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山外有山,茶外有茶,就讓我們一同去找尋天下最好的茶吧!」
馳名天下的謝家黃酒乃朝廷貢酒,在民間可以說是一口難求、珍貴無比,
偏偏身為謝家未來繼承人的謝志寧,對自家釀造的酒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自小便沉迷於茶道,嗜茶成癡,四處追尋好茶的蹤影──
為了一嘗絕世佳茗「步日茶」的好滋味,他獨自一人前往騾馬古道,
而在路途中,他遇見一個茶藝高超的煮茶女,煮出的茶湯讓他讚不絕口。
同樣對茶有著無盡熱誠與喜愛的她,一聽聞他要去尋找難得一見的好茶,
她馬上毛遂自薦,說要與他一同前往古道,還可以順便當他的「保鑣」?!
只見她抽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在他面前耍弄,蹩腳的刀技差點就誤傷了他。
真是夠了!那點彫蟲小技怎能嚇退賊人,她別失手害他沒命就阿彌陀佛了。
不過,這一路上有個現成的茶娘幫他煮茶也不錯,就帶她上古道走一回吧!
楔子
唐朝開元年間,天下承平,京城長安商舖鱗次櫛比,花木扶疏爭艷,一片盛世景象。
歲末迎新,坐落於朱雀大街西端、與京城最著名的酒坊「龍泉酒莊」僅一街之隔的「神安茶鋪」內坐滿了飲茶的人。
俗話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茶,已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上至皇親顯貴、王公大臣,下至文士詩人、黎民百姓,皆崇尚飲茶,因此許多都市茶業發達、茶肆林立,各地茗茶風氣極為普遍。
「張騫出使西域,竟發現當地集市有來自大漢境內的貨物在出售,幾經瞭解才知道,早在上古時代,雲嶺之南就有騾馬古道通往西方……」
何不群坐於堂前,眉飛色舞地給茶客們說著走南闖北的奇聞異事。身為專替茶行茶鋪送茶的「跑茶人」,他做這一行已有二十年,每到一處送茶,總愛給茶客們說段令人百聽不厭的茶馬道傳聞。
「都說那條古道連著天上,其高險無比,一遇颳風下雨,到處都會爆出刺目的光,人獸不能近,唯有山神出來把雄偉的山峰全部吞沒,太陽才得以出……」
「啊,快看哪,貢酒出來了!」
就在他說得興高采烈,滿室茶客聽得如癡如醉時,門邊一位茶客忽然大喊。霎時,茶鋪內飲茶的人們將那令人心醉神往的騾馬古道暫時遺忘了,紛紛撇下手中茶碗,往門外奔去。
今日是謝家貢酒入宮的日子,通往「龍泉酒莊」的大街上早已被一列手持「肅靜」、「迴避」官幌的士兵分隔出「閒雜人等不得入內」的地界,因此人們只能伸長了脖子往對面的拱形大門望去。
「隆隆」車輪聲中,一輛輛插著皇旌的高車大馬滿載著青瓷酒罈,從裝飾一新的「龍泉酒莊」大門內駛出,引來無數人羨慕的目光和驚歎。
謝家黃酒歷史悠久,遠在商朝時就已開始釀造,其以名貴的「米中三珍」(香米、糯米和黑米)為主要原料,配上獨特的秘方酒麴,所釀製出的酒不加糖自甜,不加香自香,不加黃自黃,醇厚甜潤,芬芳清溢。自從成為皇家指定的貢酒後,尋常百姓想喝上一口幾無可能。因此每當貢酒入朝日,人們都愛圍在龍泉酒莊門前,期待能一睹這名傳遐邇的佳釀,或聞一聞那甘醇的酒香。
看著轉瞬間跑得空無一人的茶鋪,何不群並未感到失望,他抹抹嘴角,正想隨眾人出門觀望,卻被屋角一個安靜獨坐的男孩吸引了。
「嘿,小傢伙,你為啥不出去看熱鬧呢?」他隨意地問。
「有啥好看的?」稚氣的童聲帶著讓人難解的消沉。
何不群一愣,定睛細看,發現是個眉目清秀、穿著不俗,顯然出自富貴人家,卻蹙眉垂肩,雙唇緊閉,貌似不樂的漂亮男孩。
「你幾歲了?」他走過去,站在這個顯得早熟的孩子身邊問。
「十。」男孩沒有看他,將手中的空茶碗在桌面上敲了敲。
胖胖的茶鋪掌櫃立刻走來,親自為他添滿茶,討好地說:「大少爺,這西湖霧茶是天下最好的茶,你嘗嘗,包管你以後不再想其它茶。」
「山外有山,茶外有茶,你怎知道這是天下最好的茶?」男孩譏諷地問,對這類諂媚之態似乎早已厭倦。
「這……少爺若不信,可問何老大。」掌櫃訕笑著把問題丟給了身邊的人。
男孩抬起頭,望著能說會道的送茶人。「你也認為這是天下最好的茶?」
一與他黑白分明、似笑非笑的目光相接,何不群更加驚訝了。
這哪是十歲小童的眼神?走南闖北許多年,他還從未碰見過這等桀驁不馴的富貴少爺!稍一沉吟,他實話實說:「沒錯,這應該是最好的龍井茶。不過,它是否是天下最好的茶,我可說不準。」
「為什麼?」聽他答得滑頭,男孩嘴角下垂,露出譏諷的笑容。
「因為如今能說得出名兒的好茶我都品過,但仍有步日茶(注一)無緣一得,因此不敢說這是最好的茶。」何不群認真解釋。
男孩臉上那抹譏笑消失了。「為何獨獨步日茶沒品過?」他問。
「步日茶遠在西南,騾馬古道風險太大,我還沒有準備好。」
男孩小臉一亮。「你是說,騾馬古道是真的,你剛才並沒有胡扯?」
「當然是真的。」見自己的話竟被當成「胡扯」,何不群很不開心,瞪著眼睛爭辯道:「騾馬古道為天下一奇,我連做夢都想走一趟,怎會是假的?」
男孩熱切地指指凳子。「先生請坐,給我說說步日茶和騾馬古道吧。」
見他此刻的神情不僅恢復了孩子的天真,還帶著點討好的意味,何不群轉怒為喜。「改日吧,我現在沒工夫,謝家貢酒今日入宮,我得去湊個熱鬧。」
「那個熱鬧有什麼好湊的?」男孩立刻起身拉著他的手肘,要他坐下。「你若講得好,今晚我保證讓你親口飲到謝家黃酒。」
「別誆人!」何不群責備道:「我雖然很想痛飲一碗謝家酒,但那馳名天下的貢酒民間禁賣,就連謝家一年也只得留數桶自用,又怎是我等草民所能飲?」
男孩鼓著腮幫不語,倒是立在他們身邊的茶鋪掌櫃接上了話。「何老大這話可說錯了。這位大少爺正是謝家黃酒未來的掌門人,給一碗酒又有何難?」
「閣下是謝氏繼承人?!」何不群大吃一驚,立刻對眼前的男孩拱手賠禮道:「都怨草民有眼不識泰山,錯把大鵬當小雞了。」
男孩眉頭一皺,厭惡地說:「客套話免了吧。我雖出自謝家,但此生寧要一碗清茶,也不要一壇黃酒,所以你們不必恭維我。」
何不群對他的反應很不理解,問:「謝家黃酒名滿天下,少爺如何能捨棄?」
「各人所愛不同,我就是討厭酒,有何難捨?」男孩厭厭地說著,又轉向胖掌櫃道:「給先生來碗好茶,我要聽步日茶和騾馬古道的事。」
等掌櫃喚來夥計為何不群斟滿一碗茶後,男孩立刻用一個又一個問題將何不群的話匣子打開了。
傍晚,何不群得到最好的犒賞——一大壺綿爽清冽、香醇宜人的謝家黃酒。
從那天起,十歲的謝家大少爺與三十五歲的何不群成了莫逆之交。
此後每年何不群來長安送茶時,一定會給酷愛茶的謝大少爺捎來奇特新茶,也會給他帶來更多有關名茶和「騾馬古道」的故事,兩人還約定,等謝家大少爺滿二十歲時,兩人要一同前往騾馬古道,去買步日茶。
注一:即今日的普洱茶。
第一章
「老爺,人家姑娘的庚帖都送來了,寧兒卻失了蹤影,這可怎麼辦吶?」
正月末的一天傍晚,謝家宅內,夫人向剛自酒窖回來的夫君抱怨。
「小兔崽子,準是知道要給他娶親,又逃去哪座茶山了!」高大魁偉的謝老爺一對濃眉下雙目閃著怒光。「這幾年說的親事不算少,可全讓他給搞砸了。再由著他這樣瞎鬧,我謝家香火定斷在他的手裡!」
謝老爺為人一向豪爽,個性寬厚,今天勃然動怒,嚇得身邊的管事和丫鬟們都不敢多言,夫人則扯出絹帕直抹眼淚,嘴裡念著:「都怪我不好,只給謝家添了這麼一個混世魔王……」
見自己的怒氣傷了夫人的心,謝老爺心生悔意,忙安撫道:「這不是你的錯,生兒生女自是上天之意,你雖然只為我生了一個兒子,可咱的三個閨女個個乖巧孝順,不像她們的弟弟那般沉迷茶道,忘了祖業。」
「可女兒再好也是人家的……」想著叛逆的幼子和出嫁的女兒,謝夫人心裡的愧疚感愈加深重,歎道:「唉,我謝家酒莊怎會出個愛茶成癡的傻兒子呢?」
她的歎息再次激起謝老爺心頭的怒氣。
謝老爺將手中的茶碗用力往桌上一放,堅決地說:「別管他愛茶還是愛酒,這次不能再縱容他!我會親自去把他找回來,讓他立刻成親!」
謝夫人擦拭著眼角,懷抱希望地說:「也許成親後,他的心能安定下來。」
「老爺、夫人說得對,都說妻兒是秤砣,能穩住男人的心。一旦成婚,大少爺準能安心在家學釀酒。」管事安慰著主子。
「但願如此。」謝老爺沉重地說,心裡和其它人一樣,對狂放叛逆、從不把家法禮教放在眼裡的兒子這次是否會聽話,感到心中無底。
這一年來,他與夫人一直在為兒子擇親,指望用一房溫柔漂亮的媳婦綁住兒子飄泊不定的心,可每次親事八字還沒一撇,就被他以各種借口推辭,這次更是做得絕,竟乾脆來個避而不見。
大廳內氣氛凝重,大家都不明白,謝家龐大的家業和榮耀的地位為何引不起大少爺的興趣?早些年,他的率性行為被認為是年幼無知、玩性大,因此大家對他無心家業也不怎麼在意。可隨著年紀漸長,他嗜茶成癡,每每只為求得好茶而獨上茶山,四處品茗,且不惜重金購買好茶,卻對家裡偌大的酒坊不聞不問。
其實,謝大少爺志寧也和他們一樣不明白,為何生於名酒世家的他,就是厭酒如仇,滴酒不沾,唯獨對茶的癡迷有增無減?
此刻,坐在南下的馬車上,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絕不能留在家裡,乖乖地等著被「綁」進洞房。
雖說二十四歲是該娶妻了,可一想到要跟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陌生女人同居一室,共守酒窖,他就猛打哆嗦。不,他才不要只為了繼承家業、對得起祖宗就將自己的後半生束縛在一個女人身邊呢!
就算要娶妻,也不是現在這個時候。至於家業,有爹爹在,他絲毫不擔心。對他來說,實現心中長久以來的夢想——探訪西南茶馬道,尋找藏在遠方深山密林中的、最芳香純美的步日茶才是最重要的事。
在與他相識後不久,何不群完成了探險騾馬古道的「壯舉」,雖然回途中遇到山賊打劫,搶光了包括步日茶在內的所有貨物,但仍帶回許許多多關於那條險路上的風土人情和壯美景色的記憶。
何不群對騾馬古道和步日茶的生動描述,讓他更加期待二十歲生辰的到來,屆時,何不群將信守承諾,帶他同往西南,一睹異域風情,一嘗香茶滋味。
可惜就在他將滿二十歲前,何不群在茶山意外墜谷,摔斷了一條腿,直到半年前才恢復送茶的工作,但瘸了腿的他身體大不如前,已不能繼續走遠道。
謝志寧雖然很遺憾不能與他同行,但仍決定獨自完成少年時的夢想。
何不群介紹他到杭州茶山去找他的好朋友,一個名叫苗大勇的馬幫頭人做為嚮導,那人本是西南人,為人豪爽,勇猛耿直,對騾馬古道非常熟悉。
現在,謝志寧認為正是他夢想成真的時候。他已經為探尋步日茶做了多年的準備,春天上路,到西南時正值步日茶成熟的夏秋之季,既可買新茶,又能避開家裡的逼婚,兩全其美,何不快哉!
於是乎,帶上足夠的盤纏,他沒給家裡留話,就隻身上路了。
數日後,他已站在杭州茶芽萌發的茶山上,欣賞著朝陽中的美景。
杭州水美,美在這裡有天仙神池——西湖;杭州茶香,香在這裡的地理氣候。
西湖四周的山巒雲霧繚繞,雨量充沛,土壤結構疏鬆,土質肥沃,因此茶樹根深葉茂,常年瑩綠。
謝志寧的身後傳來採茶女嘰嘰喳喳的咬耳朵聲:
「快看,那位俊公子又來了!」
「你現在才看見啊?人家早在那裡站半天了。」
「看他的穿著,不似茶商,也不像讀書人,該是京城闊少爺吧?」
「剛才在茶坊,我聽他打聽馬幫頭人苗大鍋頭的下落,說要去步日鎮買茶。」
「真的嗎?他瘋了,步日鎮可遠呢,聽說就算過得去茶馬道,也難過蠻鄉寨,難怪他要找苗大鍋頭,除了苗家馬幫,誰又能從杭州直走步日鎮?」
「可惜苗大鍋頭三日前就走了。」
「是啊,不過他可以明年春天再來,苗家馬幫那時都會來取茶。」
女人們的議論一句不少地隨風入耳,感受到眾多好奇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謝志寧轉過偉岸健壯的身軀,對茶樹後的她們報以似笑非笑的一瞥。女人們立刻哄笑著散了開去,卻又並未離得太遠,每一雙眼睛仍從斗笠下偷偷瞟向他。
而他則邁著大步,穿過染上霞光的淡淡霧藹往山下走去。
錯過了苗家大鍋頭確實可惜,但他不會放棄,不會等到明年再來。這次他無論如何也要走一趟夢想中的騾馬古道,看看這條近年來因為朝廷的「茶馬互市」新政而更顯神秘誘人的「茶馬道」究竟通往何方,究竟是啥模樣。
茶坊東家告訴他,苗大鍋頭從這裡取走去年所訂購的茶後,還要進城馱其它貨物,因此他們也許還在杭州,就算他們真的離開了,他也有信心追上,因為滿載貨物的馬幫隊是不可能走得快的。
下了茶山,他到城內騾馬店打聽。苗大鍋頭在茶馬道上的威望,使他很快就得知,苗家馬幫隊已於兩天前離開了杭州。
本想追趕,可天時已晚,沿江而上的船早已出航,騾馬店內也難找到適合遠途的馬車。於是他在碼頭找好明日出航的可載客商船後,便開始尋找好茶鋪。
聽人說,城裡的吳氏茶苑專售珍貴名茶,尤其是其中有位煮茶女煮出的茶更是讓人一飲上癮、難以忘懷,於是他專程前去拜訪。
走近那幢處於鬧市,卻秀雅別緻、翠竹環繞的小樓,撲鼻而來的茶香立刻令他精神一振:這裡果真有好茶!
茶鋪環境清幽,富有田園風情。所有的欄杆、牆板均木紋顯露,茶桌、凳椅也以天然姿態見人。茶樓門口,設有錢籠,品茗客在此付錢後入內即可盡情品茶。
可惜茶堂內人滿為患,好客的主人已盡力安置每一個慕名而來的客人,但他仍只能像其它晚到的品茗客一樣,立於廊簷柱下,期待著早來的客人離座讓位。
他暗自打量著這個雖然擁擠,卻整潔明亮的大堂。
茶鋪主人顯然很有自信,為了讓茶客在品茗的同時一睹其碾茶、洗茶、煮茶和倒茶的高超技藝,而將其煮茶的過程完整地呈現在茶客眼前。
煎水用的巨釜和煮茶的交床、放置茶餅的案板,及茶碾、籮、合一應俱全,醒目地安放在大堂口。負責運水的茶工將清水源源不斷地注入槐木水方內,一名女子站在小巧精美的茶碾前,將事先在文火上烤好的茶餅緩緩碾成粉狀茶末,再用茶籮過籮,剔除其中的粗梗、硬片後,將精細的茶粉置於茶合中。
而她身邊的煮茶女則是人們目光的焦點。謝志寧只看她一眼,立刻就被她吸引了,而他絕對相信,吸引他的不是她清秀的容貌和動人的身材,而是她候火定湯的微妙之處和那柔中帶剛的一招一式。
「文火、明火、團火……」她眼神專注,口中不時發出輕柔的聲音,而燒火小廝跟隨著她的指令,讓巨釜下的火舌變換不同的火勢,她則一手拿銀質小杓,一手握竹夾,腰身柔軟靈活、動作熟練優雅地從茶合內量取茶末,放入絲織漉水囊內沖洗,再放入茶釜中煎煮,在起湯前,再往茶湯裡投放少許鹽花。
就在謝志寧沉醉在她的曼妙移動間時,一碗香馥若蘭的茶水被送到面前。低頭看茶湯,茶香撲鼻,他的心神再次為之一蕩。
白釉蘊銀的邢瓷茶碗,雖不及釉色青翠的越瓷茶碗如冰似玉、清雅高貴,但仍是時下茶具的珍品,襯著那光潔如雪的碗壁,茶湯更顯杏綠,清澈明亮。
在手中觀賞良久後,他終於輕呷一口,頓時神清氣爽,齒間流芳,回味無窮。
就在他一邊嗅著那清香芬芳的茶湯,一邊細細品嚐、暗讚不已時,卻被人撞了手肘,手中的茶碗一晃,大半碗清茶灑到了地上。
他正懊惱得不知該如何罵人時,一個尖銳的嗓音響起。
「無禮!如果不愛飲,退回茶湯、取回茶資就是,為何作踐茶湯?」
抬頭一看,原來那個在釜前忙碌的煮茶女已來到面前。只見她粉面玉頸,淡眉疏目,雖說不上特別漂亮,卻自有一種神韻撼人心房。
不在乎所有人都看著他們,謝志寧朗聲解釋道:「在下並無作踐茶湯……」
「此為證據,休得狡辯!」女子指著地上的茶水跡憤然打斷他。「你將我精心煎煮的好茶湯胡亂祭了土地公,還有什麼資格飲我的茶?出去!」
見她不聽他的解釋,還想趕他走,本來就因灑了芳茗而懊喪不已的謝志寧情緒更壞了,當即言詞犀利地說:「茶是靈秀之物,飲茶令人清和寧靜,超然界外。姑娘難道不覺得煮茶之人也當心平氣和,方可領悟茶之靈性,得神仙之味嗎?」
那不也是她對茶的見解嗎?女子心頭一震,看向他。當四目相接的剎那間,彷彿電光劃過,她渾身一顫,呼吸一窒,無法移開視線,一種令人不安的怪異氣氛像晨間濃霧般,瀰漫在他們之間。
但她畢竟不是輕易就會被嚇到的女子,震懾轉眼即逝,她努力忽視心頭顫慄的感覺,語氣僵硬地說:「那麼說,是小女子茶湯煮得不好,公子才倒了它?」
「不是。」他不想因這點小事壞了品茗的興致,更不願就此被冤枉趕走,因此克制地解釋道:「茶湯極好,只因被人撞了手肘,在下才灑了茶湯。」
「真是這樣嗎?」煮茶女顯然不相信他。茶鋪開張三年以來,生意一日好過一日,每天都人來人往,從未發生過灑了茶湯的事,這教她如何能相信?
她的語氣讓謝志寧非常生氣,他可不是隨便被人冤枉的,更何況這個固執得像頭牛似的女人一心想將他趕出茶鋪,教他如何能忍?他當即譏諷道:「本公子所言句句屬實,姑娘如此咄咄逼人,竟能煮出高潔清雅的好茶,真是一奇!」
煮茶女被他尖刻的話一激,反而冷靜了。瞟過他身前身後擁擠的客人,她有點心虛了:難道真是自己誤會了他?
再看這位錦衣紈褲的公子,衣著打扮貴氣卻不奢侈,神態舉止狂放不拘但並不失禮。言談不似江南書生,也不像官宦子弟。此刻,那張五官端正的臉龐因為生氣而緊繃,冷漠的眼裡有種讓她目眩的光芒在閃耀,而他褐色的肌膚和勻稱強壯的身材,應該是長期在戶外行走的結果。
再次與他熾烈的黑眸對上,她感到血液奔湧至頭部,令她有頭重腳輕之感。
此人雙目明亮,氣度不凡,定然是敢做敢當的人,看來是自己發錯了脾氣。況且生意人當以和氣生財。如此一想,她不由深感羞愧,一改怒容,面帶微笑地對他屈身賠禮道:「公子說得對,小女子不該一時情急,錯怪公子,自當以茶謝罪。」
正在氣惱中的謝志寧被她輕盈的一鞠和羞怯的一笑弄亂了心,看著她轉身離去竟忘了該做出響應,只是在心裡歎道:這女人變得可真快,剛才還對他發怒,此刻就對他燦笑。
雖然她對他的指責仍讓他氣惱不已,但看看那白裡透紅的腮,怒中帶媚的眼,嬌俏含羞的笑……還有那令人迷醉的茶湯,哪一樣不觸動著他的心弦呢?
就在他失神之際,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將一碗茶湯送到他眼前。「這是我家掌櫃送給公子的賠罪茶,請公子飲了這碗茶,所有怨氣都消散吧。」
「你家掌櫃?」接過香茶的謝志寧納悶地問。
女人「噗嗤」一笑。「公子灑了我家掌櫃煮的茶,還差點兒被趕出去,怎麼一轉眼就忘了呢?早知如此,這賠罪茶就不必送了,不如讓奴家端回去吧。」
女人作勢伸手,謝志寧驚醒,一手護住香氣襲人的茶碗連聲道:「原來那位姑娘是你家掌櫃啊,那這茶我是一定要飲,否則豈不辜負了主人一番美意?」
女人笑笑,轉身要走,卻被他喚住:「這位大娘請留步。」
「公子有何吩咐?」女人站住,一雙精明的眼睛睇著他。
被她直愣愣地盯著,謝志寧並無不快,反而舉碗就口,輕啜一口茶,咋舌回味後讚道:「好茶!」隨即迎向對方詢問的目光。「貴掌櫃煮得一手好茶,以茶賠罪本已足夠,可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
「公子請說。」那女人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神態。
此刻又有一波客人進來,大堂內顯得更加擁擠了,可是女人並無匆忙離去的意思。謝志寧由此判斷,她與那位煮茶女之間肯定不僅僅是主僕關係,說不定是那位姑娘的親人。因此大膽問道:「在下乃長安人氏,一向喜好品茗,今日慕名而來,有幸得品二碗茶,深感貴鋪之茶勝似瓊漿玉液,因愛之甚深,故能否求得此二茶及貴鋪掌櫃之芳名?」
女人臉上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謝志寧也以「那又如何」的笑容作答。
面對這張年輕的臉上自信而狂狷的笑,世故的女人當即回應道:「要知茶名不難,方才公子灑落地上的是西湖花茶,此刻所飲是溪州靈溪茶,可是想知道奴家掌櫃的芳名,公子得靠緣分和運氣囉。」
謝志寧正想回答,卻見一名夥計跑來對女人說:「青姨,老爺要見你。」
「老爺回來了?」女人面露喜色,得到夥計肯定的答覆後,立刻回頭對謝志寧說:「奴家有事,不能相陪,公子請自便。」
說完便往大堂後方的屏風走去,繞過茶釜時,她停足對忙碌中的煮茶女說:「小珚,老爺回來了,我去後面看看。」
「我爹回來了?」煮茶女抬頭看著她,面帶喜色。「快去吧,這裡沒事。」
女人快步消失在屏風後。
因距離不遠,又一直注視著中年女子,因此她二人這段簡單的對話全入了謝志寧的耳,他當即暗喜:原來這個煮得一手好茶的女掌櫃名叫小珚。
看來他的「緣分和運氣」還不差。他輕啜芳茗,心裡不無得意地想。
「吳氏茶苑」,那她自然姓吳囉。
小珚,白皙如玉,玲瓏纖細。真是名如其人,這個名字配她再合適不過。
看著那嬌小的身子在巨大的鼎釜茶壺間移動,聽著她向挑剔的客人介紹茶餅的特點,及對各種關於茶的問題的解答,謝志寧由驚訝轉而欽佩,進而心動。
她的茶知識非常豐富,除了熟知西湖茶外,對雅州蒙頂石花、湖州紫筍、紫邑毛尖、東川神泉、小團、宜興陽羨茶等等也無不知曉。而最令謝志寧心動的,是她對茶的熱愛和癡狂,那絕對不比自己差。
看她煮茶、聽她評茶,一個主意在他心裡漸漸成形。他一向知道自己要什麼,這一次,也不例外。
吳小珚快樂地忙碌著。出生於茶商之家的她,自幼在茶餅茶香中長大,對茶有著天生的感悟,稍微年長後更是酷愛茶藝,喜歡品茶評茶,尤擅煮茶。在她十五歲時,爹爹為她開設了這間茶鋪,從那以後,她對茶更加投入。三年來她跟各種愛茶的客人說茶論茶,借助爹爹的茶行買來各地有名的茶餅,再經過自己的配製燒煮,形成獨特的風格,不僅遂了己願,也讓「吳氏茶苑」生意興隆,聲名遠播。
日頭偏西,熱鬧了一天的茶鋪終於客盡茶涼。小珚與夥計們忙著熄火收釜,清洗茶具,打掃廳堂,可是靠牆一張桌子前還有位客人沒有離去。
當認出他正是早些時候因誤會而差點兒被自己趕走的公子時,小珚有點吃驚,忙走近他問道:「公子……你還需要飲茶嗎?」
謝志寧搖搖頭。
「那你為何沒有離開?」
「等你。」
「等我?」小珚的嘴巴因驚訝而大張,想起兩人曾發生過的不愉快爭執,又趕緊閉上嘴,戒備地問:「因為先前的誤會?」
見她神情緊繃,謝志寧咧嘴一笑:「別擔心,你煮的茶有消氣化怨的功能。」
「真的嗎?」小珚不大相信地看著他,他頗具魅力的笑容並未讓她感到輕鬆。
他的牙齒潔白而整齊,與他褐色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他雙手交握擱放在桌面上。他平穩的目光掃過她的面龐,再緩緩移到她苗條的身軀。雖然他神態自然,但灼熱的眸子閃著令人費解的光。直覺告訴她,這位看似漫不經心的公子哥兒,其實並非像外表看起來的那般簡單。
「我像那種小肚雞腸的男人嗎?」看出她的防範,謝志寧故作驚訝地問。
被他看出心思,小珚顯得不自在,但仍鎮定地問:「那公子等我做什麼?」
「說說茶事。」
一聽到「茶」,小珚的戒心去了大半。「公子請說。」她熱誠的眼發出邀請。
「請坐。」這個邀請是個鼓勵,謝志寧朝對面努努嘴,示意她坐下,開門見山地問:「姑娘對茶頗有研究,不知是否聽說過步日茶?」
「步日茶?」小珚臉上閃過渴望、興奮和遺憾等複雜的表情。「當然有,可惜那茶出自西南,路途遙遠,有難以逾越的高山險水相阻,無人能達。」
「並非無人能達。」謝志寧神情淡淡地說:「我近日就要到那裡去。」
「你?!」小珚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真的要去?」
「當然是真的,否則我從長安來此幹嘛?我為了領略茶馬道的雄峻,品嚐步日茶的甘美已經做了多年的準備。」
「步日茶是愛茶人的夢想,可是自它出名之日起就貴為貢茶,普通茶商別說買賣,就連見都難得一見。」小珚難掩落寞地說:「我爹爹曾多次嘗試前往,但每次都只走到巴蜀就因茶馬道路險水激流而無法再繼續前進。」
「是的,聽說很多人都無功而返。不過我一定能成功!」他自信地說。
小珚的雙肘撐在桌面上,目光閃亮地望著他。「你何時上路?」
「明天。」
「明天你就要走了,獨自一人嗎?」小珚難以想像,這個長得雖然英俊,但神態懶散,動作笨拙,連茶碗都抬不穩的男人竟想獨闖險關?
「不,朋友介紹了有經驗的嚮導給我,我會跟隨他們一同去。」
「你真幸運,如果我是男子該多好,那我一定也會做同樣的事。」小珚忍不住說出心裡的話。「老實告訴你吧,我曾想跟城裡的馬幫大哥去,可沒人願意帶我同行,後來我想女扮男裝獨自前往,可爹爹和青姨都不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謝志寧同情地說:「像你這樣的愛茶人,得知好茶卻無法品茗,確實是件令人難受的事……」
他的話挑起了小珚心中的渴望。從聽說西南步日茶有幽蘭清菊之香,甘露蜂蜜之甜後,她一直渴望品嚐它,更希望自己的茶鋪裡也能煮出這種名貴茶湯。可惜由於步日茶千金難求,她至今未能得到那寶貴的茶。
對方的話仍斷斷續續進入耳中。「我回來時,可以送你一餅嘗嘗……」
「何必送我?讓我跟你同去不是更好?」未經深思,此話已衝口而出,雖然唐突,小珚卻發現這是個好主意。因此當謝志寧一言不發地看著她時,她站起身,急切地保證道:「真的,讓我跟你同行吧,我不會給你惹麻煩。」
謝志寧懶洋洋地說:「山高路遠,你不行。」
「我經常上茶山,走山路很在行,也許你都不及我。」她急忙表白。
「人人都說茶馬道上艱險重重。」
「我不怕危險。」
「你的茶鋪怎麼辦?」
「好辦,讓青姨打理,每次我出門時,都是這樣。」
「我們沒有女性同伴。」
「沒關係,我可以女扮男裝。」
「那倒沒有必要,只怕你會感到不自在。」
「不會的,我又不是沒跟男人打過交道,況且我會使「無影刀」,沒有賊人敢欺負我。」
謝志寧半閉的眼睛猛然大張。「無影刀?」
「是啊,你看——」隨著話音,她手腕一轉,像變戲法似的,謝志寧眼前出現一把手掌長,兩指寬,斜刃鋒利的短刀。
「那是真傢伙嗎?」他斜眼瞅著那把冒著森然冷氣的短兵器。
「當然,看茶簽——著!」她手一揚,本想射桌上的三角竹片,不料小刀竟直飛往謝志寧面前,深深扎入距他手腕不過寸許的木質桌面上,兩人都被嚇了一跳。
「呃,手滑了。」她面色發白地乾笑道。
謝志寧將那把小刀拔出來,在手裡轉動一圈後,扔回桌面,語帶警告地說:「這嚇不了賊人反而可能嚇死自己的東西,你最好不要再拿出來。」
「你說什麼呀?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寶刀呢。」
「哪兒來的?」想著她低劣的刀技,他問。
「青叔送我的。」
「那是誰?教你玩刀的人嗎?」
「是的,他是青姨的夫君,也是我爹的保鑣,三年前染病過世了。」小珚取回刀將它收好。這次謝志寧看清了,它就放在她繫於腰帶上的繡花荷包裡。
看著那只沉甸甸的荷包,謝志寧暗想,有誰會料到這麼漂亮的繡花荷包內,竟藏了把能致人命的小刀?由此可以看出這個女孩不同於其它女人的另一面。
很好,剛強、有個性的女人正是他首選的條件,至於刀技,他可忽略不計。
他站起身,而她卻擋在他的前面。「我們話還沒說完,你怎麼能走呢?」
「我說了,你不行。」他依然神態淡淡地說。
他越擺出拒絕她的姿態,小珚心意越堅,仰著臉問:「為什麼不行?」
「因為就算我答應你,你爹也不會讓你去。」
「會的,這次他準會讓我去。」
「從前不讓,這次有何不同?」
「當然有不同,只要你答應帶我同行,我保證說服我爹。」
謝志寧看著她堅定的笑容,終於點頭道:「好吧,明早運河碼頭見,開船時沒有看到你,我是不會等的。」
「太好啦,謝謝你!」小珚高興地抓起他的大手搖了搖,隨後又丟開,快樂地往後堂走去。「明天開船時,你一定會看到我!」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後,謝志寧才離開已經關門熄火的茶鋪。
他心中暗自高興,因為事情正如他所預期的發展。他絲毫不懷疑,明天那個令他心情起伏不定的可愛姑娘一定會出現在運河碼頭,他將因為今天的靈機一動而得到一個茶感極佳、目光獨到的得力助手,一個具有獨特魅力的煮茶姑娘。
想到這兒,他對這次的西南探險有了更多的嚮往和期待。
吳小珚自然也很高興。經過努力,她終於獲得行萬里路、尋步日茶的機會。現在,她將說服固執的爹爹和心軟的青姨,她一定能說服、也一定要說服他們。
她所不知道的是,這個機會並非她爭取來的,而是謝大公子有心提供的,若非如此,就算她有再大的本事,會耍再厲害的「無影刀」,也不可能與他同行。
不過,這是謝大公子的秘密,他寧願永遠都不讓快樂的吳小珚知道。
翌日,東方的太陽將整個運河照亮。
謝志寧站在即將起錨的商船上,注視著從遠處奔來的嬌小身影,當看到她身後跟著的男子身背巨大的包袱時,他緊繃的雙肩悄然放鬆。
「等等我——」
吳小珚大喊著一路奔來,急匆匆地踩上碼頭通往大船的跳板。如果不是謝志寧及時迎上去,將她「架」上船的話,她也許會因為腳步太重而被那富有彈性的跳板「彈」下河去。
「快,把包袱扔上來!」還沒站穩,她就衝著岸上的夥計大喊。
那個大包袱沒頭沒腦地被拋上船,這次又是謝志寧伸手從她頭頂將包袱接住,否則,恐怕她會被那個沉重的包袱壓到甲板縫裡去。
「嘿,笨東西,這樣扔還不把我的寶貝摔壞?」她氣嘟嘟地對著岸上傻笑的夥計吼。從那氣勢看,如果不是跳板已被撤除,她真會跳回去給那夥計一頓打罵。
「我說姑娘,你這個樣子,是準備去趕集呢?還是找親戚?」
低沉的聲音讓她停止了吼叫,回過頭來。「什麼意思?」
謝志寧攤開手。在他腳下,敞開的包袱露出了衣物、毛毯、雨披和一堆大小不一的鐵盒,甚至還有一套完整而精美的純銀茶具。
「嘿嘿,有備無患,旅途順當,以後就靠你來背它了。」
「那你呢?」
「這個,才是我的責任。」她笑嘻嘻地拍拍身上的小包袱。
這女孩確實是個行事有方的人。看著茶具,謝志寧揚起雙眉,笑了。
第二章
「吳小珚,你給我坐好!」
當船在水波浪潮中起伏時,謝志寧一把將不安穩的女孩壓坐在身邊。
小珚吃驚地瞪著他。「你知道我的名字?」
原以為他們會就這樣以陌生朋友的方式走完全程,不料突然聽到他口中蹦出自己的名字,這怎能不讓她吃驚?
謝志寧得意地微笑。「這令你感到奇怪嗎?」
「唔……不……」小珚轉念一想,自己是開茶鋪的,要獲悉自己的芳名當然不難,因此噘嘴道:「不公平,你知道我的名字和家世背景,我卻除了你是京城來的好茶客外,對你一無所知。」
「知道那些已經足夠了。」謝志寧的笑容裡多了戲弄的色彩。
「那怎麼會夠?像現在,你喊我名字,我該如何稱呼你?總不能一路喊著「公子」吧,我可不想讓人以為我是你的丫頭、奴婢什麼的。」
飽含戲弄的眉隆起,謙卑的詞語從那佈滿笑紋的嘴裡逸出。「讓名震杭州的吳氏茶苑掌櫃當我的奴婢?那我可該死了。」
看著那一點都不謙卑的俊容,小珚烏黑的眼珠一轉。「好吧,如果你不告訴我你的名字,那我就不跟你說話,你也別想喝到我煮的茶。」
她的前一個威脅毫無意義,可後一個則讓他暗呼不妙。設計拉她同行,除了對她有種無法解釋的欣賞外,更主要的就是為了讓自己一路有香茶陪伴,如果她真將此威脅付諸行動,而他又不可能放下身段求取茶湯,那他不是虧大了?
於是他聰明地不再逗她。「我姓謝,名志寧,正如姑娘所說,來自長安。」
「志寧,謝志寧——」小珚若有所思地複述著他的名字。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她柔柔地喚著,謝志寧忽然有種熱流襲身的感覺,身體忽熱忽冷,他頓時慌張起來。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讓他有這樣的感覺,當然,也從來沒有一個女人以這樣輕柔的方式呼喚他的名字。
幸好小珚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未察覺他的異常。
「姓謝,來自長安……」她探究的目光在他臉上打轉。「你與享譽天下的「謝家黃酒」有關係嗎?」
他很想說謊,但她明亮的眼睛讓他做不到,於是勉強承認道:「有一點。」
他敷衍的語氣讓好奇心極重的女孩很不滿意,她追問道:「「有一點」?那是什麼意思?」
他轉開眼睛望著水面上來往的船隻,淡淡地說:「意思就是有小小的關係。」
見她還想再問,他陰鬱的目光忽然轉向她,臉上露出一抹不算開心的笑。「怎麼突然盤查起我的家底來了?此刻才對我不放心不嫌太晚了嗎?」
說這話的目的是要堵住她的嘴,可看到她真的沉默時,他有點後悔了。
小珚怔忡無語,他的話彷彿一記重錘敲在她的心上。
從聽他說到步日茶起,她就一心只想著跟他去買茶,根本沒想過他是一個「陌生男人」,跟他同行既不合適,也很冒險,難怪爹爹和青姨開始時堅決反對。
憶起昨晚自己很不光明正大地利用爹爹與青姨的曖昧關係和青姨的罪惡感,迫使他們答應自己遠行的經過,她感到羞恥,也對自己的唐突行為無法釋懷。
為什麼一向排斥與男人獨處的她,這次像著了魔似地,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就對一個高深莫測的男人動了心——非常強烈地動了心,甚至連他的姓名都不問就跟隨他遠行?難道這一切只是為了早已名聞天下的茶馬道和步日茶嗎?
她困惑地看向他,而他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雙眸深處彷彿有兩簇火花在閃耀,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著,她急忙將目光轉到船舷外。
是的,就是因為那個原因,她才求他帶她同行。
撇開內心的異樣反應,她在心裡為自己辯護——也是因為那個原因,她才會興奮得一夜難合眼,直到天明前才睡著,害她今晨差點兒醒不來,錯失船期。
「他們讓你來?你爹爹和乳娘,那個女人——嗯,青姨,她是你的乳娘吧?」
他面色平靜,語氣中不帶絲毫怒氣或戲弄之意。
這是一張英俊的臉,雖然不能提供她安全感,卻對她有獨特的吸引力。當他用充滿關切的眼睛看著她時,她就忍不住對他說真話。「是的,我很小的時候娘就去世了,那時青姨剛好嫁給青叔,是她照顧我長大。」
「那你是怎麼說服他們讓你跟我去冒險的呢?」對這點,他真的很好奇。
「你真的想知道?」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他,他覺得那裡彷彿深得可以藏住好多東西,可又淺得隱藏不了任何情緒。
「是的,我真的想知道。」他對著那閃亮的黑瞳點點頭,發現自己對她的一切都很感興趣。
她出乎意外地歎了口氣,皺著眉頭道:「希望我告訴你以後,你不會認為我是個壞姑娘,雖然我確實很不孝。」
看著她皺成一團的小臉,他很想笑,卻嚴肅地說:「我保證不那樣認為。」
「我告訴爹爹我們不是冒險獨行,還有嚮導帶路,路上會很安全順利,還說三個月內一定買回步日茶,保證能給茶舍和茶行帶來更多的生意。」
「這樣,你爹爹就同意了?」他不相信地問。
她的神情變得不自然起來,拉扯著平整的衣袖。「當然……不是這樣的。」
他不願放棄陷她於窘境的樂趣,目光如炬地追問:「那你是怎樣做到的?」
「我說如果我離開家幾個月,他和青姨就可以享受兩人生活,不需要再為了躲開我而偷偷摸摸的……唉,你不要再問了,總之我讓他們難堪,讓他們顧不上再反對我,還對我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對了。現在,你要罵我,還是笑話我?」
「我既不會罵你,也不會笑話你,我只想知道,你希望他們成親嗎?」
她的頭猛地抬起看著他,而她眼裡的茫然讓他感到心痛。「我不知道。雖然我不記得我娘了,可是我記得青叔,他對我很好,對青姨也非常好,如果青姨變成了娘,我會覺得對不起青叔……他們,爹和青姨怎麼能做那樣的事呢?」
痛苦和煩惱明顯地寫在她的臉上,那小臉上的每一道皺褶都拉扯著他的心,讓他很想熨平它。而這樣的感情衝動,對他來說是非常罕見的。
「你愛你爹爹和青姨嗎?」
「他們是我唯一的親人,我當然愛他們。」
「那你願意看到他們快樂嗎?」
「願意。」這是真心話,每當爹爹或者青姨不開心時,她的心情也會很鬱悶。
「那麼讓他們自己做決定吧。」他勸導她。「他們是孤獨的成年人,知道自己要什麼。」
小珚不語,望著河水回味著他所說的話,想起自己第一次發現爹爹與青姨親熱時的震驚與厭惡,以及從那以後對兩個心中有愧的大人的種種刁難,還有昨晚當她以此要挾他們放她遠行時,爹爹和青姨臉上露出的複雜表情……
所有的一切糾纏在心裡,她想不通,也弄不懂,沮喪地發出一聲不知說過多少次的詛咒:「該死的,他們為何要那樣?!」
「不必咒罵,等輪到你時,你會明白原因。」他冷靜的聲音刺激著她。
「輪到我?」皺眉看著他,她的心情更亂更糟了。索性轉開眼誰都不看,空下腦筋什麼都不想,她緊抱著曲起的雙腿,將下巴擱在膝蓋上,眺望著晴朗的天空和百舸爭游的河面。
謝志寧也不打攪她,從懷裡取出一張畫在羊皮紙上、不怕水浸的地圖,這是一張他早已熟記在心的路線圖,是他在何不群的指導下繪製的。這幾年無論到什麼地方去,他總是隨身攜帶著這張圖,有空就拿出來看上幾遍。
圖上的每一點、每一線都關係著他此行能否成功,所以他不敢掉以輕心。
「那是什麼?」看到畫得密密麻麻的圖,小珚拋開煩惱湊了過來。
「路線圖。」他說:「如果追不上嚮導,我們就得靠這張圖指引了。」
小珚看不懂那張圖,轉而問:「嚮導是誰?他為何沒有等你?」
「本來我沒想要現在就動身,因臨時把計劃提前了,未能及時告訴他。」謝志寧收起地圖,把自己與何不群的友情以及後來發生的事擇其要點告訴了她,卻隻字未提自己與長安謝氏黃酒的關係和為何突然提前動身的原因。
「這麼說,那位馬幫大鍋頭是走陸路離開杭州的,對嗎?」
「沒錯,是這樣。」
「那你不必擔心,他比你只早了兩日路程,一般情形下,水路比陸路快。馬幫馱著貨物走不快,我們能趕上他們。」
「但我們這一路去可是逆水行舟啊。」
小珚搖頭道:「不礙事,現在正是春汛期,船吃水好,走得不會太慢。」
她的話讓謝志寧暗自驚異。「你怎麼知道這些?」
「你以為只有你常年在外面走動嗎?我也常出外買茶呢。」她得意地對他說。「況且你別忘了,茶鋪是彙集各類人物的地方,我可以從不同人的談天說地中學到很多東西。」
「沒敢忘。」他開玩笑般地說,隨即又問。「你真的常出門嗎?」
「當然。」她聲音輕快,眼中不再有陰霾。「小時候,每年收茶旺季,我爹爹和青叔、青姨都帶著我去茶山幫忙,長大後,我大多獨自外出收集好茶。」
「你去過很多地方?」
「是的,著名的茶山我差不多都去過,還去過長安呢。」
「喜歡長安嗎?」他問,發現自己很喜歡這樣近近地看著她,聽她說話。她率真的語氣和靈活的眼神能讓人覺得陽光特別美麗,天地特別溫暖。
「喜歡,那樣繁華的京城誰不喜歡?」小珚稱讚著,又補充道:「不過長安城的茶鋪過於粗糙,不如江南茶鋪有情調。」
「那你何不到長安去開間江南情調的茶鋪?」
她立刻開心地說:「也許有一天我會,而且我相信生意一定會很好。」
「我期待著那一天早日到來。」
他的表情十分平淡,可是他注視著她的眼眸深不可測,有種壓迫人的力量,每次與他對視,她就覺得呼吸困難。
她轉開眼睛,略帶羞澀地問:「你真的很喜歡我煮的茶,是嗎?」
「是的,很喜歡。」
「那你等著,我去給你煮來。」
她興致高昂地從他身邊的包袱裡取出必要的茶具,再取出一隻鐵盒。
「你知道哪裡能找到火嗎?」他問。
「當然,我很熟悉船。」她對他笑笑,捧著那堆東西朝船首走去。
看著她靈巧的背影,謝志寧露出滿足的笑容。
初見小珚時,他並沒有特殊感覺,只是對她的茶藝印象深刻,可是當她為了捍衛她的茶品而怒氣騰騰地訓斥他、誤會他,還想將他趕走時,他對她有了不同的感覺,那感覺太特別了,彷彿是失落已久的珍寶忽然被尋到,有種貫穿全身的欣喜和寬慰。特別是聽到她頭頭是道地說著茶經,看著她輕巧優雅地煮茶時,他的心霍然亮了,這正是適合他的女子,是他的同道人,於是他未經深思就決心把她帶走。
毫無疑問的,第一步他成功了。利用她愛茶、渴望品好茶的心理,他以當今最好的步日茶為誘餌,引她上鉤,終於將她帶離了家,與他結伴探訪久負盛名的茶馬道。下一步,他將贏得她的芳心。
他知道自己的作法完全不符合禮數,可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只要認定的事,他一定會去做,他相信自己的選擇和判斷絕對沒錯,小珚是屬於他的,因此,他沒有理由放走她。
前艙飄來茶香,他從甲板上站起,沿著她剛才走過的路走去。
這是一條運送綢緞布帛到京口去的商船,船主與兩個兒子和懷有身孕的妻子以船為家,底艙裝貨,主艙住人和載客,生活簡樸卻安適穩定。
當他循著茶香找到爐子時,船主的妻子正邊飲著茶湯,邊稱讚小珚的手藝。看到他來,那個女人連忙挪動笨重的身軀想讓座給他,但被小珚攔住。
「大娘無須拘禮,我家大哥只是尋茶來了,這碗茶湯留給你飲用。」她指指女人身前的茶碗,再用眼神示意謝志寧隨她離開。
其實根本不用她示意,謝志寧在看到那個女人大腹便便時,就已經停在了船艙口,此刻更是退到了甲板上。
「大娘快生產了,男人還是迴避著好。」走回他們暫居的後艙時,她說。
「那當然,昨天租船時主人沒說,不然我也不會過去。」
她笑道:「不怪你,是我的茶湯惹麻煩。」
看看她手裡的茶壺,他開心地說:「說得沒錯,你得親自為我斟茶謝罪。」
「沒問題。」
兩人說笑著在甲板上坐下。
初春的空氣雖然有點涼,但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十分舒服。
日落時,船泊在青龍碼頭過夜。
船主一家邀請謝志寧和小珚跟他們全家聚在前艙甲板上吃晚餐,那是他家的小兒子用魚網打來的一堆魚蝦海蚌,飯後小珚為大家煮了茶。
美食加香茶,讓每個人都吃得十分滿意。
入夜,清風微寒,岸上華燈綻放,與夜泊碼頭的一盞盞船燈交相輝映,點綴著寧靜的夜晚。悠揚的小曲在河面上飄蕩,分不清那是岸上的歌女之聲,還是河邊的漁女低唱,那輕柔婉轉的歌喉讓夜晚顯得更加安詳。
月亮悄悄地爬上了天空,謝志寧佇立在船舷邊,欣賞著這在長安或北方任何城市都看不到的美麗景色。一幢幢屋舍在遠處的岸邊招搖地矗立著,那樓閣重簷上吊著的宮燈,就像妖媚女子越是到了夜間越是風情萬種,越是蝕骨媚人……
「這裡好安靜,是嗎?」小珚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她站在他身邊,近得讓他能聞到她身上獨特的香味,那是一種混合著茶香和少女體香的味道。
看著在月光下更加秀麗的她,他忽然有種衝動想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可是他沒有,他的雙手緊緊交抱在胸前。
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她繼續道:「青龍鎮是江南河道重鎮,這裡每天都有數以百計的船隻通行或停泊。」
「這裡真美。」他遠眺著前方欣喜地說。
「你以前來過嗎?」
他輕輕搖頭。「沒有。」
「長安城也很美,可惜一到夜裡就一片黑暗。」小珚惋惜地說。
「是的。」他露齒微笑,注視著水波閃動的河面輕聲說:「我也不喜歡長安的夜晚,宵禁使那座美麗的城市變得死氣沉沉,我喜歡江南的夜景。」
潔白的月光照在他臉上,令他的面部輪廓顯得十分優美而柔和,小珚癡迷地看著他,心想他真是個俊美的男人,可是他的眼裡有種讓人捕捉不到的憂鬱。「你以後可以常到江南來嘛。」她邀請道。
「我希望我能。」他仰起臉望著越爬越高的月亮,笑容逝去,神情冷漠。
她熱切的目光追隨著他:「為何這話我聽著,就像在否定這種可能呢?」
「你沒有聽錯,我是那個意思。」他依然神情索然。
「為什麼?是家裡的事嗎?哦——」她突然扯扯他的衣襟,等他低下頭來看著她時,即面色嚴肅地問:「你是不是家有妻兒,所以不能經常出門?」
他不語,俯視著她的幽暗眼神在夜色中,顯得更加深不可測。
她緊張地吞嚥著,發現很怕聽到他肯定的答覆。
他沒有回答她,卻在凝視她片刻後,頭一揚,發出沙啞而壓抑的輕笑。
「這個問題很好笑嗎?」他的目光讓她的心猛然一抽,接著就像打鼓似地亂跳起來。而他的笑聲讓她覺得很尷尬,很想伸出手堵住他的嘴,阻止那刺耳的笑聲。可惜他太高,她辦不到,只能懊惱地看著他。
「確實好笑。」他停住笑,再次俯視著她。「我看起來很像娶了老婆、當了爹的人嗎?」
他的話提醒了小珚: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年齡,對他的家世更是一無所知。
噢,真夠邪門的!一向討厭跟男人糾纏不清的她,這次到底是怎麼啦?!
見她忽然緊皺雙眉,一副苦惱樣,他好奇了。「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
聽到他是在模仿自己早先的口氣,她更感心煩意亂,語氣粗率地說:「當然難回答,因為我根本不瞭解你,誰知道你到底有多大。也許你已經很老,老得家裡早有一堆老婆兒女了。也許你很小,小得根本就不懂禮尚往來的處世之道……」
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口氣像極了好妒的女人,她戛然住口,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頭,連同剛才所說的那番話一起吞回肚裡去。
抬起頭迎上他關切的目光和笑容,她更加懊惱不已。
再開口時,他的語氣裡多了些認真。「如果你認為二十四歲很老的話,那麼我要告訴你我還沒娶親,更沒有一堆兒女。如果你認為這個年紀很小的話,我也可以告訴你,我懂得為人處世之道。」
「你真的沒娶——啊,當我沒說!」懊惱還在,可她管不住舌頭,再次說出讓自己後悔的話,她恨恨地一扭身子想走,卻被他從後面拉住。
「幹嘛要跑?把話憋在心裡可是很傷身的喔。」他逗她,但她仍一言不發地掙脫他的手,跑進了船艙。
謝志寧沒有跟她進去,繼續站在船舷邊遙望著寧靜的夜色,可是,他的心已經失去了寧靜。
一個懵懂純真的女孩打破了他的寧靜,可他並不生氣,反而有了更多的期待,期待在他的引導下,她能早日以同樣的熱情回報他的心。
剛才她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醋意,是那麼地令他高興。從她怨艾的眼睛裡,他彷彿瞥見她靈魂深處正在萌生的愛意。他相信,她的心最終會屬於他,可是目前,他得更有耐心,絕不能在剛萌芽而尚未茁壯時傷害了她的感情。
當漲潮的聲浪越來越高時,風也越來越大,他終於離開寒冷的甲板進入艙內。
一盞亮著的防風燈放置在艙角,船艙地板上鋪著厚厚的毛氈,小珚縮在被子下沉沉入睡,身邊給他留下了足夠的空間。
他捻滅燈,拉開被子,躺在與她相對的船艙另一邊,強迫自己忽視來自她身上的沁人體香,合上眼想著未來數月的艱苦旅程,漸漸進入夢鄉。
往後幾天,他們相處得更為融洽。雖然小珚仍不時冒出奇怪的問題讓他們再起爭執,但總是很快就過去。謝志寧常與船主和他的兒子們聊天,並幫點小忙。小珚則每天為他和船主一家煮茶,幫助船主夫人準備飯菜,沒事時,他們就愉快地坐在甲板上說著各自的趣事。不過大部分時間是小珚在說,謝志寧在聽。
商船晝行夜泊,數日後,到了姑蘇,船主帶著他的小兒子上岸購買補給,大兒子看船,謝志寧則與小珚上岸去逛集市。
當他們回到船上時,發現來了三個新旅伴:一對老夫妻和他們的女兒。
船主看到他們回來,立刻迎了上來,面露愧色地說:「謝公子,錢大當家是我的朋友,因身體不適,欲往京口求醫,故特來此等候。您看是否能容他一家三口上船,同往京口?」
從杭州出發前,謝志寧就要求船主此行不可再讓其它乘客搭乘,並因此付了豐厚的船資,船主也一口答應了他,可現在卻臨時加客。自覺失言背信的船主既無法拒絕朋友,又怕得罪客人,因此頗覺為難。
出乎意外的是,看似挑剔的謝公子非常通情達理,聽完他的話,只簡單地說:「既然這樣,就一起走吧。」他轉過身看看小珚。「你說呢?」
小珚道:「沒問題。」
聽他兄妹如此說,船主心頭一鬆,連聲道謝著去招呼他的朋友一家上船。
可是,船離開姑蘇不久,小珚的心情就壞透了。
因甲板風大,錢氏夫妻上船後就留在船艙內,而那位錢姑娘長得美麗嬌艷,卻一點都不知檢點,總是用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盯著謝志寧,彷彿他是這世上唯一的男人。更讓她氣惱的是,那女人一上船就更衣,換了套貌似禮服的翻領「半臂」;明明是春暖乍寒的季節,小珚自己還穿著高腰襦裙、對襟上衣,可她卻穿上了領口低垂,寬袖齊肘,袒露上胸的薄裳,連披帛都不穿。
此刻,看著她袒露著大半個胸部在謝志寧面前走來走去,她非常的不悅!
唯一給她安慰的是謝志寧似乎對她的存在沒有感覺。
他坐在艙外,埋頭專心擦拭著他們剛從集市舊貨攤買來的釜。那個小巧的、底方頂圓、帶內耳的煮水器用生鐵鑄成,耐摔打,很適合長途旅行使用。
「小珚,過來。」
就在小珚靠坐在船舷邊,憤怒地看著那個圍著他打轉的女人時,他頭也不抬地大聲命令她,彷彿一直知道她在那裡似的。
小珚本不想動,但看到那個女子熱情地向他走過去時,她動作神速地竄到他身前坐下,眼角瞄到那個女人噘著嘴,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
「你讓我擦這個,那你呢?」當他把壺塞進她手裡時,她幽怨地問。
他用手指刮一下她的鼻頭,笑道:「看美女,可以嗎?」
「不可以!」她一抹他碰過的鼻尖,惡狠狠地說:「你敢看試試。」
「你要怎樣?用無影刀對付我?」他繼續逗她。
發現那個女人向他們走來,她沒有回答,只是用眼睛做無聲的警告。
他站起來,俯身在她耳邊說:「美人生氣更好看。」
「找死!」她啐他,而他笑著跑向船尾。
「你哥哥好英俊。」身後傳來女人愛慕的聲音。
「是啊,他是個英俊的冷血鬼,你最好離他遠點。」小珚陰陽怪氣地說。
那女人卻雙手擊掌。「沒錯,他看起來是有點壞壞的感覺,可是那樣的男人才有味道。我夢中的男人就像那樣,英俊、瀟灑、還很……」
「到別處去找吧,這裡沒有你夢中的男人!」小珚沒耐性聽完她的癡話,提起鐵釜丟下一句話就走了。
當天夜裡,由於增加了三個人,艙房頓時變得十分狹窄。五個人並排一躺,船艙地鋪被塞得滿滿的,原來的被子也不夠用。
這個季節夜裡很涼,原來小珚和謝志寧各睡各的,來了新客人後,船主一家湊了半天,也只多得出一床被褥來。因此,有病的錢老爺獨自蓋一床,錢家母女和謝家「兄妹」就只能合蓋一床了。
對此,小珚與謝志寧都沒意見,兩人同睡一鋪多日,彼此早已熟悉,加上謝志寧不拘小節的個性極能化解小珚的尷尬和不自在。
因此,當謝志寧緊挨著她躺進被子裡時,她只是心跳亂了一會兒,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心跳雖然平定了,艙內也沒人說話,可是她卻覺得一點都不安靜。
睡在船艙另一頭的錢老爺發出惱人的鼾聲,錢夫人也不知怎麼地,總在捶打床鋪,嘴裡還不時發出「哼哼」聲,似對什麼不滿,就連躺在身邊的謝志寧也不像往日那般安靜,老是動來動去的。在不平靜中,她睡意漸濃,可就在即將入睡時,耳邊傳來謝志寧的低語:「小珚,咱倆換換。」
沒等她醒過神來,便覺身子一輕,一雙長臂已將她抱過,讓兩人換了位置。
她的意識與艙內的光線一樣混沌,只知道他與她交換了位置,現在,躺在靠艙板那面的是他,而她則被挪到了他與錢氏一家的中間。沒詢問他為何要這樣做,拉好被子後,她靠著溫暖的他,很快就睡著了。
可是尚在淺眠中,她再次被吵醒。
太過分了,連睡覺都不讓人安靜!她煩躁地想,迷迷糊糊中發現有什麼東西總想探進她壓著的被子裡來。她本能地壓緊被子,繼續睡。
可是恍惚間,她覺得自己正漂浮在寒冷的水面,四周空茫茫一片,只有潮濕冰冷的水覆蓋著她。她好累,好想睡,可是持續不斷的冷潮爬上了她的胳膊、小腿,以令人不安的方式試探地、緩慢地觸摸著她,像蠕動的蛇……
蛇?她最懼怕的生靈!她猛然驚醒,張大眼睛瞪著黑鴉鴉的艙頂。
潮水聲嘩嘩,船兒輕搖,好一陣她才完全清醒,記起自己在船上,而那在她胳膊和腿上移動的不是「蛇」,是人的手和腳,這將她徹底地嚇醒了,僵硬地躺著。
終於意識到是誰的手腳和它們為誰而來時,怒氣從她心底冒出。她猛然坐起,一掌拍向正試圖探進她衣袖的手。「你幹什麼?!」
艙內的鼾聲和「哼哼」聲倏然終止,一聲驚呼在黑暗中響起:「怎麼是你?」
「你以為是誰?」小珚的怒氣讓她無法壓低聲音,她摸索著想找燈火,可是老婦人的聲音阻止了她。
「花兒,安靜點!你不要臉,你爹娘還要臉啊!」
「娘,你睡你的,我又沒做什麼,只是摸摸而已。」令小珚生氣的女孩說。
「呸,摸摸……」小珚的嘴被一隻溫暖的大手蓋住,聲音隨即消失。
船艙那頭發出一聲嚴厲的低吼:「花兒,跟你娘換個位置!」
「爹……」
「滾過來!」老人氣喘吁吁地命令。
一陣「窸窣」聲中,錢家女兒不悅地嘀咕著,與她娘交換了位置。
當艙內終於安靜後,小珚完全失去了睡意。重新躺進被子裡,她的身子仍顫抖著,長這麼大,她從未遇過這樣齷齪的事。
謝志寧貼著她的耳朵悄聲說:「我不知道她會那樣,對不起!」
脛骨傳來的劇痛讓他差點兒痛呼出聲。她狠狠踢了他一腳作為回答。 |
|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