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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32:51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三)

一刻鐘後,魏樓上的韓岡和楊英,已經從由淨慧庵火場趕來稟報的王九口中,聽到了竇解在王家被擒,又被走馬承受劉希奭親自押往州衙的消息。

“這麼說,竇解現在應該已經在州衙裡面了?”一聽完,楊英就緊張地追問。

“不出意外的話,當是快到州衙了。”王九肯定地點點頭:“為防萬一,劉走馬押著竇七衙內走後,老五就在後面跟著去了衙門查探,還招起了幾十個男女在後面跟著。周家兩兄弟則還在淨慧庵那裡救火,等火滅了就會脫身回來。”

楊英回過頭來,已是喜上眉梢:“韓官人,這算是大功告成了吧?!”

韓岡抿著嘴,想了一陣,最後偏偏頭,對楊英笑道:“本以為傅勍不敢把竇七綁回衙門,沒想到劉走馬會橫插一杠。唉……”他歎了一口氣,“這才叫人算不如天算,後面的計畫全都得變了。”

楊英和王九頓時緊張起來。楊英遲疑地問著:“韓官人,難道竇解被押到衙門裡,反而是壞了事?”

“不,結果只會更好!”韓岡笑道,“比預計得好得多!我在定計時,從來都是做著最壞的打算,不成想今天突然冒出個劉走馬,這丟銅板還能丟出個渾純來!”

賭博擲銅錢,擲成全字或全背便喚作渾純,即是贏家通吃,可幾率如此之小,很少有人能成功。韓岡事先也絕不敢去幻想著會有這麼好的結果。

在他想來,傅勍肯定不敢把竇解械送有司,只能拿著竇解身邊的跟班作數。可如此徇私枉法,秦州城內必然會掀起軒然大波,高遵裕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出面上書天子,順便再明著送王啟年的寡婦去京中告禦狀。那時無論竇舜卿會不會派人來阻截,韓岡都是贏定了——他只怕事情鬧不大!

而現在,橫地裡冒出來的劉希奭把竇解押去州衙,不必請動高遵裕出頭,事情便已經鬧大,卻正如了韓岡之願。

“今次之事,你們做得很好,比我想得還要好。”韓岡誇著王九,並不吝嗇贊許之詞。整個行動中,除了王啟年遺孀遭了罪,一對兒女受了點驚嚇,再沒有其他傷亡。為了讓淨慧庵中人能及時逃出,王九可是親自花錢在裡面睡了半晚。

“不過你們在中間摻和了這麼久,下面就該站到旁邊看熱鬧了,也防著竇舜卿狗急跳牆被誤傷掉。”韓岡拿起酒壺,找了個乾淨的酒杯斟滿了,鄭重地遞給王九:“王九,這一次多虧了你們,事情才如此順利,且滿飲此杯,權且代表本官的謝意。”

韓岡看著受寵若驚的王九接過酒杯,臉上泛起了微笑。一直懸在心頭上的巨石,終於被放了下來。他提心吊膽了多日,總算是安全了——竇舜卿無法再在秦州為官,而焦頭爛額的竇副總管在秦州剩下的短暫時間裡,也不會再有精力來跟他過不去了。

……

此時,竇舜卿結束了一場宴會,剛剛回到家中。

換了衣服,在房中坐下。喝著端上來的滋補藥湯,他問道:“七哥兒人呢,怎麼我都回來了,他還不來請安?去找他過來。”

一個僕人領命去竇解院子轉了一圈,回來稟報道:“七衙內好像出去了,不在房中。”

聽著僕人回來說竇解不在自己的房中,竇舜卿就把手上茶盞在桌案上重重一頓,怒道:“這個小畜生!又不知逛哪家青樓去了!”

前些日子,竇舜卿一直都將竇解禁足,禁止他出外。不過在關了他幾天後,竇舜卿還是放了孫子出來。竇家的這個長門嫡孫,至少在竇舜卿面前,一直都是擺出聽話受教的模樣,故而也最受他寵縱。當竇舜卿的幾個兒子受了蔭補後在外為官,他唯獨把竇解這個塚孫留在身邊。只是竇舜卿沒想到,他的這個長孫,越來越不成樣。

“回來後要好好治治他。”竇舜卿發著狠,“他那些狐朋狗友全都刺配了事。”

“出事了!七衙內出事了!”林文景急匆匆地走了進來,打斷了竇舜卿的盤算。

竇舜卿悚然一驚,他的這位幕賓不是還大驚小怪的性格。“七哥出了何事?!”他急問道。

“七衙內犯了事,被押到州衙裡去了!”

“押?!”竇舜卿花白的眉毛一挑,陰聲道:“是誰押了老夫的孫子!?”

“是劉走馬!”

“劉希奭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動老夫孫子!”竇舜卿狠狠一拍桌子,大發雷霆,“這閹貨倒是有膽,前面跟王韶勾勾搭搭,老夫都不理會了,現在竟然為個灌園小兒出頭,跟老夫過不去!說,他栽的七哥是什麼罪名?”

林文景也是聽到風聲就匆匆而來,說不出個所以然:“小人聽到七衙內出了事,就急著趕過來稟報,沒來得及細問。”他突見竇舜卿臉色一下變得難看起來,忙為其出謀劃策作為補救:“不過不管什麼事,都是跟在七衙內身邊的那群狐朋狗友給攛掇的,與七衙內本心無關。”

竇舜卿滿意地點頭,林文景的意思就是要把所有的罪名都栽給竇解的那幫子狐朋狗友。他對林文景道,“你給我帶話給李師中,老夫那孫兒一向被管得嚴,作奸犯科的事是不敢做的,只怕是有人打著他的名號作惡。他又有官身,還望不要失了朝廷體面。”

林文景點著頭:“小人明白!”

……

目送著林文景怒氣衝衝出了庭院,李師中冷笑著對坐在一側的姚飛說道:“竇舜卿是老糊塗了,竟然以為讓人說上兩句就能把這事給瞞下來,也不打聽一下這案子鬧得有多大!就讓竇解在大獄中住上一晚。等明早再好好審一審他。”

姚飛也是冷笑:“殺其夫於前,欲滅其滿門於後。前面竇舜卿杖死王啟年的案子都要翻了,竇解的官身肯定保不住。連竇舜卿自己都脫不了干係。”

兩人都在冷笑著,並沒有半點同情竇舜卿的意思。雖然對付王韶時,李竇二人是同仇敵愾,但現在竇舜卿翻了船,李師中卻不會為他趟渾水,“劉希奭既然插了手,那這案子就是通了天,竇舜卿手再長也都挽回不了。”

“這一下,竇舜卿也不可能留在秦州了。”姚飛陰陰笑著。

“王韶屢立新功,這些天子都看在眼裡,免不了要大加封賞。既然王韶用功無過,那我是不可能再在秦州待了。而不出意外的話,張守約從京中回來,也會頂替向寶的鈐轄一職。至於竇舜卿,若不是有今日之事,他肯定會被留任的。”

自從古渭大捷之後,李師中除了沒有去迎接王、高二人帶回來的凱旋大軍,以表明自己的立場,並沒有再與王韶他們為難半分。現任的秦州知州很清楚,他在秦州的時間已經寥寥無幾,很快即將外任,說不定還會被挑出個罪名被降官處置。

王韶在一片反對聲中連續兩次大捷,斬首數百上千。換做他是趙頊,也不免會想,如果王韶能得到秦州上下的全力支持,立下的功勞定然十倍百倍於前。既然如此,但凡之前明著跟王韶過不去的官吏,都別想再在秦州待了。比如竇舜卿、比如向寶……再比如他李師中。

當然,秦州是邊地要郡,直面黨項、吐蕃,天子和政事堂為了秦州軍政兩方面的穩定,絕不可能同時調換這麼多官員。他李師中算是罪魁禍首,肯定要走第一個;向寶重病在身,無法執掌軍務,又擋了張守約的路,同樣會被盡速調走。那麼,秦州軍方排在前三的最後一人竇舜卿,京中就不會再輕易動他,相反的,他說不定還可以再進上一步——

“竇舜卿、向寶還有經略你,都是反對王韶的拓邊之策。如今經略和向寶若是被調職,為了穩定秦州軍務,竇舜卿甚至可能會進上一步——頂替經略你的職位,來權知秦州!”

若是在前兩日,說起此事時,姚飛的聲音中肯定會帶著幾許不忿,連帶著李師中的臉也會板起來。

秦州局勢變化的方向,無論是李師中,還是姚飛,他們都是有著同樣的判斷,最佔便宜的不是王韶和高遵裕,而是竇舜卿。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倒也罷了,只能說人家眼光好、手段高。但竇舜卿明明是與王韶為敵的急先鋒,其他人都倒了黴,偏偏就是他把最大的桃子摘到手中,這當然會讓李師中和姚飛憤憤不平。

但現在不同了,姚飛是笑著說的,“不過現在是不可能了。”

“相信這一事,王韶和高遵裕能看得出來,韓岡……應該也能看得出。”李師中讚歎著,“韓岡他們挖下了這個陷阱,讓竇解那傻子自己跳了進去,順便把竇舜卿一起扯落下去。這灌園小兒,倒是越來越會用計了。”

姚飛點點頭,猶疑了一下,卻又皺著眉搖起了頭:“總覺得不像韓岡的手筆。”

因為吃過韓岡幾次大虧的緣故,姚飛承李師中的命令,曾仔細研究過韓岡的過往行事,發現他的性格向來是寧從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遇上艱難險阻,往往都是直截了當地一劍斬過去,雖然劈下去的角度通常出人意表,但無一例外都是正面的對決。而今次挖陷阱誘竇解上鉤,雖然大獲成功,但姚飛卻覺得這個計策太過於陰險,不似韓岡的本性。

李師中灑然笑道:“不管是誰的手筆,都是針對著竇舜卿。他來秦州時,私下裡應是奉了韓稚圭的意思與王韶為難,現在又因王啟年之事,跟韓岡是水火不容。王韶他們當然要把竇舜卿趕走,省得他任了知州後,會變本加厲。”

無論是李師中,還是姚飛,兩人的對話中都是透著濃濃的幸災樂禍的味道。

竇舜卿完蛋了!竇解也完蛋了!

若是秦州處斷不公,莫說當事的劉希奭要利用他身為走馬承受能動用馬遞的權利,直接奏報天子,高遵裕說不得也會將此事捅到天上去。而且以王韶和韓岡的行事手段,他們說不定會把王啟年的遺孀直接送到京裡去,去敲那登聞鼓,竇舜卿如何遮攔得住?!

李師中長身而起:“不管怎麼說,這一案,我會秉公而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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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33:21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四)

已是五月末,真正的盛夏已經降臨這片大地。熱浪鋪天蓋地,稍遠一點的景物都在晃動的空氣中變得扭曲起來。樹上的蟬鳴也聽不到了,這般熱的天氣,就算蟬蟲都受不了。連黃土夯築而成的路面也變得白得發亮,反射著熱辣辣的陽光。路邊乾燥的草木,大概只要一點火星,就會燃燒起來。

秦州已經多日沒有下雨,藉水河面比他們上京的時候,低了有兩尺還多。王厚側頭看著河水,旁邊的趙隆湊過來,一起望著再低一點就能看到河底的水面,就聽王厚歎道:“若是江南的河水如藉水一般,那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

“王官人說的是。幸好關西這一片種得都是冬麥,現在地裡只有草,沒有糧,也不怕不下雨。”

“王官人?”王厚轉回頭笑道,“那我是不是要喚趙子漸你作趙官人?”

“不敢,不敢。”趙隆連聲自謙,但看他一臉滿足的表情,卻是明顯地在說著“多叫俺幾聲”。

王厚、趙隆,現在都已得了官身,理所當然的是王官人和趙官人。而且在回程的時候,又聽說了古渭大捷的消息,兩人現在的心情,比任何時候都要輕鬆。

王厚、趙隆今天都換上了青色的官服,雖然已經被汗水濕透,但他們都是毫無覺察到樣子。早點回到秦州,好好炫耀一番的想法,充斥在他們的腦中,全然忽略了外界的炎熱。

“會不會有人來接?張鈐轄和王都知都一起回來了,李經略也該出城相迎吧?”離著秦州越來越近,趙隆又憧憬起空城相迎的場景。

王厚當即潑了盆冷水:“不可能的,王都知和張老鈐轄都沒派人通知秦州。怎麼會有人出迎?”

趙隆回頭望瞭望跟在他們身後的車隊,一輛馬車被護在隊伍中央,李信和一眾護衛圍在馬車周圍。安坐在車內的,就是兩人所說的張老鈐轄和王都知——新任的秦鳳路鈐轄張守約,以及奉旨往秦州宣召的入內副都知王中正。

張守約確實老了,一趟長程的旅行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沒有在夏天烤火的心情。躲在馬車裡,跟著細眉小眼的王中正對坐,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

張守約自京中走得比王厚要早,但他經過京兆府時,被陝西宣撫使韓絳強留了兩天,向他詢問秦鳳軍情。這一耽擱,便被王厚和趙隆從後面趕了上來。

而王中正奉旨出京,走得比王厚還要遲上兩天,但他一路快馬加鞭,也是在過了京兆府一日路程後,與張守約、王厚碰上了面。

追上了張守約和王厚,王中正便不再緊趕慢趕。他的心中也有計較,剛出京,人還在京畿的時候,走快點代表自己忠於王事。但入了關中後,急著往秦州趕,卻會給人一種他迫不及待要把人逐出秦州的感覺,這樣太得罪人,當然要走慢一點。

各自有著各自的心思,三撥人馬便合作一路,一起向秦州進發。

昨日一行人在隴城縣歇息,王中正並沒有讓人先一步通知秦州。還是那句話,這麼做太得罪人。如果宣召使臣手上拿的是擢升的詔書,當然會早早地遣人通知過去,但如果是降罪、免官的詔書,卻不會事先通知當事人,有怕罪臣畏罪潛逃的用意,也有怕強迫遭貶官員出迎會留下怨恨的想法,這也是多少年來不成文的慣例。

王中正今次來秦中,手上的幾份詔書並不是發給一個人的,有人會喜,有人會悲,所以乾脆都不知會。而張守約老於世故,對朝中慣例也是極熟悉,當然不會讓王中正為難。

就這麼平平靜靜地一路進了秦州城,一行隊伍往秦州州衙行去。可是到了城中心的州衙前面,卻見著數百名百姓不顧暑熱的圍在州衙大門口。

王中正聽到通報,掀開車簾一看,便大吃一驚,“出了何事?!”他急問道。

張守約下了車,花白的雙眉蹙著,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見那群百姓安安分分,不像是來鬧事的樣子。

李信受命去打探消息,轉眼就回來了,“回稟鈐轄、都知,是竇副總管的孫子竇解犯了事,李大府正在衙中審問。外面的都是苦主,來聽消息的。”

“竇解……”王中正的聲音一下小了起來。

李師中和竇舜卿的關係,王中正是知道的。李、竇二人在秦州是聯起手來跟王韶為敵,一頃和萬頃之爭也在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兩人可以算是盟友。可今次竇解都押上公堂,被李師中親審了。

如果不是李師中跟竇舜卿翻臉,那麼竇解的罪名絕對小不了,罪證也肯定是明明白白,使得以秦州知州的權力都壓不下去。

“都知,你看如何是好?”張守約隨口問著。

王中正宣旨之事與他無關,職位已定,賞賜已收,用不著旁聽、旁觀。他現在最應該做的是回他在秦州城中的私宅休息,順便等人上門拜訪恭賀。等向寶要走了,他再出來做個交接。張守約也準備這麼做,只是他與王中正一路同行而來,在告辭前,還要先問上一句比較有禮。

“鈐轄請自便。”王中正知情識趣地回了一句,又抬眼看著衙門前擁擠的人群。

他代表天子而來,自是要在州衙大堂上宣詔。就算李師中在大堂中審案,也要給他騰出地方來,何況是在二堂。

王中正命人托著用明黃綢緞蓋起的聖旨,隨即便舉步前行。他手下的從人連忙上前驅趕人群,為他開路,直奔州衙而去。

……

楊英快步走進王韶的官廳中。廳中王韶和高遵裕對坐著,在他們中間擺了一張棋盤,黑子白子占滿了棋盤,已經終局的模樣。而韓岡同樣也在廳中,就坐在棋盤橫頭,正在為他們數子。

聽到楊英進門的動靜,高遵裕低頭看著棋盤,口中則問道:“二堂那邊的情況如何?”

由於竇解是官身,又牽涉到竇舜卿這位高官,故而此案並沒有大堂上公審,而是改在在二堂審訊。

王韶和高遵裕他們都不是秦州的官員,而是秦鳳路經略司的屬官。李師中審案,是以秦州知州的身份去審,而不是以經略安撫使的身份去審。王、高二位,以及韓岡都沒有插話的餘地,連旁聽的資格都沒有。只能派著手下人去二堂打聽。

楊英站定打躬,而後說道:“竇七衙內倒是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他手下的錢五和李鐵臂等人身上,但被傳上堂的錢五等人都說一切皆是竇七衙內親手做得,包括奸殺案,都是竇解一人所為。”

高遵裕聽著奇怪,跟著竇解的那些地痞無賴怎麼有這等膽量指控竇解,竇舜卿還好好地做著他的兵馬副總管呢。他疑惑地問韓岡:“玉昆,你昨夜是不是去大獄裡跟他們說了什麼?”

韓岡搖搖頭:“沒有,下官如何瞞著李經略和竇觀察的耳目進大獄裡去?!”

但高遵裕還有幾分不信的樣子,韓岡看得苦笑不已。心道日後陰謀詭計還是少用為妙,自己辛苦建立起來的形象要好好保持才行。

王韶在旁幫韓岡說了兩句,“這世上還是聰明人居多,誰都能能看得出,眼下的情況幫竇解說話,就是在自己脖子上套繩結。無論錢五還是李鐵臂,他們只是一群狐朋狗友,不會為竇解兩肋插刀。”他說著又對楊英道,“你再去二堂打探,有什麼新的進展,就回來報告。”

“諾。”楊英唱了喏,便轉身出去了。

“玉昆……”王韶將棋子一個個收回棋盒,同時問道:“王啟年的遺孀現在如何了?”

“機宜放心。王阿柳看似甚重,其實只是皮肉傷,有仇老關照,當不日即可痊癒,王家的一對兒女也沒有大礙。”

韓岡說得欣慰,他的這番計畫並沒有傷害到人命,讓他心中感到很輕鬆。韓岡不介意殺人,他殺得人也多了,但用無辜者的性命卻陷害敵人,他卻是不願去做的。

雖然王阿柳未死,她的兒女也安然無恙,但竇解夜入人家的罪名洗不脫的。而他逼問王阿柳,等於是對流言不打自招,將他過去罪行全都帶出來了。當竇解被拘押到衙門消息在秦州城中傳播開,第二天一早,就擁了幾百人來州衙遞冤狀,現在州衙外面圍著數百百姓,都是他的苦主。

“不知竇舜卿會怎麼做?”高遵裕跟著王韶一起收拾起棋子,同樣隨口問著,“他總不會眼睜睜看著孫子去死,自家還要被牽連進去。”

“今早城門剛開,就有人看見有兩個竇舜卿的門客帶著三四匹馬趕出城去了,大概是想找韓琦幫忙。”王韶說道。

“恐怕是遠水救不了近渴。”韓岡笑得譏諷,“王啟年被杖死的這一樁公案肯定會把竇舜卿拖下水,天子那一關他不好過。”

王韶和高遵裕正要重開棋局,楊英這時又急匆匆地走了回來,向著韓岡三人稟報道:“機宜、提舉、撫勾,天使來了,要三位去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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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33:49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五)

韓岡跟在王韶、高遵裕疾步走進州衙大堂。

無論是州衙大堂,還是縣衙大堂,除非節慶大典,或是中使持聖旨駕臨,否則都是將正門緊閉,只開兩側的旁門供人同行。東側旁門號為生門,尋常人等皆由此進出,而西側號為死門,只有待決死囚才從此門拖走。

今日來得是宣詔使臣,秦州州衙大堂正門自然中開。炎炎夏日熾熱的陽光從敞開的大門處照了進來,一名頭戴軟腳襆頭,身著緋羅袍的宦官就站在大堂正中央,在他旁邊是一名小黃門用朱漆託盤托著明黃綢緞蓋起的幾卷聖旨。

而在大堂門外的圍觀者中,韓岡驚訝地發現了穿著官服的王厚和趙隆的身影。視線對上,他們兩人便微笑著不出聲地打了個招呼。

高遵裕明顯認識今次來宣詔的天使,他進堂後,就上前拱手行禮:“原來是王都知。”

王中正慌忙回禮,臉上堆起的笑容甚至帶著諂媚,“高提舉今次為朝廷立了大功,聽到古渭大捷的消息,連天子都驚呆了。直說高提舉和王機宜辦事得力。”

高遵裕笑著與王中正一通寒暄,宣詔使臣在天子舅公面前,也不得不卑躬屈膝。不同于士大夫可以不把高遵裕的外戚身份放在眼裡,甚至還可以時不時地拿著這個身份敲打一下高遵裕,在宮中做事的宦官,對太后的叔叔是畏之如虎。

韓岡隨著王韶上前跟王中正見了禮,從這個閹宦的嘴裡得到了“年少有為”的四字評價。他隨口謝過,與王韶、高遵裕一起等著王中正宣詔。

王中正卻還在等人,可並不是韓岡預料中的李師中。秦州知州現在正在二堂那邊繼續審訊,雖然可以肯定他必然得到了消息,但既然王中正沒有通知他,李師中也不會放下案件,自己貿然走出來。等王中正宣詔完畢,他才會出來迎接,為王都知洗塵。現在替代李師中出現的,是竇舜卿和向寶兩人。

向寶跟王韶、韓岡之間仇深似海,到現在他中風的後遺症依然存在。他步履維艱地走進大堂,正眼也不瞧王韶和韓岡,走過去跟王中正不冷不熱地行了禮,便沈默地站到了一旁。原本是意氣風發的軍中少壯派的領銜人物,現在已經是暮氣沈沈。只有在視線掠過王韶和韓岡時,才會在眼底出現一閃而逝的殺機。

韓岡看了看形容憔悴的向寶,中過風的他在官場上已經是死老虎一隻,就算對自己恨之入骨,他也是什麼都做不了了。

收回視線,卻又瞥見大堂外的王厚,用手正指著向寶,嘴唇無聲地念著,看上去像是在念著張守約三個字。韓岡會意地輕輕點頭。果然是張守約頂替了向寶,看來今次向鈐轄調離秦州的消息已是板上釘釘了。

在向寶進來後不久,竇舜卿也走進了大廳。老邁的都副總管容色同樣有些憔悴,而看向韓岡這邊時,眼中的殺意也是不禁流露出來。雖然韓岡並沒有留下什麼破綻,但並不影響竇舜卿懷疑到王韶和韓岡頭上。

竇舜卿帶著恨意的眼神,韓岡若無所覺,眉頭擠出的紋路也不是因為已是焦頭爛額的竇副總管,而是為了李師中。

秦州知州沒有被宣詔使臣請出來,而是請了竇舜卿,這讓韓岡大惑不解。天子和王安石不可能不調走李師中。王李兩家打的筆墨官司在崇政殿的案頭能疊起兩尺高,幾乎是水火不容。李師中在秦州一日,王韶的手腳就要被枷上一日。有兩場大捷為王韶的才能作證,趙頊怎麼還會留著李師中在秦州做河湟拓邊的絆腳石?

今次張守約詣闕回來直接頂替向寶,是韓岡意料中事。在他的預計中,竇舜卿應該會被留任做個過渡,而李師中則是肯定要先被調出秦州——這也是王韶和高遵裕共有的看法。而且在官場上資歷比王韶、高遵裕和韓岡加起來都多,兩場大捷會給秦州官場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想必李師中自己都清楚。

韓岡這些日子費盡心力地設計將竇解弄進大獄受審,就是想著先下手為強,不然竇舜卿順順利利地接替李師中當上了秦州知州,即便是個過渡,他韓岡也少不了被扒層皮。

韓岡頭痛著,而王中正已經開始宣讀詔書,第一份詔書的內容就解釋他的疑惑。

宣詔的順序由官階高低決定。等他請來的官員都到齊,王中正回頭掀開漆盤上的明黃綢緞,取下擺在最上面的一卷詔書,“竇舜卿聽詔。”

竇舜卿上前跪倒。

王中正用著尖細的嗓音念著詔書。這份詔書中並沒有提到半點竇舜卿將萬頃荒地說成一頃的欺君之言,而是贊許了他在秦州的苦勞,並讓他回京城詣闕。

“果然還是要調走李師中。”韓岡聽著聽著,便恍然大悟。

邊地要郡守臣在上任前,一般來說都要面聖陛見,述說自己對即將擔任的職位的看法,以及上任後要施行何種。竇舜卿被召去京中,便是為了接替李師中而做準備。

但現在可不是一般情況,離秋季只剩兩個月了,屆時關西緣邊各路就會迎來一年中規模最大的西賊攻勢。防秋的一樁樁繁瑣的事務如今已經要開始進行準備,在韓岡王韶他們的預想中,將是竇舜卿直接替代李師中,以防耽擱了防秋。可沒想到,天子還要讓竇舜卿去京中走個過場。

“還真是穩重……”王韶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聽口氣卻是在抱怨。

朝廷的這種穩重之舉不僅讓王韶抱怨,也讓韓岡覺得不痛快。如今他的孫子犯了事,竇舜卿少不了干係。他入京詣闕的同時。竇解的罪行也會遞到天子案頭。他也不可能再接任秦州知州一職,甚至不可能留在秦州。既然向寶走了,竇舜卿也走了,為了秦州內部的穩定,有極大的幾率到最後是李師中被留任下來。

這算是弄巧成拙吧?看著側前方王韶變冷的表情,韓岡能猜出他的想法。

“算了,還是有辦法的。”見過了李師中最近的表現,韓岡卻還是有些把握。

緊接著竇舜卿,接旨的是向寶。一番撫慰之詞之後,向寶被免去了他的都鈐轄之職,調入京中。因為阻撓河湟開邊之事,他本是要被降罪,但一場中風讓他博得了不少同情,升了半級,改去養老了。

竇舜卿入京詣闕,向寶職位被免,秦州官場的一場大震動,就在一盞茶的工夫中,被王中正畫上了句號。

接下來,王中正一改方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變得笑容可掬起來——輪到王韶、高遵裕和韓岡領旨受賞。

王中正並不是一開始就被派來秦州宣詔的。因為托碩大捷,給王韶等人的封賞其實早早地就跟張守約一起出發。但當古渭大捷的捷報傳到京城後,與張守約同行的宣詔使臣便被金牌加急召回京中,改由地位更高的入內內侍省副都知王中正帶著改動後聖旨來秦州。

雖然王中正帶來聖旨中,並沒有將尚未經過驗功這道手續的古渭大捷之功一起計入,但給王韶等人的新封賞,卻比一開始時優厚了不少。

沖著跪在地上的王韶,將前面一段獎譽其屢立功勳的開場白念完,王中正說到了關鍵。

王韶本官升任從七品左正言,散官恩受正七品上的朝請郎,勳職為六轉的上騎都尉。這三項與早前的封賞並無區別。但天子還另賜了他五品服加銀魚袋,讓王韶可以提前穿上象徵五品以上官位的緋紅色官袍,佩上侍制以上重臣才有的銀魚袋,而作為文學備選的貼職,也換做了直集賢院這個職位。

換上緋紅官袍,佩上銀魚袋,在王中正面前再一次跪倒謝恩,此時的王韶終於有了個邊疆重臣的模樣。

高太后的叔叔雖然在古渭大捷中什麼都沒做,只是湊數而已,但功勞本就是見者有份。不過他這個功勞要等到幾個月後,現在給他的詔書,只是說他忠勤有加,謹事王命。靠著外戚的身份而得到開國男這個爵位的高遵裕,他的食邑就因為這八個字而被加封了兩百戶。

過了王韶、過了高遵裕,接下來便是韓岡,比起給王韶長篇累牘的贊許,韓岡得到的只有寥寥數句。

韓岡跪在地上,聽著頭頂上傳下來的聲音,“褒功錄善,邦有常法。爾以才行,自昭于時。比見推稱,當增位序。當遷一等,其往懋哉。”

一段廢話,韓岡只注意到了“當遷一等”四個字。他的本官要升官了,才四個月本官就晉升一級,即所謂的未成考而遷官,這在官場上算是很難得了,更難得的是韓岡還沒有進士出身。而且這還沒有將古渭大捷的功勞算進來的結果。

選人沒有正九品,自從九品的判司簿尉上加升一級,便是從八品的試銜令錄。王中正讀著制書後面的段落,韓岡的本官由原來的密縣縣尉,敘遷為試銜知萊州錄事參軍事。

韓岡領旨謝恩,淡然的表情上看不出多少欣喜。遷官一等的這個獎賞,對他的功勞來說實在太微薄了。而他心中還在算著,到底還要積累多少功勞才能從選人轉為京官。品級對寄祿官並無意義,選人七階,除了最底層的判司簿尉,其他六階都是從八品。而京官還有從九品,但從八品的選人卻遠遠不及從九品的京官。

不過好歹是升官了,凡事都得一步步來,不用著急。韓岡這麼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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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3 00:34:21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六)

將聖旨一一宣讀完畢,王中正剩下的工作是去驗證古渭大捷的真偽,不過這事並不用著急,也急不來。俞龍珂和瞎藥在秦州住過幾日後,將臣服大宋的姿態做足,就已經回到他們的老巢靜等封賞了。

王中正要數人頭很容易,都用鹽醃過後堆在庫房裡,就等著朝廷來點驗斬首數真實與否。但要跟俞龍珂和瞎藥面對面地做個確認,卻是要費上十幾天的工夫。

竇舜卿、向寶接了聖旨後,都是面無表情站到一邊去。王中正不去觸他們的黴頭,上前向王韶、高遵裕和韓岡一一道喜。兩邊一冷一熱,一憂一喜,正是對比分明。

但大堂中最得意的並不是王韶他們,秦州知州李師中這時笑眯眯地從堂後小門走了進來。

王中正一見一名身穿紫袍的官員走出來,連忙丟下王韶過去行禮。大堂中的所有文官武官,也都一起向著一府之尊躬身示意。

李師中回了半禮,笑道:“都知奉旨西來秦州,師中有失迎迓,多有怠慢,還望都知恕罪則個。”

“大府所言,中正絕不敢當,何有恕罪一說。”王中正隨口敷衍了幾句,心中疑惑叢生。他進州衙宣詔,卻不通知秦州州衙的現任主人,他的這番舉動其實就是表明了天子對李師中的態度。如果正常情況下,李師中該是惶惶不安才是,但眼前的這張深深透著得意的笑臉,卻哪有半分惶恐。

為了給王中正這位天使接風洗塵,李師中就在大堂處傳下宴席,並邀請秦州所有官員一齊參加。正日的宮宴能擺上大慶殿,在衙門大堂上擺宴也是一年都要有上幾次。

宴席籌備要有一段時間,主賓王中正去他剛剛被安排下來的住所去沐浴更衣,順便休息一下。而大堂中的竇、向、王、高等人也四散而去,等著宴會的開始。

王厚和趙隆跟著王韶和韓岡一起回官廳,高遵裕則另有事,並沒有跟過去。

一別經月,再見面時,兩人都穿上了官袍,這讓王舜臣看得眼熱不已,一路都直勾勾地盯著趙隆身上的一片青色。

不過他和楊英也得了官身,前幾天,擢兩人為官的公文已經發到了秦州——他們還不夠資格收一道聖旨——但他們的官誥,要上京去三班院報導才能拿到,不比王厚、趙隆直接在京中就收到手那麼簡單。

王韶在前走著,王厚在後面跟韓岡說著入覲天子時的見聞:“今次愚兄越次入覲,僥倖得睹天顏。不意在崇政殿的屏風上,看到玉昆你的名諱!”

韓岡笑道:“確定是韓岡兩個字嗎?還是說天下就小弟一人叫這個名字的?”

“玉昆別自謙了,天子可是幾次提到你。”天子對韓岡的關注讓王厚羨慕不已,即便時隔近月,也是一樣的心情。

回到官廳中,王韶也不問自家兒子在京裡的經歷,也不看他帶回來的私信,坐下來便劈頭問道:“玉昆,這次算不算作繭自縛?”

韓岡略感無奈地點了點頭,“李經略今次可能是要代替竇副總管留在秦州了。”

韓岡回答得直接,讓王韶歎了一口氣:“早知如此,就留下竇舜卿了。等李師中走後再對付他,也是一樣。”

在魚和熊掌之間挑一個出來,已經是讓人大費思量。而要在臭肉和爛蝦之間挑一個,更是讓人頭疼,韓岡兩個都不想要。可回想起方才李師中臉上得意的笑意,就能知道他對代替竇舜卿被留任秦州充滿了信心。

方才在大堂上,王韶跟李師中一樣都在笑著,但他笑得有些發僵,儘管外人看不出來,但韓岡跟他處得久了,卻是一眼就看了個透底。李師中得意了,王韶要能開心地笑著那才叫有鬼。

韓岡輕輕咳嗽了一聲,雙眉緊鎖的王韶又看了過來。韓岡說正事先清嗓子的毛病,他們也習慣了。而王厚雖然聽得不明不白,但見到父親神色嚴肅,知道說得是見大事,也不插嘴,在旁靜靜地聽著。

就聽見韓岡說道:“記得在下前次去京城,正是二月初的時候。那時正巧碰上韓相公上書天子,反對青苗法,備言新法擾民亂國……”

韓岡說到這裡,便是一頓。他的話自是有的放矢,讓王韶腦筋飛速轉了起來,嘴裡問道:“就是讓王相公告病求去的那一次?”

韓岡點了點頭:“王相公此舉,當然不是真的要求去。其實就是在跟天子說有我沒他,逼著官家在變法和不變法中間二選一。”

王韶聞言心中一動,這番話韓岡從京城回來後就跟他說過,但現在這種情況下提起,當然另有深意。王韶的眼睛眯了起來:“玉昆,你是要我學著王相公?”

韓岡微微一笑:“王相公的招數學不來,但將其本意學來也就夠了。”

“有我沒他嗎?”王韶雙眼眯縫得更厲害,將目光壓縮得更為銳利。

韓岡又點點頭,卻沒有說話。

竇舜卿今次赴闕必然是一去不回。天子要維護秦州內部穩定,不可能讓一個在秦州聲名狼藉的官員坐上知州兼一路安撫使的位置。而向寶的座位也給張守約頂了。當竇、向二人盡去,秦州軍內地位最高的三人中,碩果僅存的李師中,自然能穩守他的位置。看透了天子心思的秦州知州,所以才能笑得那麼得意。

李師中、竇舜卿還有向寶這三人,就是河湟開邊一事上的三塊絆腳石。王韶在秦州枯守兩年,費盡心力,抓住了時機,才有了托碩、古渭兩次大捷。而平戎策中用屯田、市易二策,以根本隴右的計畫,至今未能施行。

韓岡早已下定決心要助王韶早日功成凱旋,就絕不會容許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還留在秦州。今次是難得的機會,連續兩次大捷讓王韶和河湟拓邊之事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直線攀升,如果不趁此良機儘快逐走李師中三人,誰也說不準日後局勢還會有什麼樣的變化——說不定過幾日王韶連續慘敗個幾場,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原定的計畫是將留任機率最大的竇舜卿跟著李師中和向寶一起趕走,現在雖然算是有點弄巧成拙的味道,但也不過是把目標由竇舜卿改為李師中罷了。

韓岡的提議,就是要讓天子明白,最後留在秦州的李師中與王韶水火不容,逼得天子在兩人中選擇一個。而最後究竟會選擇誰,他有著足夠的把握。王韶也同樣有把握,不再向韓岡做確認,而是問起兒子這一趟去京中有何見聞。

官宴準備得很快,王韶只問了兒子幾句話,來通知赴宴的小吏已經走到了門口。

大堂中,李師中和王中正在上首分賓主坐下。坐在左右兩排席位上的,則是秦州城中的所有官員,皆是分著官位高低坐下。韓岡剛剛晉了一階,位置則向上提升了幾位。而王厚和趙隆兩人,也夠資格參加,只是坐在了最後面。

秦州城的官員陸陸續續都來了。竇舜卿和向寶也坐到了他們的位置上。很快,張守約也到了。在通傳聲中,新任的秦鳳路兵馬鈐轄大步走進廳內。先與已經坐定的向寶對視一眼,各自把視線挪開,然後跟迎上來的李師中互相見禮。

張守約鬚髮皆是花白,是關西軍中有名的宿將。他從軍四十載,在軍中打滾的時間跟向寶的年紀差不多大。可他卻直到今天,才能與向寶平起平坐。而且若不是向寶中風,他要等著接班恐怕還要熬上幾年。想到這裡,他望向王韶和韓岡的眼神中,便多了一分感激。

各自坐定,李師中起身祝酒。一番正式宴會前的繁瑣禮儀之後,這時,宴會才真正開始。飲酒行令,互相敬酒,也有歌妓被找來表演陪酒,氣氛逐漸熱鬧了起來。

一直喝著悶酒的竇舜卿,在敬過王中正之後,又向李師中舉杯,歎道:“家門不幸,下官治家無方,管束不嚴,才讓那些地痞無賴蠱惑了下官那不成器的孫子。事已至此,下官也不敢求大府徇情枉法,只求大府能根究那些個誘良作惡的賊人之罪,讓他們不能再害了其他家良家子弟。”說著,老眼裡就流下了兩行濁淚。

終於來了!一直暗中觀察著的韓岡隨之眼神一凜。李師中堅持將竇解下獄,並主持審理此案。是因為猜到竇舜卿將頂替他的職位,為了要在天子心中博一個直名,以便早日起複,才如此不留情面。但眼下前提已經不成立了,竇舜卿求上門來,以李師中的為人應該做不到鐵面無私。

竇舜卿低聲下氣地求著李師中,請他把罪名都推到竇解的狐朋狗友身上。而他當著王中正的面把話說出來,也有著讓王中正將他這番話傳到天子耳中的意思。希望能讓天子看在他的一張老臉上,放他孫子一條性命。

竇舜卿自稱下官,給足了李師中臉面。秦州知州扶著竇舜卿坐回座位,搖頭歎道:“師中已是五日京兆,當謹守本分,卻無暇他顧。”說的冠冕堂皇,實際上卻是在向竇舜卿承諾不會在任上追究竇解之罪,早前的芥蒂,似是一掃而空。

見著李師中眼中難以隱藏的得意,韓岡轉眼望了一下上首處的王韶。卻見他正轉著酒杯,有點猶豫不決的模樣。

韓岡心中微怒,如果王韶不肯上,他可就要上了。王厚方才都說了,他的名字已經被天子記在心中,既然如此,韓岡就沒什麼好顧忌的。官位高低的差距是可以被皇帝的關注所抹去,現在在天子心中,他對李師中的看重,並不一定能高過自己。

韓岡腰杆一挺,正待說話,王韶終於有了動靜。他放下酒杯,對李師中正色道:“大府卻是說錯了。雖為五日京兆,仍是一府之尊。既有待審之案,卻無不斷之理。是非自在人心,想來以大府之明睿,當能還秦州百姓一個公道!”

王韶還算有擔當,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被李師中壓制久了,心中積蓄的舊怨讓他毫不避諱。

王韶此言一出,全場酒酣耳熱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靜得一根針落下都聽見。竇舜卿咬牙切齒,李師中臉上烏雲密佈,而王中正的眼神也深沈了下去,兩眼轉動,在三人身上來回跳著。

韓岡微微一笑,當著王中正的面與李師中過不去,這就叫“有我沒他”。就讓天子衡量一下,秦州城中該留下誰為好?究竟是李師中還是王韶。

李師中抿著嘴盯著王韶一陣,視線便向下首移去。他的幕僚姚飛說得不錯,每個人的行事習慣都是不一樣的,王韶的性子從來不是這般直接,反倒跟坐在下首處的某人很像。李師中揣摩著王韶的這幾句話,分明就寫著韓記出品。

瞪著韓岡唇角邊似有似無的微笑,李師中的眼睛被紮得生疼,臉色猶如九月重霜,狠狠低聲罵著,“灌園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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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4 03:19:48

第一十四章 臥薪三載終逢春(上)

雖然李師中對韓岡瞪眼暗罵,但終究改變不了結果。他挨了王韶當頭一棒,卻不能就此事發作。王韶說的本就是正論,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既然案子在手上,就必須將之審下去。

當著王中正的面,李師中也只能哈哈乾笑了幾聲,道一句王子純說得有理,自當如此,舉起杯來,敬王韶的酒。而酒宴上的氣氛,被一桶冷水澆過,就再也沒熱起來。過了一陣,秦州知州推說頭疼,向王中正告罪後,當先退場。

王韶的用心,李師中先前已經看破。他本奢望著眼前的局勢可以讓他留任秦州,他能對王中正這個閹宦笑臉相迎,也是因為有了一點自信。但王韶當面表明了他的態度,最終天子會怎麼選擇,結果又是為何,其實已經有了分曉。

一場宴席便隨著李師中的離開不歡而散,而王韶的這次圖窮匕見,已經在秦州官場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不知內情的外人,並不清楚王韶的本意是想著讓王中正把他與李師中水火不容的情況報給天子。在他們眼中,王韶這是挾著因兩次大捷而來的聲勢,明著要在官宴上與李師中分出個一二三來。

在外人看來,王韶發難的時機選得讓人拍案叫絕。竇舜卿被他孫子連累,李師中也不受天子使臣待見,向寶的鈐轄之位更是被王韶的盟友張守約所替代,秦鳳路主管蕃部事務的機宜文字如今氣勢正盛,眼下正是重新劃分秦州官場派別的良機。

要不是王韶的資歷實在太淺,連個通判都沒做過,而擔任秦州這個節度要郡的知州,至少是得有侍制以上頭銜,秦州知州的位置落不到他人頭上去。而現在,如果李師中、竇舜卿盡去,現任的秦州通判也不夠資格接任,只有從京中另外派人來。

以如今王韶的功績,以及天子因兩次大捷而被吊起來的胃口,派來的新任知州必然會全力支持河湟開邊。在其他官員看來,王韶的底氣就在這裡。

對於外人的誤會,王韶倒沒管這麼多,韓岡聽了一點傳聞,同樣沒放在心上,現在他們最重要的工作是把王中正給陪好。

儘管天子那邊做出選擇至少要到一個月之後,但王中正的選擇已經出來了。在秦州點驗過一千多顆首級,他就跟著王韶往邊境上去。

在永寧寨見識過了馬市榷場,在古渭接見了來前來拜見的俞龍珂和瞎藥,最後王中正又隨著王韶一起到了渭源堡。王中正對渭水之源很有興趣,不過王韶要在堡中處理一些瑣事,就安排了韓岡和王厚陪著他去渭水的發源地去走一走。

低頭看著腳下的清澈見底的涓涓溪流,王中正怎麼也看不出這跟渾濁洶湧的渭水有何關聯。即便是因伏旱而水位低落,他所見到的渭水,依然濤聲如雷。王中正抱著深深的疑問:“這就是渭源?”

“這正是渭源。”王厚點頭答道,他指著不遠處,流淌出眼前這條溪流的那座林木森森的山巒,“那裡就是《書》中所載的鳥鼠同穴山。”

“‘導渭自鳥鼠同穴?’”王中正隨口就將《尚書·禹貢》中的詞句引用了出來,顯然對儒家經典是了若指掌。

“正是這一句。《山海經》亦有載,‘渭水出鳥鼠同穴山,東注河,入華陰北。’不過鳥鼠同穴念著冗長,現在都喚作鳥鼠山。鳥鼠之名,可是有著幾千年的歷史了。”

韓岡點頭說著,心中卻在驚歎王中正竟然能把尚書中的文字信手拈來。暗歎著,能在宮廷中混出頭來,果然不可能是個簡單的人物。

從方才王中正露的一手來看,他對儒家九經的瞭解,也許比王厚還要強一點。而他的書法,韓岡這些天沒少見識過,的確是上品無疑。

韓岡曾聽說,宮中的那些個內侍高品,基本上都是自幼入宮,在宮中就學。經過多年教育薰陶,無論文才武藝,皆有可觀之處。出外任官,往往勝過一些隻會吟詩作對的士大夫。

想起真宗朝的宦官名將秦翰,再看看眼前的王中正,韓岡不禁感慨,所謂傳聞流言,確是其來有自。

秦翰一生領兵南征北戰,前後負傷幾近五十次,北抗契丹入侵,南平益州叛亂,在關西又與李元昊的祖父李繼遷對抗,死時三軍慟哭,是開國以來有數的良將。

而王中正在不經意間表現出來的學問,已經可以讓普通儒生自愧不如。而他現在身穿著青布襴衫,打扮得就像個文人,細長的眼眉也讓他有著些斯文氣。

不過王中正卻有著貪財的毛病。前幾日在秦州時,各家給他送的禮,他可都是毫不推辭地一股腦兒都笑納了。王韶和高遵裕聽說了此事,都皺眉不已。比起家無餘財的秦翰,王中正的德行可是差了許多。

“時候已經不早,要到渭源的品字泉處,現在得走快一些了。”王厚在前催促著。

韓岡抬頭看了看天色,的確已經近午。山中可沒有後世那樣正經的水泥路,走得慢了,黃昏時就來不及出山了。

“處道說得也是。”韓岡回頭向王中正問詢,“都知,我們是不是走快一點?”

“那就快一點好了。吾亦是想早一點見見,渭水源頭究竟是什麼模樣。若是能再見識一下何為鳥鼠同穴那就更好了。”

“同居一穴的鳥鼠卻是難見。”王厚笑道:“去歲在下隨家嚴來過,只是見到蝙蝠亂飛。”

“原來已經來過了,難怪如此道熟。”王中正轉過來問韓岡,“韓撫勾你呢?”

韓岡道:“在下尚是第一次來此。”

一行人快馬加鞭,很快就進入了鳥鼠山中。從被烈日炙曬的野地裡,走進草木蔥郁的樹林,一陣沁人心脾的清涼便降臨到眾人身上,讓人神清氣爽。

而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這時從林木深處傳來。王中正還沒來得及詢問,就看到前方道路轉彎處,閃出一隊蕃人馬幫。二十多匹馬背上都有兩個大包裹,而趕著馬隊的則是六七個蕃人。

這幾個蕃人一見到迎面過來四五十名騎兵,立刻緊張起來,用力勒停坐騎,手上也握住了刀柄弓臂。不過當他們看清了韓岡這一彪人馬的裝束,卻放鬆了下來,驅趕馬匹避讓到路邊。

韓岡等人騎著馬昂然而過,不理會這些蕃人。經過老遠,王中正卻回頭望著,問道:“此處為何有蕃商?”

韓岡向他解釋:“鼠鳥山南,支流盡入渭水,鼠鳥山北,水脈盡入洮河。這座山實是渭水和洮水的分水嶺,從河湟往秦州的要道便自山中過,故而商旅眾多。此時還算少的,等到秋時馬膘長上來,這條路上哪一天都能看到十幾家馬隊經過。”

王中正看看腳下越來越狹窄曲折的道路,皺眉道:“難道去河湟,就沒有其他路了?”

“當然有!”韓岡點頭,“另外一條路走的是北面的露骨山。不過露骨山地勢險阻,道路難行,輕裝騎兵經過容易,但載著貨物的商隊就不好走了。”

“這條路還算好走!?”

韓岡笑道:“這條路是唐時修築,已經幾百年沒有整修,所以看著破敗狹窄,其實重修一下,就會好走得多。”

他停住馬,叫過兩名軍漢吩咐了幾句。就看見兩人點頭後,走下道路。拔出刀,在道邊一片稀疏的草地上挖了一陣,掘出一個坑來。

韓岡指著坑裡的黃土:“無論漢唐,皆于此修橋鋪路。看這下面就是夯築過的熟土,可見本是官道的一部分。而上面的土層是這兩百多年來洪水氾濫後才淤積起來的。所以只能生草,長不了樹木。”

他又指著眼前的山巒,“等日後攻下木征設在山背後的兩處寨堡,就可以騰出手來重修鳥鼠山道。那時向河湟運輸糧秣就會容易不少。不過若是能奪下河州,控制了洮水,大部分的糧秣軍資又可以改由川中水路轉運,費用比起走秦州還要節省。”

聽著韓岡將鳥鼠山道的古今娓娓道來,王中正總算是明白了一點為何眼前的年輕人這麼得人看重。識見淵博,談吐出眾,又加上設療養院、制沙盤軍棋的才能,的確是難得的人才。再想起韓岡自稱是第一次探索渭源,竟然已經對此處如此瞭解,可見他在其中下過多少功夫。

一行人在樹林中,順著連接河湟和秦州的道路走來一裡多地,又跟著王厚拐進了一條小山道。山道一路向上,前方不斷地有垂下來的藤條和樹枝攔路,韓岡不得不派出人手拿著刀去前面開道。

聽著身側林中傳來的流水聲,韓岡、王中正他們又走了大約一個時辰,樹林中的山道終於到了盡頭,眼前豁然開朗,原本被樹林遮擋的渭源溪流重新出現,而一座苔痕處處的破廟出現在眾人面前。

順著水流,王中正看著破廟邊一個碗口大的石穴中汩汩流出的清泉,搖頭歎道:“想不到滔滔渭水,其源頭水脈竟然如此細小。”

王厚小道:“無論江河,上溯至源頭,也不過是一眼清泉而已。”

王中正轉頭向西,眼神似是透過了眼前的山巒,望著極遠處的某個地方:“江源不敢望,卻不知何日能見到大河之源。”

韓岡聞言,嘴角微微翹起。身邊的這位閹宦,果然對拓邊軍功動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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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4 03:20:24

第一十四章 臥薪三載終逢春(中)

接近入夜時分,韓岡和王中正一行回到渭源堡中。王韶正負手站在大廳中,低頭看著一幅方方正正的木盤。

王中正隨之看過去。此物說是盆景,但無草無木,更無怪石。卻有房屋有圍牆,在六尺見方的底面上,一上一下地佈置著,像是兩座具體而微的宅院……不,王中正再仔細看過,根本不是宅院,而是兩座寨堡。

“這是那處的沙盤?”王中正問道。還在京城的時候,他在武英殿中親眼見識過趙頊命人打造的幾十塊沙盤。雖然眼前的這一塊與他見過的不太一樣,但應該是同一類東西。

“新渭源堡。”王韶答道。

韓岡發明的沙盤讓王韶觸類旁通,他來渭源的目的就是要為新堡選址,並決定大小範圍和式樣。為了能更直觀的進行確認,他找來木匠打造了新堡的實物模型。

“現在的渭源堡,只能起著哨探的用處,不過是個略大一點的烽火臺而已。前次董裕在渭源堡外長驅直入,堡中卻無兵可以斷其歸路。”韓岡介面為王中正解釋,“在渭源修造新堡,囤積糧秣,駐紮大軍,就是將防線前伸至鳥鼠山下。而古渭一帶則可以安心地展開屯墾。”

王中正又低頭看了一陣沙盤,在沙盤一角有著標誌東西南北的十字箭頭,邊上還有確定距離的比例尺。對於沙盤上的學問,為了能在趙頊面前說上話,宮中的宦官沒有不學的,王中正也懂得如何利用比例尺來換算實際距離。

沙盤上的兩座寨堡,一東一西的相隔大約半裡佈置著,而渭水流經西堡南側,卻從東堡北側經過。王中正奇怪地問道:“為何這兩座新堡離得這麼遠,又隔著渭水?”

“渭源堡孤懸於外,並設兩座、分據渭水兩岸,中設繩橋或浮橋連接兩岸,便可成掎角之勢,能自護得全。而半裡之地,一百八十步的距離,也算不上遠。”王韶指了指位於北岸的西側寨堡,苦笑了一下,“其實若是能建在河水的正對面當然是最好,但在渭水北岸,最近的一處適宜築堡的地方卻是這裡,沒得他處可選。”

王中正皺眉問道,“若是渭水氾濫怎麼辦?洪流之下,橋樑難行,那兩堡間的掎角之勢就成不了了吧?”

“都知考慮得的確周全。”韓岡先贊了一句,“不過洪水氾濫之時,多是暴雨之後,地面泥濘,賊人也難以進攻。”

“原來如此。”王中正點著頭,喃喃地念了幾句。最後抬頭笑道:“卻是吾多問了。”

王中正對渭源堡問得多了點,王韶聽著就覺得有些問題。帶著疑問的眼神投向韓岡,韓岡隨即心領神會地輕輕點了點頭。

果然如此!王韶精神便是一振:“都知能親來渭源,可見對軍國之事也是放在心上的。可比竇副總管強多了。無論是向鈐轄還是竇副總管,自上任以來一次也沒到過渭源堡。而李經略,也是對擴建渭源堡毫無興致,壓了不知多少文書。”

“官家對河湟之事始終放在心上,無論渭源還是古渭,都是經常掛在嘴邊。吾既然到了秦州,自當來渭源一趟,返京後也好有話回稟官家。以官家對河湟之事的重視,事無巨細怕是都要問到。”王中正撇清似的說了兩句,但話裡話外都是透著他本人對開邊之事的關注。

“唉!”王韶一聲長歎,對著東面拱手歎息,眼中幾乎要流下淚來:“天子如此看重,三年來王韶只有些許微功可報天子恩德,實在是羞愧難當,羞愧難當啊!”

“朝臣中傷于內,帥府沮壞于外,左正言還能連番大捷,何談難報天子?”王中正見狀,忙勸著王韶:“若左正言此話傳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無地自容了。”

看著兩人聲情並茂的演出,韓岡站在旁邊沒有說什麼。王中正的心意已經透露出來,而王韶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

王中正有心于邊事,王韶老于世故,王中正只多問了兩句,他就看了出來,又從韓岡那裡確認了,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他很想把王中正這位大貂璫拉進來,不僅為了更好地得到天子的支援,更是為了對抗高遵裕。

王韶一直都希望有一個能在天子面前說上話的助力,高遵裕是太后親叔,天子舅公,當然可以算得上。但高遵裕這個人本身的性格,卻是貪功過甚,讓王韶心中忌憚。說不準那天他的位置就給高遵裕給擠掉了。

所以王中正一來,王韶就盯上了他。為了與天子聯繫得更緊密,王韶不介意把一個支持開邊之策的宦官拉來當監軍。以宦官為監軍,唐宋皆有。如走馬承受一職,甚至可以直接參與到地方上的事務。而在地方上領兵、修河的宦官為數也不少。

此時的士大夫,對閹人極端歧視,有事無事就要敲打他們一番。但對閹人參與到政事軍事中來,卻是習以為常,需要時說上幾句,不需要時就任憑閹人在地方上領兵任官。而韓岡卻正好相反,他不歧視閹人,卻不習慣閹宦參與國政。

故而韓岡對王韶的想法不置可否,在心底裡,還是反對居多。在他想來,王中正可不一定會與著王韶一條心,說不準會跟高遵裕打成一片,而且王中正本人的品行也成問題。只是他心裡的想法並不打算說出來,因為對高遵裕,韓岡心中也有所顧忌。兩害相權,也難說孰重孰輕。

陪了王中正用過晚飯,送了他去休息。王韶拉著韓岡和王厚又站到沙盤旁。他想聽聽韓岡的意見。

“玉昆,你覺得兩堡如此佈置是否妥當?”

“如果錢糧和人手足夠的話,能造得更大一點就好了。”這是韓岡的回答。

韓岡對軍寨建築其實並不瞭解,他只知道城牆越高越厚,裡面存放的糧秣軍械越多,這城寨就越是難以攻克。但他更清楚,修造任何工程,第一個要考慮的都是預算問題,接下來則是人手問題,至於建造成什麼模樣,都是要受這兩條左右。

“哪來的多餘錢糧?超過五百步的寨子是不用想了!若是錢糧足夠,直接渭源堡擴建成千步城不是更好?!何必弄什麼掎角之勢,在對岸再造一座堡?古渭寨、甘穀城都沒有,還不是安安生生的。”

韓岡的話,引爆了王韶藏在心底的炸彈,他拍著沙盤邊上,大聲罵道:“政事堂也是好笑,我跟他們要錢修城,他們倒好,讓二哥帶回兩百份空白度牒來。也不想想這裡是秦州,不是京城,有幾人會拿兩三百貫來買一張度牒的?!還說是值五萬貫,要能賣出一半價錢,我都要燒香念佛了!”

王韶的抱怨自有其道理。

因為有一張度牒,可以免人丁稅,可以不用路引過所就能遊走天下,想弄一張來護身的商人數不勝數。而且有的富戶要保子嗣平安,也需要一張度牒來剃度一個替身。

所以度牒就相當於有價證券,能賣上不低的價錢。有時候,地方上有災荒,朝中拿不出錢來救濟,就發下度牒充當災款。另一方面,真正吃齋念佛的僧侶,卻有許多因為買不起一張度牒來剃度,而只能終身當個沙彌。

不過度牒的價格就跟有價證券一樣,有著波動性。有時高有時低,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如京城、江南這些富庶之處,往往能賣高價,兩百貫、三百貫都賣過。但在秦州,王韶剛剛讓人問過價,一開始報的是一百二十貫一份,但當聽說了王韶手上有兩百份度牒,啪,當即就跌倒九十。

政事堂發下兩百張度牒當作五萬貫來撥款,但實際上卻只能賣出不到兩萬貫,這讓王韶如何不氣?這種東西,還不好找人硬攤派,只能一張張發賣出去。

王韶罵了一陣,也就停了。事已至此,也只能向朝中將此事說明,並繼續要錢要糧——用不到兩萬貫來築寨堡,在秦州城邊上還好說,但換到離秦州三百多裡的渭源,單是徵發起來的民夫所需的糧草,在路中轉運的消耗就能吃掉一半去。

“再能要到兩三萬貫就好了。”王厚為他老子端來一杯涼茶消氣,王韶心氣平和了下來。他還是有些自信,憑藉他現在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再要到兩三萬不成問題。

韓岡低頭看著沙盤模型:“若能再多個兩三萬貫,照著圖樣,將現在的渭源堡擴建一番,再在對岸新建一座,勉強也夠了。屆時在兩邊各放上一個指揮。有三四百人足以將堡子守住。”

王厚在旁插話道:“禁軍一個指揮才有三四百,廂軍可沒有。”

“怎麼也不可能放廂軍來戍守的!”韓岡搖頭,提高的音調中滿是不屑,“就是招鄉兵弓箭手來此受田戍守,都比放廂軍的好。”

按照編制,一個指揮一般是五百人上下。但這只是兵籍上的數字,減去吃空餉的比例,和一些不堪上陣、但後有靠山的老弱,一個指揮真正可以投入戰鬥的也就三百多人——這裡指的是普通的禁軍,若是廂軍,則一半是空額,剩下的一半又多半在官員家奔走聽命。他們的戰力甚至還不如關西的鄉兵。若韓岡當初押運軍餉去甘穀城,隨行的不是當過弓箭手的民夫,而是廂軍,他說不定早早地就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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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4 03:21:00

第一十四章 臥薪三載終逢春(下)

在渭源待了兩天,仔細確認了築堡的地點,王韶又領著大隊回返古渭。

雖然從渭源到古渭的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羌人。但那些羌人,一看到王韶亮出來的棋牌,便是立刻閃到路邊,有的甚至跪下來叩拜,比漢人看到高官棋牌還要恭敬許多。

王中正看著王韶的威勢,眼熱不已:“左正言在蕃地果然積威深重。兩次大捷,倒把這些蕃人的桀驁不馴給打掉了。”

王韶卻是無甚喜色:“蕃人叩拜,不如漢兒一揖。這百多裡地,漢人是實在太少了。要想穩定西番,必須加快屯田的速度。沒有數萬戶口,鎮不住這裡的蕃人。縱使一次過砍個千百個首級,讓蕃人心驚膽寒,但過個幾十年,他們又會故態復萌。”

王韶說的一點不錯。自古渭到渭源這條沿著渭水河谷的道路上,除了熟羊寨這個算不上戰略要地的歇腳用的中繼點,設有宋人的軍寨外,其他地方皆是蕃人的土地。韓岡倒是想見著幾個漢人,但除了身邊的這些人,見到的都是把袖子脫了半邊的吐蕃人。

其實真正說起來,竇舜卿說三百里渭河沒有一頃宜墾荒地,其實也不算錯。河谷中的這些荒地,被吐蕃人占了幾百年,都可以說是他們的土地。王韶要在這些土地上屯田開墾,其實是違反了趙頊早前下過的不許奪占蕃人土地的旨意。但自古以來,古渭州就是漢人土地,真要論起土地歸屬,所有吐蕃人都沒地方站了。

而土地的所有權問題本質上就是跟實力有關。現今吐蕃人已不復在長安城三進三出的榮光,在古渭的勢力並不算強。區區一個青唐部又不敢跟官軍相爭,不及早佔據渭水河谷移民屯田,等到吐蕃人中出個李元昊或是李繼遷一般的人物,那就是第二個西夏,又或是換做了黨項人過來吞了此地,那情況就更是糟糕了。

王中正也聽得心有戚戚焉:“左正言所言甚是。此亦是天子所擔心的。等回京之後,吾亦會向官家奏請及早在古渭招民屯田,以充實邊地。”

“如此,王韶先多謝都知御前贊言之德。”王韶在馬上對王中正拱手稱謝。

“不敢當。”王中正擺著手,“吾此是為國而言,左正言何談‘謝’字。”

王中正再次向王韶保證了他對河湟開邊的支持,也讓王韶更加堅定了將王中正請來監軍,作為聯繫天子的助力。

一路再無他話,自清晨天色剛剛泛白之時就離開渭源,到了華燈初上時分,韓岡終於跟隨著王韶回到古渭寨。

高遵裕此時就在寨中,見到王韶等人回返,便登時出門相迎,而另一人也迎了出來——卻是納芝臨占部的族長張香兒。

張香兒最近精神狀況好了不少,不再頹喪,迎出來的時候臉上帶著真切的笑意。

一來是因為納芝臨占部的損失比當時董裕攻來時聽到的要小不少。丟掉的多是財物,燒掉的也不過是座吹莽城,但人員損失並不多——納芝臨占離得古渭很近,是最後一家受到進攻的部族,早做好了逃跑的準備,看到董裕大軍,幾乎都翻山越嶺跑了,只死了些躲避不及的。比起其餘六家被董裕打得殘破不堪的部族,納芝臨占部的運氣,實在好得讓人羨慕。

另一個原因,就是王韶準備將被董裕摧毀的其餘六部的殘部交給張香兒,由他一併統領。雖然六部殘破,部眾皆是流離失所,但對納芝臨占部來說,卻是最補的一塊肥肉。更重要的是,納芝臨占部一旦收攏了六部餘眾,朝廷劃撥給七部的補償和救濟,也將全數交給張香兒。

高遵裕、張香兒,還有回到古渭寨的劉昌祚迎著王韶、王中正一陣寒暄,一起回到城衙。張香兒當即向王韶稟報:“小人前日奉機宜之命,清點六部殘餘。如今戶口已經點算出來:總計三千一百六十六帳,八千余口,馬一萬余匹,牛三千餘,羊兩萬,其餘財物則剩得不多,而各家的土地都已經給青唐部占去了。”

王韶向高遵裕看去,高遵裕點了點頭,他派了兩名清客,跟著一起去清點人數,知道張香兒沒有在其中作假。

“既然已經點算完畢,那從今天起,這三千殘餘就歸入納芝臨占部。”王韶在城衙中,對張香兒再一次囑咐著:“不過這三千餘帳,都是你納芝臨占部的子民。本官不想看到你厚此薄彼,以至於六部餘族與朝廷背心的情況出現。這一句,望你能謹記在心。”

張香兒連忙跪下,“小人不敢。小人對天發誓。但凡納芝臨占的部眾,不論出身何處,就是小人的兄弟姊妹,尊長子侄,絕不敢對他們刻薄半點。”

“希望你日後行事,不忘今日所言。”王韶又說了幾句,彈了彈手指,示意張香兒退了下去。

王厚沖著張香兒的背影努努嘴:“這人選得是不是太差了一點!”

韓岡笑道;“是差了點,但緩急間,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

“三千帳蕃部部眾,當在一萬五千到兩萬口上下。而六部殘餘的三千帳就只有八千口,幾乎都是精壯。”劉昌祚介面說道。秦州西路都巡檢精明強幹一如往昔。

且有消息稱,因為他在甘穀城的功績,以及留下的威望。大約只能在秦州軍中擠進前十的劉昌祚,即將跳過排在他前面的幾位武官,接任張守約留下的位置——秦鳳路兵馬都監兼甘穀城主。但他現在還只是一個都巡檢,兼著古渭知寨一職。

“有這八千精壯充實進部眾,納芝臨占部的實力又上了一個檔次。至少可以在俞龍珂和瞎藥中間,做個左右搖晃的不倒翁了。俞龍珂勢強,就與瞎藥結盟,俞龍珂示弱,就反過來跟瞎藥為敵。相信此事張香兒能做到。”

韓岡如此說著,王韶、高遵裕和劉昌祚都一個個都點著頭。

無論是大宋,還是王韶本人,都不會容許青渭一帶由青唐部一家獨大。可官軍要保持超然的姿態,對蕃部內部的紛爭儘量要做到不偏不倚,這一點,是天子和王安石都耳提面命過的。所以就必須另外找一家過來。一直對朝廷恭順有加,軍令不敢稍違的納芝臨占便被挑選上了。

儘管如今青唐部接近於分裂的態勢,俞龍珂和瞎藥的實力相近,在他們中間便形成了一個平衡,但這種均勢並不穩定,隨時可能打破。為了避免俞龍珂兩兄弟,在蕃部中就必須有一支可以平衡他們兩人的力量。

王厚突然提議道:“必要時還可以推動青唐部分家,分成兩個部族。瞎藥不是想當族長嗎,這下也可以如願以償了。兩部對峙,當會為了博取朝廷支持而努力賣命,可以省掉朝廷多少事。”

“多此一舉!”王韶毫不客氣地批評者自己的兒子,“維持現狀就可以了。俞龍珂和瞎藥名義上是一家,實則已經分成了兩部。俞龍珂占著名分,但有智有勇的瞎藥更得青唐部人心,本已是分裂之局,由張香兒維持兩部穩定,並不需要你多事。”

“可張香兒和他的納芝臨占實在讓人放心不下。”王厚爭辯著。無論戶口、地盤、財富還是軍力,納芝臨占都不占上風,而差得最遠,就是張香兒。他的才智決斷跟俞龍珂和瞎藥比起來,實在差太遠了。

“也不是全指望他。”韓岡跟王厚一樣,都有些看不起張香兒,不會把希望放在他身上,“要維持青渭穩定,光靠蕃人是不夠的,至少還要有漢人插一手。古渭寨中的士兵難以維持。招民屯田是唯一的解決之道。”

“韓撫勾,這樣做倒是不錯,但無論屯田還是市易,本金都是少不了的。不知李經略會不會批下來?”因為跟竇舜卿不合,劉昌祚幾乎算是投進了王韶這一派,不過他耳目局限於邊地軍寨中,對秦州城內的變局卻是不甚了了,卻為王韶的行動擔心著。

“不用理他,他什麼都做不了了!”靠著托碩、古渭兩次大捷而來的軍功,又不再需要顧忌李師中、竇舜卿他們的掣肘,王韶說話的底氣也足了許多。神采飛揚,神清氣爽,宛如春天到了身邊。

劉昌祚聽著王韶的狂言,便有點發怔。韓岡向一頭霧水的都巡檢解釋道:“向鈐轄已經要回京修養,竇副總管則是被他的孫子連累,這兩件事,相信都巡是知道的。而李經略,天子本就有將他替換的意思,他在秦州的時間應該也留不長了。”

王中正笑了一下。他前日就已經王韶和李師中之間緊張的關係和宮宴上發生的事,用急腳遞傳回京中。如果天子真的寵信王韶,必然會將李師中調走。

“總管、副總管、鈐轄若是一下子都換了,軍中怕是會有些不穩。”劉昌祚也是在官場上浸淫多年,一眼就看出了問題所在,“為了鎮服軍中,也許官家會派個厲害人物來秦州。”

王韶哈哈笑道:“再怎麼樣,總不會比李師中他們三個同氣連枝時的情況更差。而且天子肯定會選個支持開邊之策的知州來。”

半個月後,消息從京中傳來。繼向寶卸職回京,竇舜卿奉旨詣闕之後,李師中因此前阻撓開邊的舊事被翻了出來,因他秦州荒田數目前後述說不一,被按了個奏報反復的罪名,責降一官,又調離秦州,至淮南東路的舒州擔任知州去了。

至於新任的秦州知州、秦鳳路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的身份也傳來了,其人姓郭名逵。

看著王韶突然蒼白起來的臉,韓岡突然有了一點因荒謬而極度想笑的感覺,“真的不比李師中他們三人都在秦州的時候更差嗎?”

這春天可真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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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4 03:21:33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一)

郭逵要來的消息半天之內傳遍了秦州內外。

對於郭逵的到來,民間的反應很正面。畢竟是聲名煊赫的宿將,有他來鎮守秦州,會讓人安心不少,至少今年秋天,黨項人當是鬧不出大亂子來了。

韓千六在晚飯時跟兒子說著閒話,也喜滋滋地提起郭逵要來的消息,“三哥,是不是郭太尉要來秦州了?都說他看人極準,料事如神的。有他在,秦州可就安穩了。”

“郭太尉他哥哥郭巡檢,三哥他外公當年是親眼見過的。騎著一匹五尺多高的河西馬,手上的兩隻鐵簡都有十幾斤重。”韓阿李出身武家,軍中舊事比韓岡還門清。

“當年李元昊攻打延州,三哥外公隨軍趕去救援,路上正好看見郭巡檢跟著劉太尉也往延州趕。不過劉太尉他們走得太快,連夜路都敢走,最後就在三川口出了事。三哥外公也是運氣,他們一千多人已經連夜趕了百十裡,最後都沒力氣走路了。劉太尉就沒看上眼,沒把他們一起夾裹上,不然也一般兒要折在三川口。”

“郭遵的確可惜。”韓岡喝著湯,很隨意地評價著。

郭逵的長兄郭遵,是軍中有名的猛將,名副其實的萬人敵,只是跟隨劉平戰死在三川口。據說在最後一戰中,郭遵手持鐵簡在西賊陣中殺了個三進三出,敲碎了數百名黨項人的天靈蓋,不過寡不敵眾,最後坐騎被絆住,遂戰死在陣上。

“郭太尉比他哥哥強。郭太尉是做過相公的,郭巡檢卻只是匹……匹……匹,三哥,匹什麼的?”

“匹夫之勇?”

“對,就是匹夫之勇!跟郭太尉沒法兒比。”

韓岡父母的心情,代表了大部分民眾的想法。而官場中的反應就有點五花八門。等待郭逵來交接的李師中幸災樂禍,普通官員則是隔岸觀火,而王韶、高遵裕則被激得跳腳。

白天的時候,聽說了郭逵要來,高遵裕氣急敗壞:“郭逵真要來了,我們還有站的地方嗎,看看他在鄜延怎麼擠對種五的?!”

王韶眉峰緊鎖:“就算天子看不到這一層,王相公總該能想明白,怎麼能讓郭逵來秦州?!”

郭逵可不是李師中、竇舜卿、向寶那等貨色,李、竇、向三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郭逵是做過樞密院同簽書的,貨真價實的一任執政,如今大宋百萬軍中,只有他有這個資歷,地位穩坐第一。他要給王韶弄點亂子,那就真的什麼事都別想做了。

“郭仲通是雄武軍節度留後,秦州的節度軍額便是雄武軍,說起來,秦州就是他的本鎮。天子是不是看到這一點就把他調過來的?”

“玉昆!都這時候了,你還說風涼話?!”王韶氣急了,差點都要拍桌子。

韓岡歉然地笑了一下,他沒想到王韶現在心裡躁得連個冷笑話都不想聽了。在他看來調郭逵來秦州絕然不會是天子的失誤,也絕不會僅僅是為了穩定秦州軍中,王安石那邊肯定有著更深的考量。

王安石本人的政治頭腦不說,他身邊的幾個助手都是明白人,沒有一個差的,怎麼可能想不到郭逵來秦州的後果。既然王安石考慮過郭逵在秦州將會造成的變數,還堅持將他調來,就代表在王安石他們眼中,有著比河湟開邊更為重要的利益。

“大概是橫山那裡要有大動作了。”韓岡這回說得很正經。

聯想起年初時去京城時,從種建中那裡聽說的郭逵與種諤之間的緊張關係,還有前次綏德大捷,郭逵啟用燕達、棄用種諤的事實。“很明顯的,就是某人嫌郭逵在鄜延有些礙眼礙事,想把他踢遠點。”

聽了韓岡的分析,王韶終於冷靜下來,“玉昆你說的某人是韓絳吧?”

高遵裕心中則是依然鬱悶不已,“郭逵哪裡不能放?調哪裡都比調到秦州要好。”

“誰讓秦州正好出了事,需要個重臣來鎮守。”王韶無奈地歎著,“有空位怎麼能不補。”

高遵裕鬱悶不已,閒扯了幾句,就直接回家休息去了。

等高遵裕一走,王韶便問韓岡道:“玉昆,你有什麼主意?”

“下官覺得還是先往好處想,不過機宜你也可以在給王相公的信裡多抱怨兩句。以王相公的性格,應該會給點補償的。”有些話在高遵裕面前不好說,私下裡說一下就沒關係了,就像王韶和王安石的書信往來,其實朝廷有規定是不允許邊臣與宰輔私下裡聯絡。

“這算什麼主意?!”王韶總覺得韓岡並沒把郭逵的事放在心上。

“能要到什麼補償?!古渭大捷的封賞都不會給足,何談補償?”他悻悻然說著。

兩次大捷時間離得太近,無論王韶還是韓岡都不可能才隔著兩個月的時間,就又給提升個幾級。最後得到的封賞,肯定要打個折,多半是用財帛之類的賞賜,或是對父母的封贈,來代替官職的晉升。

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你不多叫喚兩下,誰知道你的尾巴被踩到了?

韓岡依然堅持己見,“下官覺得還是多給王相公寫兩封信,等回去後,下官也會給章子厚去信。修造渭源堡的錢糧,市易和屯田的本金,還有古渭建軍的提案,都提上一提。就算我們這邊漫天要價,他們那裡落地還錢也行。這虧不能吃得不明不白。”

韓岡很輕鬆地說著,他現在還是抱著樂觀的態度。郭逵是做過執政的宿將,聲威赫赫,名震中外,這一點的確是事實。但韓琦、富弼之輩,哪一個不更勝一籌,還不是都離開了京城。如果郭逵真的敢於沮壞河湟開邊,天子和王安石會放過他嗎?

何況要評價一個人,要察其言,觀其行,郭逵還沒來秦州,怎麼能貿貿然地下結論。抱著對抗的心思去迎接郭逵,也許本來能搞好的關係也會變得糟糕。

……

“郭逵答應去秦州了。”

趙頊放下手上的一本奏章,對王安石說著。郭逵接受了新的任命,將奏章遞了上來,同意去秦州,而放棄延州知州一職。

當然,趙頊也不認為郭逵敢拒絕。文官如果有事不想做,可以直接推掉,但武臣就不行,他們唯一能辭的,只有升官封賞,如果是平調職司他們還推辭,那就是跋扈之行。

“王卿,郭逵到秦州後,是不是要叮囑幾句,讓他多看顧一下王韶?”

“依臣之見,還是讓郭逵守穩秦州便可,河湟的事讓王韶獨力處理。多說一句,以郭逵的心性,或許就要跟王韶起齟齬了。”

趙頊歎了口氣,緊皺的眉頭上盡是疲憊:“關西的幾位帥臣,也只有蔡挺讓人省心。”

“蔡挺在渭州除舊弊,定新規,將關西四路中,軍力最弱的一路打造得固若金湯。有他鎮守涇原,鄜延路的側翼就可以放心了。”

蔡挺在渭州推行的將兵法改變了宋軍過去大小相制,難以指揮的弊病,很對王安石的胃口。在王安石的計畫中,等到朝廷錢糧充足,就可以動手改革軍制,將兵法、保甲法和保馬法這三項有關軍事制度的法令,都已經進入籌備階段。

“郭逵之才不在蔡挺之下,名望尤高,可就是事多。若不是他跟韓絳不合,也用不著把他調去秦州。”趙頊又在歎著,“只希望他能如王卿你所說,與王韶爭勝負,而不是互相拆臺。”

王安石知道以郭逵大權獨攬的性格,以及身為前任執政和節度留後的地位,他去了秦州,很有可能就要跟王韶為河湟開邊的領導權起衝突。

但秦州軍中地位最高的三人一下子全都走了。為了穩定秦州軍心,除了郭逵,一時之間他和趙頊都找不到更好的人選了,即便是涇原路經略安撫使蔡挺也不夠資格,而他們一開始準備在半年後用來替代竇舜卿這個過渡人物的韓縝更是遠遠不夠。

另外還有一點,就是郭逵與李師中、竇舜卿他們不同,他是全力主張開邊之策,就算他和王韶相爭,也不至於會耽擱正事——以上都是王安石說給趙頊聽的理由。

而實際上,王安石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雖然秦州連傳捷報,但河湟作為偏師的地位並沒有被改變,橫山的戰略地位遠遠高於河湟。

郭逵當初任鄜延路經略安撫使,與種諤爭位,幾乎將種諤擠對得無法在鄜延路立足。如今韓絳任陝西宣撫使,重用種諤為主帥,因而讓郭逵大為不滿。為了不讓郭逵干擾到現在由陝西宣撫使韓絳主持的戰略規劃,必須將其調走。卻又不能將他調離關西,郭逵本身的資歷、能力和威望在軍中猶如定海神針,萬一韓絳那裡有個萬一,有他在,至少還能穩定住關中的局勢。

而王安石為郭逵選擇的地方,就是正好需要重臣去鎮守的秦州。不過為了讓王韶能安心做事,不至於給郭逵壓得太慘,章惇幫著出了一招。

王安石對趙頊道:“陛下。古渭大捷之功,已得王中正查驗,皆為實情,並無虛妄。由此可見王韶之才非區區機宜可屈。數月前,王韶曾上書奏請于升古渭為軍,以便統一兵權、事權,更為名正言順地招攬蕃人投效朝廷……”

前次張守約入覲,也是有過同樣的請求,但趙頊仍有些猶豫,“直接在古渭建軍,是不是有些倉促了。”

“那就先圍著古渭寨劃出一塊地來,設立秦鳳緣邊安撫使司,由王韶擔任安撫使,先給他一個署理秦州西陲軍政的名義。等到一年半載之後,稍見事功,再將古渭升為軍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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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24 03:22:08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二)

除去三伏天裡越發顯得熾烈的陽光和越來越刺耳的蟬鳴不論,六月下旬的秦州城顯得十分的平靜。白天的街巷上,看不到幾個人影。車水馬龍中的場面,只有在入夜後才能看到,不幸頂著烈日出行的行人,都是跟著趴在樹蔭下伸著舌頭的老狗一樣,掛著臉,叫著好熱好熱。

而進入六月後,六盤山對面的西賊也出乎意料的安分,大舉進攻沒有,小股騷擾也沒有,連在秦州城門口被抓獲的探子也少了許多,好像黨項人也受不了這個可能是十年來最熱的一個夏天。

至於秦州官場。李師中即將離任,此時已經不大管事了,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手上的帳目整理好,將裡面的虧空彌縫住,等待郭逵來交接。

竇舜卿奉旨去了京城,不會再回來。原本橫行城中的竇七衙內,他的案子在半個月前被陝西路提點刑獄司衙門給劃走了,不再歸屬秦州管轄。這幾天陝西路的憲使就在州衙裡借了二堂審案。不論結果如何,定案後,竇七衙內都不可能再回秦州。

前任鈐轄向寶拖著病軀,此時應該已經抵達京城。剛剛升任鈐轄的張守約,在喝過幾天賀酒之後,正在熟悉自己新的工作。因為此前張守約從來沒有擔任過鈐轄一職,諸多庶務讓他頭痛不已。他身邊又還沒來得及招攬幾個堪用的清客,便找上了韓岡,請他推薦兩名深悉廳中故事、並且可以信賴的老吏來幫忙。

韓岡是勾當公事,勉強說起來,也管著胥吏的升遷。經略司中才能幹練的胥吏,他都已經了然於胸,而慣于欺瞞上官的狡詐之輩,也是瞭若指掌。他向張守約推薦了兩個,都能滿足新任鈐轄的要求。

送了兩名老吏去見了張守約,面試過後,看得出來他很滿意。被張守約留著說了一陣閒話,韓岡起身告辭。李信送了他從鈐轄廳中出來,庭院中樹蔭森森,老槐依舊。但州衙三進東院的兩個舊主,一個被他氣得中風,一個則被他害得遠走,現在暫時就只有張守約一人霸佔著。

別過李信,韓岡順路走到機宜文字的官廳內。趙隆正在門口百無聊賴地坐著,見到他忙站起來問好。韓岡往廳中看去,就見著王厚坐在堆滿公文的桌案後,忙著處理王韶丟下的事務。

而王韶本人,韓岡知道,他正在後廳趕著寫信,好跟朝廷打饑荒。另外,高遵裕也在做著跟王韶一樣的事情——韓岡所出的計策乍看起來並不算好,但等王韶靜下心來想過,讓他自己拿主意,也只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王韶早前是關心則亂。好不容易將幾塊擋在路前的石頭都踢出去了,剛剛豁然開朗,正想大步往前走的時候,卻又飛來一座山擋在面前,他沒當場吐血就算心理素質好了,怒火攻心,衝昏頭腦也是情理中事。

不比韓岡,並沒有將畢生的心血和希望全數灌注進河湟開邊事業中,只是順勢而為,說抽手就能下決心抽手的,甚至可以做到旁觀者清。王韶在急怒下被蒙了眼睛,他反而看得一清二楚。

王厚忙得頭也不抬,只看見他手上的筆在不停地動,一份接一份地批閱著。等走進後廳,裡面的王韶同樣沒有抬頭,他正給王安石寫私信。王安石的脾氣是有名的執拗,要說服他,王韶在寫信時就必須很鄭重地斟字酌句,以防有一點錯漏。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檢查著,全然沒有發現韓岡的到來。

不想打擾王韶,韓岡隨即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他低聲問著身邊的趙隆,“高提舉來過嗎?”

趙隆點點頭:“前面剛來了一趟,跟左正言商量了好一陣子。”

韓岡笑了:“高提舉也算是用心了,希望他們能成功。”

為了能趕在郭逵到來之前,將財計之事解決,王韶和高遵裕都是發動了手上所能動用的所有資源。只要錢糧到帳,就算郭逵來了,他所能動用的卡脖子的手段也就剩那麼幾個了。

王韶身邊,現在就只有王厚和趙隆。王舜臣與楊英一起去京城了,去三班院報名,並等他們的官誥。

管著秦鳳路經略司架閣庫的韓岡,出手幫了王舜臣一個小忙,將他的年齡改成了二十歲。讓他一下子就有了就任實職的資格——武臣與進士、明經一樣,都是二十歲就能得到差遣——以王舜臣過往積攢下來的功勞,回來後至少能做個寨主。

當然,王韶肯定不會讓一個箭術堪與劉昌祚相提並論的猛將,守在寨子裡曬太陽。征辟王舜臣、楊英為僚屬的申請已經同時往三班院遞出去了,就跟現在的趙隆一樣。

見王韶和王厚都忙得不可開交,韓岡也不在廳中多留,直接走了出來。趙隆跟在他身後,到了院中,問道:“三官人,郭太尉到底什麼時候才會來秦州?”

“大概要到七月中的樣子。”韓岡算了一下。郭逵已經卸下了渭州知州的擔子,但他還要去京城走一遭,這一來一回,就算他走得再快,至少也要到七月中,才能來秦州上任。

趙隆聽了,一腳踹翻了院中石桌邊的一具石墩。一腳之力,就讓近百斤的石頭咕嚕咕嚕地滾到了院牆邊,“郭太尉半個月後才來,現在就忙成這般模樣。等到他到了城門口,真不知會怎麼樣!”

“到那時反而會輕鬆下來,倒是趙兄弟你要忙起來了。”韓岡笑著拍了拍趙隆的肩膀,告辭離開。

回到自己的官廳,韓岡舒舒服服地在自己位置上坐了下,武大便端了涼茶上來。半閉著眼睛,啜著甘甜清涼的茶湯,便有著讓王厚羨慕不已的自在。與王厚有著鮮明的對比,韓岡身前的桌案,被擦得鋥亮,筆墨紙硯擺得整整齊齊,就是沒有一份公文放在上面。

勾當公事的工作,韓岡早已是熟能生巧,同時有著官廳中胥吏打下手,他的那一份,早上用上半個時辰就能處理得差不多。而且以他這段時間培養起來的對公事熟悉的程度,就算再面臨剛上任是一人做五份工的窘境,韓岡照樣有自信一個上午就能全數解決,中午時就可以回家吃飯睡午覺。

而韓岡的另外一份差遣,也同樣無事可做。甘谷、古渭兩處療養院的成功,新培養出來的人手,讓韓岡有了在秦州城建立第三座療養院的底氣。不過這事需要經過經略使批準,現在李師中把公文都積了一堆,韓岡也懶得找他。等郭逵來了,再請他批一個沒在使用的營地也不遲。

六月的後半,韓岡的生活就這麼突然的輕鬆了起來。

每天都是去衙門裡把事情做完,再翻一翻過去的公文檔案,或是去王韶、高遵裕那裡參贊一下計畫,等到午後,就可回家去休息。他這般悠閒,便被偶爾晚上會請他出去喝點酒的王厚恨得直磨牙。

王厚再氣,也拿韓岡沒轍。過去幾個月夢寐已久的輕鬆日子,就在這半個月中終於降臨到韓岡的身上,他過得是悠然自在,可以自由地掌握時間,可以系統的把經傳重新再研讀一遍。

好久沒有這麼完整的讀書用功的時間了,過去的兩個月,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害得韓岡只能零零碎碎地抽空讀書。積累下來的一些疑問,還要寫信向張載請教。

韓岡從王厚那裡聽說了,張載因為張戩的緣故,辭去了官職,現在已經回到橫渠鎮的家中,據說要設立一座書院。韓岡準備等古渭大捷的封賞發下來,就分出一部分財物托人帶去給張載。剛開始的時候,他是打著張載的名號才脫穎而出,自保得全。現在以財物回報,確是理所當然。

“進劍者左首,進戈者前其鐏,後其刃,進矛戟者前其鐓,進幾杖者拂之。效馬效羊者右牽之,效犬者左牽之,執禽者左首,飾羔鴈者以繢,受珠玉者以掬,受弓劍者以袂,飲玉爵者弗揮。凡以弓劍苞苴,簞笥問人者,操以受命,如使之容。”

這一天午後,韓家書房中的讀書聲又按時響起,但從敞開的窗戶中傳出的聲音,卻不似前幾日那般的清朗流暢,聽起來有些拖遝。

真要說起來,九經之中,《禮記》一經最不對他胃口。雖然裡面有著中庸、大學等篇章。

但還有十幾章,一條條一款款全講的是禮法,吉禮、凶禮、賓禮,吃飯說話該如何,接人待客該如何,面見天子該如何,規定得極其繁瑣,讓韓岡看著頭暈。只是在科舉中,這卻是必考的內容。

這《禮記》中記載的古禮其實早就被拋棄了,世間通行的禮儀也是往簡單中去。儘管韓岡從張載、程顥那裡,都聽他們說過要復古禮,王安石這位學術大師,也是喊著要復古,但實際上,周時的立法完全不可能在宋朝重新推行,禮崩樂壞,孔子說過,要復古,聖人也沒能做到過。

不過為了一個進士頭銜,韓岡就算再沒興趣,都能耐下性子來把禮記背得滾瓜爛熟。如果他現在就有個進士出身,這次古渭大捷的功勞一立,他直接由選人轉京官都是可能的。

“進士……”韓岡突然歎起,抬頭望著窗外的天空,“留下的時間可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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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4 03:22:45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三)

感慨過後,韓岡重新靜下心來讀書。不過沒過多久,他的讀書聲又中斷了。李小六進書房來通稟,說是仇老郎中帶著個徒弟來拜訪。

“終於來了。”韓岡笑了一笑,放下了手上的書本。

竇舜卿入京,竇解被下獄,將仇一聞徒弟弄進大獄的原告都不在了,韓岡半月前便抽了個空,將他從獄中弄了出來。不過那個倒楣的黨項郎中在獄中頗吃了一點苦頭,被拖出來時,就只剩下半條命,仇一聞忙將他領回家去調養。今天能上門來拜會,看起來應該已經大好了。

韓岡先讓李小六出去把人請進客廳,又叫了雲娘進來,幫著自己換上了一身見客用的衣服,才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仇一聞正坐在韓家的客廳中喝茶,而坐在他下首處的三四十歲,容色憔悴,一臉病容的中年人,當然就是沒能救下竇解的兒子,而被栽了個罪名的背時貨。他雖是黨項人,卻喚作李德新。不過黨項人多有漢姓,也並不足為奇。

見到韓岡出來,仇一聞連忙放下茶杯站起來,向韓岡拱手行禮,而李德新則搶上前,跪下磕頭,為韓岡的救命之恩道謝。

韓岡站著生受了他們一禮,即便不論他的救命之恩,以他現在的身份,也當得起兩人的叩拜、躬身。

兩人起身後,寒暄了幾句,稍敘寒溫,韓岡便請了他們坐下。

等謙讓了落座,韓岡不想再聽了無新意的感激之詞,便主動問著李德新,“只聽著仇老說李兄出身黨項,卻不知李兄究竟是哪一部的?”

不知為何,聽到韓岡相問,李德新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吞吞吐吐起來。

難道有什麼不能說的?韓岡的眼神一下變得銳利,若是出身自六盤山對面,那就不能輕輕放過了。

仇一聞看著韓岡的神色變了,連忙幫著徒弟解釋:“小老兒這徒兒,其實是出身于金明寨。”

“金明寨?”韓岡皺起眉,他不記得秦鳳路有哪座寨子叫這個名字,但卻又感到莫名耳熟。

仇一聞歎了口氣,向東面遙遙一指:“就是延州的那座金明寨。”

“啊!”韓岡恍然,一拍交椅扶手,笑道:“原來是鐵面相公的族人。”

“不是族人。”仇一聞搖了搖頭,“他是鐵面相公的親兒子。”

“哦?!”韓岡吃了一驚。想不到眼前這個黨項郎中,就是導致三川口一役慘敗的李士彬的親生兒子。

金明寨的鐵面相公李士彬,時至今日記得他的人已經不多,即便記得,也是罵聲居多。但在三十年前,或者說在三川口之戰開始前,卻是在關西鼎鼎大名,受人敬仰。

李士彬是黨項豪族的族長,世代居於橫山南麓。他的主帳位於延水之畔的金明寨中,本身也擔任著都監一職。而金明寨周圍,又有十七處小寨堡,皆受其統管,控制著方圓百里的土地。號稱部眾十萬,精銳數千。

李士彬靠著手上的軍力,將起兵叛宋的李元昊硬是堵得不能接近延州一步。而且由於他治軍極嚴,勇猛敢戰,故而有了鐵面相公的諢號。

為了拿下李士彬這塊堵路石,李元昊竭盡所能。但不論是用財帛收買,還是設計離間,都是以失敗而告終。

李士彬多年來從宋廷收到的賞賜,是李元昊這個劫匪開出的價碼所不能比的,這個時代沒哪家能跟大宋比錢多。而李士彬本人又對大宋忠心耿耿,自祖父輩起就世代鎮守金明寨,深得朝廷和歷任延州守臣信重,離間計也是個笑話。

最後,狡猾多詐的李元昊,便想出了一個驕兵之計。

他先派人散佈謠言,大贊著李士彬的威名赫赫,又讓自己手下的士卒一見到李士彬的旗號就丟下兵械轉身逃跑,讓李士彬心生驕意。

緊接著,李元昊又派了手下的得力之人,詭稱敬畏李士彬的威名而投奔大宋。蕃部來投是常有的事,老于邊事的李士彬也沒有看出其中的問題,很輕易地就收容了這些歸附者。

而李士彬本有鐵面相公之名,平日裡治軍嚴格,動輒以軍法處置,受過責罰的卒伍心懷不滿者為數眾多。李元昊靠著派進金明寨的奸細,花費重金收買了他們,以為內應。

一切佈置做好,李元昊便舉兵南侵,一戰攻下金明寨的北面門戶塞門寨,緊接著又南下攻打金明寨。不過到了金明寨下,李元昊沒有不趁著白天攻城,僅僅是陳兵寨外。

李士彬本就因為中了驕兵之計,而分外看不起李元昊。見到他們不敢進攻,便更是得意,入夜後就丟下軍務,直接回去睡覺。

接下來,就是很常見的內應作亂的故事,城門被打開,堅固的金明寨就此失陷。李士彬連坐騎的韁繩都被內應給割斷了,欲逃不及,被李元昊生俘。韓岡聽說他的結局是被李元昊割去雙耳,帶到了興慶府去做展覽,苟延殘喘了十年方死。

韓岡感歎著:“若是當年沒有內應作亂,金明寨得保不失,就不會有三川口之敗了。說不定,一戰挫了元昊的銳氣,也沒有後面的事了。”

李士彬的慘敗和金明寨的陷落,使得延州暴露在西賊的鐵蹄之下。延州告急,劉平忙日夜兼程地領軍救援,這就正好落到了李元昊的陷阱中。黨項人圍點打援的戰略大功告成,在離延州只有數裡的三川口,劉平所部全軍覆沒。

三川口之敗是宋軍連續慘敗的開端,也是西夏正式立國的標誌。三川口之後,緊接著又是好水川、定川寨兩次慘敗,西軍精銳為之一空,到如今,才稍稍恢復了元氣。

韓岡的話中之意,隱隱有責怪李士彬的意思。李德新立刻為他老子爭辯:“金明寨之失非是先父之過,是大范相公讓先父把元昊的內應就地安置。若依著先父的意思,把他們安頓到延州的其他寨子,金明寨哪裡會失陷?!”

對於范雍和李士彬的這樁公案,韓岡也聽說過不少次,只要討論起三川口之敗,不可能不提到。當年李元昊遣人來做內應,李士彬的確是建議範雍將這些新歸附的黨項人安排到延州的其他寨子,不要放在金明寨,而範雍卻讓李士彬將他們就地安置。

從明面上看,最後金明寨會陷落,範雍的責任至少占了七成。但實際上,他只是按著慣例去做而已。

李士彬作為歸附大宋的黨項守臣,就算心中再想將降人收為部眾,也不能私下裡處置,必須申請上命。而且因為李元昊的離間計,當時就有著不利於李士彬的傳言。鐵面相公為了自撇清,防著朝廷懷疑他擴充勢力,也得對範雍說自己不想留人。

而範雍則是照著慣例,讓李士彬就地安置。這番公文來往,一個要表示自己對朝廷的忠誠,一個要體現自己堅定不移的信任,其實都是官場上的虛應故事。就跟天子登基要三辭三讓,重臣升任宰相要上表推辭,都是一樣的表面文章。

若李士彬真的懷疑其中有詐,後來將之安排到一個偏僻的寨子裡,也不是什麼難事。可李士彬卻是將他們中的大部分安排在金明寨主寨中,讓這些奸細得以自由地收買內應。

不過其中的曲折,在李士彬的兒子面前就沒必要說了,弄得大家不痛快,何況韓岡也不認識範雍。只見他點頭道:“范忠獻【範雍諡號】多謀少成,又不通兵事,最後害了李都監,也害了劉太尉。不過范忠獻為人仁恕,曾經饒了犯法當斬的狄武襄一命,也算是勉強彌補了一下早前的過失。”

李德新臉色緩和下來,“官人說得是。”而後又緊張地向韓岡道起歉來,“小人方才口不擇言,冒犯了官人,還望官人恕罪。”

韓岡呵呵笑道:“我只見到了李兄的一片誠孝,卻沒看到什麼冒犯。”他笑了兩聲,又跟著問道,“不過我記得李都監的兒子在金明寨失陷的時候,被家人護送了出來。因為李都監最後在興州殉國,各自都被贈了官。怎麼李兄會跟仇老行起了醫來?”

李德新聽到李士彬殉國就垂下頭去,仇一聞則又幫起他說話:“老頭子這徒兒是鐵面相公的庶子,被救出來時才五歲。等大一點,去京城找他的兩個兄弟,卻都不肯相認。最後沒奈何,就跟著老頭子來學些岐黃之術,到現在也有二十年了。若非如此,他也是個官人啊。”

韓岡看著仇一聞的神色不像是作偽,再看看李德新低下頭去的沈重,也是真情實感,的確像是在為其父的死而感到難過,讓韓岡的一點疑心散去了不少。

他說道:“仇老,再過一陣,我想在秦州城設立第三座療養院。不過管事之人,朱中和雷簡都沒有空。若是換了個不知名的來,又不一定壓得住秦州城裡的驕兵,除了仇老,我實在想不到更合適的人選。就不知仇老肯不肯屈就?”

仇一聞立刻道:“怎麼叫屈就?官人有命,小老兒當然得聽!正好小老兒年歲也大了,沒法兒像過去那樣在秦鳳路上到處跑,也想歇一歇腳了。”

韓岡笑道:“也不是要仇老你親歷親為,庶務可由李兄處置。等李兄一切上手,仇老你掛個名字也就可以了。不知李兄意下如何?”

李德新聽了便站起身,彎腰恭聲道:“官人於小人有救命之恩,敢不盡心盡力。”

“好好。”韓岡拍手笑道,“屆時就要勞煩二位了。”

又說了一陣閒話,看看時候差不多了,韓岡命李小六送湯水上來。這是官場上送客的禮儀,就跟後世的端茶送客是一個道理。喝過兩口嚴素心親手做的酸梅湯,仇一聞、李德新告辭離開。

韓岡把他們送到院中,盯著李德新的背影,殘留在心底的最後一點疑心卻始終揮之不去。但他始終想不出又哪裡不對。不過最後,疑慮化為自嘲一笑,他都是什麼身份了,何須為此等小事煩心,真鬧出事來,兩根手指捏死就是。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還是走著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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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4 03:23:21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四)

目送著仇一聞師徒出門,韓岡轉身走回廳內。嚴素心已經在客廳中。點湯送客的官場習俗她也知道,看著韓岡向廚房要湯水,自然明白客人要走了。

“還以為官人要留飯呢。”嚴素心手腳麻利地將幾個青瓷茶盞收拾起來,一邊很自在跟韓岡搭著話。

“他們是來道謝,可不是來蹭飯的。”韓岡說著又坐了下來,把自己杯裡的酸梅湯喝光。嚴素心走過來,接過杯子,連著放在幾案上蓋子一起拿起來。只是她一彎腰,胸前一抹玉色從垂開的衣襟中透了出來,在韓岡眼前閃過。

韓岡一下怔住了,而嚴素心卻毫無所覺地再次彎下腰擦著幾案,那一抹動人的白膩又在韓岡眼前晃著。

“今天跟著來的是仇老郎中的那個坐監的徒弟吧?前些天就聽說有個李郎中因為沒治好竇總管的重孫子,被關進了大獄裡。弄得城裡的郎中們人心惶惶,都怕去官人家看診。”

比起在陳家時,嚴素心在韓家要忙上許多,但她的心境卻比在陳家時要舒暢許多。沒有了日夜都在噬咬心靈的血海深仇,又沒了在仇人面前還要強作歡笑的痛苦,嚴素心在無人時,總是不自覺的開心地笑出聲來。而且韓家都是好人,老爺、夫人從不打罵,反而噓寒問暖,而她的恩人也是和和氣氣,沒事還能說說話,而且還是個守禮君子……

“就是太守禮了!”

帶著點莫名的嗔意,嚴素心往韓岡這邊瞟了一眼。正正對上的眼神卻一點也不守禮,反而仿佛有兩團火焰在裡面熊熊燃燒,包含著侵略性。

嚴素心被嚇了一跳,啊的一聲輕叫,連退了兩步,雙手捂著胸口,嬌軀不禁輕輕發抖。

看到嚴素心如被逼到絕境的小獸一般的膽怯模樣,韓岡雖然從讓人沈醉的美景中驚醒,但一點惡作劇的心思又起來了,眼神更加肆無忌憚,看得嚴素心的如玉一般的小臉鮮紅如血。

此時天氣熱,嚴素心穿得單薄。外罩一條銀紅色的薄紗褙子,褙子是對襟而開,與穿在裡面右衽的長袍不同,就像後世的大衣,不過沒有袖子,沒有扣子。褙子底下是月白色的涼衫和鵝黃色的羅裙,都是輕薄得一陣風就能吹起來。

韓岡自忖這些天來實在是浪費了不少時間,正想著是不是今天晚上一償夙願,嚴素心卻是一咬銀牙,紅著臉捧著收拾好的杯盤茶盞,逃跑一般地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透過毫無遮擋的薄紗褙子,可以見到一條藍色寬幅綢帶正緊緊紮在腰間,纖細柔韌的腰肢被勾勒出讓人窒息的絕美曲線,而本還稍嫌青澀的雙臂,在纖纖小腰的對比下,卻是顯得豐盛圓潤。少女步履匆匆,纖細的腰肢款擺,搖晃出讓人迷醉的旋律。

韓岡眼睛眯了起來,視線追逐著動人的韻律,一直到消失在門外,再也挪不開去。心裡想著,當真是浪費了太多時間了。不過既然已經醒覺,今天夜裡的時間就不會再浪費了。

為入夜後做好了盤算,韓岡往內進走去還沒走到正堂門口,就聽見一個陌生的婦人聲音從父母的房中穿了出來。

韓岡腳步隨之一停,一轉身,轉往書房去了。這些三姑六婆來自己家,肯定沒有好事。

書房裡,韓雲娘也在打掃著衛生,正拿了塊布擦著書架。比起年初的時候,她個頭沒長多少,但胸前的起伏更加明顯了,從側面看去,月白色的綢衫下隱約透著裡面的紅色肚兜被看得分明。她踮著腳,夠著去擦書架的高處,胸前的隆起就是一陣讓人口乾舌燥地微微顫動。

只看了兩眼,心頭又是一片火熱。韓岡深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感覺自己壓抑得實在太久了,火頭一被點起,就怎麼也壓不下去。果然太過壓抑自己,對身體健康實在不好。

雲娘不知道韓岡已經走了進來,還一蹦一跳地努力夠著最高處的書架。嬌小的個子,讓她擦不到書架的最高一層。但她這麼一跳,已經成長起來的酥胸,卻是晃動得讓韓岡的心火更旺。

不能再這麼看了!韓岡竭力讓自己清醒了一點,再這麼看下去,真的要做出事來。小丫頭可不是跟他年歲相當的嚴素心,過早接觸男女之事只會傷了她。

從後面將抹布搶過來,在韓雲娘叫著“三哥哥”的驚訝聲音中,韓岡抬手將書架最上面的一層給擦乾淨了。把抹布還回去,小丫頭還嘟著嘴很不高興的樣子,直說著“這些家務事三哥哥你怎麼能做。”

韓岡不理小丫頭的抱怨,坐下來,沖著父母的屋子努努嘴:“又是哪家的媒人上門了?”

韓雲娘搖了搖頭,“就知道前天來的是前街的李大姑,昨天兩個都不認識,今天的也不認識。”

韓岡哼了一聲:“一家一家的,還真不嫌麻煩。”

雖然這些日子,他清閒得緊。除了王厚等人,也沒人來打擾他讀書。但從後門進來的媒人卻是絡繹不絕,每天不斷。

韓岡雖然剛得官時,很是風光了一陣。但後來因為他屬於王韶一派的中堅人物,接連得罪了李師中、竇舜卿和向寶這三位大佬,讓他的行情在秦州城中有待嫁女兒的家庭中下跌了不少。而接下來兩派之間雖不見刀光血影,卻依然慘烈的廝殺,更是讓他落到了無人問津的地步。

可誰也沒能料到,王韶區區一個機宜文字,竟然在與李、竇、向三人的爭鬥中獲得了最後的勝利。秦州最高位的三名重臣,無不是在大敗虧輸後被趕出秦州。前日天子降下詔令,將韓岡本官晉了一階,普通選人哪有這般幸運,都是流內銓發個公文過來就了事。且眼看著古渭大捷的封賞又要跟著下來,使得韓岡炙手可熱,重新變成了眾人爭搶的香餑餑。

但韓岡卻對這些把他當成肥肉的惡狗毫無興致。王韶已經在江西幫他找了一門親事。前些日子已經聽王厚說過了,是王韶病故的前妻的內侄女,也就是王厚嫡親舅舅家的女兒,如果真的結了這門親,韓岡與王家就是姻親了。

不過王厚的表妹才十三歲,離世間女子出嫁的底限十四歲,還差一年。按王韶的說法,先把生辰八字換了,把聘禮送過去,到明年那邊就可以把人送到秦州來了。但由於緊接著郭逵要來秦州的消息太過讓人震驚,王韶、王厚現在都忙得沒地方站,早把此事放到了一邊去。連韓岡自己都因為讀書忘了,現在才想起來。

人生大事,既然想起來,就少不得要跟父母說一聲。韓岡等著正堂那邊再沒了聲音,便走過去。進了房,只看到韓阿李一人坐著,手上正對比著兩塊鞋樣,卻不見韓千六的蹤影。

“娘,爹爹他人呢?”韓岡便問著。

“還能去哪?”韓阿李抬頭白了兒子一眼,“又去普修寺了。天天往和尚廟裡跑,回來都帶著一身的煙味。這兩天老是念著阿彌陀佛,煩都讓人煩死!”

韓阿李好一通抱怨,韓岡聽了,也不知話該怎麼說。自家的老子種田是把好手,但除了農事以外,他卻沒有別的擅長。自從進了城之後,韓千六在家無事可做,又不像韓阿李那樣經常又三姑六婆上門跟她閒扯,他在秦州城裡根本找不到個伴,也只能每天往普修寺去找住持和尚聊上幾句。

韓岡歎了口氣,不管怎麼說,燒香拜佛總比欺壓良善要好。

韓阿李放下了手中的鞋樣,沈著聲對他道:“照俺說,家裡要是還有塊地就好了。讓你爹他去料理一下,也省得他天天閑得慌。就算現在做了封翁,不好下地。租佃出去,閒時讓他去繞幾圈也是好的。”

韓阿李這是想要家裡買些田產,但韓岡覺得不能這麼浪費自家老子的種田技術。在過去,靠著韓千六的指點,下龍灣村田裡的出產硬是比周圍村子高了一兩成去。

他想了一想,覺得趁機將藏在心底的一些打算先說出來一點,“這樣吧,最近古渭寨就要開始屯田了,那裡的荒地有幾千頃,上好的河灘地也為數不少。機宜現在要從秦鳳路上招募弓箭手來開墾。到時候孩兒在靠著寨邊上的地方,劃下幾頃田來,讓爹爹去照管也就是了。”

等屯墾開始後,韓岡就準備請王韶和高遵裕一起上書天子,在古渭寨邊劃出一部分宜墾荒地,作為獎勵,贈給主管屯田的官吏們。

一般情況下,這等提議是犯忌諱的。由官府組織徵發民夫、士卒開闢出來的土地,比如淤田所得,比如河灘新田,又或是得到新辟溝渠澆灌的荒地,一部分要歸屬參與工程的民夫和士卒,剩下的則是收入官府。而官府通常會將這些田地發賣出去,換成現錢。從律條上說,嚴禁官員從中漁利。

但韓岡藉口也想得好,連主管的官員都不敢在古渭置辦田產,百姓能相信古渭一帶的安全嗎?這不是為了私利,是為了穩定民心。只要提前把事情公開了,得到天子的同意,就不用忌諱日後有人說他假公濟私。而且這麼做,在實際上,也肯定是有效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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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4 03:23:53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五)

雖然韓岡說得好聽,但韓阿李卻聽出了問題:“三哥,你是個官人,在古渭那個偏僻地方弄塊地下來是不難,讓俺和你爹兩個搬過住也不難。但地誰幫著種?總不能要你爹再下田吧?那裡可找不到佃戶。”

要種田,罪犯,廂兵都可以。本來要屯田,他們這些人力就都得要用上。在開墾官田的時候,順便讓他們帶一手,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韓岡覺得此事還是不要明說的好,這世上許多事都是能做不能說,傳揚出去就麻煩了。

他笑著對韓阿李道:“這件事孩兒自有辦法,地也能種得,也不會讓爹爹再下地吃苦,娘娘你就放心好了!”

韓阿李看了看兒子臉上自信的笑容,卻哼了一聲,又拿起鞋樣對比起來,不冷不熱地說著:“是啊,三哥你算好的事,娘是從來都不用擔心。娘現在只想著一件事,三哥你什麼時候給娘添個孫子?”

“看娘你說的,孩兒還沒娶妻,怎麼給你老人家添孫子?”韓岡笑得發幹,看看門口,就想抽個空逃出去。韓阿李想抱孫子快想瘋了,只要在這事上提上一句,韓岡接下來不被念上一個時辰,就別想她能停嘴。

韓阿李一瞪眼:“那個現在關在大牢裡的竇七衙內,不也是沒娶妻嗎,還不照樣有了兒子!?雖說是被人治死了,但有了就是有了!”

“娘說的是,娘說的是!”韓岡猛點著頭,忙不叠地附和著。他在外面,就算見著王安石時,都沒這般低聲下氣過。

但韓阿李還是不肯饒了兒子:“三哥!你說沒娶妻,生不了兒子。可現在家裡媒人來了一個接一個,只要想娶,你點點頭就行,人家嫁妝全都準備好了。可你倒好,是推了一個又一個。你還在磨蹭個什麼?王機宜不是說幫你說門好親嗎,怎麼到現在還沒個消息?!”

韓岡被暴風驟雨地一頓好罵,幾乎不敢抬頭,只是聽到最後一句,才精神一振,“好叫娘娘放心,王機宜那邊已經有消息了,孩兒過來,就是說這事的!”

韓阿李一聽,臉上頓時多雲轉晴,但很快又懷疑起來,“真的假的,三哥別為了糊弄過去騙娘。”

“孩兒怎敢?”韓岡賠著笑臉,忙把王韶介紹的女方家事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全都說了出來,生怕韓阿李心急起來,再訓上他一通。

說起來,這事本是應該王韶這個媒人來跟韓千六夫婦提才對,韓岡根本就不該插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間根本沒新人的事。但王韶那邊忙得把事情耽擱了,韓岡為了耳根清淨,也不介意自己來說。

王韶的內侄女,又是德安大族家的閨秀,家世配上韓岡綽綽有餘,還能與靠山王韶聯繫得更加緊密起來,不論人品相貌,只看身份,的確是門好親——而人品相貌,韓岡也不擔心,王厚拍過胸脯,王韶也不會找個不像樣的過來,惹得自己的得力助手離心。

只是韓阿李聽了後,卻皺起眉頭,“怎麼才十三歲?就算明年嫁過來,要生小子,說不定也要等到兩三年後。”

韓岡到沒想到,自家老娘對兒媳婦的好壞判斷,全都放在能不能生孫子上了。雖然兩個哥哥都不在了,韓家在關西的這一支只剩他一個獨苗,但也不至於急成這樣吧?韓岡覺得這樣的想法他能夠體諒,卻難以理解。

韓岡其實真不急。如今的世情雖然都是早婚得多,正常就是十四五,過了十八就算遲了,但士子卻是特例。讀書人晚婚是很常見一件事,范仲淹成親時據說已經三十多歲了。王韶成婚也是在冠禮之後。王厚現在二十了,不見王韶逼著他成親。

而一般的寒門士子,在婚姻上高不成低不就,更是容易拖時間。娶名門閨秀他們不夠資格,讓他們放下身段,去找普通百姓,他們也不甘心,就這麼一年年地蹉跎下去。如果他們不能考上進士,或是通過其他途徑得個官身,往往要拖到三四十歲,婚姻大事都決定不下來。韓岡都聽說過,五六十歲的光棍進士哪一科都沒少出過。

韓岡覺得自己才十九歲,遲個一年也沒關係。可韓阿李卻心急抱孫子,傳香火,“三哥,婚事就任你拖去,娘也不再催你。但今天娘要做個主,你把素心和雲娘都納了做小,到明年就得給韓家添個後。”

韓岡聽了當即叫起苦:“娘!哪有還沒娶妻,就先納妾的道理!”

“誰說沒有!在河西大街上開質庫的李大戶家的兩個兒子,前街劉藥鋪家的大哥,不都是十五六就納妾,過了兩年才成親的?”韓阿李重重地一拍床沿,怒道:“這也不成,那也不成,素心和雲娘哪裡不好了,你還推三推四,拖來拖去,是不是想氣死娘不成?!”

“娘,你先消消氣。”韓岡心中喊冤,他哪裡拖了,只是前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現在雖然清閒了,又為了考個進士,把精力放在書堆裡,好肉一時忘了吃。不過收房沒問題,納妾卻是有些不好辦,“他們能做,孩兒不能做。這樣不合禮法。”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說什麼狗屁禮法,孝你講不講了?!”韓阿李只當兒子還在拖延,指著韓岡的鼻子,“家裡的兩個,哪個不是美人,哪個心思不是放在你身上。就你個瞎眼的,天天在書房裡之乎者也地拽酸文,你的聰明都用到了哪兒處去了?!讀書都讀傻了!”

她啪的一聲再一拍床,“這事娘做主了,你不好娶妾,那也就先停一停。但收房三哥你還有什麼說的?雲娘年紀小,等明年滿十四了再說。素心那裡,你就快一點,不要耽擱了!若是到了七夕,素心還梳著丫髻,娘可不管你是什麼官人不官人,照樣打斷你的腿!”

“哪有這麼倉促的?!”韓岡心中叫苦,卻不敢再回嘴。外面的對手再強,韓岡也有自信與他們周旋一番,但對上自家不講理的老娘,他卻是什麼手段都沒法兒使。這件事上,他雖然本是有心,可被人像種馬一樣催著,反而弄得都沒心思了。

在韓阿李面前,陪了一籮筐的好話,韓岡覷了個空,終於逃了出來。只是剛走出門,他的腳卻停了。嚴素心端著個託盤,上面放著兩杯涼茶,臉紅紅地就站在外面,低著頭不敢看韓岡。而在她旁邊,韓雲娘則抬頭看著他,一對如潭水般清澈的秀眼中,有著希冀和戀慕,也多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幽怨和不安。

韓岡不知道兩女究竟在外面站了多久,但看她們的模樣,該聽的應該都聽到了。氣氛變得很尷尬,沒有人開口說話,韓岡咳嗽了一下,想緩和一下氣氛,但卻是一點用也沒有。

這下該怎麼辦?

讓人窒息的沈默中,韓岡搖頭歎了口氣,眼神變得銳利起來。這事何須糾結,依著本心,放開手去做好了。猶豫不決這個詞,不該屬於自己。

上前一步,韓岡抬手撫過雲娘細嫩的臉頰,柔滑的觸感從手上傳來。十三歲的少女光潔細膩的皮膚猶如最為上品的瓷器,而柔軟而又富有彈性,卻又是瓷器所不能媲美。韓岡對這種感覺愛不釋手。他彎下腰貼在小丫頭的耳邊,柔聲問道:“在想什麼呢?”

韓雲娘搖了搖頭,沒說話,小巧挺翹的鼻樑下,略凹的雙眼更顯得如春水匯成的深潭。一雙清澈的眼睛還是不離韓岡。

“我都說過不用擔心了吧?”韓岡笑了,他知道她在害怕什麼。小丫頭從小就被賣到家中,歷經坎坷,心思本就是早熟。如今她一顆心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而隨著自己的地位越來越高,她也就越來越不安起來——一開始她還有著童養媳的身份,現在卻連個妾室都還不是,這能不讓她擔心?

“用不著擔心,耐心等著就是了。我做的保證難道還不能信嗎?”緊緊貼在耳邊說出的話語,有種奇特的說服力,韓岡柔和卻堅定的聲音傳入耳朵裡,韓雲娘眼中的幽怨和不安就一分分地逐漸消退了。

官宦人家的婢女、歌妓甚至侍妾,被出售、被轉贈的情況有很多,如今的世情,讓韓雲娘心中始終缺乏安全感。如果她沒有喜歡上韓岡,也不至於總是處於惶惶不安的情況,但現在一顆心早已失陷,卻免不了有著患得患失的心情。

不過小丫頭的心思還是單純,韓岡的一句承諾,就能讓她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用擔驚受怕。她很鄭重地點頭,“雲娘相信三哥哥!”

當韓岡放開撫摸著雲娘小臉的右手,轉向嚴素心的時候。她的身子就是一顫,手中託盤上的杯盞一下都翻了,撞在一起叮噹脆響,酸梅湯全都淌了出來。韓岡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心慌意亂的模樣,帶著調笑的口吻:“今天夜裡的夜宵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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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5 04:16:21

第一十六章 綺羅傳香度良辰(上)

“玉昆,怎麼今天沒什麼精神?”坐在晚晴樓三樓的雅座中,王厚很是熱情,他招呼著韓岡:“來,嘗嘗這道羊舌簽,晚晴樓的招牌菜,遲上一點就只能等第二天了。”

晚晴樓的招牌菜味道的確不錯,但這個夜宵可不是韓岡所期望的。王厚忙完了公事,不回家休息,還拉著自己來喝酒,不知該說他精力充沛,還是別的原因。

“多半是不想一直被他老子盯著。”韓岡的想法算不上是腹誹,只是源于對王厚性格的瞭解,沒哪個兒子喜歡在老子面前亂轉的,尤其是王韶這樣的父親,給做兒子的壓力實在很大。

王厚難得的能從王韶的壓力下脫離幾個時辰,整個人興致高昂,一邊勸著韓岡的酒,一邊說著:“玉昆,你還記不記得調回京去的李複圭?”

韓岡當然記得。慶州知州兼環慶路經略安撫使李複圭冤殺種詠等三名將佐,前段時間終於被曝了出來,也不知是誰出的手,讓整個禦史台都上了彈章,上個月月底他便被調回了京中去了。五六兩月,秦鳳、環慶兩路主帥接連更叠,讓整個關西軍方都有不小的震動。

王厚突然提起他,肯定是有了新消息。韓岡驚問道:“難道說他已經定案了?沒這麼快吧?!”

朝廷審案的效率有多高,在官場上流傳的笑話不止一樁兩樁。李複圭這個等級的官員,要審他,必須是禦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三家會審,有時候,天子還會欽點主審人選。單是調和各家法官之間矛盾,少說就要一個月,整個案子不拖個半年,怎麼都不可能有結果。

“當然還沒有定案,他被召回京去,到現在也不過才一個月。不過李複圭的罪行也是清楚明白得緊。如果不定罪,最後大概是降一官或是兩官,到南面的下州做兩年知州。如果定罪了,大概是遠郡安置,責授節度副使、團練副使之類官職。”王厚用筷子夾了個釀魚丸,含糊不清地邊吃邊說,“以李複圭的身份,大概是節度副使。”

“太便宜他了!”韓岡心中有些怒意。冤殺朝廷命官,欺瞞天子,竟然還不一定能定罪。而即使定罪,也不過是個遠郡安置的處罰。李複圭作出這等駭人聽聞的事來,處罰如此之輕,冤死的種詠等三將都是死不瞑目。

安置、編管、羈押,是朝廷對官員的處罰手段,懲罰程度從輕到重。只要不是追奪出身以來文字,也就是削官為民,官員受到的責罰最重也就是軟禁程度的羈押。普通的是編管,不得出城,書信要被檢查,而最輕的就是安置,只是不能離開所安置的軍州亂走動而已。

而且這些被降罪的官員,一般都會被授予節度副使、觀察副使、團練副使等戴罪官員專用的官職,雖然不會給他們實際的工作,但有著官職,就可以防著他們被小人所欺,傷了朝廷的體面。韓岡對此都不知該怎麼評價了,只能說,這個時代的政府,對文官實在是太好了一點。

“是便宜他了。”王厚說著,“所以他現在還有心情寫詩罵人。”

“李複圭作了什麼詩?”

王厚停下筷子,又拿起酒杯。韓岡給他杯裡倒酒,聽他說著:“整首傳到秦州的就兩句,今天才聽到——‘老鳳池邊蹲不去,餓烏臺上噤無聲。’”

“餓烏臺上?”

烏台是禦史台的別稱,因為禦史台外有片林子,烏鴉莫名其妙的特別多,另外,那些監察禦史也是跟烏鴉沒兩樣,一張嘴,就是有人要倒楣。而只看後面的“噤無聲”三個字,就知道這一句,李複圭是在明著罵禦史台不作為。

兩句詩一起連讀,再聯想起李複圭被禦史們群起而攻的場面,這是他在抱怨禦史台只拍蒼蠅,不打老虎嗎?

“可老鳳說得是誰?”韓岡問道。

王厚反問:“‘池邊蹲不去’,你說是誰?”

能讓李複圭用這種幽怨的口吻說話,而且還是用“鳳”來形容的官員地位不會低,只能在宰執官中去找。再加上一個“老”字,人選就只剩三個了——七十多歲的首相曾公亮,六十多歲的次相陳升之,以及樞密使文彥博。

只是把“蹲不去”三個字考慮進來,升任宰執沒幾年的陳升之肯定要排除。剩下的曾公亮和文彥博兩人,則都是實打實的三朝宰臣,從仁宗時就做著宰相。不過,文彥博有起有落,而曾公亮的宰相,卻是從仁宗嘉祐六年,歷經英宗朝,一直做到了現在。

用著排除法,韓岡得出結論,“是曾老相公?”

“除了他還會是誰?李複圭就是恨著曾相公下令將他奪職,回到京後,才寫了這首詩。”

韓岡抿了抿嘴,對李複圭的做法分外不屑。這就是官場上最多見的文人,從不自省,只知怨天尤人。才能沒多少,但害人的心術卻高明得很。

李複圭的這兩句詩,等於點了一根爆竹丟進禦史台中,被驚起的那些烏鴉肯定是撲棱棱地滿天飛。當然它們不是去回咬已經倒臺的死狗李複圭,而是在相位上盤踞太久的曾公亮,那才是能張揚他們名望和剛直的肥羊。

“曾相公怕是要出外了。”韓岡頓了一頓,“就不知王相公會怎麼說。”

趙頊啟用王安石變革舊制時,韓琦、富弼都先後反對,只有曾公亮為其保駕護航。而且曾公亮的兒子曾孝寬是變法派的中堅,雖不比呂惠卿、曾布、章惇那樣親近,但也是深受王安石信重。

就在去年,王安石的新法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曾公亮雖然沒有表態支援,有些情況下還不疼不癢地反對幾句,但大部分時候還是保持沈默。以他的首相身份,這已經是最大的支持了。

韓岡不知道王安石會不會因為感念恩情,留下曾公亮。而王厚搖頭,“家嚴說了,王介甫羽翼已成,用不到他護持。他這一去,就是給王相公騰了個位置。對於此事,天子和王相公都會樂見其成。”王厚嘴角的笑容帶著諷刺,“也許再過兩個月,就是真正的王相公了。”

“曾相公的年歲也太大了一點。”韓岡很平和地說著。

政治上的事本就沒有什麼人情好講,而王安石也的確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職位,來掌控變法大局。助役法的施行據說已經迫在眉睫,這條法案關係到民生的方方面面,直接改變了實行千年的徭役制度,不是均輸、青苗和農田水利三法案可比,王安石當上宰相,對此法的順利推行,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

同樣是官場中人,王韶對王安石的判斷應該不會有錯。不過曾公亮可是《武經總要》的主編,這套書總計四十卷,前二十卷是詳細描述了軍械、陣法、旗號、營壘等方面的軍事學專著,後二十卷是彙集了歷代戰例。韓岡一直都想一睹這本名傳千古的軍事百科全書的真容,對有能力編纂此書的曾公亮也有幾分尊敬。

與王厚繼續推杯換盞,當韓岡回到家中時,已經快三更了。今晚他喝的雖不算多,但回來時吹了一陣夜風,酒意也有些上頭了,不過還是能走得穩路,不至於搖搖晃晃的要人扶。

進了家門,韓岡讓李小六牽著馬去馬廄,打理好兩匹馬後,自己去休息。他本人則是直接走進後院,卻看著自己的房間正亮著燈。

都這時候了,誰還在裡面?韓岡頭中醺醺,一時之間,什麼都想不起來的。掀簾進屋,只見嚴素心正半趴在桌上做著海棠春睡。韓岡腳步一停,沈醉的酒意猛地散去,這時他方才想起今天白天時的事來。

想不到都這時候了,她還在房中等著。韓岡放輕了腳步,靜靜地走了進去。桌子上除了一盞油燈隨著穿堂風忽明忽暗地閃著,還放著一個茶盅。韓岡輕輕地揭開茶盅的蓋子,醒酒湯裡的陳皮味就傳了出來。

在桌邊坐了下來,喝著酸甜味的醒酒湯,韓岡看著兩尺開外,枕著手臂沈睡中的一張如花俏臉。

嚴肅心容色秀麗,身材高挑窈窕,本就是個難得的美人。而今天她稍稍畫了點妝,大概是知道韓岡不喜石灰抹牆一般的濃妝,只是略略描了眉,抹了口紅,並沒有像秦州的妓女那樣擦著厚粉。但就是這麼一點改變,就讓她更是眉目如畫。

不知是在夢裡想起了什麼,嚴素心殷紅厚實的小嘴微抿著,修長的雙眉也緊皺,顯得很傷心的樣子,眼角處還帶著淚,閃著暈黃的燈光。

韓岡看得憐惜不已。對自己傾心的三名女孩兒,不論是韓雲娘,還是嚴素心,另外還有周南,都是命運多舛的女子。被賣進韓家的雲娘還算好,在教坊司中長大的周南雖名為花魁,卻不得不在歡場上強顏歡笑,而嚴素心則更是三個女孩兒中最受命運折磨的一個。

韓岡伸手想拭去她眼角上的淚跡,不城想嚴素心被他的動作一下驚醒了。她猛地坐直了身子,眼睛睜了開來。幾縷散開來的髮絲調皮地貼在她的臉頰上,旁邊還有著被壓後的紅痕,可見她睡得已經有了不短的時間。

睜開的大眼睛中有著幾許茫然,但眨了幾眨之後,嚴素心終於發現坐在眼前、微笑著的韓岡。一驚之下非同小可,少女啊的一聲短促驚叫,身子後仰,就要向後避退過去。卻不想她本是坐著,兩腿別在桌下,這一動,桌子和人都是搖搖欲墜。

韓岡微微笑著,不慌不忙地伸出雙手,一手扶住桌子,一手則老實不客氣地摟住了她的纖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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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5 04:17:10

第一十六章 綺羅傳香度良辰(中)

一隻堅定有力的大手扶在背上,掌心的熱力,透過薄薄的紗衣傳到肌膚上,嚴素心頓時覺得自己的臉上都燒了起來,殷紅如血。身子都發了僵,不敢有什麼動作,反應青澀無比。

看著她雙眼都閉得緊緊的羞澀樣兒,韓岡怦然心動。手上微一用力,把她快要栽倒的身子,托回繡墩上坐好。再抓住圓潤細膩的手腕,將她扯了過來。

溫香軟玉入懷,便帶來一陣幽幽淡淡的蘭麝甜香。市面中的香粉本是俗味,但混上少女自身攜來的體香,卻一轉變得如春日百花叢中的芬芳,讓人為之迷醉。

韓岡坐著,嚴素心被拉過來時卻順勢站起。暈暈的燈光照不透穿在身上的薄紗涼衫,玲瓏浮凸的胸房因為主人的緊張而急促起伏,就在韓岡的正前方勾住了他的雙眼。

嚴素心身材高挑修長,只比身高六尺的韓岡矮了半個頭去,相比起她的高挑身材,少女的胸口就顯得有些單薄,不過如果對比起纖細的腰肢,這一點點缺憾就立刻讓人忽視掉了。

視線向下,韓岡張開雙手將少女的腰肢環住。被寬寬的腰帶勒住的腰身,大約只有一尺六七。前面看的時候,韓岡已經覺得嚴素心的小腰宛如柔柳一般纖細,當親手摸到的時候,便發覺當真是盈盈可握,雙手一圈,露在外面的腰身就只剩幾寸。但嚴素心的窈窕並不是那等如乾柴般的瘦削,反而不失豐腴,韓岡手指過處,都是充滿彈力的觸感。

被韓岡摩挲著腰間最敏感的位置,少女的身子不安地扭動著,緊咬著下唇,忍耐著腰間傳來的一陣陣的瘙癢,等待著他的進一步的動作。不過韓岡動作卻突然停了下來,嚴素心能感覺到正在作怪的雙手也離開了腰間。

“官人?”她詫異地睜開眼,吐氣如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燈火下有些迷蒙的感覺。

韓岡卻在低頭嗅著自己的外袍,一股濃濃的汗味沖著鼻子,還有著一股子酒味。原本不覺得,但聞過嚴素心身上的幽香後,再聞回自己,就覺得有些難以忍耐。

“還是先洗個澡再說。”韓岡站了起來,上下看了看嚴素心,調笑道:“要不要一起洗。”

“奴……奴家先去準備水。”被韓岡帶著欲望的雙眼灼著肌膚,嚴素心又有些膽怯了,急急地說了一句,忙跑了出去。

其實韓岡看得出嚴素心身上穿的衣服跟早間時已經完全不同,衣服都換了,澡也肯定洗過。褙子、涼衫皆已不同,方才從領口看進去,還能看見裡面的桃紅色肚兜也是新添的,早間可只有一件在俯仰間春光頻露的小衣。為了今天晚上的事,她已經做了不少準備。

韓岡慢悠悠地跟著往浴室過去。這麼熱的天,汗一刻不停的出,他恨不得一天洗三次澡。何況在辦事之前,先一步沐浴淨身也是應有的禮節。

韓家的浴室就建在廚房邊上,或者說就是廚房隔出來的一個一丈見方的小房間,裡面放著浴桶等洗浴用具。如韓岡家這樣的浴室,殷實人家都會在家裡造一個。而普通人家也有在家洗的,如果嫌在家中弄得麻煩,街上也有幾家大型的浴室——漢人好潔,尤其是到了夏天,基本上就是像韓岡這樣天天洗澡。這一點,就與蕃人不同。

浴室長寬皆是一丈,地面、牆面都是前些日子,韓岡讓人用土制水泥抹過,乾淨平整。一扇寬大的屏風當中攔著,杉木大浴桶就放在屏風之後,幾面小凳,一張小幾堆在一角,都是用著秦嶺裡砍下來的杉木打造。

嚴素心正在廚房中燒熱水,用廚房裡的大鍋燒熱水很容易,韓岡照樣喜歡像著冬春時節那樣泡澡,只是少放點熱水,多放些冷水而已。不過在泡澡之前,他先用著冷水沖涼。脫了衣服,站在浴室一角,用手拉了拉一根垂下來細繩,幾十縷水線就從頭上澆了下來。

就在浴室頂上牢牢釘著個水箱,水箱側面最下方有個出水口,通過一根線連著的開關控制出水口啟閉。這個技術難度並不高,放在鐘鼓樓上用來測量時間的更漏,還有上元花燈常見的流水燈山,都是用著同樣的原理。韓岡只不過在出水口處,結了根銅皮打造的水管,並安上了同樣是紅銅敲打成的蓮蓬頭。接縫處都用熔鉛堵上了,一點水也不漏。

這是韓岡費心讓秦州城裡的高手工匠弄出來的淋浴設備,在不可能造出鍋爐的情況下,已經是只有一點工學常識的他所能做到的極限。雖然看著粗陋,但使用起來效果卻不錯。蓄水的水箱是半敞著口,通過旁邊釘著的一隻木滑輪,可以把裝滿水的水桶拉上去。水箱上,還有一根伸出來的橫檔,能讓提上去的水桶自動傾斜,將桶裡的水倒進水箱。一切站在地面上就可以控制,不論是冷水淋浴,還是熱水淋浴都很方便。

不過這種淋浴裝置不好調節出水量,水箱裡的水一次最多供一兩人使用,真要算起來,只有富貴人家才用得起。到現在,韓岡想給傷病營用的大型淋浴裝置,依然是水中月,霧中花。

韓岡這邊沖著身子,嚴素心已經提了大半桶熱水進來。嘩啦一聲響,大半桶熱水被倒進浴桶中,浴室中頓時霧氣彌漫。韓岡回來後就要洗澡,早已是習慣,浴桶中的冷水都已經放好,兌進熱水就行。

沖掉了汗水的韓岡關了淋浴,直接坐進了浴桶中。溫熱的水漫了上來,浸泡著全身,舒緩著他一天的勞累。在夏天泡熱水澡,真要習慣了,其實比沖涼還要舒服。

韓岡頭仰靠著浴桶邊緣,閉著眼睛。黑暗中,能聽到屏風對面傳來的細細碎碎的脫衣聲。應該是解開衣帶,緊接著木屐聲響起,幽幽的蘭麝香又傳入鼻中。

韓岡睜開眼睛。此時的嚴素心,已經將外面的褙子和褶裙都脫了去,只留了下面的一件藕色羅衫和薄紗褻褲。羅衫袖口用條絲帶束好,羅襪和繡鞋也一併脫了,白生生的小腳套在一對木屐上,奪奪地繞過屏風從外間走了過來。

嚴素心的高挑身材,有一多半是緣于修長筆直的雙腿,穿著褶裙時尚不覺得,但現在只套了一條薄紗褻褲,驕人的身姿便展露無遺,讓韓岡看得兩眼放光。浴室中,只點著一盞油燈,還有從隔壁廚房、尚留著一點火頭的爐竈處,投過來微微紅光。但這朦朦朧朧的光暈,卻給她染上了一層神秘的美。

過去韓岡洗澡,嚴素心和韓雲娘都幫忙擦洗過,這裝束也是平常。習慣了後,雙方都自然得很。韓岡洗澡時事情想得多,浪費許多良辰美景。不過今天,兩人都是有心。在韓岡肆無忌憚的目光下,嚴素心的動作變得很僵硬,拿著絲瓜囊子的手越來越沒了氣力。最後嚶嚀一聲,手腳酸軟,再也擦不下去。

一位美人在耳畔嬌喘籲籲,韓岡欲火燒得更加猛烈。他行事直接,從水中站起身,一把摟了過來。一手將她小巧可愛的下巴強抬起,就低頭直接親了下去。少女的唇瓣柔嫩,如水一般。但韓岡心火正盛,並不滿足於四唇觸碰,舌頭撬開牙關,直接探了進去。

懷中少女的應對依然生澀,當韓岡舌頭進去的時候,迷離的雙眼頓時驚得瞪大,渾身劇震,原本扶著韓岡肩頭的雙手,也用力推拒起來。可韓岡的雙臂如鐵鑄一般,紋絲不動,讓人窒息的長吻讓嚴素心的掙扎越來越弱,手腳軟軟的,很快就癱了下去。

韓岡的嘴離開了甜美的朱唇,從圓潤的耳珠開始,一路向下,一寸寸地吻下去,從脖頸,到肩頭,一直吻到細緻的鎖骨上。

嚴素心努力地想保持著一絲清醒,但仍被韓岡這名老手弄得昏昏沈沈。隱隱地感覺著一隻大手從衣襟中探了進去,隔著肚兜,揉捏著自己的胸口。

另一隻大手在摩挲著大腿,被水濕透了的褻褲仿佛成了第二層皮膚,直接將掌心處的滾熱傳入她心底。那只手越來越放縱,從大腿摸索到臀上,火熱的感覺也從腿上漸漸上移,一點點地又探到了腰間。

極度的刺激,弄得嚴素心全身緊張,仰著脖子直哆嗦。忽而她驚醒了過來,用力抓住韓岡正在解開褻褲褲帶的手,哀求道:“官人,不要在這裡!”

盈盈眼波中,盡是祈求,韓岡也不想在這裡草率行事,被阻止了,就不再繼續。

他一步跨出浴桶,拿著掛在屏風上的手巾擦著身上的水珠。

“官人,不洗了嗎?”嚴素心疑惑地問著。她背靠著牆,濕透的胸口透著底下的桃紅色小衣,勉強站直了發軟的修長雙腿。

“已經洗好了!”韓岡幾下擦乾了水,套上了一件外袍。將自己和嚴素心的衣服一塊兒拿了,返身就把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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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5 04:19:19

第一十六章 綺羅傳香度良辰(下)

嚴素心雖然高挑,卻也許是骨架小的緣故,抱起來輕輕巧巧,連身子也是顯得豐潤,絕不見骨。

被韓岡抱在懷中,嚴素心先是想掙扎,但動了一下,就不再亂動彈了。將身子蜷縮得更小,一顆螓首靠在韓岡胸前,任憑他將自己抱著。

從浴室到韓岡的房間不需要經過正屋前的走廊,沒有驚動任何人,韓岡就抱著她回到了房中。

將嚴素心在床榻上放下,坐在床沿,韓岡笑問著,“招兒那邊安頓好了?別又跑來打擾好事。”

“招兒跟著雲娘妹妹睡了。”嚴素心輕輕答了一聲,突然撐起身子,在枕邊摸索著。

就在枕邊,放著兩支紅燭。韓岡看到了,心中又是一陣憐惜。就著油燈,將兩支紅燭點起。韓岡摟著嚴素心,幽幽燭光代替了燈火,在房中靜靜燃燒。

“委屈你了。”盯了幾眼跳動的燭光,韓岡低頭對著懷裡的少女說著。她好歹是士人家的女兒,要不是因為陳舉,莫說是給人做丫鬟,連妾室都是不可能的,總是要嫁給門當戶對的官宦人家,做個堂堂正正的正妻。

嚴素心揚起頭,眼中閃著堅定的光彩,“能跟著官人,是素心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沒有官人,奴家的血海深仇,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得報。”

僅僅是因為報恩嗎?韓岡有些不知足。但他也能感覺得出,嚴素心的一顆芳心是掛在自己的身上,只是沒有明說出來。

韓岡不再言語,讓一切自然而然地發生。

不過當他猛力進入的時候,嚴素心柔軟的嬌軀一下緊繃。從她喉間傳出的一絲滿是痛楚的呻吟,還有自己背後被抓出的血痕,韓岡驚訝地發現,身下的女孩兒,竟然還是處子之軀。

韓岡本也是感覺嚴素心對男女之事太過青澀,不論是親吻,還是承歡,都是被動地等待自己的動作。但因為她在陳舉家的身份,讓韓岡沒有去多加考慮。可是他沒想到,嚴素心卻真的是初經人事。

“……這是?”韓岡遲疑地問著。

“一開始沒有……奴家才八歲……後來陳賊……不行……一直就沒能壞了奴家的清白……”

竟然還有此事!陳舉以舉為名,本人卻是不舉。韓岡在心中暗自慶倖,多虧了陳押司的病症,才留給自己一個完璧。

“奴家的清白之軀,還望官人多多憐惜。”

嚴素心是初經人事,韓岡一開始並不敢太放縱。但隨著興致逐漸拔高,他卻漸漸難以自持,奪走了少女身份的第一次還不夠,接下去一次又一次的進攻。少女的哀鳴如吟如泣,讓她最後承受不住,昏昏睡了過去。

一夜轉瞬而過,當韓岡透入室內陽光中醒來的時候,嚴素心還貼在他的懷抱中沈沈睡著。

滿頭青絲烏雲般散亂著,堆在被上,枕上,還有幾縷髮絲撩著韓岡的脖頸間,讓他癢癢的。雖然還殘留著昨夜不堪撻伐時的淚痕,但嘴角處動人的淡淡笑意,如玉俏臉上的淺淺紅暈,有著初承風雨之後的媚態。

韓岡小心地將手臂從嚴素心身下抽走,讓她換了個睡姿。輕輕掀開被單,欺霜賽雪的一具動人嬌軀讓正想起身的韓岡一下停住了動作,挪不開自己的眼睛。映著窗櫺透入的朝陽,嚴素心的身子如玉一般剔透,仿佛有著一層光暈。修長的玉腿交疊,雙腿交接處,是一夜瘋狂的證明,而在她身下的淺色床單上,又有著紅梅點點。

韓岡將被單蓋了回去,動作輕輕,唯恐弄醒了沈睡中的嚴素心。但他起身下床的動作,卻還是把她驚醒了過來。

“什麼時候了?!”嚴素心好像是起床時會迷糊的那類人,雖然醒來,但頭腦還是昏昏沈沈,眼皮也重如千鈞,怎麼也睜不開。她吃力地撐起身子,全沒在意自己的上半身全暴露在韓岡的眼中。黑如鴉翼一般披散下來的髮絲,將玲瓏小巧的胸部半遮半掩。比起在昏暗的燈光下,眼前被陽光映照的佳人,更加讓韓岡心動十分。

嚴素心雙手撐著床榻,努力地想坐起,但渾身上下傳來的酸楚,還有身下密處的劇烈脹痛,卻使得她又栽回了床上。

韓岡連忙將她扶著坐起,而一跌之後,嚴素心也終於清醒了過來。與背後的男子肌膚相親,小臉又開始漲紅。低頭看著自己上身全都暴露在外,啊的一聲驚叫,心中羞澀難當,忙扯過被單遮著胸口。

韓岡貼在她耳邊笑道,“昨天都看過了,用不著再擋。”

被韓岡調戲著,嚴素心的臉紅得更加厲害,連脖子到胸口,一起都泛著動人的紅暈。

韓岡摟著她,坐得近了,看得也更加清楚。一張俏臉光潔膩滑,上面細細的汗毛都被絞掉了。沒想到她昨天就已經開了臉,這是女子出嫁時,和嫁人後的才會做的。

白皙的頸項此時卻是殷紅色的,細緻的鎖骨勾勒出完美的線條。胸前兩具玉色小丘被被單遮著,但還能從露在外面的部分,看到上面的一朵朵還有如花瓣一般的紅痕。韓岡一低頭,在光潔的肩頭處略重的吻了一下,很快,就是一團動人的紅色痕跡泛了起來。

“時候不早了,官人你還要去衙門呢!”嚴素心還不能適應現在與韓岡的極度親近,在韓岡的懷裡很不自在地扭著身子,竭力找著藉口。

“也好,夜裡再繼續。”

“先起來再說。”嚴素心擰身過來推著韓岡。

韓岡卻一把抓住她的小手,皺眉低頭看著。

嚴素心一開始時,最吸引到韓岡的,就是她的這對如和田白玉雕鑿而成的纖纖玉手,柔若無骨,纖長嬌嫩,因為要做事,指甲並沒有留長,但十指指蓋上的一團可愛粉色,卻更加迷人。

只是這一雙纖纖玉手,比初見時變得粗糙了一些,老繭也生了出來。在陳舉家,嚴素心只需烹茶調羹,粗活都有他人來做。但在韓家,卻是一應雜活都要親歷親為。

韓岡想著,還是再找幾個粗使的婆娘來家裡,外院的房間現在就住了個李小六,實在有些落魄。

換了身衣服,洗漱過後,韓岡整個人神清氣爽。嚴素心是第一次,而他這具身子也是第一次。前身是個書呆子,而韓岡則也是自重生後,就不斷被一樁樁事逼得難以歇下片刻,偶爾有放鬆下來的時候,也是要把心思放在讀書上,而忽略了這個方面。三月不知肉味,方覺肉味之美。

趕在吃飯之前,韓岡又領著嚴素心去父母的房間請安,雖然他因為要固守禮法,在娶妻前不便先納妾,但他也不想讓嚴素心委屈。既然已經同床共枕,讓她以新的身份重新拜見一下,也沒有什麼關係。

……

今天的王韶父子依然忙碌。為了尋找更多的資料資料,為了讓自己的信箋更加有說服力,王韶甚至讓韓岡把存在架閣庫中,過去百年來所有關於古渭、渭源地區的公文、信箋和資料都搬到他的官廳中。

韓岡今次不好再隔岸觀火,跟著王厚和一群胥吏一起,抖著卷冊上厚厚的積灰,幫著王韶尋找過去在秦州曾經任職過的官員,所留下的對古渭寨的看法。

“玉昆,你今天面帶春色,是不是遇見好事了。”王厚一邊翻著公文,一邊隨口問著。

韓岡哪能說實話,也隨口回道:“是啊,早上過來時剛剛遇到一人,說是某位官人好久沒去了,她家的女兒怪是想念的,還請我與某位官人一起去。”

王厚聞言嚇了一跳,回頭看了看高坐在上的王韶,壓低了聲音,“玉昆,你怎麼知道的?”

韓岡瞥了王厚一眼,忍不住笑道:“是剛才某位官人跟我說的。”

王厚臉上頓時變得精彩起來,好半天,方恨恨地說道,“好你個韓玉昆,竟敢使詐!”

飽暖思淫欲,人皆同此理。韓岡只是稍稍清閒了一陣,就忍不住收了嚴素心。王厚前段時間剛從京城回來的時候也清閒得很,他在秦州又不像他老子那樣有個小妾服侍,當然私下裡要找地方抒發一下。

結束了一天的案牘生活,韓岡回到家中。進了後院,就看著嚴素心從井口提著桶水,往廚房去。平日裡做得很輕鬆的事,但今天她卻是步履維艱。

韓岡走到她身邊,提過她手中水桶,柔聲問著:“還疼嗎?”

“不疼了!”嚴素心連忙說了一句,伸手要把水桶搶回來。

韓岡一手攔著她,拎著水桶往廚房裡走,笑道:“既然不疼了,那夜中就來我房裡。”

嚴素心臉色突然有些發白了起來,不敢說不,卻也不敢說好,顯是昨夜的瘋狂把她嚇到了。

又調笑了兩句,韓岡一如往日的慣例,走進正堂去向父母問安。但房中的韓阿李卻是虎著臉,完全不見早間見到嚴素心跟在韓岡身後的喜色。她看著韓岡進來,就立刻叫起:“三哥,你舅舅被人打了!”

“舅舅被打了……”韓岡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在鳳翔府的李信之父,自己的親舅舅,“是誰幹的?!”他厲聲問道。

“你馮家的幾個好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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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5 23:54:39

第一十七章 家事可斷百事輕(上)

“幾個表弟?”韓岡詫異地問著,“四姨不是就生了一個?”

“你四姨是續弦,你姨父原配還生了幾個。”韓千六為兒子解惑,他今天沒去普修寺,正好留在家中。

“那些個哪算!?”韓岡嗤笑了一聲,連二姨家的兩個兒子他都不想認他們當親戚,何況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

韓阿李不耐煩道:“不管算不算,你舅舅被人打了,你這個做外甥的就在旁邊幹看著?”

“娘說哪兒的話,此事孩兒怎會放手不理?不過這是什麼時候的事?為的什麼緣故?舅舅的傷勢究竟如何?要不要緊?帶信的人呢?他在哪裡?”被老娘催逼著,韓岡不敢敷衍,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問出口。凡事都要先瞭解才好說話,不明不白的被打了,也不知對錯在哪邊,怎麼都扯不清的。

韓阿李則一攤手:“帶信回來的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送了信就走了,也沒留個地址,不知現在人在哪裡。”

韓岡眉頭蹙起,這叫什麼事?!自家老娘是精明人,該問的不會不問,但她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肯定是傳話人的問題。真不知舅舅那邊怎麼挑的帶信的人。

不過事情的起因、過程,對如今通行於世的律法來說,並不重要。雖然韓岡的四姨只是續弦,但這親戚就是親戚,從法理上說,韓岡四姨父原配的兒子,的確是韓岡的表弟,也即是韓岡舅舅的外甥。晚輩毆打長輩,在後世會被人指責,但在此時,卻是個天大的罪名。

“皇宋是以孝義治天下,最重孝道,外甥毆傷舅父,這罪名可不輕。”

韓岡回想著疏律上的文字,十惡不赦的大罪中,排第四的惡逆一條,就說得是晚輩毆傷長輩,當是斬首,而且不必等待秋決,也不要指望有大赦。但裡面的長輩主要是本家的父母、祖父母、叔伯兄長之類的,而提到外家,只有毆傷外祖父母算在裡面。毆打舅舅應該無法歸入惡逆,但從這一條推算下來,罪名應該不會輕。

“那好!三哥你去鳳翔走一趟,不讓馮家分說個明白,這事就不算完!”韓阿李一拍桌子,比起上陣前的大將還要有氣魄,“讓他們也知道,我老李家也不是好招惹的!”

“但傳話的只說是舅舅被打,沒說被打傷,程度上就差了許多。若只是一拳、一掌,卻不好定案。”韓岡一聽說要自己跑腿,便又改口推託著,他對這等家務小事都沒什麼興趣。一直以來他對上的都是能讓他家破人亡的主,從一開始的黃德用、陳舉,到了後來的李師中、竇舜卿、向寶,很快又將迎來鼎鼎大名的郭太尉。區區一個馮家,值得他去跑腿?

何況還有李信這個做兒子的在,“先讓表哥去。哪有兒子不出頭,外甥先出頭的?去天興縣衙也好,或是鳳翔府衙也好,直接去告官,把那幾個混帳東西都置之於法也就是了。”說了兩句,韓岡又奇怪起來,“怎麼不去找表哥,反倒找到咱們家了?”

韓千六道:“報信的說找信哥兒不方便,只能來咱們家。”

“表哥現在在張老鈐轄帳下,天天在衙門裡面。傳信的也許不知道。孩兒現在就讓小六去找表哥,這事肯定得先跟他說。”韓岡借著找李小六的名義,丟下一句,就往外走。

走在院中,韓岡心中還在想著這件事。自家舅舅是個都頭,雖然不是官,但從韓岡他外公時起,李家就在鳳翔軍中任職,人脈廣得很。而馮家,韓岡只聽說是個豪富,至於其他就什麼也不清楚了。兩家鬥起來,韓岡說不清誰高誰低,但從自己舅家請人來送信,而不能在鳳翔府自行解決,應該是落了下風。

說起來自己做官半年多了,自家老娘托人帶去鳳翔的信也有五六次,但始終沒個回話,現在有了消息,卻說是舅舅給馮家的兒子打傷了。如果舅舅是跟李信一個性子的話,不是大事不可能跟人起衝突。也許是四姨或是馮從義的嫡親表弟,在馮家受了什麼委屈,所以舅舅出頭會打抱不平,接著就被人打了。

李信從韓岡這裡得到消息,當天就跟告了假,連夜往鳳翔府趕去。李信現在雖無官身,但他是秦鳳鈐轄張守約身邊的得力之人,又是他韓岡的表哥——時至今日,韓岡這個名字至少是名震秦鳳,而鳳翔府就在秦鳳路左近,怎麼想自己都該有點名氣,鳳翔府衙應當給點面子。

而且不管舅舅究竟是因為什麼理由跟馮家起了衝突,既然馮家的幾個小子動了手,那就是違反了孝道,都是自家占理。

李信走後,雖然自家娘親還在耿耿於懷,但韓岡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一方面是沒興趣,另一方面,就在第二天,一件盼望已久的消息終於降臨。

“信都白寫了,白忙活了那麼久!”王厚拿著剛剛到手的有著天子簽押、中書副署的詔令,聽他說的話的確是在抱怨著,但看他臉上的笑意,卻是口是心非。

王韶和高遵裕的心情也是明顯的好轉,雖然寫的一堆書信都要成了廢紙,但他們仍然心情愉快。

就在王厚手上的這份詔令,是給予古渭大捷的功臣們的最好的賞賜——朝中終於下令,設立秦鳳緣邊安撫司衙門,以古渭寨為治所,管理秦鳳路緣邊地區的一應事務。

王韶為管勾秦鳳路緣邊安撫司,兼營田市易;而高遵裕是同管勾安撫司,兼營田市易;至於韓岡,則是管勾緣邊安撫司機宜等事,王厚與韓岡差遣相同,不過跟高遵裕一樣,前面也加了個同——同管勾緣邊安撫司機宜等事——這代表了兩人之間的排名關係。

雖然這一個秦鳳路緣邊安撫司,僅僅是附屬于秦鳳路下的分支機搆,可這個衙門卻是給了王韶半獨立的財權、軍權和人事權。而且治所放在古渭寨,明顯的就是給日後古渭建軍做鋪墊。

大宋四百軍州,兩千縣治,其中的編制、區劃經常變動,有的地方縣升軍、軍降縣,來來回回都七八次了,什麼事都沒有,就是公文上改來改去,讓人覺得麻煩。

但古渭卻是個特例,位置也好,歷史也好,人情也好,都已經不同于漢晉隋唐。簡單的區劃改變,牽扯到的變數太多。剛剛修築好寨子的時候,朝中曾經有過復古渭州的動議。但為了不讓附近的蕃部疑懼,朝廷最終還是決定只立寨堡,不設軍州。

而現在朝廷終於有了在古渭寨建軍的意向。第一個要感謝有個好大喜功、喜歡開疆辟土的天子,第二個,就是連續兩次大捷的功勞,讓朝廷的重臣們看到,至少大宋的權威在古渭一帶能通行無礙,有著良好的根基。

拿到這份詔令,王韶自此就有了緣邊安撫使的頭銜,高遵裕職位與他相同,只是略低半級。而機宜的頭銜,現在落到了韓岡的頭上,雖然遠遠比不上秦鳳路機宜文字,但“管勾緣邊安撫司機宜等事”,至少可以簡稱為機宜,而不是撫勾這個名字。

同時隨之而來的是參贊軍務的權利,讓韓岡終於可以跟勾當公事廳裡的繁瑣公務——雖然很清閒——說再見了。不過韓岡的另一個差遣——兼理秦鳳傷病事,卻沒有被削去,依然如故。

另外,趙隆、王舜臣和楊英三人得任緣邊安撫司準備差事,雖然王舜臣和楊英現在應該才到京中,還沒有正式在三班院掛名,但他們的差遣還是照樣頒下來。也不知中書和三班院之間的交流上是不是出了岔子,不過不同部門之間由於交流不暢,搞出了扯淡的笑話,也是常有的事就是了。

“這些都是差遣上的調動,不知古渭大捷的封賞什麼時候能到?”高遵裕有些迫不及待,前次受賞,是因為跟他八竿子打不著的托碩大捷,沾了點光,將食邑增加了一點,而且還是虛的,並沒有實封。但今次古渭大捷可不一樣,他可是全程參與的,又在戰時,站在了古渭寨這個前線上,功勞、苦勞都不缺,以天子會軍功的慷慨,肯定不會差到哪裡。

王韶想了想:“大概中使還在路上,大隊人馬走的總不會有鋪遞快,不出意外的話,十天半個月之內就該來了。”

遣使賜詔是特例,正常情況,就是直接通過驛傳把詔書送過來。但古渭大捷也算是特例,比起托碩大捷還要輝煌,托碩大捷能遣使,這一次,多半也會派個天使來傳詔。

高遵裕突然歎起來,“如果來的不是郭逵就好了。”

如果秦州知州還是李師中,王韶擔任緣邊安撫使後,完全可以跟他在西面的軍務上對著幹,毫不理會秦州的命令,他已經有了這個權力,而李師中卻沒有壓倒許可權的實力。但郭逵完全不同,他在軍中的地位、威望和功績,竇舜卿、李師中之輩都望塵莫及,李師中在秦鳳路上說句話,鳳州、隴州的知州可以當他是放屁,但郭逵說一句,他們卻不敢不重視。

“如果來得不是郭逵就好了。”王厚也跟著歎著,說了同一句話。

韓岡卻為郭逵說話:“這話等郭逵到了再說,先要聽其言,觀其行。至於是不是阻礙,現在沒必要想太多!”

“即便郭逵與我為敵,我們這邊也有天子在……還有王介甫!”王韶沈聲說道,充滿了自信。





第一十七章 家事可斷百事輕(中)

秦鳳路緣邊安撫司的設立,以及王韶、高遵裕所得到的新差遣,讓秦州官場上的風向更加偏往開拓河湟一邊。天子和朝廷用著再明顯不過的態度表示了對王韶的支持,即便再沒有眼色的官員,也知道現在不是跟王韶他們過不去的時候。

除了大獲全勝的王韶、高遵裕,竭心盡力的韓岡理所當然也是一個贏家。管勾緣邊安撫司機宜等事,比起勾當公事肯定是高上一級,而且可以名正言順地參與開邊事務,而不是盯著勾當公事的職銜,做著不該屬於自己的事情。

另外依照高遵裕的說法,如果拓邊河湟進展順利,將河州等地收歸朝廷,古渭不但可以升軍改州,連以古渭為核心,在秦鳳路以西再設立一個經略安撫使路都是有可能的。

秦鳳、鄜延、環慶、涇原這邊境四路,地盤都不大,這是為了方便對路中軍隊進行指揮調度,敵軍來襲時,也能及時作出應對。而在這四路中,秦鳳路的轄區是最大的一個,秦州城距離渭源堡已經超過三百里,再向西擴張,就很難對邊境軍情作出適時恰當的處置,必然要將之分割。

若是高遵裕所言成真,那麼等新路設立,韓岡若那時還在河湟之地,王韶在秦鳳擔任過的職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韓岡身份的變化,使得尚未定親的他更加炙手可熱。每日韓家的門檻幾乎踏破,都是上門來做媒。不過當王韶親自登門後,這些事也就無影無蹤了——在忙碌了許久之後,王韶終於想起了韓岡的終身大事。他算是媒人,將他原配的侄女許給了韓岡,這件親事一成,韓岡跟王家就成了姻親。

在婚姻大事之中,韓岡是當事人,但納彩,征期等婚前禮節之事,完全由王韶這個媒人負責,韓岡一切不問。連他未來的夫人喚作什麼名字都不清楚,現在也只知道在楊家排二十六,來往書信都只說二十六娘——按照禮制,女方的閨名向不外露,只有小名和排行讓人稱呼。也只有問名之後,交換了婚貼,才會知道到底叫什麼。

個人的事,韓岡很快就放到一邊。他現在白天跟著王韶一起做著安撫司的籌備工作,有些忙碌,不過回到家中,有嚴肅心曲意奉承,夜裡則過得舒心暢意。

打仗拼得是兵錢糧三項。錢糧一事,王韶在擔任緣邊安撫使之後,手上少不了會有專門的撥款,而不是像過去那樣,事事都要跟經略司打饑荒。剩下的兵,在王韶接下來統領的轄區中,有著五六千漢軍,而他能動用的蕃軍更是一倍有餘。只是指揮兵卒的將領,卻讓人頗費思量。

王韶和韓岡都是文官,指揮經驗雖然各自或多或少都有一點,但他們不可能直接領軍上陣。而高遵裕雖為武職,但實際上也是不可能提弓跨刀出陣。他們需要一個能上陣殺敵的古渭寨主,能代替得了剛剛升任秦鳳兵馬都監的劉昌祚。

“劉昌祚在古渭節制得當,讓士卒能效死命,他這一走,古渭寨的事就讓人頭疼了,”王韶還沒有搬離機宜官廳,鎮日都在做著最後的籌備工作,他對高遵裕和韓岡說道:“秦鳳路中,能在資歷和能力這兩項上與他相提並論的,屈指可數。”

韓岡附和著王韶的想法,“有能力的就那麼幾個,哪個都調不過來。這邊趙隆、王舜臣能力不差,就是年輕一點,擔任寨主也不夠資格。這事的確不好辦!”

劉昌祚作為西路都巡檢,鎮守在古渭寨,有著不短的時間。如今他跳過排在他前面的一眾秦鳳路的將領,接任張守約的兵馬都監一職,他接下來的鎮守地,不會是古渭寨,而將是甘穀城。少了劉昌祚這名悍將,古渭寨駐軍的戰鬥力免不了要大打折扣。

高遵裕則從文案中抬起頭來,道:“劉昌祚才能雖不差,可關西這麼大,本路找不到能替代他的,外路難道沒有。鄜延正要謀取橫山就不說了,環慶的苗授、劉舜卿,涇原的姚兕、姚麟,哪個也不輸他。”

韓岡總覺得高遵裕對劉昌祚好像有些反感,不知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從情理上說,高遵裕的確有不喜劉昌祚的理由。作為西路都巡檢兼古渭寨主,劉昌祚早前對河湟開邊之事支持得太少,除了攻打托碩部時,他暗中幫著王韶來回聯絡各家蕃部,讓王韶一戰得勝,但高遵裕來秦州之後,他卻完全沒有親附的意思。

而且如果沒有劉昌祚的話,以高遵裕的閣門通事舍人的本官,接手都監一職是綽綽有餘,就是擔任鈐轄都是夠資格的。鈐轄,但劉昌祚占去了兵馬都監一職,讓高遵裕看不順眼也不足為奇。

說起來,依照編制,一經略安撫使路,應有都總管、副都總管各一人,鈐轄二人,都監四人,但這是全路的高級將領數目。秦鳳路共有五州一軍,治所位於秦州內的鈐轄和都監,如今都只有一個編制。高遵裕想要一個能名正言順在秦州領軍的差遣,也就兩個位置可以爭。

韓岡不知高遵裕是不是因為沒能從劉昌祚嘴裡將都監的肥肉搶下來,但他對接任古渭寨主的人選,也有自己的想法:“從外路調人總不如自己身邊熟悉的。不知傅勍此人如何?”

“傅勍?”王厚登時叫起:“那個醉鬼?”

王韶和高遵裕也不禁搖頭,雖然傅勍在前面對付竇舜卿時曾經幫了個大忙,但他酗酒的毛病不改,誰也不敢用他。

“安撫使司安在古渭,傅勍只是帶兵而已。他早年曾與劉昌祚並稱,只是好酒誤事,才久不遷調。現在有兩位安撫在旁盯著,諒他也喝不出事來。傅勍在秦鳳年久,人頭熟,故事也熟,未必沒有用處。而且他認真辦事自然最好,但如果不理事,其他人也就有機會多歷練一下了。”韓岡向外瞥了一眼,若是傅勍天天醉酒,王舜臣、趙隆他們就有機會趁勢而起,多了許多歷練的機會。

“傅勍還是小使臣吧?”高遵裕想了想又說道。

“以傅勍現在的官職,擔任古渭寨寨主的確有些勉強,但他的資歷足夠了,加個權字就可以,權知古渭寨。”韓岡力挺著傅勍,他看得出來高遵裕已經動了心。

王韶他對傅勍實在不看好,不過韓岡的說法也有幾分道理,心中猶豫著,一時難以決斷:“這事再考慮一下,不用急著下決斷,還有一點時間。”

王韶既然不想就此決定,韓岡自是不便再說,換過話題,他問道:“既然緣邊安撫司已經設立,屯田市易的事就不能再拖了。不知給緣邊安撫司的錢糧什麼時候能給撥下來?”

“十天半個月內就該有消息了。”王韶屈指算了一下,“六月夏稅已經在收,便民貸款的利息也在收著,轉運司手上有錢,不至於拖延時間。”

高遵裕丟下手中帳冊,靠上交椅的椅背:“韓子華在京兆日日觀兵,又提拔種諤掌事。眼見著最近就要繼續向橫山深處攻去,天子和政事堂的心思接下來也許就都要放在鄜延那一邊了。”

“橫山再緊要也不能奪占河湟的錢糧,天子都在看著,轉運司當是不敢拖欠我們的帳。”韓岡說著,“不過兩百份度牒到現在都還砸在手裡,我們得給招募來屯田的弓箭手發耕牛、種糧,這些度牒不換成錢糧,根本派不上用場。”

王厚被韓岡一句話點心頭火起,這些廢紙還是他帶回來的。他發作道:“真想把這些破紙抵給質庫去,換回的錢鈔說不定還比賣的多上一點!”

王韶、高遵裕搖頭失笑,做和尚的把自己的度牒壓給質庫,這事時有發生,可哪家質庫也不可能一下吃下三百份度牒,就是讓幾家質庫聯手吞下都不會幹,三百份這個數量會讓他們把本都虧光的。但韓岡眼睛一亮,王厚的氣話提醒了他,“不知能不能先用度牒在州裡做抵押,換個五六萬貫,等有了錢了再贖回來。”

“州裡怎麼可能同意?”高遵裕道。

“請中書下堂紮如何?反正秦州的常平倉裡錢糧充足,便民貸款也只散出去一半,用度牒做抵押暫借一部分,再加上轉運司撥下來的數,足以撐過今年了。就算州中不同意,也可以在轉運司作抵押。只要走王相公的路,十一二天之內應該就能又回復,應該能趕在郭太尉之前。”

王韶、高遵裕沈吟起來,而這時,一人自外匆匆走進院中,韓岡看過去,卻是張守約身邊的人。那人在門外通名後進來,對韓岡道:“鈐轄請韓機宜過去一趟,說是鳳翔府那邊出事了。”

韓岡一聽,臉色瞬變,肯定是李信出了事。他連忙跟王韶、高遵裕告了罪,幾句話說明瞭情況,跟著來人去見張守約。

“玉昆,你家表兄在鳳翔出了事。”甫一見面,張守約就開門見山地說道。

“究竟出了何事?!”韓岡陰聲問著。

張守約回頭看了下身邊的一個軍漢,那人上前一步,對韓岡道:“李二哥被關進鳳翔府大獄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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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5 23:56:01

第一十七章 家事可斷百事輕(下)

鳳翔府舊名岐州,兩個名字皆出自於鳳鳴岐山這個典故,從周文王在岐山中聽見鳳凰清鳴,到此時已有三千年。而鳳翔府歷經變遷,卻始終是關西重鎮,在安史之亂中,鳳翔還被定為大唐西京,唐肅宗也曾駐蹕於此。

而鳳翔府也不愧是鳳凰來翔之地,城中處處可見一株株高大的梧桐樹。鳳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至高至潔。鳳翔人就是取了此意,才在城中遍植梧桐。如今正是盛夏,鬱鬱蔥蔥的梧桐樹,如一具具傘蓋,為行人遮擋著熾烈的陽光,讓城中處處得見蔭涼。

不過韓岡不是來鳳翔府旅遊尋古的,他前日在張守約處聽說了李信也出了事,便向王韶告了假,連夜趕來鳳翔府的府治天興縣。

前幾天,聽說舅父被打的事情時,韓岡並沒有放在心上,完全交給了李信去處理。本以為以李信的能力,能把這件事處理得妥妥帖帖。誰想到他會鳳翔府後,竟然把事情鬧得大了——雖然這也沒什麼,韓岡一向喜歡把事情往大裡鬧,但這麼做的前提是必須保證自己的絕對安全,可不是把自家送進大獄。

對於自家表兄,韓岡很是看重,以李信的才能,如果機緣到了的話,日後必然能在軍中大放光彩,能成為自己的得力臂助。韓岡不可能坐視他在獄中受苦。

從跟著李信去鳳翔的軍漢嘴裡,韓岡瞭解了事情的大概。他的四姨已經在去年年初的時候病逝,而他的四姨父早就是因為風疾癱瘓在床多年,上個月也過世了。只是知道了這兩點,下面的情節韓岡不用聽人說,自己就能推斷得出來。

而那名軍漢也證明了韓岡的推斷,自韓岡的馮家姨夫癱瘓之後,幾個原配所生的兒子便控制了馮家內外,等到四姨病死,韓岡的表弟馮從義便立刻被趕出了家門。而且他們做得最絕的就是買通了馮家的族人,將四姨的名字從族譜上劃去,也就不再是明媒正娶的正妻,而成了妾室。

對於此事,韓岡的舅舅本是不知,他四姨自出嫁後就跟家裡聯繫很少,到了他外公過世後更是斷了聯絡——說起來,韓岡四姨自己也是有問題,結了親後,怎麼能不與娘家多走動。弄得連死信都沒有娘家人聽說。若不是韓岡到舅舅聽到自己的四妹夫過世的消息,在沒接到喪貼的情況下,主動上門去拜祭,還不會知道此事。

從這件事上看,韓岡的舅舅會跟馮家起衝突就不足為奇了。而且馮家在理虧的情況下,竟然敢將自家舅舅打傷,這肆無忌憚的膽子,還當真不小。而李信回到家中,看到老子身上裹著傷,就上門去馮家討個說法,最後言語不合,李信把馮家的人一頓好打,韓岡的三個便宜表哥都挨了幾下。打完人後,李信直接去縣衙自首,後來就被押進了獄中。

韓岡從來都是他欺人,卻忍不下被人欺。馮家將事情做得這麼絕,他當然沒有一笑了之的好脾氣。區區一個豪強,就算有什麼奢遮靠山,他也是半點不懼。若是不能讓馮家受到應得的懲罰,就枉費了他將陳舉滅門的時候,被人扣上的破家絕嗣的諢號。

坐在長興縣衙前的茶館中,韓岡從袖口裡掏出一張名帖來,交給李小六。

“小六,你去將這份拜帖送進縣衙裡,交給一位慕容主簿,就說同門末學韓岡,正在衙門外的茶館中靜候。”

李小六不多問,接了拜帖就出去了。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韓岡並沒有穿著官袍,只套著見普通的士人襴衫。茶館主人雖然對韓岡這個陌生臉孔很有興趣,看著他騎過來的馬匹也是難得的神駿,但並不知道韓岡到身份,也只是多看了幾眼,讓小二將他點的清熱涼湯送上去,並沒有趕著上來諂媚。

韓岡則是隔著窗櫺望著縣衙,看著李小六跟守門的衙役說了幾句,就等在衙門外的影子下,等著裡面傳出話來。

天興主簿慕容武,是韓岡在張載門下的師兄,只是韓岡投師時,他就已經考中明經了。不過當兩年前,張載受邀在武功縣綠野亭講學的時候,慕容武正好來探望過一次,跟師弟們也混了個臉熟。

雖然此後並沒有聯繫,但自從韓岡在去京城的時候,遇到了種師道,便著意要跟張載門下的其他弟子取得聯繫。只要人在關西,不論在哪路為官,韓岡現在都瞭解得很清楚。這麼好的資源不利用,那實在是天大的浪費。

今次韓岡來鳳翔的第一目的是救李信出獄,在與舅父見面前,他便先打算見一見慕容鵡,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再問個清楚,最好能將李信保出來,一起回去見舅父。

韓岡在茶館中獨坐,慢慢品著飲子,不過這家店裡所賣的清熱飲子的味道,與嚴素心比起來差了不少。只是韓岡不喜浪費,口中又幹,便是堅持一口口地喝完。

剛剛把小二喚來,給自己續了一杯,韓岡便遠遠地看見一名身穿青袍、留著一把長須的官員,在李小六的引路下,急匆匆往茶館這裡走來。

韓岡放下茶盞,在茶館主人和小二兩對警惕白食客的眼神注視下,走到門前。

“可是玉昆賢弟!”慕容武遠遠地叫著韓岡的字。

韓岡則是深深一揖:“韓岡見過思文兄。”

慕容武兩步搶上前來,先回了一禮,直起腰後把定韓岡的手臂,笑容滿面:“這些年來,玉昆已是名震關西,連愚兄身在鳳翔也是如雷貫耳。前些日子遊景叔【遊師雄】、薛景庸【薛昌朝】寫信來,一齊提起了玉昆。都說如今先生門下,又多了一位少年賢才。”

“諸位兄長謬贊了,韓岡愧不敢當。”

韓岡與慕容武謙讓著,一起走進茶館中。本來還擔心著韓岡是來吃白食的店主和小二,現在都換上了一副笑模樣。

兩人又謙讓了一番後,方一齊坐下。等店家奉上最上等的茶湯,慕容武便問道:“玉昆此來鳳翔,是不是為了令舅和令表兄之事?”

對於慕容武類似於未卜先知一般的先見,韓岡毫不奇怪,自家舅父和表哥在吃虧的時候,不可能不把自己拉出來做大旗。不過他還是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儘量捧得慕容武高興一點,“思文兄果然才智過人,小弟還沒說竟然已經猜到了!”

慕容武果不其然,一下變得得意起來,笑著道:“令舅和令表兄都提到過玉昆你的身份,愚兄在這府城中還算是耳聰目明,此事很快傳入愚兄耳中。聽說了他們與玉昆你的關係,愚兄便跟管獄的孔目提過了,讓他多看顧令表兄一點。”

韓岡連忙避席,對著慕容鵡拱手道謝。

慕容武則把韓岡拉回來,佯怒道:“玉昆你這說哪裡的話,既然是份屬同門,就沒有坐看的道理。你再如此,愚兄可是要回去了。”

韓岡也不當真,又好生謝了幾句,才又坐下說話。

韓岡對慕容武道:“今次小弟來鳳翔,的確是聽說了家表兄鋃鐺入獄,而匆忙趕來。家舅年事已高,卻受辱于晚輩。家表兄一言不合,揮拳傷人,也是出於一片純孝。現在家舅臥病在床,日日思子而不得,不知思文兄能否讓小弟將家表兄保出來,以慰家舅念兒之心。”

韓岡睜眼說著瞎話,慕容武則是一副唏噓作態,為李信父子的不幸歎了幾聲,又道:“其實這倒不是問題。說實話,令舅在鳳翔軍中名氣不小,玉昆你的外祖父亦是甚有聲名,而令表兄又是在秦鳳鈐轄帳下行走,再加上玉昆你的名氣,不看僧面看佛面,雖然府中的劉節推說是要打,府裡的衙役都沒敢下重手……”

“請稍等,思文兄。”韓岡連忙把慕容武叫停,吃驚地問道:“這事怎麼已經鬧到府裡去了,不是該由縣中處置?”

“馮家在縣中鬧過一次,由於令舅和令表兄皆不屬長興縣管轄,縣中不好處置,何知縣就推到府中去了。不過玉昆你也不用擔心,雖然令表兄的確出手傷人,但馮家的人都沒有重傷,而且又是為父出頭,誰也不會為難他。待會兒玉昆你和愚兄一起去府裡,在陳通判、劉節推面前說上幾好句,自然也就放人了。”

聽到這話,韓岡便又是連聲道謝。

慕容武則掀開杯蓋,慢慢喝了一口茶湯,問道:“既然那兩位真的是玉昆你的舅父和表兄,那馮德坤……”

韓岡隨即介面:“是小弟四姨之夫。”

“玉昆,”慕容武神色鄭重起來,放下茶盞,向韓岡說著,“據愚兄所知,令四姨初至馮家時,只說是妾室,雖然後來被扶正,但因為馮德坤風癱之後,她不許原配所生的馮家三子拜見親父,又被馮德坤找族中耆長為證,將其休了去,只是令四姨當夜就暴病而亡,所以喪葬時,還是按照妾室之禮。至於令四姨所生馮從義,因其母之事,與三位兄長不合,故而與去年便離家,至今未歸。所以令舅和令表兄打上門來,馮家的人也覺得冤枉。”

“這算什麼?!”韓岡愣住了,怎麼兩邊說得完全不一樣,這算是羅生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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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25 23:57:03

第一十八章 棄財從義何需名(上)

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讓韓岡無法確定真相究竟如何。人都是從自己所處的角度看待問題,自然不可能客觀真實,但差別這麼大,肯定有一方說了謊。以韓岡的才智,不會認為自家人說的一定就是對的,但也不會全盤相信慕容武轉述的供詞。

僅有的兩條能確定的,就是四姨在馮家的正妻地位不受承認,如果這一點被採信,韓岡舅舅打就是白挨了,正妻的娘家人是親家,而小妾的娘家人則是毫無關係的外人。另外,就是馮家內部有財產之爭,韓岡的表弟馮從義,應是被迫離開家的,他的三個哥哥施手段趕走了他,看眼下的情況很難分得到家產。

只是韓岡還不清楚馮家三子如此作為,究竟是為了報復在馮德坤在重病時受到的屈辱;還是捏造了事實,以便能多分一分家產。而這些事,不經過仔細調查,很難做出判斷。

可難道要他去找證人,一家家的詢問過去不成?

想到這裡,韓岡突然笑了。他來鳳翔是來做明辨是非、秉公直斷的青天大老爺的嗎?

當然不是!

他是來幫自家表兄脫罪,幫自家舅舅出氣的。李信被關是事實,舅舅被毆是事實,四姨暴斃是事實,還有他的表弟馮從義被從家中趕走也是事實。單是這四件事,讓他找起馮家的麻煩來,沒有半點心裡負擔,理由也足夠了。

但清官難斷家務事,真要磨起來,單是家產析斷的案子就能打上幾年、十幾年。韓岡還見過為了一間祖屋,兄弟兩人爭了三十年的案子。跟馮家在衙門中慢慢耗,他哪有那個時間!郭逵很快就要到秦州了,而緣邊安撫司的工作他也不能丟下太久,兩三天內就要回秦州去。留給他的時間很少,韓岡希望最好能速戰速決。

隔著桌子,韓岡臉上表情的變化盡入慕容武的眼底。從傳言中,慕容武聽說過好幾樁韓岡出名的事蹟。他的這個小師弟,絕不是溫良恭儉讓的性格,欺上他家門去的沒一個有好下場。落魄的時候都敢在一路都鈐轄臉上甩耳光,在關西江湖上據說挺有名氣的疏財仗義的陳押司,給他弄得滅門絕嗣。何況他現在已經是官身,讓慕容武不禁可憐起惹上了他的馮家。

而且韓岡正參與著河湟開邊之事,是王韶的得力心腹,深受看重。前段時間,王中正奉旨往秦州,新晉的秦鳳鈐轄張守約同行,鳳翔府就在他們的必經之道上。

韓岡受到的封賞,慕容武都在款待兩人的宴席上都聽說了。入官還不到半年,就得到晉升,讓慕容武羨慕不已。同時他還知道,韓岡在古渭大捷中,是出了大力的,等過一陣古渭大捷的封賞再下來,他很有可能再晉升幾階。

張載本身文武雙全,儒學、兵事皆有所長。他的弟子中,文武分界便十分明顯。有以藍田三呂為首的偏于文事禮法的弟子,也有如遊師雄那樣雖然考上進士,但依然重武好兵的弟子。至於韓岡,明顯就是跟後者相似。能力偏向武事,性格也是直截了當,從不退縮。這樣的性子助他得到王韶的青睞,也讓他敢於孤身深入蕃部——韓岡奉王韶的將令,夜入虜帳,說服青唐部族酋的經歷,已經傳遍了整個關西。

這樣的人物,日後的前途不可限量,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得罪得起的。慕容武慶倖他是自己的同門,也是早早地就有結交的心思。今日韓岡自行送上門來,慕容武求之不得,也正中他下懷。

韓岡不知道慕容武心中在想些什麼,但坐在桌子對面的這位師兄,想跟自己結個善緣的心思從他臉上的表情中就能看得出端倪。

“多謝思文兄將個中內情說與小弟。”韓岡先謝過慕容武透露出來的情報,而後正色道:“不過正如思文兄方才所說,先外祖和家舅在鳳翔軍中多年,其位雖卑,卻廣有聲名。向以名節自守,亦是自珍家門,斷乎不會將女兒送與他人做妾。”

“啊……啊,玉昆說得有理!”慕容武稍愣了一下,連忙點頭,“馮家當是為了洗脫罪名,才會如此宣揚。”

慕容武的附和有些勉強,韓岡的說法其實一點道理都沒有。

軍漢這個群體,包括沒有官身的小軍頭,基本上是窮困的多,富裕的少。除非是龍衛、神衛、捧日、天武這樣的上位禁軍,尚能做到糧餉充足、待遇優厚,而那些下位禁軍,還有更慘的廂軍,只要家中人口稍多一點,或是有點惡習,一點俸祿登時就能耗個乾乾淨淨,供養不了一家老小。在平日裡多有出來做些小買賣的,也有些不成器的幫渾家拉皮條,而把女兒嫁給富豪做妾,還算是很有體面的事了。

而韓岡好歹做了好幾個月事務最為繁冗的勾當公事,對軍中弊政尤為直觀,當然一切門清。外公把四姨嫁出去的時候,自家老娘早就嫁到了秦州,連大哥也生了,對鳳翔府娘家的事其實不甚了了。現在清楚一切來龍去脈的,只有自家的舅舅。他這不過是向慕容武表明自己的態度和立場,不指望慕容武會相信,卻希望他能相應的做個表態。

慕容武的反應不算好,也不算糟,只不過他不會站到馮家的那一邊的事,韓岡可以確定。所以他現在就可以直截了當地詢問:“敢問思文兄,方才是所說的劉節推跟馮家是什麼關係?”

節推是節度推官的簡稱,而推官,管得就是斷案。前面慕容武說,鳳翔府的劉節推在斷李信的案子時,要重責於他。以李信的身份和後臺,加上又是自首,一般情況下不至於如此輕率,馮家當是在中間推了一把手。韓岡想要問明白其中的關聯,以便針對著做些準備。

慕容武意味深長的笑了笑,說道:“馮家在長興縣是大族,令表弟所在的十六房更是豪富,故而與鳳翔上下的官人們有些來往。”

“原來如此,多謝思文兄為小弟解惑。”韓岡點頭謝道。慕容武的言下之意,馮家跟劉姓的節度推官只是金錢往來,並沒有更深的關係。

那這事就好辦了。韓岡不用頭疼要跟哪個官員打擂臺了。他在鳳翔人生地不熟,若是跟這裡的哪個官員鬥起來,強龍壓不了地頭蛇不說,說不定還會落個虎落平陽的境地。而且劉節推只是收了錢才幫忙,當是不會為了錢,而當面跟他韓岡過不去——不需要擔心貪汙受賄的官員會有什麼操守。

“玉昆說哪裡的話,幾句話而已,又是極親切的師兄弟,不值得這般多禮。”慕容武笑了兩聲。

韓岡再謝了一句,又重提舊話:“家舅現在家中臥床,苦盼著家表兄得脫牢獄之災,不知思文兄能否襄助小弟一臂之力。”

“此事極易,請玉昆隨愚兄來,先去拜訪一下陳通判。”

以韓岡的身份,為李信作保很容易。在慕容武的帶領下,他沒有去跟節度推官扯皮,而是直接去見了鳳翔府的陳通判。慕容武與這位陳通判有些交情,而陳通判一見到韓岡,就是一副很欣賞的態度,沒說幾句,就追問起韓岡婚配與否,當聽說韓岡已經跟王韶的內侄女定了親,他眼中的失望也顯而易見。不過失望歸失望,韓岡求他的事,他沒二話就答應了。韓岡拿著陳通判的親筆手書,到了大獄中,順順利利地就將李信保了出來。

在大獄外,韓岡好好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表兄,除了衣服破爛爛一點,的確沒吃多少苦頭的樣子,走路也是穩穩當當。府裡的衙役的確給了面子,或者說,自己的凶威讓鳳翔府的衙役都感到膽寒。

接下來……韓岡站在大獄門外,想著,就是該去拜訪一下自己的舅舅了。

……

同一時刻,在鳳翔城西的一座占地甚廣的大宅正廳中,三個年齡不一,但相貌又幾分相似的中年、青年正在廳中坐著。容貌很是普通,但臉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被毆打過的瘀痕,當然他們就是韓岡的三位便宜表兄弟,馮從禮,馮從孝,馮從仁。現在他們的臉上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

老成持重的馮從禮搖頭歎著:“想不到李家的小子這麼就被放出來了。竟然請了縣裡的慕容主簿做中人,在陳通判那裡說幾句好話就放了人。這下事情可不好辦了。”

馮從仁年輕一些,脾氣也略顯急躁,他叫道:“我們又沒錯,都是那個賤婢做下的事。她要不是老想著把家產多摟給老四,好好的生意不做,誰會做這等事!?就算那姓韓的是官人又如何,俺們可是真的被打了。”

“那赤佬打上門來,我們連還手都沒有,怎麼也不理虧!”馮從孝也是憋氣,誰能想到那女人的娘家,會突然冒出個做官的外甥來。聽說還很有名氣,做下了不少大事,心狠手辣得狠。不過他說對上李信的時候沒有還手,也是往自家臉上貼金,當時十幾個家丁一齊上,都被一個人打得落花流水,若不是他下手輕,可不只是這點皮肉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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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25 23:57:40

第一十八章 棄財從義何需名(中)

“就是那個韓岡手段太狠,秦州有名的陳押司就是惹了他,才全家死得連個承香火的都不剩。就怕他今次來鳳翔,不光是為了把保李家小子保出來。”馮從禮想起這兩天打聽到的傳言,心中有些發毛。而他的兩個兄弟聽到這話,臉色也變得發白起來。

前幾個月他們雖然連續收到秦州的幾封來信,說是那女人的姨侄受薦為官,但當時馮家三子都沒放在心上。又不是本州的官,而且也不是有出身的進士,以馮家的豪富,根本不需放在眼裡。

當前段時間他們為老子辦喪事的時候,那女人的哥哥打上門來,不知底細的三人毫不猶豫地就命人動了手,把他強丟了出去;前兩天,那女人的侄兒又打上門來,吃了大虧後,三人又厚禮請動了州裡的劉節推下狠手。但事後為了保險起見,他們又稍稍打聽了一下兩人滿口說著的韓岡的事蹟。這一打聽,三人頓時心都涼了。

橫渠先生的嫡傳弟子,把赫赫有名的陳押司家滅了滿門,還沒當官時就跟一路都鈐轄放對,等得了天子親下特旨贈官,就幫著他的舉主把那位都鈐轄氣得中風,並一股腦地連同經略相公和兵馬副總管兩位重臣都趕走了。而且他還說服了桀驁不馴的蕃部,幫著打贏了一場戰果輝煌的勝仗,韓岡的一樁樁事蹟,還有他的手段,成功的讓馮家三兄弟一起都陷入了冰窟裡去。

馮從禮唉聲歎氣半天,終於覺得在這樣歎氣下去實在於事無補,站起來對兩個弟弟道,“在這裡歎氣也沒辦法,先去見一下劉節推,再請他幫個忙吧。”

“劉節推的價碼太高了,上一次只是對付一個赤佬就要去了八十貫的財帛。現在要跟韓岡對上,沒個上千貫下不來。”馮從孝抱怨著。

馮從仁也心疼著錢,提議道:“不如去跟韓岡說些好話如何,冤家宜解不宜結……”

馮從孝立刻搖頭道:“那女人夜裡突然病死了,老四要不是懷疑她被下了毒,如何會離家……”

馮從仁叫了起來:“明明是她守著爹的時候突然就倒下去了,怎麼給她下毒?”

“你以為韓岡會信哪一邊?!”

馮從禮開口道:“就算韓岡不懷疑此事,單是我們將她劃出族譜,就已經把李家得罪狠了。這事怎麼也不可能挽回。”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後一起歎道:“還是去找劉節推。”

一個時辰後,鳳翔軍節度推官劉德在自己的官廳中,訓著只用半邊屁股沾著交椅,斜簽著坐下的馮從禮:“你們擔心什麼?!那李信本官打也打了,關也關了,還想要本官判他個流放不成?他是自首,不論何罪,就當先減二等論處。你那些隨從又沒個輕重傷,不過是皮肉吃痛而已。怎麼判他重罪?要怪就怪你們挨打時不受點重傷!”

劉崍對馮從禮擦了傷藥的臉視而不見,說得又是跟他現在的請托毫不相關的事,但馮從禮並不敢反駁。

“小人哪裡敢怨節推,只是害怕李忠得了他家外甥的助力,再來小人家裡糾纏。還請節推能看在小人一向恭謹的分上,稍稍看顧一二。”他恭恭敬敬地遞上了張禮單,擔驚受怕的模樣,唯恐劉崍不肯收下。

劉崍看都沒看就把禮單收進了袖中,現在馮家有求於他,諒他們也不敢少給。收了好處,他的臉上就多了一點笑模樣,提點了馮從禮一句:“你們可以放心,韓岡是秦州的官,跟鳳翔府毫無瓜葛,他若是在府中肆意妄為,李大府不會饒了他。”

說罷,他也不多說什麼廢話,直接點了湯,馮從禮見了,連忙識趣地告辭出來。走出衙門,面對迎上來的兩個弟弟,馮從禮狠狠獰笑了兩聲,為自己壯著膽,“不用擔心,劉推官說了,有李大府鎮著,韓家小兒不敢鬧大。”

……

當韓岡跟著李信,在慕容武的陪同下,走進李家小院的時候,他已經換上了一身青色的官服。

他和慕容武騎著馬過來,馬蹄聲敲打著小巷中的石板路,讓不少鄰居沖著李家張望。而兩人身上的官袍,則讓這些看客變得老實起來,不敢跟著上門來打探八卦消息。

一進裡屋,韓岡就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正躺在床上,他長得跟李信很像,就是被單下的身軀顯得有些瘦削,在他臉上看不到傷痕,只是蠟黃蠟黃的,透著濃重的病容。而在他床邊,站著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讓韓岡為之一驚,正是他當日在三陽寨看到的那一個馮從義。

李信見到老子,先搶上去在床邊跪下,難得的開口多說了幾個字:“爹,你看誰來了!”

李忠看著被關入大獄的兒子,現在站在自己的面前,已是驚喜萬分。聽了兒子的話,將視線後移,兩件青色的官袍頓時映入他的眼中。李忠心中一驚,便要起身拜見。只是他看著站在前面的那個年輕得有些過分的官人,動作卻停了。雖然他不認識,卻莫名的感到親切。

“可是三哥兒?”李忠抬起昏黃的老眼,顫聲問著。

韓岡應聲跟著跪下行禮:“韓岡拜見舅舅。”

李忠見著韓岡在床邊下跪,連忙坐了起來。先讓兒子將韓岡扶起,又看著韓岡身上厚重的青色。不禁熱淚盈眶,花白的鬍子直抖著:“三姐生了個好兒子啊!”

“表兄在張老鈐轄帳下也不差,很快就能得官了。”韓岡為李信說了句好話,側過身子,將慕容武讓出來,“這是縣中的慕容主簿,也是甥男同在橫渠門下的師兄,最是親近不過。今次表兄能得脫牢獄,還是多虧了慕容主簿相助,將甥男引見給府裡的陳通判。”

李忠當即在李信的攙扶下,起身向慕容武道謝,“小老兒多謝主簿看顧。”

“李老丈哪裡得話,我與玉昆是極親近的同門兄弟,玉昆既然有事相求,我怎麼也不能袖手旁觀。”

看到兒子、外甥都在眼前,李忠精神頓時好了不少,他也是在馮家被欺負狠了,回來後才病倒的。現在情勢扭轉,靠著外甥又搭上了縣裡的主簿、府裡的通判,他父子兩人在馮家受得氣,也能報上一報了。

韓岡這時將視線轉到馮從義身上:“這位可是從義表弟。”

馮從義這時也認出了在三陽寨中幫了他一把的官人,見韓岡問過來,也忙跪下問好:“從義拜見三表哥。”

韓岡將他扶起,感慨道:“當日在三陽寨,陰差陽錯沒能相認,今天終於見到了。”

慕容武說了幾句就告辭了。人家親戚相見,肯定有些話要私下裡說,自己還站在屋中,那就是沒眼色了。韓岡將他送出門外,卻是約好今夜找間酒樓擺酒,並要把陳通判一起請來,洗洗李信身上的晦氣,也要順便謝兩人相助之德。

韓岡回到屋中,不再多說廢話,向馮從義問起事情的來龍去脈。尤其是四姨的身份不確認清楚,他也不好決定手段。

韓岡相問,馮從義和李忠便把事情一樁樁地說給他聽。

韓岡的四姨少時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這跟容貌普通的韓阿李的完全相反,故而引了不少人家來求親,其中便包括喪妻不久的馮德坤。而當年韓岡的外公手頭拮據,看上了馮家的聘禮,所以將她嫁給了年紀大了二十多歲的馮德坤——的確是出嫁,而不是送女作妾。

但可能是因為對婚事不滿,韓岡的四姨跟家中便有了點隔閡,也只是在十年前韓岡的外公過世的時候,才跟家裡人見了一面——這一點是韓岡猜得。

“娘是明媒正娶嫁進了馮家,又生了小弟。但三個哥哥因為家財少分了一份,一直都跟娘過不去,幾個嫂子也是。娘去年突然病死,也說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腳。沒了娘護持,爹又是躺在床上,不能自理,小弟知道在家裡站不住腳,便出來跟人做個買賣。誰想到小弟一走,他們就買通了族裡的人,騙過了爹爹,將娘的名字從族譜裡劃去了,靈位也不給放進祠堂,還暗裡傳言,說小弟不是馮家的人。甚至辦娘喪事的時候,他們也不通知舅舅,二姨、三姨,卻騙小弟說已經都通知到了,但都不肯過來。”馮從義說著,恨得咬牙切齒。

他跟李忠相認,還是前些日子,聽到其父病死,趕回來奔喪時,看到了李忠跟三個兄長起了衝突,才知道他被騙了。

“四姐在家中年紀最小,沒想到卻第一個走,連個終都沒能給她送上。”李忠歎著氣,眼角處有著淚光。

陪著舅舅歎息了一陣,韓岡問著馮從義:“馮家的家產,你是不是要爭上一爭。”

馮從義小心地看了幾眼韓岡的臉色,最後搖頭道:“小弟不想跟幾個哥哥相爭。只想為娘親昭雪冤情,恢復娘親在馮家的身份。”

“孝悌二字你能記在心上是好事。若你只想著家產,而罔顧四姨的冤情,我倒是要失望了。”韓岡很滿意馮從義的回答。

子不言父過,依儒家綱常,就算長輩有錯,可以勸諫,但不能跟他們明著吵鬧,尤其是鬧上衙門,更是不該。要是做兒女的控告父母,依律可以直接斬了。跟兄長鬧著家產,雖然如今也是常見的事,但遇上愛較真的官員,也少不得一頓好打。而現在馮家有錢收買官員,尤其是那個劉節推,真鬧起來時,他可就是有藉口了。

而韓岡本人是儒門弟子,當以敦厚風俗為己任,攛掇他人挑戰綱常日後卻是要被人罵的。大事上,把擋在道前的規矩一腳踢開,那是勇於任事,不拘泥於小節。而這些家常小事上,卻是不能不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

不過馮從義的幾個哥哥他也不可能放過,“毆傷舅舅的事不能放過,還有表哥的事,都要跟他們算清楚。另外,四姨的死,則更是要他們給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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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25 23:58:53

第一十八章 棄財從義何需名(下)

向舅父、表弟問明瞭一切,心中盤算得定,當天午後,韓岡便親筆寫了訴狀,又親自遞交進府衙之中。看著接過訴狀的衙役為他身上的官服嚇得慌慌張張地跑進府衙內,韓岡笑了笑,轉身回去等消息了。

李譯已經年過花甲,在鳳翔府知府的位置上也做了三年的時間。而從考上進士時算起,到現在以從四品諫議大夫的本官知鳳翔府,他沈浮宦海有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時間,消磨了他年輕時的雄心壯志,也消磨去了他的精力。

最近李譯身體有些不適,不想理事,將府中的事務都推給下面的屬官,而推不掉的則交給養在家裡的清客們,自己則可落得清閒。雖然他這麼在想,但事情總會推到身上。

“諫議。”李譯的一名親信清客叫著李譯的官名,走進書房中,“現有試銜知萊州錄事參軍、管勾秦鳳緣邊安撫司機宜等事、韓岡一人,攜表弟馮從義,舅父李忠,表兄李信,共訴馮從義之兄馮從禮等三人,懇請根究……”

“韓岡?”

李譯念著這個陌生而又耳熟的名字,打斷了清客的話。雖然近來他身體有恙,無心管事,但韓岡的名字還是聽說過的,前日招待王中正,這個名字,在宴席上就聽了好幾次。

“他一個好好的官人遞什麼訴狀,有事不能上門說?”李譯聽著心裡就有了點火氣,也有些疑惑,伸手要過韓岡親筆寫就的訴狀,前後用眼一掃,面色便陰沈了下去,“遞訴狀還把官身寫在上面,這算什麼,要仗著官職讓本府去判馮家有罪?!”

清客見著李譯動怒,便忙提議道:“諫議,要不要先晾上兩天,韓岡有官在身,待不了多久。”

李譯又看了訴狀幾眼,搖著頭:“這個案子沒法拖,控告的罪名實在太重了——竟然是弑母!可能韓岡是故意這麼寫,逼本官明天就開審。”他抬手將訴狀丟到一邊,咂了一下嘴,神色不渝,“這個灌園小兒,把鳳翔當成秦州了。”

“這裡是鳳翔!不是秦州!”陳通判此時在拍著桌子,怒容滿面:“韓玉昆是不是在秦州做得久了,性子怎的如此跋扈。這是明著欺上門啊,大府那裡心中能痛快得了?私下裡說說,我這邊直接就幫他把事情給辦了。拿弑母這麼大的罪名能嚇唬得了誰?反把事情給弄糟了!”

他對著站在面前的慕容武瞪眼道:“韓玉昆這麼做是要惹眾怒的,現在讓本官怎麼幫他?”

慕容武心中也在埋怨韓岡,太過年輕氣盛,也不先打個招呼就把訴狀遞了上去,劉節推那裡可能要笑得合不攏嘴了。

劉節推現在在馮氏三兄弟面前冷笑著:“爾等何須再憂心,韓岡這是自找苦吃。以為扳倒李師中那三個就能在鳳翔府橫行了?他這份訴狀一遞上來,鳳翔府裡想給他好看的,現在可不止本官一個。”

劉節推得意地用手指敲著桌面,嗒嗒嗒嗒的聲響,卻是按著《好事近》的節拍,“韓岡名氣夠大,但終不過一個入官才半年的小子,這場面上規矩,當是要好好給他指點一番。”

……

因為韓岡以自己的官員身份,向鳳翔府衙遞上訴狀,為他的四姨喊冤。且在訴狀中,又指出馮李氏暴斃之事甚為可疑。故而知府李譯不得不親自來審此案,並拉了府裡的通判和節推二人過來,一同參審。

畢竟如果訴狀中言皆為實據的話,絕對是鳳翔府近年來穩穩排在第一位的重案,讓李譯不能不慎重。單是殺母一條,馮家三子不管是哪個涉案,最後的結果都少不了被千刀萬剮——此乃十惡不赦的重罪。

刑部、禦史台、大理寺這三家與刑名有關的三法司同審一案,俗稱為三堂會審。而今天一案,是知府、通判和節度推官同審,也可以說是小三堂了。

原告、被告都被帶到了堂上。一眾衙役手持上紅下黑的水火棍,分東西站定。正中央,馮家四兄弟,還有李忠、李信父子都老老實實地站著,兩邊互相交換著帶著恨意的眼神,而韓岡有個官身,得了張杌子大模大樣地坐下。

很快,陪審的陳通判和劉節推也都到了。陳通判看了站起來行禮的韓岡一眼,搖了搖頭,暗暗歎了口氣。在他看來韓岡的做法是在犯了大忌,擺出這副蠻橫的模樣,穿著官袍坐在堂上,而且親自寫訴狀遞訴狀,這等於是明著以他的身份來干擾斷案,看到他這麼做的鳳翔官員,幾乎都起了同仇敵愾的心理。

劉節推則是在冷笑著,也不跟韓岡見禮。走到李信身邊:“李信,你打傷了馮家十幾人,現在卻大模大樣地站在堂上。不知為國殺賊,卻來毆傷良民,你可知愧!”

韓岡立刻在旁為李信辯解起來,“馮從禮三兄弟毆傷舍舅,致使其臥病不起。舍表兄子報父仇,乃是孝行;事後自首,甘受國法,也是敢作敢當。而馮家三兄弟所作所為,卻是與舍表兄差得甚遠。還請節推明察。”

“韓撫勾……不,現在應該是韓機宜了。”劉節推說起韓岡的官名時,充滿了諷刺,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劉節推在鳳翔的口碑還算不錯,昨日錢拿到手,現在就不顧形象地跟韓岡頂起牛來,“機宜方才說了這麼多,怕還是為了爭奪馮家家產吧!”

“節推誤會了。”韓岡雖然語氣謙和,但話中卻絕不退讓,“以弟訟兄,有違綱常之道。若舍表弟是為了財帛之物,而要上遞訴狀,韓岡第一個不會饒他。不過舍表弟是為母正名申冤,此是純孝之事,在下哪有坐視不理的道理?”

韓岡無意替馮從義爭奪家產,這等事費時費力,還不一定能成功。幸好馮從義也會看人臉色,沒讓他費心去想推脫之詞。

表弟如此知情識趣,韓岡很是滿意,前面因為二姨家的兩個渾小子而對姨母家的兒子歧視起來的看法,也改變了少許。恰巧他現在身邊缺個能辦事、懂貨殖的人手,他這表弟自幼錦衣玉食,卻在被趕出家門後,還能活得順順當當,看起來就是個不錯的人選——若是馮從義成了富家翁,驅動他反而難了。

不過為了讓馮從義歸心,又要安慰吃了虧的舅舅,更重要的是,他回去後還要跟老娘交差,韓岡現在就不得不賣些力氣,費點口舌。

他指著馮從禮三兄弟厲聲道:“先姨母故後,在下表弟馮從義便被趕出家門,其中最為得利的便是此三人。且這三人為了能掩人耳目,又詭言先姨母並非正妻,買通族中,使先姨母受辱于九泉之下。就算這官司要打上個十年二十年,韓岡和舍表弟也要為先姨母申冤!”

韓岡的話擲地有聲,正氣凜然,李忠、李信還有馮從義連連點頭,馮從禮三兄弟臉色發白,嘴唇動著,像是要反駁。可聽到這番話的一眾官吏,眼神卻頓時就變了。

韓岡只說要為他姨母洗雪冤情,寧可把官司打個二三十年,而不是直說要討個公道——這番話本身就有問題。他都穿公服上堂了,看上去就是要逼著儘快結案的模樣,怎麼會又說二三十年的話來?

不過聯想到馮從義前面所說的不要家產,眾人的眼睛一下都亮了起來。都是官場中打過多少滾的,韓岡話中的隱義,很快就都想了個通透。

再看韓岡時,他們的心境就跟方才截然不同。眼前的這位身穿綠袍的韓機宜哪裡是不通人情、只知耍橫的秦州蠻子,分明是個大吉大利、仗義疏財的送財童子。

韓岡視線掃過廳中的官吏們一對對灼灼發亮的眼睛,以及還沒有反應過來的馮家兄弟,李氏父子,心中冷笑連連。

這就是他的本意,官司不是要贏,只是要人傾家蕩產。反正這些家資,自家表弟都不要了,乾脆全都送人。

在鳳翔官場留個好人緣,讓舅舅表哥舒一下心頭怨,在老娘面前好也交差。而馮從義那邊,他雖然說著不想要家產,但看到三個哥哥能分享萬貫家財,心裡肯定是堵得慌,而韓岡能把他們都變成同樣窮光蛋,馮從義也是樂意——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

至於這個盤算能不能成功,韓岡根本都不會去擔心。

貪官汙吏是什麼德性,他最清楚不過。鵪鶉嗉裡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這是毫不誇張的說法。一樁案子,不把原告被告吃個乾淨,他們是不會放人的。所以百姓畏懼訴訟,怕進衙門,原因就在這裡。

而韓岡既然把話放在這邊了,明擺著要把馮家的家產送上去,接下來該怎麼做,在場的官吏們當然不會不知——尤其是衙門中的胥吏,他們要拖延案件的審判,五花八門的手段可是應有盡有。

現在就看馮家有多少錢來買通打點。如果韓岡硬是要求官司得勝,還會有人說他是倚權勢欺人,但要將案子拖個十年二十年,斷不出個結果來,卻是輕而易舉,而且經手的官吏必然樂意——其實以謀殺至親這個罪名,最多三五年,就足以讓馮家成為窮光蛋。

到時官司的勝負與否,韓岡無論現在和未來都不會在意……他看著廳中一群眼底都閃起幽幽綠光的豺狼虎豹,還有正從堂後蹣跚而出的知府李譯,低下頭去咧嘴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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