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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14:46

第一十九章 虎狼終至風聲起(上)

慷慨的最高境界是慷他人之慨,韓岡兩句話就把馮家的家產全都送了出去。前面韓岡的確在訴狀上署了官名,此時又穿著公服站在堂上,擺出一副強龍過境的樣子,讓鳳翔府的官員都想給他點顏色看看。但那不過賭口氣而已,現在韓岡一塊大餅送上來,又有哪個還會把氣堵在胸口?皆在心中暗贊韓岡識作。連原本收了馮家兄弟賄賂,而跟韓岡過不去的劉節推,也是遲疑了起來。不再抬杠,跟著就趁李譯上堂,就轉身返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當天的會審很快就結束了。知府李譯本就是身體不適,勉強支撐著出來了,雖然看著韓岡身上的青色官袍覺得紮眼睛,卻也只說了兩句就匆匆退了堂回去將息。而陪審的陳、劉則對案情皆是不置可否,也跟著起身。“三堂會審”的大陣仗,才開個頭,就偃旗息鼓,暫待後續。

馮家三兄弟見狀,便是冷笑一聲。在他們看來,韓岡靠親筆寫的訴狀辛辛苦苦拉起的陣仗就這麼沒了,根本就是大敗虧輸。下次開審,他難道還能再穿官袍上陣?真的如此,幾次下來,他就要成官場上的笑話了。而且開審一次,就要上下打點一番,比起身家來,他們三人可比老四強得多。

馮從禮、馮從孝嘿嘿冷笑著舉步就走,而馮從仁卻面朝著馮從義,眼睛則斜睨著韓岡,嘲笑著:“如何?!有本事再來下一次。”

李忠和馮從義的臉色頓時就陰沈了下去,李信拳頭一攥,將視線轉向韓岡,卻發現自己的表弟正淡然而笑,眼神卻仿佛是從高處投下,看著腳底下的一場鬧劇。

馮從仁見韓岡幾人都沒有反應,心中大暢。像是打贏一場戰鬥,大笑著轉身跟著兩個哥哥出門,好轉回去找劉節推道謝。但幾個衙役卻在大堂門口處橫著攔了過來,領頭一位班頭謙卑地笑道:“大府尚未定案,三位員外怎麼能走呢?”

“什麼?!”馮家三子登時又驚又怒。

“三位還問‘什麼’?”班頭假笑著,臉唰的一下板起,森然說道:“三位可是弑母之罪啊!不待確認無罪,誰敢放你們離開?!”

班頭說著便使了個眼色,便立刻有六名公人從身側左右各自架住了馮從禮三人。他們臉色開始泛青,驚望向韓岡,那唇角邊的淺淺笑意,落入馮家三子眼中時已是猙獰無比。直到此時他們方才恍然大悟,領會了韓岡的險惡用心。

大聲高喊著冤枉,馮從孝用力掙脫了押著他的兩名衙役,連滾帶爬地向快要走出門的劉節推那裡跑過去。不過砰砰兩聲響,兩名衙役手上的水火棍呼嘯著揮下。被包了鐵皮的棍頭敲到了小腿,馮家老二慘叫聲起,滾倒在地上。接著就跟他兄弟一樣,被橫拖豎拽地硬扯了出去。而他們所仰仗的劉節推,卻眼皮也不抬的小聲地跟陳通判說些什麼,一起從堂後小門離開,好像什麼也沒看到。

見到了鬧劇的主角們終於退場,韓岡這才收起臉上的笑意,領著自家猶在雲裡霧裡的舅舅和表兄弟回身欲出。堂中剩下的公人都是向他欠了欠身,表示自己恭敬。

財帛動人心,馮家的家產已經讓鳳翔府城中的大小官吏垂涎了許久,前日馮家老員外病死後,三兄弟沒有爭奪家產,讓他們失望至極。而韓岡此時卻帶著失蹤已久的馮家老四出現,先給三人栽了個弑母的罪名不提,還明著說要把官司磨個二三十年,等於是把馮家的家產雙手奉上。雖然在這其中他們這些衙役拿不到大頭,可各自少說也能分潤個十幾二十貫。

韓岡四人步出大堂,馮從禮三人的喊冤聲尤遠遠地傳入耳中。今天的事峰迴路轉,李忠只道是韓岡的訴狀起了作用,心中解氣得很,大贊著韓岡:“還是三哥兒有能耐,一封訴狀就把那三個畜生送進了大獄。”

“哪有這麼簡單!”韓岡微笑著轉過頭看向馮從義。他的表弟正望著馮家三子被拉走的方向。

“擔心他們在獄中會吃苦頭?”韓岡問著。

“不擔心。”馮從義收回視線,搖頭道:“不把三位哥哥的身家全數榨出來,他們都會被好吃好睡地養在大獄裡的。”

韓岡笑容變得更明顯了一些,他這個表弟也算聰明了,至少看出了後續……就是不知看沒看出自己到底是用什麼手段才打動了這些貪官汙吏。不過堂外卻是有人看得清楚明白。

慕容武就迎在門外,他的長興縣主簿的身份,讓他進不了審案時的府衙大堂。一直等到韓岡出來,他才忙上前,笑道:“一直都聽說玉昆你在秦州,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只是口耳相傳,心中猶有猶疑。只是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

“思文兄謬贊了。些許小事,舉手之功。”韓岡顯得很平淡,他去京中的時候,連國家大事、朝廷新政都摻和了一腳,現在用上手段對付起三個土財主,哪有不手到擒來的?他又向慕容武道歉,“昨日從舍舅和表弟處驚聞先姨母之事的來龍去脈,便當即寫了訴狀。本是想過向思文兄求助的,後來小弟轉念一想,馮從禮三人不過是些個土豪劣紳,手到擒來之輩,何須興師動眾?便不敢驚擾到思文兄和陳通判。”

慕容武湊過來,壓低聲音笑道:“也就是玉昆你才能舉重若輕,換做是他人如此行事,怕是要吃個大虧。馮家可是送了劉節推整整兩箱好處,少說也有千貫。”

韓岡但笑而已,卻不接話。

“好了,”慕容武見韓岡不打算再提這個話題,便轉過話頭,問道:“不知玉昆接下來行止如何?”

“該回秦州了。這裡有舅舅在盯著,下次再審此案,也不需小弟再趕來鳳翔。”韓岡說著,回頭看了看馮從義,這位小表弟識趣,離得遠遠的。韓岡會心一笑,也壓低聲音對慕容武說道:“先姨母的墳塋還請思文兄多多看顧,開棺驗屍時,望能保證骨殖不被毀損。”

“玉昆放心,愚兄理會得!”慕容武猛點著頭。

百善孝為首,開棺不是一件小事,做得岔了,做兒女的就要被指脊樑骨。有時父母的死明明有冤情,但子女為了不驚擾到父母遺骸的安寧和完整,往往會拒絕官府開棺驗屍。雖然這種做法在韓岡看來很可笑,但卻是儒家社會的現實。

不過今次為了證明韓岡訴狀上的言辭,韓岡四姨的棺槨肯定是要被打開的——韓岡並沒有主動撤訴的打算——這時若無人關照,一點陪葬品怕是都要被擄走,連屍體說不得都要受辱。

慕容武停了一下,卻又笑道:“大府如今身體有恙,甚少理事。無論今後知府之位是換人還是延任,今次一案,少不得先拖個半年下去。”

聽到慕容武這麼說,韓岡算是放心了,能有點時間緩衝是最好。等他把馮從義弄到秦州去幫自己把攤子做起來,再有這個消息傳來,不然說不定會因為此時,心裡會有些芥蒂。而他娘韓阿李那裡,也要先打些預防針。

當天韓岡做東,在鳳翔府的一家有名的酒樓上置辦了酒席,請了陳通判和慕容武入宴,表示一下感激之情。韓岡行事的老練讓陳通判感到驚歎,昨天夜中還生著韓岡的氣,今天收到邀請,便應承了下來。

幾人喝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韓岡帶著李信和馮從義一起返回了秦州——慕容武已經說過,此案半年內開審的幾率又不大,馮從義當然要投奔韓岡,以便大樹底下好乘涼。李忠雖然也想去見一見自家的三妹,但原告的幾人不能都一股腦跑到外地去,他必須盯著案子,也只好作罷。

回到秦州,韓岡帶著馮從義,到了自家拜見爹娘。聽說了四妹的冤死,韓阿李跟馮從義抱頭痛哭了一場。哭完後,韓阿李對兒子道:“三哥,你四姨就剩這一個獨苗了,你自己看該怎麼做吧!”

“表弟不是讀書做官的料。”韓岡說得堅定。他在路上跟馮從義談了許多話,算是瞭解了他究竟是有著哪一方面的擅長,而結果,讓他喜出望外,“不過在貨殖之術上,表弟倒是家學淵源。”

次日,韓岡回去見了王韶、高遵裕。私下裡又跟王韶父子把自家的事說了一通,他們一同唏噓了一陣,又為韓岡的手段拍案叫絕。接下來,韓岡就為了這段時間丟下的工作忙碌著。

而過了幾日,王厚卻面色古怪地找了過來:“玉昆,鳳翔府出事了!”

韓岡心中一跳,急問道:“出了什麼事?!”

“鳳翔的李大府前幾日病死了。”王厚成功地詐了韓岡一下,覺得很有趣,便哈哈笑了起來,捧腹道,“玉昆你剛到鳳翔走了一圈,李大府就死了。下回你再往外州去,那裡的知州知府,都得要先念上一卷金剛經再說了。”

韓岡嗤之以鼻:“胡說!天天有人死,難道都跟我有關,閻羅王還有地藏王菩薩都沒這本事。”

王厚又道:“不過李大府死時,據說有群蝶起舞,卻是個祥瑞。”【注1】

“你真是閑得慌。”韓岡搖頭歎了口氣,又埋首於公案。

“等郭太尉來了就閑不了了。”

韓岡被王厚的話帶起來心思,眼望東方,“郭逵怎麼還不來?”

注1:張舜民《畫墁錄》:李譯諫議知鳳翔卒,有蝴蝶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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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16:39

第一十九章 虎狼終至風聲起(中)

郭逵還在京城。二十天之內,他已經四次被天子招入宮中問訊西北邊事,每一次都至少說上一個時辰。一般來說,入京覲見的守臣,通常是面聖一兩次就回去,而外放的官員陛辭,也不過是在朝會上叩謝天恩、說幾句有用沒用的話罷了。

而郭逵以地方守臣的身份三番五次入宮廷對,自趙頊登基以來,是從來沒有過的恩數。世人本以為他因為跟韓絳相爭,而被調離延州,是失了聖眷。可如今一看,天子對他的信任是依然不變。趕來登門拜訪的客人一波接著一波,熱鬧得就跟宰執家門一般。

不過郭逵卻有些不耐煩了,站在廳門外的臺階上,送走了今天不知第幾批客人。他就陰沈了臉進廳坐下,拿起手邊已經放冷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可涼茶還是壓不住心裡的煩躁,炎夏日落後的暑氣也是一直不停竄入廳中。

內外交加,郭逵煩躁不堪。轉過身,從身後婢女手上劈手奪過慢慢扇動著的絹扇,他就這麼攥著扇柄,自己嘩啦嘩啦用力地搖了起來。

郭逵向以知人明事著稱朝中,先見之明更是跟烏鴉嘴也差不多。他說韓琦行急進之策,命任福貿然出兵,是“地遠而食不繼,城大而兵不多,未見其利”,而後便有好水川之慘敗;他當著眾人的面,說葛懷敏為人“喜功徼幸,徒勇無謀”,“他日必敗朝廷事”,當時無人肯信,可轉過頭來,就是葛懷敏戰歿於定川寨。

所以趙頊的想法,以郭逵的眼光便看得很明白。這只不過是天子安撫重臣的做法罷了。他是現今外放武將中穩坐頭把交椅的重臣,又做過執政,不是等閒守臣可比。如今三衙中管軍的幾個太尉,論名位,也無不在他之下。他在延州起用燕達新敗黨項不久,便被韓絳逼離,天子對此當然要安撫一二。

不過天子多這個安撫,郭逵看得出裡面又是帶著一點小心思。他第一次第二次面聖還說了點正事,到了第三、第四次時,根本就是在武英殿陪著皇帝在擺弄沙盤軍棋。

雖然在沙盤上向天子解說自己過往的戰績,的確是件光彩的事,可天子如此做,卻多半是在擔心自己到了秦州後賭氣,另一方面,應當也是想給籌備緣邊安撫司的王韶留一點應手的時間。

如果天子所為,不是有人在後面給他支了招,就代表年輕的皇帝陛下在坐上龍庭幾年後,歷練出了足夠的城府和心機——兩種情況都一樣糟,這代表在天子心目中,他郭逵是個不能容人、心胸狹隘之輩。

郭逵越是這麼想著,心中的煩躁就越盛。他現在已經是秦州知州,王韶就是他的屬下,王韶聽他的是理所應當。只要王韶肯遵從他的命令,他郭逵又怎會與其為難。可天子卻偏偏不放心,硬是要留著他,為王韶讓出路來。

即是如此,那還不如讓王韶做這個知州,他去當緣邊安撫!

郭逵手上的扇子越扇越快,帶起的呼呼風聲就像是他心裡的怒意在燃燒,絹扇扇面上繡著的圖案模糊了起來。當郭逵的兒子郭忠孝進來的時候,就看見他父親手上的扇子啪的一聲響,竹枝扇柄斷了,扇面一下飛了出去,落到了郭忠孝的腳邊。

郭忠孝輕輕歎了口氣,俯身拾起扇面。郭逵這樣的情緒他也不是第一次見了。

他的父親,精于兵事,尤擅陣法,知人知兵之名,亦傳與當世,斷人成敗如燭照龜蔔,百無一錯,且善撫士卒,深得軍心。但在世人的評價中,可沒有一條說他易於相處。

相反的,郭逵為人峻急,性格剛毅,甚至近於剛愎。一直以來都仗著眼光精準,行事少有錯漏,很少採納他人之言。而且隨著地位日升,他獨斷獨行的作風越發的強硬,根本容不得有人說二話。

他在延州統管鄜延軍事,便把跟他性格相似的種諤踢到了一邊站著,自己直接控制進築橫山的戰略。而當韓絳以樞密副使的身份擔任陝西宣撫使,就變成了一山難容二虎的局面。若是他在韓絳面前能稍稍退讓,也不至於被趕出延州。

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郭忠孝也不指望自己的父親在現在這個年紀,還能把一貫以來的行事作風給改了。

“大人,孩兒回來了。”郭忠孝在郭逵身邊斂手行禮。

“回來了……”郭逵把禿禿的一節扇柄丟到了腳下,問道:“李師中的那個幕僚怎麼說?”他在家中亦如嚴君,對待兒子,就像對待手下的官兵一般,說話直截了當。

向寶此時身在京中,竇舜卿此時身在京中,給李師中打前站的家人也剛剛入了東京城。就像天子要向每一個詣闕的守臣詢問地方上的大小事務一樣,既然就要成為秦州的主事者,郭逵沒有理由不跟他們詢問一下秦州的內情。而郭忠孝今天宴請的姚飛,便是李師中手下最得力的幕僚。

郭忠孝道:“姚飛說的跟竇舜卿、向寶沒有什麼區別。但言王韶奸狡,而他手下的韓岡尤甚一籌,若要對付王韶,最好先剪除其羽翼。”

“哼!”郭逵冷笑一聲:“這是李師中要姚飛代他說的話。是要我替他報仇吧?被屬官灰頭土臉地趕出了秦州,虧他還有臉來求人!”

郭逵在兒子面前沒有掩飾他對李師中的不屑,郭忠孝心中有些驚異,“難道大人想聽的不是這些?”

郭逵冷聲道:“我想聽的是秦州內外諸事,能派得上用場的消息,不是李師中、竇舜卿、向寶他們對王韶的怨恨。如果王韶老實聽話,為父何苦要與他為難?如果王韶想跟為父打擂臺,我自有手段對付他,又何須用一群喪家犬出的餿主意!”

“那韓岡呢,”郭忠孝又問著,“他是王韶帳下鷹爪,可是出了不少主意……”

“韓岡奇才!”郭逵打斷了兒子的話,而他對韓岡的評價更是讓兒子驚訝不已,“光是在軍中設療養院一事的功績,韓岡就是轉官都夠資格的。受傷後能及時康復,少了後顧之憂的士卒,可比一群膽怯之輩有用得多。他若是在我帳下,為父怎麼也要把他頂到京官的位置上。為父到秦州後主持拓邊河湟,動起刀兵來,也少不得要用得到他。”

郭忠孝眨著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父親。自他記事以來,幾乎沒有從郭逵嘴裡聽到如此盛讚一個年輕人的話語。就連自己,讀書讀得好,被西席先生贊了,換來的,也不過是郭逵的頭點上一點。郭忠孝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一點嫉妒之心油然而生。

兒子嫉恨上了韓岡,而郭逵卻還在大贊著他:“而且韓岡還造出了軍棋、沙盤,用之推演過往戰事,或是排兵佈陣,可比起紙上談兵要直觀得多。常人能作出其中一項,已足以留名後世,他卻輕輕鬆松地就拿出了兩項、三項。”

赫赫有名的郭太尉在兒子面前,搖著頭感歎著,“韓岡之才,在年輕一輩中少有人能及。能孤身夜入虜帳,說服俞龍珂,更是智勇雙全的豪舉,不比為父當年孤身入保州,說服叛軍出降稍差。李師中那三人只看到了韓岡的心機智計,卻沒看到他真正的大智慧。”

郭逵對韓岡到所作所為嘖嘖稱歎。作為知兵知人的名將,他對韓岡自入官以來的功績,感受到的震撼可比那些文官要強出百倍。無論是讓傷兵死亡率降到一成以下的療養院,還是讓天子——甚至還有他本人——都差點沈迷進去沙盤軍棋,都是在軍事上有著難以估量的作用——比起斬首個千兒八百,要強得不啻十倍、百倍。

而且韓岡還深得聖眷。在郭逵四次於崇政殿中面聖廷對的過程中,天子提到韓岡這個名字至少十幾回,而在其中兩次被帶到武英殿偏殿沙盤模型時,提到的次數就更多了。

郭逵並不打算要跟韓岡過不去,相反的,更想好好地提拔他:“如此人才當為我所用,而不是把他當作王韶的羽翼個剪除了。”

王韶在秦州沈寂一年多,自從把韓岡延攬入帳下後,便一鳴驚人,接連兩次大捷不說,還把秦州軍中三位主官一起趕了出來。雖然李師中他們的調離,本質上體現的是天子的傾向,但能讓天子作出決斷,王韶……也許是隱在他身後的韓岡……在其中費了不少力氣。

而他本人之所以會從延州任上被調去秦州,就是天子在他和陝西宣撫韓絳之間,選擇了從沒有帶過兵的韓子華,讓他主持橫山戰略。韓絳立功心切,他所倚重的種諤也是個貪功之輩,他們的想法,跟自己實行的戰略完全相悖。

而眼下的,正在秦州施行的河湟開邊,其中的各項策略,都是郭逵能認同的。既然如此,他也想著從中插上一腳……不,是全面掌控大局。

天子不是喜歡開疆辟土嗎?

王韶能做到的,他郭逵一樣能做到,而且可以做得更好……因為他是郭逵!

兩天后,郭逵第五次入宮面聖,完成了他的陛辭,終於踏上前往秦州的道路,而與他同行的,還有帶著聖旨和十幾車賞賜,去秦州為古渭大捷頒發封賞的天使——並不是前次頒詔的王中正,而是另外一人——李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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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17:26

第一十九章 虎狼終至風聲起(下)

七月流火。

七夕節過後,別名大火的亮星心宿二開始向西移動,應和著出自詩經中的這一句,昭告著秋天的到來。

“不過……”韓岡抬起頭,就算隔著濃密的樹蔭,炎炎烈日的熱力只剩斑駁的光影,可照在身上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得到。藍色的天空被陽光映得發白,“白天是看不到星星的……”

“誰說白天看不到星星?”

來自身後的插話,讓韓岡笑了一笑:“當然,太白晝現的時候從來沒少過。”說著就轉回頭,就見著王厚幾步並作一步,追了上來,與他並肩往王韶的官廳走去。

“看玉昆今天又是春風滿面……”王厚看了看韓岡,便想開開他的玩笑。只是韓岡眼睛轉過來這麼一瞪,就讓王厚咳嗽一聲,正色道:“玉昆可是說岔了。十幾年前,出現在畢宿天關東南的那顆客星,時交五月,正是夏天的時候。可是連著在白日裡亮了二十多天!”

“是至和元年【西元1054年】的那一顆?”韓岡在前身的記憶中找到了答案,而在他自己從後世帶來回憶中,也同樣有著答案,“是蟹狀星雲的超新星。”

韓岡對天文學只是稍有瞭解,不過這已經足以讓他知道爆發在北宋,而在幾百年後變成蟹狀星雲的這顆最為有名的超新星。

“玉昆你還記得啊!”

“那時小弟才幾歲,怎麼可能記得?”韓岡搖了搖頭,“是後來聽說的。說是開國一百多年,沒有一顆客星能有這麼亮過,比太白星還要亮。”

“現在想想,至和元年好像也沒有出什麼大事。”

韓岡總覺得王厚的語氣中,好像隱隱有點遺憾。“客星、客星,既然是來做客的,那會跟主人家過不去?這恒星可沒有反客為主的說法。”

“反客為主……郭逵來了,肯定是能反客為主的。”王厚突然壓低了聲音:“郭逵乾脆別來算了!現在的李師中老實得很,日日待在後院裡,只每天早晚各出來一個時辰視事。”

“怎麼可能不來?!”韓岡搖頭失笑。

王厚對郭逵可是顧忌得要命,而他的擔心又不是毫無理由。天子對郭逵的評價是“淵謀秘略,悉中事機。有臣如此,朕無西顧之憂矣。”

以郭逵的身份,就是一具大佛,放在哪裡,哪裡就會被他鎮住。要想鬥贏他,至少也得是樞密副使韓絳那個等級。

不過正如王厚所說,要是過去的李師中能跟現在一樣老實,韓岡他們肯定巴不得他能留任。只可惜木已成舟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王韶的官廳前。

王韶的官廳中,再沒有了前些天的忙碌,廳內跑來跑去的胥吏,此時只剩兩三人還在王韶身邊服侍著。而因為一堆堆從架閣庫搬來的舊檔案,而一直都彌漫在廳中的灰塵,也被前兩天的雨後清風刮得一乾二淨。

秦州這邊該忙得都已經忙完了,古渭寨前兩天王韶韓岡他們也去過了一趟。現在高遵裕尚蹲在古渭寨中,他是緣邊安撫司同管勾,讓他先處理一下衙門中的事務。而王韶則在這裡收拾首尾。等著郭逵來後,也會搬去古渭。

韓岡、王厚跨過門檻,走進廳中。

王韶抬起頭:“玉昆,二哥,怎麼一起來了?”

“在外面碰上的。”王厚回了一句,跟著韓岡一起上前給王韶行禮。

韓岡直起腰後,道:“下官方才把秦州療養院的一應準備又查看了一遍,應該沒有問題了。等到郭太尉接任之後,請他把建造療養院的營盤劃過來,交給仇老郎中,下官就可以去古渭了。”

王韶點了點頭,韓岡能把他管的另外一攤子事未雨綢繆地提前辦好,這是最好不過。要是到了古渭,身邊沒了韓岡幫忙,有許多事都做不順暢。

“哦,對了。玉昆你看看這個。”王韶想起了什麼,遞過來一份公文。公文露出的背面是由白色綾花的綢絹製成。

韓岡心中一動,接過來打開,便露出了裡面的黃色紙面。

“果然是敇!”。

他再習慣性的看了一眼最後的印章和畫押,就看到了天子和政事堂大印,以及副相陳升之和以王安石為首的幾個參知政事的簽押。

有宰相執政簽押,並奏覆天子,而由中書門下頒佈的命令,就稱為敇。而敇書,通常都是寫在淺黃色的紙張上的。

不過敇書的質地倒沒什麼,關鍵是裡面的內容。韓岡一目十行,看完後便抬頭笑道:“終於來了。”

“是啊,”王韶也是輕鬆地笑道,“終於來了。”

這是韓岡前日攛掇王韶上的奏章的回覆。韓岡想給自家弄塊地皮,手上卻沒什麼錢財,便跟王韶和高遵裕商議過後,上了一份奏章,請求在古渭寨附近,劃出一片宜墾荒地,供給緣邊安撫司的官吏和古渭寨中駐軍的將校們。

“如果在古渭任職的官吏都不敢在當地置辦田產,怎麼能讓招募來的百姓安心屯墾”——韓岡想出的理由光明正大,現在提前請了上命,日後也不怕跟禦史打嘴仗。

同時,韓岡想要做買賣,讓馮從義出面賺錢來補貼家用,但他手上沒有本錢。幸好王韶有錢,他主管市易,手上有著數萬貫的本金——韓岡前次用度牒作為借款抵押的提議,現在朝中的回覆也出現在這份公文中,同樣得到了允許,三百份度牒,可以一半抵押給秦州、一半則抵押給陝西轉運司。

——所以韓岡便又攛掇王韶在奏章上建議,朝廷發給緣邊安撫司的市易本金,可以借貸給商人,用出息以佐軍需——這是慣例——並請求允許官吏親眷和門客借貸。不過他們借貸的利息要比普通百姓高上一成。

在外人看來,這是防止主持市易的官吏監守自盜的措施——因為基本上所有榷場的市易貸款,許多時候都是落到官員的親眷和門客手上——故而在這份敇書上,甚至還能看到隱隱的贊許。

韓岡其實也可以不多此一舉,私下裡讓馮從義從王韶那裡借錢就行了。不過那等做法,常見卻不合法。在朝中和秦州本地都始終有人用不善的目光,盯著緣邊安撫司的時候,卻不能這麼將把柄送給人拿著。韓岡要未雨綢繆,為自己接下來的行動找來一個合法的名義。日後禦史找起他的麻煩時,也可以一巴掌反手打回去。

多出一成的利息,他並不放在心上。邊境回易,向來是高風險高回報。商隊被搶掠的有許多,但滿載而歸的則更多。把風險和回報權衡起來計算,其利潤往往有三五倍之多。

而在新開的榷場中,交易的風險大大降低了,而利潤雖然也會因為要繳稅而降低,但降低的比例並不多。官員在任職地經商,本身就有先天上的優勢,可以把交易的風險壓到幾乎為零,而利潤由於身份的關係,反而會增加。

最後能得到的利潤,韓岡自己計算過,也讓沿著渭河在永甯、三陽這一帶,跑了一年多馮從義計算過,據韓岡所知,王韶讓元瓘也算過,而高遵裕同樣讓他的門客計算過。最後的答案都差不多,就算要多給出一成利息,仍能保證有一倍半的利潤。

“只多付了一成的利息,利潤依然能保證,而且還有了朝廷的背書。這筆買賣做得也算值了。”韓岡笑著把敇書遞給王厚,讓他看。王厚則搖了搖頭,他方才是出去辦事了,這份公文其實已經看過。

王韶抬手收回了敇書,對韓岡笑道:“也是玉昆你才會想得這麼周全。”

韓岡謙虛地躬了躬身,對王韶的贊許表示感謝。

王韶覺得韓岡這個人有時很難看透。勇猛直進、行事果決的情況不少。但很多時候,他又能把事情做得像幾十年的老吏一般滑不溜手,不留後患。這般行動處事的手段,張載是絕對教不出來,韓家夫婦也絕對教不出來,真不知他從哪裡歷練出來的。

而韓岡的這些提議,也是多方得利的典範。屯田之事就不用說了,給官員田地,朝廷肯定不吃虧,而韓岡給的藉口其實也是事實。

市易貸款之事,朝廷也不虧,官員的親屬來借款,朝廷就能多得一成利息。至於官員本身,他們的利益也可以得到保證。

“最多四個月!……其實三個月就夠了,七八九這三月,是商隊來往最多的時期,光靠這三個月賺到的錢,足夠吃上一年了。而榷場可是開辦在古渭寨旁,光是占個好市口,就能財源滾滾。”

這是當日韓岡與王韶、高遵裕商議幾條建議,元瓘這個假和尚表示支持時所說的。能合法合理地攫取財貨,王韶也不會清高到表示拒絕。

世事通明,人情練達。王韶覺得韓岡當得起這八個字了。

幾天後,從隴城縣連夜傳來了消息,新任知州郭逵,以及宣詔天使李憲,一行人已經在縣城中。

當天夜裡,就被派了出去。第二天清早,李師中終於從衙門的後院中出來,帶著秦州上下的一眾文官武官,遠出十裡之外,迎接郭逵和李憲。

隨著夏末的烈日逐漸升上天空,昨夜派出去的迎賓騎手,也帶著消息,一匹一匹地返回。

“郭太尉和李禦府已經動身。”

“郭太尉和李禦府已經出城。”

“郭……已經到了二十裡外。”

“……十五裡……”

“……十裡……”

當最後一匹騎手回來,車馬聲已經清晰可辨。遠遠的一片灰黃色的塵頭高高揚起,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捲入雲霄。

彌漫的黃煙漸漸散去,綿長的車馬隊伍出現在秦州官員們的眼前。讓秦州上下等候已久的郭逵郭太尉,終於抵達了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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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18:47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一)

韓岡第一眼看到郭逵的時候,就被驚到了。

這倒不是郭逵長得駭人聽聞,慘絕人寰。前任的延州知州,新任的秦鳳經略有著一副堂堂相貌,眉正鼻直,須髯盈尺,威嚴自生。身材又是雄壯硬朗,比韓岡還要高大一點。再加上可能是因為他在樞密院鍍過的金身,雖然與李師中等出迎官吏言笑不拘,但仿佛隨身就帶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威壓,讓他身邊的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拘束。

不過韓岡連王安石都見過,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村夫,不至於被郭逵的氣場驚到。之所以會吃驚,卻是因為郭逵實在年輕。

韓岡一直都聽人在說郭逵是宿將,久在軍中,老於兵事。聽得多了,耳朵裡都要生繭。漸漸的,在他心裡形成的郭逵,是一個鬚髮花白,雖然顯得老態但眼神銳利如電,精神矍鑠不甘服老的老將形象。

但今天一看,郭逵卻是才五十不到的模樣!比他旁邊年近六旬的李師中看起來要小上許多。而正與郭逵說話的張守約,他這個老軍頭常年熬打筋骨,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而當了鈐轄之後,心懷舒暢,更是顯得容光煥發,六十歲的人說他五十歲都有人信。可他在郭逵面前,也同樣顯老。

韓岡站在人群中,看著郭逵微笑著跟來迎接他的官員一一問好寒暄,毫無不耐之色。他笑起來親切溫和的樣子,根本不像傳說中的那樣難以相處。

“玉昆,怎麼一直盯著郭太尉。”王厚的聲音自身側傳來。

韓岡將頭微微偏過,神色依然莊重,用著只有王厚能聽到的聲音說:“小弟是在想,郭太尉實在年輕,比起李經略來,就像是兩代人。”

“李經略比郭太尉大了十歲還是九歲,當然顯得老氣。”王厚同樣保持著嚴肅端正的姿態,嘴皮微微動著,“不過這些日子,李經略也的確顯老了……心中不痛快嘛!”

韓岡沒再聽下去,王厚的第一句話就讓他又驚訝了一下。李師中今年虛歲五十八,幾個月前,他做壽的時候,韓岡還跟著王韶去他府上送了壽禮。如果王厚說得沒錯的話,郭逵比李師中還要上九歲十歲,這麼一算,今年他虛歲才不過四十九!

韓岡在心中又算了算,既然郭逵現在才四十九,那他英宗治平二年進入樞密院的時候,就僅僅四十五歲。這個年紀就已經升到了本朝武將所能達到的巔峰,再看看張守約,或是被踢出秦州的竇舜卿,怕是每一個都會在心裡叫著,這人和人的際遇當真不能比——就像韓琦三十多歲進位宰執,而以王安石之才,則是到了快五十歲才在崇政殿中有了一席之地一般。

而所謂宿將的說法,也很容易就能解釋了。領軍多年的將領就是宿將。如果二十多歲就開始領軍,到了五十,領軍二十餘年,一般就可得到這個稱號了。郭逵是靠著父蔭入官,而他的兄長郭遵三十年前戰死在三川口後,他就靠著郭遵陣亡得來的蔭補升了兩級,這時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將領了。三十年領軍,得稱一聲宿將,也是理所應當。

韓岡在打量著郭逵,同時,也有人在打量著他。

郭忠孝沈默地跟隨著他父親向前走著,不過他眼角餘光都在人群中逡巡。沒費他多少工夫,很容易地就從一群人中找到了韓岡的身影。

秦州年輕的官員並不多,二十上下的就那麼幾個。而在這幾人中,有一高大俊朗,年歲介乎青年與少年之間的年輕人。氣質純粹、風儀出眾,立於一眾卑官之間,就如鶴立雞群一般,顯得分外顯眼。

而且站在他旁邊,有一個與他年歲相當的青袍官員,跟方才通過名的王韶長得極為神似,當是王韶帶在身邊的次子王厚。會與王厚並肩而立的,不是敢於孤身夜入古渭,於軍事上亦多有發明的韓岡韓玉昆,還會是誰?

郭忠孝自己也不過二十三四,以家世論,足以自傲,右殿班直的蔭補就在身上。以學問論,他弱冠之前,就已經在二程門下就學過兩年,深得程頤贊許。只是看到了風姿秀挺的韓岡,他原本因為郭逵對韓岡的贊許,而升起一點嫉妒心沒了,卻多了一些不服輸的念頭。

——韓岡能做到的,自己一樣能做到,二程的門下,不會輸給橫渠弟子!

韓岡總覺得有人在瞥著自己,就是那個跟在郭逵身後的青年,相貌與郭逵有幾分相似,多半是兒子。而郭逵本人,也是不時地掃過來一眼,有幾次他和韓岡的視線差點就給對上。

韓岡不知他們父子兩人到底為什麼總是看著自己,但他們的視線,讓韓岡覺得很不舒服。有竇舜卿、李師中在前,郭逵父子對他的關注,登時就讓韓岡心中警鈴大響。

不再看著郭逵,韓岡的注意力落到了差著郭逵半步的李憲身上。勾當禦藥院的大貂璫臉上的笑容有點發僵,眉心微微皺著,感覺上他對眼前的郊迎之禮有些不耐煩了。

韓岡此時心裡,也在想著快點結束這個見鬼的郊迎儀式。早些回到州衙,也好看看李憲到底帶來了什麼好東西。

郭逵好像是聽到了韓岡的心聲,在跟十幾位州中文武高官一一見禮之後,他不再跟穿著青袍的底層官員用著些廢話寒暄了,而是跟著李師中,和李憲一起從來自秦州的成群的文武官中走了出來。

“終於完了。”韓岡正這麼想著,卻不提防郭逵在他面前停了步。

與韓岡面對面的郭逵,眼神幽深難測,看不出什麼情緒波動。只是上下打量了韓岡幾眼,便問道:“可是韓玉昆?”

“甫見面就找上門來了,還真是心急。”韓岡暗歎了一聲,向著郭逵拜倒:“韓岡拜見太尉。”

“不需多禮!”郭逵伸出雙手,一把將韓岡牢牢托住。韓岡腰腹用力,想要硬是拜下去,把禮數做足。但他卻偏偏彎不下腰,郭逵的雙手如同鐵鑄,從被抓著的兩條手臂上傳來的力道中看,他的阻攔決不是在做樣子。

韓岡又試了兩下,發覺郭逵沒有鬆手的意思,終究還是順勢直起身,“韓岡失禮了。”

郭逵卻微笑著,“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說完,也不待韓岡出言遜謝。徑直走到坐騎身邊,跳上馬,與李師中、李憲一起先一步向秦州去了。

周圍的官員都看了過來,而韓岡神色平和,看不出激動、也沒有驚訝。只是他的心中卻在翻騰。從郭逵的言行中看出了他對自己的看重,但這情況,比郭逵一門心思跟自己過不去,有著同樣的麻煩。

他瞥了眼臉色驟變的王厚:“這牆角挖得可不地道!”

夜中,州衙燈火通明,數十支巨燭將大堂照得透亮。接風的酒宴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尤其是以參與過古渭大捷的幾人,都被輪番敬過。

就在酒宴開始之前,李憲已經宣讀過了詔書。

王韶因功加官。不過官品到了他這個等級,又是剛剛晉升過,不可能讓他一飛沖天。僅僅是晉了一階,多了個檢校水部員外郎的官職,同時又有了一個開國縣男、食邑三百戶的爵位。

而高遵裕,他還在古渭,沒有來得及趕回來。不過李憲肯定是要去古渭寨的,不然給青唐部的封賞,以及安撫納芝臨占等部的賞賜,都不好派發了。

至於韓岡,以他在古渭大捷中光彩奪目的表現,使得他入官不過半年,便得到了第二次晉升。只是他從試銜知萊州錄事參軍事,升到威勝軍判官一職,算起來僅僅是晉升了兩階。依條貫,文臣在選人和京官階段,有出身、有軍功者,可越級晉升。韓岡有功於戰事,便一次晉升兩階,這點並沒有錯。但他的功勞真要計較起來,決不止只跳一階。

韓岡奉王韶、高遵裕之名,夜入青唐城,說服俞龍珂出戰,他執行的任務是古渭大捷中最為關鍵的一環。而他得到的,則比起郭逵當年孤身說服保州叛卒時要微薄了不少。當叛亂軍隊因郭逵的勸說而出城投降時,他可是得以直升環慶兵馬都監、和從七品的閣門祗侯。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韓岡的晉升速度卻又比進士出身的官員快得多。今年的新進士,除了狀元葉祖洽和二三名的榜眼外,其他人都在判司簿尉的這一文官中的最低層熬著資歷。自然,進士一步步提升是循例,而韓岡的晉升卻是靠著軍功來的特例。如果日後再無功勞補充,韓岡還是只能看著進士們一步步地超過他。

不過可能是為了彌補韓岡在官階上虧欠,他在其他方面便得到了補償。由於父母俱在,以韓岡選人的身份不便封贈,因而他的兩名歿于王事的兄長,便各自得到了追贈。這對朝廷來說是惠而不費,而對韓岡來說,他兩位兄長的靈位和墓碑都可以換個大一號的了,老子老娘那邊看了肯定欣慰。而且還有三百兩銀,兩百匹絹,作為賞賜。

“算了!”韓岡想著,這也是早在預料之中。才二十歲就由選人轉為京官,而且還是入官才半年的新近,不知會遭到多少人的嫉恨。無論是從保護自己的角度看,還是從餓鷹易於驅用的角度看,天子和王安石都會選擇把他的官位壓上一壓——這種做法,正常無比,連王韶都是被刻意壓制了。

不過如果自己若是再立新功呢?不知到時天子和王相公又會怎麼做?很難再壓制了吧?

——尤其是又有了一個對自己賞識的新上司的時候。

韓岡舉起酒杯,回應著郭逵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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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19:58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二)

“郭仲通到底在打著什麼主意……”

酒宴過後,自家的客廳中,王韶皺著眉。今天在酒宴上,郭逵很明顯地向著王韶、韓岡示好。完全沒有他們事先猜想的那樣擺出泰山壓頂的強勢。事出反常,總是讓王韶有些難以安心。

“大概是因為李憲在吧。若是郭太尉表現得太過跋扈,他回去後少不得會對天子提上幾句。”

韓岡今天在酒宴上被人多敬了幾杯,面皮泛紅,有些酒意上頭。端起王家下人送上來的醒酒湯,啜了一口。滿嘴的酸苦味,差點讓他把喝進去的醒酒湯給噴出來。不過酒倒是徹底醒了。王家的廚子水準不夠,醒酒湯的確能醒酒,卻是因為難喝的緣故。

“這點我知道。”王韶也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大概是喝慣了,沒什麼不良反應。只是他一口把醒酒湯喝完,也不放下茶杯,就在手中轉著,“以郭逵的身份,也用不著玩什麼下馬威。在秦州,無人敢對他有絲毫不恭。”

“可郭太尉也沒必要表現得這般殷勤,只要禮數到了,誰也不能說他的不是。”王厚像是在反駁他老子的話,可他一邊說著,一邊卻偷眼看著韓岡的反應。

韓岡低下頭去,對付起比起嚴素心的作品,要難喝上幾十倍的醒酒湯來。不過這一次,他喝得心不在焉,一點感覺都沒有。

其實郭逵今天表現出來的殷勤,有七成是對韓岡的。王韶、王厚都看在眼裡,但在韓岡面前,他們有些顧忌著,不好明著說出來。故而言辭間,都有著旁敲側擊,刺探韓岡心意的意思在。

韓岡心下暗歎。這是何苦呢,生辰八字都換了,可以說就是一家人了,有話直接說不就可以了。不過再想想,換做是自己處在王韶的位置上,怕也是一樣不會明著說。越是聰明人,心中的計算就越多,反而難以放得開,倒也不可能怪王韶。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郭太尉當是想在河湟之事上有一番作為吧……”韓岡還是選擇了把話題捅破,表明自己的態度,省得王韶、王厚給自己繞著說話,“郭太尉今日越是殷勤,日後心願不逞時,攻擊之聲怕也越是激烈。”

從韓岡的角度來說,他當然想著能左右逢源最好。同時在王韶和郭逵手上得到好處,才能把他的利益最大化,盡可能早地從選人轉為京官。

選人轉為京官,正常情況下必須擁有五名路一級的監司官的推薦,一份薦書稱為一削,五削圓滿,號為合尖,此時方可轉官。

如果不走正常路線,只依仗軍功,也不是不能轉為京官。不過在韓岡看來,現在朝廷大概是抱著壓制王韶和自己的心思,不讓他們進用過速,以防日後功成,難以封賞。

以至於他在古渭大捷上的功勞,都換不來一個京官。除非河湟已複,否則韓岡都不指望他能靠軍功脫離選海,而王韶更是不用指望還能再升多少——其他功勞立得再多,也不過是增添食邑,把檢校官、勳、散官這些沒什麼用的虛銜提上幾級。

王韶那邊韓岡是管不了,但如果他自己有著郭逵相助,把五份薦書搜集到手,朝廷還能再壓制他嗎?明面上的事情總不能做得太過分。功賞之事還有商榷的餘地,只要有說得過去的藉口就可以隨心調整,但若是已經五削圓滿還不能轉官,誰還會再辛苦賣命?

只是韓岡的如意算盤是建立在王韶和郭逵同心協力的基礎上的。如果要他從王韶和郭逵之間選擇一個,那他就只能站在王韶的一方——王韶薦他為官,儘管韓岡對王韶的幫助,已經足以回報這份恩德,但世間,會被人指脊樑骨的蠢事韓岡不會做,何況他跟王家很快就是姻親,沒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

王韶聽出了韓岡的言外之意,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素瓷茶杯,笑道:“還是按玉昆的說法,察其言觀其行。看日後郭仲通究竟會怎麼做吧。”

“大人說的是。”王厚也輕鬆起來。

今天看到郭逵在酒宴上不顧身份差距,對韓岡舉杯敬酒,他的心都提起來了。韓岡是王韶的謀主,他有多少才能王厚最清楚。要是他被郭逵招攬去,對王韶的打擊幾乎是抽梁扒柱一般,幾乎就是毀滅性的。

見兩人放下心來,韓岡便換了話題:“郭逵這邊且看著日後。而李禦府那邊,好像也是對河湟之事很上心的樣子……”

“李憲方才已經說了明天就去古渭。”王韶說道。

“這麼急?”韓岡抬了抬眉毛,以示自己的驚訝。

王厚回想起了王中正,便笑道:“王都知上次來,還在秦州待了兩天,收了點孝敬。李禦府今次走得這麼急,可是要少賺不少,真不知他怎麼想的。”

“不管李憲怎麼想,既然他明天要去古渭寨,我也得與他一起去。”王韶轉過臉對韓岡道,“玉昆,你在秦州還要待幾天。”

韓岡考慮一下:“療養院這邊的事有些棘手,不知安撫能不能讓處道兄在秦州留上幾天,幫著處理一下。等此間事了,我和處道兄一起再往古渭去。”

韓岡要留下王厚,這是他要自證清白,心中並無任何改換門第的心思。但王韶能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嗎?當然不可能!這麼做可是明擺著不信任韓岡。

所以他說道:“古渭有許多事急著要辦,衙中少了玉昆你,就不能再少了二哥兒了。玉昆你把秦州療養院的事安排好後,也盡速趕去古渭。李憲在天子面前很受看重,今次機會難得,你與他多說上幾句,在御前也能得幾句好話。”

王厚也道:“愚兄可是同管勾機宜等事,玉昆你這正牌子的機宜不去上任,愚兄再不去,不知會耽誤多少事情。如今已是入秋,古渭寨的榷場再不快點開張,明年的日子就難過了。還有屯田,不趁這兩個月招徠一批人來,就來不及墾田種麥了。”

“就讓王舜臣先跟著玉昆你。”韓岡已經說了自己缺幫手,雖然只是安人心的藉口,但王韶卻得把明面上的事做圓滿了,“有什麼事,要他幫你處理著。他現在可是右侍禁了,反壓在傅勍頭上,去了急了反而有些麻煩。給傅勍幾天時間,等他把寨中交易處理好,王舜臣再來不遲。”

王舜臣和楊英比郭逵一行要早上兩天回到秦州。據他們所說,在路上跟郭逵、李憲的車隊擦肩而過,不過沒敢上前打招呼,直接從路邊超了過去。

今天他們也參加了酒宴,而且坐得位置還不低。整個宴會上,就聽著王舜臣舉透著興奮地喝酒、說話,縱聲大笑,說話的聲音也吵得直傳上了天花板。最後喝得酩酊大醉,路都走不穩了,被人抬著送了回去。他最後的模樣,就跟好酗酒的傅勍差不多去,讓韓岡看得擔心不已。

在所有參與了古渭之戰的官員中,王舜臣是今次晉階最多的一個。他護送韓岡去青唐城,又直接參加了伏擊董裕大軍的作戰,手上還有一個斬將之功——為董裕奔走,招徠從逆部族的蕃僧結吳叱臘就死在他的刀下,雖然實際上是殺俘,但知情的都保持沈默——官位就因此一口氣跳了四階,從最低的三班借職,一下躍居右侍禁。

韓岡倒不會去嫉妒王舜臣晉升得比他還快。在北宋,文武兩班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系統。武臣有戰功,往往都是幾階幾階的跳級,如果沒有戰功,靠熬資歷的話,七年才能升一級——這是為了鼓勵武將奮勇殺敵——不過若是犯錯敗陣,跌下來也容易。

可王舜臣還沒到跌得時候,他現在正是春風得意。韓岡曾建議讓傅勍權知古渭寨,讓王舜臣等人則負責具體軍務。可現在王舜臣的官階已經徹底壓倒了傅勍。這讓在軍中蹉跎已久的新任古渭寨主,怎麼指揮他?

而且參加了古渭之役的楊英也是一樣躍居傅勍之上。雖然他從頭到尾都沒上過陣,只守著王韶。但瞎藥送了他五個斬首的功勞,而俞龍珂聽說之後,立馬又送了他十個斬首,雖然王韶沒有看著他們亂來,只讓楊英從俞龍珂兩兄弟手上各收了五個首級作為戰功,但楊英也是因此而越階超轉,壓在傅勍的頭上。

秦鳳路中,甚至是秦州本州,都不是沒有其他可以適任古渭知寨一職的官員,可以名正言順地指揮著王舜臣和楊英。但現在木已成舟,王韶和高遵裕一力提拔傅勍的奏章剛剛得到批準沒兩天,又要將之換人,那會讓人看笑話的。

“不知王舜臣到古渭寨之後,還會不會聽著傅勍的指派。”王厚現在就有些擔心,“兩人官階差得這麼大,王舜臣不去理會傅勍的將令,也不好說他不是。”

“先做著看吧……”王韶此時也顯得有些無奈,對他來說,王舜臣肯定是要比傅勍親近,也比傅勍可信。如果王、傅兩人相爭,他很難去為了傅勍而責罰王舜臣。

韓岡眨了眨眼睛,也沒說什麼,這其中也有他的一份責任——畢竟傅勍是他推薦的。

只好有空就多提點提點王舜臣了,韓岡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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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21:35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三)

辭別了王韶父子,韓岡踏著月色往家中去。

天朗氣清,一輪半月正在天頂,銀色的月光毫無阻擋地照著韓岡腳下的路面。更夫手上的梆子聲從臨街傳來,長長短短的幾聲,告訴韓岡現在已是二更時分。

韓岡沒想到會在王家待得這麼晚,在說過了郭逵和李憲的事後,又討論了屯田和市易的事——王韶明天就要領著李憲去古渭,自己大概還要在秦州待上十天半個月的樣子,許多事必須現在就商議出來——不知家裡等急了沒有。

入夜之後,秦州城慣例的宵禁讓街上已看不到一個行人。以皮革為底的官靴踏在石板路上,沒有什麼聲音,只有身後傳來的馬蹄聲嗒嗒地響著。

李小六牽著兩匹馬,靜靜跟在韓岡的後面。他不清楚韓岡為什麼要走著回去,但他知道什麼時候該保持安靜。而且韓家離得王家又不遠,就算慢慢走,一刻鐘也就到了。

韓岡正需要這份安靜,能讓他想些事情。他想的當然不是郭逵的事。就如他早前對王韶說的,察其言觀其行。要先看了郭太尉接下來會怎麼做,才好作出應對。而不是事前東想西想,自己嚇唬自己。

韓岡想得是自家的事。他攛掇王韶向朝廷要求土地和貸款的提案,已經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以他的身份,在古渭寨邊上,靠著河灘處,弄上七八頃好田不成問題。而向衙中借貸,至少能有七八百貫,加上家裡的積蓄……還有今次他升官應該能收到的賀禮,林林總總一千五六百貫不成問題,這些錢作為本金也夠了。

並非韓岡貪於財貨——他現在更看重的是自己的權勢和地位——而是這世上當真是無錢不行。

商業繁榮的結果,自然帶來人人愛財的風氣。北宋承平百年,世風越發的奢靡。韓岡去東京城,去的幾家酒樓,無論碗碟皆是銀器。關西這邊的風氣好上一點,可秦州城中,但凡有點餘財的人家,都少不得穿著綢衣,套著絲履,絕不在吃穿上節省。

而官員麼,像王安石、包拯那樣清正廉潔、只靠俸祿吃飯的官員畢竟是少數——而且無論王、包,文字、書法皆不差,靠著潤筆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韓岡可沒這本事——為了爭娶十萬貫嫁妝的寡婦,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的兩位宰相就不提了,連剛來的郭逵都是個好財貨的主。

郭逵一年來鎮守鄜延,前面跟黨項人打得你死我活,後面照樣派著親信帶著商隊去西夏回易。據說郭逵的夫人為此勸過他,好不容易才收斂了一點,不過不是不再回易,而是把賺到的錢多分了一份給參與回易的士卒——這是高遵裕前段時間打聽來的消息。

韓岡猜高遵裕大概是想抓郭逵的小辮子,好用在日後,才仔細打聽郭逵的事。不過對於做到節度留後、檢校太尉這一級的高官來說,贓罪也好,回易也好,根本就不是罪名。所以高遵裕才會把這事當作笑話說出來。

世風如此,韓岡為了自家打算,當然得想辦法置當家產,以養家人。田地、貨殖,農商二事如果做好了,家財萬貫也是輕而易舉。以韓岡在古渭的地位,聯手王韶、高遵裕,這兩件事當真不難。

同時只要能加強他在蕃人中的人望,回易之事也會更加安全,也可以買到更加優良的蕃貨。

韓岡在古渭寨設立的療養院,為他在青唐等部的蕃人中爭得了不小的名聲。前次去古渭,遇上的蕃人只要聽說他的名字,都少不了向他行個禮。而俞龍珂和瞎藥都托人帶過信給他,為送族中的病人到療養院中治療,而向韓岡求人情。

韓岡現在都想著,是不是在渭源堡開一個小型的療養院,用以救治蕃人,好讓自己的名聲再響亮一點——人脈是資源,才能有時不足為憑,而人脈卻是長久的保證,這個現實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一樣。

主僕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拐過街角,迎面就是一溜氣死風燈。燈籠提在一隊巡城甲騎手中,幽幽的燈火昏黃,只在燈外,有一圈光暈。

兩邊猛然打了個照面,韓岡從紛亂的思緒中驚醒。

“什麼人?!”從騎兵佇列中緊跟著就傳出了一聲低喝。刷刷幾聲響,那是拔刀的聲音。

韓岡停住腳,心頭微怒,有幾個奸細會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的,不是巡城路線的小巷子多得很。李小六從後面上前報著他的名字:“是緣邊安撫的韓機宜!”

一個燈籠挑了過來,對著韓岡主僕上下一晃,照出了韓岡陰沈著的一張臉。

韓岡在秦州大小也是個名人了,認識他的人不少,現在又穿著官服,身份當作不得假。看到衝撞了新近得意的韓機宜,巡城的隊正嚇了唇都青了。連忙帶著手下下馬行禮,為方才的無禮連聲道歉。

一群士卒單膝跪在韓岡面前,一叠聲地說著,“還請韓機宜恕罪,還請韓機宜恕罪。”

“罷了,爾等也是盡忠職守,本官也不會加罪。爾等自去,”韓岡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這半個月都沒下雨了,天乾物燥的,巡察時都注意點。”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巡城隊正點頭如搗蒜,起來後,也不敢在韓岡面前直接騎上馬。這一隊巡城不得不牽著坐騎,一直走到十幾丈外,方才上馬離開。

見著他們誠惶誠恐的模樣,韓岡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間,也是有了不小的官威。

經了此事,韓岡便不再在路上耽擱,也上了馬,直接回到家中。

開門的是韓岡找來守門戶的一個老兵,是從經略司裡找來的。五十多歲的老夫婦,又沒個子女,親眷也沒幾個,韓岡看在他老實忠勤的分上,把他調了來。現在韓岡家的排場日大,沒有些得力的僕傭的確不方便。

這老兵開門後一看到韓岡,便連聲道著恭喜。韓岡點點頭,笑道:“等明日,自有一份賞賜下來。”這話他是對著老兵和李小六一起說的。

韓岡升官,連兩位過世的兄長都得了贈官,這喜報早早就有人通知了過來。韓岡得到的賞賜,連著韓岡大哥、二哥的告身也一起遣人送回家來。

街坊鄰居相處了有了近半年的時間,聽到消息,都過來道賀,與韓岡,送得賀禮堆滿了半間堂屋。而韓岡進門時,已經是二更將晚,來賀的鄰里早已各自都散了。

幾根蠟燭照著堂屋,嚴素心、韓雲娘在忙裡忙外地整理著禮物。而馮從義則是坐在一邊,對照著禮單和禮物,並在帳簿上一一記錄下來。這些人情往來,一樁樁都要記著,今次鄰里送來賀禮,等有機會,還要還贈回去。韓岡瞧著他們忙忙碌碌的樣子,覺得得給自家招些個可靠的僕傭的需求更迫切了。

韓岡跨入堂屋,驚動了三人。立刻,道賀的聲音一齊響起:

“恭喜三哥。”

“恭喜三哥哥。”

“恭喜官人。”

聽到外間的動靜,韓阿李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可是三哥回來了。”

“正是孩兒!”韓岡應了聲,正想走進裡屋向父母問安,韓千六和韓阿李已經先一步出來了。

看到韓岡,韓千六激動不已,“三哥兒果然是沒白讀書,這官升得一次比一次快。還給大哥、二哥爭了一份告身來。”

韓岡笑道:“孩兒官位還不夠,只讓大哥二哥受了追贈。等再過兩年,孩兒一定會為爹娘博個封翁封君的誥敇出來。”

韓千六聽著點頭直說好,韓阿李卻有點不高興:“升官是好事,但有幾個向三哥你這樣冒風險的,這幾個官都是賣命換來的!三哥你前日從古渭回來什麼也不說,盡瞞著家裡,要不是今天來送告身的衙役說了兩句,娘還給你蒙在鼓裡。”

韓岡孤身夜闖青唐城的事沒在父母面前提過,都是含糊了過去,韓家就剩他一個獨苗,出了意外,哪裡找人承香火?韓阿李氣得有理。

韓岡也不得不笑著賠罪,“孩兒不是怕娘你擔心嗎?”

“怕娘擔心,你就不會盡做著這些冒風險的事了!”

不過韓阿李氣了一陣也就過去了,畢竟兒子還好端端地在眼前。看著供在兩個兒子靈位前的兩份追贈告身,韓阿李抹著眼淚:“想不到大哥、二哥也有官身了,若是他們還在,不知該有多好。”

“大喜的日子哭什麼!”韓千六說著。

“三哥這是光宗耀祖的事,該挑個好日子祭拜一下。”馮從義則在旁插話。

“過幾日,當是要把靈位都找人重新做過。”韓岡隨口說了一句,又問韓阿李,“今次孩兒因功得賜絹銀總共五百匹兩。不知家裡還有什麼地方急需要用錢的地方?”

韓阿李知道他兒子現在但凡說話必然藏著心思,擦擦眼睛,直問道:“三哥你有什麼地方要用錢?”

“孩兒本想著給家裡置辦些田產。不過最近聽說子厚先生從京中辭官回橫渠鎮鄉中,說是要辦一間書院。教化關中子弟。只是辦這書院耗費不小,子厚先生做官多年也沒掙下多少身家,現在正愁著錢不夠。而孩兒在子厚先生門下時日不短,深受子厚先生教誨,一直無以為報。就想分出一半給子厚先生送去。”

“這是應該的!”韓阿李說話毫不猶豫,“沒有橫渠先生,也沒三哥你今日的光彩。知恩不報,讀書就讀在狗身上了。照娘說,家裡現在也不缺錢用,也不必一半一半了,都給你先生一起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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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22:26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四)

韓岡聞言便吃了一驚,堂屋中也陡然靜了下來,幾個人都是目瞪口呆看著韓阿李。韓阿李則很平靜地對兒子說著:“都送去,要做就做得大方點。”

韓岡感覺自家老娘的語氣,平淡得就像是過去家裡做多了菜,讓自己給鄰居家送一點過去,渾沒有將這麼一大筆財富放在眼裡。

他笑了起來,自家已經算大方了,想不到韓阿李更加豪氣。兩百兩銀,三百匹絹,說送就全送了。就是萬貫家財的豪富,也沒這般大方的。

一兩銀如今時價一千八九百文,但內庫的銀錢由於成色更好,甚至可在金銀鋪換到兩千文,大約兩貫半——因為省陌制的存在,一貫在此時僅為七百八十枚小平錢,只有加上“文足”或“足”,也就是“一貫足”,“一貫文足”才相當於一千文——而一匹上等的江南貢絹少說也值三貫上下。換算一下,這五百匹兩銀絹,大約相當於一千三四百貫左右。

擁有百貫身家就是一等戶了,而一千貫在東京也許還不算什麼,但在秦州城裡,足以買到一間河西大街上的鋪子,或是兩座像韓岡家這種位置上佳、精美堅固的宅子。而在鄉村中,更是可以買到普通的中田千畝,換做上等肥田也能買到三百來畝。

韓岡明白,韓阿李並不是不知道賜物的價值,才會這麼大方。自家老娘對銀錢財貨清楚得很,往年入城賣菜,一文錢都不會算錯,是精打細算的行家裡手。但她就是這般毫不猶豫把價值一千三四百貫的財物全都送出去。

這就叫仗義疏財吧?韓岡想著。若是換個人有這樣的性格,身邊多半就能聚起一幫兄弟了。有這樣對財帛不動心的母親,韓岡也不用擔心家裡人會給自己在官場上拖後腿了。

不過最終韓岡還是沒有照著韓阿李說的去做。依然是送一半,留一半。並非他吝嗇,而是因為他還要留些做本錢。等賺到錢後,再給張載送些過去。韓岡想資助橫渠書院,而且有著長期的打算。那他需要的就是細水長流,而不是一錘子買賣。

“前些天跟爹娘你們說起的事。朝廷已經批復了。以孩兒的官位,古渭寨外能拿到七八頃地。”韓岡又跟父母說起更為重要的另一樁事,“等過幾天,孩兒把秦州城裡的事情處理好,就奉爹娘搬到古渭寨去。房子是現成的,孩兒也已經讓人收拾了,一切都已打點好,搬過去就能住人。”

韓千六沒有二話。雖然一開始他心裡還有些抵觸,想在秦州城附近買地,但前兩天韓岡已經跟他說得很清楚了,道理也分析得明白,再沒有別的想法。他點著頭,連聲道:“有田就行,有田就行。”

韓岡點點頭,這邊沒問題了。韓千六隻想有些事可以做,老是跟和尚說話也沒意思,做兒子的也不能不為他著想著。

“不過到了古渭寨後就不要再下田了,孩兒自會安排人手聽爹指派。”韓岡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要是韓千六照著過去的習慣,挑著肥料去澆田,韓岡他可是會被人罵不孝的。

韓阿李在旁邊打著包票:“三哥兒你放心,不會讓你爹犯糊塗的。”

“爹種田是把好手,有爹指點,古渭寨明年肯定有望豐收。”

被兒子誇了,韓千六笑眯了眼,謙虛著:“種田是看天吃飯,要老天爺答應才行。”

“你爹種田上是沒得挑的,在下龍灣的時候,哪家要下種開鐮,不先來問問你爹?”韓阿李也誇著丈夫,說起農活,這沒幾人能比得上韓千六的。

韓千六好得不得了,笑過一陣。又問著韓岡:“三哥兒,我們搬去古渭寨後,這裡怎麼辦。要賣掉嗎?”

韓岡搖頭:“怎麼能賣?這麼好的宅子,秦州城裡也沒幾處。現在賣掉,再買回來就難了。還留著好了,孩兒回秦州也有地方可以住。而且日後肯定也要搬回來的,不會一直住在古渭……孩兒會找個得力的。”

又說了兩句閒話,韓岡見父母有些精神不濟,便讓嚴素心和韓雲娘服侍他們回房休息。堂屋中就剩下韓岡和馮從義這一對表兄弟。

見韓岡視線掃過來,馮從義忙上前一步,“三哥。”

“你坐。”韓岡示意表弟坐下,“自家兄弟不需這般多禮。”

馮從義依言坐下來,但動作還是很拘謹,一張交椅,只坐了前半邊,腰板著。就像蒙學裡的小學生,一點也不敢稍動。

雖然他跟韓岡從血緣上算是很親近,但兩家多年沒有來往,論關係,還比不上鄰居。剛見面時還好些,只知道他這個三表哥是個官身,在秦鳳有點名聲。但看到他不動聲色,就把三個哥哥都弄進了大獄,馮從義心中就開始有些畏懼了。

而到了秦州之後的這些天來,耳邊傳的、眼裡看的,更滿是韓岡的光輝事蹟。從病癒後被迫當了衙前,到現在秦州城中能排進前二十的高官,用的時間竟然連一年都不到。期間他做下多少大事,讓天子兩次降詔褒獎。這些豐功偉績,讓馮從義在韓岡面前越來越放不開手腳。

對於馮從義的拘謹,韓岡已經見怪不怪,等熟悉起來就好。他問著表弟:“前些天跟你說的事,計畫得怎樣了。心裡到底有沒有底?”

聽韓岡問起自己的得意事,馮從義來了精神,很肯定地點著頭:“有!只是賺多賺少的問題。如果古渭榷場能趕在八月之前開張,今年年終前,就能把本錢翻上一番。”

韓岡不去細問馮從義想怎麼做,瑣碎小事就交給他處理好了。他本人只要看著錢到手就行。“那明天我就安排你跟著王安撫一起去古渭。先把事情熟悉起來,那裡的榷場也沒幾天就要開張了,肯定能趕在八月之前……為兄與青唐部的俞龍珂、瞎藥都有些交情,在蕃人中多少也有些名聲,如果你跟蕃人什麼齟齬,直接報我的名字,至少在青渭一帶,基本上都會給為兄一點面子。”

“小弟明白。”馮從義點頭應下。

“不過,做買賣最重要的是要公道,‘信’字擺第一。寧可虧本,也不能壞了名聲。面子是別人給的,卻是自己丟的。現在為兄在古渭蕃部中的名聲已經勉強能算是金字招牌,不想砸掉它,我還想把買賣做得長久一點。”

韓岡雖然用著開玩笑的口氣在說話,但眼神卻越發的銳利起來。在過去……甚至在現在,不法奸商以次充好,矇騙蕃人的情況也多有發生。這讓許多蕃部只跟交往了幾十年的熟人做買賣,這也是為什麼當初陳舉能影響並控制幾家蕃部的原因所在。韓岡如今因為療養院的事,在蕃人之中有些名望,不想因為貪圖小利而破壞了。

馮從義變得更加嚴肅:“三哥放心,這番話小弟一定銘記在心,不敢稍違。”

韓岡對馮從義的態度比較滿意,“你明天還要早起,先去睡吧。省得明早醒不來。”

馮從義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看堆在堂屋中的一堆賀禮。

韓岡會意,道:“這些禮物就放在這裡,等明兒我想辦法處理。”他拿起馮從義寫的禮單,對照著禮物看了一下,基本上都給整理得差不多了,“剩下也沒幾樣了,不費多少事。”

“那小弟就告退了。”馮從義行了禮後,回房去了。

堂屋中只剩他一人,韓岡拿著禮單又看了看,直咂著舌頭。看起來他家所在的街坊,果然都是些深藏不露的大戶。不過禮尚往來,現在收了人家的賀禮,等日後也得還禮回去,韓岡倒是不想貪著些便宜。

過了一陣,韓雲娘一個人從裡屋出來了,韓岡往她身後看了看,不見嚴素心的身影。

“素心姐姐回去陪招兒了。”小丫頭現在越發的心思靈透,不等韓岡問,便把話說了出來。

韓家父母的裡屋還有個側門,出門後走過只有一丈多長的雨廊,就是嚴素心和韓雲娘她們的屋子,並不是每次都要從堂屋進出。

被小女孩兒看透了心思,韓岡卻也不覺得有什麼尷尬。說起來兩個女孩私下裡不知是怎麼商議的,現在是一日一換,輪著服侍韓岡。不過在韓雲娘來的時候,最多也只是摟著說些話,卻不可能做到最後。

嚴素心自從給韓岡收房之後,才半個多月的時間,就變得豐潤了起來,行動時,腰肢扭動也不同過去,兼有著少女和少婦的風情。如同一顆半邊鮮紅了的蘋果,咬過一口之後,讓人忍不住想把她變得徹底紅透。

而韓雲娘正處在從女孩向少女轉變的過程中,青澀漸漸退去。原本過於纖弱的身材,漸漸長開,開始有了日後風華秀麗的影子。

這不同時期的女孩,各有各的風韻,當然讓人沒法兒評出高下來。

擁著韓雲娘嬌嫩軟馥的身子,嗅著她身上的香氣,說了些體己話。洗了澡之後,韓岡自去睡了。第二天清早,王韶陪同著李憲,還有兩人的一眾隨扈,一齊出現在秦州城的東門外。而韓岡,領著他的表弟也一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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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25:56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五)

韓岡近距離地跟李憲打了照面,也沒覺得他有什麼特別。他身材比起王中正要健碩一點,相貌卻樸實得很。除了沒鬍子外,李憲跟普通的官員幾乎沒有區別。

據說李憲在宮中有著數得著的箭術,很有些名氣。而他能得同管勾禦藥院,在天子面前也定然是極親近的內侍。但看他迫不及待要跟著王韶往古渭寨去,又毫無架子地跟韓岡拉著關係、大聲談笑,完全不見宣詔使臣應有的高傲。

王韶與韓岡對視了一眼,心中通透,這又是一個王中正。說實話,王韶和韓岡都不喜歡這些閹人,但只要能派上用場,卻沒有放過的道理。

王韶今次去古渭,已經不同往日。地位高了,名望漲了,一力反對他的幾人也被他逼著離開了。眼下的王韶正得聖眷,紅得發紫,出城送行的官員也便為數眾多。

而郭逵親自來送,也沒有出乎王韶和韓岡的預料。郭逵在寒暄了一陣之後,對王韶道:“過些日子,等秦州諸事安定,本帥亦要往古渭走走,看看子純的功勞。不知是否有打擾之嫌?”

王韶拱手笑道:“古渭本是秦州治下,太尉撥冗前來,如何能說打擾?古渭上下必灑掃內外,靜待玉趾。”

就算沒有這一問一答,依例郭逵也是要巡視秦鳳各處緊要邊寨,他是秦鳳經略使,朝廷也不會允許他一直坐在秦州城中。兩人這只是在互相表明自己的態度——郭逵表現了自己對王韶足夠的尊重,而王韶則也做了相應的回復。

至少在此時,兩人之間看不到任何裂痕,顯得很是融洽。

王韶僅是去近處的古渭,灑淚賦詩的場面也就沒有出現,秦州的官員還是很要臉面。喝過兩杯水酒,王韶、李憲便帶隊走了。

送行的官員目送著一行遠去,都回頭看著郭逵,只有他先回去,其他人才能走。

可郭逵卻不立刻上馬動身,反而叫著韓岡:“玉昆。”

在幾十道尖銳的目光中,韓岡不徐不疾地走上前,拱手行禮:“下官在。”

“陪本帥說說話。”郭逵丟下一句,轉身就走,韓岡拖後半步也跟了上去。

走在城門前寬闊的官道正中央,道路兩邊的空地上盡是避讓他的行人和車馬。一個人佔據了四丈寬的要道,郭逵卻全無堵塞交通的自覺。

他沈默著向前走著,韓岡則亦步亦趨地追在後面。郭逵不說話,他也不開口。跟在四五丈後,是一群身著青綠的官員,也是不出一聲地跟著走,宛如一場沈默的行軍。

張守約今天也出來送王韶,他看著郭逵在前面踱著步子,也不知他什麼時候能走到城門下,便沒興趣跟著做傻瓜——他的身份也不懼郭逵能把他怎麼樣——便在路邊找了間小酒店坐下來。李信就跟在他旁邊,張守約讓店家送了點酒菜,李信便幫著斟酒,侍候他吃喝起來。

張守約蘸著醋,吃了兩塊白切羊肉。用筷尖指了指已經走了老遠的隊伍,問著李信:“你那表弟是怎麼回事,怎麼跟郭仲通搭上了?”

李信茫然無知,搖著頭:“小人不知。”

張守約不滿地瞟了李信一眼。他這個親信從來都是都是話不多,凡事絕不多說多問,守口如瓶,張守約也是看上了他這個性子,才把他從王韶處要來。就是因為李信可靠穩重,要不然張守約也不會才幾個月工夫,就這麼信任他,把他留在身邊做親衛。

但現在連表兄弟的事都推說不知,不管是不曾問過,還是明知卻不說,都讓張守約有些不高興,也有點懷疑李信是不是因為到現在還沒有官身,而在鬧脾氣。

他便又指著遠處的人群,很直率地試探道:“以李信你的武藝才幹,還有跟韓玉昆的關係,王舜臣的位置本應該是你的。”

“命數而已,各自憑緣。”李信信佛,對自己的失意並沒有半點怨言。

張守約在李信臉上沒有看到半點虛偽,看起來倒是真的不在意。這讓他感到有些愧疚來,道:“再等一陣,到了八九月,西賊肯定坐不住的。到時放你出去掙個功勞,省得外人說跟著我還不如跟著王韶。”

“謝鈐轄提拔。”李信跪下謝過,卻依然不多說一字。

“你呀,就是這點太過了。”張守約搖了搖頭,又自顧自地吃喝起來。

韓岡則是跟著郭逵走了一陣,送別的地方不過是東門外一裡多地,走了幾步,城門就在眼前。

郭逵這時停住腳,抬頭眼睛定定地看著城門上的門額。過了一陣,他突然開口相問:“玉昆,你在秦州多久了?”

“下官自出生就在秦州,就跟下官的年紀一樣,已有二十年了。”

“二十歲就已經靠天子特旨得了差遣,又立下了這麼多功勞,”郭逵淡淡笑了笑,側頭看了韓岡一眼,“玉昆你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啊!”

韓岡躬身遜謝:“太尉過譽了,下官愧不敢當。”

郭逵仿佛沒聽見韓岡的謙辭,像是在對韓岡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二十歲就成了軍事判直白的官,而且是半年時間就從判司簿尉升到了初等職官,這速度的確是很快了。想本帥二十歲時,才不過個三班奉職,而且還是靠著父兄的餘蔭,不比玉昆你雙手掙來的光彩。”

“太尉四十五歲身登樞輔,就是如今的王大參,也難跟太尉比進速。”

“但還是有人更快。”郭逵又開始向前走,“玉昆你應該知道,主持建造這座城門的,可是三十多歲就入政府了。”

韓岡道:“韓相公【韓琦】的際遇是個異數,並非常例。”

郭逵聽了之後,突然嘿嘿地冷笑了起來,而笑了幾聲後,忽而又停了:“當年韓稚圭守關西。任福奉其命出戰,范相公勸謹慎從事,要未慮勝,先慮敗。但韓稚圭卻道,‘兵須勝負置之度外’”說到這裡,他又冷哼了起來。

接下來的事,關西人人耳熟能詳,不必郭逵來說。

韓琦命令任福出戰,雖然事前他說要將勝負置之度外。但任福慘敗于好水川後,韓琦在撤軍的半路中,陣亡將士的家屬數以千計,手持故衣紙錢招魂而哭:“汝昔從招討出征,今招討歸而汝死矣,汝之魂識亦能從招討以歸乎?”當時慟哭之聲驚天動地,逼得韓琦掩泣駐馬不能前行。范仲淹聽說此事後,便歎道,當此際,如何置之度外?

當時范仲淹和韓琦同守關西,一主守策,一主戰策。雖然韓琦的進攻策略看起來很解氣,可關西的軍隊卻是已經因為多年來少有戰事,墮落了許多,難以與李元昊相抗衡。范仲淹的策略卻是符合實際。

“文正公當時築堡戍守的策略是極好的,當年的西軍多年未逢大戰,無論兵將,都難以對抗元昊帳下的黨項精騎。不似今日,即便是面對面的迎戰也不會露怯。前些時候,燕都監奉太尉之命,于綏德連破西賊八寨堡,逼其狼狽而逃,正是西軍戰力在蒸蒸日上的明證。”

韓岡明著在拍郭逵馬屁,實際上也是在說,西軍憋氣太久了,也該到了敲響戰鼓的時候了。

“范相公在關西遺澤甚廣,本帥當年也多承其教。”郭逵說著,“說起來,本帥當年還見過玉昆你的老師。那時候的張子厚年輕氣盛,好武厭文,投書于範公,說是要領鄉中健兒收復河湟之地,以攻西賊軟肋。而範公則是看過子厚的策,對文字讚賞不已,說他是讀書種子,不當沈湎於兵事,勉勵他回去努力攻讀。那日本帥正在範公帳下,還是本帥送張子厚出了衙門。”

郭逵將舊事娓娓道來,韓岡聽得入神,說道:“想不到太尉與家師竟有如此淵源。”

“不僅如此,”郭逵回頭看了看遠遠地吊在後面的一眾官員,郭忠孝正走在人群中,“我那不成器的兒子棄武習文,弓馬不見長進,就是讀起書來還算過得去。是程伯醇和程正叔的弟子,跟著他們兩年有餘。張子厚是二程的表叔,從這邊算來,你跟我那兒子也算是很親近了。”

“衙內豈是韓岡能比?”韓岡心中暗自搖頭。以郭逵的身份,他這樣直白地拉近關係,這種拉攏方法,實在有失官場上的含蓄,而顯得過於粗暴直接了。

郭逵不理韓岡的自謙,繼續道:“雖然當年範公勸阻了張子厚,讓他好生去讀書。從此關西少了個英雄豪傑,卻多了個諄諄君子。但子厚直到去年還在渭州做著軍判,幫著蔡子政【蔡挺】整頓行伍,重劃編制,號為將兵法,可見他對兵學上,是一日也不曾放下。現在又教出了如玉昆你一群出色的弟子來。”

“家師學究天人,不讓先賢,非韓岡能望其項背。”

郭逵笑了一笑:“玉昆總是這般謙虛。”他舉步走進城門,守門的官兵如爻倒的麥子,一個接著一個跪下。轉眼就跪了一片。進門後,卻不往城中去,而是叫著韓岡從門後的階梯上,走上了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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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26 00:27:38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六)

秦州城頭上沒有什麼好風景,東面一條大道直通隴城,背後是人煙輻輳的城市,南北兩面青綠色的山巒已經讓人看得厭煩。

藉水在城南不遠處流過,河水泛著渾濁的黃色,藉水河源處樹木茂密,水土完好,河裡的泥沙也不知是從哪條支流從山溝裡沖下來那麼多黃土。

都是韓岡看慣了的風景,早已沒了興致。今天的天氣又是個“秋老虎”,太陽才升到半空,就已經展示出堪比三伏時的熱度。黃土夯築而成的牆體被曬得滾燙。比呼吸還要輕微的山風根本緩解不了城頭上如地獄般的酷熱。

郭逵對酷暑似無所覺,扶著雉堞,向四處遠望。

韓岡站在後面,已經熱得汗流浹背,回頭看看已經散入城中的官員們,他心中羨慕不已。回頭看著郭逵寬厚的背影,韓岡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麼。

說是要談談話,但現在卻一句話也不說。如果說是要挖牆腳,又不是很像——前面郭逵說得那些攀交情的話,顯得太沒有水準,一點也不含蓄,有失他郭太尉的身份,反而讓人覺得有些假。

可總不會真的是站在城頭上看風景,欣賞一下秦州的美麗風光吧……

韓岡想了一陣,放棄繼續傷腦筋了。若是郭逵想故弄玄虛,自己就奉陪到底好了,反正自己的年紀輕,就看誰的體力更好一點。

“玉昆。”郭逵突然出了聲。

韓岡精神一振,“下官在。”

“你對河湟之事看法如何?!”郭逵的問題突如其來,簡單直接得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韓岡卻是胸有成竹,慨言道:“河湟不定,克復西夏便是水中撈月。”

郭逵聽得一奇,拓邊河湟僅是偏師,其重要性完全比不上橫山,這是朝野共同的看法。韓岡之言別出心裁,讓郭逵覺得很新鮮。問道:“河湟當只是偏師,‘斷西賊右臂’可是王子純在《平戎策》中說的。不知玉昆所言,又有何憑據?”

韓岡自有一套解釋:“自鄜延向北越橫山,便是銀州、夏州。而西賊巢穴卻是在興靈。光是奪取了銀夏,並不足以剿滅西虜。銀夏與興靈間有七百里瀚海。韓海之中少有水草,渡瀚海攻賊。恐怕尚未見敵,便已是自行潰滅。”

“這跟河湟又有什麼關係?”

“河湟的北面,過了六盤山,就離興靈沒多遠了,而且並不需要渡過瀚海。而且蜀道不止一條,經由岷水、洮水轉運亦是一條要道。若能攻下河州熙州,蜀地的糧秣錢餉就能直接運入關中,不需要經過陳倉道。而秦鳳一帶,需要的糧草物資,也可以由蜀地運出一部分,而不是必須從東面調來。另外,收復河湟蕃部後,就有了足夠的蕃軍可以驅用,有糧有兵,便可翻越六盤山直搗敵巢。日後朝廷討賊,先以河東、鄜延、環慶攻銀夏,秦鳳、河湟牽制賊軍。若西賊不救銀夏,西賊依之為命脈青白鹽池就會落入我手。若救援銀夏,西賊南面必然空虛,秦鳳、河湟屆時就能乘虛而入。”

“……這是王子純的想法?”

“王安撫正按著《平戎策》上的計畫,來主持軍事。托碩、古渭雖有巧合的一面,但都是計畫中的一環。”

韓岡答非所問,而他的回答是在向郭逵說明王韶在開邊事上的作用,還有自己的立場。

韓岡委婉的表明立場,讓郭逵沈默了下去,又轉回身看起了風景。而韓岡對自己必須在兩人中選邊,心中有些無可奈何。

相處了幾個月後,他對王韶的瞭解已經很深。王韶是絕對不會讓出河湟開邊的主導權的!拓土之功在開國之初也許不算什麼,以曹彬平滅南唐的功勞,甚至也不能換來一個樞密使。但在如今,卻足以讓一名小臣藉此擠進宰執中的行列——王韶的心氣一直很高。

任何人想在這方面打主意,必然會引發王韶的瘋狂反撲。高遵裕就是清楚這一點,才甘心做著王韶的副手,並不試圖取王韶而代之。因為在天子心目中,高家的舅公遠遠比不上王韶,絕不會支持高遵裕的野心。

而郭逵甘心做綠葉嗎?他平過荊湖山蠻,他孤身降伏了保州叛亂,在關西更是屢有戰功,眼光精準聞名朝中,但他卻缺乏狄青在昆侖關大破儂智高那樣光彩奪目的戰例。

……

韓岡的思路突然一頓,狄青?!……

而這時,郭逵再次開口:“王子純的《平戎策》,本帥也看過,的確難得。朝中少有人能把關西局勢說的如此透徹。”

“不過王安撫也說過,《平戎策》並非他憑空而來,也是有其源流。家師早年就有開拓河湟的心思,而關西軍中不少人都有同樣的想法,好像太尉也是提過的。太尉當年在關西,能與狄武襄和種仲平【種世衡】並稱,也是……”

“玉昆你這是說瞎話了。”郭逵當即打斷韓岡的話,顯然韓岡這等沒有技術含量的馬屁並不受他歡迎,“當年關西最有名的是狄漢臣【狄青字】和種世衡。范公向朝中舉薦的十幾名武臣中,他們兩人是排在最前的。”他自嘲一笑,“可沒本帥什麼事!”

韓岡若有所思,郭逵稱呼狄青的字,而直接叫著種世衡的名。看來郭逵跟種世衡有舊怨難道不是謠言。難怪他一直跟種諤過不去,想不到還有這層原因在。

不過郭逵能提到狄青就夠了,他故意用著拙劣的手段拍著郭逵的馬屁,就是要引他提到狄青。有狄青的前車之鑒在,相信郭逵會收斂一點。

這麼想著,韓岡的話題便不離狄青:“狄武襄以行伍入朝堂,身居樞密一職。能與他相比的,也只有太尉了。”

“狄漢臣以朝議而去職,因憂懼而早亡。名將不得善終,讓天子不止一次地著我等感歎。”

大概是因為韓岡並不是進士的關係,郭逵為狄青叫屈起來便沒有什麼顧忌。不過他的語氣裡卻還有些憤憤不平的感覺,不知是不是因為趙頊認為他郭逵不如狄青。

狄青也的確是冤,不過,這個時代的武臣有幾個不冤的?在文臣當道的年代,武夫妄想跟文臣一較高下,或是動了文臣的乳酪,從來只有死路一條。

成功地將對話的主導權從郭逵手中搶過來,韓岡便不會再還給郭逵。他問道:“聽說狄武襄之子現今也在延州。”

“是漢臣家的三哥狄詠!”郭逵也沒有注意到韓岡的用心,“漢臣的兒女不少,可惜沒有幾個出色的。多是承了漢臣的好相貌,卻沒傳下他的膽略和武藝。他家的大哥早夭,現在也就老二、老三還能讓人入眼,其他卻都不成。”

“不是聽說他屢有戰功嗎?都已經升到了都監了。”

“狄三也是靠著父蔭,天子追緬漢臣,所以他也跟著沾光。當年狄漢臣平儂智高後,他就是閣門祗侯了。可現在十幾年過去了,他已經年過而立,也不過立了些微功勞,卻也不算什麼,不能跟玉昆你相比。”

韓岡自謙道:“當年儂智高之亂,狄三都監可是跟隨狄武襄一起去得廣南,豈是下官可比。”

“他有什麼功勞?有功是狄漢臣,還有他帶去的將士!”郭逵低頭望著城牆腳下的一處軍營,正在出操的數百士兵,整齊的佇列和雄壯的口號讓他撚須微笑。“狄漢臣為了對付儂智高,從關西帶去了一千蕃落騎兵。但玉昆你可知最後還剩多少?”

“多少?”

郭逵沈聲說道:“不足四一!”

“就剩了兩百多人?!”韓岡本不覺得這些蕃人到了廣西還能囫圇個兒地去,但死了七成還多,卻著實讓他吃了一驚。

“戰死得很少,多是病歿。到廣南就病倒了十分之一,等開戰時只有八成上陣。返程時僅有半數,回到關西就只剩四分之一了。南方瘴癘之地,北人不習水土,苦寒之地的蕃人更是病得多了。”

郭逵歎了口氣,轉過頭來盯著韓岡:“軍中防疫是門大學問。想玉昆你也讀過兵書,軍中紮營率有定規,各部之間都會隔著甚遠,嚴禁互相串訪走動,不容半點差池。一為防敵防火防奸細,第二,就是防著疫病。”

韓岡開始明白郭逵為什麼看重自己了,“太尉的意思是……”

“玉昆你的功勞雖多,臨危受命也好,說服蕃人也好,在本帥看來只能算是不錯而已。但你所創立的療養院,還有你編修的條例,本帥卻是要為之擊節叫好。”

郭逵身為統領大軍南征北戰的主帥,對軍中醫療的看重是他幾十年軍旅經驗的總結,即便是韓岡自己,也不會如他這般重視。

“玉昆你雖是緣邊安撫司管勾機宜等事,但你也兼理著秦鳳路傷病事。這兩者,希望你能權衡好,不可偏廢。秦州療養院的事本帥已經有所準備,需要什麼儘管提。只要玉昆你做得好,本帥不會吝於舉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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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28:14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七)

一步步地從城頭上下來,韓岡回眼顧望。郭逵仍站在城牆上,眺望著城外的山川。五十歲的宿將,只留下了一個在烈日下堅定如鋼的背影。

通過方才的一番對話,韓岡明白郭逵對自己的看重,並不是因為要與王韶別苗頭,而是單純地認同了自己的能力。這讓韓岡不免對郭逵升起了一點知己之感。

不過知己歸知己,但在韓岡看來,緣邊安撫司方面的工作還是得放在第一位,第二位才是療養院的事。

郭逵讓他權衡兩者輕重,韓岡的確也權衡了,可結果卻沒法讓郭逵如願——如果天子跟郭逵一樣,把韓岡宣導的軍中醫療制度看得很重,在這方面得到的功勞能在河湟開邊之上,韓岡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可惜的是,除了郭逵以外,韓岡接觸到的每一個人,都更為重視河湟開邊。

王舜臣正在城門門洞中等著韓岡。不過他不像頂上的郭逵和韓岡,在炎炎夏日還要曬著太陽。門洞中涼風習習,坐在竹制的交椅,喝著涼茶,再愜意不過。而且旁邊還有一群守門兵卒,手上扇著風,口中則皆是奉承。

王舜臣剛做官沒幾天,就連升了四級,官運亨通四個字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進速。現在他身邊還沒有親信服侍,有不少人想在他面前混個臉熟,好求個出身。

當韓岡從城頭上下來的時候,王舜臣正蹺著腳,很悠閒地享受著。不過一見到韓岡下城,他便一下跳起來,丟下眾人迎了上去。一起向城中走了幾步,他低聲問著韓岡:“三哥,郭太尉找你到底有什麼事?”

“你說呢?”韓岡反問道,腳步不停。

王舜臣邁開大步追著上去:“該不會要三哥你轉投過去吧?!”

“轉投?”韓岡修長英挺的雙眉擰了起來,聲音也透著若有若無的寒意:“我什麼時候做過王家的門客了?!”

以如今風俗,如果成為官宦人家的門客,就算定下了主僕關係。即便日後為官,見到舊主或是舊主的子女,也得保持尊敬,身份關係並不會改變——這是故時門閥舊制殘留下來的痕跡。

但王韶只是韓岡的舉主,而且並不是唯一的舉主。雖然以地位論,王韶遠在韓岡之上。但在韓岡眼中,他跟王韶是擁有共同目標的盟友,而決不是主從。王韶舉薦韓岡,是為朝廷舉薦,是為他的目標而舉薦,並非是對韓岡的恩賜。沒有王韶,韓岡照樣能做官,當時張守約已經要舉薦韓岡了。

所以王韶、王厚也從沒有——或者說從不敢——以恩主自居,把韓岡當成下僕呼來喝去。

聽出了韓岡聲音中的怒意,王舜臣悚然一驚,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忙乾笑了兩聲,“俺這不是擔心三哥你跟王安撫鬧得不痛快嗎。”

“開拓河湟不僅是王安撫的事,也是我韓岡的事。自當與王安撫同心協力,又豈是他人能干擾得了?……郭太尉很看重療養院和軍中醫療救護,希望我能把心神多放在上面一點,方才也是說得此事。”

韓岡微笑著,眉頭也舒展開來。他不會把王舜臣的一時失言放在心上,只是不想讓他以為自己跟著王韶是因為盲目的忠義之心,才故作發怒——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而最後他也沒有瞞著王舜臣,一個巴掌一顆甜棗,總不能一直嚴詞厲色,讓王舜臣跟自己離心。

郭逵重視軍中醫療救治,也給韓岡打了鼎力支持的包票。就在當天,韓岡便把準備好的申請和計畫一起遞了上去。

關於秦州療養院的位址,韓岡早已選定了,照例是軍營。而駐院醫師,還有有著護理經驗的護工,也都安排妥當。

韓岡圈定的軍營,原本駐紮了一個指揮的禁軍,秦州的禁軍一向高傲。但在郭逵的命令下,卻也老老實實地到了秦州城中的另外一處軍營,跟人擠著睡覺。

若是在往日,營中這麼急著搬遷,更換戍守、駐紮之地,總得會鬧上一鬧——通常不是營裡的士卒,而是周圍做著小買賣的生意人,他們的衣食父母都是營中的士兵——但今次不同,韓岡只是在門前站了站,安撫了幾句,不但攤販沒一個敢作聲,周圍開店的住家也都是老老實實。

韓岡本以為他們是預計到療養院辦起來後生意會更好,所以才不鬧騰。但後來聽仇一聞說,這是韓三官人名氣太大的緣故。

韓岡聽著心裡不舒服,他在秦州只是把仇家斬草除根,欺壓良善的事卻從來沒做過。不過仇一聞向韓岡解釋,這是韓岡是藥王弟子的傳聞在作怪。

世人都是見廟就拜,不管信與不信,小心點總是沒錯的。若真是得罪了藥王弟子,日後生起病來可不得了——畢竟誰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賭韓岡的身份。

韓岡對此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他並不希望自己被藥王弟子的身份束縛住,也從來不承認,不然日後有得苦頭吃。不過越離奇越怪誕越有神秘色彩的謠言,往往更容易傳播,韓岡清楚這是堵不住的,所以他現在考慮著是不是用革命的謠言對抗反革命的謠言。

平整土地,修整房屋,清理院庭,再加上病房中的佈置,這些事早就有了規劃,無論物資和人力,韓岡也都早早地定下了。等營中軍隊一遷走,立刻就開始動工。

由於這座療養院是位於秦州城中,韓岡希望能成為一個讓人傳誦的典範,故而比甘谷、古渭兩處的療養院下得功夫更多。雖然無法奢侈起來,卻是盡力做到了整潔乾爽,美觀大方。

營中的道路都是用磚石鋪就,就算下雨也不會弄得泥濘不堪。下水溝渠也盡數改成了暗溝。夏日不易移栽樹木,但韓岡已經為行道木和園林留下了空間,等到明年開春便可以把樹木移植過來。療養院中特有的長條交椅安置在道路邊,在營區一角還能看到一座涼亭。

改做病房的營房整修一新,原本該在屋頂上的茅草也都換成了黑色屋瓦。石灰抹牆、水泥鋪底是不用說了,病房的門窗都是重新打造過,關閉起來便是嚴絲合縫,外有擋雨棚,不虞暴雨侵襲。而病房內的床榻,都是改作了單人床,而不是甘谷、古渭兩地的通鋪隔間。雖然這單人床只是床板搭在土檯子上而已,但照樣讓郭逵派來查看工程進展的官吏搖頭說這實在太奢侈了。

半月後,療養院的整備終於完工,韓岡請郭逵給療養院題了名,做了匾,掛在入口的大門上。這期間李師中離開了,韓岡跟著去送了一下。而古渭寨王韶那邊,他直接安排了王舜臣把父母家人一起護送過去,這個態度比去信解釋管用得多。

在療養院開張的那一天,郭逵帶著一眾官員來捧場。眾人在營中一處處的參觀過去,仇一聞和他的弟子李德新在前面做著解說員。

韓岡跟郭逵走在一起,只拖後了半步。郭逵一路走來,對韓岡的佈置讚賞不已。進了病房,先是贊過了平整的水泥地面和雪白的石灰牆,又看了看排得整整齊齊的幾十張床位,回頭笑道:“前兩天看過的人回來後都說玉昆你忒大方了,把個傷病營弄得跟住客的正店一樣。現在看看,還真是沒說錯。玉昆,你把營房做成這樣,到底能收治多少人?”

“這是要按病榻多少還有合格的醫生護工數量來算的。現在秦州療養院中總計有兩百四十張床位,而院中的醫生和護工,大概能照顧三百到四百人。”

“也就是說,添加床位後,最多就能同時住進四百個傷病?”郭逵問著韓岡,“是不是少了點?”

韓岡向郭逵解說:“秦州城,包括城外附近五十裡內寨堡的馬步禁軍、廂軍,總計在兩萬上下。除非是爆發疫症,否則兩萬人中會病到臥床不起的,在同一時段怎麼也不會超過兩百人。”

“若是與西賊開戰,打起來後,可就不止這麼些了。”

“如果是勝仗的話,傷亡最多兩成。除去陣亡的,真正需要住院治療的也並不會太多。若是敗仗,能逃回來的,也沒幾個需要住院。”韓岡說道,“以下官淺見,軍中的每一個百人都,最好都有一兩個瞭解急救之術的士兵。能在大戰後能處理一下輕傷,幫重傷患止血,以便能送到後方擁有療養院的城寨中醫治。如此,當能少上不少枉死之人。”

郭逵沈吟了一下,“……說得倒是有理。但這些懂急救術的士卒哪裡找。”

“從軍中挑選聰明穩重的,送到療養院中輪訓就是了。急救術學個十天半個月就能掌握,也不需要費多少心思,再讓他們背幾張能治頭疼腦熱的便宜方子,也同樣不難。每月支俸加個一兩成,當是會爭著來做。”

“主意的確是不錯。這樣療養院中的護工人手也不會缺了。”郭逵笑了笑,“但這些懂醫術的士卒總得有個名目,不能跟普通的士兵混為一談,但稱呼他們為醫生、郎中也不太合適。”

“不如叫衛生員吧。”韓岡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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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29:22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八)

王韶現在很忙。

忙得不可開交。

在一個一切都已上了正軌、已經正常運轉了數百年的職位上任官,與白手起家、把一個衙門從無到有建立起來,這難度完全不同。

最直觀的,就是胥吏的數量。在秦州州衙中奔走的胥吏人數,是官員數量的幾十倍,多達三百,衙中幾乎所有的庶務都是由他們完成。許多吏員都是父子傳承,熟悉故事,貫通條令,公務到了他們手上一切都能做得妥妥當當,官員只需做好監督工作就足夠了。

但古渭這邊就不同,原本就是軍寨。連書辦、文員,都是吃著兵糧。衙前吏員的數量不是屈指可數,而是根本就是零。王韶奉旨設立緣邊安撫司,就算把原來吃兵糧的文吏也統括進來,也是不敷使用——何況他們的編制屬於古渭寨,而不是緣邊安撫司。要不是新任寨主傅勍聽話,王韶都沒藉口驅用他們——最後他想到的辦法,就是從周圍的千來戶漢人弓箭手中招募。

做事的人少,能做事的人更少,這就是王韶所面臨的現狀。

偏偏王韶要頭疼的不只是緣邊安撫司的軍事政事,管理屯田和市易都是需要大量人手去指揮。

屯田的工作,王韶很乾脆地讓給了高遵裕,讓他手下的門客去頭疼。而主管市易的人選早就確定,但元瓘能力畢竟不如韓岡。城寨外的榷場雖然早早地建立起來了,但王韶去看過幾次,覺得裡面亂糟糟的,沒個應有的秩序。尤其是他從榷場回來後,順道探望了幾個來古渭養病的蕃部首酋,到了療養院中轉了一圈後,這樣的感覺就更明顯了。

剛剛把一個連九九口訣都背不好的應募文吏罵了下去,喝著涼茶,滋潤著已經沙啞的喉嚨,王韶越發地懷念起在秦州州衙中那群雖然總是少不了貪汙受賄,欺壓百姓,但終究還是能做事的胥吏。

“也該找些門客來了。”王韶想著。在他還是機宜文字的時候,要養門客是浪費錢財。但現在他管著一個安撫司,若是沒有些門客來幫著做事,光靠自己實在忙不過來。而且他在古渭,要把自家人安插進軍中吃官餉,直接也比在秦州要容易。

王厚這時走進了廳中。王韶放下茶盞,問道:“韓家那邊安頓好了?”

王厚點了點頭,自家老子這兩天火氣見漲,讓他說話聲都輕了不少,“都已經住下了。孩兒遣了四個老兵去聽候使喚,都是老實勤快有家室的。韓丈還讓孩兒帶話,要多謝爹爹關照。”

“韓玉昆說過他父親精于農事,這事我已經跟高公綽提過了。明天……”王韶想了想,“還是後天。後天請他去高公綽那裡,看看要開墾的荒地。韓家的那幾頃田該從哪裡劃出來,任憑他挑選。”

“孩兒明白。”

“還有韓家的吃穿用度,你都要安排好,不要等他們自己去找人。”王韶繼續叮囑著。

王厚繼續點頭:“孩兒已經提前辦好了,糧油肉蔬都讓人送了上好新鮮的過去。韓家還有些不便攜帶的家當留在秦州沒有帶來,孩兒也早就安排了備用的。”

雖然已經從王舜臣那裡聽說了郭逵對韓岡的看重,父子兩人在交談時卻絕口不提此事。韓家都搬到古渭了,兩家也定了姻親,韓岡的立場一般來說不可能輕易改變,並不是初來乍到的郭逵能動搖得了。

王厚倒是很佩服韓岡的魄力。官員上任最多帶個妻妾兒女,把全家都搬到任上的很少見。此時官員調職很頻繁得很,平均下來也就兩年上下就得到另一處任官,帶著全家老小奔走,其實是件很麻煩的事。就像王厚的繼母和兄弟,都是被留在德安老家中,侍奉他的祖母,也就是王韶的親娘。

“還算想得周全。”見兒子辦事妥當,王韶口氣松了一點,“跟韓家說,有什麼需要可以儘管提,自家人不需要客氣。”

“孩兒知道了。”王厚應聲後,等了一下,見王韶沒有其他話吩咐。便又說道:“孩兒還有一件事要稟報大人。玉昆的表弟馮從義,現今在元瓘那裡做得也挺賣力的,這幾天,已經聽說他已經聯絡上青唐部,就是……”

王韶打斷了兒子的話:“此事韓玉昆已經跟為父說過了。不是要借錢嘛,他要借就讓他借,不要超過千貫就成。但利息不能少,而且年底前至少要把半年的利息償清。一切照規矩來,為父不會為他徇私。”

“孩兒會轉告給馮從義的。”

王厚答得痛快,讓王韶有些不放心起來,“馮從義年紀輕,見識少。這世上又是人心險惡,保不準就會被人騙了。我不便叮囑他,你去與他說,凡事多於元瓘、黃察商量,不要妄信他人。”

王厚忙點頭答應了。若是韓岡不在古渭的時候,讓馮從義給人騙了,他們也不好見韓岡,“不過大人也無須擔心,馮從義找的人是俞龍珂和瞎藥擔保的,諒他們也不敢誆騙玉昆的表弟。”

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新開闢的榷場,古渭的官員自然都在此有份買賣。王韶的那份在元瓘處,韓岡則是找了馮從義,高遵裕也有自己的代理人,也就是王韶說的黃察。三人都不是清正古板之輩,既然占著這個位置,在為朝廷賣命之余,從中分潤一部分利益,沒人會覺得不對。只要不犯國法,自己不明著出頭做買賣,誰也不能藉此說事。

說完韓家的事,王厚一句閒話也不說地就出去了。韓岡不在,他身上的大小事務等於憑空增添一倍,跟王韶一樣忙得腳不沾地。

王韶繼續處理他好像永遠也忙不完的公務,過了一陣子,高遵裕找了過來。王韶放下手中筆,又與他說起公事來。

屯田的事雖然王韶說是全權委託給他,但高遵裕卻不能不與王韶商議。而王韶手頭上的重要事務,也得通報給高遵裕這個安撫司同管勾。不然時間長了,兩人之間必生嫌隙。

兩人互相交流了一陣各自手上的公事。高遵裕突然提起新任古渭寨主傅勍,“傅勍自從當了知寨後,做事勤勤懇懇,不辭辛勞,也不見他再酗酒,韓玉昆這個人選推薦得確不錯,挑他接劉昌祚的任是挑對了……只是劉昌祚留下另一個職位——西路都巡檢——卻得商量出個對策。傅勍官位太低當不了,也不能讓這個位子空著,不然總會被人惦記著。”

“可實在沒人啊……”王韶在秦州雖有幾年時間,但一直被壓制,難以結交將領,在秦州軍中也沒個體己可信、夠資格擔任西路都巡檢的武將。

王韶本來聽了韓岡的建議,想讓傅勍兼任西路都巡檢一職。但給朝廷否決了,寧可空缺也不讓他暫代——比起當初有資格直登朝堂的劉昌祚,傅勍的本官實在太低,即便讓他暫代其職,冠一個“權發遣”的名目,也是不夠資格。王舜臣現在倒是勉強夠資格,“但他的資歷實在太淺了。”王韶暗自歎著氣。憑他個毛頭小子,壓不住手下的驕兵。

“我倒有個人選。”高遵裕突然道,“不知子純意下如何?”

王韶略一猶豫,問道:“……是誰?”

“苗授。”

王韶聽說過這個名字:“可是德順軍的苗授之【苗授字】?!”

“慶曆元昊造反,苗授之父苗京死守麟州城,歿于王事,便因蔭補而得官。他又是胡翼之【胡瑗】的學生,曾在國子監就學,是個文武雙全的人才。”

高遵裕說得王韶都知道,“可苗授的本官已是供備庫副使,在德順軍作著兵馬都監,秦州西路都巡檢怕是安不下他。”

供備庫副使是諸司官,從七品。猶在大使臣之上,比當初守的劉昌祚還要高上一等。向寶的本官皇城使也屬於諸司官,不過是最高一級,供備庫副使則是最低一級。一般來說,到了諸司官之後,就能統帥一州或是一軍的軍務。

“秦州是下府,而德順軍則僅僅是軍,級別差得這麼多,德順軍的都監也只比秦州西路都巡檢高出一線而已。再加上又是駐紮在古渭,不愁沒有軍功,苗授豈有不願之理?”

高遵裕說的一切,王韶當然知道,而且他更清楚,以眼下拓邊河湟的熱度,就連劉昌祚都不會介意高職低配,放棄秦鳳路兵馬都監一職,回來做個西路都巡。不為別的,只為軍功。

王韶想要一個親信來統率緣邊安撫司的軍隊,但他手上實在沒人。出色的將領王韶知道不少,可眼下能保證在他手下俯首貼耳的卻找不出一個。要是找來個跟自己不對盤的對頭來,豈不是讓李師中他們笑掉大牙。

王韶不得不感歎,比起在軍中的底蘊,他這個江西進士終究比不上三代將門的高遵裕——高遵裕會推薦苗授,便是因為他父親高繼宣就是當年領軍援救麟州的主帥。苗京的功績還是高繼宣報上去的,苗授得到蔭補,也得承高家的一份人情。

王韶權衡了半天,最後終於點頭。這個位子給高遵裕的人,總比給別人要好,“我這就給秦州發文,請郭太尉把苗授之調來古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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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0:33:30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九)

在王韶手上占了個便宜,高遵裕也不把心中的得意亮出來。溫言道:“苗授為人膽識過人,又讀過書,不是那些粗鄙不文的庸夫可比,子純你見了他後必然喜歡。”

王韶也沒有多少失意的感覺。他前面會猶豫,是因為高遵裕在今次的封賞中,得以晉為秦鳳路鈐轄——也就是說現在秦鳳路上有三名鈐轄,比起正常的情況要多上一名——如果都巡一職再給高遵裕的人抓到手上,緣邊安撫司的兵權等於就是被他控制了。

不過畢竟高遵裕現在還是自己人,而王韶也自信他還是能控制得住場面,笑道:“即是胡翼之的弟子,想來是不會差的。”

安定先生胡瑗,與徂徠先生石介、泰山先生孫複並稱於世。著作等身,是前朝有名的賢者大儒,更是時所公認的“真先生”。曾統管國子監,為一代學宗。

雖然胡瑗時運不佳,沒能考上一個進士。但他憑著對儒家經典的闡發,為周易、論語、春秋做注疏,又有《武學規矩》傳世。他在蘇州湖州教書育人,名聲日振,前來投奔他門下的士子數不勝數,就連范仲淹的兒子范純佑、範純仁亦是出自他們下。

最終他在四十四歲的時候,被范仲淹舉薦入朝,一出仕便得了秘書省校書郎的官銜,雖然是從九品,但卻是個京官。

胡瑗在蘇湖兩地辦學,將學生分為經義、治事兩齋,對弟子因材施教。治事齋的弟子,學習諸經要義,而治事齋下,又分為治民、講武、堰水、曆算諸科,齋中弟子都是主選其中一科,再輔修另外一科,學成後便是經世濟用的人才。“明達體用”這四個字的座右銘,在胡瑗的學校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

胡瑗的弟子“皆循循雅飭”,“衣冠容止,往往相類”,苗授當是治事齋講武科出來的學生,王韶希望他能不辱其師之名。

兩人把西路都巡檢的推薦定下,看看時間已經到了午時。普通百姓是一日兩餐,午時對他們來說並不是飯點,但王韶、高遵裕都是高官顯貴,卻都是一日三頓少不了的。

“王惟新。”王韶提聲叫著門外親衛的名字。

一名二十上下的黑瘦漢子立刻走了進來。王惟新是王韶新近從他的隨扈中剛剛提拔起來的親衛,在王韶原來的幾個親衛各自為官的時候,不得不重新又找人來統領他身邊的隨扈。雖然王惟新武藝算不得高明,但為人認真樸實,對命令從不打折扣,這是王韶抬舉他的主因。

可他不是聽到王韶的聲音才進來,而是進廳來稟報的,“安撫,鈐轄,張香兒求見。”

“讓他進來。”

王惟新領命出去喚納芝臨占部的族長進來,王韶則轉頭對高遵裕苦笑,“都是自找啊,世人都說當官好,看到我這模樣,不知他們還會不會這麼想。”

“忙過這一陣就好了,最多再一個月……”

高遵裕正說著,張香兒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王安撫,高鈐轄,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今天西面有消息傳來了,康遵星羅結要起兵了!”

“是星羅結部的康遵星羅結?!”高遵裕驚問道。

“是!是!”張香兒直點著頭,偷眼上望,只見高遵裕面有訝色,但王韶卻沒什麼反應,深沈的眼神罩著自己,讓張香兒心底有些發寒。

王韶是在猜著張香兒的慌張模樣到底有幾分是真。在這個看似膽小如鼠的族長帶領下,納芝臨占部歷經兩次戰事,在附宋七部中吃得虧最小,占得便宜最大,如今七部合一,盡數歸於納芝臨占。張香兒手上的實力,甚至已經超過了戰前,在青渭一帶,跟俞龍珂、瞎藥鼎足而三。

而且在今次李憲帶來的封賞中,他也是跟青唐部的兩兄弟一起,得到了蕃部巡檢一職,占盡了便宜。這樣的人物,卻是遇事一驚一乍,王韶怎麼想都覺得張香兒的狼狽和怯弱,至少有一半是裝出來的。

高遵裕卻沒想那麼多,只催著張香兒讓他把事情的詳細快點說出來。

“小人也沒聽到多少,就是從西面傳來消息說,康遵星羅結如今受了木征的支持,正在聯絡當初跟隨董裕的各家部族,說是渭源堡擴建後,朝廷就會拿他們祭旗,要先下手為強!”

張香兒的話,王韶只信一半。但康遵星羅結投靠木征,聯絡諸部的消息應該不會有假。

雖然董裕死了,結吳叱臘也被砍了腦袋,但當初與董裕一齊來攻打附宋七部的星羅結部卻依然逍遙。當日,俞龍珂和瞎藥兵少,只能盯著董裕本部打。卻放跑了康遵星羅結。讓他帶著戰利品輕輕鬆松地回到了族中。

從康遵星羅結在古渭之戰中的作為上看,他也是條會看風色的狐狸。不過他的部族就在渭源堡不遠處,一旦渭源堡增築,星羅結部就要直面朝廷官軍。以他在古渭之戰中結下的仇怨,也難怪他要投靠木征,來抵抗朝廷。

高遵裕搖頭歎氣,:“渭水邊的屍首還沒被烏鴉吃光呢,想不到又有不怕死的來了。”

……

李德新陪著韓岡在各間病房中巡視著。每一間病房過去都是一棟營房。幾天過去了,秦州內外的軍中傷病,都已經轉移了過來,人數有百多人。送來的傷病員按照病症不同,被分派到不同的病房中。

這些傷病看到韓岡,只要能起身的,便是紛紛起來向韓岡行禮,有的甚至是跪下來叩拜。韓岡看這架勢,再看他們臉上的虔誠,心中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他藥王弟子的身份在民間當真是被坐實了。

被人當著廟裡土木偶像拜著,韓岡只覺得麻煩,繞了一圈後就匆匆回去了。不過回去之前,還找了仇一聞商量了一下,如何用最短的時間培養出合格的軍中急救人才。

——郭逵已經同意了韓岡建議。打算在秦州軍中選拔衛生員,不過因為郭逵聽著不順耳,卻把名字改了,改稱醫工。在郭逵報請朝廷批準的奏文中,聲明要在每一個百人都,都置拯危急醫工一員,專司戰地急救,俸祿比照隊正。

郭逵在巡視療養院的第二天,便上書朝中。不論是秦州療養院上,還是在隨軍醫工之事上,他比韓岡都顯得還要急切。這絕對不會是拉攏韓岡的手段,以郭逵的身份,真要拉攏人,絕不至於做到這般地步。

只是郭逵的目的雖然不是為了拉攏韓岡,卻不代表他沒有一石二鳥的想法。他做的事,都是對韓岡的支持,確信韓岡會對此感激萬分。

不過韓岡見到郭逵時,卻向他辭行:“秦州事已畢,療養院中下官已經安排好了,有仇一聞主管,李德新輔佐,院中諸事可保無憂。古渭那邊的事下官已經耽擱了太久了,不便再拖延,過兩天下官就想去古渭。”

韓岡在漸漸變得冰冷起來的眼神中,保持著謙虛恭謹的微笑。而他將郭逵的好意三番兩次的拒絕,對於可能招致的憤怒,韓岡早有了心理準備。拒絕上位者的好意,帶來的可不是灑脫一笑,往往就是毫不留情的打壓,正所謂敬酒不吃吃罰酒。

郭逵如冰刀一般的視線漸漸緩和下來,在他臉上已經看不到半點怒氣。他微笑著:“該去的,當以公事為重……不知玉昆你什麼時候回來?你是管勾秦鳳路傷病事,路中有五州一軍,寨堡數百,可不止是秦州一地。”

韓岡明白郭逵已經有了讓他無暇在古渭寨久留的想法,只是他自有主張,“有秦州、甘谷、古渭三個樣板在,各地依樣畫葫蘆即可……只是這事還要勞煩太尉說上一句。”

“本帥說一句就夠了嗎?”

“秦州有太尉坐鎮,是秦州上下的福氣……非太尉威名,不足以震懾眾軍。”韓岡說著最後一句,聲音有點意味深長,似有隱義。郭逵聽了,臉色漸漸有了變化。

“大哥兒,你怎麼看?”韓岡離開後,郭逵問著自己兒子對韓岡的看法。

郭忠孝道:“韓岡為朝廷效力,非與大人為敵。合則來,不合則去,沒有大不了的。”

郭逵暗歎著,自家的兒子是有些書呆子氣,在程顥程頤那裡都學傻了。不過話說回來,兒子性格寬厚,總比因睚眥之怨便記恨一輩子的小人要強。

郭逵也沒心思跟韓岡過不去,韓岡的話兒子聽不出來,但他是聽得分明,道:“托碩、古渭兩役,皆是蕃人出力廝殺,王韶即未廝殺陣上,又未運籌帷幄,不過是說動了蕃部,讓他們出戰,自己在城中等結果罷了。但木征不同,手綰十萬大軍,光靠蕃人根本無力與其拮抗,不出動官軍是不可能的。王韶要掌著他的緣邊安撫司,就由他去好了。但河州不可能不打,只要動手,這統領全軍的帥位,可不是區區一個緣邊安撫司能接得下來。”

“大人意思是?”

“戰事展開的越大,為父領軍的機會就越大。若是一次出動個三五萬兵,除了為父,誰能鎮壓得住?我也是盼著王韶能在古渭早日功成,打好根基……”停了一下,他歎道:“韓玉昆可真是個聰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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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26 00:35:30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十)

從郭逵那裡出來,韓岡就有些後悔,自己方才是不是說得過於隱晦了一點。要是郭逵沒聽明白,把他的話當成是敷衍,就有些讓人頭痛了。只是再一想,郭逵好歹在官場中沈浮多年,不會如此遲鈍。

韓岡並不是想要棄王韶投郭逵,但他還是希望能由久負盛名的宿將來主持河湟開邊的戰事。河湟開邊雖然是以招撫為主,但最終還是少不了一戰。為了能讓這一戰的勝率增加一點,選擇能力更強的將帥,也是理所當然。

王韶不是名將,而郭逵是。王韶有著戰功,在軍事上也有才華,但他的經驗和威望遠遠比不上郭逵。在面臨大戰的時候,郭逵只要亮個相就能振奮起來的士氣,王韶就要長篇大論,跟將領們一個個面談才能做到——而且還不一定。在遭逢危局的時候,郭逵能讓軍心堅韌如山嶽,而王韶不拿起屠刀,就無法將浮動的軍心鎮壓住。

如果郭逵跟王韶水火不容,如李、竇之輩把韓岡當作攻擊的物件,韓岡當然會設法反擊。但郭逵卻是向他表示善意,有著重用於他的想法,那韓岡還有什麼理由要跟郭逵為敵?可是他再怎麼想,以郭逵和王韶的性格,最終衝突起來的幾率至少都會在八成以上。

難道還要幫著王韶把郭逵趕走,就像李、竇、向三人那樣?同樣的情況一次次的重複,朝廷上對王韶的肯定會產生看法,而韓岡自己想想都覺得煩。

韓岡穿過庭院,心中還在想著怎麼才能調和王韶和郭逵之間的關係。一抬頭,卻驚覺州衙大院中,捧著大疊大疊的卷冊的小吏比平日多了數倍。韓岡揮了揮手,示意迎面過來的那些抱著大摞卷冊的小吏直接過去,用不著行禮。

“又到了要忙的時候了。”就在韓岡還是做著勾當公事的時候,他手下的胥吏就已經在歎著了。

每隔三年,一到八月,秦州……確切地說,是全國各地的州衙縣衙還有路份監司就會一下忙碌起來。並不是因為到了徵稅的時節,夏稅在六月,而秋稅在十月,而是為了三年一更造五等丁產簿。

五等丁產簿記載了戶中人丁和家產數額。而家產數額確定了戶等,而從一等到五等的戶等,則決定了賦稅數額。

今年正好是時隔三年的重新劃定民戶戶等的日子。為了確定接下來三年稅收數目的,縣中的胥吏要下到鄉里,與鄉中裡正、書手一起,丈量土地,點驗家財,然後確定戶等。

把這些資料搜集起來後,就一式四份的重新造冊,一份縣中自留,一份送到州中,剩下的兩份則分別送入路中監司和京城的三司衙門。這一套流程,從八月開始,一直要持續到年終,中間還穿插了秋稅,每一個吏員都是少有能喘氣的時候。

韓岡突然發現,自己方才好像耽誤了郭逵的工作。郭太尉不僅是秦鳳經略,同時也是秦州知州。他的任務並不局限於軍事,同時包括了政事、民事。

重造簿冊,對親民官來說,是最重要的一件工作。千年前,蕭何隨軍入鹹陽,第一件事就是控制了鹹陽城中的戶籍簿冊。而如今邊境蕃人納土歸降,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編定戶籍,並呈交朝廷。

雖然韓岡並不知道三年前是個什麼樣的情況,但他確信,今年的州衙縣衙,將會格外的繁忙。

朝廷新近頒佈了免役法,改變了延續千年的徭役制度,變差役為雇役。各家各戶只要交上了免役錢,就可以免除原本會弄得傾家蕩產的差役。而舊有的衙前、工役、苦力等徭役,便由各級衙門使用徵收到的免役錢,通過雇傭人力來完成。

為了準確地統計出各家各戶需要繳納的免役錢,重造五等丁產簿便是不可缺少的關鍵一環。

同時隨著免役法的實行,重祿法也跟著公開。各路胥吏將在今後三年內,逐漸開始由官府來發給俸祿。原本的胥吏從編制上說,屬於長名衙前,是服役之身。就跟其他服徭役的百姓一樣,都是自備錢糧,他們的吃穿用度,官府根本不予理會。

如果胥吏不盤剝百姓,那唯一的結果就是坐吃山空,把家產折耗乾淨。而等吏員們有了俸祿,朝廷也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嚴肅吏治,制止他們再向百姓出手。雖然這是能算是良好的理想,但終究還是會有一點改善。即便是一丁點,只要能比過去好就行了。

前幾天聽說了重祿法的公佈,以區區一個選人的身份,卻能影響到朝廷策令,韓岡當時心中就平添了一股指點江山的痛快。當初他給王安石的幾條建議,看起來真的是一步步地在施行。

走出州衙,李小六牽著馬迎上來,而同在門外的還有一隊騎兵。作為緣邊安撫使司機宜,韓岡跟當初的王韶一樣,有了一隊親兵護衛。

“機宜,可是要去古渭?”李小六把韁繩交給韓岡,出言問道。

“當然!”韓岡雙手一搭馬背,轉眼就騎在了馬背上。他方才就是向郭逵辭行,想說的話即已送到,接下來就是離開秦州,趕往古渭。“你們準備好了沒有?”他回頭問著李小六和一眾親衛。

親衛們跟著一起上馬,在馬背上一抱拳:“還請機宜下令。”

韓岡正要動身,李信從州衙中疾步趕了出來,叫道:“三哥,等等!”

韓岡一見,不得不重又翻身下馬,“不知表哥有何事?是不是要小弟帶話去古渭?”

李信搖了搖頭,喘了口氣,把氣勻了,便對韓岡道:“是鈐轄讓我帶話給三哥你。”

“鈐轄說了什麼?有何要事?”韓岡雖是在問,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李信對韓岡道,“鈐轄倒是沒什麼要事。只是要三哥你去古渭時,順便帶話給渭源堡的王君萬,讓王君萬盡心做事,他家中鈐轄自會遣人照看,無需擔心。”

韓岡點頭:“小弟會給王堡主把話帶去的。”

“沒了!”李信頓了一下,忽而又道,“對了,今天早間,鈐轄還提起三哥兒你當初拒絕了他的舉薦,而接了王安撫薦書的事。贊三哥你有眼光,會選人。”

“那老傢夥還在為當初的事耿耿於懷?”韓岡有些不快,隨即他便醒悟,這是張守約在提醒……甚至不能叫提醒,而是明著在開罵了。

韓岡當時在張守約和王韶的兩份薦書中挑挑揀揀,並沒有多少關係。但如今他已經受過了王韶的恩惠,再投往郭逵,名聲肯定要完蛋。

韓岡看得出李信心中也是這麼想的,否則也不會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就是為了提醒韓岡別走錯路。

“請表哥轉告鈐轄,韓岡多謝他提點。”

韓岡現在只恨自己對歷史瞭解得太少了,若是知道河湟開邊成功與否,如果成功又是由誰人主持,他現在就不會這麼糾結了。

不像現在,韓岡只覺得他想在郭逵和王韶之間找平衡,等於是挑著千斤的擔子走在只有半尺寬的獨木橋上,一個不穩,便會落到橋下跟流到龍門處的黃河一樣湍急洶湧的河水中。

但這副擔子,至少在眼下,他還是準備挑下去的——這是他所能確認的,實現他最終目標的成功率最高的一個方案。

河湟開邊,早在開國之初就吸引了無數文武英才為此劃策定計。曹瑋,范祥,張載,甚至向寶,皆有光復漢唐舊地之志,只是由於內斂自守的國策,始終無法施行。如今因為勵精圖治的新帝登基,王韶的平戎一策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有志于此的文臣武臣,便漸漸雲集而來。

王韶、高遵裕、郭逵,他們哪個沒有開疆拓土的念頭?不過王韶有王韶的目標,高遵裕有高遵裕的目標,郭逵也有他的想法,而韓岡同樣有著自己的目標和期許。大方向或許相近,但選擇的道路和手段,以及最終的目的地卻無一雷同。

不同于王韶寫在平戎策上,為朝廷併吞河湟,收復吐蕃,劍指西夏的初衷。在河湟之事上博取到足夠的軍功,為日後能在官場上不斷前進打下堅實的基礎,這一很現實的目標,才是韓岡的追求。

他目前最大的期望,便是河湟開邊能在熙寧五年之前能有個階段性的成果——因為熙寧五年的下半年,就是癸醜科進士試的地方解試時間。如果不能在解試中,取得一個貢生的身份,便無緣參加三年後的科舉。

為了能在官場中走得更遠,韓岡迫切需要一個進士身份。雖然進士頭銜可以由天子賜下,但由此榮幸的,幾乎都是出自宰執之家,且早有文名的子弟,就連孫複、胡瑗這樣名儒都沒能得賜。韓岡想要混進去,其難度比起科舉還要高上十倍百倍。

而熙甯六年進士科考試科目的更改已經確定,從詩賦改為經義策問,這番變動,對於在詩賦上浸淫已久的才子們是個災難,但對於韓岡這樣放棄了詩賦,而把經義背的滾瓜爛熟的讀書人,卻是個天大的喜訊。

在科舉考試的轉型期,文采飛揚的才子會因此而在科場中折戟沈沙,而對於有所準備的士人,金榜題名的機會卻大大增加。

韓岡早已有所準備,他很清楚熙寧六年癸醜科的舉試,是他得到進士出身的唯一機會。一旦拖到熙寧九年,當那些刻苦攻讀的才子們適應了新的考題,總有事情分心的韓岡不可能與他們相爭。

“還有兩年。”別過了李信,騎在馬上,韓岡輕聲自語。

要想趕上熙寧六年的科舉,和熙寧五年下半年的解試,就必須在兩年中擊敗木征,奪取河州。一旦拿下河州,控制了洮河流域,盤踞在青唐王城中的董氈,就不得不順服朝廷。而親身參與其事的韓岡,只要再有一個進士頭銜,他的前途將會是一片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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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26 01:22:45

第二十一章 山外望山待時至(一)

朝會之後,便是崇政殿中天子加上宰執重臣們的議事。而議事結束後,王安石照例被留了下來。不過沒有留在崇政殿,君臣兩人一起往著武英殿去了。

趙頊最近心情很好,行動如風,神采煥發。陝西連番大捷給他的興奮還沒過去,宮中又緊跟著給了他新的驚喜。雖然向皇后那裡自長女延禧早夭後就一直沒有消息,但昨日有兩名嬪妃卻一齊傳了喜信。消息傳出來,今天朝堂上,便是一片恭賀天子的聲音。

子嗣艱難是趙氏天子的通病,從真宗時起,皇子的數量就從沒超過三個——真宗一個獨苗,仁宗一個都沒有——儘管趙頊真正的祖父和曾祖父皆是以多子而著稱,生下的兒子都是兩位數,但過繼給仁宗的英宗也只生了三人。

而趙頊繼承皇位後,已經三年多了,好不容易生了兩個兒子,卻全都夭折,向皇后生的女兒同樣夭折,讓趙頊對已經有了兒女的二弟甚是羨慕。不過如今宮中又有喜信,趙頊正日盼夜盼幾個月後他的子女能安然出世。

而朝堂上,儘管反對變法的聲音依然激烈,但隨著在禦榻上坐得時間越來越長,他已經能對無稽的黨爭之詞做到充耳不聞。再不會因為幾個臣子跳出來指著變法一陣亂罵,就壞了一天的心情。

文彥博今天上朝時中氣十足,指著免役法罵了一個時辰沒停口。不過等到章惇把司馬光、吳充前兩年對舊時差役法的評價拿出來後,文彥博雖然還在罵,但氣焰卻被壓下去了許多。

雖然趙頊也不喜文彥博對新法事事反對,但凡王安石的主張也沒一處贊成。但在司馬光、呂公弼、呂公著接連出外的情況下,趙頊卻必須留一個反對的聲音在朝堂上。

異論相攪,是宋室天子控制朝局的家傳法寶。文彥博在朝中一日,反變法的聲音雖然低弱,但畢竟還有著主心骨,但若是文彥博再去職,朝堂上的反變法派肯定是樹倒猢猻散。只剩變法派一家,趙頊亦難自安。

其實免役法的出臺有些倉促,若是依照王安石一開始上報給他的規劃,這一法案應該是再經過一年的體量,到明年下半年時機成熟後才開始推行。但為卑官加俸並給胥吏俸祿的計畫不知怎麼流傳了出去,卻不得不將之提前。

因為事發倉促,頒佈的條令中有不少缺憾,文彥博抓住其中的幾點加以攻擊,便是鬧了一個上午。也就是因為文彥博鬧騰得太厲害,趙頊留王安石下來商議軍務,卻沒有把文彥博一起留下。

王安石跟著趙頊,君臣二人一路走到武英殿。擺在偏殿正中的沙盤不再是前些日子的秦州山川,而是以橫山為主軸,囊括了鄜延、河東山川地理的沙盤。沙盤之上山巒起伏,無定河和黃河穿山而過,條條支流清晰可辨。

不過當王安石在殿中見到了一名武將,就再沒去在意沙盤的事,“燕達?”

前日在綏德城立下大功的西軍將領正在沙盤邊跪著。燕達現在已經是鄜延都監,但因為他是郭逵被提拔起來,跟種諤不合,在韓絳面前也不受待見。今次他上京詣闕,也是被韓絳打發出來的。

“平身。”趙頊出聲示意燕達和殿中的內侍都站起來。

燕達年紀在四十上下,身材雄偉,挺身而立有之態。不過容貌醜陋,面如鍋底,虯髯蜷曲,略顯細小的雙眼寒芒隱生,瞪起來仿佛就要吃人,如同古之惡來,讓殿中內侍也不敢正眼看他。

不過燕達的性格完全沒有半點外表上的暴躁剛戾,相反的,卻是以帶兵寬厚著稱。他前日面聖時,趙頊問他帶兵當以何者為先,他的回答是“愛”。趙頊詫異地問道愛怎麼能超過威,燕達則道,“威非不用,要以愛為先耳。”

這番話讓趙頊聽了讚賞不已。若天下統軍的臣子都這麼想這麼做,也不會時不時地就有兵變了。李複圭在慶州,恣意威福,苛待眾軍,連鈐轄都監都是想殺就殺。讀了多少年的書,連個武夫都比不上,真該讓已經被貶到外地的他來聽一聽。

大宋天子走到沙盤邊,王安石跟在後面走上去。燕達見狀,躬身退後了兩步,不敢居於王安石的身前。

趙頊雙手扶著沙盤邊框,眼睛盯著無定河,沿著河道從無定河與黃河的交匯處一直向上看去,越過綏德城,停在了橫山的北麓。這裡插著一面小旗,白色的只有半個巴掌大小,上面寫了兩個字——羅兀。

“韓絳奏請進築羅兀,並言其地有十利三勝。據有此地,橫山便穩入我手。不知燕達你對韓絳的說法如何看?”

羅兀城的城址與綏德城一樣,同樣位於無定河畔。不過比起猶在橫山南麓的綏德城,羅兀城是一下向北躍進了近六十裡,距離西夏東南重鎮銀州,則只有十裡之遙。

這是個很冒險的計畫,西夏的反撲將會比綏德築城時更為激烈,很可能要面對十萬以上的敵軍——不再是號稱,而是實實在在的人數。

可一旦計畫成功,大宋便能完全控制橫山地區。西夏倚之為屏藩的橫山蕃部,以及由祥佑、左廂神勇兩大軍司共同堅守的東南防線,將徹底崩潰。橫山一失,同在無定河畔的銀州、夏州將不復西夏所有,而被黨項人視為生命的青白鹽池,也將落入宋人之手。

西夏國的兩個核心地域,一為興靈,一為銀夏。興慶府和靈州是西夏的中心,位於黃河之畔,處於荒漠之中,有七百里瀚海阻隔,兵力難及。而由銀、鹽、宥、洪、夏幾州合稱的銀夏地區,就位於橫山北麓。銀夏諸州向興慶府提供西夏一半以上的財稅,以及超過三成的兵員,失橫山,則西夏不保,若能控制銀夏,西賊覆亡可期。

立一城而奪西賊半壁江山,趙頊心動了,王安石也同樣心動。燕達在天子面前,也是如此說道,“羅兀若能守住,橫山必定。橫山一定,西賊便不足為慮。我越瀚海攻興靈,轉運勞苦,糧秣難以為繼。而鐵鷂子、步跋子沒了橫山蕃人支援,越瀚海來攻,同樣會困於糧草。且失了橫山,只靠興靈一帶的出產,並不足以供養西賊的十萬大軍,到時候,黨項人也只有向朝廷乞降一條路可走。”

但這一切的前提就是羅兀城能守住。燕達不好在天子面前說韓絳不是,只能用此曲言。王安石輕輕頷首,燕達也算是心思細膩了。

他問道:“光是一個羅兀城不知能不能守住西賊的攻打?羅兀孤懸在外,若是賊軍突至,綏德城緩急間卻是難以及時救援。”

單一的城寨即便再堅固,也不過是個點,在城池附近必須修造可以相互支援的堡壘,才能構築起一條穩固的防線。孤城難守,只要稍稍瞭解軍事,就能知道這一點。

宋人自仁宗時起,不惜國力的在宋夏交界處大規模的修造堡壘,連成了兩千餘裡的防線。每一處關鍵性的戰略要地,其周圍不論哪個方向,無不是十裡、二十裡內便是一處寨堡,城寨群互相交通勾連,組成一個完整的防禦體系。

比如秦州的甘穀城,其左近,就有吹藏、大甘、隴諾三堡護翼,而最近開始駐守甘谷的秦鳳都監劉昌祚,又向朝中申請向北修建尖竿、隴陽二堡。這幾座堡壘都是在開始修築甘穀城時就有了規劃的。

“羅兀城雖然孤懸,但只要力保連接綏德的道路不失,西賊必然勞而無功。且其地向東五十裡,便是河東地界,若是西賊來攻羅兀,河東便可出兵救援。”燕達停了一下,沈聲道:“要穩守羅兀,須得陝西河東同時出力!”

趙頊沈吟良久,方說道:“……你先下去吧!”

燕達叩拜了之後,退出了武英殿。神色坦然,並沒有因為天子突然命他退下而慌亂失措。

趙頊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沙盤上的黃河東側的一片山地,緩緩低吟:“河東……”

王安石提聲道出了趙頊心中的猶豫:“若如燕達所言,當加授韓絳河東宣撫一職。”

韓絳以執政之身出掌陝西宣撫。臨機有自由處斷之權,而且朝廷已經賜了他空頭宣紮兩百道,填上姓名年甲就可以給人封官。這是為了方便他指揮軍中,招攬橫山蕃部。如果把河東劃到他手上,當然得給他同樣的權力——至於另外派人宣撫河東,只會添亂,達不到護翼羅兀週邊的初衷,趙頊和王安石想都不會去想。

趙頊歎了口氣:“不過要想兼任陝西、河東兩路宣撫,光是一個執政資格卻是不夠。”

而且趙頊還擔心著韓絳本無軍功,素不知兵,為陝西宣撫已經有些怨聲,若為遽為兩路宣撫,他怕是要殺掉一批河東將領來立威以固權威。桀驁不馴的驕兵悍將當然要嚴加處置,但趙頊怕鬧出亂子來,反會耽誤正事。

“那請陛下加韓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以宰相之尊領河東陝西兩路軍事,當能如臂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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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26 01:24:00

第二十一章 山外望山待時至(二)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同中書門下三品,這些官稱名目,都是代表著宰相的職位。王安石自己都還不是宰相,卻毫不猶豫地把位置推了韓絳。

趙頊吃了一驚,回頭看著王安石,卻見他神色恬淡,當是言出由衷。趙頊猶豫了一陣,最後搖頭:“……且再等等。等過兩個月後再提此事不遲。”

王安石為人無私,毫不猶豫地推薦韓絳為相,但趙頊卻不能不在意王安石的身份。趙頊所依仗這位重臣,在去年富弼離職後就可以升任宰相。但他卻把機會讓給了陳升之。

不愛名位是德行高致,值得頌揚。但王安石如今是以參政之位來主持國政,名不正言不順,趙頊也希望能儘早把王安石提到宰相班列之中。

首相曾公亮已經因為李複圭的詩文以及禦史們的彈劾,上書請辭宰相之位,申請出外。同時照慣例杜門不出,不再上朝,以示待罪之意。

趙頊並沒有留下他的意思,只是曾公亮有定策輔主之功,趙頊為了不讓人說他刻薄,還是照規矩慰留了兩次,等中使從宮中到曾府,再來回個五六趟後,就可以批準其出外了。而曾公亮一走,王安石和韓絳便可晉升宰相,加上陳升之,昭文、史館、集賢三相正好一個不缺。

有著這樣的想法,在曾公亮正式離職之前,趙頊暫時就並不打算把宰相之位給韓絳。

而天子要把事情拖上一拖,王安石也無意反對。宰相為眾臣之首,禮絕百僚,宣麻拜相絕不是張嘴就來這麼簡單,天子需要權衡的地方很多。只要能趕在羅兀城開始修造前決定下來,不耽誤事,王安石不會催促。

趙頊再看了一眼無定河流域的沙盤,起步踱到了秦州的沙盤前。沙盤上有著一面面小旗和一個個木雕的兵人。

這是他最近最喜歡的一副沙盤,這段時間以來。他命王中正和李憲,把他們聽到托碩、古渭兩戰的細節,在這副沙盤擺了又擺,重新推演了許多次。每次都讓年輕的天子看得聽得熱血沸騰,恨不得指揮戰事的是自己。

趙頊低頭看了沙盤一陣,道:“郭逵到了秦州後,脾氣好像改了不少。王韶和高遵裕舉薦德順軍都監苗授為秦州西路都巡檢,他也沒反對……”

地方中層將領的調動,並不經過中書門下,走得是樞密院,王安石無從得知。聽到趙頊的話,他有些驚訝:“軍都監去做都巡檢,樞府那邊同意了?!”

趙頊搖了搖頭。文彥博現在最恨的就是讓他差點中了風的王韶。前些日子還為了是否設立緣邊安撫司一事,在朝會上對出頭提議的章惇冷嘲熱諷,被殿中侍御史彈劾他君前失儀,最後也就罰了半個月的俸了事。

但凡有關秦州王韶的公案,文彥博雞蛋裡面都要挑出骨頭,何況今次舉薦又不合常理。事情直接在樞密院就被否決了,趙頊甚至能想像到文彥博興奮地拿起筆,在奏摺上寫下幾行極盡諷刺之能事的批語的場面——那份被否決的奏摺現在就在崇政殿的禦案上,寫在上面的批語的確稱得上尖酸刻薄。

不過,緣邊安撫司的征辟雖然樞府給否決了,不代表趙頊不能把事情轉圜回來。羅兀築城在即,橫山戰事將開,韓絳這個陝西宣撫都是坐鎮在延州,接下來的一年,陝西的資源全都得以鄜延前線為最優先的考量。

在無法給王韶更多的物質支援的情況下,趙頊能做的,就是滿足他們在人事上的要求。但天子直接出面否決樞密院的批文並不合適,需要政事堂為此先提上一句。

王安石心領神會,但他並不瞭解苗授,不能隨隨便便就答應下來,“不知苗授才具如何?”

“樞密院稱以都監為巡檢,非是優待功臣之道。”

樞密院雖是反對,但用詞卻進一步證明了苗授的才能和功績。王安石相信王韶和樞密院不會同時看錯人,“即是如此,臣明日便提一下此事。正好秦鳳兵馬副總管一職依然空懸未定,兩件事可以一起說。”

“秦鳳兵馬副總管的人選,樞密院已經有了推薦。”

“是誰?”王安石問道。

趙頊低頭看著沙盤,沒有說話。

王安石腦中靈光一閃,頓時驚怒:“燕達?!他只是鄜延都監,這資序差得未免太遠了!”

武臣任職統軍,跟文官一樣,都講究著資序。正常的依照資序升遷,是“由正將而邊守、州鈐,由邊守、州鈐而邊帥、路鈐,由邊帥、路鈐而都鈐、總管”。一路都監相當於邊守一級,與一路副總管差了兩個階級。依照正常的升遷磨勘次序,就算朝中有人,沒有十幾年工夫,也根本爬不上去,若是無人,更是一輩子也別想指望。

秦鳳都監張守約好不容易才升為鈐轄,而燕達的資歷遠低於張守約,樞密院竟然要讓他做副總管?!他的前任竇舜卿可是正任的觀察使,而燕達連個遙郡都沒有。

王安石覺得文彥博好像是瘋了!他要怎麼做才能讓燕達把兩堵高牆給跳過去?!

“權發遣。”趙頊輕輕吐出三個字來。

大宋立國之後,官僚社會已持續了百年,體系內官員的遷轉調動都有規則可循。相應的資序對應著相應的差遣,一般來說不會有所差池,不過高職低就和低職高就卻也常見,但職和位的差距通常不會超過一級。而要區分這三種情況,只要看一下加在差遣前的首碼就可以明瞭。

高職低就為“判”,平級的稱為“知”,而以低超一階任職則冠以“權”字。平級的“知”,事情而定,可以不加。如韓岡是管勾緣邊安撫司機宜等事,而王厚跟他同職,但資序卻低了一級,所以是權管勾。再比如現在在亳州任職的富弼,他是以前宰相的身份做亳州知州,所以他的差遣是判亳州,而不是知亳州。

資序差上兩級情況也是有的,為了讓年輕資淺的官員能早點擔任要職,便會給他們一個“權發遣”的名頭。燕達的資序並不足以讓他擔任秦鳳兵馬副總管這個職位,但變成權發遣秦州兵馬副總管,卻是勉強能夠說得過去。

不過以文彥博為首的反變法一派,用來攻擊王安石的幾條罪狀中,都少不了任用新進的這一條。因為屬於變法派的官員,往往資歷甚淺,就是呂惠卿、曾布、章惇等人,入官也不過十幾年。為了把他們安排在主持變法的各個要職上,都不得不在職官前面加上“權發遣”的字樣。

守舊因循的反變法派,一直都很反感年輕官員的超遷。一步登天的情況,讓排了多少年隊、等著按次序依次升官的老邁庸官憤恨不已。

而現在文彥博推薦燕達為秦鳳副總管,日後他再想用“任用新進”四個字來攻擊王安石,可是要被人一巴掌打回來的。王安石相信以文彥博的老謀深算,肯定不會看不到這一點。而他還這麼做,可見這項任命,必然會給文彥博帶來足夠的利益。由此推斷,可以被安排下來的燕達就很可疑了。

只是王安石看趙頊樣子,卻是很看好燕達:“燕達的才具是足夠了,功勞也不缺。加一個權發遣的名頭,秦鳳副總管一職他也能充任了。”

燕達在綏德城,有著一日連破八堡,斬首數百度戰績。而在世人眼中,黨項比起吐蕃來,還是要強上一籌。從斬首數上來看,王韶的托碩、古渭兩戰,要高於燕達在綏德城的戰果。但朝堂上下,卻是把燕達的功勞看得比王韶的兩次戰功都要重……而且是重的多。

而且燕達今次入覲詣闕,在奏對上,給趙頊留下極好的印象。韓絳要清理郭逵留下來的影響,他排擠燕達的心意,趙頊也看出來了。既然如此,把這位才能卓異的將領安排到合適的位置上,以期能夠立下更大的功勞,趙頊的想法卻在情理之中。

“就怕他功利心重,日後變得跟李師中、竇舜卿一樣,只知道爭權奪利。卻不知道辛苦做事。”

“日後的事,日後再說。”趙頊不想再多談此事,問道:“前日王韶上書,備言蕃人虔信佛法,如今結吳叱臘伏誅,剩下的蕃人和尚連金剛經都背不下來。正是安排大宋的僧人去蕃部傳道授業、招撫蕃部的良機。”

“人選已經定了。就在昨夜才答應。”王安石並不隱瞞趙頊,“當初蕃僧結吳叱臘便靠著他的身份,遊走各個家蕃部之中,甚至攛掇了董裕起兵攻打古渭。如今結吳叱臘已經成為了王舜臣的刀下冤魂,僧錄司要透過揀選西使吐蕃的高僧大德,來說服各家同屬於邊地的蕃部。不過還有一僧人主動上門自薦,此人才學過人,精通醫術,又浸淫佛法多年,舌辨無人能及。”

趙頊聽了便欣喜地問道:“此人是何許人?”

“是京中有名的高僧——智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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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1:24:34

第二十一章 山外望山待時至(三)

“權發遣秦鳳路兵馬副總管……看樞密院為郭太尉想得多周全?這個位置都敢隨便給人。樞密院真是越來越不擇手段了!”

“這事就不必再說了……燕逢辰【燕達字】都已經到了秦州城裡,再提這事根本是多餘。”

“郭太尉手下又多了一員大將,還能叫做多餘?……也不知天子和王相公怎麼會答應下來的,前任副總管可是觀察使!”

“都總管若是不同兵事的文臣,那副總管必然要是能鎮得住場面的名將、宿將或是老將。就像李經略和竇觀察那樣。但如今的都總管可是郭太尉,憑他他的身份,鎮住陝西都夠了,何況區區一個秦鳳?有他在,副總管對秦鳳來說,其實是可有可無。所以燕逢辰能升副總管……哎,處道你的那只靴子好像是沒法兒穿了。”

“見鬼的靴子,泥水都浸進去了,看起來真是穿不得了……喂,你們還不快回去找雙新的來,想讓我光著腳回去嗎……這些渾人就木頭一樣,不說出來就不會自己動的。”

“過段時間就好了。”

“希望如此。”

天陰著,空氣中濕漉漉的。下了兩天的雨,終於停了下來。渭水漲了許多,也變得越發的渾濁了起來,洶湧的流水如同悶雷,在河岸上響徹。

韓岡一邊閑極無聊地跟王韶說著話,一邊砰砰的用力跺了跺腳,就像要把腳下這條狹窄的田間小道跺壞一般。隨著他的跺腳,黏在靴子上的黑泥,就從靴面和靴底上一塊塊地掉了下來。

位於渭水之濱的河灘上,有著一片面積廣大、被火燒過的土地。原本長在這裡的鬱鬱蔥蔥的荒草灌木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而連這兩天的密雨,將原本風一吹就漫天黑灰的河灘荒地,澆成了爛泥塘。

韓岡就是剛剛從這塊爛泥塘上走上來,高幫的牛皮官靴上,滿是半幹不幹的草灰、黃泥和雨水混成的灰黑色的泥漿。

而在他身邊,王厚則是坐在一張皮索遍成的小馬紮上,左腳的靴子上跟韓岡一樣都是泥漿,而右腳卻是光著的。他方才從泥塘中拔出腳時,可能是靴子沒穿好,一用力,腳倒出來了,鞋子卻還在泥地裡。

王厚蹺著腳坐著,他的一個跟班幫他把靴子從泥地裡拔出來,正在清理著上面的泥水。不過泥漿已經浸到了靴子裡,一翻過來就有黃濁的泥水一條線般淌了出來,根本就不能穿了,而那跟班卻傻乎乎地還在清理著。王厚看著不耐煩了,喝了一句,讓他去找個乾淨的新鞋來。

跟班騎著馬往古渭寨方向去了,王厚轉過來繼續跟韓岡說著:“倒是玉昆你這樣分析也聽多了,但再怎麼合乎情理,還是讓人不舒服……過兩天,燕副總管就要到古渭來巡邊了,玉昆你倒坐得安穩。”

“我當然安穩,燕逢辰跟郭太尉一樣,都是被韓宣撫從鄜延踢出來的。天子看重他,是因為他有綏德大捷,有功於進築橫山。當然,估計天子也有著安撫郭太尉的想法——韓宣撫事情實在是做得太果決了一點。但若是他敢在河湟之事上有所干擾,看天子還會不會看重他?”

“文樞密待燕逢辰如此優厚,連跳兩級的越次拔擢,不信他沒有知遇之感。何況以燕達的官階,竟然能坐上副總管之位,誰看了心裡都不會痛快。”

“燕逢辰來做副總管,心中會不痛快的該是張鈐轄和高鈐轄,處道你生著哪門子的氣?”

“……呵呵,這兩天高公綽的臉色的確是難看。堂堂閣門通事舍人只為一個鈐轄,而一個連遙郡都沒有的東染院使卻是做了副總管……還有張老鈐轄,聽說他也是跑到了水洛城去,看起來一兩個月內不會回秦州了。”

如郭逵、竇舜卿那般擁有節度留後、觀察使這等官階的將領,被稱為正任官,是軍中最高位的統帥。但也有的武將,他們同樣有著節度使、觀察使或是刺史這樣的官名,不過他們另外還有一個官階,那麼節度使、刺史的名頭就只是虛銜,稱之為遙郡官。

就像高遵裕,他是閣門通事舍人、絳州防禦使。張守約,他是文思使、永州刺史。兩人的本官分別是通事舍人和文思使,而防禦使和刺史則是遙郡,與郭逵的節度留後、竇舜卿的觀察使並非一類。

正任官雖然稀少,但遙郡也同樣難得,多是入了橫班才有資格,俗稱美官,中層將領中能得到的寥寥無幾,高遵裕因為他的身份,張守約因為他的資歷,燕達便沒有。而燕達的本官東染院使,無論跟張守約還是高遵裕比起來,也都是差得甚遠。

所以看到燕達升任了秦鳳路兵馬副總管,高遵裕連日都跟有人借了他幾萬貫後就失蹤似的陰沈著一張臉,而張守約也是找了個藉口跑到水洛城,不想回秦州見著燕達生悶氣。

“高鈐轄若真的不喜歡看到燕達在他頭上指手畫腳也簡單,早點想辦法說服天子,把緣邊安撫司改為古渭軍或是古渭州就行了。”

“哪有玉昆你說的這麼輕鬆。榷場剛起,屯田也才開始燒荒,要想改安撫司為軍、為州,好歹要到明年有了出產之後,方才能讓天子點頭同意……這是不是玉昆你自己都說過的!”

“是嗎,大概吧。”

雨勢剛停就下地,王厚有著滿肚子的話要抱怨。但離他和韓岡不遠處,就是韓岡的父親韓千六。在長輩面前,王厚也不好意思把怒氣發洩出來,只能沒話找話的遷怒到樞密院和文彥博頭上。

韓千六也是剛從泥地中上來,他的腳踝處還有著泥漿的印子,但他現在穿著的一雙多耳麻鞋上,卻沒有留下什麼痕跡。韓岡和王厚從沒有下田的經驗,而韓千六可是老於農事,當然知道下田時先把鞋子脫了,光著腳下去。

他望著眼前,整整三百五十畝剛剛經過燒荒後的河灘田,手上捏著一塊黃黑交織的泥土,笑得心花怒放,全然沒有韓岡和王厚的心浮氣躁。這些都是分給韓家的田地,只要細心耕作,多施好肥,絕不會比韓家過去的三畝菜園差到哪裡。

“三哥,厚哥。這可是真正的好田啊,”韓千六把手上的一捧爛泥展示給兒子和王厚,“一看就知道,從沒損過地力,把種子撒下去,連肥都不用施的!”

前段時間,韓千六對王厚還是道一聲王衙內,但等韓岡和王厚的表妹定了親事後,稱呼便很自然改了過來。

“爹爹說的是。”“韓丈說的是。”

韓岡和王厚有氣無力地回答著,沒有沾染到韓千六的半點興奮。

這片田是韓千六早早就選定的,離著古渭寨只有三裡多一點。在附近,沿著河灘還有上百頃荒地,韓千六都查看過了,只要開墾出來,就都是出產豐厚的上田,足以養起數百戶的人家。聽到韓千六的估算,王韶就準備在附近找塊高地,開闢一處護田的軍堡,以便讓來屯田的弓箭手住進來——在蕃區屯墾,漢人們都是聚居在一處,住在專門設立的護田堡中。

自從選定了田地之後,這些天來,韓千六是天天都要出來看一看自家的產業。就算是下雨,也是要舉著傘穿著蓑衣,確認一下河水不會淹到地裡。

今天韓岡和王厚是為了來確定護田堡的位置,跟著韓千六一起出行。韓千六一到地頭,一看到田便就忍不住下了地,而韓岡跟王厚確定了建堡的位址後,反身一看見老子下地了,這個做兒子的也便沒有站在田壟上看熱鬧的道理,也不得不跟著下田。既然韓岡都往泥地走,王厚也同樣不好意思站在田頭上。最後兩人都沾了一身的泥點,靴子也是給爛泥糊上了。

等到王厚的伴當不知從哪來找了雙乾淨的木屐回來,韓岡便對韓千六道:“爹,還是回去吧。這地也飛不了,用不著天天來。”

韓岡並沒有繼承了韓千六對田宅的重視,在他眼裡產業都是一樣的,只分賺錢和虧本兩種。自家的田地看了看就沒多少興趣了,這片田要想有收入,可是要到明年夏天!哪像馮從義,他在榷場中已經混得風生水起,做成了好幾筆生意。只是他還不滿意,說這只是在試水,最近正有想法去青唐部一趟,聯絡上俞龍珂和瞎藥,好把生意做大了。

韓千六點了點頭,再看了幾眼,便也騎上了馬。

騎在馬上,還不時回頭。這一片黑色的土地,到秋後播種前,都會保持現在的模樣,但到了明年初夏,遍地金黃色的麥浪就會出現在土黃色的激流邊。

韓岡回到了古渭寨中,和王厚一起,想把築之事稟報給王韶和高遵裕。但他們一進正廳,先說話的反而是王韶:

“渭源那裡有消息傳回來了。跟木征勾連上的不是康遵星羅結,而是別羌星羅結……康遵一個月前病死了,他的弟弟別羌接了族長的位子,星羅結部現在是徹底地投靠了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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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1:25:37

第二十一章 山外望山待時至(四)

消息是去了渭源堡視察巡視的苗授傳回來的。雖然是新官上任,但苗授做事比納芝臨占部的張香兒要靠譜得多,傳回來的消息也更為準確。

星羅結部對韓岡來說並不陌生,渭源附近的大族。在董裕死後其勢力大漲,如今只比青唐部略略遜色。

其族長康遵星羅結聲名也同樣響亮。他能在古渭之戰中率部全身而退,雖然有著董裕這條大魚吸引仇恨的因素在,但他一見中軍遇伏便拔足狂奔,毫不拖延片刻的決斷,也是很讓人佩服的。而且董裕死後,他留下的部族勢力,大部分是給木征收攏,而剩下的,則是歸入了星羅結部的旗下。

但康遵也因為他參與了古渭之戰,跟七部結下了死仇,無法倒戈向大宋一方。不過他同樣並沒有投靠木征,而是在古渭戰事結束之後,保持了事實上的中立。不得不說,這是個很聰明的選擇——只要避過一陣風頭,再表現出一點恭順,過個一年半載,王韶也就會向他伸出手來了。

以上是韓岡早前對康遵星羅結的猜測,前日聽到他投向了木征,韓岡還驚訝了一番,不意康遵如此不智。現在聽說星羅結部全面倒向木征的主事者,不是康遵而是新近上臺的別羌星羅結,心中終於釋然了。

只是他又立刻詫異起來,與七部結下仇怨的康遵已死,為何別羌還要改變在大宋和木征之間保持中立的策略?這對星羅結部又有什麼好處?

在河湟地區,星羅結部算是大族,隨時都能調動起兩三千人。但在大宋面前,也不過是只螞蟻而已。而且別羌又不像木征、董裕那般還有著吐蕃王家的血統,能對吐蕃眾部有著足夠的影響力。如果惹怒了大宋,起兵來攻打,沒有一家會出力去幫助他——就是木征也不會。

“木征到底許了他什麼好處?”韓岡百思難解,“別羌當真以為他只要不攻打城寨,我們就會允許他在白石山招兵買馬?還是說他以為木征會去救他。”

“這就不知道了,不過木征是吐蕃贊普嫡系子孫,羌人一向畏服貴種,該不會是別羌忠於……”王厚的聲音在王韶、高遵裕和韓岡的尖銳目光下越來越小,最後終於說不下去了。

“忠?”

韓岡在王厚的尷尬中暗自冷笑。吐蕃人畏服貴種,指的是最底層的愚民。但凡能做到一族之長的,豈有一個善與之輩,又有哪個會被空洞的忠字迷惑住?他們最多也只會對延續數百年的吐蕃王家血統略表敬意,卻絕不會為董氈、木征等唃廝羅的後代盡忠全節。木征、董氈若是沒有他們手下的部族和軍隊,又有誰會去理會他們。

“別羌星羅結是如何盤算的,沒必要去多想。”王韶不耐煩地說道,“關鍵還是決定究竟該如何處置別羌。”

對王韶的意見,高遵裕表示同意,“不論是剿還是撫,都比干看著他四處招兵買馬跟朝廷作對要好,再拖下去,說不定又是一個董裕。”

“自來都是先禮後兵。先讓人去做個說客,如果不成的話,再動刀兵不遲。”王厚從尷尬中恢復過來,說著自己的看法。

“如果是要進剿,以星羅結部的實力,出動的兵力不能少於三千。而以三千人計,出兵一個月,軍費少說也要五萬貫,糧草三萬石,騾馬千頭,箭矢二十萬,另外還需要動員同樣數目的民夫……”韓岡掰著手指,給王韶、高遵裕算著開戰的消耗。打仗最重要的就是錢糧充足,沒錢沒糧,就不要想著動刀兵。

而古渭缺的就是錢糧,“玉昆你覺得是要招撫嘍?”高遵裕語氣不快,他並不喜歡招撫,與一顆顆血淋淋的首級比起來,招撫得來的軍功實在微不足道,“別羌可不是俞龍珂和瞎藥,這等愚頑之輩,不殺一儆百,只會讓人小看了官軍。”

韓岡點頭道:“鈐轄說的是。別羌星羅結自接掌族長之位後,大肆招兵買馬,四處散佈謠言,並無一絲恭順之心。觀其行,正是個要頑抗到底的愚頑之輩。”

韓岡兩頭說話,高遵裕聽著不耐:“玉昆你到底是何意,究竟是要進剿還是招撫?”

“如果錢糧問題能解決,當是以進剿為上。”

“這不是廢話嘛……”王、高兩人暗罵道。

“不如讓青唐部出兵……”王厚又提議道,但這次只說了半句就自覺失言,停了口。

王韶、高遵裕和韓岡一起搖著頭。在座的四人都很清楚,名為歸順朝廷的青唐部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情況。無論俞龍珂還是瞎藥,都是拿到了朝廷的封賞後,就回去做他們的土皇帝了,哪還會理會緣邊安撫司的命令。

前次董裕舉兵來攻青渭,俞龍珂迫於形勢,同時也是為了與自己的弟弟爭勝,所以他才會被韓岡說服出了兵。而瞎藥是為了自己的野心,設陷阱陰死了董裕。要他們守著老家,反擊來襲的敵軍,他們會做得很賣力。但為了宋人出兵攻打有木征在背後支持的部族,他們可不會那麼蠢。

讓青唐二酋收下封賞好說,沒人會跟錢做對,但要想讓他們真正的歸順,聽從朝廷號令,就像張香兒那樣,王韶一句話就能讓他點起族中軍隊,絕不敢稍作拖延,卻是難上加難。

“要想青唐部徹底歸順,必須要讓他們見識到官軍的實力。現在貿然求助,不但事機難成,還會助長其驕橫之心。”王韶今次完全沒有借用蕃人之力的想法。真正聽話的納芝臨占等七部現在只剩一個部族,總體實力下降了一多半。而有能力解決的青唐部,又不夠聽話。現在去求人,根本絕不會被理會。

“唉。”韓岡先歎了口氣,“只恨兩人都是狡詐多智,行事自有底限,不會為了與兄弟相爭而失了分寸。不然就可以利用一下了。”

高遵裕動了動嘴唇,便沒說話,韓岡把他想說的提議先一步給堵上了。

王韶低頭想了一陣,最後也跟著歎了口氣,“等苗授之從渭源回來,再做商議。”他苦笑著,“想不到緣邊安撫司坐擁四千精兵,竟然拿一個小小蕃部沒轍,真是可歎啊!”

韓岡看得出來,只要能解決錢糧人力的問題,王韶也想打上一仗。戰鬥力是打出來的,組織力是磨合出來的,不通過小規模的戰鬥來逐步積累經驗,等到大戰之時,可就要等著吃虧。這種最基本的認識,在座的幾人中都很明白。

高遵裕、王厚一齊歎氣,這才叫一文錢難道英雄漢。任憑你心比天高,囊中空空,就是沒有底氣。

不過對於開戰的錢糧一事,韓岡還是有辦法的,但這個主意有犯律條,他不想從自己的嘴裡說出來。反正只要是做官的,遲早都能想到,他也沒必要多嘴,暫且等著就是了。

韓岡打定了主意,低頭喝茶。

接下來的兩天,韓岡忙得腳不沾地。雖然屯田之事被王韶交給了高遵裕,但來此屯田的移民的駐地,高遵裕卻要韓岡來安排,比起高家門下的清客,還是韓岡這個官人更能鎮得住場面。

古渭左近,二十年來,已經吸引了近兩千戶來此屯田的漢民。除了有四成圍著古渭寨居住,剩下一千兩百多戶組成了大大小小八個村落,都是位於東面的渭水邊,以古渭為屏障,抵禦西側的來敵。不過新抵達古渭的移民,他們居所就必須安排在古渭西側,築成軍堡的式樣,來組成護衛城寨的防線。

要成為古渭寨的屏障,新移民們當然都不願意。他們最希望的是在城邊上找塊好地住下來,要不然就是住到東面去,那樣才安全。

能拋下一切,到古渭寨來尋個出路的,無不是敢賭敢拼敢冒風險的漢子。高遵裕派來管理這些屯田移民的清客鎮壓不下這些彪悍的關西漢子。不得不請了韓岡出馬,雖然對他們來說,青色的官服要並不比士子的襴衫多了多少威懾力。但韓岡在秦州是威名赫赫,在一群吵吵嚷嚷的移民面前,把名一報,頓時就沒人敢多囉唆半句了。

為了整頓移民們的秩序,按照籍貫、親緣分派到城外幾個已經選定的築堡地點,花了韓岡整整兩天的時間。而在這兩天裡,王韶還要他跟王厚一起,先把出兵的計畫定出來,而不用管錢糧的問題。

韓岡與王厚分工合作,整理著出兵的方案。能編纂出《武經總要》的宋代,軍事方面早已正規化和公文化了,出兵開戰,也不是將帥們拍拍腦袋,說句話就行的。錢糧軍資、行軍路線、駐地營壘這些最基本的東西不提,軍情信報,口令密碼,都要提前準備好——王厚為了準備機密密碼,在王韶的一份破舊詩集中,好不容易才挑出了一篇沒有重複字樣的五言律詩。五言律總計四十個字,其中每一個字都代表著一種情報,遇敵、被困、獲勝、敗陣,等等等等,必須事前確定。到了戰時,最機密的信報就要用這些密碼來傳遞。

就這麼忙忙碌碌的到了第三天,新任秦州西路都巡檢苗授終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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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1:26:10

第二十二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一)

新任的西路都巡檢苗授,亦是四十上下,跟王韶、高遵裕差不多年紀,有著一副文質彬彬的好相貌。溫文爾雅,言辭知禮,氣質淳淳如飽學宿儒。連王韶這個正牌子的進士跟他比起來,都顯得經多了風刀霜劍摧殘,英俊或有過之,但文氣卻遜色不少。

如此氣象,韓岡前日第一次見面,亦不由得暗贊了一句不愧是安定先生的弟子。也只有看到苗授慣常籠在袖子中的一對骨節粗大、青筋凸起的大手,還有從鬢角一直延伸到耳後的一條血紅色的刀痕,才能發覺他終究還是武將的身份。

“授之一路辛苦了!”王韶站在內廳門口相迎。

“分內之事,未足為勞。”風塵僕僕的苗授謙虛著,行過禮,便被走下來的高遵裕拉起。緣邊安撫司的兩位安撫和西路都巡檢謙讓了一番,一起攜手進了內廳中。

韓岡和王厚跟著進去,只是跨過門檻時回頭一看,就見苗授的兒子苗履在院中猶豫著不敢跟上來。苗履與他的父親有七八分相似,卻沒有繼承下來多少儒雅之氣,行動舉止一看就是武夫模樣。他尚無官身,不敢進入商議軍機的內廳——放在是節帥帥府,那就是白虎節堂,誰人敢犯禁令。

韓岡看了,便招呼他進來,“慎之,何必站在門外,一起進來便是。”

“多謝機宜!”

有了韓岡的許可,苗履心中的猶豫一掃而空。兩步便跨上臺階,跟著韓岡王厚入廳。他的年紀跟韓岡相當,但在古渭寨中,刨去了他的衙內身份,沒官身的他就連趙隆、楊英都比不上。不過苗履性格沈毅,又會做人,倒跟王舜臣他們幾個處得不壞,也跟王厚頗談得來。就是面對聲名遠揚的韓岡時,還是有些拘謹。

內廳中,性急的高遵裕也不等人端茶上來,坐下來就問著苗授有關星羅結部的消息。

苗授說話聲不徐不疾,平穩如一的聲調中盡透著文人儒士的閒雅。只是他說的話,卻是豪氣自生:“別羌不足慮,若能與末將精兵千人,當取其首獻於二位安撫座前!”

王韶老成持重,“授之莫要小看別羌星羅結,寧可高看一眼,也不要輕視於他。”

“別羌不過是虛張聲勢、自壯其膽而已,非此不足以統領星羅結部。他拿著抵禦官軍侵襲的藉口,已經殺了三個族中耆長,都是其兄康遵留下來的親信……自亂家門,這是尋死之道。”苗授聲音沈了一點:“真正需要擔心的是西賊!光是蘭州禹臧家的實力就不在木征之下,若是一個不巧,讓別羌與禹臧家勾連上,進而交通西賊,誘得梁乙埋兵出青銅峽,越六盤山來支持他,河湟之事必生變數。”

高遵裕則長笑道:“現在西賊的心思都放在橫山,等天氣再轉涼一點,鄜延那邊就要點烽火了。”他停了一下,“也可能是環慶那邊要先打個頭陣。”

“兵出白豹,攻打大順,阻斷環慶、鄜延之間的交通,這樣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攻打綏德。聲東擊西,西賊來來回回也就這麼幾手。”苗授說著黨項人可能實行的計畫,言語間對自己的判斷充滿了自信。

白豹城是西夏人在橫山南麓的重要據點,位於環慶路和鄜延路之間。自白豹向東南四十裡,便是環慶、鄜延兩路北線交通樞紐的大順城。近三十年前,白豹城曾經被任福帶兵夜襲過。此戰斬首六百,自軍戰歿則只有一人,因此而來的白豹大捷,是三川口之敗後,宋軍盼望已久的大勝。軍中士氣大振,任福從此得以統領大軍,可緊接著便是好水川慘敗,任福戰死,白豹城也得而復失。

而大順城建立是在三川口之敗的第二年,由范仲淹主持,在一個名為馬鋪寨的小軍寨上擴建而成——只看馬鋪寨這名字,就知道是設立在交通要道上,擁有驛傳鋪遞的寨子。

大順城的建立,一開始並不是為了維持兩路的北線交通,而是為了抵擋西賊鐵騎南侵的步伐。一旦黨項騎兵自白豹城南下,能同時得到鄜延、環慶兩路支援的大順城防線,可以將其堵在北方。即便西賊能設法繞過防線,有大順城釘在後方,他們也不敢在南面橫行無忌,只能劫掠一番便匆匆而退。

事實上,大順城也圓滿完成了這個任務,“大順既城,而白豹、金湯皆不敢犯,環慶自此寇益少。”四年前西夏前主嵬名諒祚領軍南侵,便是慘敗于大順城下,傳說他還在此戰中中了一箭,很快便因傷而死,讓梁氏兄妹得以掌控西夏朝政。

不過相對的,大順城位於連接鄜延、環慶的北線要道之上,一旦大順城被圍,兩路交通就只能依靠南方兩百里的中線——子午山小道,還有更南面的長安道。無論哪一條路,都不足以讓兩路能順利並及時的運送兵員。

故而當西夏人每次進攻鄜延或環慶的時候,都不會忘記派一支偏師攻打大順城。每一次,白豹城都會成為一根木楔,牢牢插在大順城的喉間,讓環慶、鄜延的北線交通時刻受到威脅。

“既然西賊主力在鄜延,偏師會攻大順城,如何要擔心西賊出兵支援星羅結部?”王韶反問著,只是聽他的語氣,卻沒有多少否定的成分在,大概僅僅是想測試一下苗授的水準如何。

“橫山為西賊命脈,朝廷亦是勢在必得。如今朝中已有進築羅兀之意,西賊對此不會坐視不理,今冬必有一番前所未有的大戰。如此大戰,絕不會僅僅牽制住環慶守軍就夠的。為了能讓關西除鄜延外的三路都脫不開身,秦鳳、涇原、環慶都少不了會有偏師來攻。蘭州的禹臧家雖然是吐蕃人,但一直都為西賊謹守西南門戶。如果禹臧家受命南下,他們跟星羅結部當會是一拍即合。若不能先發制人,露骨山附近的蕃部都會投向西賊不說,甚至連臨洮也會落入黨項人手中。”

苗授一力主戰,當下他出言說服在座眾人的時候,聲如洪鐘、眼神咄咄逼人,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好戰之心。揭開胡瑗弟子儒雅的外衣,藏在裡面的,是對蕃人不共戴天的刻骨痛恨,還有對戰爭和戰功的無比渴望。

大宋自三十年前起,連續遭遇了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次慘敗後,關西軍中精銳盡喪。直到如今,軍中六十上下、戰功卓著的老將寥寥無幾。憑著一些殘兵敗將,二十年來只能勉強守著橫山、六盤的防線。

但如今西軍中的新生代都已成長起來。鎮守緣邊各路各州的中堅,基本上皆是苗授這樣三四十歲的將領。無論是大名鼎鼎的三種二姚,還是劉昌祚、劉舜卿、曲端,都是近二十年來成長起來的少壯派。

依靠這些在官場上仍能算是年輕人的將領,自趙頊即位後,宋軍一方猛然變得進取起來。進築綏德、甘穀,拓土橫山,開邊河湟,甚至包括慶州李複圭幾次失敗的攻勢,都證明了宋夏兩方之間攻守易勢的現實。而苗授這等少壯派的將領,也從中漸漸地感受到了最近從東京城中刮來的、與過去二十年截然不同的風向。

少年時一次接著一次地聽著官軍慘敗的消息,不少人的父兄都戰死在沙場之上。親自上陣之後,又不斷地被動防守,坐困愁城,看著西賊的鐵鷂子在外耀武揚威。時至今日,新天子抱著觀兵興靈之心,讓西軍的年輕將帥終於可以一舒心中積鬱,哪一個不是成日想著建功立業?!

燕達憑藉綏德之勝升任了秦鳳兵馬副總管,而王韶和高遵裕因為連續兩次大捷而受到的封賞,也同樣讓人眼紅!為了博一個封妻蔭子,當調令送到手中的時候,苗授便毫不猶豫地接了下來。從德順軍都監的位置上降了半級,當上了秦州西路都巡檢。他心中念茲在茲的就是戰功,而眼前一場大戰正等著他,苗授哪有不將之緊緊抓住的道理?

苗授霍然起立,向王韶和高遵裕的躬身行禮,朗聲道:“末將願立下軍令狀,只要兩位安撫能拈選千名精銳與我,若不能大勝而歸,斬別羌之首而還,末將甘受軍法處置,雖死不怨!”

看到了苗授燃燒著火焰的狂熱眼神,王韶與高遵裕交換了一個眼色,各自輕輕點頭。

王韶隨即便道:“此事也不需瞞著授之。星羅結部不恭于國朝,我等皆有心一戰。可惜錢糧人力欠奉,只能徒喚奈何……不過如果依照授之的計畫,以千人速戰速決的話,這點錢糧還是能拼湊得出來。就不知授之對此戰有多少把握?”

“用兵貴奇,只要是出其不意,必定能手到擒來!”這是苗授的回答。

王韶和高遵裕點了點頭。可韓岡卻搖了搖頭,這樣實在有些冒險。王韶慣是劍走偏逢,推薦韓岡時如此,團聚七部時如此,只要合乎他心意的人和事,便會毫不猶豫地去招攬、去施行。高遵裕則是被軍功沖昏了頭腦。但韓岡他不會把寶押在苗授身上,不是他覺得苗授能力不足,而是他只相信自己。

苗授說他對別羌能手到擒來,而韓岡對此的評估也有六成的機會。只不過,韓岡希望勝利的幾率能更大一點。他咳嗽了一聲,緩緩出言:“其實還是有足夠出兵的錢糧的,即便是三千兵、一個月,也一樣夠用。”

數道視線一齊轉到韓岡的身上,高遵裕驚訝地問道:“哪裡來的?”

“渭源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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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1:27:16

第二十二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二)

“渭源?”高遵裕等人各自把這個詞在嘴裡念了一下,當即一齊反應了過來,臉色無不為之一變。

“是要動用修築渭源堡的錢糧?!”苗授驚問。

“還有人力。”

論軍事才能——尤其是戰術層面上的能力——韓岡並不算出色。也就戰略眼光還可以,搖著鵝毛扇、運籌於帷幄之中沒有什麼問題,若真要讓他上陣指揮,肯定要抓瞎。但他並不缺官場上和職場上變通的頭腦,缺錢怎麼辦,很簡單,就兩個字——

——挪用!

放棄渭源堡的擴建,把建設專款挪作軍費,保證戰時的供給。

為了擴建渭源堡,王韶所準備的錢糧用來作為軍費是綽綽有餘,而調用秦州民夫的申請也早早得到秦州城的批復。本來增築渭源的計畫,就是利用十月冬麥播種前的時間,這些築堡的民夫,完全可以用來運送糧草軍械。

韓岡的建議不算出奇,廳中的幾位其實都能想得到。但苗授是不敢去想的,韓岡作為安撫司機宜能說的話,他雖是地位更高的都巡檢卻不能說、不能想。而高遵裕和王厚兩人,大概是思維走向上有了定勢,沒有往那方面去思考。

只是王韶……韓岡總覺得在他說出自己的建議的時候,他的頂頭上司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之後的神色也沒變成高遵裕和苗授一樣的驚訝。

以王韶的才智,能想到這個主意也不會讓人奇怪,韓岡就覺得很正常,他猜度著,大概是早就想到了,如果他沒說話的話,王韶就要自己提出來了。

“那渭源堡怎麼辦?”王厚追問著韓岡,“總不能不修吧?”

增築渭源堡的方案早早地就遞到了秦鳳經略司和樞密院,連天子都在關心著此事。王厚擔心著如果不能依時完工,朝廷肯定要降罪。但韓岡一無所懼,勝利者不受指責,“只要此戰得勝,朝廷自會重新撥錢下來。”

“若是敗了呢?”高遵裕問道。

“當然會被降罪。”韓岡斬釘截鐵地說著。

高遵裕神色間頓時多了點陰鬱,韓岡的回答雖然是實話,卻不是他想聽的。

“結果都是一樣,”王韶低沈的聲音響起:“如若授之用兵不順,有個參差的話,星羅結部勢力必然大張。那時候,即便有錢糧有民夫,也一樣不可能在他們眼前安安穩穩地把渭源堡擴建起來,還是會被治罪。”

正如王韶所言,如果出戰失敗,韓岡和苗授的兩個方案其實都是一個結果,渭源堡不可能建起來。既然失敗的後果一樣,而出兵成功的幾率,則是韓岡的計畫要比苗授的更高一點——再怎麼說,三千大軍總比一千人冒風險要強——那該選擇哪一個方案,自然不言而喻。

王韶出言為韓岡的計畫背書,高遵裕想通後也點頭表示同意。渭源堡要擴建,這一點連別羌都知道,還以此為藉口,四處招攬盟友,試圖與朝廷拮抗。故而就算渭源堡突然間多了幾千民夫和士兵,又大車小車的在官道上來回穿梭,別羌星羅結也不會緊張過度。只要夯上兩天土,讓星羅結部放鬆警惕。接下來,便是三千奇兵突襲露骨山下的星羅結城。

用兵貴奇,這一招瞞天過海,無論是從可行性,還是成功率上,韓岡的計畫的確是要比苗授高上一籌。苗授對此也沒有什麼不高興的,如果有更穩妥地方法,他也不願去冒風險,畢竟到時帶兵上陣的肯定是他。他是西路都巡檢,對苗授來說,渭源堡是否擴建都不幹他事,只要有仗打就成。

只不過苗授還想確認一下自己領軍的權力,他試探地問道:“秦州那邊要不要事先知會一聲?”

韓岡看了看高遵裕,又看了看王韶,兩人都是面無表情。誰也不想看著郭逵在這件事上摻和一手,功勞本就不多,小小的一塊餅,以郭逵的身份必然要分了大半去,說不定他還會派燕達來主持。秦鳳經略司這麼一口咬下來,作為下屬機構的緣邊安撫司就只剩殘渣碎屑可以舔食了。

王厚將詢問的眼神投來,韓岡道:“還是等到錢糧、民夫以及出戰的各軍到位後,屆時再提也不遲。”

按照韓岡的計畫,即便是出戰,錢糧照樣要送去渭源,民夫也同樣得送去渭源,再以護衛築堡的名義派出軍隊。無論是錢糧、民夫還是護衛,都是築堡規劃中已經確定的步驟。既然開頭做的是一樣的工作,就不必向經略司明說這是為了開戰,而不是為了築堡。等到把前期工作完成後,找個藉口通知一下郭逵,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到了渭源堡後,別羌星羅結肯定會不斷派人來渭源刺探。到時說他有心反亂,必須先發制人,也是順理成章。”

韓岡把話攤開了說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兩句放在哪裡都是管用的。只要想打,出兵的理由很好找。一旦蕃人出現在渭源堡附近,不管他們是哪一部的——即便是實打實的商人——都可以說成是別羌的奸細。

為了保護渭源堡的安全,緣邊安撫司不得不出兵,誰能對此說不是?

……

八月下旬,秋風漸起的時候,第一批四百民夫抵達了古渭。

來自于成紀縣的這群民夫,被安排在城中的一處空營中住下。不過為了查驗是否有所逃亡,在入住前都是要進行一番清點。

雖然這四百名民夫看著亂哄哄的一窩蜂,但都按著戶籍所在地的不同,分成了一個個小團體,亂中自有其秩序。而等到領著這群人的武官大喝了幾聲,便都靜了下來,沒幾下,連佇列都排好了。趕了幾百里,每個人精氣神卻不差,而且都是些精壯漢子,看起來秦州那邊應該是事先挑選過,並沒有用些老弱病殘來充數。

不過這也是在情理之中,邊地築堡是軍中要事,郭逵當然不會不重視。歷朝歷代使用民夫加起來已經有了幾千年的歷史,被宋建立後,關西緣邊大興土木又非一日。若是對民夫連最基本的組織都做不好,怎麼可能在崇山峻嶺之中,打造出一條綿延兩千餘裡、縱深上百里的築壘地域。

點驗民夫的工作由王厚負責,用了一刻鐘,他笑著回來,“一個也沒逃,全都到齊了。下麵就看玉昆你的了。”

“朱中!”韓岡叫來古渭療養院的主事,“你先在療養院裡挑兩個幹練的醫工,明天跟著民夫一起去渭源,把隨軍醫館的架子先搭起來。過幾天等渭源去得人多了,還要從你手下調一隊過去,你要提前把人選定好。”

被韓岡從民夫中簡拔出來的朱中,對韓岡的吩咐視同聖旨一般,忙不叠地點頭,“機宜放心,小人一定仔細挑選。”

“三哥,要多挑幾個好郎中,省得他們留在古渭閑得慌。”王舜臣方才跟著王厚一起點驗過民夫回來,明天為全軍打頭陣做先鋒的就是他。預定中,除了第一批的四百名民夫,王舜臣還要帶上一個指揮的騎兵壓陣。

他跟著韓岡久了,知道軍中醫療救護的好處。不論是叫郎中還是醫工,有從療養院中出來的他們主持營中的衛生醫護,可以防止疫病給他手下將士帶來不必要的損失。

“朱中,聽到沒有?”韓岡對朱中說道。

朱中一個勁地點頭:“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王舜臣攥了攥拳頭,骨節嘎嘣嘎嘣地響了幾聲,一張醜臉笑得猙獰:“有了軍醫,就不用怕傷病了。今次好歹再斬個幾百首級,也讓州城裡的燕太尉瞧瞧……”

“低聲點!”王厚急忙提醒著王舜臣,恨不得踢上他一腳。

今次出戰,三千大軍由苗授親領,而王舜臣則是副將。雖然實際年齡比韓岡還小一歲,但如果不計入高遵裕的話,王舜臣的官階在古渭寨內的武將中,其實僅次於苗授。他雖然還不能參與最機密的軍議,不過會後,名為築堡、實為突襲星羅結部的計畫還是很快通報給他。

但除了古渭城中的幾個文武官外,所有人都只知道今次僅僅是要增築渭源堡。斬首幾百級的話,連一個字都不能提的。王舜臣知道自己失言,撇了撇嘴不多話了。在他眼中,燕達是偷了種五郎功勞的小偷,郭逵則是幕後主使,若非他們兩人,今次來秦州做副總管的,應該是種諤才是。在王厚和韓岡面前,他根本不去掩飾自己對燕達的不屑。

“王兄弟,你今天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韓岡話聲一頓,與王厚一起,向王舜臣身後看去。腳步聲隨即從後傳來,王舜臣跟著兩人的視線轉身,卻見來人是王韶身邊的親隨王惟新。

王惟新快步走到韓岡王厚身前,匆匆行過禮,道:“有個和尚來了,說是奉旨而來。王安撫讓兩位機宜快點回衙門去。”

“和尚?”韓岡與王厚對視一眼,問道,“他法號為何?”

“智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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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26 01:27:50

第二十二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三)

韓岡上京時曾聽說過智緣的名字,也聽說過他的手段。

三命僧願成,醫僧智緣,是大相國寺中聲名遠播的兩位僧侶,總在豪門達官中行走,當時剛剛入京的韓岡無緣得見。

願成善於算命,觀人體貌便能斷其三生休咎,說起人生過往能分毫不失,並言及前生後世歷歷如真,所以人稱三命僧。而智緣的醫術更為神奇,世傳他只要只手診脈便能知人貴賤休咎,甚至可以按父脈而知子禍福,所言精準如神。京中官宦貴人趨之若鶩,不是延請兩人上門,便是親自登門造訪。

不過對於願成和智緣兩人的傳奇,韓岡當時聽了便哈哈笑過。三生輪回本是縹緲,診父知子更是荒謬,他是半點不信。

但據說王安石卻是真的相信智緣的本事,有傳言他跟天子談及智緣時,說道“昔秦醫和診晉侯之脈,而知其良臣將死。夫良臣之命乃見於晉侯之脈,則診父知子,又何足怪哉!”

但只是這個關於王安石的傳言,韓岡卻有些懷疑,一是天子與參政在宮中私下裡的閒聊,怎麼這麼容易就傳出來,在市井中被人口耳相傳?第二,若是王安石真的相信智緣的本事,當智緣自告奮勇來秦州,當不會吝嗇一件紫衣【注1】。

很可惜,當韓岡看到智緣的時候,他穿得袈裟還是赤色的。

韓岡與王厚並肩進廳時,王韶和高遵裕正陪著一為身穿赤色袈裟、五十上下的僧侶在說話。除了智緣,自不會由他人。

韓岡、王厚向王韶和高遵裕行禮如儀,直起身又轉過去面向智緣。智緣大咧咧地坐著,王厚便欲作揖。可眼角看到韓岡直著腰紋絲不動,便也跟著停住了動作。

智緣沒有官身,韓岡不會自降身份先向他行禮。儘管智緣是方外之人,不用俗家禮法。但既然要為朝廷拓邊河湟,來西北邊境追求名望功勞,就不要裝出個高僧大德的模樣來——當然,其中最關鍵的,是韓岡不喜佛教。若是面對飽學宿儒,即便沒有個官身,韓岡也不介意謙恭一點。但對上吸民膏血、不事勞作的僧人,他可做不到恭敬謙卑。

對視了很短的時間,智緣見韓岡並不打算先見禮,臉色便是微變。他磨蹭了一下,終於還是起身向韓岡合十躬身,“小僧智緣,見過韓機宜、王機宜。”

智緣的聲線渾厚圓潤,如同禪唱。其聲自丹田出,一張口,醇和的聲音就在耳邊迴響。用這副聲線向人解說經文,論人禍福,也難怪能掙下如許名頭。

韓岡方才拱手回應,“大師善醫之名,韓岡聞之久矣,如雷貫耳。素慕尊顏,卻緣吝一面。今日得見,終遂平生所願。”韓岡老於世故,這恭維式的套話說得極為順暢,王厚跟著韓岡說了一通,各自哈哈笑了兩聲,重又坐下來說話。

雖然甫一見面,就有點不愉快,但韓岡並不否認智緣的魅力。這和尚相貌端正,闊面大耳,甚有佛象。身材雖不高大,但端端正正地坐著,如同一口青銅鐘,身子毫無一絲偏倚,一看更是不脫高僧大德的形容。而且其說話間恂恂有儒者之風,儒釋道三家的經典也是信手拈來,討論起九經經義,雖無韓岡精深,但他旁徵博引,把佛道兩家的經文為儒學經籍做注解,卻也絲毫不落下風。

等說過幾句閒話,堪堪到了飯點,王韶使人布下宴席齋飯,將古渭寨中的大小官員如苗授、趙隆、楊英他們一齊喚了過來陪客,給足了智緣臉面。

坐入席中,智緣指著飯菜又說起了養生之道。憑著他醫僧的名頭,一番話說得王韶、高遵裕都心悅誠服。最後他甚至即席賦詩,與王韶這個進士相唱和,風頭完全把韓岡蓋了下去。

被智緣搶去風頭,韓岡並無絲毫慍色。他本就希望智緣的本事越出色越好,這樣才能為河湟開邊之策去說服更多的蕃部。在大航海時代,基督教的傳教士們往往精通天文地理醫學建築,每一個都是多面手——只有過人的才能,才能讓傳教的物件信服。先讓自己成為信任的對象,然後才能把教義灌輸出去。而智緣的出色,也就讓韓岡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智緣的才學的確過人,尤其是身兼三家之學,能讓不少士人甘拜下風。不過這也難怪,如今的儒林風氣,是儒釋道三家互相印證,三教一家的說法,不論哪一派都有人提出過。儒釋道三家,經過千年的並存發展,早就不復舊時的涇渭分明。許多時候,在民眾中佛道與其說是教派,還不如說是民俗。

而從世風上,已經融入世俗的佛門道門都日益興盛,信眾無數。就算是崇儒排佛的士大夫,他們的家人也會到寺廟裡燒上兩炷香,比如韓岡的老師張載、還有程頤程顥,都是對浮屠二字深惡痛絕,但韓岡可是親眼見過,張載的家眷、程顥的夫人去廟中燒香。

可能是酒喝多了的緣故,同時也是因為對智緣十分欣賞,高遵裕突然為智緣叫起屈來,“以大師之德才兼備,還得不到一件紫袍,實在是委屈……政事堂中諸公卻是太吝嗇了。”

智緣不以為意地笑道:“天子和王相公本是要與貧僧僧官之位,但貧僧心想未見寸功,非有長才,便以口舌得官,來秦州後卻難以見人。故而對王相公推辭道,‘未見事功,遽蒙恩澤,恐致人言。等有功於朝廷,再與官亦不遲。’”

高遵裕愣了一下,立刻更加熱情地讚揚起來,“視名利官位如糞土,大師果然德行高致!”

智緣口宣佛號,“鈐轄過獎了。貧僧今次自請來河湟,也是不忍此地漢番之民再遭兵焚之苦。故而願深入不毛,弘揚佛法,勸蕃人臣服於朝廷,從此共用太平之樂。”

“好個共用太平!大師以慈悲為懷,足以讓朝中庸吏愧煞。”王韶輕輕擊掌贊許,舉杯敬向智緣。

智緣以茶代酒,與王韶對飲之後,放下茶杯,問道:“貧僧前日過秦州,承蒙郭太尉與燕太尉不棄,設宴款待。在宴上聽說近日有一星羅結部屢有不順,其族長別羌星羅結聚兵露骨山麓,意欲反叛。不知可有此事?”

王韶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確實有此事。”

關於別羌星羅結的種種不順,秦州那裡早就通報過了。只是郭逵和燕達會將此事告知智緣,讓王韶有些不快。

見王韶沒有否認和隱瞞,智緣就席上向王韶:“貧僧來此,便是為了規勸蕃人歸降朝廷。如今有星羅結部不順于大宋,卻是再巧不過。等明日貧僧便去露骨山下,勸說。”

王韶臉色絲毫沒有半點變化,仿佛前幾天批準突襲星羅結部計畫的並不是他。“大師初來乍到,對蕃部內情尚未瞭解。還請大師在古渭少待幾日,先熟悉了這裡的地理人情,再去蕃部不遲。”

智緣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道:“安坐古渭寨中,如何能熟悉蕃部內情。何況拖上一日,其不順之心便盛上一日,若是拖延下去,說不定就有大戰連連,死傷枕藉。”

“大師心慈,不忍見生靈塗炭,韓岡深為敬佩。”韓岡向智緣拱了拱手,表示了自己的敬意。轉過來對王韶道,“安撫,以下官之見,既然智緣大師一心想去,不如就準他去了。蕃人虔心禮佛,以智緣大師的身份,行走在蕃部之間,也不會有任何危險。”

王韶和高遵裕、還有所有知道即將實行的計畫的官員,都驚訝地看著韓岡,這等於是把智緣往鬼門關裡推。

王韶正要拒絕韓岡的提議,而韓岡卻搶先一步道:“不過能否先請大師去納芝臨占部的吹莽城和青唐部的青唐城走一趟。托碩大捷和古渭大捷,得兩家之力甚多,而戰歿者亦多。大師若能去兩城做一場法事,將之亡魂超度,其善莫大焉,亦能讓兩部更加恭順於朝廷。”

智緣想了一想,點頭道:“機宜有命,貧僧不敢推辭。”

“在下就為兩部先謝過大師恩德。”韓岡起身向智緣行禮,“蕃人盼大師久矣。原本河湟一帶最有名的僧人喚作結吳叱臘,在此地多有其弟子信眾。其後因其不守佛門戒律,鼓動董裕在青渭殘殺劫掠,在古渭一役跟著董裕一齊被斬殺,”韓岡指了指王舜臣,“這功勞還是他的。”

“阿彌陀佛。”智緣低頭合十,對王舜臣道,“念佛而逆佛,口誠而心不誠,結吳叱臘死後必入地獄。斬殺此獠,王檀越陰德不少。”

王舜臣聽得眉飛色舞起來,他殺人放火的事沒少做,雖然為人豁達,平日裡有時也擔心死後會下地獄。但智緣說他殺人就救人,算是積攢陰德,讓他放下一塊心頭大石,哪能讓他不高興,“多謝師傅,多些師傅。”

注1:宋代僧侶,如果譯經之功,或是升任高位僧官,便能得賜一件紫色袈裟和法衣。名義上非高僧大德不與,但實際上,只要有親王、宰執官或是地方監司官推薦,就能由中書門下頒下紫衣牒,可穿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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