殿下。從現在起,殿下的吃喝,全由專人驗過之後,才能讓他享用。還有,任何人想要拜見殿下,必須事先請示!”郭允明用目光送著少年人的背影,繼續大聲補充。

“將軍,長史,此子雖然長相與鄭州刺史相似,可是他言語粗鄙,行事魯莽......”馬軍指揮錢弘毅與韓樸私交頗深,見後者任由郭允明繼續拿少年人當皇子對待,忍不住低聲提醒。

這年頭兵荒馬亂,長得白淨齊整的少年比較罕見,長得黑焦歪劣的半大野小子一抓一大把。所以乍眼看上去,小肥的確像是出身於大富大貴之家。與不不知所踪的二皇子石延寶,年齡上也非常接近。可如果仔細觀察,卻能發現很多疑點。並且越是較真兒,越能得出截然相反的論斷。

所以,在錢弘毅看來,自家主將今天的舉動,恐怕是受了吳若甫這個小人的蒙蔽。一個為了榮華富貴,連同生共死多年的老兄弟都可以全部出賣乾淨的傢伙,他的話怎麼可能完全相信?!說不定此人早就心知肚明,小肥絕非二皇子石延寶,卻為了在漢王帳下獲取晉身之階,故意指鹿為馬。

“這個.....”武英軍都指揮使猶豫了一下,隨即笑著擺手,“你不必多說,此事我與長史兩個自有計較!”

“這小子性子頗為倔強... ...”錢弘毅還想再勸幾句,以防頂頭上司心存僥倖,試圖魚目混珠。然而沒等他把話說完,行軍長史郭允明卻非常不高興地打斷,“錢將軍還是不要輕易下結論為好。此子的畫像,本長史已經派快馬送給蘇書記看過了。他當年曾經奉漢王的命,專門拜見過二皇子,絕沒有認錯人的道理!”

“這.....”錢弘毅語塞。其他原本準備勸韓樸不要冒險的將領和幕僚,也立刻三緘其口。

郭允明本人,曾經做過漢王劉知遠貼身小廝。雖然此刻職位不算高,卻能直達天聽,尋常人輕易不敢得罪。而他口中的蘇書記,則是漢王劉知遠私聘的掌書記官蘇逢吉,心腹中的心腹。以往很多時候漢王殿下不方便出面做的一些污穢之事,通常都由此人出面代勞。(注1)

如果是蘇逢吉認定了小肥是二皇子,恐怕不是也得是了。當年項梁所立的楚義帝也同樣來自民間,可是誰又敢懷疑他不是懷王之後?反正不過找個傀儡來實行“挾天子而令諸侯”之策而已,真的假的又有多大區別?

“好了,今天的事情,誰也不要說出去。小孩子麼,突遭大難,難免會疑神疑鬼,不肯再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只要他日後慢慢確定咱們大晉忠貞不二,自然會對咱們敞開心扉。可要聽了小孩的幾句胡言亂語,就在四下里借題發揮,壞了主公的大事。過後就別怪韓將軍與在下不講情面了!”見大夥都知趣地選擇了沉默,郭允明晃了晃鵝毛扇子,意味深長地補充。

“長史大人說得是!”

“末將明白!”

“小孩子的話,怎能當真!況且普通人家,怎麼可能養出這等福相的人物來!”

.....

眾人被他說得脊背發涼,趕緊接連表態。咬定牙關認為小肥就是失踪多時的二皇子,無論他自己是否認帳!

“那就下去休息吧!注意約束好隊伍,別出亂子。仗雖然打完了,可為將者,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郭允明淡淡地笑了笑,吩咐眾人自行離開。

最後的這個舉動明顯越權,但是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卻絲毫不介意。親自走到軍帳門口,目送大夥離開,然後四下看了看,輕輕發出一聲長嘆,“唉——!”

“將軍不必懊惱,一個十五六歲娃娃,翻不起什麼風浪來!”郭允明聽見他的嘆息聲中帶著幾分抑鬱,笑了笑,小聲安慰。

“今天之事,讓長史操心了!”韓樸笑了笑,言不由衷地拱手。“韓某忘了,他曾經被人打傻過,不可以常理度之。差一點兒就被他弄得焦頭爛額!唉——!好歹長史應對得當,才險些沒弄出禍事!”

“你,他明明不是鄭王殿下!你們,你們怎麼還要非逼著他承認?你們,你們怎麼能蓄意欺騙漢王,欺騙全天下的人?!”一個憤怒的聲音,忽然從背後響起,將二人同時嚇了一哆嗦。

韓樸立刻手握腰間刀柄迅速過頭,這才發現,自家兒子韓重贇居然沒有跟隨其他武將一道離開。立刻勃然大怒,飛起一腳,將對方狠狠踹翻於地。

“你個蠢貨,莫非你腦袋也被鐵鐧砸爛過,居然比傻子還傻?你老子我不過是個小小的都指揮使,有什麼資格去欺騙漢王?!況且那肥頭大耳的傢伙滿臉富貴相,誰又能確定他不是二皇子?!”

一邊用罵,他一邊繼續用大腳朝著自家兒子的屁股上狠踢,真的是恨鐵不成鋼。長史郭允明在旁邊,當然不能視而不見。心中默默數了十來下,然後果斷出手製止,“韓將軍,韓將軍,少將軍不過是個孩子而已,你又何必跟他一般見識?行了,別再踢了,再踢就要落下內傷了,俗語云,虎毒尚不食子!”

韓樸打兒子,有一半因素是做給外人看。聽郭允明說得“懇切”,便氣喘吁籲地將半空中的大腳收回來,咬牙切齒地道:“什麼虎毒不食子?我可沒這麼蠢的兒子,居然想置老子一個欺君之罪。老子欺君,他又能落個什麼好下場?就為了一個剛剛認識了沒幾天的傻子,就連親生父母都不要了。這種兒子,留著何用?還不如直接打死了餵狗!”

說到恨處,乾脆直接抽出了佩刀。郭允明雖然是文人,此刻反應卻頗快。立刻張開雙臂,將其右胳膊抱得緊緊。“哎呀呀!韓將軍,你,你這是要幹什麼?你,你這不是逼著郭某要插手你的家務事麼?少將軍他有什麼錯?能為了主公考慮,直言諫父,乃是孤忠。能力阻父輩之過,不屈不撓,乃是大孝。能為友仗義執言,乃為......”

“行了,你再說,他就把忠孝仁義都佔全了!”韓樸假惺惺地掙了幾下來沒有掙脫郭允明的掌控,只好氣哼哼地還刀入鞘。然而看到抱著腦袋躺在地上一聲不吭的兒子,氣兒又不打一處來,“滾,滾下去閉門思過。今天要不是看在你郭叔父顏面,老子就揭了你的皮!”

“謝阿爺教訓之恩!”韓重贇梗著脖子爬起來,給自家父親行了個禮,轉身便走。從始至終,沒有一句求饒的話,也不肯承認自己犯了錯。

韓樸氣得握著刀柄作勢欲追,卻被郭允明擋住了去路。“行了,韓將軍,小孩子麼,難免會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你硬逼著他認錯,他心裡也未必服氣。倒不如今後找時間慢慢開解。”

“氣死我了!”韓樸惡狠狠地跺腳。終究,沒有真的追上去,從背後將自家兒子一刀砍倒。

看到他氣急敗壞的模樣,郭允明搖頭而笑,“行了,多大個事兒啊,況且剛才這裡也沒外人?要我說,他這仁厚的性情,卻也是十分難得!無論日後出將,還是入相,都必然富貴久長!”

韓樸聽了,心裡的火氣,頓時滅了七七八八。嘴巴上卻依舊惡狠狠地道:“富貴個屁!能守住老子給他打下的一畝三分地兒,就燒高香了!這兔崽子,從小到大就缺心眼兒。將來如果有機會,還請郭長史別忘了替韓某多教訓他才是!”

“那是當然,自家晚輩,咱們當然要多看顧一二!”郭允明甚會做人,立刻滿口子答應。

又說了幾句安慰對方的話,他最終還是把重點轉回了小肥身上。“經此之戰,那趙延壽恐怕很難再仗著契丹人的勢,狐假虎威了。只要他被解除了兵權,接下來,主公要對付的,便會是契丹八部精銳。所以,你我得盡快把二皇子送到太原去,以便主公出師之時,可以號令群雄追隨。而不是自己孤軍奮戰,卻讓那符家、高家和李某人,坐收漁翁之利!”

“此事韓某醒得!”韓撲拱了下手,做虛心受教壯。“韓某在開戰之前,已經從忠義人家借來了馬車。只要長史大人對那小子**出了結果,就立刻可以將其送走!”

“不必。你準備好馬車,再調一隊騎兵護送。我帶著他明天一早就走!”郭允明擺了擺扇子,低聲決定。

“可萬一他在漢王面前,依舊滿嘴胡柴,死不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怎麼辦?豈不是連累你我都吃瓜落!”沒想到對方走得居然如此急,韓樸不由得微微一愣,遲疑著提醒。

“郭某會在路上好好開導他!”郭允明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補充。“況且有可能是二皇子的人,也不只是他一個。如果他實在不知好歹,蘇書記自有辦法,讓他從世間消失,不會留任何痕跡!”

注1:掌書記,類似於現在的第一秘書。古代節度使一級官員的私聘幕僚。雖然沒什麼品級,但權力極大。前途通常也不可限量。詩人高適就曾經在哥舒翰帳下,任掌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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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霜刃(五)

這兩個人做事都非常乾練,第二天清早,搶在大部分將士都沒起床之前,就把小肥藏在一輛寬大的雙挽馬車中,悄悄出了了軍營。

至於昨天傍晚才臨時從附近“良善之家”借來的美貌婢女們,則被韓樸勒令繼續留在“二皇子”的寢帳裡,陪著一個稻草紮成的假人兒度日如年。

後晉第二任皇帝石重貴,言行舉止雖然都跟“明君”兩個字沾不上邊兒,但他在位那幾年裡,卻頗為重視道路橋樑的建設,徵調民壯大肆重修加固了晚唐以來從沒有官府照管的弛道。所以,裝載著小肥的馬車走得頗為順利,只用了一個多時辰,就跑出了六十餘里,把戰場和軍營遠遠甩在了身後。

來自身下的起伏顛簸,令少年人緩緩恢復了清醒。悄悄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他看見自己被關在一個寬大的房間中。有排手臂粗的欄杆,將房間從中央一分為二。欄杆的另外一側,則擺放著一張頗為古雅的矮几。有一位身穿月白色長衫的讀書人,跪坐在矮几旁,手裡捧著本一卷書,正讀得津津有味兒!

“這房子怎麼會動?那個人是誰?他為什麼要把我給關起來?”悄悄地活動了一下手腕和小腿,他在心中默默詢問。

如潮的記憶接踵而來,令他的腦袋又是一陣刺痛。想起來了,他非常順利地就想起來了昨天下午和晚上陸續發生的事情。因為不肯聽從韓樸等人的安排,他先被一個姓郭的王八蛋用言語吸引開了注意力,隨即被大當家吳若甫出手打暈。當第一次醒來,時間就已經到了傍晚。

然後他起身試圖逃走,卻又被幾個美貌的婢女死死抱住了大腿。正當他猶豫這種情況下,自己該不該動手打女人之時,又是姓郭的王八蛋帶著一大票侍衛衝了進來,將他按在了床上,不由分說灌了一碗又黑又苦的藥汁!

緊跟著他就失去了知覺,一直昏睡到現在。而那個姓郭的王八蛋,此刻就坐在他對面的矮几後,悠哉悠哉地捧捲而讀。

“不行,我得想辦法逃走。否則,肯定落不到好下場!”又側著耳朵聽了聽外邊的動靜,寧彥章暗自下定決心。

手腳上沒有繩索和鐐銬,移動的房屋應該是輛馬車。車廂外依稀有馬蹄聲,但不是非常密集,這說明外押送自己的騎兵數量不會太多。而根據偶爾透過馬蹄聲傳進來的水聲和鳥鳴,此地距離黃河應該不太遠了。只要找到機會逃到車外,然後衝到黃河邊縱身一躍,以自己的水性,估計有一半兒以上把握逃離生天。

“行了,醒了就起來吧!殿下,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正在腦海裡緊張地推演著逃命大計之時,耳畔卻傳來了王八蛋讀書人低低的提醒。充滿了善意,卻將他的所有思路一劈兩段。

“我不是殿下!你認錯人了!”寧彥章翻身坐起,大聲否認。“我也不會任由你們擺佈,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殿下這又是何苦?”王八蛋讀書人笑了笑,掩上書卷,信手擺在矮几一角。然後,緩緩站起身,隔著柵欄衝寧彥章做了一個長揖,“咱們兩個再認識一下!微臣郭允明,小字竇十。祖籍河東。請教壯士,您既然不是鄭王殿下,敢問尊姓大名?祖上仙居何處?”

“這——?”一陣倦意再度襲來,令寧彥章眼前發黑,額角處的大筋突突亂跳。我既然不是二皇子,我到底是誰?姓什麼,叫什麼?從哪裡來,家住什麼地方?父母又是誰?

這些問題,當初他曾經被五當家李鐵拐逼著回憶了無數次,但是每一次都找不到確切答案。記憶裡,某一個段落竟然完全是空白的,比大雪天的地面還要白,沒有留下任何作為人類的痕跡!

“看看,你既然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又怎麼能證明你不是鄭王殿下?”早就將寧彥章的反應預料於心,郭允明攤開手,帶著幾分無奈補充。

“我不是,肯定不是!”寧彥章拼命將自己的眼睛挪開,不肯繼續與郭允明的目光相對。此人會妖法,每次自己的眼神與他的眼神發生接觸,就不知不覺地想順著他的口風去說。而萬一自己承認了第一次,保證以後就徹底由其擺佈。

“光否認沒用,你總是爹娘生出來的吧?總得有個名姓吧?那你告訴我,你姓什麼叫什麼?”郭允明不疾不徐,用非常柔和,且充滿誘惑的嗓音繼續追問。

好像看到了一株曼陀羅花,在自己眼前緩緩綻放。美艷、妖嬈、且散發著濃烈的香味,令人忍不住就要伸出手去,將它摘下來,死死抱進懷裡。寧彥章的右胳膊抬了起來,懸在半空,五指開開合合,“我,我肯定是爹娘生出來的。我有名姓。我,我姓石,家住....... ”

不對!一股清涼的微風,忽然湧入腦海,將曼陀羅的香味驅趕得無影無踪。

“你想不起自己是誰不要緊,原來姓什麼,爹娘是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別忘了要努力活得好,努力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二當家寧采臣的話在他耳畔響起,令他的眼神快速恢復清明。

曼陀羅花瞬間凋零,所有美艷與妖嬈都消失不見。此刻讓他看得最清楚的,是幾根手臂粗的鐵柵欄,將他關在華麗的屋子中,如同養在籠子裡的金翅鳥。

“你會妖術!”將半空中的手臂果斷收回,寧彥章大聲叫嚷!“剛才說得不算,你控制了我,你用妖術控制了我。我姓寧,叫寧彥章。是瓦崗二當家寧采臣的兒子。至於什麼狗屁二皇子,與我半點兒關係都沒有!”

“是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再一次功敗垂成,郭允明這回卻沒有惱羞成怒。笑了笑,非常從容地轉身,回到矮几旁。彎腰撿起一卷畫軸,又邁著四方步走了回來。“拿著,你看看畫上的人誰?別怕,我不會妖術。畫上也沒抹毒藥!等你看完畫,就可明白我並非故意逼你!”

“誰?”寧彥章遲疑著接過畫軸,展開觀瞧。

透過從車窗處滲進來的日光,他看見一名騎著高頭大馬的將軍,全身金盔金甲,在萬眾簇擁下,宛若一個下凡的天神。

很顯然,畫師在拍馬屁,故意通過某種技巧,將此人襯托得極為英武不凡。不過單純從畫工上講,動筆者已經到達了大師水平。只是用了簡單的幾個線條,就勾勒出了金甲將軍的凱旋歸來,萬眾景仰的場景。並且每一個五官的形態,都極為傳神,彷彿有一個真人的靈魂就藏在畫裡邊,隨時都可能從紙上走下來。

那個畫中人眉毛很濃,鼻子稍微有點扁,卻與瓜子臉配合得恰到好處。雖然瓜子臉長在男人身上,略顯柔媚有餘。但再配合上虎背熊腰的身材和孔武有力的手臂,竟然在高大威猛之外,給人一種別樣的親切之感。讓人不知不覺間就想跟他成為朋友,或者同僚,而不是僅僅當作一名將軍來追隨。

“看清楚了嗎?他是是誰?”郭允明在不搖晃他那把掉了毛的羽扇之時,看起來反倒多出了幾分讀書人特有的從容灑脫,站在少年人的身側,笑著詢問。

“不認識,但是....”寧彥章緩緩搖頭,說話的語氣中卻充滿了遲疑。除了親切之外,畫中人還給了他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彷彿在哪裡曾經見過,並且見過很多次,彼此之間的關係非常近,近到幾乎是血脈相連。

猛然間心臟打了個哆嗦,合上畫卷,他抬起頭在車廂中四下尋找。濃濃的眉毛在略扁的鼻子上方緊皺成團。

“我這裡有!”郭允明非常及時地,從衣袖裡掏出一面銅鏡,從兩個欄杆的縫隙之間遞了過去。

“啊——!”寧彥章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劈手奪過鏡子,目光徹底僵直。在光潔的銅鏡表面,他看到一個略扁的鼻子和一雙濃黑的眉毛。雖然因為肥胖而稍顯走形,但瓜子臉輪廓卻依舊在,只要瘦下來就會變得分明。

“噹啷!”手中銅鏡子掉到了地上。他又迅速展開畫軸,目光從紙上一寸寸掃過。在畫軸的一角,他看到了幾排細小的文字,\'鄭王討安重進凱旋圖,臣閻子明奉旨作畫為記,天福六年十一月丁丑。\'(注1)

“不——!”緩緩蹲下身體,抱住腦袋,少年小肥從靈魂深處和嘴裡,同時發出悲鳴。

鄭王就是被契丹人掠走的皇帝石重貴,這點兒,通過近一段時間的反复折騰,他已經知道得非常清楚。天福六年,則是兒皇帝石敬瑭的年號,通過前一段時間的惡補,他也弄得非常明白。鄭王石重貴的眉眼和他長得非常相近,他,他不是石延寶,又能是誰?

“怎麼樣,殿下,您想起來了麼?”郭允明的聲音再度從兩根鐵欄杆夾縫之間傳來,宛若成片的曼陀羅,在黑夜裡散發著誘惑的花香。(注2)

注1:石敬瑭之所以傳位給石重貴,除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年幼之外,很大原因就是石重貴曾經展露過一些軍事才華。但是他卻沒想到,正是因為過分相信自己的軍事才華,石重貴才果斷拒絕了繼續當孫皇帝,最終戰敗,被契丹人俘虜,國破家亡。

注2:曼陀羅花,紅花曼陀羅,一種觀賞植物。也可以用於提煉麻醉劑,歷史上蒙汗藥的主要成分,據說便是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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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霜刃(六)

“我......?”小肥蹲在地上,痛苦地掙扎。

他是二皇子,被契丹人掠走的那個皇帝石重貴的小兒子!失落於民間的兩個皇子之一。也極有可能是唯一的活著的那個。

只要他點點頭,他就會成為大晉國的唯一繼承人,進而坐擁如畫江山。

儘管這個皇位有些名不符實,注定要受漢王劉知遠的操縱。可他並不是沒有機會奪回權柄。據他這些日子所了解,眼下除了漢王劉知遠以外,好像還有其他四、五家節度使手握重兵。如果應對策略得當,他完全有可能坐山觀虎鬥!

擺在眼前的誘惑是如此之甘美,令他很難鼓起勇氣去拒絕。然而,腦海裡卻有股鑽心的痛楚,一波接一波襲來,一波波地提醒著他,二皇子與他半點兒關係都沒有!

他不是鳳子龍孫,絕對不是。雖然他跟畫上的人長得很像,但除了長相之外,其他方面,他跟石家一點兒都對不上號!

“微臣不僅僅是漢王的臣子,更是大晉的臣子。聖主陛下當年曾經對微臣有活命之恩,微臣,微臣沒力氣為陛下阻擋契丹鐵蹄,卻願意以一腔熱血薦於太子您!”郭允明忽然撩開長袍,雙膝跪到,衝著小肥深深俯首。

“你.....?”小肥抬頭,呆呆地看著他勻稱的身材和包裹在幘頭下一絲不苟的黑髮。石重貴對姓郭的有什麼舊恩?他記憶裡根本找不到任何痕跡。但以他對郭允明的認識,如果得到此人暗中相助,將來從劉知遠手里奪回權柄的勝算會增加一倍!(注1)

“微臣可以對天發誓!”見小肥似乎已經心動,郭允明又磕了個頭,迅速舉起右掌,“神明在上,郭允明今日在此立誓,此生必以赤心輔佐吾主,如有......”。

“轟隆——!”外邊忽然傳來一聲巨響,緊跟著,馬車猛地剎住。將他和小肥兩個人,同時摔成了滾地葫蘆。

“救駕!”

“救駕——!”

“殿下勿慌,末將前來救您了!”

......

田野裡,吶喊聲宛若海潮。很快,便有羽箭射在了車廂上,急促如雨打芭蕉。

“該死!”郭允明咬著牙爬了起身,從矮几下抽出一把橫刀,“殿下勿慌,只要微臣一口氣在,就沒人能傷得到您!”

說罷,一縱身,以與儒生形像極不相稱的靈活,跳出了馬車之外。隨即,又用胳膊肘用力一碰,乾淨利落地將車門從外邊扣緊!

“哎!哎——!我,我還在鐵籠子裡頭關著呢!”小肥爬起來試圖出門查看一番,外邊來的到底是些什麼人。卻被冰冷的鐵欄杆擋在了後半截車廂裡。

郭允明的聲音緊跟著從外邊傳來,帶著股子如假包換的老辣,“郭方,你帶著兩個伙的弟兄去前面沖開道路!韓鵬,你帶領兩個伙的弟兄,側面迂迴過去,抄對手的後路。李文豐、王修武,你們兩個帶領麾下弟兄跟著我,去稱稱來犯之敵的斤兩。其他人,留在這兒一起,把馬車圍起來,不給任何賊子可乘之機!”

“唉!”知道沒人再顧得上自己,小肥長長地嘆了口氣,再度將目光落在銅鏡和畫卷上。

像,越是比較,他發現自己跟畫上的鄭王越像。簡直就是一個模子拓出來的,也許至少稍稍變瘦一點,就會難分彼此。

我是二皇子,大晉國的二皇子!父母被契丹人掠去了塞外,受盡非人折磨。我一定要臥薪嘗膽,早日重振國威,親自帶兵把他們接回來!

想到這兒,他就覺得一腔熱血都往頭頂上湧。真恨不得立刻衝出馬車,與郭允明等人並肩作戰。然而,冰冷的鐵欄杆卻毫不客氣地提醒他,只要他不肯承認自己的皇子身份,就依舊是個囚徒,誰都不是他的臣民!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我是二皇子,我是鄭王,鄭州刺史!”雙手握住欄杆,他奮力拉扯,同時扯開嗓子高喊。

卻沒有人進來響應,車廂外,喊殺聲震耳欲聾。很明顯,攻守雙方正殺得難解難分。

“別打了,你們不是要救駕麼?孤是鄭王,孤命令你們都住手,全都住手!孤以鄭王身份命令你們罷手言和!”突然想起來襲者先前所報出的目的,小肥繼續大喊大叫。

既然雙方都想為他效力,他就勉為其難接受便是。反正債多不愁,給一個人當傀儡是當傀儡,跟一幫人當傀儡還是當傀儡,對傀儡本身其實沒什麼差別。

彷彿聽見了他最後一句話,馬車門忽然被人從外邊用力拉開。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壯漢,縱身跳了進來。“殿下,快跟我走。侍衛親軍左廂第二軍第四指揮使馮莫救駕來遲,還請殿下恕罪!”

說罷,舉起手中鋼刀,在鐵柵欄上劈出一串火星,“噹啷啷啷啷......”

“你,你既然是前來救駕,為什麼會跟郭允明的人自相殘殺?趕快住手,出去替我,替孤傳口諭。就說孤叫你們都別打了,雙方一起保護孤去太原!”很不習慣自己的新身份,小肥向後退開兩步,硬著頭皮吩咐。

“殿下,劉知遠老賊沒安好心!你不能去他那邊。”絡腮鬍子馮莫根本不肯聽從他的命令,繼續舉著鋼刀朝鐵柵欄亂砍亂剁。

“劉知遠安的什麼心思,那是我,那是孤的事情。你立刻給我停手!別砍了,砍開了我,孤也不肯跟你走。孤根本不認識你,憑什麼相信你安的不是跟別人一樣的心思?!”小肥氣得直跺腳,扯開嗓子,大聲咆哮。

“你.......”壯漢聞言抬頭,愣愣地看著他,滿臉失望。“殿下,殿下你說什麼?你不相信末將?你為何不相信末將?末將,末將是皇后的族人,末將在你六歲的時候就抱過你,你全忘了嗎? !”

“啊!”小肥大驚失色,詫異聲音脫口而出。

對方居然抱過他,知道他小時候的模樣。但是為什麼自己會覺得根本就沒見過此人?甚至記憶裡連一絲相關的內容都找不到?

正準備再多問幾句,核實一下雙方的身份。耳畔又傳來了一聲大喊,“殿下勿慌,微臣回來了!賊子,休得傷害我主!”

話音未落,郭允明已經如同只鷂子般跳入馬車。隔著鐵柵欄,跟絡腮鬍子馮莫兩個戰做一團。刀來刀往,各不相讓。

“住手,趕緊住手!他也是來救駕的。我,孤命令你們兩個住手!”小肥向前衝了幾步,將身體貼在囚禁自己的鐵柵欄上大叫。

還是沒人聽他的命令。郭允明與馮莫兩個如有著百世之仇一般,刀刀直奔對手要害。很快,便有鮮血飛濺起來,將地上的軸畫染了個通紅。

“你們兩個到底要幹什麼?”小肥又是氣,又是急,彎腰將軸畫撿起,拿著衣袖擦拭血跡。哪裡還來得及?紅色的血漿轉眼就把墨跡沖散,將人像的面孔沖得一片模糊。

“你毀了我父親的畫像!”失去親人的痛苦,迅速佔據了他的身體。讓他瞬間失去全部理智,指著絡腮鬍子馮莫和白衣郭允明大聲斥責,“你既然是他的侍衛,為什麼對他毫無敬意。還有你,剛剛說過要對我效忠,卻將我的命令置若罔聞!”

還是沒人搭理他,馮莫斷了一隻左臂,卻越戰越勇。郭允明的襆頭被砍掉了一半,劈頭散發,狀若瘋魔。

很快,車廂內又閃起了第三和第四道刀光,兩名身穿鐵甲的都頭相繼跳入,與郭允明一道,將馮莫砍翻在地,一刀切斷喉嚨!

“殿下勿怪!”郭允明騰出右手,在馮莫的屍體上來回摸索,“此人早已投靠了契丹,身上肯定有契丹人的腰牌!”

然而摸索了半晌,他卻空著手站了起來。尷尬地笑了笑,低聲罵道:“這狗賊,可真是奸猾!居然一點痕跡都不肯留。李文豐、王修武,你們兩個去審理俘虜,半個時辰之內,務必把他們的嘴巴撬開,問清楚幕後主使者是誰!”

“是!”兩名都頭躬身施禮,拎著血淋淋的橫刀跳下了馬車。

“進來幾個人,清掃車廂!”郭允明避開小肥狐疑的目光,將自己半截身體探出車廂外,繼續發號施令。

幾名兵卒拎著從屍體上扒下來的衣服趕到,彎下腰,賣力地擦拭。不一會兒,就將車廂內收拾得乾乾淨淨,除了血腥氣依舊有些濃烈之外,再也沒留下任何廝殺的痕跡。

都頭李文豐這時也有了收穫,拿著塊寫著血書的白布快速返回。先沖著郭允明行了個禮,然後壓低了聲音匯報,“啟禀長史,有幾個俘虜招認,他們是祁國公的手下!”

“這頭老狼鼻子可真尖!我先帶著殿下啟程,你找其他人再仔細核實一遍口供。核實過後.....”果斷揮了下手,他給出了對方足夠的暗示。

“遵命!”李文豐拱手躬身,然後快步離開。

郭允明則繼續指揮著手下的騎兵們,整頓隊伍,包紮彩號。待馬車重新粼粼開動之後,才用力關好到了車門。

回到鐵柵欄,他衝著小肥躬身施禮,“殿下恕罪,事關您的安危,微臣不敢有絲毫馬虎。剛才的匯報您估計也聽見了,對方是祁國公的人。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到了關於您的消息,特地追了過來,想劫持了您去許州!”

“祁國公,祁國公是誰?”小肥聽得似懂非懂,頂著滿腦袋的霧水詢問。

“你,殿下居然不知道誰是祁國公?!”郭允明也被小肥所提的問題嚇了一跳,愣了半晌,才苦笑著說道:“是微臣之過,微臣竟然忘了,殿下曾經受過傷!”

“我好像隱隱聽說過這個官爵,卻跟真人對不上號!”小肥指著自己的腦袋笑了笑,尷尬地搖頭。

“殿下勿怪!請容微臣慢慢說給你聽!”郭允明沒辦法,只能暫時當一回老師,將對手的來龍去脈詳細介紹,“祁國公就是許州節度使符彥卿!當初狗賊杜重威率部投敵,滹水失守。聖主下旨調他和高行周率部入衛汴梁,他卻與高賊一道,半路向契丹人遞了降書!如今見契丹人馬上要撐不下去了,才又跳出來做忠臣義士狀!”

“哦,原來如此!”小肥聽了,心中立刻對符彥卿失去了好感,連帶著,對剛剛在自己面前被殺掉馮莫,也再無半點同情。只是看看懷裡已經被血水潤得模糊不清的畫像,覺得好生惋惜。

“殿下不要難過,漢王府內,應該還有聖主的其他畫像。”不願讓他為了一幅畫而萎靡不振,郭允明低聲寬慰。“等奪回了汴梁,皇宮當中,也肯定還有聖主和已故聖後留下的許多遺物!殿下可以專門開一處宮殿收將起來,以備隨時追思!”

“噢——!”小肥依舊覺得難過,心不在焉地點頭。但是很快,他就又愣了愣,拋出了第二個古怪問題,“已故聖後,你剛才說,我娘親,我娘親已經沒了?是誰害死了她,告訴我,趕緊告訴我,我一定給她報仇!”(注2)

“殿下,殿下,殿下不要急!”郭允明再度被弄得哭笑不得,擺著手解釋,“殿下的生母出身名門,乃憲、德二州刺史張公之女。性情賢淑,只可惜天不假年。因病薨於天福初,當時聖主還未曾登基。”

“啊!這,這......”小肥愣了愣,面紅過耳。

即便真的是二皇子,他依舊有很多功夫需要下。否則,在大晉朝的一干老臣面前,非被視為冒名頂替者不可。

好在郭允明早就從吳若甫嘴裡,得知他曾經因頭部受傷而留下了隱疾,提前做足了準備。先是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笑容,然後走回矮几旁,從下面摸出一卷書冊。雙手捧著遞將過來,“此處距離太原還有小半個月的路程。殿下如果有空,不妨對著這卷宗譜仔細回憶一番。裡邊是抄錄的是本朝皇家眾位聖人的名諱,殿下看了,估計有助於盡快恢復記憶!”

“啊,多謝!”小肥如獲至寶,隔著鐵柵欄取過書冊,快速翻動。

書冊最表面幾頁,也幾乎被人血潤透,但字跡筆劃卻清晰如故。只是上面的文字內容頗為複雜,句讀難度,也遠遠超過了他的學識水平。

皺緊眉頭,一邊小心翼翼地擦拭掉書冊最表面幾頁是上的血污,他一邊努力瀏覽,試圖不依靠任何人,就讀懂自家的族譜。

這個動作,卻引起了郭允明的誤會,趕緊陪著笑臉,低聲解釋:“無妨,那些血跡,幹掉就沒問題了。這本皇家宗譜,是聖主即位後,特地著有司謄抄留檔的。去年汴梁被破時,才輾轉流入微臣之手。經過了這麼多年,上面的文字早已成了老墨,即便被血水潤透了,也不會模糊!”

“噢——!”小肥第二次心不在焉地回應。眼角的余光,卻不小心落在了懷中的畫卷上。勾勒出人像的墨跡散得更厲害了,幾乎與血跡融為了一體,很難再分清楚彼此誰先誰後。

馬車裡的氣氛,瞬間變得無比尷尬。郭允明臉色微紅,緩緩退開一定距離,以防某個傻子暴起傷人。

“這幅畫,是郭長史昨夜親手所作吧,真的是好筆法!”小肥放下大晉皇家的族譜,拳頭握得咯咯作響。被鐵欄杆擋住,他無法碰到郭允明半根汗毛,目光卻如同兩把橫刀,將對方的謊言戳得百孔千瘡。“不過,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姓寧,就叫寧彥章!”

注1:幘頭,蓋在頭上的方巾。宋初時的常見打扮。富貴子弟居家不外出時,也會用一個方巾繫住頭髮,既方便,又顯得隨意灑脫。

注2:石重貴的兩個皇后,一個是結髮妻子,姓張,很早亡故。他做了皇帝后,追封亡妻為後。第二任妻子姓馮,跟他一起被契丹人掠走,最後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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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霜刃(七)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說話!”饒是臉皮厚如城牆,郭允明也被刺激得惱羞成怒,手按刀柄,厲聲威脅。“不要一再試圖挑戰我的忍耐限度,否則,早晚有你後悔的時候!!

“是麼?那我拭目以待!”寧彥章毫無畏懼地抬起頭,目光與他的目光在半空中反复撞擊。隱隱間,宛若有火花四濺。

就在幾個呼吸之前,少年人幾乎真的相信了自己就是失踪的二皇子,大晉皇帝的嫡傳血脈。真的身上背負著重整河山,驅逐契丹的使命。真的需要臥薪嘗膽,以圖將來能帶兵殺入草原,接回父母和其他族親。然而,畫卷上的一個細微破綻,卻令他剛剛用幻想編織出來的骨肉親情,瞬間摔了個粉碎。

這種被當作傻子耍的痛苦,絲毫不比幾個月前腦袋上捱的那一鐵鐧弱多少,令他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頭,每一寸肌肉都在戰栗。

飽含著屈辱與憤怒的目光,令郭允明的頭皮一陣陣發麻。很快,此人就敗下陣來,怒氣沖沖地將頭轉向了車窗之外,“來人,把剛才審問俘虜的刑具再整治兩套進來,二皇子殿下想瞧瞧新鮮!”

“是!”窗外的親信們大聲答應著,策馬跑遠。不一會兒,幾套用樹幹、樹枝、皮索、葛布和鐵釘組成的新鮮玩意兒,就從門口送入了車廂。

“看到沒!”用腳踢了踢幾根帶著樹皮地木棍,郭允明笑嘻嘻地發狠,“這東西叫做夾棍,一會就夾在你的大腿上,然後用力絞旁邊幾條皮弦。然後再拿起這根粗的.....”

頓了頓,他用腳挑起一根碗口粗的主幹,目光在對方小腿下方來回逡巡,彷彿一名屠戶在挑選最佳下刀位置,“再用它,狠狠敲你的腳踝骨。一邊夾,一邊敲,那滋味,嘖嘖,保管你一輩子都忘不了!”

說著話,他閉上眼睛,白淨的面孔上,居然寫滿了陶醉之色。

“你儘管來!”被對方魔鬼般的神色嚇得心裡直打哆嗦,寧彥章卻咬緊牙關不肯退縮,“大不了把這條命交給你。我就不信,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比死還難!”

“年青人,別想得那麼簡單。一會兒你就會明白,其實這世上比死還痛苦的事情多的是!”郭允明撇了撇嘴,繼續笑嘻嘻地補充,“你先別著急享受,聽我一件件介紹給你看。看看這個,很簡單吧?就是幾根釘子而已。一會兒,我要讓人按著你的手指,然後一根根,順著你的指甲縫隙砸進去。嘖嘖.....”

又是一陣倒吸口水聲,他彷彿即將享受什麼山珍海味般興奮。

寧彥章聽得頭皮直發乍,卻不想被此人看出自己心中的恐慌。乾脆閉緊嘴巴,不發一言。

郭允明抓著釘子擺弄了一番,隨手將其放在了矮几的一角。隨即,又彎腰從地上撿起那幾片葛布,興高采烈的炫耀。“這個,看著簡單吧,不過是幾片弄濕了的破布而已。可衙門當中,卻給它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死不了\'!等會兒,你受刑的時候,我就拿他往你臉上一蓋。你越是疼得想用力喘息,越是透不過氣來。用不了多久,你就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可是,你偏偏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還有這個,這個叫\'癢癢撓\'。你看見這上面的九根釘子沒有?其實非常講究!剛好可以放在你脊梁骨上,中間一根,左右各四。然後用力往下一拉,嘖嘖,嘖嘖.......”

“這個,叫做\'心里美\'。用法是,先拿上下這兩片木頭,夾住你的腳掌。然後中間這根釘子,就可以用小錘一下下敲進腳心裡頭去。嘖嘖,嘖嘖,那滋味啊.....”

“夠了!”寧彥章再也堅持不下去,抬起腳,用力踹囚禁自己的鐵欄杆。“姓郭的,你有種現在就殺了我!一門心思折磨人,算什麼英雄好漢!”

“怕了?”郭允明的臉上,立刻浮現了勝利的笑容,“我也說麼,這些東西,即便是江湖悍匪,都挺不過三樣去。你一個細皮嫩肉的公子哥,怎麼可能捱得住?怕了,就按照我說的去做。甭管你是不是二皇子石延寶,在抵達太原之前,都把這本石氏宗譜給我背熟。否則,你知道會是什麼結果!”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鐵欄杆後的少年,卻遠比他想像中的要倔強。只是用力咬咬牙,就將心中的畏懼全壓了下去。然後,彎腰撿起石氏宗譜,迎面擲還了回來。

“你說得沒錯,剛才我的確是怕了!”寧彥章緩緩直起腰,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眼神卻無比地堅強,“這些東西,我從來沒見過。也未必能熬得過去。但是,我保證,這輩子都不去做那什麼狗屁二皇子。即便受刑不過,被你逼著做了。到了登基大典那一天,我也會當著全天下人面前將真相公之於眾!”

“你......”郭允明還真沒想到,看似傻乎乎的少年,居然還懂得這一招。頓時被說得呆呆發楞。然而,很快他就又振作起精神,冷笑著搖頭,“你以為,到那時,你說的話,還有人會聽?你腦袋被人用鐵鐧砸破過的事實,漢王會讓全天下的人知曉。然後你再胡鬧,就是隱疾發作,呵呵,看看誰會因為一個傻子發病時說的幾句瘋話,就冒險與漢王開戰!”

這一招,還得不可不謂很辣。

漢王劉知遠此刻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大義的名分而已。待其在汴梁站穩了腳跟,邀請群雄前來參加新皇帝的登基大典之時,必然是天下大勢已定。屆時新皇帝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情,還有誰會關心?

哪怕小肥像當年的漢獻帝那樣,直接傳詔天下,號令群雄為國鋤奸。在彼此實力懸殊的情況下,豪傑們恐怕也得先仔細掂量掂量,然後才敢決定到底做不做劉備和孫權!

如果寧彥章腦袋沒受過傷,思維健全的話,也許此刻他真的就被郭允明給鎮住了,除了哀嘆老天爺不公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辦法。然而,很可惜,寧彥章剛剛傷愈沒多久,思維方式與別人大相徑庭。看問題往往僅僅針對準一個點,不及其餘。

只見少年人緊皺眉頭,苦苦思量了半晌。然後忽然看向了郭允明,展顏而笑,“是啊,為了一個傀儡的幾句瘋話,就跟漢王開戰,的確太不值得。可如果我突然發怒,要漢王處置某個小吏呢?你說漢王是會冒著我把真相公佈於眾的險,保護你這個家奴呢?還是先把你給推出去宰了,對我以示安撫呢?!哈!到那時我還真會感謝你,感謝你讓我過了一把皇帝癮!”

“你,你這小子,心腸也忒歹毒!”郭允明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破口大罵。

“彼此彼此!”寧彥章笑著聳肩,轉過身,施施然走向床榻。

“站住,不准睡覺!來人——!”郭允明狠狠踢了夾棍一腳,本能地就想喊親信入內,對少年人大刑伺候。然而,又想到少年人剛才咬著牙根兒發出的威脅,終究不敢賭此子會不會兌現。擺擺手,又命令正準備登車的部屬們退了下去。

“你最好想清楚,別連累了無辜的人!”轉身坐回矮几後,他略微調整了一下心態,擰開一皮袋冷水,邊喝,邊緩緩說道。

自打離開劉知遠身邊,外放為官以來,他幾乎是無往不利。非但尋常文官武將,對他的要求百依百順。就連郭威、常思、慕容彥超這等手握重兵的大豪,都會念在他曾貼身伺候過劉知遠的份上,對他高看一眼,很少將他的諫言或者謀劃駁回。

而今天,他卻被一個“傻子”弄了個灰頭土臉。先是辛苦大半夜造的假畫,被此子輕易就給看出了破綻。隨即,酷刑威脅也落了空處,根本沒有勇氣付諸實施。

這讓他感到極為憤怒,甚至還感到了一絲絲屈辱。特別是想到對方還是個“傻子”的事實,那種屈辱的感覺更是百蟻噬心。

所以,他無論如何,也得將對方制服,哪怕是使用一些世間豪傑都很不齒的下作手段。如拿對方的親友和家人的安危相要挾。

然而,這個要挾,卻以比嚴刑拷打更快的速度,倒崩而回。少年小肥先是花廢了一點兒時間,才弄明白他這番話裡頭所隱含的真正意思。然後,又像看傻子般看了他幾眼,大聲提醒,“要殃及家人麼?你莫非忘了,我是別人撿回來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誰?!”

“噗——!”郭允明嘴裡的水,瞬間噴出老遠。旋即,車廂內響起了劇烈的咳嗽聲,“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嗯,咳咳.....”

好一陣兒,他才終於緩過來一口氣。聲嘶力竭地咆哮,“你是瓦崗寨的人!我找不到你的父母親朋,至少能找到他們!”

“幾個收養我的當家,要么死了,要么不知所踪。我一直懷疑,是不是你故意殺了他們,以便讓我的來歷死無對證!”他越是氣急敗壞,寧彥章越認為自己正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笑了笑,繼續緩緩補充,“只剩下了一個大當家吳若甫,而我,卻十有八 九是被他賣給了你們。你說說,他的死活,跟我還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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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霜刃(八)

“至少還有寧采臣,我就不信,你連他的死活都不顧!”郭允明瘋狗入窮巷,終於露出了滿嘴的獠牙,“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怕出身辱沒了你,他早就做了你的義父!你怎麼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

“如果我答應了你們去冒充石延寶,他就能活嗎?你們還不是一樣要殺了他滅口?”寧彥章此刻,卻顯露出了與年齡和閱歷都完全不符的冷靜,笑了笑,沉聲反問。

答案是否定的,瓦崗寨中,所有曾經跟小肥接觸過,並且知道他不是石延寶的人,都必須滅口。甚至還包括早已投靠了漢王的大當家吳若甫。在郭允明眼裡,這些人都是隱藏的風險,消滅得越早,就越能避免大禍的發生。

已經被戳穿了一次,他知道自己很難再用假話取信於對方,所以乾脆光棍地承認,“你聽從我的安排,我負責讓寧采臣下半輩子找個沒人知道的地方,活得舒舒服服。如果做不到,至少,我還能讓他死個痛快!”

“姓郭的,如果你敢動他一根寒毛,我發誓,會拿你的全家殉葬。除非你現在就殺了我,否則,你自己等著瞧!”會用親人要挾對手的,不止是郭允明一個。少年小肥現學現賣,奮起反擊。

“你敢——!”郭允明再度長身而起,手掌緊緊握住了刀柄。作為一個折磨過無數犯人,又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了多年的老江湖,這一刻,他居然發現自己有些心虛。咬牙切齒半晌,才惡狠狠地丟下了一句,“你先想想自己怎麼活下去,再操別人的心吧!寧采臣的生死,由不得我,更輪不到你來管!從這裡到太原,最多還有二十天。二十天之內,如果你還想不明白,就徹底不用想了。實話對你說,天底下長得像鄭王的,不止是你一個!”

說罷,也不管小肥如何反應。推開車門,一縱而出。

“呯!”厚重的木頭車門從外邊被拴緊,少年小肥被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了鐵欄杆後。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顫抖個不停。

不是怕,而是憤怒。他憤怒這世間,居然還有如此惡毒的人,明明知道自己不是什麼石延寶,還要逼著自己冒充,還要牽連那麼多的無辜。

三當家、四當家和五當家都已經被他們害死了,六、七兩位當家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二當家則深陷於虎狼之伍,每一刻都有被滅口的風險。這幾位,都是小肥在醒來之後,第一眼見到,也是對他最好的人。然而,他們卻受了他的拖累,一個接一個死於非命!究其原因,僅僅是因為他長得太白淨,太像那個被掠走的窩囊皇帝!

短短兩三天時間內,吳若甫、韓樸、郭允明這些人,一遍遍刷新著他對人性之惡的認識。讓他覺得眼前世界簡直如墨一般黑暗。

在這墨一般的長夜裡,二當家寧采臣的音容笑貌,幾乎成了小肥眼睛能看見的唯一光亮。而現在,連這一絲螢火蟲般的微光,居然也有人試圖撲滅!

“不行,絕不不行。光生氣沒有用!我必須想辦法逃出去,然後找到寧叔,跟他一起,能逃多遠逃多遠!”磨難是人生當中最好的催熟劑!當出離憤怒之後,少年人的頭腦反而快速恢復冷靜,快速開始運轉。

欄杆是鐵製的,但是車廂卻是木頭打造。此刻他手裡除了畫軸之外,還有一面青銅做的鏡子。如果想辦法一分為二,就可以當作刀具來將某一根柵欄的底部挖松。然後趁著沒人注意,脫困而出。再想辦法制住郭允明,逼他交出兩匹戰馬,振翅高飛...

少年人做事,向來是說乾就乾。迅速將巴掌大的青銅鏡子從地板上撿起,寧彥章將其背部中央位置其貼在鐵欄杆上,然後雙手用力將鏡子兩側向後猛扳。以照清楚人影為目標而打造的青銅鏡子,哪裡受得瞭如此折騰?很快,就向後彎折成了蝴蝶翅膀型。

寧彥章見狀,心中大喜。立刻又用手抓緊鏡子的邊緣,朝著相反方向掰直。如是反复折騰了十次,終於,耳畔傳來了“喀嚓”一聲輕響。銅鏡子從中央裂成了兩片。

“成了!”少年人迅速朝車門口看了看,警覺地將其中半片鏡子收起。然後蹲身下去,拿著另外半片朝著靠近車廂邊緣處一根鐵欄杆面對自己的位置,緩慢卻非常用力地下挖。硬木打造的地板,與粗糙的鏡子碎裂邊緣接觸,發出緩慢的摩擦聲,“嗤——”“嗤——”

不是很高,卻緊張得少年人頭皮發乍。有一簇木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掉了下來,被粗重的呼吸一吹,轉眼不知去向。

“嗤——”“嗤——”強行壓抑住尖叫的衝動,少年人繼續用破鏡子在同一根鐵欄杆下方內側位置挖掘。就像一隻潛行於地底的蚯蚓,緩慢,卻專一。

更多的碎木屑被挖了下來,像雨後螞蟻洞口的泥土般,緩緩堆成了一小堆。半塊銅鏡子也越來越熱,慢慢開始變得燙手。他輕輕吹了口氣,將木屑吹到了床榻底下某個未知角落。然後將發燙的鏡子藏起,換成另外一半,繼續悄悄地努力,“嗤——”“嗤——”“嗤——”“嗤——”

剛剛挖了三兩下,車廂門處忽然傳來了把手拉動聲。寧彥章被嚇了一哆嗦,立刻將銅鏡子藏入衣袖,側轉身,雙手抱膝,做呆呆發楞狀。

門,被人從外邊拉開,馬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下。郭允明拎著一袋子乾糧,一袋子清水,非常開心地跳了進來。先將乾糧和清水朝著少年人晃了晃,然後陰惻惻地說道:“開飯時間到了,二皇子殿下,微臣伺候您用膳!”

“我跟你說過了,我不是二皇子! ”寧彥章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著回應。

“這事兒,可由不得你!”郭允明皮笑肉不笑,將乾糧和清水擺在矮几上,大聲強調,“微臣聽人說,不喝水,最多可以活五天。不吃飯,最多可以活十天。但是一直沒機會驗證。從這裡到太原,差不多得大半個月功夫。殿下如果也感興趣的話,不妨跟微臣一起試試!”

“卑鄙!”寧彥章將頭側向床榻,低聲斥罵。然而,肚子裡發出的“咕嚕”聲,卻出賣了他,令他的面孔變得又濕又紅。

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從昨天下午到現在都水米未沾牙,他怎麼可能不覺得飢餓難奈。可是,再難奈,他也得忍下去,絕不能向對方低頭。否則,只要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直到萬劫不復。

“你說你,何苦呢?”見到少年人倔強的模樣,郭允明不怒反笑。“當皇上有什麼不好?許多人做夢都想當,還沒這個機緣呢!你想想,有大堆的美女陪著你,成堆的綾羅綢緞讓你穿,還有山珍海味,每天換著花樣給你往嘴邊上.....”

“夠了!”聽見山珍海味四個字,寧彥章就覺得肚皮貼上了脊梁骨。氣得用力踹了一腳鐵欄杆,大聲駁斥,“還不是被你們當傀儡?等用完了,再一刀殺掉。然後來一個暴斃身亡?自唐高祖以來,哪次朝廷更迭不是這麼幹? !你當我從沒聽人說起過麼?”

“啊呀,你倒真不是個傻子?!”彷彿發現了一大堆無價之寶般,郭允明誇張地晃動胳膊,手舞足蹈。“可至少,你不用現在就死。還可以如同皇帝般享受好些年。如果能討得漢王歡心,甚至還可以當個山陽公!”

見小肥眼裡明顯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他臉上的表情愈發得意,“就是漢獻帝,禪位給曹氏之後,被封山陽公。他可沒有被殺,榮華富貴享受到老。漢王他老人家性子寬厚,你好好乾,說不定也會給你同樣的好處!”

“我呸!”再度被人拿沒有學問這條弱項來欺負,寧彥章怒不可遏。用力朝著對方吐了一口吐沫,轉過頭,一言不發。

郭允明卻不想輕易放過他,繼續循循善誘,“我說,都已經到這地步了,你除了認命之外,還能怎麼樣?還指望著逃出漢王的手掌心麼?天下這麼大,哪裡有你的容身之地?”

“哼!”寧彥章悄悄皺了下眉頭,牙關緊咬。

郭允明毫不氣餒,笑了笑,大聲補充,“實話告訴你吧,你現在應了那句話,奇貨可居,落到誰手裡都一樣!連符彥卿那頭老狼都知道你是二皇子了,全天下的英雄豪傑,還有誰會以為你是假的?他們之所以沒派兵過來搶你,不過是因為距離遠,一時半會兒手還伸不了這麼長而已!”

“哼!”回答他的,還是一聲冷哼。少年人打定了主意,就是不接他的茬儿。

“剛才死在你眼前的哪個,叫做馮莫。是符老狼手下的細作頭目,還做過皇后親生父親的家將。”唯恐小肥心存僥倖,郭允明索性以實例為證,“連他都把你當成了二皇子,可見你與二皇子長得多像!”

說到這兒,他猛然皺了下眉頭,快速自言自語,“對啊!他手下人招供,正因為他從小抱過二皇子,所以符彥卿那頭老狼才會派他出來打探消息!他,他怎麼可能認錯了人?”

緊跟著,抬起眼,他直勾勾地盯著小肥,如獲至寶,“你口口聲聲說我逼著你冒名頂替,那馮莫先前的表現,你又怎麼說?!”

少年小肥被問得身體連連向後挪動,再一次心神恍惚。然而這一次,他卻以比先前快十倍的速度恢復了理智,大聲說道:“車廂頭太暗,他沒看清楚而已!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承認我是二皇子,你,你就別枉費心機了!”

“那你就試試,看你能餓幾天!”被他的冥頑不靈惹得再度心頭火起,郭允明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轉身下車。在關門前的一瞬間,又探進來半個腦袋,快速補充,“別指望還有人前來救你。我能來,是因為漢王早有光復山河之心。你不過是捎帶著撿的添頭而已。而其他人,即便都像符彥卿那老狼般聞到了味兒,也來不及派兵。光是臨時招攬些三山五嶽的蟊賊,又怎麼可能是漢軍精銳的對手?!”

“那你們為何還要拉攏蟊賊去跟趙延壽拼命?!”聽他把綠林豪傑們的戰鬥力說得如此不堪,小肥本能地跳起來反駁。

“廢物利用而已。省得漢王進了汴梁之後,還要花費力氣剿滅他們!”郭允明撇了撇嘴,“咣當”一聲,用力將車門關緊,將少年人再度隔離在寂靜的牢籠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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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霜刃(九)

他郭某人也算是領兵打仗的老手了,對形勢判斷非常準確。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果然又有兩波身份不同的人打著“救駕”的名義,試圖將小肥劫走。

然而戰鬥的過程和結果,也正如郭允明預先所判斷。韓樸麾下精挑細選出來騎兵們,對付這些臨時組織起來的烏合之眾,不費吹灰之力。只用了戰死一人,傷兩人的代價,就將對手盡數殺散,然後揮刀割下跪地求饒者和不及逃命者的首級。

聽到外邊嘎然而止的求饒聲,小肥更是不願意與這夥魔鬼為伍。只要能找到恰當時機,就餓著肚子,繼續用力挖鐵欄杆下面的木地板。那幅被血水泡模糊的畫卷,則被他當作了最佳掩護物,蓋住了全部挖掘痕跡。而驕傲的郭允明,則每次看到那幅畫卷,就會想起自己努力了大半夜所編織的謊言卻被一個“傻子”輕鬆戳破的事實,毫不猶豫地將目光挪向他處。

雖然不再試圖用嘴巴說服少年小肥,他郭某人卻沒放棄對少年人的折磨。當天的兩餐,都只給聞了聞味道。甚至連清水,在小肥屈服之前,都不再準備給後者喝上一口。

非常出乎他的預料,少年小肥雖然生得白白胖胖一幅養尊處優公子哥模樣,卻是難得的硬骨頭。哪怕嘴唇已經明顯乾裂開了口子,卻沒有發出任何求饒的聲音。

“長史,要不還是換個招數吧!萬一把他真的給渴死了,蘇書記面前咱們恐怕不好交代!”當將第三波前來救駕的江湖豪傑殺散之後,都頭李文豐一邊擦著刀刃上的血跡,一邊低聲提醒。

他之所以站出來說這些話,不是因為同情小肥。而是漢王帳下那位有著“毒士”美譽的掌書記蘇逢吉大人,脾氣實在難以琢磨。如若給此人留下辦事不得力印象,這輩子無法升遷事小,哪天找機會把你和整支隊伍往虎口裡頭送,就實在是有些不值得了!

“沒事兒,我看過一篇唐代來俊臣留下的拷訊實錄。人可以連續四、五天不吃飯,但只要三天以上不喝水,就會心神恍惚。到那時,只要你晃晃水壺,他就會像狗一樣撲過來。然後,你讓他承認什麼他就會承認什麼,無論英雄好漢,還是販夫走卒,表現沒什麼兩樣!”郭允明輕輕掃了他一眼,故意提高了聲音說道。

他的本意,也許只是說給車廂裡的囚犯聽。然而,臉上的神情和說話時不知不覺間流露出來的陶醉,卻讓一干精銳騎兵的心臟,全都“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從此再也沒人敢上前多嘴,連吃飯聊天,都盡量離得馬車遠遠。

“大夥都靠近些,窺探殿下的賊人不會只有這區區三波!”郭允明見眾人對自己都敬而遠之,有些不高興皺了下眉頭,大聲吩咐,“保持好隊形,我總感覺,這一路上好像始終有人在偷偷地跟著咱們。馬上就要到渡口了,大夥不要掉以輕心。只要把馬車送過和黃河,就是咱們的地盤,蘇書記早就派足了人手,在對岸迎接咱們!”

“是!”眾人齊聲答應,將坐騎排成列,盡量向郭允明和馬車旁邊湊了湊。但是依舊保持著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

因為沿岸還有很多戰略要地控制在契丹人或者契丹人的走狗手裡,所以車隊不能選擇距離自己最近的渡口過河,也不能一直大搖大擺地沿官道前行。而是貼著河岸,曲曲折折繞來繞去,一會向北,,一會兒向南,迂迴自家控制的隱秘地點靠攏。將很多時間和體力,都浪費在了躲閃大規模的敵軍上。直到天色完全發黑,才終於來到了距離原武城大約四十里遠的一處斷壁前。

斷壁下,就是滔滔滾滾的黃河,在黑夜裡聽起來尤其洶湧澎湃。郭允明從車廂外掛角處拿起一隻氣死風燈,用長矛挑著,向斷壁下探了出去。然後又迅速收回,特地間隔了兩個呼吸長時間,再度重複先前的動作,如是者三。

斷壁下,立刻響起一片蛙鳴,高亢刺耳,甚至連水流聲也給壓了下去。轉瞬,一艘掛著紅色燈籠的大船,忽然從斷壁下駛了出來,順著水流,迅速奔向下游。

“跟上去!”郭允明低聲斷喝,撥轉馬頭,借助星光的照耀奔向東方。眾騎兵精銳們保護著馬車,緩緩跟上。車輪在沒有路的黃土地上,跳躍顛簸,車廂也隨著山坡上的溝壑起起伏伏,悲鳴聲不絕,彷彿隨時都會散架。

終於,在馬車被顛碎之前,大夥平安走下了斷壁,來到了比發信號位置偏東四里遠處,一個相對平緩的河灘上。(注1)

懸掛著紅燈的大船已經停穩。由一根小兒手臂粗的纜繩,將船頭系在岸邊一塊看似廢棄多年的青石拴馬樁上。船的右側舷,則對正了一片年久失修的廢棧橋。只要接上了人,就可以立刻解開纜繩,揚長而去。

“下馬,李文豐,你點二十個人把馬車拉上船。王修武帶領其餘弟兄四周警戒,待大船駛離之後,自行回去向韓將軍覆命!”郭允明警惕地四下看了來看,繼續發號施令。

被點到名字的兩個都頭齊齊答應了一聲“是!”旋即分頭忙碌了起來。眼看著馬車已經被推上棧橋,大夥立刻就可以脫離敵境。不知為何,郭允明心中的不安的感覺,卻愈發地強烈。

那是一種獵物即將墜入陷阱前最後的直覺,令他頭皮隱隱發乍。雖然還不到三十歲,但是由於害人的經驗太多,他對被坑害的預感也被磨礪的無比敏銳。“停下!”猛然抽出橫刀,他迅速奔向馬車,“船上是哪位兄弟,請露面打個招呼!”

“呼!”回答他的是一道刺眼的寒光。一把鐵斧忽然從船頭處飛起,帶著寒風,直撲他的面門。

“啊——!”郭允明大聲慘叫,迅速仰身於馬背。眼睜睜地看見斧刃貼近自己前額掠過,濺起一串耀眼的殷紅。

有股劇烈的疼痛包裹了他,令他幾乎無法在馬背上坐穩。但是,他卻強撐著自己坐直身體,手舉橫刀,大聲喝令:“奪船,奪船,無論如何,都把馬車留下!”

不用他指揮,眾精銳騎兵也知道前來接應自己的大船上出了問題。紛紛跳下坐騎,沿著棧橋一擁而上。

與此同時,十幾名江湖人也咆哮著,從大船甲板沖向了馬車。在狹窄破舊的棧橋上,與李文豐所帶領的騎兵展開了殊死搏殺。

他們這夥人的數量,遠遠少於郭允明麾下的精銳騎兵。甲胄和兵器的精良程度,也遠遠不如。但是,他們卻個個勇悍絕倫,寧死不退。短時間內,居然跟騎兵們殺了個難分伯仲。

“小肥——!小肥——!”那名用斧頭偷襲了郭允明的漢子,沒有參加搏殺。而是拎著另外一柄黑漆漆的鐵斧,直奔馬車的雕花木門。

“是瓦崗寨賊!放箭,放箭封堵車門,誰靠近就先射死誰!”郭允明一眼就認出了持斧者的身份,當機立斷。“王修武,不要硬往棧橋上擠。帶領你麾下的弟兄,取弓箭封堵車門,誰靠近車門先射死誰!!韓鵬,你過去砍斷纜繩。寧可讓他們落在契丹人之手,也不能讓他們上船逃走!”

這幾招,不可謂不毒。很快,就有十幾名被堵在岸上無法上前廝殺的精銳騎兵,從馬背上取下弓箭,圍著棧橋向車門亂射,將持著斧頭的六當家餘斯文逼得連連後退。指揮使韓鵬則親自拎著一把鋼刀,來到拴馬樁前,衝著纜繩用力猛剁。

“呯呯,呯呯,呯呯!”浸泡過油脂的粗纜繩雖然結實,卻也擋不住百煉鋼刀。才三兩下,就一分為二。系在纜繩另外一端的大船“吱呀呀”,發出一聲**,順著河岸,飄蕩而下。

這回,棧橋上的江湖好漢們,可成了籠中困獸了。想退,身後是滾滾滾黃河。想進,前面是數倍於己的精銳騎兵。周圍,還有二十幾把角弓,引而不發,隨時都可以讓他們亂箭攢身。

“韓鵬,你帶人去追大船!”郭允明迅速佈置下善後措施,然後將滿臉鮮血的面孔,轉向瓦崗六當家餘斯文,雙目之中,寒光四射,“投降,說出幕後指使者,我給你們個痛快。否則,今日爾等誰也甭想留下全屍!”

“呸!”餘斯文早就懷了必死之心,衝著他狠狠吐出一口血水,“可惜老子剛才那一斧頭,居然沒有直接劈死了你!”

“我再給你三個呼吸!”郭允明舉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對方是瓦崗寨的山賊,不可能知道他的詳細撤離路線。除非,除非他自己和韓樸兩人身邊,還隱藏著一雙陰險的眼睛。

而這名細作也不可能屬於某個綠林山寨,只有可能,屬於另外幾家手握重兵的節度使。符彥卿、李守貞、杜重威、高行週.....

無論是誰,他們都休想得逞,因為這裡有郭某人在。

“一——!”郭允明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拖著長聲開始計數,就像一隻貓,在把玩落入掌控下的老鼠。

“呸!”六當家餘斯文,七當家李晚亭,還有其他幾位弟兄放棄廝殺,肩並肩退在一處,齊齊衝著他吐唾沫。“狗賊,用完了我們就借刀殺人,你和你家主子早晚天打雷劈!”

“好!郭某罪佩服好漢子!”沒想到幾個山賊也如此硬骨頭,郭允明惱羞成怒,白皙的面孔上,瞬間殺氣四溢,“來人.......”

“且慢!”忽然,馬車上傳來一聲斷喝。緊跟著,插滿了箭矢的車門,被人從裡邊用力推開。少年小肥持著一根剛剛拆下來的鐵欄杆,滿臉無奈,“我想起來了,我是二皇子石延寶。他們幾個......”

用鐵欄杆撐住身體,他騰出右手從餘斯文、李晚亭及其他瓦崗豪傑的臉上一一點過。“他們兩個是我的侍衛親軍指揮使,其餘的人,都是我的貼身侍衛。當日契丹人兵臨城下,他們才化了妝,掩護我一道躲進了瓦崗山。郭長史,我以鄭州刺史的身份命令你,不准傷害他們!”

注1:此刻黃河還沒成為地上懸河,水流遠比現在充沛。大部分河面都可以行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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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9-9 01:21:15

第三章眾生(一)

在聰明人面前撒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尤其這個聰明人還算得上萬里挑一。

可如果這個聰明人自己願意相信,那就是另外一種結果了。眼下小肥所面對的,便是如此情況。

明明是睜著眼睛說胡話,明明身邊的那些綠林豪傑一個個長得滿臉橫肉,連走路靠得皇宮稍微近一些,都會受到床子弩的重點照顧。可偏偏,就被他說成了二皇子的貼身侍衛。然後,偏偏郭允明就選擇了相信。

“放下弓,休得驚了殿下!”先向周圍擺了擺手,示意眾人將已經拉圓的騎弓鬆開。郭長史緩緩上前一步,躬身施禮:“下官武英軍長史郭允明,恭賀殿下恢復記憶!”

“恭賀殿下恢復記憶!”眾騎兵反應也不算慢,緊跟著郭允明的話音,大聲重複。手裡的兵器依舊握得緊緊,雙目之中,亦如先前一樣充滿了戒備。

經過一個白天的反复折騰,他們也都隱隱覺得,眼前二皇子的身份,著實有些蹊蹺。可作為在亂世中見多識廣的精銳老兵,他們卻深深地明白,有些渾水,並不是自己這個級別的人能趟的。能稀里糊塗地活著升官發財,絕對比作為清醒者死於非命要強。

唯獨不開竅的,只有瓦崗眾英豪。作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們絕對無法忍受少年人用跳虎口的方式,換大夥逃離生天。一個個快速上前,用身體護住寧彥章,七嘴八舌地叫嚷:“小肥,你別承認,我等今天既然來了,就沒想著活著回去!”

“對,死則死爾,大丈夫寧死不屈!”

“劉知遠用完了我們立刻就借刀殺人。將來用完了你,肯定也不會給你什麼好結果!”

“你不是,趕緊告訴他你不是!一旦去了太原,你這輩子就全完了!”

“你肯定不是什麼狗屁二皇子!他們沒安好心,你千萬別上當!”

.......

“各位叔叔伯伯,不要勸了,你們的意思,我心裡明白。但是既然咱們身份已經暴露了,就沒必要再裝下去了!”寧彥章先沖大夥做了一個羅圈揖,然後笑著補充,“先前那種擔驚受怕的日子,我其實早就過夠了。如今能托庇於漢王羽翼之下,正是求之不得。況且如今天下大亂,契丹人四處劫掠,老百姓個個活得生不如死。能在漢王的輔佐下,早日重整山河,也算我石家,未曾辜負多年來萬民供養之恩!”

“你......?”餘斯文等人個個把眼睛瞪了溜圓,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人變了,短短一天半時間沒見,就變得無比之陌生。陌生到他們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數月來,自己親眼看到一天天恢復健康,一天天慢慢長大的那個小胖子。陌生到他們感覺,自己此刻面對的是一個如假包換的龍子龍孫,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了帝王之氣。

“我還有一個親軍指揮使,名叫寧采臣,郭長史可否能讓他來平安見我?”又給了大傢伙一個寧靜的笑容,小肥緩緩分開呆呆發楞的眾人,緩緩走向了郭允明,在距離對方五步之遙的位置,緩緩站穩,宛若山岳。

郭允明稍作遲疑,旋即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後退半步,輕輕拱手,“此事,可以包在微臣身上。待殿下過了黃河,微臣立刻修書給韓樸將軍,請他派寧指揮親自來伺候殿下!不過.......?”

話語頓了頓,他做欲言又止狀。

“怎麼,會教你很為難麼?不妨說出來聽聽!”小肥對此早有預料,笑了笑,低聲詢問。

“那倒是沒什麼好為難的,微臣畢竟是武英軍的長史。調一個參軍過來,應該沒太大問題。但是......”郭允明抬手先抹了抹臉上的血跡,面目瞬間變得有些猙獰。“卑職先前聽說殿下的記憶力時好時壞,不知道如今可有改觀?!萬一微臣將他調了過來,殿下卻又忘記了曾經交待微臣做過此事,那微臣可就兩頭不是人了!”

“這個啊,讓郭長史掛懷了!”小肥抬起手,笑呵呵地指向餘斯文等人,“先前主要是他們幾個都不在,我心情極差,所以記憶力就大受影響。如果他們和寧指揮都活得好好的,能有個合適地方安居樂業,並且讓我一直聽不到壞消息,我的心情自然會越來越好!”

“噢,原來如此! ”郭允明歪了下腦袋,做恍然大悟狀。臉上的血痕依舊紅一道,白一道,讓人根本無法看清他的真實面容,“卑職白天進獻給殿下那卷書,據說可以幫助殿下穩定記憶。不知道殿下讀過之後,是否真的有所收益?”

“唉,最近日子過得顛沛流利,孤哪有什麼心情讀書啊!”小肥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收起笑容,大聲長嘆,“特別是昨天,孤還有幾個親信,稀里糊塗地就戰死於沙場之上。一想到他們跟了孤家那麼久,死後連塊正經墓碑都沒有,唉,孤,孤家這心裡就根本平靜不下來!”

“那殿下為什麼不早點告訴微臣?!”郭允明又是微微一愣,隨即笑著嗔怪,“殿下久居深宮,不理睬民間俗事,所以覺得非常麻煩。但對微臣來說,卻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迅速迴轉頭,他從騎兵隊伍中揪出一個倒霉的都頭,“這樣吧,李文豐,正好你也聽見了。回頭去找人買幾口上好的棺木,再請幾個手藝高超的石匠。按照殿下提供的名字,去把幾位忠義之士屍骸收斂厚葬!如果他們身後還有家人,也上報於我,從厚撫卹!這兩件事,你可能做得好?!”

“末將願為殿下和長史效勞!”李文豐躲避不及,只好躬身下去,大聲答應。心裡頭,卻將郭允明的祖宗八輩兒罵了個遍!

“姓郭的,老子日你八代先人。老子是扒了你的祖墳,還是乾了你的婆娘?竟逼著老子去跳火坑?!萬一老子出了事,即便做鬼,也要天天跟著你,天天往你脖子上吹冷風!”

誰都知道,改朝換代之時,升官發財的機會最多,但掉腦袋的危險也最大。特別是跟前朝皇帝沾上邊的事情,最是招惹不得。萬一弄得稍有不慎,非但血本無歸,甚至連死都死得稀里糊塗。

可偏偏郭允明是他的頂頭上司,偏偏這件倒霉的事情從天而降,直接落到了他的頭上,讓他連躲的機會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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