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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12:42:19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8:56 編輯

第一十九章 城門相送轍痕遠(上)

初冬的清晨,微風中都帶著凍透血脈的冰寒。屋外的地面上,早早便鍍上了一層薄霜。西面的天空尤是點綴著群星的深藍,但東方的已經褪去了瑰麗動人的絳紫,而漸漸暈起了漫天的紅光。

鳥鳴聲聲。冬天仍能留在西北的鳥類,多是褐羽白肚的麻雀,在屯有大量糧秣的伏羌城中飛來跳去,嘰嘰喳喳仿佛在和應城中軍營點卯的號角。

待到雞鳴,兩間營房中的民夫們早已起身。他們已不再需要韓岡督促,都自覺地收拾起行裝。經由昨日一戰,韓岡在民夫心目中威信已著,沒人敢在秀才公面前稍顯怠慢。因為處理過傷患,有了一點威望的朱中,不知何時已經成了民夫們的頭領,當先收拾好行李,走到軍官廂房門口。

朱中看著薄薄一扇對開木門,心中有些怯弱。聽著裡面傳出來的聲音,好像酒宴還未結束的樣子。被自己打擾到,不知會不會惹怒秀才公。朱中害怕受到責難,手舉著猶豫不定。但一想到耽誤了啟程時間,最後還會累及韓岡,方才一咬牙,輕輕敲響了房門。

廂房中的酒水本不多,一開始買的兩壇很快就給喝光。後來趙隆又出去找了三壇回來,四人邊喝邊聊了一夜。此時王厚已經醉得昏頭漲腦;王舜臣和趙隆也是半醉半醒;只有韓岡會躲酒,心事又重,看著頻頻舉碗,其實並沒有多喝,他熬了一夜,眼瞳倒是越發的幽深起來。

不知屋外已是旭日東昇,四人仍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聽見敲門聲,他們一起向門口看去。王舜臣跳起來拉開門,門一開,卻見是朱中。

“什麼事啊?!”王舜臣不耐煩地問道,血絲密佈的雙眼不用瞪起已是仿佛透著殺意。

王舜臣在民夫們心目中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朱中被他橫了一眼,身子就是一顫,腿軟軟地不禁向後倒退了一步。但他一眼瞥到後面的韓岡,還是壯起膽,小心翼翼地提醒著,“秀才公,上路的時候快到了。如果遲了,今天怕是不能在天黑前趕到甘穀城了。”

“說得也是。”韓岡沒猶豫半點,站起身向王厚道別。一夜深談,兩人的交情已經好得可以稱兄道弟、互稱表字了:“處道兄,我們一見如故,本再想與你痛飲數日。只可惜小弟還有軍令在身,不能耽擱,只能就此別過。等過幾日小弟從甘谷回來,在伏羌,又或是州城,我倆再好好喝上一頓酒。”

王厚愣了一下,酒意頓時不翼而飛。說得好好的,怎麼韓岡這麼急著走。他急問道:“玉昆,你不去見家嚴了?!”

韓岡搖搖頭,整了整衣裳,抬腳跨出門去:“小弟所受押運之命,定有時限,哪能耽擱片刻。甘穀離伏羌又不算遠,往返不過兩日,一切等我從甘穀城回來再說!”

見韓岡仍堅持要走,王厚追在他身後,拼命想著理由:“玉昆,你一夜未睡,怎麼能現在就上路?”

韓岡大笑:“出門在外,也沒那麼多講究,少睡個一兩宿也無甚大礙。大不了在車上躺一會兒。”

“玉昆你不是有軍情要上報嗎?先去了城衙再說!”王厚繼續為留下韓岡找著理由。

“不是已經說給處道你聽了嗎?小弟這裡還有一名重傷的民夫,再多加兩個比他稍微輕一點的,讓他們留下來做個人證,繳獲的軍械和首級則是物證。請處道兄代小弟出面,哪還有什麼問題?難道處道你會貪墨了小弟的功勞不成?”

“當然不會!”王厚猛搖頭。

“這不就得了!有處道你幫忙,相信機宜和副城都不會再忽視裴峽安危。既如此,小弟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韓岡淡淡定定地說著。

太輕易到手的東西,沒人會去珍惜。如果是經過千辛萬苦才得到的物件,即便是一枚貝殼,幾片殘簡,都會有人精心裝飾起來慎重收藏。這個道理,對人才來說也是一樣。沒有三顧茅廬的辛苦,諸葛武侯如何能一入劉備帳下,就能得到破格重用?如果只是喝了一夜的酒,便給招攬過去奔走,如何能把自己賣個好價錢?韓岡並不急著去見王韶,卻希望王韶能來見他。

朱中這時拎來裝滿井水的木桶和手巾,為韓岡準備好了洗漱用具。韓岡道了聲謝。拿起手巾沾了寒冰刺骨的井水,用力擦了擦臉,又就著木桶漱了下口。被冰水內外一激,韓岡整個人頓時精神起來。晨曦的微光照在他臉上,只見其人氣度溫雅,神采內蘊,不見半點疲色。

王厚眉頭緊緊皺著,湊到韓岡身邊,壓低聲音道:“甘穀城如今岌岌可危,玉昆你貿然而去,恐有不測啊。”

“人人趨吉避凶,那國事還有人做了嗎?”韓岡反問道,一抬頭,天邊竟然已有幾縷狼煙騰起,正應了昨日趙隆之言。他將手巾丟給民夫收拾,神色卻絲毫不為所動。

王厚見勸不住韓岡,求助地看著王舜臣和趙隆。兩人都搖搖頭,他們皆以韓岡馬首是瞻,且相信韓岡如此行事必有道理,不會有多餘的意見。他們這一搖頭,只急得王厚直跺腳,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賢才,哪能就這麼放跑掉。

“玉昆你先慢點收拾著,愚兄找家嚴去。”說完,便風一般地跑著走了。

看著王厚消失在營門外的背影,韓岡的臉上露出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

……

城衙寅賓館中,早起的王韶穿了一身青布直裰,正在院中轉著圈子緩步徐行。次子一夜未歸,他也並不擔心,派給兒子的兩名護衛都有傳回消息,說是兒子跟韓秀才飲酒盡歡,秉燭夜談。

王韶心知,那位韓秀才既然能借勢而為,壓得都鈐轄向家的人賠禮道歉,要將自家自負聰明、但對人心險惡仍瞭解不深的兒子留住,並不會很難。費點口舌,將兒子騙得來要錢要官,也不是不可能。而正如王韶所預料,他還沒在院中轉上兩圈,王厚就突然跑了進來,直嚷嚷著要薦韓岡為經略司幕僚官。

王韶順著圍牆下踱著步子,頭也不回地問著跟在身後、亦步亦趨的兒子:“薦韓秀才為經略司勾當公事?”

“正是!”王厚興奮地點頭說著,“玉昆實是有大才,天文地理,兵事水利,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尤其對西賊和青唐吐蕃的看法,與大人極其相似。玉昆是張子厚的弟子,大人又曾經為河湟之事與橫渠先生議論過,難怪他能將河湟之事說得通通透透。”

“是嗎?”王韶面現冷笑,腳步仍然不停。

他的《平戎策》受張載啟發的地方的確不少,但開拓河湟的策略並非張載或自己獨創,關西有識之士誰人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別說受張載教誨甚多的學生,就是向寶、張守約等武將,都是清楚河湟吐蕃對大宋的意義何在。

王厚看不見走在前面的父親臉上的神色,尤滔滔不絕地向王韶舉薦著韓岡:“玉昆為人有氣節,有才智,有勇略,昨日在裴峽中以三十餘名民夫大破賊寇,斬首三十一,繳獲軍械近百。如此人才,如何不薦之為官?!以他的功勞,也足夠了……”

“等等……”王韶突然停步回頭,抬手打斷兒子的話,皺著眉:“你說裴峽中有賊寇?!”

王厚點頭:“正是!玉昆……”

王韶再一次打斷兒子的話頭,很著急的追問道:“是西賊還是蕃賊?人數呢?”

“聽命於西賊的蕃賊!人數百人以上!”

“斬首和器械都有?”

“孩兒親眼驗過了!玉昆這邊也有傷患。”王厚其實都沒有看過,但他對韓岡毫無半點懷疑之心,韓岡怎麼說,他就怎麼信。

“此事當立刻通報給李經略,伏羌城和夕陽鎮都得出兵!”王韶說著便要回屋寫信,讓人緊急送往秦州城。此事非同小可,能出動百名蕃兵,後面至少有一個部族,如果這只是前兆,那就更加危險。秦州通往渭水附近各寨的要道絕不容有失!

王厚在後面忙忙叫道:“爹爹,那玉昆的事?”

王韶回過頭來,問道:“還記得為父昨日說的話嗎?韓岡心機極深,二哥兒你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王厚立刻正色回應:“大人誤會了,玉昆是正人君子。孩兒想請他來寅賓館與大人一敘,他卻辭以公事。此舉豈是小人可為?若是一般人,不待孩兒提,自己就投過來了。”

“是嗎?”

聽王厚說了這麼多,王韶倒是真的打算收韓岡為門下,做自己的臂助了。大宋從來不缺吟詩作對的才子,但有才能,有膽略的人物,卻總是少得可憐。只用了一個晚上,就把一貫心高氣傲的兒子給懾服了。更加令人驚訝的,是他還能不貪一時之利,而是表現出自己的氣節,等待更多的收穫。大約才二十出頭的韓秀才,絕不是個簡單人物,說不定真得有用。

“我會薦舉他的,但不是現在。必須壓他一壓,等他在我門下有了足夠的表現再薦舉不遲。”王韶笑了一笑,對上太聰明的人就不能順著他們的意,不然就會被他們牽著鼻子走,“現在說這些也太多了,等他從甘穀城回來再說。”

“韓玉昆現在可是在服衙前役啊!”王厚急叫道。

王韶不在意地說道,“少年人吃點苦是應該的,不會有壞處,二哥兒你就是太順了。”

“甘穀城如今如此危局,大人你還能眼看著他往死路上走?!”

“不用擔心,韓三秀才比你知進退。”

“大人!”王厚猛然提高了嗓門,沖著王韶怒吼起來。

護衛們見王機宜父子相爭,都避得遠遠的,不敢靠近。王韶皺眉看著一向孝順聽話的二兒子,王厚則不甘示弱地與他對視著。能讓兒子如此維護,王韶對韓岡的評價高了些許,但感觀卻又差了許多。挑撥著兒子跟老子爭吵,這樣的朋友,沒有哪個父親想在兒子身邊看到。

王韶沈吟著,兒子對韓岡的偏袒,讓他不禁懷疑起裴峽谷之戰的真實性和可靠性。一直以來,王韶在幾個兒子中最為信任次子王厚的才能和眼光,所以才將他一人帶出來,放在身邊學著做事,但現在王韶已經無法再像過去那般信任兒子。若是將裴峽谷之事不加確認就急報李師中,最後成了秦州城中的笑料倒也罷了,要是影響到東京城中對他的看法,那樣的損失,怎麼也難以挽回。

“到底還是要確認一下。”王韶最終點頭道:“好吧,就去見他一見!”

王厚並不清楚王韶這一轉念間,對自己的眼光和能力不復往日的信任,只知道父親終於同意了自己的要求。他轉怒為喜,忙著喚護衛過來準備出行,卻沒發現身後王韶已變得淡漠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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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20:54:45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8:57 編輯

第一十九章 城門相送轍痕遠(下)

根本沒有停下來等王厚消息的意思,韓岡很快地收拾完畢。拉車的騾子早已喂飽了草料,按照與王厚的約定,韓岡留下三名傷患,以及一輛裝著繳獲武器和首級的騾車。他並不擔心有人會趁他不在侵奪這些戰利品,有王韶的兒子關照,沒人敢吞沒他的功勞。再說,伏羌城中除了王厚以外,也沒幾人會知道他在營地內留下了這些戰利品。

幾聲響鞭過後,輜重車隊隨即離開了營地。韓岡的啟程沒有驚動到其他人,一行車隊離營後,就沿著城中大道向北行去。今天是最後一程,總計六十裡路。沿著甘谷水【散渡河】向北,三十裡到安遠寨,再三十裡就抵達了甘穀城。

雖然甘穀如今局勢不穩,但到安遠寨的前半程不會有問題。可以先趕到安遠寨,再確定行止。若甘穀城破,那就不怨他的事,若是沒破,就設法送進去。無論如何,伏羌城都是留不得的。昨日韓岡他已經把話說出來了,今天再改口,不去甘穀城,等於是給向寶一把刀,讓他來捅自己。向寶也不需親自動手,只要努努嘴,包管有一票小人沖上來,讓他韓岡生不如死,或乾脆就丟掉性命。

王厚到底是把他父親王韶找來了。當車隊抵達伏羌城北門處的時候,父子兩人加上幾個護衛就在那裡守著了。

“是王機宜!”趙隆壓低聲音興奮地對韓岡說道,他守著城門,王韶的模樣再熟悉不過。

“真的?!”王舜臣的心情也高昂起來。想不到王厚真的將他老子拖了過來,看來韓三秀才真的能得到抬舉了。

“嗯,我看到了。”韓岡的聲音平穩如常,見著王厚跟在其人身後,他在趙隆說話前就已經確認王韶的身份。

第一眼看到王韶,韓岡就知道秦鳳路機宜絕不像他兒子那般好矇騙。黑瘦的面頰上,有風刀霜劍留下的痕跡。平直的雙眉下,是一對看透人心世情的眼睛。他的眼神沒有多少侵略性和壓迫感,卻凝定如堅石。以韓岡前世的經驗,擁有如此眼神的人,是極難被言語所動搖,不必在這樣的人身上浪費口水和時間。

“學生韓岡拜見機宜。”

來到王韶身前,韓岡恭聲行禮,神色如一,就像見到了一個普通的上官,彎下腰不過是盡到禮節。韓岡很清楚,遇上王韶這樣的老江湖,最好的策略就是本本分分行事,把該做的做好。

王韶身材並不高大,當韓岡直起腰的時候,王韶還得抬頭看他。但就算不計入經略司機宜的身份,王韶散發出來的存在感也絕不在韓岡之下。

王韶負手而立,看不出任何情緒,但他擺出的這個姿態,本身已經說明了很多事情。韓岡目光閃動,心知今日是不可能聽到王韶招攬他的一言半句,讓他所精心準備的義辭高官、堅往甘穀的劇本,大義凜然、以國事為重的表演,完全失去了登場的機會……

……既然如此,那就退而求其次,讓王韶幫自己解決一些頭疼的問題——充分將資源利用也是韓岡一貫的堅持。

韓岡斯文挺拔的外形很能給人以好感,可王韶從來都不是以貌取人的性格。他無意多做浪費時間的寒暄,直接令韓岡說出他最關心的事情:“昨日裴峽中一戰的前後,你原原本本地說來給我聽。”

韓岡的表情幾乎是王韶的翻版,面上平靜無波,眼中的鋒芒深深斂起。他將昨日一戰用平實樸素的語言描述了一遍,不像普通文人那樣喜歡加入誇張的修飾。也沒有增添進去自己的感想和推測,更沒有半句自吹自擂,完全忠實於實際。若是說有什麼歪曲的地方,就是韓岡將自己的功勞推給了王舜臣和民夫們許多。不過,有些地方他故意漏過了一些關鍵,但韓岡深信王韶能看得出來。

不出韓岡意料,王韶顯然對軍事瞭解很深。一眼就發現了韓岡故意漏話而出現的破綻:“裴峽谷中多有草木,支穀眾多。來襲的賊子只有百多人,很容易就能隱藏起來。不知韓秀才你是怎麼看出來的?何以剛進裴峽就加以防備?”

王韶正正問到關鍵點上,伏羌城以下的渭河谷地一直都在大宋軍隊的控制中,誰也不會想到會有蕃賊出沒。但為什麼韓岡在通過裴峽谷時,能提前提防?如果在行軍中突然受到敵軍突擊,就算是能征慣戰的老將也難以將手下的兵將及時整合起來反擊,可隨時保持警惕對行軍速度影響也很大,一個三十多人的輜重隊伍,在快速行進的同時,怎麼可能有餘閒盯著裴峽谷地中的各處能夠隱藏的地方?

王韶在秦鳳已經一年了,很清楚從秦州往北方各寨堡的輜重隊的行進路程安排。昨日韓岡的車隊能在未時前後進入裴峽,肯定是以全速前進,這樣的情況下,百名蕃賊突然從山上殺出,不是事先有所準備,又或者韓岡的車隊中有個有如字面意義的以一當百的勇將,全軍覆沒是必然的結局。

王韶的眼神在問話的同時一下銳利起來,盯著韓岡臉上的表情變化。

韓岡的演出沒有半點破綻。他苦笑,有股子發自內心的無奈:“因為學生早在出秦州之前,就知道這一路並不好走。”

黃德用一案是被定性為西賊奸細妄圖焚毀軍器庫。黃大瘤是陳舉的親信,此事秦州盡人皆知,可陳舉用了幾萬貫錢鈔就將黃大瘤跟自己的牽連斬斷。不過有心人若想羅織罪名,要將陳舉陷於萬劫不復的境地,卻並非難事。

韓岡很簡潔的將陳舉與自己的恩怨向王韶說了一通,然後將敘述的重點放在了陳舉的勢力和財力,“陳舉父祖三代在成紀縣衙之中,縣中吏員皆為其爪牙,縱是朝廷任命的一縣之主也難動其分毫。被陳舉陷害而得罪的知縣、主簿不在少數。他今次能輕輕鬆松就拿出數萬貫來為自己脫罪,可見其人通過與蕃部回易,積攢了多少不義之財!”

一番話還沒說完,王韶看似神色依舊,但他眼廓和嘴角的輕微變化已經映入韓岡的眼中。如何對症下藥地編織語言、控制語調,讓自己的話更為可信,是韓岡最為擅長的能力。而看人下菜牒,直接觸動聽眾的內心,也是韓岡早已慣熟的手段。

王韶是經略司機宜,按說管不到秦州的內部事務,但裴峽谷一戰後,通往前線的要道出了問題,王韶就有了充分的理由插手。權力無人嫌多,如果王韶能將陳舉拍倒,主持瓜分那數十萬貫家產,他在秦州官員中的影響力和威懾力必然會大大增強。王韶如何不心動?

將心中的得意藏在鄭重嚴肅的表情下,韓岡總結道:“……黃德用不過一走狗,如何有膽去焚燒軍器庫。二十年間,成紀縣三遭祝融,又豈是黃德用一人能做下。在成紀一手遮天的是陳舉,有能力縱火的也只有陳舉,跟蕃部交往緊密的更是唯有陳舉一人。無意間壞了陳舉的大事,學生才雖庸淺,也不至於看不到他對學生的殺心。以陳舉的數十萬貫身家,要想驅動一蕃部,又有何難?今次如不是學生有點運氣,又提前從吳節判那裡請了王軍將隨行,跟隨學生的三十多人肯定一個也逃不出來。”

韓岡說完,便靜靜地等待王韶的發落。他知道王韶絕不會聽信一家之言,回到秦州城後,必然還要調查一番。但陳舉的命運已經確定了,是不是西賊奸細那是小事,他的幾十萬貫身家才是大事。如今韓岡遞了把好刀給王韶,不信他對肥羊一般的陳舉不動心。

王韶陷入沈思。他在秦州已有一載,陳舉之名當然聽說過。韓岡小小的一個衙前與陳舉交惡後,還能快快活活地活到現在,當真是不簡單,而韓岡與節判吳衍的關係也讓王韶有了幾分看重。如果他說的有一半是真的,就足以讓陳舉萬劫不復。但韓岡的心機從他的那番話中已經看得很清楚,有了足夠的利益,王韶並不介意給韓岡借刀殺人,但讓他吃點苦頭的心思,卻也越發的重了起來。

並沒有思考太多時間,王韶先對王厚說道:“二哥兒,你去韓秀才昨日的宿營裡,把車裡的首級和兵器都送到城衙去,驗證確實後,為韓秀才請功。”

“孩兒遵命。”王厚茫然不知這是老子支開自己的手段,直以為王韶要最後驗證一下韓岡一番言論的真實性。很興奮地點頭應下,沖韓岡使個眼色,領著兩名護衛急急向城中去了。

王厚走遠,王韶的目光從車隊上一掃而過,道:“甘穀城急待支援,這批輜重不容有失。”

韓岡叉起手,正正經經地回覆道:“此學生職分所在,自會盡心完成。”

“你能這麼想,沒有白讀聖賢書,”王韶贊了一句,抬頭看了看旭日漸漸高起的天空,低下頭來,有些漫不經意地催促韓岡:“天色不早了,再遲入夜前恐怕就趕不到甘穀城了。”

韓岡毫不猶豫地再一拱手應諾:“既如此,不勞機宜相送,學生告辭!”

自始至終,王韶都沒有表現出半點要招攬韓岡的意思,反而催著上路,替韓岡高興了半天的王舜臣和趙隆甚至愣愣地沒有反應過來。只有韓岡的心情始終如一,回答得十分爽快。

沒有投入希望,就不會有失望。既然王韶現在無意招攬他,那就繼續做該做的事好了。能表現自己的機會有的是,能體現自己能力的地方也不難找,總有出頭的時候。何必靠王韶?無論如何,韓岡都不會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能讓王韶對陳舉起了心思就已經足夠了。

沒有怨憤,沒有期待,韓岡按照正常的禮節向秦鳳路經略安撫司管勾機宜文字行禮如儀,再與還發著愣的趙隆殷殷道別,便帶著隊伍灑然北去,並不回頭。

太過灑脫的辭行,反讓王韶看得皺眉不已。目送韓岡的車隊沐浴著晨光緩緩遠去,心中暗道自己是不是誤會了韓秀才:“是我看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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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20:56:25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8:58 編輯

第二十章 敵如潮來意尤堅(上)

張守約回頭顧望,身後旌旗招展,將士密集如蟻,人與旗幟似乎已將整片谷地給填滿。但若是認真數來,人馬數目其實也只有兩千——這便是他秦鳳路兵馬都監手上僅有的一點兵力。

年近六旬的張守約鬚髮已然斑白,濃重的雙眉長長地壓著眼皮。老將半眯起眼,眼角的魚尾紋一如條條深邃的溝壑,黝黑的臉上盡是皺紋,仿佛是乾涸很久的田地。平靜如常的臉色看不出一點異樣,只是緊抿的雙唇已透露出他心中的緊張。

昏黃的雙眼,盯著東面的敵人,足足有上萬的黨項西賊,有縱馬持槊的鐵鷂子,也有披甲挺刀的步跋子,人海綿延,大白高國【注1】的馬步禁軍從谷地的一頭連到另一頭,將張守約回甘穀城的去路完全堵死。

張守約暗恨自己今次巡邊時太過貪功,中了如此簡單的計策。甘穀城建立在大甘穀口處,南面就是六十裡長的甘穀谷地,也因為有溫泉匯入,而被稱為湯穀。而甘穀城北,出了穀口,是甘谷水上遊谷地,因為處於馬嶺之南,名為南穀,是如今宋夏兩國勢力的分界線。

張守約帶隊巡邊,本意是找機會驅逐侵入南谷中的千餘名西賊,但沒想到那些賊人只是個誘餌,真正的敵人早埋伏起來,正等著他自投羅網。當他帶著兩千兵馬追追停停,彎彎繞繞,花了兩日的時間跟著西賊來到南穀的一條支谷時,萬名賊軍便從埋伏的地方殺出來,攔住了兩千宋軍的歸路。

現在張守約和他的軍隊所在的位置,離甘穀城大約有三十餘裡。這個距離看似並不算遠,也就急行半日的路程。可一旦開戰,卻是咫尺天涯一般。當年三川口一戰,大帥劉平帶著麾下人馬離延州最近的時候就只剩五裡,眼巴巴地望著延州城牆的影子,鏖戰竟日卻硬是沒能突入城中去,最後萬多人在延州城外全軍覆沒。

相距三十裡地;退路上還有五倍的敵軍;自己又是追著賊軍連續跑了兩天,打了一仗;最後被賊軍埋伏,士氣大損。擺在張守約眼前的形勢,也許跟當年劉平所面對的局勢一樣危急,秦鳳路的張老都監也因此撚著鬍鬚,沈默不語。

“都……都監,怎麼辦?!”

“慌什麼?不就是一萬多西賊嗎?看你們嚇得這德性?!”

張守約不耐煩地沖著心驚膽戰的部將罵道。部將們的怯弱,反而讓老而彌堅的張守約擺脫了陷入賊人陷阱後的不安,意志重新堅定起來。如果除去賊人的陷阱造成的士氣大落不談,其實困擾張守約的也只不過是五倍於己的敵軍罷了。

沒錯!就是“只不過”!

張守約是關西宿將,二十多年前,宋軍在幾次會戰中連續慘敗於西賊。雖然他都無緣參戰,可事後的馳援和補救都參加過。對劉平在三川口、任福于好水川以及葛懷敏在定川寨的三次慘敗的內情瞭解甚深。

由於地理條件的關係,關西沿邊被分割成秦鳳、涇原、環慶、鄜延四路,理所當然的,邊防西軍也被分割成四個部分。從大宋佈置在關西的總兵力上看,的確是遠遠超過西夏,但如果從單獨一路來說,卻是在西賊之下。

而且一路軍隊由於要分兵防守各處要隘,從不可能聚齊。可西賊卻能隨心所欲的調集舉國兵力,猛攻其中任何一路。故而三次大敗,都是兵力居於劣勢的宋軍,在陷入狡猾多詐的李元昊的陷阱之後,被以逸待勞的西賊以絕對優勢的兵力擊敗。

如三川口之戰,就是劉平的一萬多因黨項人的計策而來回奔波了數日的疲兵,對上李元昊親領的十萬養精蓄銳的黨項大軍。雖然上了敵人的當,只能怨自己蠢,怪不得敵人狡猾。但以兩軍決戰的兵力之懸殊,尚且在三川口廝殺了近兩日方才結束,其中劉平還能立寨防守。黨項戰力如此,也怨不得許多西軍將領對當年的失敗耿耿於懷。

如果在公平的情況下,以同樣的兵力正面相抗,不論是野戰還是城池攻防,宋軍失敗的戰鬥其實並不多。以少敵多,將西賊趕跑的情況,也絕不少見。而現在,不過是兩千對一萬罷了。而且作為誘餌的一千西賊,已經給張守約他穩當當地吃到了肚子裡,沒能遂了黨項人前後夾擊的美夢。

“還有得打!”張老都監很肯定地想著。如果能再拖一拖,伏羌城和山對面雞川寨的援軍應該就到了,那時便是宋軍前後夾擊西賊了。

只是援軍現在並沒有到,西賊已經開始準備攻擊,而初升的旭日正從黨項人的背後照來。位於西側的宋軍,便必須同時應付敵人和陽光的挑戰。天時地利人和,三樣丟了兩樣。張守約想來想去,他也只能與西賊比拼一下人和了。

心中諸多的盤算,一個接一個騰起,繼而便一個接一個被否去,到最後,留在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名字:“王君萬!”

“末將在!”

就在張守約身側十幾步外,一名高大英俊的軍官應聲從馬上跳下,靈活的動作並沒有受到一身重鎧的影響。他在張守約馬前單膝跪倒:“請都監吩咐!”

張守約抬起有些沈重的右臂,指著前方浩蕩如淵海的敵陣,“你帶本部兵馬,去沖上一沖。”語氣平淡得就像讓王君萬去街上打壺酒,買個菜。

“沖?”王君萬疑惑地抬頭。

昏花的老眼,在一瞬間變得銳利如刺,張守約的眼神恢復了年輕時代的精悍,他厲聲問道:“你敢……還是不敢?!”

王君萬長著一對略顯秀氣的鳳眼,相貌端正,白皙的皮膚讓他完全不像一名整日裡風吹日曬的軍漢。但正是這位俊秀得過了頭、不到三十歲的青年,身上鎧甲和袍服還透著斑斑血漬,這是他之前帶隊殲滅西賊誘餌而染上的印跡。

王君萬聽到張守約的反問,霍然站立。鳳眼剔起,面皮泛紅,扶著腰間刀柄,怒聲吼著回道:“有何不敢!”

他一陣風地回身上馬,拔起插在地上的丈許長槍,在頭頂用力一晃。槍刃破風的嘯叫一下吸引了麾下將士的目光,他吼聲如雷:“兒郎們!跟俺殺過去!”

王君萬作為一名騎軍指揮使,指揮著四百騎兵,官階僅是為無品級的殿侍,距離從九品的三班借職,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可看他帶兵沖陣的模樣,卻是百戰名將才有的氣勢。

四百騎兵旋風般沖出支谷,驚雷般的蹄聲在穀中回蕩。在王君萬的率領下,一頭撞入聚集在南穀中的西夏陣列。王君萬手持長槍,亮銀槍尖閃動,直似梨花飛舞。人馬過處,帶起一條血浪。四百名騎兵緊隨王君萬之後衝殺過去,如同輕舟破浪,逼得當面的敵軍不住向後退開。

白色的西賊將旗就在眼前,王君萬吼聲更烈,長槍吞吐,接連挑翻數名黨項勇士,率隊沖散了數支西夏鐵騎的阻擋,直沖大旗之下,誓要斬下領軍敵將的首級。

眼見著王君萬即將直搗西夏的中軍本陣,黨項陣中號角急促地響了幾聲,一陣呐喊,一支少有披甲、服色不一的步軍橫刺裡殺出,硬是用血肉之軀堵在了宋軍騎兵之前。

張守約呼吸一促,猛地攥緊馬韁:“不好!”

堵在宋軍騎軍之前的隊伍,喚作撞令郎,是西夏將國中的漢人組織起來,編練而成的軍團,每到遭逢強敵的時候,就會強要他們沖上去。贏了,後隊跟著掩殺,敗了,死得不過是漢人。正是這支漢奸軍團,在關西四路造成的血腥,絕不下於黨項西賊。

被撞令郎死死纏住,王君萬的四百騎軍沖勢漸緩。一隊鐵鷂子覷得時機,攔腰向他們撞來。王君萬指揮得當,一扯韁繩,帶著全隊斜刺裡避了過去。但他們的攻勢,卻也隨之土崩瓦解。一支支黨項軍隊伍呼喊著衝殺上前,如同群狼圍攻餓虎,將王君萬他們團團圍起。猛虎雖然兇惡,但每次交擊,都會被狼群撕下一塊皮肉來。

殺入敵陣的宋軍騎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減少,每一刻都有人受傷墜馬。王君萬回頭看顧,頓時目眥欲裂。隨著一聲驚動整個戰場的暴喝,王君萬的長槍於風中再次帶起呼嘯,滾滾槍影接連掠過十幾名西夏勇士的喉間和胸膛,槍尖上閃耀著血光。一瞬間,擋在前路的滔滔敵軍,竟被勢若瘋虎的王君萬一人逼退。

“跟俺走!”

王君萬又是一聲大喝,雙腿一夾坐騎,搶在黨項人再次合圍之前,率領麾下殘存眾軍沖了出去。一行騎兵在西夏陣中左沖右突,費盡全力才尋到了個空隙,終於退回了自家陣地。在敵陣一出一入,雖然殺敵數百,但王君萬麾下的鐵騎也只剩下在馬上搖搖晃晃、人人帶傷的三百餘。

注1:西夏的自稱,黨項人尚白,許多時候都自稱大白高國,大白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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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20:57:12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8:59 編輯

第二十章 敵如潮來意尤堅(下)

戰勢如同蹺蹺板,一方氣勢下落,另一方氣勢便會相應上升。王君萬正在回撤途中,鼓號聲便從西夏陣營中響起。兩支千人左右的鐵鷂子從中軍分了出來,一左一右,包抄向宋軍的側翼。

張守約瞪著呐喊著衝殺而來的西賊,再看看短時間內,已經無力再次沖陣的騎兵,冷哼一聲,直接翻身下馬。丟下頭盔,聽其噹啷落地。解開披風,任其隨風而去。甘穀城的老將卸下了披膊,甩掉了甲胄,將內袍紮在腰間,露出上半身傷痕交錯的如鐵肌膚。張守約健壯不輸少年的身體半裸在寒風中,卻無半點瑟縮。他幾步上前,一手排開將旗下猛擊戰鼓的鼓手,手持一對鼓槌,掄圓雙臂,狠狠地敲響了大鼓。

咚咚!咚咚!

鼓聲震天,主帥親手敲響的戰鼓震動了全軍,士氣頓時大振。合著節奏,刀盾手以刀擊盾,槍矛手用槍尾搗著地面。

萬勝!

萬勝!

這是兩千將士不屈的高呼!這是漢家兒郎對勝利的渴望!

張守約雙臂一蕩,鼓槌節奏轉急,進軍鼓點響起。他麾下一千五百多步兵,便應著鼓點,結陣上前。一排排刀槍直指前方,抵住鐵鷂子的衝擊,後陣的弩弓隨著鼓點一波一波的撒出箭雨,讓西賊難以寸進。

大宋步兵雖然單人戰力遠不如契丹、黨項這些蠻夷。可一旦擺下箭陣,便是萬軍辟易,縱然是契丹鐵騎也要繞道閃避。不擊堂堂之陣,就算是黨項人也清楚這一點,兩支側擊的騎兵停止前進,緩緩退到宋軍的射程範圍之外,來回遊竄,不敢貿然前沖。

箭落如雨,不住地散落在兩軍陣中。西夏軍無法突破宋軍的防線,但宋軍也無法擊破西夏軍的阻截,戰事一時膠著起來。

……

自出伏羌城之後,輜重車隊順著官道一路北行。兩側的山勢漸漸高起,其實已算是六盤山的餘脈。

山谷間的甘谷水上遊出自于溫泉。溫泉在這個時代被稱之為湯,有溫泉的山被稱為湯山,因而甘穀又名為湯穀。河道兩側,良田處處。甘谷谷地的萬頃良田都被這條河水滋潤著。六十裡長的谷地出產豐茂,舉目望去,滿眼盡是一方方田地收割後焚燒稭稈的深黑痕跡,不負甘穀之名。

只是甘谷水畢竟是黃土高原上的河流,如今入冬後雨水稀少,水流清澈無比。但到了夏日雨季,據說一場暴雨過後,渾濁洶湧的滔滔洪水能將整個谷地都淹起,水退之後,到處是半人多高的巨石,連穀底都能被削下一層去。甘穀水邊的官道就是在河道西岸上,有許多路段,堤岸和河面的差距甚至高達近十丈,由此可見洪水沖刷的威力。

越過一處緩坡,官道低了下去,只高出河面兩丈多。看著河水潺潺,清淺如同山澗溪流,韓岡心中一動,喚停了車隊的行進,和王舜臣從官道下到河灘邊。他蹲下身去,伸手試了一試。當即倒抽一口涼氣,“好冰!”

初冬的河水尚未上凍,但溫度已經跟冰塊沒有兩樣。探手入水,一道冰寒就直透囟門,韓岡頓時覺得連半邊身子都凍住了。就著冰寒的河水,他洗了洗臉,卻怕弄壞肚子沒敢喝下去。

韓岡身邊,王舜臣滿不在乎地跪在地上,用手掬著河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亂蓬蓬的鬍鬚都淅淅瀝瀝向下滴著水。抬起袖子胡亂在臉上擦了一擦,動作豪放不羈。喝完水,他長舒一口氣,突然仰天罵道:“日他娘的,一肚子的鳥氣到現在才消。”

韓岡拍了拍王舜臣的肩膀,他知道王舜臣因何事不痛快,能為自己生氣,這朋友交的就沒問題。“何必呢……舉薦一事要你情我願才行,既然我不入王機宜的眼界,那也就罷了。”

王舜臣嘖了一下嘴,心中還是不痛快,在他看來王家父子實在有些不靠譜:“王衙內說得好好的,王機宜也到了城門口。扯了兩句就放著三哥你出城,連好話都不說。這不是耍人嗎?沒見過這等鳥事!”

“王處道是王處道,王機宜是王機宜,不能混為一談。一起喝了一夜的酒,處道的為人,王兄弟你也該有點數。他當是真心誠意想舉薦於我,只是不得王機宜的認同罷了,不然王機宜何須把處道先遣走?”

“王機宜也忒沒眼光了……”王舜臣神色悻悻然,踩著松塌的土石幾下跳上河岸。他們這些軍漢,對於出生入死的情誼最為看重。一起上過陣那就是過命的交情。在裴峽谷,他與韓岡聯手退敵。韓岡的為人、氣度還有手段,他敬佩有加。而且還有十九哥種建中這一層關係在,王舜臣很是盼著韓岡能得官,日後即便不提攜自己,有個相熟的官人,也是件光彩的事。

韓岡跟在後面,借著王舜臣的力也上了堤岸,“王機宜有沒有眼光那是他的事,我只要他能幫著解決掉陳舉便心滿意足了,否則我何苦把繳獲的首級和兵器丟給王處道?”他說得很坦白,朋友相處,重在推心置腹。就算不能推心置腹,也要作出與朋友無話不談的樣子,“只要沒了陳舉,我在秦州便能安安穩穩地讀書。憑我韓岡之才,日後得官也不需要他來舉薦。”

“說的也是!憑三哥你的才氣,日後是要考進士的,哪裡要靠他來舉薦……”

王舜臣點頭說著,韓岡的本事他是見著的,可比他過去見過的一些文官強得多。但韓岡這時不知為何突然來回張望,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

“韓三哥,怎麼了?”

“你不覺得有些不對勁嗎?……好像太安靜了點!”

韓岡心中有些收緊,方才在路上走著還不覺得,但現在一停下來,就發現現在傳入耳中的,除了嘩嘩作響的河水,就只剩有一聲沒一聲的寒號鳥鳴。

“嗯。”王舜臣也看出穀中不對勁的地方了,他自幼便在軍中打混,對危險的直覺也是異乎尋常,“穀中的蕃部怎麼都不見了!”

甘穀本是蕃部篳篥族的地盤,但因為躲避戰火,篳篥族十幾年前舉族南遷,移去秦嶺之中居住。留下的谷地被更加彪悍的心波三族給佔據。心波三族名義上是三家,其實就是靠著聯姻聚合起來的一個部族。他們一直都是在宋夏兩國間遊走,即有親附宋軍與西賊廝殺的時候,也有跟著黨項人出谷南侵,在漢兒們身上分上一杯羹的時候。

儘管心波三族因為反復不定在關西結怨甚多,但他們一旦勢弱,也是能放下身段裝起孫子來,讓大宋難以下定剿殺的決心。不過心波三族這種牆頭草的生活,到去年甘穀城落成後,便宣告結束。連接西夏的通道被封死,他們只能做起大宋的順民。

秦州的蕃部已不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他們雖然很少有修造房屋的習慣,但一樣開墾田地進行耕作。聚居在甘穀谷地中的心波三族,據說擁有四千帳幕,按照漢家的計算方法,就是有四千戶人家,是秦州數百蕃部中排得上號的大族,輕而易舉就能組織起一支大軍。

總計四千帳落的蕃人,被甘穀城和伏羌城南北包夾,不得不老老實實在穀中墾荒種植。但韓岡他們一路走來,卻都看不到吐蕃人的帳幕,他們究竟去了哪裡?韓岡和王舜臣對視一眼,去哪裡不重要,伏羌城裡去避難的更多,關鍵是他們接下來想做什麼。

向北方眺望而去,山巔之上,從遠到近一道道筆直而上的濃煙散入雲霄,甘穀城危急的消息終究還是遮瞞不住,沿著在甘穀谷地中的烽火通道直傳而來。

“如果甘穀城破……不知那些鳥賊會選哪一邊?”王舜臣抬眼盯著散佈在兩側山巔的道道狼煙。他並不認為心波三族敢去圍攻甘穀城,這些吐蕃部族若是有這種膽子,早就被滅了。他們就只敢趁西賊來襲時渾水摸魚占點便宜,絕沒膽子正面與西軍對抗。現在可能是躲進甘谷兩側的支穀深處,等待甘穀那邊分出個結果。

“這還用說嗎?”韓岡冷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些蕃部夷人,如果不能將其教化,化夷為漢,他們對大宋在西北邊陲的統治就是一顆顆毒瘤。每逢黨項入侵,跟著其助紂為虐的蕃部從來都不少。如果是強硬一點的邊將駐守,還能拿幾家作伐,殺雞儆猴一番。但若是碰到了大范老子【範雍】一般的軟弱文官,就會任著蕃人在關西囂張跋扈。

韓岡突然跳上身邊的騾車,高高地站在車鬥上,向著手下的民夫高聲喊話:“最後一程了,大夥兒再加把勁,午時若趕到安遠寨,入夜前就能躺在甘穀城的床鋪上!”

三十多張嘴齊齊答應,咕嚕嚕的車輪節奏重新響起,比之前快了許多。辛苦了四天,中途還打了一仗,民夫們都在盼著結束的時候。

韓岡又從車上跳下,走回王舜臣的身邊,笑道:“不管怎麼說,現在就只能看張老都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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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20:58:01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9:01 編輯

第二十一章 克敵破虜展神臂

遠隔數十裡之外,張守約還在用力敲著戰鼓。戰鬥打響到現在,年近六旬的老將呼吸已變得很急促,汗水在褐色的肌膚上流成小河。刺骨的寒風中,赤裸的肩膊上熱騰騰的白氣冉冉而起。可雙臂灌注在鼓槌上的力量依然能撼動山嶽,敲擊出來的鼓聲仍舊驚天動地。

“給我殺!”

鼓聲下,張守約興發如狂。四十載從軍,無數次上陣,張守約不知多少次的在鼓聲中穩步上前。一名名西賊倒在他的槍下,一面面戰旗落在他的腳邊,震盪的軍鼓就是張守約的另一顆心臟,在戰場上,鼓聲一響,便能讓他的血脈沸騰如煙。

谷地中,兩軍激戰正酣。一陣陣的箭雨猶未停歇,時時刻刻都有戰士們中箭後的悶叫。一隊隊鐵鷂子不斷輪換著從兩翼衝殺上前,向宋軍陣地拋射出一陣箭雨之後,又轉身退回出發點。而帶甲步兵的步跋子則在正面整列上前,與宋軍的弩弓對射著,以保護騎兵在回轉的途中不受攻擊。

弩箭從弦上勁射而出,一連串的慘叫隨即在目標處響起。黨項人的戰術,在宋軍箭陣之前,卻並無太大意義,步跋子和鐵鷂子的佇列中,被箭矢鑿出了一個個缺口。宋人恃之為金城湯池的箭陣,只要陣列成型,便能讓任何敵軍飲恨。論起射術,關西男兒不在黨項之下,論起兵械,宋軍的硬弩全無敵手。

不過交戰至今,弩箭的發射速度已經漸漸慢了下來。縱然張守約率領的兩千兵皆是秦鳳路上有數的精銳,也吃不住連續不斷地射擊所消耗的大量體力。

宋軍所用硬弩,力道往往有三石之多,而戰弓也是在一石上下。給弓弩上弦,消耗的體力極大,普通的士兵往往張滿弓射出十幾二十箭後,便手足酸軟,無力再起,這也是為什麼一壺箭矢只有二十支上下的原因。如果戰弓只拉開一半幅度,的確能多射幾箭,但這樣射出的長箭都是綿軟無力,除非擁有極其精準的射術,能直接貫穿敵人的要害,否則就只能在敵軍的盔甲上聽個響。至於硬弩,卻只有拉滿一個選擇,每次用上三百斤的力道上弦,即便是用的腰腿全身之力,也沒有幾人的體力經得起這樣的消耗。

張守約很清楚,參戰的每一位宋軍將校都很清楚,這樣的相持持續下去,輸得肯定是兵力匱乏的一方。兩千對一萬,意味著黨項人可以輪換上陣,而宋軍只能咬牙堅持下去。

張守約苦惱地考慮著,在他面前的選擇很多,可卻沒有一個穩妥可靠、能讓他將手下的兒郎們順順利利帶回甘穀城選擇。

退無可退,進無可進,如何破局?!

……

勝利仿佛唾手可得,禹臧榮利強忍住心中的激蕩。

身為鎮守西夏西南邊陲,依附黨項的頭號吐蕃大族——禹臧家下一任族長的有力競爭者,禹臧榮利一直暗中對自少年時起便光芒四射的兄長禹臧花麻,有著很強的競爭心理。同為新一代中的佼佼者,禹臧花麻卻始終牢牢地壓在禹臧榮利之上,更得族中長老和族人們的喜愛。也因此禹臧榮利對軍功的渴求,對壓倒兄長的期望根深蒂固,願為之付出任何代價。

今次是禹臧榮利第一次統領大軍,本想著從甘穀城中騙出幾個指揮為自己添些軍功,卻出乎意料的釣出了張守約這尾大魚。

兩百多步外地紅色大旗上,黑字金邊的“張”字,炫花了禹臧榮利的雙眼。老將張守約在秦鳳路上威名顯赫,即是秦鳳路都監,又是甘穀城的中流砥柱,若能將其一戰擊殺,提著他的首級趨往甘穀,那座雄城亦當不攻自破。潑天地軍功近在咫尺,讓禹臧榮利興奮莫名。

一切都近在咫尺。

張守約近在咫尺,勝利也近在咫尺,而禹臧家的家主之位,也同樣的近在咫尺。

只是宋軍的抵抗還在繼續,上前衝擊宋軍箭陣的馬步兩軍,都在不停地承受著巨大的傷亡。

“讓撞令郎再上去沖一下。”禹臧榮利清楚,沒有一個將領會反對這個命令,漢人不是講究著以夷制夷嗎,撞令郎就是以漢制漢的產物,“只要能衝破了宋人的箭陣,入了甘谷之後,任其快活三日。”

撞令郎聽命沖了上去,這些漢人中敗類,沒有氣節,沒有尊嚴,在黨項人手下連性命都不能自主,但讓他們劫掠同胞,卻是個個都爭先恐後。

望著前方重新激烈起來的戰線,禹臧榮利輕提韁繩,馭馬前行。

“少將軍!”親衛不知道禹臧榮利的想法,直以為他打算親自去衝擊敵陣。

“擊鼓!”禹臧榮利的命令隨即下達,他在戰鼓聲中放聲大喝:“拔旗!中軍前進五十步!全軍給我聽好了!斬下張守約的首級,入甘穀之後,十日不封刀!”

……

張守約還在苦思一個出路,但黨項人並沒有等他想出個眉目。對面鼓聲已經響起,擊鼓進兵同樣也是黨項人的習慣。原本位於一百五十多步之外的西夏將旗,這時開始緩緩推進,在西賊的歡呼聲中,前行了五十步後,又定了下來。

老將軍死死地盯著百多步外的那幅白色將旗,旗幟之下的身著全副甲胄的將領,必是西賊主將無疑。將旗的前移,意味著中軍本陣的移動,代表下一次攻擊即將展開,同時也證明接下來的攻擊將更加猛烈。

一萬黨項精兵隨著鼓聲開始怒吼,他們的吼聲在河谷中回蕩,攻勢一如張守約所料,突然猛烈起來。前面的撞令郎已經讓守在戰線上的將士手忙腳亂,而現在,一隊隊鐵鷂子又開始不顧傷亡,不斷上前衝擊著宋軍弩手們的陣地。體力消耗大半的弩手已經跟不上鐵鷂子突擊的節奏,兵力上的劣勢逐漸的暴露出來。防線正在崩解,如同抵禦著洪水的長堤,在千軍萬馬掀起的狂濤中一段段的崩塌瓦解。

“都監!”王君萬大步上前請命,“讓末將去取那賊將的首級!”

張守約低頭看看王君萬,年輕英俊的騎兵指揮使的眼神堅毅中透著悲壯。張守約又抬頭看看一百一十步外的敵軍將旗,他慢慢搖頭,在鼓聲中突地哈哈狂笑,大笑聲中透著解脫般的輕鬆自在:“用不著你啦!……”

張守約甩手將鼓槌丟給就站在一邊的鼓手,讓他保持節奏,繼續擊鼓。自己在得力部下的滿頭霧水中橫裡走了幾步,左手向後一伸,甘穀城的張老將軍沈聲道:“拿神臂弓來!”

一張形制有些奇異的硬弩,隨即被親兵用雙手遞到張守約掌中。

“以檿為身,檀為弰,鐵為登子槍頭,銅為馬面牙發,麻繩紮絲為弦”,雖形為弩,卻名為弓——神臂弓!

比起過去的弩弓,神臂弓的前端多了個圓形鐵環做成的腳蹬。有著這腳蹬,就用不著踩著弩臂上弦,自不用再擔心踩壞弩弓,所以弩弓的力道可以造得更大、更強,普遍達到了四石到五石。這是去年,由蕃人李定獻入朝廷。天子趙頊試射過後,親自取名做神臂弓,並下令軍器監加急督造,以期能盡速下發部隊。現在張守約手中的這柄神臂弓,正是新近下發到關西諸路的第一批。

一百一十步,這個距離對於長箭來說,除非是順風,而且是颱風,才可能飛到那個距離。對舊式的弩弓來說,也是處在失去了殺傷力的極限射程上。可如果用的是神臂弓,一百一十步卻是已經進入了有效的殺傷半徑——神臂弓的最大射程,可是達到了三百步!【注1】

神臂弓被遞到手中時,已經提前被上好了弦。搭上了木羽箭,張守約舉起了硬弩,跟著張守約一起,一個都的神臂弓手齊齊上前,也同時將目標對準了敵將。超過一百具的神臂弓,這是張守約現在最大的依仗。

對準敵將瞄了又瞄,張守約一聲令下,自己也隨之扣下了牙發扳機。

百十弦響和為一聲,百餘短矢同時射出,一片飛蝗直撲敵軍將旗之下。

勝利就在眼前,但禹臧榮利的眼中只剩下一片血紅。與他同站在大旗下的親兵,和禹臧榮利一起,被百十支利矢,紮成了一隻只刺蝟。已經仰天躺倒,臉上插著七八根短矢的禹臧家新生代的右手,仍不甘心地高高舉著,可轉眼就落了下來,連同他的野心,一起砸到了地上。

神臂弓在秦鳳戰場上的第一戰,便是以斬將破敵拉開了序幕。

隔著一百一十步,根本看不分明對面的情況。但轉眼間敵軍大旗下已是一片慌亂,那名身穿一身硬甲的敵將不見了蹤影,張守約眼定定盯著看了半刻,終於確信自己或是其他神臂弓手的確射中了目標。

“當真是神兵利器!”張老將軍撫摸著還有些毛刺沒有磨去的弩身,對這張神臂弓愛到了極點。

敵陣中傳來的號角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萬餘西賊,便隨之向北潮水般地退去。張守約整個人都放鬆下來,終於是贏了。但當他看到騎兵指揮的傷亡數目,心情就又變得很糟。

四百騎兵戰死有八十多,剩下的幾乎是人人帶傷,其中重傷的超過一百。張守約很清楚軍營中醫官的治療水準,今次受了重傷的一百多名精銳騎兵中,能有一半活下來就不錯了。

張守約咬著下唇,最後歎道:“都是些好漢子啊!”

注1:宋代的一步長為五尺,相當於現在的一米五。在《武經總要》的記載中,神臂弓的射程能達到三百步,也就是四百五十米,這點值得商榷,很可能是特例。不過在《宋史·張若水傳》中,有七十步連續洞穿鐵甲的記載。從這個資料來推算,在一百一十步的距離上,神臂弓應該還能保持一定的殺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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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20:59:03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9:02 編輯

第二十二章 聲入雲霄息烽煙(上)

“這就是安遠寨?”越過一條架在甘谷水支流上的短橋,韓岡望著出現在前方的寨堡,有些不相信眼睛。

王舜臣知道,每一個第一次看到安遠寨的人,差不多都會有韓岡現在的反應,他笑道,“五百步寨,九百步城,安遠寨可是實打實的五百步。”

“南北只一步,東西二四九,加起來的確五百步,這樣的規劃也叫寨?!”

當然,韓岡是誇張了一點。寨子再如何也不會建成一條線的樣子。不過安遠寨的確是南北窄,東西寬。整座寨子從南到北大約五六十步,而東西長度則是南北寬的三倍,近似於一個扁扁的長方形。寨牆從西側山頭延伸下來,一直拖到甘谷水的河灘旁,將官道正好攔住。

“這樣的寨子可不好防守……”安遠寨東面是甘谷水,南面是支流,兩水就在安遠寨東南角五十步外匯合,可做城壕之用,但黨項人如要攻來,卻是只會從北面。

“三哥你可說錯了。”王舜臣難得的能有教訓韓岡的機會,他笑著解釋道:“安遠寨不能從外面看,進到裡面就知道了。外面看著是一體,其實分作上下兩寨。山上的一段是上寨,穀底的一段則是下寨。下寨是易破,但想攻下上寨可就難了——地勢且不說,裡面有好幾口二十丈深的水井,足足費了半年才挖成,從不乾涸,一點都不怕敵軍斷水。”

“原來如此!”韓岡點頭受教。想想也是,打了多少年仗,修了幾百上千的寨堡,宋人要還是會浪費人力物力去修一個無法防守的寨子,那就是笑話了。安遠寨修成如今的形制,自然有它的道理在,不是自己隨意一眼就能評判的。

說著,一行人已到了寨子前,驗過關防,又經過了遠比伏羌城細緻十倍的檢查,韓岡和車隊終於被放進了寨中。

正如王舜臣所說,安遠寨是個被一分為二的寨子。兩寨之間的隔斷並不低於週邊寨牆的高度和厚度。西側的上寨隨坡而上,東側的下寨則地勢平坦。下寨中,是營地和衙門,而上寨則安置了軍庫、糧囤,刁鬥森嚴數倍於下寨。

此時的安遠寨人聲沸騰,周長五百步的寨子,不知擠進了多少軍民。連接南北門的主道上人頭湧湧,韓岡的車隊被擠得寸步難行。

“不知現在寨中有多少人?”韓岡再回頭看看,大書了“劉”字的紅色將旗正高高飄在寨牆上,“伏羌城的一千兵,不至於把安遠寨擠成這般模樣。”

“還有達隆堡的人。秦州參與回易的商隊,有三分之一是去達隆堡做買賣。”

達隆堡在安遠寨的西面,順著安遠寨南的甘谷支流向西七十裡就是達隆堡——得名自居住於其地附近蕃部隆中部,即抵達隆中的意思——而沿著寨東的甘谷主流向北三十裡則是甘穀城。

“向家的商隊也是從達隆堡回來的罷?”韓岡尚記得趙隆說過的話,“昨日向家便在伏羌城了,這些人今天才到安遠寨。”

王舜臣冷冷笑道:“誰能跟都鈐轄家比耳目消息?”

他又問韓岡:“三哥,下面是繼續往甘穀城去,還是留在安遠寨這裡?”

韓岡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為何伏羌劉知城不帶兵繼續北進甘穀?”

“安遠寨屬於伏羌城防區,劉知城守在這裡沒有問題。但甘穀城是張老都監在管,不得軍令,哪個敢任意越界?”

王舜臣出身武家,自出了娘胎就在軍營裡打混,對軍中的情弊卻是一切門清,他嘿嘿冷笑,道:“其實這也是藉口,已是軍情緊急,劉知城帶兵馳援甘谷,李相公都不會說話,反而要獎賞。現在頓兵安遠寨,只是求個安穩,不多做,就不會犯錯。劉知城留在安遠,甘穀城失陷便與他無關,可只要他北出安遠寨,往甘穀城走上一步,就代表他已經出兵援救甘穀城。一旦沒能救下,便要一體受罰。”

他歎了一口氣:“俺們武人升官難呐,拼了命才升得幾級。但貶官卻是容易,犯點事便是三五級地往下掉。一次追貶十幾級,從崇儀使降到效用士的也不是沒有過。不奉上命,哪個願自投險地?”

“哪邊都一樣啊……”韓岡也感慨著,做得多,錯得就多,不如老老實實等著上命。千年前,千年後,哪個時代的官僚都是一般德性。人性不變,人情亦不變……也幸好如此,否則他也難在此地混出頭來。

“那我們怎麼辦?”王舜臣問道,“是繼續去甘穀,還是暫且留在安遠?”

韓岡沈吟起來。

不即時去甘穀,先留在安遠寨等消息,藉口都是現成的,而且最多一兩天就能有個結果,這樣也安全一點。何況他現在在街上,正看到了幾支在伏羌城曾見過的、預備要去甘穀的輜重隊伍,都沒有往北去的打算。罰不責眾,大家都一樣,誰都沒話說。就算陳舉要找麻煩,吳衍也好、王厚也好,都有足夠的理由幫他開解。

想到陳舉,韓岡嘴角扯動,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如今他得罪了向寶,卻與王韶的衙內交好,又有裴峽谷中一戰的功績,名聲必然能直達經略使李師中的案頭上。不論李師中對他的感觀如何,卻不會容忍胥吏欺辱一位已有重名的士子。數日前,陳舉對他來說還是一手遮天的奢遮人物,如今,卻已不在話下。

再回到去與不去的問題上。如果按照預定行程準時抵達甘穀,的確要冒風險,可得到的回報一樣豐厚。甘穀城危,眾將皆退縮,無一人敢援。但此時,一名衙前帶著三十餘人押著軍資抵達甘穀城,這是再光彩不過的演出。同時還能得到秦鳳路第三號武將張守約的看重,正好可以把向家可能有的攻擊給堵回去。

思緒停在這裡,韓岡自嘲地笑了。都到了安遠寨,只差三十裡,如何不拼到底?與其把解救自己的希望寄託在吳衍、王厚身上,不如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向寶、陳舉之輩,不敢動自己分毫!

他猛抬頭,望北方。漸漸西斜的陽光下,狼煙依舊滾滾。他再回頭,數十道信任的目光正等待他的決斷。

哈哈一笑,韓岡轉身率先前行,“走!去甘穀!”

……

夜色如墨。

行走在朔日的夜空下,周圍沒有半點燈火。除了民夫們手中的火炬照亮了一點周圍的地面,讓隊伍不至於走到官道外,就再無一點亮過星光的光源。

深一腳,淺一腳的在不算很平整的官道上前進,一路行來,一眾民夫都被韓岡所懾服,對他的決定沒有太多的怨言,也不敢有所怨言。

在出安遠寨時被監門官擋了一陣,輜重隊的行進速度比預計的要慢了快兩個時辰。原本酉時【下午五點到七點】前就該抵達甘穀城,但現在已經近戌時【晚上七點到九點】,卻還沒有看到甘穀城的影子。

入夜後,山谷間的寒風更加凜冽,不住往衣襟裡灌去。躺在車上,身子轉眼就會變得僵冷如冰,連傷患們都不得不下車走路,好讓自己暖和一點。

王舜臣吸了吸鼻子,向著走在身邊的愛馬靠了靠。寒風吹得久了,身子都變得麻木,心底暗罵著監守安遠寨北門的監門官,卻沒氣力罵出聲來。不過他右手依然有力地握著戰弓,穀內的心波三族都有不穩的跡象,入甘穀後,只要出了城寨,他便握緊了長弓。就算因為受傷不得不改用左手控弦,王舜臣依然有自信將箭囊中的長箭,盡數射入攔道賊人的要害。

韓岡走在王舜臣的身後,山谷兩側的山峰,擋住了大半幅夜空,只能看到長長的一條夜色。宋代的夜晚不比千年之後,在他出生地時代,即便無星無月的子夜,天空中依然泛著地面燈火映出的亮光。但此時,除了黯淡的火炬和寥落的星子,天地間再無一絲微光,那是最為純粹的濃黑。

隨著佇列前行,身前的濃黯不斷被火炬驅散,而身後卻又被四周湧來的黑暗所掩蓋。腳步和車軸的吱呀聲,單調地回蕩在谷地中,如影隨形。就像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他們這一行人。只有偶爾隨風傳來的兩聲夜梟尖利的嘯叫,讓他們瞭解到還有其他生靈存在於身邊。

從安遠到甘穀,不過三十裡的道路,到底還要走多久?!

木然地低頭看著被火光照亮的前路,韓岡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前路一片黑沈,走了不知多久,卻仍沒有抵達甘穀,他的心情也逐漸低沈下去。黑暗中,原本被壓下去的情緒如同從河底的淤泥中翻出,攪得他的心緒一片渾濁。

韓岡總忍不住胡思亂想,自己在安遠寨作出的決斷是否正確,甘穀城是否還留在大宋的手中,甚至還會想起到鳳翔府舅舅家避難的父母和韓雲娘,每一次,儘管理智一直在告訴他不會有問題,但他總是不由自主地要往最壞的情況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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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20:59:53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9:03 編輯

第二十二章 聲入雲霄息烽煙(下)

搖頭揮去滿心雜念,韓岡將自己從失落和混亂中拔了出來。長時間默不作聲的行軍,讓隊伍裡的空氣變得充滿了壓抑,連自己這樣意志堅定的性格都受了影響,其他人的情況恐怕更是不妙。

如果在行軍中說說話,唱唱歌,這種沈鬱的氣氛應該很容易就能打破。但行進在危機四伏的谷地中,兩側的山谷中不知隱藏了多少殺機,韓岡和王舜臣的神經都繃到了極點。帶隊首領的緊張理所當然的感染到了全隊身上,讓所有人都提心吊膽。

腳下的官道轉過了一個角度,原本擋在視線前的山壁退了開去。一條星河在前方的地平線上浮現,突兀的映入眾人眼簾。星河黯淡,搖晃著似有似無,唯有一點最為炫目。韓岡不禁眯起眼睛,定睛再看,才發現那不是星辰,而是一座城寨上亮起的火光。

深深地吸氣,將接近冰點的空氣吸入肺中。從體內泛出的冰寒讓韓岡精神振奮,悲觀刹那間讓位于現實。

那是甘穀城!

數百支火炬將城牆的上緣從黑暗中勾勒出來,星星點點的光明無法照亮夜空,卻照入了韓岡一眾的心中。就算甘穀城告急的烽火是燃於城頭上的星光中最為燦爛的一顆,他們也沒放在心上,那至少還代表著甘穀城依然在宋人的手中。

“是甘穀城!”佇列中響起了一陣低低的歡呼聲。“終於到了!終於到了!”

雖然至少還有近十裡的距離,但目標就在視線範圍內的感覺,讓人人興奮不已。不待韓岡催促,個個揮鞭駕騾,將車子趕得更快了三分。

“不對!”王舜臣忽然靠了過來,聲音裡透著緊張:“三哥,情形不對啊。”

“怎麼了?”在韓岡的記憶裡,一向大膽的王舜臣很少有聲音發顫的時候,一股不祥的預感出現在心中,“出了什麼……見鬼!”

韓岡話到一半突然就停住了,改而爆出一聲咒駡。就在官道左側的山坡上,隱隱約約地能看到一團團黑影如同幽魂一般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無數碎亂的腳步聲,在幾個呼吸間就連成了一片。

山坡上影影綽綽,細細碎碎的聲音不斷從上面傳來。不知聚集了多少蕃人,多少弓刀槍劍。坡上的黃土被千百隻腳反復踩過,崩塌的土石嘩啦嘩啦的落了官道滿地。

“是心波三族的蕃狗!”王舜臣厲聲喝叫,充滿了怒意。

對,只會是心波三族的蕃人!如果能跟著黨項人一起殺入富庶的秦州,他們也能過上個肥年。心波三族不是小部族,不需要擔心會被拿去當雞殺給猴兒看。他們匯合起來的總兵力超過四千,足以讓秦鳳經略司投鼠忌器。他們的行事,也便一貫地肆無忌憚,只有在甘穀築城後,方才消停下來。對心波三族來說,甘穀城就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鎖,如果能打破,必定是樂見其成。

甘穀城頭的烽火依舊熊熊燃燒,但在韓岡一行的心目中,那已不再是即將抵達目的地的信號。烽火所傳達的真意,他們已經用切身體會明白了過來。

“三哥,快點把火炬都熄掉!”王舜臣急急叫道。既然能直接看到甘穀城,前面的路就不會太曲折。就算沒有亮光,小心點也是能走的。下方忽然一團黑暗,山坡上的賊人應該不敢下來。

韓岡沒有聽從王舜臣的勸告,反而反道而行,他喝令全隊:“大張火炬!每人都給我拿上兩支,車子上也給我插上去!越多越好!”

“三哥,人太少,嚇不住的!”王舜臣的聲音更為焦急,總共才三十多人啊。青蛙再怎麼鼓氣,也鼓不到牛那樣的大小。

“誰耐煩嚇他們?”韓岡厲聲喝道:“我是要讓甘穀城看見!”

心波三族沒有反叛,否則他們現在就應該攻打甘穀城去了!他們仍然是在觀望!韓岡很確信這一點。只要甘穀城還沒丟,這些蕃賊就得顧忌著日後。他讓所有人多多點起火炬,就是要讓甘穀城的守軍知道有人從伏羌城那邊過來了。

甘穀城會不會援軍出來接應?能不能在援軍接應前解決這只膽大包天的車隊?心波三族的主事者想得越多,就越不敢下來搏上一搏。而他們越是猶豫,車隊離就越近;等到他們下定決心,說不定自己的一行車隊已經走到甘穀城門下了。

官道上,原本才三十多支稀稀落落的火炬,轉眼間就變成了上百具。拉成長條的佇列,看起來很有一番聲勢。正如韓岡所料,山坡上的蕃賊果然沒有下來,他們在觀望著,盤算著。而輜重車隊卻在他們的猶豫中不斷向前。

一步步地走著,韓岡荒謬地想起了過去看過的電影。在許多無聊的電影中,都能看到主角從交叉的刀槍組成的通道中走過的情節。他現在就是感覺自己仿佛成了無聊電影中的主角,頂著頭上的雪亮刀光往前走去。不過在那些電影中,主角都是順順利利地通過了刀槍陣,只不知自家今次能不能如此順利。

“秀才公……”朱中湊了過來,為斬首的死囚縫腦袋的裁縫學徒也承受不了眼下虎狼環繞的壓力,聲音發著顫。他也不知要問些什麼,說些什麼。就只想聽到韓岡說句話,好給自己和同伴帶來一點勇氣。

“走!看著前面!繼續往前走!他們不敢下來!”

韓岡的意志毫不動搖,聲音堅定如鋼。此時只能進不能退,狼群在外窺伺,只要稍稍露怯,它們就會撲將上來,將自己撕成碎片。

瞄著遠處甘穀城的燈火,刻意不去理會身邊的賊人,韓岡領著他的隊伍深一步淺一步地向前移動。甘穀城的烽火火焰沖霄,告急的黃色火光卻成了輜重車隊在猛獸環伺的黑夜中最為溫暖的救贖。

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下一刻,那團最為濃烈的火焰在幾下短促的閃動之後,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若不是在人們的視網膜上還留下了一點印跡,甘穀城報急的烽火就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烽火熄滅只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勝利,一個是淪陷。究竟是哪一個?韓岡給不出答案,但山坡上的蕃賊自己已得出了結論。

一瞬間,山坡上的暗影中一齊鼓噪了起來。無數身影一陣搖晃,一個兩個接二連三地向下方移動。

嘩啦啦的落石讓車隊中一片慌亂,數隻拉車的騾子仰脖嘶鳴。

“不要慌!”韓岡一聲怒吼,沒有時間再考慮甘穀城中的命運,“所有人都圍過來!張開弓,聽我的號令!”

韓岡令行禁止,聚在一處後,民夫們都半開著弓,豎起耳朵靜待他的號令。但下一刻,傳入他們耳中的不是開戰的命令,而一陣雄壯豪放,遠遠地仿佛是從天際飄來的歌聲:

丈夫氣力全,一個擬當千。

猛氣沖心出,視死亦如眠。

如同在和應,數裡外的城寨中,一陣歡呼聲同時響起。千百人的歡聲,驚動了天地。而歡呼聲中,讓人熟悉的旋律交織纏繞。

“是得勝歌!”

“是張都監回來了!”

這是關西男兒得勝歸來的歌聲。多少年來,匈奴、西羌、突厥、吐蕃,一代代的關西男兒為了抵禦層出不窮的韃虜蠻夷的侵襲,高唱著軍歌走上戰場。而後又提著敵人的首級,踏著月色,高唱凱歌得勝歸來。

“丈夫氣力全,一個擬當千。猛氣沖心出,視死亦如眠。”

得勝歌聲出自於千百人之口,越過數裡的距離,飄揚自天際,其中的興奮,韓岡一眾聽得分明。

“率率不離手,恒日在陣前。”

數千人的合唱聲震天地,直入雲霄。

“譬如鶻打雁。左右悉皆穿!”

不知何時,王舜臣也加入了合唱的行列。他高聲唱著,吼著。抬起手,張開弓,一支響箭直躥山壁之上。黑暗中傳來一聲短促的慘叫,轉眼便被歌聲淹沒。

面對小小的一支輜重隊的挑釁,心懷悖逆的蕃人也許並不甘心,但在得勝歸來的大軍眼前,他們終究還是沒有那個膽子,終於選擇了退卻。僵持了一陣後,淅淅索索的聲音再次響起,只是越來越小,重重黑影複又隱入黑暗之中,很快便一點不剩。

一切恢復了一刻鐘前的狀態,只多了反復唱響的嘹亮歌聲環繞著空中,充斥在谷地:

丈夫氣力全,一個擬當千。

猛氣沖心出,視死亦如眠。

率率不離手,恒日在陣前。

譬如鶻打雁,左右悉皆穿!【注1】

歌聲中,韓岡放聲大笑,多時的緊張、滿腔的心緒化作一聲長嘯傾瀉而出,他大吼:“走!去甘穀!”

用詞一如早前,心情已然不同。

注1:按照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載,西軍得勝後都會高唱凱歌而還,所以寫了這一段。但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軍歌,沈括此時也還沒到關西來任官,只能用敦煌曲子詞來湊數,建議大家可以去找來聽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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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7 09:42:27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9:04 編輯

第二十三章 誰言金瘡必枉死(上)

到得早,不如到得巧!

周甯並不知道韓岡在踏入庫管衙門前,為什麼會突然冒出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來。他只知道從秦州到甘穀的為期四天旅程的最後一關,終於就在眼前。

周甯曾聽說押運糧秣軍資中最為頭疼的,不是艱險曲折的道路,而是抵達目的地後接收資材的官吏。如果說這一路殺機四伏的行程,是死後黃泉路的話,那甘穀城的管庫衙門就是黃泉底下的閻王殿,而監理庫帳的管勾官——齊獨眼便是坐在殿中的閻羅王。

扒皮抽筋齊獨眼的凶名,秦州道上服差役的衙前無人不知,周甯相信韓三秀才肯定也聽說過,那位王軍將也是一樣。要不然王軍將也不會入城後就扯著韓三秀才走到一邊說了好一陣,從兩人那裡模模糊糊傳來的話,周寧聽著,好像也是莫名其貌的——“到得早,不如到得巧。”——這一句。

在三十多名民夫中,只有周甯才在少年時開過蒙、讀過書。他一向自視高人一等,頭腦自認比其他民夫要高出一籌,可周寧還是想不通韓岡說的這句話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韓三秀才帶著自己走入齊獨眼的公廳時,沒有半點猶豫,看起來比走親戚還自然。但周甯跟在韓岡身後,想起齊獨眼扒皮抽筋的名號,卻是心驚膽戰,“若是王軍將在就好了。”

可惜王舜臣並不在。他在入城後跟韓岡說了幾句,便與車隊分道揚鑣,往城中心去了。雖然是藉口,但王舜臣身上的確有吳衍簽發的公文要送去城衙。故而韓岡是獨自則領著車隊,抵達了城南的庫區。

艱難地穿過了因捷報而變得擁擠不堪的街道,車隊抵達庫區之中。民夫們在衙門外看著車子,韓岡只點了周寧跟在身後,一起進了衙門裡。周寧肚子裡的一點墨水,被韓岡所看重,村塾的塾師並不是只教著學生們去讀千字文和論語,算學也是開蒙時必學的科目。周寧能寫會算,韓岡找他做個伴當,也有日後提拔任用的心意在。

位於庫區邊的庫管衙門就是普通的一進院落,一座單獨的公廳。于深夜中入城,照常理應該等到第二天才會被招進去。不過因為捷報的緣故,公廳中燈火通明,不知多少胥吏跑進跑出,忙個不停。一場惡戰下來,賞賜肯定少不了,雖然大頭要等到朝廷發下,但提前預支一部分,讓參戰的將士們快活一下,更是多少年來的慣例。只是這賞賜的多少,還得看著庫中充裕與否。

甘穀城的軍庫管勾官齊獨眼的大名,但凡來過甘穀或是即將抵達甘穀的民夫和衙前,無不是如雷貫耳。可韓岡和周甯見到齊雋的第一面,卻正碰上了他與人打擂臺的一場好戲。

一名三十上下的軍官就跟齊雋面對面地對峙著,在燈火下,他左頰上杯盞大小的傷疤十分的顯眼,而身上還有著血與火的味道。疤臉軍官看起來很是心燥,一副火燒火燎的模樣:“齊管勾,都監要的酒水不是五壇,是五十壇!總共兩千弟兄,你就給個五壇,想讓大夥兒喝摻酒的涼水不成?!”

齊雋叫著撞天屈,看他委屈的樣子,完全沒有半點扒皮抽筋的狠戾:“徐殿直,不是本官不給啊,庫房你也看了,空蕩蕩得能跑死耗子,哪還有多的酒水。這些天,因著西賊攻甘穀,預定中的輜重車隊一家都沒到。巧婦難為無米炊,本官也沒轍啊!四十五壇酒,誰能變得出來?!”

“這話你跟兩千弟兄們說去!看他們答應不答應!”

疤臉軍官瞪目怒駡,齊雋則苦笑攤手,他敢對衙前扒皮抽筋,卻還不夠資格在赤佬們身上吃肉喝血。碰著剛剛大勝歸來的隊伍,若不是真的沒轍,他怎敢觸這個黴頭。

站在門外,韓岡和周寧一切看得盡在眼中。

韓岡低下頭去,掩去唇邊眼角綻出的笑意,他手上可是有著足以讓得勝歸來的兩千將士滿意的東西。他低聲自言自語,“到得早,不如到得巧。”

周寧聽到了,驚得瞪大了眼睛,難道韓三秀才早就料到了會有現在的這一幕?這未免也太……太……周寧不知該用什麼詞來形容韓岡洞燭內外的先見之明。他驚歎地看著韓岡的背影,“難怪有人說他日後肯定少不了一個進士……”

韓岡輕輕咳嗽了一聲,上前兩步,不待通報便跨進了房中:“兩位官人,在下有事容稟。”

“滾!這有你說話的份!?”疤臉軍官旋風般的回頭怒駡,心情正煩,竟然還有人敢燎他的眉毛。這一聲驚雷般的暴喝讓門外的周甯嚇得連退了三五步,差點一屁股坐跌在地上,而離得更近的韓岡,卻眼皮都沒動上一下。

韓岡微笑著繼續說了下去:“在下奉命押送犒軍之酒水銀絹,剛剛到得甘穀。總計酒水六十壇,銀五百五十兩,絹八百匹。還請齊管勾查驗。”

“酒水?!”疤臉軍官臉色變了,頓時轉怒為喜,一把扯住韓岡,急叫道:“在哪裡?在那裡?快帶俺去看看!”

韓岡歉然一笑:“還請殿直稍候,等齊管勾點驗後自當交給殿直!”

“你是哪個縣的?文書在何處?要點驗的軍資又在哪裡?”韓岡的出現解了齊雋之困,可他不改平日聲口,拖長聲調便要在韓岡身上扒層皮下來。

韓岡還沒回話,疤臉軍官心中火燒火燎,一拳捶在了齊雋的桌案上,震散了一地的文書,破口大駡:“鳥你的‘縣’!鳥你的‘文書’!鳥你的‘點驗’!誰不知道你這賊鳥盡吃著衙前的肉,少扒點皮會死啊?!都監正等著發賞,你再拖著試試?!”

齊雋被濺了一臉口水,臉色陰沈得可怕。他是從九品的文官,拍著他桌子的徐疤臉卻只是個正九品的右班殿直,是武臣!但在徐疤臉面前,他卻硬不起來。很簡單,齊雋他是進納官,用錢買來的官身,雖然從官職上屬於文資,但不會有一個士大夫出身的文官會將他視為同僚。莫說是一個正九品的武官,就是還沒入品,只要占著一點理,便完全可以不給他半點面子,即便他齊雋在經略司有後臺,也不會因著一點明顯不占理的小事為他出頭。

一陣微風捲入房中,燈火閃爍,映得房中忽明忽暗。房中三人的心情也如燈火一般,有明有暗。

韓岡謙恭著站在一邊,只有眼神中透著喜色。他挑起了頭就已經足夠了,不需要再煽風點火。大勢如此,齊雋縱然有著將衙前扒皮抽筋一般的兇悍,卻也不得不低頭。

陰著臉,暗自發狠了一陣,齊雋在徐疤臉不耐煩地催促中,一把搶過韓岡手上的文書,看也不看就在最後面簽名畫押。又隨手寫了一張回執,蓋上印,遞給了徐疤臉:“短了少了,也別來找本官。”

他眼睛一轉,又冷冷地盯了韓岡一眼。獨眼中傳出來的資訊,韓岡確實收到了——走著瞧!——這是齊雋現在心裡最想說的話。

韓岡對著齊雋抱拳行禮,姿態像是在道謝,挺秀的眉眼中卻凝集著滿不在乎的笑意。齊獨眼怎麼想他可不在乎,既然齊獨眼已經慪一肚皮的怨氣,那讓他肚皮的怨氣再多一點也無妨。

韓岡如今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甘穀立城不過一載,齊獨眼扒皮抽筋的大名已經遍傳秦州。據韓岡在出發前打聽到的傳言,齊獨眼跟陳舉好得能穿一條褲子。既然跟陳舉已是你死我活的關係,跟齊雋翻臉,也不會讓自己的境況更為艱難。

他是押運的衙前,既然齊獨眼已經簽了回執,那就再管不到他韓岡的身上。何況陳舉已經沒幾天好蹦躂了,韓岡不認為王韶會放過他。即是如此,作為同一條線上的螞蚱,齊雋如何能獨善其身?唯一可慮的是張守約會保著他,但看張守約派人過來催賞賜的態度,齊獨眼很明顯是經略司摻進來的沙子。得罪了他,張守約怕是樂見其成。

徐疤臉接過回執,轉手遞給韓岡,笑道:“張都監沒了消息,這兩日南面便沒一隊人馬敢來甘穀。伏羌城的劉安到了安遠就不肯再挪一步,反倒是你們這隊轉運銀絹酒水的先來了。下次見到他,灑家要好好問問他,看他臊不臊。”

韓岡接過回執,小心地折起收好。他辛苦了這麼些時日,也就是為了這薄薄的一張紙。

徐疤臉又拿起桌上的過關文書,看了一眼標注的時間,當即又驚歎道:“四天!四天就從秦州到了甘穀城,竟然一點都沒耽擱!”

“秦州!”齊雋正盤算著怎麼把眼前這名走了大運的衙前煎皮拆骨,這時聽著一驚,身子一下繃直了。泛著凶光的獨眼死盯住韓岡的臉,這難道是陳舉要對付的人?!

韓岡謙虛地笑了一笑,道:“將士們正等著這批軍資,韓某自奉命北來,只恐走得慢,就壓根沒想過要拖延時間。至於打下甘穀……憑一萬西賊也配?!”

“說得好!”徐疤臉大笑著拍了拍手,越看韓岡越是順眼,口氣也溫和了許多,“對了,還沒問過衙前的名諱?”

“韓岡!!!”

回答的不是韓岡本人,陳舉派來甘谷聯絡齊雋的黎清,正站在門外。他張大了嘴,難以置信地看著在房中笑意盈盈的韓三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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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7 09:43:21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9:05 編輯

第二十三章 誰言金瘡必枉死(下)

“韓岡?”徐疤臉扭頭看了看黎清,又轉了回來,“你叫韓岡?”

“在下正是。”

徐疤臉再次面向屋外,黎清震驚的表情像是凝固的瓷像,沒有任何改變。徐疤臉看著奇怪,指著他問韓岡:“是你的熟人?”

“不,從來沒見過!”韓岡說得是實話,但他輕易地就能推斷得出這名青年的身份。青年看到自己的反應,還有聽到自己名字後,齊獨眼仿佛看到扒光了毛的鴨子在天上亂飛的表情,韓岡若還不能將事情推測個八九不離十,就太對不起自己的頭腦了。

一陣泡過熱水澡後的輕鬆感傳遍全身,韓岡心頭如釋重負。自出秦州以來,遮在頭頂上的陰雲終於散去了大半。陳舉能動用的手段到這裡應該就用盡了。回執在手,齊獨眼已經失去了對付自己的最為有效的武器。縱然他在甘穀城還有一點小勢力,可要想如願整死自己,再難找到名正言順的藉口。只要還在甘穀,自家的人身安全,就不需要再擔心。

……

辛苦了數日,一切終於有了了局。韓岡站在街中,心中卻有些茫然。他帶著手下的民夫將軍資運送到齊疤臉指定的位置後,民夫們已經被安排去了夫役營。韓岡也是同樣在夫役營中有個床位。現在手上拿到了回執,去夫役營睡上一覺,等到明天就可以啟程回家……

可這是最差的選擇!

回到家後又能做什麼,陳舉也許會被王韶幹掉,但更有可能安然無恙:對付根基深厚的陳舉,就算是經略司機宜也要安排籌畫,征得經略使李師中的同意,這肯定需要時間。那時怎麼辦,去接受第三樁差事,還是托庇于王韶?韓岡都不願意!

無論從野心、驕傲,還是對自己安全的考量,短時間內他必須留在甘穀,同時還要為自己開闢一條晉身之路!

甘穀城中的大街上,慣常的宵禁已經消失,歡呼勝利的軍民依然在街上縱酒狂歌。一隊往南面去的報捷使節,被他們堵在了城門處,強拉著喝下一碗祝捷酒。擔驚受怕了多日,終於可以解放一下,就算是張守約也不願在這時候再強調軍紀。

韓岡淡漠地站在街中心,看起來分外顯眼。一名醉漢一手拎只酒壺,一手拿個酒杯,晃到了韓岡的面前:“兄弟!怎麼傻站著?老都監帶著兩千兵就殺退了一萬多西賊,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來,喝一杯。”

“兩千退一萬……一將功成萬骨枯,是這個理吧?”韓岡聲音低沈,暗夜中,幽暗的雙眸更為深邃。

“啊?”醉漢被韓岡的眼神嚇到,不由自主地離了他一步。

韓岡呵呵笑了兩聲,沖漢子拱了拱手,擠開擁擠的人群,大步往夫役營走去。

“瘋……瘋子!”醉漢望著韓岡的背影搖搖頭,又歪歪倒倒拉著別人喝酒去了。

甘穀城的夫役營在甘穀城西北角,韓岡費了一陣工夫才走到。入了營,找到自家的隊伍。王舜臣去了城衙還沒回來,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夫役營中分配給韓岡的營房中。

韓岡一進屋,朱中急忙迎了上來,神色惶急,“秀才公,方才城衙來人了,說是要重修甘穀城防,張老都監下令把來甘穀的民夫都截下來,我們就是第一批。秀才公,你看這怎生是好?!”

朱中一開口,三十多個民夫都圍了過來,盼著韓岡給他們拿個主意。大冬天的,又要夯土幹活,少不得丟掉半條命,運氣差點,這一百多斤就要交代了。

“俺們拼死拼活趕到甘穀,不是為了做苦力啊。”人群中不知是誰低低地抱怨著。

“就是,就是。”

“莫慌,我自有主意,保管你們不會吃苦。”韓岡威望極高,他一說話,眾人便安靜下來。他心中則是在大笑:“這真是天助我也”。

安撫下人眾,他逕自找到了幾名傷患,“你們收拾一下,等王軍將回來,跟我去傷病營。”

“去傷病營?”

“甘穀城的傷病營有軍醫駐留,你們的傷還要找大夫看一看。聽說太醫局派來秦州的醫官總共才四個。秦州城裡有兩人,外面的城寨只有雞川寨和甘穀城這兩座最前線的城寨才各有一個醫官。你們的傷口都要重新處理一下,有京裡來的大夫診治,比急就章的包紮肯定要強上不少。”

“三哥!沒哪個隨軍大夫會給民夫治病!”王舜臣與韓岡前後腳進屋來,正好聽到韓岡的話,“傷病營就連著化人場、亂葬崗,進去染了疾疫,幾天就會沒命。”

此時軍中已經有了醫院的雛形,都把病人安置在一個地方,以便醫治。不過為了治病的方便只是個藉口,主要還是擔心傷病員的哀嚎,會影響到軍心。因為由太醫局派出來的醫官,通常只為官吏們服務,並不會惠及民夫和士卒。

所有的士兵、民夫得病後,都是苦挨著,最多也只能得到幾個親近好友的照顧。由於那些親近好友也得按日出工、巡檢,病人和傷患得到的照料也是時有時無,多半還是等死。

見王舜臣糊裡糊塗地一進門就拆自己的台,韓岡立馬瞪了他一眼,這事難道他不知道?就是沒有醫生才好啊!

王舜臣被這麼一瞪,脖子便是一縮,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

韓岡走過他身邊,扯著他往外走:“先去傷病營看看再說,萬一有著醫官,也好讓他診治一下。如果如王兄弟你所說,沒有大夫給人診治,那就更要去看看!”

帶著幾名傷患到了城南傷病營。不同於外界的喧鬧喜慶,破敗的營地陰森寂靜。營房內看不到一個醫官,只有上百名傷卒面容呆滯地躺臥在幾間營房的通鋪上。充斥于耳中的盡是傷病員的哀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腐臭的味道。

遍地是膿血和汙物,還有老鼠和蟑螂的屍體,可以看出,甚至自冬天開始前,傷病營就完全沒有打掃過。正如王舜臣所說,這座傷病營,直通的是化人場和亂葬崗。只站在其中,韓岡就覺得自己壽命便已縮短了許多。

四個有傷的民夫惶惶不安,向韓岡懇求道,“秀才公,不能把俺們留在這裡。俺們又沒大礙,能趕車,能走路,帶俺們回去罷!這裡都是救不回來的死人……”

“誰說的?”韓岡聲音莫名提高,打斷了四人的話,“只要用心照顧,除了傷太重的,又有誰救不回來?!”

韓岡的聲音驚動了苟延殘喘的傷兵們,他們一個個抬起頭來,望著莫名其妙來到營中的幾個陌生人,眼中都是疑問:

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韓岡挺直了腰杆,迎上數百道疑惑的視線,音量又大了數分,“誰說在這裡是等死!”

……

“韓三哥,你真的要留在這鬼地方?”

王舜臣已經在傷病營中待了一夜,他看著韓岡找來了民夫,指揮著他們和傷患們的同伴一起清理營房,換洗被單,又一個一個地給傷患們清理傷口。但他還是弄不清韓岡為什麼要這麼多事。

“這是王兄弟你第三遍問這句話了!”韓岡頭也不回,專心致志地給一名肩頭中箭的傷患更換繃帶,一夜過來,傷患們的眼神已經變了,疑惑雖不減,卻多了許多感激,“我的回答還是一樣。既然讓韓某看到了,我又如何能走得心安理得?”

無視周圍傷患怒目瞪來的視線,王舜臣仍苦口勸著韓岡:“這真不是三哥你的差事啊!”

“仁者愛人,此是儒門之教。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佛家之語。無論儒家、佛家、道家,都有講一個仁字。眼看著這些傷患重病待死,如何不救?與差事又有何干?”韓岡回頭,一夜未睡的他臉上露出了一抹略顯疲憊的笑容:“必先助人而人助之。你出力幫他人,他人日後也會幫你!”

韓岡不避汙穢,親手用鹽水給傷患清洗乾淨傷口,撒上一些放在營房中、不知有效無效的金瘡藥,再用乾淨的細麻布小心地包紮上,“凡事但求一個仁心,至於別的什麼,倒沒必要去計較了。”

韓岡留給王舜臣的印象是果決狠厲的性子,才智過人的頭腦,喝酒時豪爽大氣,被人羞辱時脾氣則會變得很暴躁。但一直以來,王舜臣都沒想過,韓岡竟然還有一顆仁愛起來就有些婆婆媽媽的娘們兒心——用文人的話說,就是婦人之仁。

王舜臣不知這樣形容韓岡到底對不對,但在他想來,等先回去交了差事,再來救人也不遲啊!能救些傷病的軍漢是好事,王舜臣也被韓岡救治過,當然不會覺得救人是壞事,可何苦把自己搭進去。

他不是沒猜測過,韓岡如此是不是有著另外一層用意在,可王舜臣左想右想,也想不通透。他煩躁地抓著頭,在營房中隨著韓岡轉來轉去,儘管在職事上與韓岡全無瓜葛,但王舜臣覺得韓岡不走,他也不該走,卻不得不在這裡心煩意亂地等著韓岡回心轉意,打道回府。

又給一名傷兵換過繃帶,韓岡直起身子,反手捶了捶腰。一夜過去,他彎著腰給傷患換繃帶不知多少次,又在營中走來走去,腰腿幾乎都沒感覺了。回頭一看,王舜臣竟然還跟在身後。

“王兄弟,你還是先回秦州覆命去,留在這裡耽誤事啊……”

王舜臣很堅定地搖搖頭,“一起來的,當然要一起走。俺豈是那般沒義氣的人?”

韓岡見狀,扯著王舜臣走到門外,“王兄弟,不是為兄不想走,實是走不得。王機宜要對付陳舉還要一些時日,現在回去,那是正撞在槍尖上……”

“三哥欺我!你何曾懼過陳舉半分?!”王舜臣不是沒想過韓岡不肯回秦州,是為了要躲著陳舉。但這一路過來,看韓岡的表現,反過來還差不多。

“跟陳舉鬥,我的確不懼。但陳舉畢竟勢大,跟他鬥我是在刀尖走路,保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挨上一刀,夜裡也難睡安穩。”

王舜臣看著韓岡滿眼的血絲:“在甘穀城就能睡安穩了?”

“我現在就睡,你說有沒有人能在這裡謀害我?”韓岡一句反問得王舜臣啞口無言,又道:“你回去後,先去拜會王處道。有他引薦,王機宜必然會信用於你……”

“就像前日王衙內引薦三哥你?王機宜的那般信用,俺可沒力氣搭理!”

“別犯渾!你跟我不同,我的功名在甘穀,你的前路卻在秦州!若我所料不差,你和趙子漸,王機宜肯定都會重用!”韓岡的聲音嚴厲起來,有種不容拒絕的威嚴。

王舜臣是武夫,王韶身邊正缺得力人手,而且通過王舜臣還能結交到吳衍,王韶肯定不會放過的。至於自己,王韶不是不想用——韓岡也看得出來——只不過王機宜要先給個巴掌,才會塞顆棗過來。韓岡對巴掌沒興趣,那顆棗子自得另外找地方拿。

王舜臣雖然不笨,但人情世故上絕比不了活了兩輩子的韓岡,他抓著頭:“俺怎麼想不明白。”

“日後便知,現在說了就不靈了。聽我的,你回去了自然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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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7 09:44:10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9:05 編輯

第二十四章 自有良策救萬千(上)

王舜臣疑疑惑惑地走了。

送了他出去,韓岡回來就著水盆中的清水洗了洗手,將為傷兵換繃帶時沾在手掌上的膿血洗去。一名民夫過來,將髒水端出去倒掉,又換了一盆淨水過來。不僅是使用的清水不斷更換,連原本骯髒汙穢的地面也都給打掃了個乾淨。

“這一條繃帶,要用滾水煮過才能再用。”韓岡撿起丟在地上、沾滿膿血的麻布帶,交給另一名民夫,又大聲提醒營房內地所有人,“每一件的被褥衣物,還有換下來的繃帶,都要用滾水煮過,放在陽光下曬乾,才能再次使用,這是為防疫病留存在衣物上。還有營房中,也要每日清理一番,否則必生疾疫。”

才一夜工夫,韓岡還沒在傷病營中建立一言九鼎的威信,大部分傷兵們對突然跑來照顧他們的韓岡,還有些莫名其妙。不過能得到苦盼不來的救治,他們的確發自內心地感激。同時,韓岡所說的話,也得到了所有民夫們的回應。人人喊著“秀才公”,無不點頭應是。

以朱中、周寧為首的來自成紀縣的民夫們,現在都在傷病營中忙碌著。他們跟韓岡不同,韓岡服得是差役,有差事在身。而民夫們服得夫役,到哪裡都是賣力氣的。張守約有權留住民夫,卻無權留住韓岡。

為了整修這段時間被損壞的甘穀城防,張守約回來後便立刻頒下禁令,禁止所有進入城中的民夫們再離開甘穀城一步,並將整修城防的決定上報給經略司,等李師中批準後,就立刻動工。

民夫走不得,韓岡不想走,兩方一拍即合。民夫們早得韓岡指點,皆知這是難得的機會,整修城防是個苦活,餓肚挨鞭是家常便飯,而在傷病營中服侍人,雖是醃臢了一點,但總比吃皮肉之苦強。趁著動工令還沒正式下達,韓岡把民夫們拉到傷病營,希圖造成既成事實。不管怎麼說,成紀縣來的這些民夫服侍的都是受了傷的袍澤兄弟,張守約再無人情,也不會將他們調走,拉去工地賣氣力。

韓岡忙得腳不沾地,心中卻有一種一切盡在掌握中的痛快,“王韶你不是不想舉薦我嗎?那我就找張守約!反正都是做官,文官、武官也沒什麼好在意。即便張守約不薦舉我為官,爺爺在軍中結下了這麼大的一個善緣,看誰還能找我麻煩?”

能利用他人的時候就要利用到底,但依賴他人卻絕對不行。自己決定方向,前途要靠自己。這便是韓岡一直以來身體力行的原則!

……

“韓岡一夜都在傷病營?”

聽著親信的回報,齊雋心中直犯嘀咕。照理說韓岡拿到回執後就該儘快回去覆命,張守約剛剛頒下的命令,只針對民夫,而不是衙前,韓岡要想走,只要把回執在城門一亮,便能出城了。怎麼跑去傷病營去磨蹭著?

給韓岡平白撿了個大便宜,讓齊雋心中不忿。他既然收了陳舉的厚禮,就沒打算再還出去。受人錢財,自要與人消災。韓岡雖然已經拿到了回執,但只要他還沒離城,自己就還有出手的餘地。

齊雋非是只會在衙前身上盤剝的蠢人,他擁有尋找後臺的眼光,還有對庫中物資不動分毫的自製力,但要讓他從韓岡身上分清楚運氣和堅持,齊獨眼卻還沒有那麼出色的判斷力。

所有能堅持走到甘穀城的隊伍,本都可以撿到這個便宜,可最後就只有韓岡把握住了。機會隨處都有,卻沒有不冒風險、不付出努力就能落到手上的。

“雷簡在哪裡?”齊雋不打算放過韓岡,自己本是找不到出手機會,可韓岡在傷病營的愚蠢舉動讓齊獨眼看到了機會,“傷病營是他的事。”

齊雋的親信猶疑不決:“雷大夫幾個月都沒往傷病營去了,有人幫他處置,他應該高興都來不及……”

齊雋嘴角動了一下,似笑非笑。縱然是看不上眼的臭骨頭,可是自家碗裡的就是自家碗裡的,給不知從哪裡跑出來的野狗叼了去,哪條狗不會追上去、搶回來?天下事悉同此理,雷簡何能例外?齊雋不信雷簡能忍得下去。還有韓岡在傷病營中的所作所為,也是明擺著在指責京裡來的這位雷大夫怠忽職守。

是可忍孰不可忍?雷簡如何能忍?

通過雷簡這個大夫栽韓岡一個暗害受傷將士的罪名,只要下了獄,不愁弄不死他!

……

當秦鳳路軍中有名的專治跌打損傷的遊方郎中仇一聞,從安遠寨被加急請到甘穀城,為幾名軍官治療的時候,韓岡和他的民夫們在傷病營中忙碌著。快一天了,傷病營裡堆積多年的垃圾都已運出去焚燒,該清理的穢物都打掃得一乾二淨。可就是這麼長的一段時間,竟然沒有一名有品級的武臣來探視傷兵,倒是普通的士卒和小軍官們有人情得多,紛紛過來探望自己受傷的袍澤兄弟,看著韓岡他們忙碌,還會主動過來幫忙。

“朱中,你去甲十五床,照規矩把他的傷口給縫上!”

“喏!”朱中不習慣拒絕,韓岡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不到一天的時間,韓岡已經將傷病營中的幾條通鋪,以及上面的鋪位都編上了號,按著甲乙丙丁,一二三四排好,就算民夫們不識字,也都能數得分明。

朱中急急地跑到甲十五床,躺在上面的士兵是大腿上被刀砍傷,雖然受傷之後就做過急就章的包紮,但效果並不好。朱中幾下拆開繃帶,鮮血一下從傷口處湧了出來。經過十幾二十人的磨煉,又受過韓岡的指點,朱中至少學會了一點最基本的急救法。學著韓岡教給他的做法,用止血帶紮緊,拿鹽水清洗傷口,趁傷患被鹽漬得麻木的時候,趁機用麻線縫合起來。

“多謝朱郎中,多謝朱郎中!”看護傷兵的一人連聲謝著,不停地彎腰鞠躬。

活到四十多年,朱中還是第一次得到他人真心實意地感激,還被尊稱為郎中,成就感油然而生,更加賣力的為受了傷的士兵們縫合傷口。

雖然只是醫官中最低一級的翰林袛侯,尚沒有品級,雷簡在甘穀城的地位依然比較超然。他既不屬於文官,也不屬於武官,而是個不掌實權的伎術官,平日為城主等城內大小官吏和他們的家眷治病,打算混點軍功和資歷,再等兩年時間就可以回到東京,遊走於宮廷宦門。三十出頭的醫官,背下了滿肚子的醫術典籍,但其中沒有一條是讓他和跌打郎中比拼誰的醫術更有效。

對於一名在戰事中受了傷的副指揮使,雷簡和仇一聞有著不同的治療方案。軍官不同于下面的士卒,自家在城內有宅,都是回到家裡養傷,誰也不會去傷病營等死。王君萬正好也到自己的副手宅裡來探視,卻看著雷簡和仇一聞在那裡爭吵。

“用金針放出瘀血,再敷上老夫特製的散玉膏。三五天就能還你個能走能跳的大活人。”

“不要看皮上的一片青,被鐵簡砸到背上,傷勢已經深入內腑。放血有什麼用?”

“又沒有咳血,呼吸也不過促了一點,脈象穩得很,傷得哪門子內腑?”

“江湖村醫也知道什麼叫治病?!”

“嘴上沒毛的黃口孺子也別出來讓人笑了。”

一個是在秦州成名已久的老大夫,一個是來自東京開封的醫官。他們的話,普通人也分不出誰對誰錯。王君萬的副手臉色蠟黃的,躺在床上看著只有一口氣,副指使的妻兒則只知在一旁哭,王君萬不耐煩了,一拳捶在牆上,怒道:“人都快死了,還爭個什麼?!”

“胡說什麼!?”仇一聞在秦鳳路上資格極老,許多老軍頭都承他的情。以老賣老,也不怕王君萬這後生,“別看著現在這般模樣,不過是重一點的皮外傷,折了的兩根骨頭都已經對好了,拖半個月都沒事!”

“你才是胡扯!”雷簡再次跳出來反駁,“傷及內腑,不急加調理,最多四五天!”

王君萬給煩得不行,暴怒道:“那就兩樣都治!仇老你放血,雷大夫你用藥。一個內服,一個外用,也不會干擾。人治好那就一切無話,人治不好……你們給灑家等著!”

王君萬丟下狠話走了,仇一聞和雷簡便是一通忙活,一個開藥方,一個施針敷藥,雖然爭了半天,都指責對方是庸醫,但他們的治療卻頗有效驗。紮了針,喝了藥,騎兵指揮的副指揮使臉色便好了許多,呼吸也平穩了下來。

“看,老夫說得沒錯吧?放了血就好了。”

“那是喝了本官藥的緣故!”

仇一聞和雷簡在副指使妻兒千恩萬謝中出了屋,猶自爭論不休。一人突然在他們身後出聲,“兩位要爭個高下也容易,城南就是傷病營,你們將傷兵各治一半,看誰救下的人多,高下不就分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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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7 09:45:13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9:06 編輯

第二十四章 自有良策救萬千(中)

兩名郎中聞聲回頭,一見來人,仇老郎中眉頭就皺了起來,“齊獨眼?……你哪來的那麼好心?”

雷簡也瞥著眼,就像看到了什麼髒東西:“管勾是要雷某去給你送到傷病營的衙前治病?”

仇一聞資歷老,人面廣,承過他人情的軍漢秦鳳遍地都是、成百上千,齊雋即便有個官身,他也不會放在眼裡。雷簡自京中來,也不懼一個進納官,對經常給傷病營增添死亡數字的齊獨眼同樣沒什麼好感。

齊雋笑了笑,貌似沒把兩人的蔑視放在心上,“這不是合了仇老的心意?你哪次來甘穀,不是傷病營走一遭的?”

“……那也罷,俺就去一趟看看。”對於齊雋的提議,仇一聞想了一想後,還是答應了下來,又對雷簡道:“小子,要不要比試比試?”

仇一聞也是好心,他不論到哪個城寨,看到傷兵都會收治下來,不過他是在秦鳳路的五州一軍到處跑,運氣好碰上他的,還是不多。而能跟仇一聞分個勝負,雷簡也不會怯場,喚了隨侍的藥童,背起藥囊就走。

傷病營離著也近,也就幾步路的工夫,三人就已經站在了營地的門口。

仇一聞驚訝地停住腳,“才四個月不見,怎麼變成了這般乾淨?”

而在同時停步的雷簡的心中,也是一樣的想法,只不過將四個月換成了三個月。

不同于來甘谷鍍金的雷簡,仇一聞可是貨真價實的老軍醫。他走過的橋多過雷簡走過的路,吃過的鹽多過雷簡吃過的米,而治過的人,也比雷簡多出數倍。沒別的,多活了一倍時間而已。在仇一聞四十多年的行醫生涯中,他治療過的傷兵數以萬計,見識過的傷病營也不知多少處,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乾淨清爽的地方。

偌大的傷病營中,遍地的汙穢垃圾不見了,露出了被石灰界過的黃土地面;充斥在營房內腐臭味也淡了許多,應該不絕於耳的哀聲聽不到了,還有歡聲笑語傳來。

“這是傷病營嗎?!”兩個醫生都是怔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耳朵,“走錯了罷!”

“沒走錯!”齊雋在兩人背後冷笑著,“雷大夫,你在甘穀已有不少時日;仇老,自甘穀立城後你也來過多次。可是看起來,還比不上人家一天的手腳啊……”

……

“這是怎麼回事?!”

隨手從身邊拉過一個要出門的軍漢,雷簡怒聲質問著。他是甘穀城的醫官,雖然他幾個月也不會踏足一次傷病營,但營中事務還是屬於他的管轄範圍。可現在卻沒人跟他說起,這讓雷簡火冒三丈。究竟是誰篡奪了他的權力?!

軍漢急著要出去,用力掙了一掙,隨手指了指房內,“是韓秀才來著。”

“韓秀才?!”

雷簡丟下軍漢,一步跨入營房。視線只一掃,便一眼盯住了韓岡。營房中有著上百號人,但韓岡的文翰之氣讓他如鶴立雞群,決然不會認錯。

雷簡幾步沖到韓岡面前,不顧禮節,厲聲問道:“你就是韓秀才?!”

“在下正是韓岡!”韓岡退了半步,拱了拱手,“不知兄台何人?”

只看雷簡身後背著藥囊的小童,他的身份便呼之欲出,韓岡卻是故意相問。

雷簡沒回答韓岡的問題,反而更進一步逼問:“你來傷病營是奉了誰的命?!”

“救人何須上命?”韓岡乾脆俐落地回道:“韓某行事只求心安,與他人何干?”

雷簡心中莫名火起,狠聲道:“軍中自有規條,不是你想作什麼就做什麼?”

韓岡還未作答,一旁的傷兵和他們的親友不幹了,他們都認識雷簡,對這位明明閑得很,卻從來不為他們治病的醫官沒有半點好感。

“雷官人,你不救俺們,也別攔著不讓別人救啊!”

“昨夜秀才公為俺們忙了一宿未睡,也不見官人你來看一眼。自俺們躺到這裡,就沒見過你一面。現在來了,不是來治病,卻是跟秀才公過不去。”

“救人你不幹,人救你不讓,你是不是要逼死俺們才甘心?!”

被十幾名赤佬圍著周圍,雷簡臉色發白。軍漢中脾氣好的不多,被他們圍起,不是吃點皮肉之苦就能了事。

“鬧什麼?!”韓岡突然發火,為雷簡解圍,“雷官人不是來給你們診治了嗎……”

韓岡一怒,圍上來的軍漢紛紛退了下去。雷簡驚魂不定,氣焰頓時息了許多。

齊雋在後面看著情形不對,他沒料到才一夜帶半日的工夫,韓岡就已經在傷病營中豎立這麼高的威望。不得不親自上陣:“韓岡,雖然你妄稱秀才,可醫術不是讀過幾本書就能學來的。庸醫殺人,你亂出手醫治,想要害死多少甘穀城的軍卒?”

仇一聞一直站在後面看熱鬧,雷簡吃些虧,他倒是看著開心。齊雋雖然是在找韓岡麻煩,但他說的也沒錯,人命豈可兒戲,如果韓岡肚中有貨自會反駁,若是只會將營房打掃得乾淨點,仇一聞樂得讓這個高個子的年輕後生受點教訓。

老傢夥站在後面,左看看,右看看。乾乾淨淨的營房,他看得很是喜歡。想著是不是等韓岡吃點苦頭後,跟張守約說一聲把他撈出來,不經意間卻瞥到了一名傷兵身上。

老郎中頓時瞪大了眼,他一步沖上去,抓著那名傷兵的胳膊,驚問道:“這是誰做的?!”

傷病營中認識仇一聞的不少,他一露面,傷兵們幾乎要歡呼起來。而他現在一驚一乍,眾人便一起向那名傷兵看過去。傷兵其實也沒什麼特別,全身上下有四處傷,其中最重的是胸前一刀,差點將他開膛破肚,除此之外,還有右大腿被一支長箭洞穿。現在兩處傷口都被處理過,包紮得妥妥帖帖。至於他右胳膊骨折,就根本算不上什麼,韓岡讓人將他的斷骨對上,再用夾板固定。一切按照後世的規程,只是找不到石膏,也沒法將所有手續全部做完。

仇一聞將上了夾板的胳膊看了又看。在秦鳳路,用夾板固定骨折傷處,這算是他的獨門技法,除了他的幾個徒弟外,少有人知道這一手。不過當仇一聞再看看充作夾板的木頭,就搖起了頭,“只學到皮毛,沒學到實在!”

韓岡自是對正骨之術一竅不通,朱中只會做點針線活,但周寧不但開過蒙讀過書,還學過一點跌打技術。他幫著把骨折的傷患骨頭正位,再按照韓岡的意思,用木夾板兩面固定綁好。

雷簡也把視線投到了傷兵的胳膊上,當下也叫了起來:“怎麼用木頭?骨折傷該用杉木皮裹上!”視線又投向韓岡,擺明瞭是要找不痛快。

但為韓岡解圍的是仇一聞,他從鼻子裡嗤笑出聲來,“杉木皮頂個屁用!骨折就得用柳木夾縛住。柳木易生髮,插在地上就能活,木性正適合催發愈骨。”

吃腦補腦,吃心補心。古代醫學都是有許多想當然的成分在。仇一聞的想法正是依照這個道理,因為柳樹能扡插成活,只需將一段柳枝插入泥地中,不用多久,就能長出一棵小樹來。看到柳樹的這種特性,便認定其有再生催愈的功效【注1】。

韓岡將之用心記下,而雷簡則不屑一顧。在他看來仇一聞用的只是江湖小術,靠著運氣才治好的人,論起醫道,當以醫書為本:“骨折而未破皮,當敷以藥物,用杉木皮夾縛。”

韓岡皺起眉,一副吃驚的樣子:“骨折怎麼能用杉木皮來固定?!”

“不用杉木皮用什麼?”雷簡反問道,“用杉木皮夾縛可是《理傷續斷方》【注2】上白紙黑字寫著的。”

“盡信書不如無書!”韓岡聲音激昂:“杉木皮綿軟無力,如何能用?誰的骨頭軟得跟樹皮一樣?柳木愈骨才是正理,想骨傷好得快,必須用堅實如骨的柳木板夾著!”他又歎了口氣,“只是這次第,哪裡去找柳樹去,只能隨便找些木板來先夾著。”

其實骨折固定用什麼板子都可以,但韓岡深悉借力打力,順水推舟的道理。那名江湖老郎中比起雷醫官看起來要靠譜得多,也不似雷簡那般仇視自己,當然要順著老郎中的話說下去。天知道,韓岡還是第一次聽說柳木愈骨這回事。

不過光附和別人還不夠,還得表現出自己的才能來。而該怎麼說韓岡很清楚,老郎中經驗豐富,但理論上則差一點,只要往中醫學裡的五行相和上湊,就足以把他鎮住。這也多虧了韓岡前生曾經做過的一份與醫藥有關的工作:“只是光用柳木夾板還是不夠的。上了柳木夾板後,還得再用土敷起、紮緊,以作固定之用。人秉五行之氣而生,治療骨傷,必須要木性、土性相和,才能見功效。”

韓岡向周圍一圈聚精會神地聽眾問道:“誰見過柳枝插在水裡就能生根長葉?須得插進土裡才是罷?”

眾人大點其頭,紛紛稱是。草木不得土石如何得生?雷簡無法反駁,仇一聞撚著花白的鬍鬚沈思不語,韓岡說得淺顯,人人能懂。但道理自在其中,讓人無從駁起。

注1:柳木愈骨被系統的描述是出現在清代,據傳言,當時的某個醫生用絞碎的柳木碎片做成骨頭的形狀,給人安到身體裡。當然,這應是無稽之談。但用柳木做小夾板倒是事實。

注2:《理傷續斷方》又作《仙授理傷續斷秘方》,為唐時藺道人所著,是古代重要的骨科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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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7 17:40:09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9:07 編輯

第二十四章 自有良策救萬千(下)

“土性鬆軟,用來固定傷處,怕是不會太牢。”仇一聞突然說道,在他看來,韓岡的理論並非沒有破綻。軍營中,跌打損傷都是最為常見的傷患。很多僅是普通的骨折,只因為正骨後護理不當,導致骨骼生長錯位,變成了終身的殘疾。就算是岐黃老手的仇一聞,也改變不了如此現狀。

韓岡瞥了仇老軍醫一眼,道:“我說得土,不是地上的泥土,而是石膏。”

金木水火土這五行,只是大的分類,下面還有細分。金銀銅鐵錫五金,屬金類。楊柳榆槐松,是木類。如石膏這等無法冶煉等礦物,都是算在土類中。石膏此時與後世不同,很少作為建築材料使用,平常人們用的只有石灰。石膏的用處,反倒是在藥材上多一點。石膏性寒,有解熱毒、清熱病的功效。

所以雷簡詰問道:“石膏大寒之物,用於骨傷,有何根據?”

“石膏是外用,並非內服。而且欲用石膏治骨傷,必須先將其煆燒後化為粉末,去其寒性。再用水調和成泥狀,糊于已經用柳木綁紮好的傷處,最後用麻布紮緊。煆燒過的石膏遇水便凝,堅實如石,根本不怕骨頭再次錯位。柳木板、石膏粉還有清水,分屬木土水,也就是說,要想將骨傷養好,須得同時有水、土、木滋養。”

韓岡辯才無礙,雷簡和仇一聞已是無話可說,反倒是越想越有道理。醫官講究的是藥性,藥理。而跌打郎中則是治好就行,對兩邊所用的措辭並不一樣,韓岡都是對症下藥。而仇、雷兩人,也確實被他唬得一愣一愣,雖說不上崇拜,但投向韓岡的視線卻都有了幾分敬意。

齊雋也傻了眼,一真一假的兩隻眼睛同樣的呆滯,他怎麼也想不到韓岡竟然還會醫術——好吧,其實這他有所預計,但比雷簡、仇一聞還強,那就完完全全出乎他的意料。這下子該拿韓岡怎麼辦?看韓岡在傷病營中的威風,想暗地裡下手都是沒用,說不定還要把自己搭進去。

“韓秀才果然醫術高明,佩服,佩服!”聽著韓岡說得鞭辟入裡,仇一聞並不吝嗇自己的誇獎。

可韓岡卻搖頭道:“韓某沒有學過醫術,望聞問切,在下一竅不通,下針開方,在下也是一點不懂。韓某方才所說的,不過是拾人牙慧,轉述而已,不敢居功。”

“轉述的是誰人之言?”雷簡和仇一聞同時追問道。韓岡所轉述的道理髮前人所未發,醫術當是了得。

“一個遊方道士……那是今年五月的事了,韓某正在渭州遊學於子厚【張載字子厚】先生門下。”韓岡微微揚起頭,目光迷離,似是在回憶,但實際上卻是在飛快地編織謊言,“剛過端午的時候,子厚先生受朝中呂學士【即時任翰林學士的呂公著】推薦,要入朝任官,韓某本欲隨行,不曾想卻接到家中的書信。”

聽到這裡,眾人對韓岡肅然起敬,而齊雋幾乎要破口大駡,韓岡竟是受到了翰林學士呂公著推薦的張載的弟子,赫赫有名的橫渠先生的親傳!難怪陳舉送來的厚禮那般的沈重,人家的身份貴重啊!該死的陳舉,竟然要讓他陷韓岡於死地,若是真做出來,橫渠先生豈肯干休?韓岡的同學們豈肯干休?

“你不仁,也莫怪我不義。”齊雋前面還認為是韓岡行了大運,撿了便宜,現在想來,行了運的也許是他自己。

齊雋對陳舉恨不得寢皮食肉,想著該如何報復。這邊,韓岡仍在敘述著自己的神奇遭遇,“你們也知道,四月正是西賊入寇秦州的時候——”他笑了一笑,笑容顯得有些慘澹。

“那信裡……”周寧問著,韓岡的家事內情,民夫中都有所傳言,能猜到信中大概說得是什麼。

“信中說得便是韓某兩位兄長皆沒于王事,要我趕回家去奔喪。”韓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當時我冒雨往家趕,沒想到因此受了風寒,到了半路便病倒在路邊的山神廟裡。”

“秀才真是好命,逆旅得病,稍有不慎,就是一條人命。”仇一聞對道路邊的小廟都很熟悉,知道裡面常常會有些半路得病,死在廟中的旅客。

“是啊,的確命好。韓某當時獨自躺在山神廟中,身下連個草窠子也沒有。山神廟還漏雨,人就泡在水裡。躺了半日,已是人事不知,命懸一線。”韓岡說起故事來,七情上面,只看他的表情,卻如真的一般,“沒想到正巧一個道士進來。”

“那道人一丸藥就讓韓某發了汗,轉眼病就退了一多半去。”韓岡深情地緬懷起並不存在的人物,“他照料了韓某兩日,期間談了不少有關醫術話題,也包括骨折的事。當他走得時候,還讓韓某再躺一天,否則還會再病起。他的囑咐,韓某雖信卻無法遵守,畢竟奔喪事急。只覺得有了點氣力,就又強撐著往家中趕去。不想病勢復發,進門就倒了,差點兒就沒命了。直直在床上躺到了一個多月前才能下地……”

“這個道士究竟是什麼人?姓甚名誰?”雷簡急問道。

韓岡氣定神閑的為自己圓謊,“那道士當是閑雲野鶴一般的人物。名諱倒沒說,只知道姓孫!”

王君萬為尋找雷簡和仇一聞,踏入了傷病營,正正聽到韓岡的最後一句。站在人群背後,王殿侍插言問道:“誰姓孫?”

沒有人回答他,雷簡、仇一聞還有齊雋都直愣愣地看著韓岡,說不出半句話來。

……

半日後,韓岡已經站在了甘穀城衙的後廳裡。他只用了“孫道人”三個字,就讓韓岡這個名字直接傳到了秦鳳路兵馬都監兼甘穀城主的耳中。

鬚髮花白的張守約正坐在廳堂內,王君萬和一眾官吏羅列其左右。

“你就是遇仙的韓岡?”甘穀城主開門見山地問道。

“遇仙?”在秦鳳路都監面前,韓岡雙唇微張,神色茫然,“這是從何說起?”

張守約眼睛一轉,如屋外凜冽北風一般冰冷的視線就落到了王君萬的身上。王君萬驚問韓岡:“韓岡,你不是說過遇到了前朝的名醫聖手孫真人【孫思邈】嗎?怎麼又改口了!?”

“韓某幾曾說過?!”韓岡也是又驚又怒的模樣,“我只是說過,當初救了在下一條性命的道士姓孫,如此而已。這與藥王孫真人又有何干?孫真人生在唐初,距今幾百年,如今豈會在世?韓某聖教弟子,不語怪力亂神!”

當早前韓岡將編的謊話中,救了自己一命的道士說成是姓孫的時候,他就已經對隨之而來的傳言有了心理準備,這也是他希望發生的情況之一——藥王孫思邈孫真人在關中名聲赫赫,幾百年來,有關他的傳說數不勝數,至今未絕——而結果也如韓岡所預料,甘穀城主張守約因為韓岡在傷病營的表現,更因為遇仙的傳言,而將他招到了面前。

“你!”王君萬踏前一步,怒意難遏。

“好了,吵什麼!”張守約一呵斥退王君萬,又轉對韓岡道:“聽說韓秀才你並不懂醫術,這樣也能救人?”

“在下在傷病營中用的是治術,而非醫術。不聞群牧監要知養馬放牧,也不聞司農寺須會種地耕田。何須懂醫術?又非致命傷,能活到現在,如何不能活到未來。只需精心照料,又有幾人會枉死?如今傷病營中,多少人已在康復中,正是明證。”

王君萬不火了,性急地問著:“不知韓秀才你有多少把握,把俺的兒郎們都救回來?俺這裡還有十幾個親近兄弟在家養著。”

“韓某不敢保證個個都能痊癒,但能確定,絕對要比過去少枉死許多。照顧病患,不是施針下藥,重要的是用心!”韓岡有絕對的自信。他的信心同樣來自于傷兵救護,不是別人,正是後世的傳奇護士南丁格爾。

十九世紀的戰場上,傷兵的死亡率並沒有因為科學進步而下降,始終都保持在三成到五成的水準上,不是因為醫藥,而是因為用心與否。當英法俄土在克裡米亞開戰,南丁格爾帶著護士隊來到戰地醫院,沒有高超的醫術,沒有神奇的藥物,只憑著精心的護理,提燈女神就讓傷兵在戰地醫院的死亡率降到了個位數。這是仁心帶來的奇跡,也是韓岡打算複製到甘穀城傷病營的前景。

這不是王君萬期待的答案,但能有這個回答,他已經很滿意了。回過身,他代替韓岡向張守約請求道,“都監,不如就讓韓秀才領了傷病營吧!雷大夫和仇郎中都聽他的。”

“韓岡,若老夫將傷病營……不,將甘穀城內所有的傷病都交給你,你能不能照料得過來?”

“不聞萬人敵是真的要上陣砍上一萬人,韓某要照料人,也不必每一個都親自動手!”

韓岡的回答有些狂妄,廳中的一應官吏都聽著不快,但張守約並不以為忤,有才氣的年輕人若無一點傲氣,那就反而奇怪了。而且韓岡還是不顧危險、連夜趕入甘穀城的唯一一支隊伍,這份人情張守約也是記著的。

“那就這樣罷!”張守約最後拍板,“將城東南的那座營地空出來,把所有的傷病都轉過去。齊雋,韓秀才要什麼,你就給什麼!嗯……錢和兵器例外!”

“諾。”齊雋毫不猶豫地應聲答諾,現在韓岡才是他需要結納的人物。至於陳舉……他是誰?

“韓岡,甘穀城中的傷病都交給你了,望你勤勤謹謹,毋負眾軍之望。”

“都監放心,學生明白!”韓岡謙卑地躬下腰,低下去的臉上卻是大願得逞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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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7 17:41:02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9:08 編輯

第二十五章 欲收士心捕寇仇(上)

秦州城。

成紀縣戶曹書辦劉顯腳步匆匆走進陳舉的書房。平日裡劉顯總是竭力學著士大夫們的閒雅從容,總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行走時方規矩步,少有如今這般倉促,甚至可以說是惶急。

書房中,秦州道上赫赫有名的陳押司,正貌似悠閒坐在桌邊喝著茶湯。一名秀麗脫俗的侍婢手持茶杵,研磨著產自福建的入貢團茶——雖然只可能是最為普通的一品團,而不是只供御用、有金箔包裝的一斤二十餅的龍團和鳳團。但能弄到一塊,也是難能可貴。

拈著茶杵的纖手嫩如蔥管,白皙如玉。手腕輕轉,便將雪白的團茶研磨成末。注入滾水後,水脈翻騰,似有無數花鳥蟲獸浮現于水中,繼而又悄然隱去,如此絕妙手段,如是與人鬥茶,甘拜下風者不知凡幾。

陳舉侍婢嚴素心的茶藝,在秦州城中也是頗有點名氣。青茶盞,白茶湯,被一對柔若無骨的玉手端到陳舉眼前,茶香撲鼻,看她素手烹茶的韻律,似與舊日並無兩樣。

可再看原本保養得甚好的陳舉,雖然端坐在茶桌邊,舉杯而飲。但濃濃的憂色纏繞在眉間,顯得心神不寧,全不知味。才幾天工夫,他鬚髮間都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斑白。一見劉顯進來,陳舉便對侍婢一擺手,“素心,你先收拾了出去。”

嚴素心輕聲應了,低頭收拾起茶具。而陳舉連茶盞都忘了放下,上前急問道:“怎麼樣了?韓三回來了沒有?!”

劉顯頹然搖頭:“沒有回來。”

嚴素心悄步出門,只聽得陳舉在身後房中怒叫:“沒回來?他怎麼還不回來!延期不歸,他想作死不成?!”

“爹、娘,終於等到了嗎?”嚴素心低聲喃喃,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她腳步不停,淚水卻難以抑制的從眼眶中溢出,“老賊,你也有今日!”

書房內,劉顯從袖子裡摸出了一份蓋著朱紅色大印的公文遞給陳舉。他歎氣聲很無奈:“韓三被張守約留下了。這是五天前甘穀城發到州衙的公文,說是要留韓岡在甘谷聽候指揮,但到今天才轉發來縣衙中。這件事就算有過,也被張守約擔下來了。韓岡攀上了張守約,現在是有恃無恐。”

韓岡是在成紀縣有差事的衙前,按法度,張守約無權將其留用。但誰敢為了一個衙前而跟一路都監過不去?

就連李師中都不會做的事,成紀知縣怎麼可能有這個膽子?

即便陳舉能瞞著知縣私發一份公文去甘谷要人,如果張守約不加理會,丟到一邊,甚至拿去擦屁股,還能把官司打到李師中面前去?

韓岡算是逃出生天了——靠著張守約的幫助。陳舉一陣怒起,但轉眼他便平靜下來,無奈苦笑。

韓岡其實早就脫離了他的掌握……

裴峽谷蕃人慘敗的消息早在戰後的第三天就已經傳到陳舉的耳中,單是因為這事,曾經與陳家來往了幾十年的末星部就跟他翻了臉,直接殺了陳舉派到部中聯絡的親信。在末星部看來,他們是上了陳舉的惡當。能在被伏擊的情況下擊敗兩倍的族中精銳,護送著輜重車隊的又怎麼可能會是普通的民夫?

但陳舉也一樣暴怒,是近百人去埋伏人數不過四十的車隊啊!整整兩倍的兵力——

怎麼還會敗?!

怎麼還能敗?!!

怎麼還敢敗?!!!

難怪末星部一年不如一年,被隆中部壓著打。

還有董超、薛廿八兩人,是死是活,是投了韓岡,還是繼續聽命于他陳舉。這些陳舉都不知道。再加上黎清那混帳東西,到了甘谷後連句話也沒傳回來,讓他完全是兩眼一抹黑。

倒是韓秀才在伏羌城射了向寶家奴一箭,才幾天整個秦州就傳得沸沸揚揚,但都鈐轄家連個屁都沒放。而向家商隊回到秦州的第二天,從向府後門就抬出去個席子包裹,直接抬到了化人場,說是急病而死,恐有疫症,要儘快燒掉。

都近臘月了,有個哪門子的疫症?

堂堂都鈐轄拿韓三都沒轍,他區區一個押司還能將韓三如何?

曾經仗著威勢,陳舉將成紀縣視作自家的後院,直以為憑藉三代人近百年的積累,自己的地位如同鐵打的一般。但現在看來,卻不過是一層窗戶紙,不見韓岡費什麼手段,就給戳得到處是洞。

劉顯原本就是臉色蒼白,現下更是如紙一般,“押司,現在該怎麼辦?”

陳舉緊緊捏著茶盞,啪的一聲輕響,薄胎青瓷在他的掌心碎裂。滾燙的茶水潑了出來,他卻恍若不覺。這幾日陳舉都睡不安穩,多少次在噩夢中驚醒,渾身都是冷汗。每次醒來,夢裡的一切都已模糊不清,猶能記得的,是在鼻尖心頭繚繞不去的濃濃血腥,還有每次都會出現在夢境中的那對太過鋒利的眉眼。

“放出消息去,我給一百貫的賞格。有關韓岡的事,有一條,我付一條的錢,有十條,我付十條的錢!先把韓岡的底摸清楚。”

陳舉咬著牙,韓岡不死,他如何能安心!

劉顯點頭應了。

“還有,他的父母不是逃到鳳翔府去了嗎。找人把他們弄回來……不!”陳舉改口,神情更為狠厲:“讓他們得個急症,看韓岡會不會趕去鳳翔盡孝!”

“是在半路上……?”

陳舉瞥了劉顯一眼,眼神森寒,戶曹書辦慌忙應是。

“你再去找王舜臣。什麼都不必說,直接給他一百兩金子,如果他不收,再加一百兩。”

韓岡沒回來,王舜臣卻回來了,可見兩人的交情還未拉得太近。兩百兩金子足以兌上五千足貫銅錢,陳舉不信一個赤佬能有多清高。因為韓岡,他已經將家裡明面上的財產用去了三分之一,而暗地裡的家財也大半暴露在外,現在再用上五千貫,其實也算不得什麼了。

“什麼都不說?”

“王舜臣是聰明人,該知道怎麼做。”

劉顯點頭記下。又故作輕鬆地勉力笑道:“有押司你這幾招,我便不信,小小的村措大還能翻了天去。如果他死了,都鈐轄肯定高興。”

陳舉沒理劉顯在說什麼,他右手捏著額頭,血淋淋的左手一下下的在桌面上敲著。嗒嗒的響聲持續了許久,突然停下了,陳舉臉色泛著鐵青:“經略司王機宜是前日回來的吧?”

劉顯茫然點頭,不知陳舉為何如此發問。

“王機宜前段時間可是在伏羌城?!”陳舉的聲音問得更急。

“王機宜主管蕃部事務,所以這幾個月,都是在邊境的各處城寨來回走動。達隆、者達、安遠、通渭,還有甘穀、伏羌,他……”劉顯的聲音又頓住了,一個讓他全身冷透的念頭從心底浮起:“押司,難道……”

“……你說他有沒有碰到韓岡?”陳舉幽幽發問。

“不會!不可能!絕不可能!”劉顯拼命搖著頭,但他的否認連自己都難以說服。計算時日,裴峽谷一戰以及韓岡抵達伏羌城的那一日,正是王韶從北面趕回來的前兩天。從甘谷到秦州,快馬一日可至,而王韶是跟甘穀城的報捷信使一起回來,他和他的護衛的十幾匹坐騎,據說有兩匹倒斃于馬槽中。

甘谷當時已然平安,還有何要事須王韶不惜馬力,也要全速趕回?除了裴峽谷之事,陳舉和劉顯想不出其他理由。而韓岡正是當事人,王韶不可能不向其問明來龍去脈。

陳舉又恨起末星部來,如果能在裴峽中將韓岡一眾一舉剷除,就算有後患,也能栽到別的部落身上。但現在有這麼多活口在,誰能保證陳舉他和末星部不會暴露出來?

“只是一個機宜文字,又有什麼可怕!”劉顯叫起來,只是他聲音越響,越是顯得心虛。

“時間呐!”陳舉的雙手都在抖著,面色慘白,“從王韶回來,我們到底耽誤了多少天?!”

經略司機宜雖然權重,但品秩不高,畢竟不是經略安撫使。如果陳舉能傾其所有身家,發動他的一切關係,還是能拼上一拼。可耽誤的時間卻追不回來,王韶從北面返回,自己卻沒能在第一時間反應,現在王韶還會再給他們時間嗎?

“老爺!老爺!不……不好了!”陳家的老管家這時跌跌撞撞地奔進內院,沖到書房,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什麼不好?!”陳舉瞪眼怒道:“待會兒去領二十棍家法!”

“老……老爺!老爺恕罪,”管家心中一慌,喘得更加厲害,“門外……門外……”

他“門外”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但陳舉和劉顯已經不需要聽他再說了。只聞得前院轟然一聲巨響,陳家宅院的大門被人猛然撞開。兩扇厚重達數百斤的門板向後倒去,撲起滿地的灰塵,將幾個家丁壓在了下面。

一個粗豪雄壯的聲音隨即在前院響起:“灑家奉經略相公之命,捉拿西賊奸細陳舉、劉顯,及二人親族、黨羽。凡有妄動者,一例格殺勿論!各自細細搜檢,莫走了陳、劉二賊!”

管家面色如土,舌頭忽然間也不打結了:“門外是王舜臣帶著兵給圍上了!”

半刻鐘後,陳家的宅院中,各處仍有著搜捕的喧囂,但王舜臣已經站在書房中,俯視著腳下。在他身前,兩名被指名要緝捕的罪魁陳舉和劉顯捆得如粽子一般,被強按在地上,等待王舜臣發落。

陳舉和劉顯一貫是衣冠楚楚的士紳模樣,但如今,兩人衣服被扯破,頭髮披散著,臉上更是有著擒拿時留下的青紫傷痕。

劉顯面色猙獰,過往刻意表現出來的雍容氣度全不見蹤影,他在地上用力掙扎著抬起頭:“王舜臣,你別得意!等我們出來,有你哭的時候!”

“出來?是再投胎嗎?”王舜臣自眼底瞥著他,冷笑著:“爺爺就等你十八年!”

一腳踢開劉顯,他又在陳舉身邊蹲下,低頭獰笑道:“你不是要殺三哥嗎?怎麼樣?現在是誰殺誰?”

陳舉臉色蒼白,三代人建立的基業被一個身份卑微的窮措大一腳踢垮,而陳舉的自信,也隨之東流,唯一記得的是要給陳家留個香火,“王將軍……”他向王舜臣腳邊挪了挪,仰起的臉上擠出一個諂媚的笑容:“只要王將軍你肯放人帶個口信去鳳翔給小人的兒子,給我陳家留條生路,小人願把家裡舊日藏的窯金都獻給將軍,足足一萬貫!”

“呸!”王舜臣一口濃痰吐在他臉上,“這時候倒肯服軟了?!過去害人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饒人一條生路!想想你家三代害了多少人?積了多少陰德?!實話告訴你,去追捕你家兩個兒子的人早走了,追不回來了!走,帶他們回去!!”

王舜臣押著陳劉二人回到外院中,陳舉的一眾家眷哭哭啼啼地被趕了過來,都用繩子綁成了一串,誰也逃脫不了。另一邊,陳家的數十名僕役和婢女被圈在一邊,也都是哭喪著臉,小聲抽泣著。

唯有一名身著白衣的秀色侍女,懷裡摟著個小女孩,甯甯定定地站在角落裡。王舜臣多看了她一眼,卻見她的一雙眼睛只死死地盯著陳舉,頭髮上,一朵白花在寒風中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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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7 17:41:54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9:09 編輯

第二十五章 欲收士心捕寇仇(下)

“大人!”王厚快步地走進王韶的公廳中,“陳舉、劉顯已然束手就擒。除了陳舉的兩個兒子,兩賊的黨羽、親族也被一網打盡!王舜臣現在正押著他們往州獄中去了。”

“知道了!”王韶淡淡地應了一聲。他坐在桌前,頭也不抬。注意力依然放在手上的一份公文上。

王厚一臉興奮,並沒注意到父親的不對勁,“沒想到捉拿陳舉這麼容易。大人只提個頭,多少人搶著去做,連李經略也沒意見。”

“……因為陳舉原本是只刺蝟,現在卻是頭肥羊!”

王厚笑嘻嘻地點頭說著,“大人說的是!幾十萬貫的身家,就算放在東京城中,也是一等一的富戶了。只是陳舉原先勢強,又沒幾人知道他的家財多少,就算有人垂涎其產業,還要防著被他反咬一口,得不償失。可現在就沒這麼多麻煩了,陳舉要殺玉昆,卻是把自己的腦袋放到了斬首臺上。”

在大宋,財可通鬼神。如果陳舉的幾十萬貫家資運用得宜,又沒有耽誤時機,那今年被遠竄偏僻小郡的官吏名單中,說不定要加上王韶一個。可現在,陳舉的豐厚身家,卻成了人人都想咬上一口的肥肉。

“韓玉昆被陳舉害得不得不去服衙前役,連父母也得遠遁鳳翔去避風頭。若他知道陳舉垮臺,不知會多感激大人!”

“誰知道呢!”王韶歎了一句,將手中的公文丟在了桌上。

王厚終於發現王韶神色不對了。他探過頭去,只看了一眼公文上的文字,當即便驚叫了起來:“張守約要薦舉韓玉昆?!”

“以三班借職管勾路中各處傷病事宜。”王韶神色淡然地補充道。閉起眼,靠上交椅的靠背,秦鳳經略司機宜深深感歎著:“想不到韓三秀才不但文韜武略皆有所長,連治病救人的本事也都有所涉獵……範文正【范仲淹】倒是說過‘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張子厚是範文正的私淑弟子,多少也懂點岐黃之術,記得他還給蔡經略開過方子。不成想他教出來的韓岡竟也是學了個十足十,才幾天工夫,就從張希參【張守約字】那裡掙了個三班借職下來……”

抵達甘穀城連十天都沒有,韓岡就能讓張守約薦其為從九品的三班借職。這完全出乎王韶的意料。

三班借職,是武臣品官中最低一等的官階,而管勾路中各處傷病營事宜則是韓岡要負責的職事。前一個是本官,代表著韓岡的官身階級,同時決定了俸祿【工資】級別,故而亦稱為寄祿官。後一個是差遣,決定了韓岡要做的工作。

這種官職和差遣分離的做法,也為後世所繼承。比如有一人擔任著市衛生局長,正處級幹部,那麼按宋代的說法,衛生局長是差遣,正處就是本官。當然,宋代的官制更為複雜。

宋代的差遣與品級無關,知縣、知州都是差遣,卻不是固定品級。擔任同一等級差遣的官員,他們的品級高的能有三四品,低的可能只有七八品。比如王韶,秦鳳路經略司機宜文字只是他的差遣,是他的職事,沒有品級,只有他的本官——太子中允——才確定了品級:正八品的朝官,這是能參加朝會的最低的品級【注1】。

儘管張守約為韓岡薦舉的官身,僅是從九品的三班借職,但終究已是有品官身。整個大宋朝,有品級的文官武官加起來也不會超過四萬人。如王舜臣,才一個正名軍將,離三班借職,尚有五級。王君萬,指揮四百精銳騎兵的指揮使,也不過一個殿侍,離三班借職還有三級。

王舜臣在裴峽谷親手斬獲十一個賊人,如果背後沒人的話,勉強能升個兩級;而王君萬于南谷一戰中領軍沖陣,計算功勞後,也最多跟得了官後的韓岡平起平坐。說實話,韓岡由布衣得薦舉而任官,算是一步登天。

雖然對韓岡可說是崇拜,但王厚卻不希望韓岡因張守約推薦而得官,這份人情當留給自家做,以用來結好韓岡。他怏怏不樂道:“張守約只是一個路分都監,他的薦舉,不一定能成。”

張守約作為路分都監,當然有薦舉權,但路中經略司也有反對的權力。不僅如此,張守約的薦舉還要上報到三班院,由專門負責低品武臣審查的三班院來評判韓岡是否夠資格入朝為官。

“向寶多半會反對!”王厚很確定地說道。

“不要小瞧向寶!”王韶冷笑:“只是他現在的確是進退維谷。若是贊成,還能落個寬宏大量的名聲,如果他反對……盯著他都鈐轄位置的,不知有多少!張希參怕是也有份!”

“難道張守約是故意做給向寶看的?”

“多半就是。”

王厚還是聰明的,眨了眨眼睛,頓時明白他老子的意思。向寶是路鈐轄,而張守約是路分都監,兩人分別是秦鳳路武將中的第二和第三號人物。向寶如果去職,留下的位子,要麼是朝中另派,要麼便是由張守約直升。張守約剛剛在甘穀城立下了功勞,中樞的相公們不會看不到這一點。張守約現在怕是滿心思都是將向寶從秦鳳趕走,好取而代之。

“張守約真會抓時機!”

“這機會是韓岡送給他的。”

“大人!”不知是多少次向王韶推薦韓岡不果,王厚不棄不餒,又開始談論韓岡,“韓玉昆才智手段皆遠過常人,如果不及早將之招攬,日後必然追悔莫及!”

“此事為父當然知道。”王韶不知是看到甘穀城的公文抄件後第幾次歎氣。

從韓岡能讓自己一向心高氣傲的次子如此敬佩,其才不問可知。不過,王韶對韓岡真正的瞭解,還是回到秦州城後。當日韓岡北去甘谷,而王韶先發了馬遞加急傳信秦州,第二天又跟甘穀城的捷報信使一起返回。

裴峽谷中的一戰,究竟是突發事件,還是不妙的徵兆,這一點誰也不能確認,李師中和王韶都不會冒半點風險。而等王韶加急趕回秦州城,與李師中一起安排下人手調查裴峽谷後,再去收集關於韓岡的資訊,如此一來,軍器庫一案便浮出水面。

以王韶的眼力和老道,當然不會被表面的文章所蒙蔽。穿過書寫在文牘上的迷霧,韓岡自從離家入城後的一番作為,王韶已是了若指掌。身處絕境之中,竟然能在一夜之間,連殺三人,以至於翻盤獲勝,逼死仇家。除此之外,兩個原本是陳舉一方的庫兵,也不知韓岡是如何向他們稱述利害,加以說服,讓他們死心塌地地拋棄陳舉,在案發之後,毫不動搖地站在韓岡這一邊。

“殺伐果斷,臨陣勇決,又有蘇張之辯。這韓三,論性子論勇武論才智,當不輸舊年治蜀的張乖崖!”這是當日,王韶瞭解到了軍器庫一案的內情後,對王厚所說的一番話。

張乖崖,是太宗、真宗朝的名臣,乖崖是自號,本名是張詠。張乖崖以劍術聞名於世,據傳言他少年遊學時曾誤入黑店。當店家要謀害他的時候,他拔劍斬盡店主一家老小,又放火燒屋,弄出了個無頭的滅門公案來。

而他為崇陽令,崇陽縣看管錢庫的庫吏偷了庫中一枚錢幣,張乖崖意欲杖責,而為庫吏所詬罵。張乖崖不說二話,直接批了判詞“一日一錢,千日一千,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便親手一劍將其斬殺,那絕對是豪俠的性子,即便放在俠客遍地的兩漢,也不輸人多少。而韓岡殺人不眨眼的脾氣,與張乖崖比起來,也相差仿佛。

“如果此子能考個進士出身,說不定日後又是一位名臣。”這是王韶現在說的,只看韓岡病癒後,短短兩個月間的一番作為,他的確有這份能耐。

韓岡如此人才,王韶當然想收歸門下。但兒子王厚不爭氣,被韓岡誑得五體投地。如果這種情況下把韓岡招來,那就不是門客就能安撫得下,少說也要個官身才夠。驢子還沒開始拉磨,就給他吃飽草料,如此蠢事,王韶不願去做。

只在伏羌北門匆匆一會,韓岡過於鋒銳的眉眼,已經給王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由心生,韓岡裝出再多的謙恭平和,也掩飾不住心中的狂傲。所以王韶打算先磨一磨韓秀才的脾氣和傲氣,讓他不敢奢求太高,再清理掉害過他的仇家,讓他別無後顧之憂。這一打一拉,想來韓岡也該俯首貼耳。如果日後他辦事得力,便薦舉他為官,如果是言過其實的廢物的話,也可以趕走了事。

王韶的盤算很精巧,劇本寫得也很好,但他忘了韓岡雖算不上大牌,卻也沒有照著劇本演出的義務。王韶更沒料到,韓岡還有著自己編寫劇本的能力。

誰能想得到呢?韓岡到甘穀城不過數日,就能作出張守約可以名正言順薦舉他的功績?!

“置錐於囊,如何不脫穎而出?”王韶歎著自家的天真,對王厚道,“二哥兒,明日你隨我去甘穀!”

注1:王韶正八品的品級看似很低,但北宋官制中,高品官員其實數量很少,低品官員也能任高官,許多時候,正六品就能擔任宰相。再舉個例子,比如縣令俗稱的七品芝麻官,但在北宋,知縣一職基本上都是從八品的京官,到了正七品,知州都能擔任了。關於北宋官制,俺會在後文中慢慢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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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7 17:42:43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9:10 編輯

第二十六章 仕宦豈為稻粱謀(上)

“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辛苦了半日,韓岡終於可以休息下來。溫煦的陽光碟機走了冬日的寒意,沒有了呼嘯而來的北風,坐在室外也不會太過難耐。韓岡便靠坐在一條木質的長椅上,高聲誦讀著《論語》中的篇章。他半閉著眼,手撫在書頁上,其實並沒有去看書本,但爛熟於胸的文字,從口中放聲而出,並沒有一絲滯怠。

韓岡誦讀經書,來來去去忙碌著的人們走過他身邊時,皆放輕了腳步,不敢打擾到他。甚至其中還有許多,都要衝韓岡躬身行個禮,方才走開。

“什麼時候都不忘讀書,真不愧是秀才公。”

“聽說秀才公每天忙著營裡的事不說,夜裡都要讀書讀到近三更。”

“秀才公可是有大學問,連京裡來的大夫,還有有名的仇老大夫,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你想想,孫真人都出來為秀才公治病,不是天上的星宿能請得動嗎?”

“別老是秀才公,秀才公。很快就該叫官人了。老都監不是已經把薦章遞了上去嗎?等過幾天,那就是真正的官人了。”

“聽說是請秀……韓官人管著秦鳳路所有城寨的傷病營。以後好了,得了傷病也不至於再枉死。”

許多人小聲議論著韓岡的勤學苦讀,還有韓岡即將擔任的官職。有羨慕的,卻沒有嫉妒的,在甘穀城中,但凡見識過傷病新營的人們,都有同樣的共識。

他人的議論沒有影響到韓岡的誦讀。好學,勤學,手不釋卷,這是一個很大的優點。韓岡的前身留給他一肚皮的經史,但記憶是會隨著時間漸漸消退,必須時常溫習。才學是根本,與士大夫們一起閒談,總不能對經史典籍一竅不通,一個與論語、詩經有關的笑話說出來,別人哈哈大笑,自己卻懵然不知,那自家就成笑話了。

韓岡身下的長椅剛剛打造好,還帶著新木器特有的味道。椅身正對著南方,可以曬到冬日難得的陽光。這樣的長椅,現在在傷病營中有十一條——半月光景,被改作傷病營的甘穀城東南的空營地,已完全變了一副模樣。

自從前日張守約將這間空軍營讓給韓岡打理。韓岡並沒有客氣,將成紀縣來的民夫全數轉為護工,指派著城內的工匠和民夫,將傷病新營從內到外改頭換面。

營地大門外,還掛著一個甘穀療養院的牌子。療養院這個名字是韓岡所起,而題字則是韓岡請張守約親筆題寫,字雖不周正,但此舉卻體現了韓岡對張守約這位都監兼知城的尊敬。

軍營的宿舍,一例都是從一頭通到另一頭的通鋪,只有軍官才能例外睡個單人間。雖然時間不多,無法為傷病員打造單獨的床榻,但韓岡還是在重新粉刷界地之後,設法用木板豎在通鋪上,隔出了單間。十四間大小營房,除去護工的住所外,總計可以容納兩百三十張床位。傷病員們按照疾病傷患的輕重和類別,被安排在不同的營房中。每一間營房都有數量不等的專職護工,其中重傷重症,甚至會有護工一對一來照料。

營房之外,還有一間濯洗房。濯洗房沒有牆壁,只是個棚子,裡面的幾口大鍋不停地冒著熱氣,這是用來蒸煮傷病員換下來的床單和衣物,進行消毒。那些床單和衣物,先通過流水清洗掉上面的汙物,再經過高溫蒸煮,曬乾後再發回使用。

所有在營中負責打掃洗濯的,都是傷病員們親友,還有傷病員本人。韓岡通過教育和輔導——也可以說成是宣傳和洗腦——讓他們明白互助互利的好處。不用花一文錢,就連能走動的傷兵,都主動出來打掃,保持環境的整潔。

朝南的一面空地,就是韓岡讓城內的工匠打造的一溜有靠背的長條椅,等日頭好的時候,傷病員們可以坐著曬曬太陽。這之外,他還在營內留下了花壇的位置,準備到春天的時候,再移植些草木過來。同時在計畫中,韓岡還打算將營地內的道路改成石子路,而不是一下雨就爛湯的黃土路,反正是傷病營,也不用擔心石子路會崴傷戰馬的四蹄。還有要開挖下水道,用暗溝來排出汙物,而不是現在的明溝。

還要做的事情很多,現在僅僅是開了個頭。但這座傷病營,或者叫療養院,已經博來了無數驚歎的目光,也為韓岡博來了一個從九品的武官官職。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讀到這裡,韓岡合上了書冊。不經意間,他已把二十卷論語背了四分之一。

“經書就是短啊!”

韓岡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經典本章傳承自上古,字數通常很少,只占需要背誦領悟的很小一部分。但歷代以來的注釋卻千百倍於此。經不通有傳,傳不通有注、注不通有疏,疏不通還有補注、補疏。要想將古往今來浩如煙海的文章都背下來,再多一條命都不夠。連他身體的原主,都只背下來了其中比較重要的一部分。

當然,利用已經背下的文字和自己別出機杼地闡發,在學術水準普遍不高的西北邊境,韓岡說不定還能混個貢生,去開封走一走。但如今的進士科舉,又與這些經典關係不大,考得是詩詞歌賦。沒有半點詩才的韓岡,不可能有指望中個大獎。

讀書讀得累了,韓岡正要回營房巡視一圈,以作休息。一名護工腳步匆匆地小跑著過來,“韓官人,門外有個王大官要入營!”

“王大官?”韓岡愣了一下,心中計較,多半是王韶來了,他認識到王姓官員也就王韶一人。連忙道,“我這就過去。”

韓岡向營地大門走去,暗自冷笑。不管怎麼想,王韶都不可能無事跑來甘穀,若是會有什麼事,想必就是應該落在自家的身上。真得多謝張守約,他這一舉薦,王韶就坐不住了,這買漲不買跌的股民心態,千年前倒也一樣有!

不過這對韓岡他也是好事。兩家相爭,自己待價而沽,總能賣出個好價錢。原本還擔心向寶暗中做些手腳,耽誤了自家的前程,現在多了經略司管勾機宜文字——相當於後世軍區參謀長的高官來舉薦,韓岡也不必擔心再會有什麼波折了。

……

“這是傷病營?!”

站在營門門口,王韶有點愣。眼前的這座改名叫療養院的傷病營,完全顛覆了他過往的認識。沒有了普通傷病營中那種死氣沈沈的感覺,也沒了普通傷病營遍地的汙穢。傷病們在營中四處走著坐著,互相談笑。他們的傷口上都綁著乾淨的繃帶,眼神中也不是如過去那般空洞無物,而是多了名為希望的神采。而一些臂上紮著藍色布條的役夫,則略顯匆忙地打掃庭院,搬運衣物。但看他們的神情,卻也沒有役夫臉上慣常見的麻木,而是日常生活中才有的平和笑容。

自從擔任秦鳳路機宜之後,王韶走過軍營很多,見識不可謂不廣。根據不同的時間,或是不同的將領,軍營可以是喧鬧的,可以是寂靜的,也可以是悲傷的,還可以是憤怒的。但一座乾淨清爽,甚至帶著一點家庭溫馨的軍營,他卻從來沒有見識過……

這還是一座聚集了所有傷病的軍營嗎?這個奇跡韓岡又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韓岡……韓玉昆……”王韶默念著奇跡之手的名字,“玉出昆岡。這塊璞玉還真是不簡單。”

王厚卻沒有自己的父親想得那麼深,看著脫胎換骨一般的傷病營,只是嘖嘖地贊了兩下,便急急入內,連聲的要找韓岡說話。

“不要急!”王韶喚住毛毛躁躁的兒子,眼望前方,“人已經來了!”

遠遠望著營地大門處王韶、王厚父子倆,以及圍在左右的一隊護衛,韓岡仍是不徐不疾地走著。一派寵辱不驚的氣象,將名門弟子的風範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大概是來回奔忙的緣故,比前次見時,王韶貌似又黑瘦了一分。走到近前,韓岡行禮如儀:“學生韓岡見過機宜。”起身後,又和王厚行了平禮,打了個招呼。一套禮儀做得滴水不漏。

儒家尚禮,此時兒童開蒙入學,第一件事不是認字,而是學禮。吉禮、凶禮、賓禮、家禮,待人接物,言談舉止,其中的禮儀都是要仔細學習。不同的場合,不同的人物,所適用的禮節也都不盡相同,錯上一點,便是惹人議論。“有禮儀之大謂之夏”,這一句不是亂說的。而張載是儒學大家,對於禮法的認識和見解,自然無不精通。韓岡作為他的門生,當然浸淫甚深。平日裡表現出來的氣度,也是來自於此。

領著王韶父子入營,韓岡一邊介紹著周圍,一邊漫不經意地問道:“機宜和處道兄此來,不知為得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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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7 17:43:27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9:11 編輯

第二十六章 仕宦豈為稻粱謀(中)

王韶四面顧盼,恍若未聞。卻是王厚性急,直截了當道:“玉昆,你也別裝佯了。愚兄和大人來此,為得甚事難道你還不清楚?”

韓岡笑而不答,反是王厚稱呼王韶所用的“大人”二字,讓他聽著感慨。

“大人”這個詞。韓岡穿越後只在王厚這裡聽過,因為此時尊稱官吏,從來不會用到。大人一詞可以用來稱呼賢者,西漢的司馬相如就曾經著有《大人先生傳》。但最為常用的地方,還是用來尊稱自己的父、祖。至於對官吏的稱謂,高傲的漢人士大夫絕不會使用“大人”,他們不願也不會自貶為長官的兒孫。

就算到了後世的明代,甚至滿清早期,對官員也不會有“大人”之稱——韓岡前世讀過《西遊記》和《儒林外史》,兩部一個出自明代,一個出自前清的作品,都是證明了這一點——直到滿清中期之後,漢人氣節淪喪殆盡,大人一詞才開始在官場上通用起來。

見韓岡若無其事地在前領路,並不回應自己。王厚心中焦躁起來,怎麼一個個都是繞來繞去的脾氣,他的老子是這樣,連最為佩服的朋友也是這樣。

王韶感覺著自己的兒子快要爆發了,搶先一步話出口:“韓賢侄,你這座傷病營看著就與他地不同。傷兵居於此處,當是不用多久就能痊癒。”

“機宜謬贊了,此事無他,不過是用心爾。”韓岡謙虛地說著,並不居功自傲。不過事實擺在眼前,功勞是丟不掉的,他越是謙遜,越是會為世人所尊重,“許多傷病,如果是在家裡養著,有人悉心照料,根本不會惡化乃至喪命。院中如今的情況,並不是學生有什麼功勞,而是這些護工們用心照料的結果。”

“賢侄太過自謙。”王韶笑說了一句,他看著幾名護工就著流水,辛苦地清洗病號換下來的衣服,神色皆是認真專注的模樣。又點了點頭,道:“不過賢侄說得也對,不論做何事都要用心。若路中各城各寨的傷病營皆如此處,日後征戰,也少了許多後顧之憂。”

“機宜說得正是。”韓岡道:“學生如今正在整理一份有關軍中傷病療養的章程,在甘穀城已經做的,還有準備做的,都會包括進去。屆時各地傷病營若能依著章程辦,營中的病歿人數當可大大降低。”

王韶有些驚異地看了韓岡一眼:“這算是在立言了?”

儒門弟子行事,講究三立——立功、立德、立言。韓岡在甘穀城做得這一切,立德、立功都有了,只差個立言。但只要他把所謂章程給整理出來,立言這一條也算圓滿完成。

所以他點頭:“如此才不枉學生一番辛苦。”又笑了笑,“張都監薦學生管勾路中傷病事務,不論成與不成,現在將章程定下,日後各處傷病營也可以參考一二,不致再淪入舊有的境況。”

“玉昆!”王厚猛地叫起,王韶和韓岡兩人圍著正題繞來繞去,讓他實在煩透了,“你當真以為張守約薦舉於你,是因為看著你傷病營打理得好的緣故?他是為了向寶啊!”

韓岡看著王厚,先是愣了一下,後又搖頭輕歎,似是感慨萬千,“我知道……我知道的。”

王厚要說什麼,韓岡都知道,王韶的用心,張守約的用意,他怎麼會不清楚?

但這又有什麼辦法——他並沒有生在相州韓家,不然憑著一個相三帝立二主的韓琦韓太師,莫說十八歲,就是八歲,也能身披官袍,領著俸祿。他也不是生在靈壽韓家,否則借助自仁宗朝的執政韓億以下,八子皆為顯官的榮耀,橫行鄉里也不在話下。他只不過是菜園韓家的麽子,想在秦州混出個名堂,先得找個好後臺。

韓岡很清楚這一點,但後臺他絕不會溜鬚拍馬地去找,得讓人自己送上門來。要想受人薦舉,最重要的是名望,以及才能。韓岡把握住了出現在他面前的大部分機會,表現得足夠出色,所以才引來了王韶和張守約的目光。

薦舉本質上是一種利益的交換,必須要給薦舉人帶來足夠多的利益——這個利益可以是名聲,可以是權位,也可以是財富——否則誰會浪費自己的筆墨和信用,還要為他人擔上責任。任何薦章的最後,都有類似於“甘當同罪”的一段話,這是薦舉人在向朝廷表示對被薦舉人的信心,也意味著薦舉人將和被薦舉人休戚與共。

王韶想用他韓岡,目的不外是開拓河湟的助力。不同職位的官員,能薦舉的人數都是有數量限制的,即便是統禦萬邦的天子,即便是執掌中樞的宰執,都不可能想用誰,就用誰。以王韶擔任的經略司管勾機宜文字這個差遣,他能薦舉的人數,最多也就兩三人。分給韓岡一個名額,王韶所想要交換回來的,絕對不會少。

至於張守約突然薦舉他為官,明面上是因為他在傷病營的表現。可韓岡還不至於那般幼稚,張守約前日還特意問過伏羌城的事,韓岡人精一個,就算王厚不說,張老都監跟都鈐轄向寶之間的微妙關係,他照樣能看出來。

王厚爆發之後,三人陷入一陣沈默,在院中靜靜地走著。沿途的護工和傷病,見到韓岡陪著人走,都是立刻避開道路,站在路邊鞠躬行禮。他們不是為了王韶和王厚,而是為了韓岡。王韶不禁驚歎,韓岡在甘谷的這段時間,當真是把人心都收服了。

病房前,雷簡和仇一聞已經得到了消息,領著一眾護工和能行動的傷病在門口候著。仇一聞穿了身易於做事的短衣,老臉上都是嫌麻煩的表情,而雷簡則不愧是從東京來的,衣裳乾淨整齊,一臉的殷勤小心,腰背也躬得恰到好處。

韓岡上前一步,欲為王韶介紹這兩名療養院中的主治醫師。王韶笑著打斷道:“不用介紹了,都是熟人。”

雷簡是秦鳳路四位軍醫之一,而仇一聞雖為民間郎中,但在秦鳳軍中比雷簡名氣大上百倍。王韶在秦鳳路已經待了一年,當然不會不認識。

王韶被恭恭敬敬地請入病房內。新近打理好的病房乾乾淨淨,地面上無一絲雜物。被木板分割開的床位看起來整整齊齊,床單都是常洗常換。躺在病房中的重傷患也得到了精心的治療,雖然無法起身,但也不是頹然待死的模樣。放眼一望,偌大的營房整潔清爽,讓人一看就覺得舒服順眼。

王韶看了直點頭,對兩位大夫贊許有加。回過頭來,又對韓岡贊道:“賢侄做了件善事。如甘穀療養院般的傷病營,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如今僅是剛開個頭,有許多還要改進的地方。”韓岡謙虛了一句,指了指地面,“就如這黃土地,完全遇不得水。但要在營房內鋪設磚石也太耗費。所以等道明年開春,有了閒暇,還要改用石灰合了沙子來界平地面。”

王厚驚奇道:“玉昆真是博識。連江南豪民修墓牆的手段都知道。”

韓岡也是吃了一驚,他說的可是土制水泥,難道這個時代就已經出現了?他問王厚:“江南修墓不用墓磚?”

王厚解釋道:“舊時江南王公墓中多用磚石砌牆,但往往被奸民所盜取。如今都學乖了,改用石灰合了篩土砌牆,幹後便堅硬如石,不比磚石稍差。【注1】”

篩土就是沙子,從河邊挖出的河沙都是含著石子石塊,都要過篩才能使用,所以稱為篩土。用石灰拌和篩土,便是最簡單的水泥。韓岡真沒想到,土制水泥在這個時代便出現了,虧他還想等把水泥造出來後,拿來炫耀顯擺,如果能順便賺點身家那就更好。

參觀過兩間病房出來,王韶讓雷簡和仇一聞繼續做他們的事,不必再作陪。仇一聞掉頭回病房,雷簡腆著臉還想湊個趣,卻被王厚不耐煩地斥了回去。

三人隨意地在掛滿衣物和床單的曬衣場邊走著,王韶突然問道:“賢侄還記得裴峽中襲擊你所率車隊那些蕃人嗎?”

“當然記得。他們聽了西賊內奸陳舉的攛掇,妄圖截斷糧道,學生也是深受其害。多虧了機宜當機立斷,揪出幕後罪魁陳舉、劉顯。這個消息學生已經聽說了,想必不數日,當日出兵裴峽谷的蕃部當水落石出。”韓岡順著王韶的口氣說話,他既然想市恩,自己捧個場又如何。

“當日在裴峽中偷襲你的是洛門山【今洛門鎮】的末星部!自陳舉的祖父輩開始,就跟陳家有幾十年的往來。經略司已經從伏羌城和夕陽鎮調出四個指揮的人馬,又徵發了附近的九個蕃部兩千兵力,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就在這幾天,末星部便要族滅。”王韶說得輕巧,漫不經意間,一個擁有近千帳幕的大部族便要灰飛煙滅。

注1:北宋江休複的《江鄰幾雜誌》中有載:“江南王公墓莫不為村人所盜,取其磚以賣之。是磚為累也。近日,江南有識之家不用磚葬,唯以石灰和篩土築實,其堅如石。”這應是中國比較早的水泥記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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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7 22:43:26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9:12 編輯

第二十六章 仕宦豈為稻粱謀(下)

“末星部如此心腹大患,當是滅得越早越好。”韓岡義正辭嚴。

王韶搖搖頭:“末星部只是小患,不過有八九百帳【注1】,官軍一到,舉手可滅。真正的大患,遠的是西賊黨項,近的是諸部吐蕃,都是難以剿滅的隱患。不知賢侄對此有何高見?”

韓岡心知這該算是考試了,如果通過了,一切好說,如果通不過,王韶大概就會掉頭走路。幸好他這些天做了點功課,王韶去年上書天子的《平戎策》的內容並不是秘密,而在擔任過渭州軍事判官的張載門下,他過去也曾記下了許多資料和資料,不會在王韶面前露怯:“具體的措施,機宜的《平戎策》中都已說盡,不外乎以夷制夷,收吐蕃,攻黨項。”

王韶輕輕點頭,沒有說什麼。韓岡很清楚王韶要聽的並不是這些,大手一揮,開始談古論今:“吐蕃與大唐同時興起,其為禍中原,三破長安,烈度遠在西夏之上。幸好其覆滅也幾乎與唐同時,如今已不足為懼。不過吐蕃國雖亡,部族仍在。如今關西四路,大小部族數以千計,而以秦鳳為最。秦鳳路沿邊十三寨,大部百廿三,小部五百九,戶口倍于漢人,其中吐蕃諸部占了九成以上。”

“是啊,秦鳳路的吐蕃人太多了。再往西則更多。”王厚在後面插了句嘴,算是幫韓岡做個哏,好引出下文。

韓岡扭頭對王厚會意地笑了笑,回過頭來繼續道:“不過吐蕃有一樁好處,就是畏服貴種。從松贊干布傳下來的血脈,最為吐蕃人所敬服。否則李立遵也不必遠赴西域去把唃廝羅請回來,再立為贊普【吐蕃國王】,以占一個大義的名分。”

李立遵是幾十年前河湟吐蕃的大首領之一,但他沒有吐蕃王家血統,無法就任贊普,所以去了西域高昌將傳承松贊干布血脈的唃廝羅弄回來做個傀儡,還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嫁給了才十二歲的唃廝羅,做足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模樣。他這一招也算管用,河湟吐蕃中的另一位大首領溫逋奇都不得不在名義上低頭聽從他的號令。

“可歎李立遵妄自尊大,竟然想廢唃廝羅而自立為贊普,不想唃廝羅先行一步,轉投了溫逋奇。”

韓岡說到這裡,王韶冷笑一聲:“魏武不是那麼好做的。”

“機宜說的是,自與唃廝羅反目,李立遵勢力大衰,不復舊日之觀。唃廝羅投溫逋奇後,拋棄了李立遵的女兒,但他以李立遵為殷鑒,不娶溫逋奇家女子,而改娶吐蕃大族喬家族之女為後,其勢力擴張又為溫逋奇所不容,到最後一場火拼,溫逋奇被殺,唃廝羅成了真正統治河湟的贊普,甚至還大敗過李元昊那反賊,讓他退回六盤山後。”

王韶似有感觸,道:“幸好他家中不靖,不然又是一個李元昊。”

“的確。唃廝羅家中不睦,他棄李立遵之女,便與其所生長子瞎征和次子磨氈角反目。最後卻是幼子董氈繼承其位,其餘兩子皆自立。瞎征和磨氈角甚至曾陰助黨項,逼得唃廝羅離開青唐王城而遠避曆精城。如今唃廝羅已死,董氈手段遠不如乃父,河湟一帶又趨分裂。西賊對河湟虎視眈眈,如果朝廷不加重視,讓西賊乘虛而入,關中危矣!”

對於韓岡的一番話,王韶很滿意,從中完全可以看出韓岡對河湟局勢深有瞭解。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如果連要針對的目標是誰都不知道,這樣的人如何能用?

“那依賢侄的意思,對青唐吐蕃又該如何處置?”

第二道考題出來了,韓岡照舊胸有成竹:“漢設伏羌校尉,以羌人攻羌人,唐設安西都護,以西域定西域。以學生愚見,當以漢家兵屯為根本,親附者用之,不順者攻之,威服董氈,團聚眾部,十萬大軍舉手可集。此一事,可謂之斷西賊右臂。待王師北上興靈,河湟吐蕃便可自西而攻。如此西賊可滅,興靈可複!國恥得雪,青史上亦可留下名號……”

王韶輕輕擊掌,神色卻是淡淡。韓岡的話幾乎是他上書天子的《平戎策》的翻版,與他心意相合。但其中的空話很多,任何一個對西事有一定瞭解的士人都能說出這麼一番話。王韶他需要的是能處理實際事務的人才,如此大局性的言論,應該是由自己說給天子和宰相們聽。

“不過在河湟屯田可不容易!”王韶像是在挑刺,“那裡可不是種地的好地方。”

“河湟兩千里,為漢隴西、南安、金城三郡之地。漢宣帝時,趙充國留屯金城盡平諸羌。東漢建武年間,馬援也說河湟田土肥壤,灌溉流通。如此沃土,只要有人,如何屯不起田?反倒是收服諸部要麻煩一點。”

“如何麻煩?”

“有黨項在,吐蕃諸部就多了一個選擇。如果逼得太緊,讓他們投了黨項,反而會弄巧成拙。必須攻心為上,利誘為輔。而征討最好只用在其中一家身上,用以懾服眾蕃。”

“如何攻心利誘?”

“如今吐蕃諸部多虔信浮屠,唃廝羅之名便是吐蕃語中佛子之義,可為明證。當請朝中遣派膽識、才學、醫術皆是過人的高僧大德入河湟弘法,他多收一名弟子,我大宋便多一個忠心的蕃部。忠心的蕃部多了,河湟自然再無法脫離中國控制。至於利誘,無外乎冊封、賞賜,還有市易。”

“那攻打的又該以誰家為宜?”

“河州為河湟北部重心所在,處於水陸要隘之上。其地之主木征是瞎征之子,唃廝羅的長孫。其人素來狂悖不遜,不服其叔董氈號令,又交通西賊,有取董氈而代之的野心。剿滅木征,奪下河州,可以示好董氈,亦可威服之。河州地處青唐北部,王師領有此地,董氈便無法與西賊聯絡,也只能投靠於我……”

韓岡侃侃而談,一切都已爛熟於胸。王韶的問題都在他的準備之中,更確切地說,他回答王韶的考題時,都是刻意將話題帶往自己準備充分的領域,從而影響王韶的出題偏向。這種與人辯論上的進階技巧,韓岡前世是刻意練過,連聲音、手勢、眼神都在計算之內,可不是王韶一時間所能看破。

一問一答到了最後,王韶也不得不點頭稱讚:“張子厚真是會教徒弟。”

走得累了,王韶在路邊一張長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韓岡和王厚沒資格坐,只能在兩邊侍立。王韶抬手輕撫還沒有打磨過的椅身,對韓岡笑道:“這長條交椅倒不錯,坐和躺都可以,虧你想得出來。”

韓岡微笑的一欠身,前面他已經通過考核,如今就該說正題了。看得出這只是王韶的開場白,他便沒有搭話。

王韶果然也不等韓岡回話,又道:“只觀療養院中佈置,便能看出賢侄你腹中自有錦繡,不枉了子厚的一番教導。張守約薦你為官,不是沒有道理。只是棄文從武,怎麼說都是辱沒斯文的一樁事。賢侄在子厚門下遊學多年,不知是甘心還是不甘心?”

“儒門弟子以仁為本,傷病垂死待救,學生不忍棄之。至於文武殊途之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韓岡回得滴水不漏。

“小狐狸!”王韶暗罵了一句,不得不自揭底牌:“賢侄倒是一番仁心。不過管勾傷病營一事是歸於經略司名下管轄,卻不一定要武官才能提舉。即便是文資也是一般可做。”

“機宜的意思是?……”

“從九品的判司簿尉。秦鳳經略安撫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務。經略司中事務繁蕪,勾當公事一職也是千頭萬緒,再加上還要兼理路中傷兵事,旁人怕是難做得周全,不過以賢侄之材,當是舉手之勞。”王韶很乾脆地開出價碼,靜靜等著韓岡回復。

韓岡沈吟不語,心中比較著王韶和張守約的出價。

對於向寶和張守約之間的牌局來說,韓岡他可算是鬼牌了。現在張守約既然把他這張牌丟了出來,只要向寶反對,張守約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使人向樞密院甚至天子上書,把向寶家奴在甘穀城危的時候,攔截輜重車隊的事給抖出來。

以韓岡於伏羌城射出的那一箭在秦鳳道上流傳的廣度,憑向寶的權勢根本遮瞞不住。一旦此事被朝堂得知,向寶少不得灰頭土臉,多半還會被降職。就算向寶不反對,讓他贊成,肚子裡保不準要積蓄多少怨氣,日後向韓岡報復,到時張守約再找人爆料也是一樣。

給人當刀使,韓岡並沒那般大方。如果王韶沒有給他薦書,為了一個官身,韓岡絕對會去拼命,被當刀子也認了。但現在,王韶推薦韓岡任的同樣是最低一級的從九品,不過本官卻是屬於文官系統的判司簿尉——顧名思義,也就是主簿、縣尉和監司官的統稱——並不是武官。對於王韶的這份推薦,身為武臣的向寶插不了口,相對的,韓岡也便不會再深入一步得罪向寶,何況還有文臣和武臣的地位差距在……

該如何取捨,韓岡自不會弄錯。

注1:蕃人多居帳幕之中,一家便是一間帳篷。所以計點蕃落戶口,都是按帳篷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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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7 22:4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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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宿怨難解殺機隱(上)

秦州。

都鈐轄向府。

都鈐轄府的主人,如今正是四十上下年富力強的年紀。每日清晨,他便出來習武練箭,打熬筋骨。冰雪無礙,風雨無阻,乃是標準的武將之為。

校武場中,向寶赤裸著健壯的上身,一塊塊線條剛硬的肌肉宛如最出色的石匠雕刻出來。他將一條大槍舞得矯如龍蛇,槍風呼嘯聲聲。去了槍尖的槍頭如毒蛇信子般吞吐不定,記記不離要害,把陪練的兩名小校逼得步步後退。壓得陪練無還手之力,向寶毫無興奮之意,雙眼瞪起,長槍邊舞邊吼:“你們就這點武藝?秦州可真是無人了!”

年長點的軍校不為所動,沈穩如一,只將一杆槍左右遮攔。而另一名年輕一點的小校,不忿被小覷,槍勢隨即轉急,槍尖在向寶眼前虛晃一招,反手槍尾直敲向寶脛骨。

“這樣才夠味!”向寶痛快地一聲大喝,雙臂猛然一振,手中大槍頓時化作千萬虛影,滾滾槍影如同石子落水,自身週一圈圈蕩開。狂風平地飆起,呼嘯化為咆哮,只聽得哐的一聲脆響,一條長槍眨眼間就飛出了戰圈。年輕小校雙手空空地被搗翻倒在地,而年長的軍校只稍稍退了兩步,握緊長槍將門戶守得謹嚴。

千重槍影合而為一,又恢復成一條大槍的模樣。向寶挺槍待刺,眼角餘光卻瞥到向安不知何時站到了校武場邊。他隨即收槍撤步,跳到了圈外。就這麼練了一陣槍術,向寶已是汗流浹背,身子熱騰騰地直冒白氣。一見場中的較量停了,校武場邊的兩名嬌俏可人的侍女,忙拿著手巾上來要幫向寶擦汗。

向寶不理向安和侍女,先走到年輕小校身邊,抬腳猛踹了一下,怒駡道:“一點激都受不了,日後怎麼帶兵?!”

小校忍著痛,翻身起來,磕頭謝罪。向寶也不理他,轉過身來,臉色就好看了不少,對年長軍校笑道:“劉仲武,你倒是穩重,當是能帶好兵。”

劉仲武雖說年長一點,也不過二十五六的樣子。但目光沈定如潭水,喜怒不顯於面,的確是一臉的穩重。他抱槍躬身,“多謝鈐轄誇讚。”

“你做得好我就誇,做得賴我就罵,沒什麼好謝的!等我賞你再謝不遲!”向寶說話也有著武將的豪爽。他左右看看,抬手指著侍女中的一人,“劉仲武,你覺得惜奴她怎麼樣?”

都鈐轄身邊的侍女哪有長得醜的,喚作惜奴的侍女也就二八年華,身材嫋娜,嬌俏如花。劉仲武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鈐轄身邊人自是好的。”

“既然覺得好,那就賞給你了!”向寶乾脆地說著。

劉仲武身子輕震,抬頭驚訝地看著向寶。見向寶正盯著他,忙低頭道:“小人不敢!”

“哪有什麼敢不敢的!”向寶哈哈大笑,“你若喜歡,就帶回家去鋪床疊被,你若不喜,那就拉倒了事!”

劉仲武沈吟了一下,見向寶不似作偽,放下心來。他也灑脫,不再推辭,跪倒謝恩:“多謝鈐轄厚賞。”站起身來,看著俏麗的惜奴,他心中感激甚深,一旁的年輕小校更是滿眼的羨慕。

隨便將美女贈人,向寶也不在意,他帶兵一向是以嚴罰厚賞著稱。擺了下手,“行了,你們都下去罷!”等校武場中再無第三人,向寶回身過來,方問道:“八哥,有什麼事?”

在族中排行十一的向寶面前,向安說話簡潔直率:“十一,王韶帶著那個灌園小兒回來了。”

“韓岡?!”向寶臉色頓時冷了下去。如今在秦州城中說到灌園小兒,不會有別人,只有剛剛落了向鈐轄臉面的韓岡。

“就是他!王韶和他是昨夜進得城。”向安為向寶分析道,“既然王韶將韓岡帶回秦鳳,看起來不再是張守約來舉薦韓岡,而是改為他舉薦……這措大,由得兩家相爭,當真是炙手可熱。”

“管他是誰舉薦韓岡,又幹我屁事!”沒了外人在側,向寶也不必將心底的火氣掩藏,他現在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韓岡兩字。

“話不能那麼說。如果是張守約舉薦韓岡只能是武資,而王韶來舉薦,則應是文資。韓岡做了文官,就省得有小人為了攀附十一你,而跟韓岡過不去。到最後,也不至於被人說些洩恨報復之類話來……”

向寶嘿嘿冷笑:“那又如何?真當這點小事能把我打壓一輩子?我向寶可是京營出身,天子面前留名!今天降一官,明天又能升回去。大不了換個地方,我照樣當我的都鈐轄。”

如今由於與西夏戰事不斷,西軍系統水漲船高,漸漸有壓倒河北禁軍的勢頭。自澶淵之盟後,河北數十年不聞戰火。就連河北禁軍中的佼佼者,如楊文廣之輩,如今都是在西北立功,繼而才升任顯官要職。不過論起真正受到朝廷重用的,還是以京營出身的將領為主。

即便當年京營出身的葛懷敏,本人頇庸無能,臨戰時指揮失措,突圍時又猶豫不定,以至在定川寨慘敗給李元昊,葬送了數萬大軍,可京營系統的地位依然不可動搖——要知道,三川口之敗的主帥劉平,好水川之敗的主帥任福,同樣來自于京營禁軍!

向寶雖然是關西鎮戎軍人,卻是在京營禁軍中混出頭來。他自幼從軍,以勇力過人而聞名。雖然沒有經歷大的戰事,世間流傳的只有他在五原射虎、潼關驅賊的傳聞,但照樣順順當當一路升到了御前忠佐馬步軍副都軍頭。外放後不數年,便已是秦鳳都鈐轄、皇城使、帶禦器械。

向寶的差遣——秦鳳都鈐轄,是執掌一路軍事的第三號人物。本官官階皇城使,也差不多到了外任武臣的頂峰。如果再升一步,就是橫班——大宋百萬軍中,總數只有三十人的高階將領。再上,就是基本上不實際領軍的節度使、承宣使、團練使等貴官。而橫班往往不滿員,如今地方上實際領軍的將領裡,官階比向寶還要高的,其實不過十幾二十人。

所以向寶有自信,這麼一點小事不可能讓他一蹶不振。何況向安在伏羌城已經當眾教訓了家奴,向灌園小兒賠禮。回秦州後,向榮貴又受了家法處置,自家已經做到這般地步,任誰也說不出二話。到了天子面前,也不過是個持家不謹的罪名。向寶他真正丟的,其實只不過是臉面而已。

對!只是臉面……

向寶的臉上閃過一抹陰霾。堂堂一路都鈐轄的臉面,卻讓一個灌夫的兒子給刷下來了。向寶怎麼可能不介意,唾面自乾的本事他可沒有。

“王韶離不了秦鳳路,他還要開拓河湟……”向寶狠狠地說著。

提舉蕃部事宜本是他的許可權範圍,如今卻被王韶奪了去,所有的功勞都跟他說再見。前兩年他可是不辭下節地去跟蕃人打交道,也頗收服了幾個蕃部。王韶平戎策上說的那些話,自己更是曾一條條的上書天子。只恨自家文采不夠,找的門客又不會寫奏章,反而讓王韶占了先去,連過去的功勞都沒人認了。向寶恨得不止是韓岡,還有王韶,“韓岡為王韶所薦,自是也離不開秦鳳路。不信他們日後不犯一點錯,總有落到我手裡的時候……走著瞧好了!”

……

熙寧二年閏十一月初一。

秦鳳路經略安撫司管勾機宜文字王韶上書舉薦韓岡為官,充任秦鳳路經略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宜。另外還有兩份附帶的薦書,分別來自于雄武軍節度判官吳衍,以及與王韶重新溝通過的秦鳳都監張守約。雖然韓岡沒能如張守約所願,但結下的善緣也沒必要斷掉,韓岡的才能正擺在那裡。薦韓岡為文官,張守約沒權力,但薦韓岡管勾秦鳳傷病事他還是有資格的。

對於遞上來三份薦書,經略使李師中判了個“可”字,都鈐轄向寶連歪嘴的機會都沒有,便交由馬遞驛傳運送,發往京中的通進銀台司,最後呈到了大宋帝國的政務中樞——中書門下,也即是俗稱的政事堂中。如果一切順利,政事堂很快就會批下來,轉發給流內銓【注1】。等到韓岡親去東京將自己的三代家狀呈上,並通過流內銓的審核,他就能正式成為大宋的一名從九品文官了。

而在同一天,在曾經在裴峽谷中襲擊輜重車隊的末星部被舉族剿滅之後,陳舉、劉顯裡通西夏一案終於開審。人證物證俱全,陳家在秦州世代豪族,積累無數,經此一案,怕是都要煙消雲散,不知會富了多少官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韓岡不動聲色,便讓延續百年的鄉土豪門陷入族滅之災,讓一千帳蕃部血流成河,自己卻踩著人頭得薦為官。一時之間,人人側目。

也就在這一日,韓岡大清早便出了城去,沿著河畔官道,徑直向東。只有與他親厚的王厚和王舜臣帶了幾個從人跟著隨行。

秦州最近的半個月,連下了三場雪,地面積雪其厚近尺。身在城外,又沒有個鏟雪的民夫,廣闊無垠的雪原上,已經看不到道路的痕跡,只有通過河堤以及幾座零星修在路邊的酒肆、涼亭,才能確認出倚河而築的官道位置。

注1:有品級的官員屬於流內官,無品級的屬於流外。流內銓是審核低品幕職官資格的機構,隸屬于中書門下,為銓曹四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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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7 22:45:02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9:14 編輯

第二十七章 宿怨難解殺機隱(下)

已經離城十裡,城東熱鬧的草市,早已成了極遠處的一縷暗影。韓岡靜靜地站在官道邊的涼亭中,眼望著東面。他仍是一身略顯單薄的青布襴衫,高峻挺拔的身子似是感覺不到周圍的清寒。呼吸凝成的水汽,在眼前結成白霧,寒冷的冬日清晨,大地寂靜無聲。王厚、王舜臣兩人也似乎被這靜謐的氣氛所感染,只敢搓手哈氣,許久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東面遠方滿目的雪白中,突然多出了一個黑色的小點。黑色小點越來越近,在眾人的視線中已經分離成兩騎一車。前面的騎手身材如公牛一般雄壯,一身厚實地冬衣遮不住身上塊壘橫生的肌肉,他身下的老馬幾乎被壓垮了腰,一步拖著一步的在走,隔幾步就是一聲哀鳴,似是在叫著好累好累。在騎手身後,則是一輛由兩匹馬拉著的青布蓬兩輪馬車,趕車的應該是個熟悉道路的老把式,穩穩地將馬車趕在官道正中。而在車子後面,又緊緊跟著一騎,亦步亦趨。

一見他們,韓岡便臉現喜色,連忙從亭中下去,站在路邊候著,王厚和王舜臣如釋重負,也跟著來到路邊。

看到韓岡出現,前面的騎手突然加速,身後濺起的積雪如碎玉橫飛,轉眼奔到近前。在韓岡身側,他一扯韁繩,飛身下馬。老馬重負得脫,正想奮蹄嘶叫一番,卻被一隻大手猛地強壓住,動彈不得,四蹄直刨得雪地裡多出了四個坑來。那名騎手豪放的定住坐騎,回身在韓岡面前單膝跪倒,“韓官人,趙隆幸不辱命。老爺,夫人,還有小雲娘子,都已經給俺請了回來,還有官人舅家的二舍【注1】,也跟著一起來了。”

聽說舅舅家的二表哥李信也來了,韓岡小吃一驚,抬眼看了看緊跟在車後的一騎,應該就是李信。不過自己就要做官了,親戚來投也在情理之中。他急忙將趙隆扶起,溫言謝道:“有勞趙兄弟了。”

“不敢稱勞!不敢稱勞!”趙隆連聲遜謝。他視韓岡為貴人,發自內心地感激。自從結識了韓岡後,他便交上了好運。從城門守衛這個見鬼的差事上脫身不說,還被調入經略司聽候使喚。跟在經略相公和機宜等大官身邊雖是規矩太重,有些憋屈,但想到日後外放領兵的痛快,一些悶氣的地方也不算什麼了。故而當韓岡請他告假去鳳翔府幫忙接父母回來,知恩圖報的趙隆沒有絲毫猶豫地便答應下來。

馬車已到了近前,車把式將車停穩。一個小小的身影從車上跳下,扶著韓阿李從車廂中出來。韓千六跟在後面下車,韓岡的表哥李信也跟著下馬。

相別再會不過一月,卻恍若隔世。看著神色裝束一如往昔,卻已經成為官人的兒子。韓千六、韓阿李老淚縱橫,韓雲娘小手捂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卻也是淚水溢滿了眼眶。

韓岡推金山、倒玉柱,在雪地中撲通跪倒:“爹爹,娘娘,孩兒不孝,讓你們擔心了!”

……

密室中,一燈如豆。

桌上幽暗的燈火,隨著室中眾人呼吸說話而閃爍不定。投在牆上的影子張牙舞爪地扭曲著,如同一頭頭凶戾的鬼怪,正欲擇人而噬。

陳舉的長子陳緝圍桌而坐,繼承了陳舉慈眉順目的一張臉如今猙獰扭曲,臉上的神情也與鬼怪無甚差別,“韓賊的父母回來了?……黃大!黃二!你們幾個廢物就幹看著,一路追在後面?!”雖然聲音裡全是怒意,但音量還是被陳緝盡力壓得很低。

黃德用的兩個兒子臉色有些難看,陳舉都要死了,陳家也完了,陳緝仍把他們兩兄弟呼來喝去,當下人看待。要知道,他們的殺父仇人雖是韓岡沒錯,但直接逼死黃德用的,卻還是不念舊情的陳舉。只不過,如今都是一條繩拴的螞蚱,同是被繪影海捕的通緝要犯,須得互相看顧,不好直接翻臉。

他為自己辯解著,“韓三派去接他父母的伴當可是城南紙馬趙家的大哥!一身的好武藝!還沒從軍前,城南廂的地痞潑皮都給他打遍了,誰敢招惹他?”

“我難道不知趙隆那廝是誰?要你多口?他武藝再高,也不過就一個人!”

黃二幫著哥哥說話:“不止趙隆,還有一個,是韓家的親戚。那廝警醒得很,不是個好招惹的。俺們跟了一路,都沒找到機會,幾次差點被他給看破。趙隆過去又跟俺們打過不少交道,一上前就會給他看出破綻。這兩個人押著車子,夜裡住的又是驛館,急切間下不得手。”

黃大跟著道:“強行動手,俺們也怕打草驚蛇。失了風,讓韓賊提防起來,以後怎麼下手?”

“……”陳緝沈默下去。

在座的都是陳舉餘黨,在秦州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誰想到轉眼就成了逃犯。好不容易才逃過了緝捕,在秦州城外的找到了這個還算安全的落腳地。若說他們還有什麼心願未了,自然只有仍然活蹦亂跳的韓岡!

陳緝憋得胸悶,最後發著狠,“……等過兩日過山風來了,一氣滅了韓賊他滿門!”

大宋天下自開國以來都不太平,王小波、李順之輩,層出不窮。儘管大的反叛,自貝州王則之亂後,便再無一見。朝廷每逢災荒便從災民中收精壯為兵的政策,從根子上斷絕了人數上千上萬、席捲多州多路的叛亂。但自與西夏開戰之後,瘋狂增加的軍費,以及大幅增長的官員數量,逼使官府收取更多的稅賦。沈重的稅賦負擔讓農民們無法承受,因而棄家逃亡的百姓、落草為寇的流民,二十多年裡卻變得越來越多。

七八人,十幾人,小股的強賊按歐陽修奏章裡的說法是“一夥強如一夥”,甚至有的在光天化日下橫行道左,劫掠民家,讓地方州縣焦頭爛額。而那等揮起鋤頭種地,拿起刀來搶劫的業餘強盜,更是數不勝數。天下各處路州,再無一日清淨過。秦州儘管是軍事重鎮,但也沒有例外。

狡兔三窟,陳舉雖然明面上的家資盡沒,但暗地裡的積累還有一些。現在關西百姓的日子都不好過,找些亡命之徒也十分的容易。時近年終,強盜也要等錢過年,若能弄筆外快過個有酒有肉有新衣的肥年,沒有人會說不願意的。

過山風是一種毒蛇的名號,也是秦州附近的一夥有名的強人頭領,手下有十幾個小嘍囉。陳緝拿著這些錢收買了他們。劫法場、救陳舉,肯定沒那個本事,但拿下韓岡的腦袋當個球踢,為自己出口鳥氣,陳緝覺得還是沒問題。

“四郎很快就會從鳳翔押解過來一同受審,要不要先救了四郎出來再說?”黃家老大提出自己的意見,黃家老二也連連點頭。

他們自黃德用畏罪自盡之後,便被陳舉安排著去鳳翔府投了四兒子陳絡。鳳翔府與秦州不是一路,秦鳳路名字中的“鳳”字,來自於鳳州,而不是鳳翔府。黃家兩子的海捕文書,雖然在鳳翔府城門前貼著,但沒兩天就給新的公文蓋了去。一人五貫的微薄懸賞,也引不動他人的貪念。而且老母妻兒很快又被陳舉送了過來,兩人在陳絡庇護下,住得很是舒心愜意。

可舒心愜意的日子還不到一個月,便換做陳舉倒臺了。一封發自秦州的公文,讓陳絡直接在衙門裡被綁下來,托庇陳絡的黃家兄弟雖能幸運地逃脫,但家眷又給捉了去。只是這一個月時間,黃家兄弟跟陳絡的交情深厚了許多,相對于陳緝,他們還是覺得跟著陳家老三更放心。

“先殺了韓岡,再反過去救四哥。”陳緝不想讓韓岡警覺起來,“一月之間便毀了俺陳家幾十年的基業,韓賊奸猾過人,再精明不過。若是先救了四哥,必惹得他警覺,到時再難下手!”

相對而言,誅殺韓岡也要比劫囚容易,不會造成多少傷亡,若是反過來就不一定了,傷亡慘重的隊伍再想拉去殺人,可就難了。

說起韓岡,陳緝就恨得咬牙切齒。雖然僅是胥吏家的兒子,但陳緝自幼錦衣玉食,家宅雖然不敢造得過大,以防惹起官人們的嫉心,但內部的陳設卻是秦州城中排得上的奢華。哪像現在他藏身的密室,安全雖是安全,但汙濁的空氣卻讓人窒息,陳緝何曾住過這等醃臢的房舍。

這一切都是因為韓岡!

陳舉裡通西夏一案,今天才正式開審,但結果早已預定,陳緝甚至都沒心思去打聽。他的老子陳舉必死無疑,斬首都是輕的,多半還是被活剮,若是聰明點,現在就會自殺。

陳家的數十萬貫家產,少不得被瓜分,連僕傭婢女,也會被發賣一空。而陳緝他的渾家和兩個心愛的小妾,再過兩日就要送進教坊司接客。陳緝不用照鏡子,也知道他頭上戴的襆頭已化作了深綠色,蒼翠欲滴。

陳緝緊咬著牙,牙齦上滋滋迸出血來:“韓岡那狗賊,不滅他滿門,我誓不為人!”

注1:舍是舍人的簡稱。二舍,就是二公子,二少爺的意思,是對官宦子弟的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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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7 22:45:49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9:15 編輯

第二十八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一)

冬日難得的豔陽天,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就是天空有些渾濁,被北風激起的黃土灰塵遮得天際朦朦朧朧,如同蒙了一層澄心堂的透色竹紙,泛著曖昧的灰藍。積雪也被浮灰掩蓋,白雪皚皚的山頭上變成了一片昏黃,四野裡找不到一絲綠意。

已是冬閒時候,鄉村裡的生活平靜而單調。下龍灣村的村民們到了年終,逢著天氣好的日子,要麼聚眾賭博,要麼就是在曬穀場上擺下龍門陣,閒扯一番。

韓家的三秀才,是如今村民們最好的談資。村裡的裡正李癩子,原本在村民心目中,已經是個惹不得的角色;他的親家黃大瘤有著如狼似虎般的兇狠,比李癩子還要讓村民們恐懼;至於兩人的後臺,號稱一手遮天的押司陳舉,跺下腳秦州城就要抖一抖,連歷任成紀縣尹都要避讓三分的奢遮人物,在沒多少見識到下龍灣一眾鄉人眼裡,那是天老大、皇帝老二、陳舉排老三。

但這些個狠辣角色,在剛剛病好韓家的三哥面前,卻是土雞瓦狗一般。李癩子不過為了三畝地跟韓家起了爭執,惹怒了韓三秀才。他一出手便讓黃大瘤死無葬身之地,再出手使得陳舉家破人亡,甚至給兩人都安上了個裡通西賊的罪名。

村民們雖是淳樸,卻都有著農民式的精明,根本不信陳舉、黃大瘤會跟西賊有何聯絡,都知道這是韓家的三秀才做的手腳,少不得豎起大拇指說聲秀才厲害,而等到韓岡要當官的消息傳來,又改成了韓三官人本事。每天都有一堆人在曬穀場上,把亂七八糟、不知從哪裡來的內幕消息說得口沫橫飛,好不熱鬧。

不過這幾日,陳舉一案開審,據說十裡八鄉的村民都湧去了城中,採辦年貨的同時,順便看個樂子。下龍灣村的村民們也沒例外,倒讓村中清淨了不少。

陳舉的口才了得,又做了三十年胥吏,對法令規條瞭若指掌,不是靠著詩詞歌賦得到官職的儒生可比。在前次的審案中,他幾句話就讓主審此案的節度推官丟了大臉,讓大堂外的看客們大呼過癮。

但他最大的罪行就是數十萬貫的家財,陳舉不死,秦州城中湧上來的惡狼,誰也不能安心地分贓。謀叛的罪名,他口才再好也洗脫不去。謀叛在十惡不赦的重罪中排在第三位,僅次於謀反和謀大逆。按刑律是定案即斬,不必等待刑部和大理寺的複審,用此時的說法,喚作“真犯死罪,決不待時。”

平常的死囚,都是要等到秋後處決,運氣好的,其間遇上皇帝大赦天下,便能逃出生天。而韓岡栽給陳舉的是“決不待時”的死罪,定罪之後,便當即拖出去處決——也即是死刑立即執行——連通過京城後臺翻盤的機會都不會給他留下。

既然陳舉再無可能翻身,韓岡便沒興趣學著村民,跑去看個熱鬧,若是給人留下行事輕佻,不夠穩重的印象,那就得不償失了。閒暇時不是讀書,便是習武。這一日,他拉著表兄李信,找來了王厚、王舜臣和趙隆,一起校驗起武藝來。

噌噌弦響,長箭在空中連成一線,仿佛珠鏈一般,直落三十步外的箭垛,轉眼之間,箭垛上便長出了一叢野草花。由稻草紮成的箭垛有水桶桶口一般大小,但王舜臣一口氣射出的十二箭,卻是密密麻麻的紮在了箭垛中央只有碗口大小的一塊地方。

“如何?!”

王舜臣得意地回頭,他連續射出十二箭,連大氣也沒喘一下。以肉眼都跟不上的速度,用著一百二三十斤的力道,還保持著準頭,王舜臣的這連珠十二箭,神乎其神,世所罕見。第一次見到這般箭術的王厚看得目瞪口呆,而早有見識的韓岡,也是一陣驚歎。

“李廣、養由基也不外如是,當是能與劉子京一教高下了!”王厚搖頭歎著,放棄了上場表演的念頭。他也是練過箭術,可在王舜臣的襯托下,卻連個笑話都算不上。轉而問韓岡:“玉昆……你要不要試試?”

“小弟就不獻醜了……”韓岡也搖著頭。自己病好後,經過仔細調養,拉開一石三鬥的戰弓輕輕鬆松;論準頭,三十步外的箭垛,也能十中七八。以他如今的氣力和射術,放在禁軍中的上四軍裡,都能算是十裡挑一的人才,但王舜臣的箭術,當是萬中無一。

連珠急射,比起單箭慢射,保持準頭的難度不啻十倍。如王舜臣這般,一口氣射出十二箭,還能保持著始終如一的精準和力道,韓岡估計即便在拱衛天子的禦龍弓箭直中,怕也尋不到能與他一較高下的神箭手。他想著是不是找個機會,向王舜臣學個幾招。君子六藝——禮樂詩算禦射,自己做不得詩賦,也只能靠其他幾項彌補一下。

王厚、韓岡自認不如,王舜臣更加得意,揚著下巴用眼底瞧著李信。趙隆有多少本事他很清楚,就是韓岡的這位表哥有幾斤幾兩,他倒想著探探底。

李信不動聲色,走到一邊的武器架子前,取下七支投擲用的短矛。轉過身,一支一支整齊的插在腳下。只是他對著的方向,並不是箭垛,而是校場另一頭的樹林。

王厚偏過頭,問著韓岡:“玉昆,令外兄要做什麼?”

“先家公【外祖父】擲矛之術舊年在鳳翔府也是小有名氣,陣上斬獲不在少數,就不知傳下來幾成?”

韓岡仔細看著李信的動作,他也沒有見識過李信的真正實力。這些天來,他的這位二表哥都保持著軍人世家的習慣,早晨起來便打熬筋骨,習練武藝。性格倒不似韓阿李那般火暴,一貫的沈默寡言,韓岡只在小時候見過他兩次,記憶早就模糊了。但能在王舜臣的精彩演出之後,還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當是有些成算。再看自家使得一手好擀麵杖的老娘,可知外公家家學淵源著實深厚,讓韓岡對自己的表哥充滿信心。

李信從腳下拔起一根短矛,輕輕掂了一掂。沒精打采的一雙眼睛突然瞪起,精芒四射。一聲大喝,他左腳猛然跨出,右臂用力一揮,一道流光直射向樹林。

李信的個頭在關西算是中等偏下,比身高僅有五尺兩寸的王舜臣只高出一指,身材又沒有王舜臣那般雄壯,與韓岡比起來都有些瘦弱。不過相貌普普通通、丟進人海裡便再也找不著的李信,兩條胳膊的氣力卻是驚人,短矛一擲,竟然發出勁弩離弦的尖嘯聲。

第一支短矛如流光追影,脫手而出。他右手又向下一探,另一支短矛便出現在掌中。再一聲怒吼,第二支短矛緊追前支短矛之後,射向樹林。李信一喝一擲,只眨了幾眼的時間,插在他腳前的七根短矛便消失無蹤。短矛破風呼嘯倏起即落,緊隨著奪奪幾聲連響,七支短矛竟然紮在三十多步外的一株白楊上,從上到下排成了一條直線。

“好功夫!”王厚一聲大叫,王舜臣也驚得兩眼瞪大,不由自主地卸下了自負的表情。

韓岡走上前,抓著插在樹上的矛身晃了晃,卻動也不動一下,牢牢地釘得死緊。王厚驚奇地咦了一聲,也湊上前仔細查看。堅實的白楊樹幹上,矛尖竟然深深地陷了四五寸下去,難怪晃之不動。王厚又驚又歎地回頭看了看神色自若的李信,他灌注在矛身中的這等力道,即便是西夏最為精良的精鐵瘊子甲,怕也是一矛擲過去,便能紮出前後兩個對穿的洞來。

論箭術李信應該不如王舜臣——話說回來,秦鳳路上箭術能比得上王舜臣的,恐怕一個巴掌就能數得完,說不定能與有神箭之稱的西路都巡檢劉昌祚、也就是方才王厚所說的劉子京一較高下——但李信露得一手,卻也不比王舜臣差上一星半點。

王舜臣和李信一番試練,都是頂兒尖的一身好武藝,軍中也是難得一見,就只剩下趙隆尚未出手。趙隆也不等催促,大笑著上前。拎起兩個二三十斤的石鎖,雙手一振,石鎖便呼呼地上下飛舞起來。

沈重的石鎖在趙隆身側翻飛如蝶,交纏如梭。風聲呼吼,撲面而來,勢道猛惡,王厚都不禁退了半步。但他看著身邊的韓岡紋絲不動,又很不好意思地站了回去。

韓岡是被趙隆震住了。他看趙隆的身形動作,並不是隨手耍弄的招式,而是一套洶湧澎湃如長河巨浪的劍舞。兩具石鎖加起來怕有五十斤重,但在趙隆手中直如同拈著兩根繡花針。石鎖卷起的道道旋風如雄獅咆哮,可趙隆硬是打出來一股長河浪湧綿綿不絕的感覺,雙手上沒有千百斤的氣力,哪能有這般讓人驚心動魄的演出。

結束了一套滔滔長河的劍舞,趙隆將石鎖輕輕放在地上,呼吸微微急促,面皮略略泛紅。他抱拳笑道:“俺的箭術不行,就只有一把子牛力氣,倒是獻醜了。見笑!見笑!”

“哪兒的話!?”韓岡笑道:“趙兄弟以石鎖為劍,一套劍舞,讓我等大開眼界。若這也算是獻醜,天下又有幾人的武藝能見人?”

看過王舜臣、趙隆和李信的試手,王厚也是喜不自勝。三人的武藝都是一等一的出眾,為他生平所僅見。

王舜臣和趙隆已被王韶調到經略司中奔走,王舜臣因功升做三班差使,趙隆也委了殿侍,雖然兩人還未有品級,但距流內品官也沒多遠了,只要稍立功勳,很快就能把他們抬舉上去。現在又添了一個李信,而且還是韓岡表兄,更是親近。日後父親王韶兵發河湟,有這三名虎將在側,再加上韓岡的智計謀略,當是又添了幾分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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