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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5 01:49:06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一章 一入宦海難得閒(一)

韓岡回到秦州已經有半個月了。不同于上京時的天寒地凍,也不同于出京時的乍暖還寒。三月末的西北早不是冬季時黃色和白色的混和,春風已吹至玉門關頭,舉目秦州,皆是鬱鬱蔥蔥的綠色。

春天的陽光再舒服不過,氣溫也是一樣舒適。清早起來,韓岡穿著一身單薄的短打,照著往常鍛煉身體。即便是在東京城的時候,韓岡依然保持有規律的健身活動。在院子中打上兩套拳,出了身薄汗後,汗濕的衣衫透出的健壯身材,完全看不到一點半年前重病垂死的病態。

練下拳法,是早上的熱身運動。俯臥撐,仰臥起坐等後世最普遍的健身專案,才是主菜。說起來,韓岡學不來趙隆的天生神力,能把石鎖玩得跟手上轉的麻皮核桃。若是自家玩石鎖,中間的那根木杆不夠結實,不小心斷了,或是乾脆是自己失了手,傷筋斷骨的毛病不是那麼好治的,也少不了要留下後遺症。所以韓岡只敢選一些安全性比較高的運動來做。

韓岡的這幾個鍛煉的動作算得上是有些新意,王厚、李信、王舜臣他們都看過,不過也沒人學著練,各人都有各人的鍛煉方法,多半是軍中流傳多年的一些操演技巧。雖然韓岡有時也想過把自己的這一套傳入軍中,日後要整人的時候,讓他去做一千個俯臥撐也蠻有趣的,可他沒資格插手軍務,不可能有機會把這些鍛煉的招式在軍營裡傳遞。至於他所能管理的病號,多是需要調養,真的能開始活動筋骨了,第二天就會被拉回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韓雲娘甜糯的嗓音幫韓岡輕聲數著數。

小丫頭就站在庭院中的一株梅樹旁。比起冬天韓岡離開的時候,她又長高了一點,但人卻清減了許多。就像一株梅花,雖然清麗不減,大大的眼睛更為幽深,但還是顯得過於苗條了。韓雲娘小小年紀就受盡了相思之苦,見到韓岡後,白天人多還能忍住,到了夜裡,是哭著讓韓岡哄了半夜才睡著。

而且自韓岡回來後,她就變得更加粘人了,每天送著韓岡出門,雖然什麼都不說,但眼神都是可憐兮兮的。韓岡知道這是小丫頭心中缺乏安全感的表現,而現在自己所能做的也只能是盡力安慰。

一天俯臥撐和仰臥起坐各兩百個,習慣下來也不算累了。也不需要多少時間,就完成了今天的分量。韓雲娘忙服侍著韓岡去換洗。雖然這時候已經不像冬天的時候,鍛煉過後就立刻要去洗浴更衣,不然就會感冒。但一身汗臭的去衙門裡,也不會招人待見。

等韓岡換好衣服重新出來,二老已經起來了。韓岡趕忙過去請安問好。雖然前些時候兒子不在身邊,但過了幾個月的舒心日子,韓千六和韓阿李兩人的氣色好了不少,也富態了些去,身上的穿著打扮同樣有了點富貴氣象,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家庭逐漸走向上層的模樣。

看著韓岡頭髮上還帶著點水意,韓阿李臉上不高興,“又在熬煉筋骨了?照娘說的,三哥兒你還是早點成親,我和你爹也好了筆心事,也省得你天天跟個軍漢似的,沒個官人樣。”

韓岡為著自己叫屈:“娘這話怎麼說的,兩件事不是一樁吧?”

“你若不是有力氣沒處使,幹嘛天天坐起來躺下去的,又趴在地上撐著?”韓阿李理直氣壯,“還是早點娶了妻,等明年雲娘滿十四了,你再納了她。日後多生幾個,也可以幫你的兩個哥哥留點香火下來。”

不知道這段時間以來,上門提親的又來了多少,讓韓阿李這般催促。不過范仲淹到了三十六歲才娶親,世間士子成婚的平均年齡也比普通人明顯要遲上一些。韓岡倒不是很著急,笑著推脫道:“還是先找些人來服侍爹娘,現在家裡這間屋子也不算小,就是空空蕩蕩的不像樣子。”

如今韓家入住的這套兩進宅院,是韓岡回來後剛剛買下來的,位於秦州城內以官宦商人為多的厚澤坊中。今天才是喬遷後的第六天,為慶賀喬遷之喜所燃放的鞭炮碎屑,還沒有打掃乾淨,在院牆外角落處還能看到不少。

與周圍的房子比起來,韓家新宅的庭院房舍算是比較新了。只有七八年的歷史,庭院中的兩株梅樹才一人多高,青苔也是才薄薄一層。但整體建築修造得十分精緻精緻,從進正堂的臺階處都雕刻著的富貴連枝花紋,扣之如玉磬聲的青黑色瓦片和折枝蓮瓦當,以及塗了不知多少層大漆的房梁屋椽和柱子,可以看得出這宅子是花了大本錢去打造的。

而實際上這間韓家新買的宅院,也的確是名匠手筆。原本就是陳舉為自己建的外宅——那位被剮成碎肉的陳押司,除了在家中多蓄姬妾,在外面也養了幾個——而在陳舉的家產給一眾官員私分了之後,這宅院就成了留給韓岡的酬勞。雖然韓岡實際上也付了錢,但價格卻是標準的“內部價”。

同樣的價格雖說能在城中的幾個偏僻角落買下同樣大小的宅子,但想在州衙附近買到第二處修建得如此出色的宅院,價錢再翻個三五倍都不可能。

有了房子,韓岡自然要把父母接到了城中住下。下龍灣村的老宅放著不動,也沒人敢占他的便宜。現在再要做的,就是找些僕婢來服侍家人。雖然韓岡已經有資格動用雜使的廂軍來為自家看守門戶,但他覺得還是先找些老實勤快的下人來比較好。

正如韓岡所言,新家裡人氣實在不足。當一家四口在一起吃飯的時候,空空的內廳就顯得太大了一點。原本寄住在韓家的李信,因為職位的調動而離開了秦州城;韓岡二姨家的兩個表弟,則是來了又走了。

就在二月中的時候,李信在經略司的一次比試中,被來秦州述職的張守約看中,跟王韶討了個人情,調去了甘穀城任步軍副指使。有張守約罩著,李信日後的前途是不用愁了,就是現在,他的官職已經超過了韓岡的外公和舅舅一輩子的辛苦。

而韓岡的兩個表弟,是在韓岡剛剛入京的時候就到了秦州。雖然韓岡從沒指望他們能跟李信媲美,但他想著,既然都是一個外公,總有同樣優秀的基因傳下來。豈料,在傳承中,變異也占了很大的比例。這兩人,實在不成樣子,太不是東西。

他們到了秦州後,就住在韓岡家裡。卻整日遊手好閒,挑吃撿穿。李信幫他們找了兩個巡城的活計,想讓他們先歷練一下。但他們卻不肯幹,說要等著韓家三表哥回來安排個好差事。李信當時就冷了臉,偏偏兩人還沒有自覺,照舊好吃懶做,其中的老大甚至還想籍酒調戲韓雲娘,被忍到極限的李信狠揍了一頓,然後又給韓阿李讓李信將他押了回去。

這不是韓阿李不顧姐妹的情分,但自家的侄兒做事連個分寸都沒有,還指望他能幫上什麼忙?日後肯定會拖累自家兒子。韓阿李讀書不多,但見識不少,又有決斷,便絲毫不留情面。

而小一點的,在他大哥被趕走後老實了不少。他也曾說過,想要回鳳翔,卻給韓阿李瞪了一眼,嚇得不敢再說話。等到李信再去甘穀城時,韓阿李便讓李信一起把他帶了去,說是要好好錘打一番,省得日後也做出不知分寸的混事來。

“真想不到二姐的兩個畜生都是這般德性,也不知怎麼養出來的。跟信哥兒真是一個天,一個地。早知道他們不成器,就讓他們呆在鳳翔府老家,省得來了盡給人淘氣!”

一想起來兩個沒家教的渾蛋小子,韓阿李就是一肚子的火,就算鳳翔那邊已經托人賠了不是,她吃著飯時也不忘開口罵。而韓雲娘站在韓阿李身後,也是鼓起腮幫子,很生氣的模樣。她那一日,也真是被嚇到了,幸好李信就在旁邊,直截了當把借酒裝瘋的色狼一腳踹開。

“那四姨家的表弟呢?他怎麼樣了?”韓岡問的是嫁進馮家做續弦的姨娘的兒子,他回來後都忘了這一茬,現在才想起來。他的那位馮表弟生長在富貴人家,也不知是不是養出了一身紈絝脾氣。

聽著兒子問起馮家,韓阿李也有了些疑惑:“說來這事也怪,已經讓人捎了三次信去了,怎麼都沒個回音?來與不來,總得回復一句,報個平安也是好的。”

“他們真的把信送到了?”韓岡猜測著沒消息的原因。如今世上可沒有郵局,驛傳系統更不是給跑平民用的,要寄信,都是托親友或是同鄉來送。這其中,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正人君子,也有一轉臉就把信丟到河裡去的。

注1:詩賦重韻,在寫詩時,一般都要翻查韻書,以防用錯韻腳。而在科舉時,也是要分發韻書,以防考生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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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5 01:50:10

第一章 一入宦海難得閒(二)

兒子的話,韓阿李聽了就不高興,送信的人可是她選的:“小王貨郎來往鳳翔秦州二十多年了,如果再算上他老子老王貨郎,父子兩人在秦州和鳳翔兩頭跑加起來快五十年,給人帶的信,只要人還在肯定能送到。多少年的信用在了,他們不會說謊!何況給你舅舅、二姨的信都送到了,說給你四姨的信也送到了,難道還會有假?都說讀書讀多了心眼就變多,還真是一點都沒錯!三哥兒你也是越變越滑頭了……還是原來書呆子的那樣好!”

韓雲娘一下捂住嘴,猛地低下頭,肩膀一抖一抖地暗笑著。

韓岡被罵得無可奈何:“娘說得是!”

“你看你,滑頭了不是!?什麼‘娘說得是’!分明就是再說‘娘說得不是’!”

韓阿李這麼一說,韓岡說是也不行,說不是也不行。他求助地看看自家老子,韓千六卻是一輩子聽慣渾家罵了,安之若素地夾著小菜,照常吃飯。“算了,三十六計走為上好了。”韓岡想定,三兩口把早飯吃了,也不顧韓阿李還是不痛快,道了聲孩兒走了,便到外院左廂後的馬廄牽了自己馬出來。

原本這些瑣事都是李小六負責,但昨天韓岡放了他的假,讓他回家探視父母,現在韓岡只能親歷親為。

韓岡牽著馬,韓雲娘從後院小碎步地跑過來,依依不捨地送了韓岡出門。韓岡騎上馬,走了老遠後,回過頭,還能看著小丫頭倚門望著。

韓岡家離州衙不遠,出了家門前的小巷,向左一拐,一百多步外就是州衙大門,同時也是秦鳳經略司衙門。按說這麼近的距離走路就可以了,養匹馬在家還浪費草料錢。但官員的身份讓韓岡必須騎馬。若是看著一個同僚身穿官袍在大街上趕路,任憑哪個官員都要搖頭,說他有失身份。

轉眼就到了衙門前,韓岡收韁下馬,守在門前的一群老兵中走了一個出來,將韓岡的馬從小門牽到州衙裡的馬廄裡去養著。在廂軍和禁軍中都有降等的制度,想衙門前的這些老兵,都是沒有了戰鬥能力,無法勝任更高強度的工作,被從軍中刷下來,最後領著半俸,在衙門裡或是官員家又或是官辦的寺廟裡,做點雜事。

韓岡正要進門,突然背後傳來一聲喚:“前面那不是韓官人嗎?!”

聽到那個聲音,韓岡先皺了下眉頭,然後回頭笑道:“是元兄啊……”

來人是韓岡入京三個月裡的變化之一,喚作元瓘,現在是王韶身邊的幕賓。元瓘是個還俗僧,是王韶的鄉人。新近還俗不久,戴著帽子下面,是才兩寸多長的頭髮。小眼睛,招風耳,蒜頭鼻子,臉上總是油光光,相貌甚有特色。

元瓘趕到近前,身上衣物熏得濃香就直沖著韓岡的鼻子。韓岡側過身子,率先往裡走,省得自家被荼毒,嘴裡還帶著話:“元兄今天來得早啊……”

“機宜今天可是有要事要找小人商議,不得不來啊。”元瓘裝著不情願的樣子,實際上卻是在炫耀自家在王韶面前受到的重用。

韓岡不怎麼喜歡元瓘,倒不是因為這個還俗僧總抱著在王韶面前爭寵的心態,對自己莫名其妙地有著競爭心理。只是單純嫌他總是衣服薰上濃的能毀掉人鼻子的香味,一副自詡風流的模樣,這讓韓岡總是覺得跟某個他感覺很噁心的傢夥的嘴臉很像,但偏偏韓岡卻是想不起來究竟像哪一個。

不過王韶倒是贊過元瓘精通書算,有貨殖之術。韓岡看王韶的意思,大概是想讓元瓘負責市易之事,如果一頃四十七畝的事爭出個眉目,不但屯田可行,市易也可以乘機浮上檯面——王、竇的萬頃和一頃之爭,爭得不再是田地多寡,而是朝堂的信任到底是哪一邊,這實質上已經成了王韶和李師中秦州兩個派別的政治爭鬥。

一旦王韶的說法被承認,那他的其他策略也就同時得到了施行許可,將穩穩地把持住開拓河湟的控制權。至於李師中、竇舜卿,還有向寶,都不可能再留在秦州。反過來,王韶若是失敗,他也在秦州待不住了。

韓岡一邊想著事,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元瓘扯著閒話。在走過第二道門後,韓岡拱手道別,如釋重負地往左轉去。而元瓘則看著韓岡的背影冷哼一聲,繼續往前走。王韶的公廳在州衙第三進的西廳,而韓岡卻是在第二進。

元瓘不痛快地哼哼聲,韓岡雖然背著身,還是聽得很清楚。溫文有禮地向迎面走過來的同僚打了個招呼,韓岡心中覺得莫名其妙,這元瓘的敵對意識到底怎麼來得。難道他以為在王韶面前表現得好,就能壓倒自己,混個更高的官位出來?

笑話!

他跟王韶是什麼關係?說是政治同盟是有些勉強,但說是助手,王韶卻從不敢把自己呼來喝去——自己並非是從王家門客這個身份上推舉出來的,在人格和身份上是平等的,而元瓘是什麼……走卒而已!

真是莫名其妙!韓岡搖著頭,往自己的公廳走去。

經略安撫司,管得是一路軍事,又名帥司。所以衙中的公務都是跟軍事有關。軍隊、堡壘、補給、道路、情報、器械,這些是經略使要考慮的軍務,必須面面俱到。

大的戰略規劃,雖是由天子和兩府決定,但也會徵求經略司意見,更多的時候還是由經略司提議而天子兩府審批。戰略規劃的實行,掌中軍的自然又是兼任兵馬都總管的經略使,下麵各部則有副總管、鈐轄、都監分擔,出謀劃策的是機宜、參軍、參議這些幕僚,至於勾當公事,也就是韓岡的工作,便是最為繁瑣的庶務。

雖然批奏並不歸勾當公事處理,但要按類分發到各曹各司,然後將各曹各司處理好的公文收集起來,檢查過後再轉發給原主,算是承上啟下的部門。經略使和經略司中的其他高官交代下來的事情,如果分不清是由哪個分司接手,也是勾當公事處理。除此之外,一些其他曹司不管的瑣碎雜務,也是勾當公事的任務之一。

韓岡在這間有些陰暗破舊的房間裡,做了有十天了,感覺下來他的這個工作,是類似于辦公廳主任之類的職務,每天要面對的公文要按堆來計算。

幸好自己不是一個人,這是韓岡第一天走進這間屋子時的想法,同為勾當公事,還有另外四名選人。這在諸路中,也只有關西諸路才能享受到的龐大編制,若是在兩浙、江東那邊,經略司中,通常只會有一個管勾公事。而現在的想法則是,日他鳥的,都這麼些天了,李師中你怎麼還不動手?!

其他四人,這些天有兩個告了病假,有兩個各自被李師中和向寶調去處理另外的要務去了,整個勾當公事的公廳中,就剩韓岡一人來承擔原屬於五人的工作。

這樣的獨角戲,自韓岡走進州衙的第三天便已經開始,到現在七天過去了,還沒有結束的跡象。官廳中的公事,基本上都是胥吏處理,而後才有官員查看是否有問題。即便五名勾當公事只剩一人,只要肯放手,韓岡照樣可以喝著熱茶,弄兩本詩集來讀。

但韓岡看起來不放心別人的樣子,他手下的胥吏把事情做好後,他都要重新檢查一遍,找出一點錯來,就會丟回去讓人重做。七天來一點疏失也沒有出現,處理得遊刃有餘。不過任誰都知道永不出錯是不可能的,不少人都在想他如此勤力,遲早要累昏頭,而韓岡本人只希望李師中也能這麼想。

在門口,韓岡將臉板起,大步跨進房中。房內,十幾名從屬於勾當公事的胥吏已經在候著。領頭的一個叫王啟年,在衙中待了十幾年了。據說本是個市井無賴,後來不知從哪裡詐了一筆錢來,送給當時秦州通判小妾的表弟,進了秦州州衙裡做吏員。他在衙門中日子久了,也頗有些手段,收服了幾個兄弟,在衙門裡幹起來奉承上官,盤剝百姓的生意。

見到韓岡進來,王啟年便領頭上來行禮。只是他的動作都有些慢慢吞吞,連帶著跟在他後面的十幾人也是一副黏黏糊糊,不情不願的樣子。

看著他們這疲遝模樣,韓岡臉色更加深沈下去,冷聲道:“王啟年,你們沒吃飯不成?!”

“小人不敢。”王啟年回了一句,動作稍微快了一點。

韓岡冷眼看了他一下,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這些天,韓岡始終板著臉,一點笑模樣都沒有。衙門中,每一個胥吏都知道,新上任的勾當公事是個心狠手辣之輩,城裡有名的陳押司跟他過不去,被他反手就殺了個絕戶。

一開始時,王啟年他們也是戰戰兢兢。只是看著其他四名勾當公事相繼找藉口避事,從中嗅出了什麼味道,又暗中得了他人的吩咐,漸漸開始挑戰韓岡的權威。當然,這是一步步來的,到了現在,也不過是行禮時拖遝一點,做事再慢上一點,弄得太大,他們也怕惹毛了這個看起來性格頗為陰狠的韓三。

只是韓岡盡是板著臉,在公務上又挑剔得要命,讓王啟年他們心中都很不痛快,私下裡都說,就算沒有人吩咐,也要讓這個菜園子見識一下衙前虎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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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5 01:50:53

第一章 一入宦海難得閒(三)

公廳中並沒有椅子,一尺多高的桌案,本就是平放在地板上。做起事來,要麼跪坐,要麼盤腿箕坐,找張小幾來坐,都會嫌高。韓岡就是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處理著遞到他面前的公文。

韓岡抬手從桌面上已經分門別類送到自己面前的檔中,取下最上面的一本,展開一看,卻是者達堡發來增修兩座望樓,並配屬兩具八牛弩的申請。

“想不到他都已開始做事了。”韓岡輕聲笑道。

劉仲武就是新任的者達堡主,前幾日剛剛去上任。而他在上京的這段時間跟韓岡處得不錯的事情,好像並沒有被向寶知道,也許知道了當作不知道。當見到劉仲武在試射殿廷上大發神威,博來一個三班奉職時,向寶還在秦州月前新開的酒店綠柳居上,給劉仲武好生操辦了一場宴席,又是贈錢贈物贈宅子,收買人心的手段做到了讓外人看了覺得噁心的程度。

不過向寶這麼做的效果卻很好,至少他千金市骨的目的達到了。向寶在軍中的人望也因此事而提高了不少,韓岡最近在衙門前的老兵那裡,經常聽到他們向鈐轄長,向鈐轄短的。

但王舜臣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真說起來,他積攢下來的功勞遠在劉仲武之上,箭術也在劉仲武之上,劉仲武的機會本該是他的,但現在遇到劉仲武,他還要喚他聲劉大官人。當天,王舜臣大罵了幾句娘,然後跑到野地裡一天,到了晚上射了一堆野味回來。只是一隻兔子都給他用箭紮了十七八個洞,其他的獵物身上也都是一個洞一個洞的全是箭孔。用連珠箭射來的野味,皮是沒法用,肉也是不能吃了,拔了箭出來,全丟了喂狗。

想起那幾隻可憐的兔子,韓岡就是想笑,轉手把這份公文放到腳邊。李師中要求所有與錢糧有關的公文都要通過他的手筆,劉仲武要修望樓少不得要用錢,而且八牛弩是國之重器,這種有三根弓臂組成的床弩據說在澶州城射殺了遼軍大將蕭達凜,直接導致了澶淵之盟的出現,劉仲武要這玩意兒,估計很難要到,就算向寶出面都沒用。

韓岡就像處理劉仲武的申請一樣,將桌上公文一件件地翻看,隨手在自己準備的一個小本子上寫上幾個字做個簡斷的摘錄,又一件件將之分類。他看得很快,判斷也很準確。至少到現在為止,韓岡做的一直不錯,如果在郵局,會是個出色的分發工。

桌案上的公文厚度維持穩定,而韓岡身邊的公文堆則不斷增高,這期間陸續又有秦鳳各地的公文呈遞進來,讓韓岡完全停不了手。而且不僅僅是檔,來要定例的筆墨紙張的,要進架閣找舊檔的,窗戶壞了要找工匠修補的,都找了過來。

王啟年他們十幾人有三個是檢查來往文書的文吏,有兩個是管理架閣庫——也就是管理檔案——,剩下的還有的是撰寫公文的書辦,又有跑腿倒水的,還有做些力氣活的。其中大半是長名衙前,常年留在衙門中奔走,剩下的幾個則是來服差役的普通衙前。但與其他曹司打交道,他們卻都躲了開去,讓韓岡處理。

韓岡低頭翻閱著公文,耳中聽著傳話和要求,一邊在紙上寫著劃著,一邊下令道:“王啟年,你去找僉廳的筆墨雜用賬來,慕容鵡,你去把僉廳要的筆墨紙張備齊;參議廳窗戶壞了的事本官記下了,今天明天就會有工匠去修的。”

“撫勾,竇相公可是等著要三陽寨十年前的兵籍……”來自竇舜卿的副總管廳的小吏催促著韓岡。

“請竇副總管寫個文字過來,本官才好開啟架閣。沒有文字,光憑你一個小吏空口說白話,怎麼能妄自開鎖?要快的是你,拿了竇副總管的文字就快去快回,莫讓副總管等的心急。”

如果除去恩怨不理,王啟年等人還是挺佩服韓岡做事爽快麻利。當然,這樣的長官,沒有一個胥吏會喜歡,好糊弄的那種類型,才是他們的最愛。

大概花了一個多時辰,桌面上的公文方才消失一空,而陸續來勾當公事廳辦事的吏員也被韓岡兩句一個地打法了個乾淨。幾個小吏走過來,把韓岡身邊的幾堆公文,一堆堆地抬出去,按著分類送到不同的衙門中。韓岡上午的工作也總算告一段落,而上午的時間也告一段落——就在韓岡的忙碌間,已經是中午了。

“玉昆,歇下來沒有。”王厚在門外喊了一嗓子。

“不耽誤事。”韓岡回了一句,卻又拿起筆,在自己的那本小本子上記著些什麼。

王厚笑著走了進來。三個月的時間裡,變化比較大的,也有他一個。大概是這段時間王韶讓他獨立處理了不少事,使得王厚的性格比過去變了不少,人也精幹了。

“玉昆,新來的朝報你看到沒有?”

韓岡自早上過來,就忙得不可開交,哪還有時間看朝報?何況以他的資格也不可能那麼早看到,什麼時候朝報給存到架閣庫,他什麼時候才有機會看,不然,就只能在王韶那裡蹭著報紙來。“卻是出了何事?”韓岡問著,手中筆卻不停。

“猜不到?”王厚半開玩笑地問著,他也不驚訝韓岡一邊說話一邊寫字的本事,本朝還有一邊寫詩,一邊判案的高手在,韓岡仍差上一點。

韓岡搖了搖頭,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你真當我是瞎兒先生了?要不要我找幾根草來,給你算個吉凶?”

王厚笑了兩聲,方才說道:“是關於今次殿試的事。”

省試的結果,韓岡回到秦州的那一天就知道了,省元是陸佃,據說是王安石的弟子。不過省元能做狀元的卻不多,殿試第一的狀元不大可能是他。殿試是三月初,到了三月底的今日,載著今科的進士名錄的朝報也該到了。

“殿試上能出了什麼事?”韓岡問道,“該不會秦州今年終於出個進士吧?”

“怎麼可能?特奏名倒是有幾個!四個還是五個。”王厚嘲笑了一句,也不賣關子,“照故事,殿試的內容是詩賦論各一篇,本來今科預定的也沒有不同。但編排官準備分發《禮部韻》【注1】的時候,天子卻突然下令,韻書不必再發,今次殿試考題改成策問。”

“策問?!”韓岡筆終於停了,雙眉糾結起來。

他沒想到趙頊是這麼地沈不住氣,也不與朝臣再行商議,便做出了決定。雖然常言道殿試定高下,省試定去留。殿試的結果只關係到名次的高下,是否是進士,早在省試結束後就決定了。但他這麼做在所帶來的政治影響,卻遠大於殿試的範圍。而且既然今科殿試用得是策問,下一科的考試科目為何,等於已經向天下公佈了。

“玉昆,聽到這個消息難道你不高興?!”

高興什麼?本來是僅屬於少數人的消息,現在成了全國皆知的秘密,本來可以比天下士子多一年複習經義的時間,現在只能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面。韓岡如何會高興:

“下一科要改詩賦為經義,也不是沒這麼猜過。現在不過是證實了而已。”雖然這個“證實”其實是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證實了,但那件事必須得保密才是,“當日說起科舉的經義詩賦之爭,也是有猜過那一次只是試探,實際上改革的時機應是放在下一科。蘇子瞻當日也許還以為自己贏了,誰能想到天子根本就沒聽他的,一直揣在心裡。”

王厚回想了一下,好像是說過,也好像沒說過,幾個月前的隨口閒聊,誰能記得那麼清楚。他問:“不知玉昆你準不準備考?”

韓岡又拿起筆,忝了忝墨:“即使是解試,也要在兩年後才開始,而機宜的拓邊河湟,可是眼前的事。”

“眼前?!……眼前個鳥!”王厚也許是跟王舜臣一起玩得多了,口氣也越來越像軍漢,“‘閹’人不去,怎麼個‘前’?!”

“還是因為王、李兩位?”

“還能是誰?”一提起兩個可惡的閹人,王厚心中燒得就不是火,而是火藥。王克臣、李若愚兩位內臣奉命體量秦州宜墾荒地,等他們到了秦州後,在秦州城中走了一圈,就上書說竇舜卿錯了,他所說的一頃四十七畝其實是有主的,已經給人認領了回去。秦州的宜墾荒地,其實一畝都沒有!王韶和竇舜卿,都犯了欺君之罪。“那兩個沒卵蛋的閹狗,到了秦州就攪風攪雨……”

韓岡忙扯了王厚一下,“小聲一點,要罵也不能在這罵!”

王厚頓時驚覺,韓岡的公廳的確不是發洩怒火的好地方。被韓岡這麼一打斷,他也沒心情說話了:“算了,不提他們。”

站起來,王厚就要走。走了兩步又轉回來,苦笑著搖頭,“都給那兩個閹貨氣糊塗了,本是想做個東道,找玉昆你去衙門外喝點酒的,扯了一堆閒話都給忘了。”

“處道兄即是要請客,小弟哪有不願的道理。”韓岡將筆一放,小本子收進懷裡,丟了兩句話,就跟著王厚走出官廳。

“玉昆,這樣下去不行啊。”離開官廳幾步,王厚便向後一指,“我知道你另有心思,但五個人的事壓在你一人身上,鐵打的也吃不消。”

“這幾天雖然忙了些,但瞭解到了不少事,衙中的公文不親眼看一看,不親手做一下,就不可能明白。”韓岡看了不以為然地王厚一眼,又笑道,“不過處道你說得也沒錯,的確不能像這樣下去了。拿著一份俸祿,憑什麼讓我做五個人的事?”

注1:中國自古方言眾多,為了讓考生不至於弄錯韻腳,詩賦考試時,都會分發韻書,作為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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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15 01:51:50

第一章 一入宦海難得閒(四)

韓岡當日說的話尚擲地有聲,王厚當天午後,就跟著王韶去了古渭寨——王韶名義上是去確認最近已經有大戰跡象的碩托、隆博二部的動向,而他的本意則是對李師中、竇舜卿、再加上個向寶三人的得意嘴臉,來個眼不見為淨。王克臣和李若愚那兩人的證詞已經早早到了東京城,與其心驚膽戰地等著發落,還不如繼續做事省得自己胡思亂想。

等到了十天后,當王厚跟著父親在古渭寨轉了一圈,發現碩托隆博兩家當真要打起來後,再趕回到秦州,走進勾當公事廳時,便看到了一群小吏聚在一起,把韓岡的桌案堵了個嚴實。

王厚走近兩步,就聽見韓岡在裡面一一發落著,房子漏了、地板壞了,韓岡已經讓一個木工專門等著為各曹司服務;想調出架閣庫存檔,須呈上主官親筆;家裡分派的老兵手腳不穩,韓岡答應為他們調換;馬廄最近用得草料不好,害得馬都瘦了——

“請回復劉參議,衙中馬房最近所用芻豆都是上等,兩個馬夫也同樣勤力,其他馬匹皆養得膘肥體壯,只有參議的一匹馬變瘦,當不是馬廄的問題,在下會幫參議找個馬醫來的。”

韓岡就這麼一個一個地把人打發走,後面又不斷有人進來,而他手上的公文批改檢查卻沒有停過。在韓岡身邊的一個食盤裡,放了碗益氣補中的香薷飲子,就看著他在說話之餘,時不時端起來喝兩口,看起來仍是遊刃有餘的模樣。

等著圍住韓岡的人群稍少,王厚才怒意深重地走上前:“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還是玉昆你一人在做事?!其他四個人呢,空領俸祿不成?!”

“處道你回來了?”韓岡抬起頭,立刻就要起身相迎。

王厚卻不理這麼多,拉著韓岡又坐下,道:“玉昆你前日不是說不能再一個人做五份工了,怎麼現在還是沒變?!”

“沒辦法。”韓岡攤開手,很無奈的模樣:“另外四位撫勾,兩位告病在家,兩位奔走在外。這幾天還是只有小弟一人。若是有人回來,只要一天,小弟就往甘穀城去視察療養院之事了。”

“那兩個癆病鬼究竟得了什麼病,多少天還沒好?!要不要準備身素衣服給他們送行!?”

“處道兄誤會了。”韓岡笑著,一邊指了指手上公文上的一處,對旁邊的一個小吏說了聲“這邊錯了,趕快去改”,轉過頭來,一邊又解釋道,“前些天是相撫勾、小劉撫勾生病,大劉撫勾和曹老撫勾奉命出外辦事,這幾天,則是大劉撫勾、曹老撫勾生了病,相撫勾和小劉撫勾出外……”

“這有什麼區別?!”王厚怒道。

“當然沒有任何區別。”韓岡說得很乾脆。

前七天是甲乙生病,丙丁出外,後七天是丙丁生病,甲乙出外,竇舜卿和李師中這擺明是要跟自己過不去,只是這種手法很幼稚,也太保守,不符合韓岡對兩人的認識,但韓岡對竇、李手法的評價,不會解決自己現在的處境。

韓岡的差遣雖然是勾當公事,但還有一樁是兼管路中傷病事宜,完全可以以後一樁為藉口,把管勾公事的活計給推掉。就像王韶雖然是經略司機宜文字,但他基本上不做機宜文字方面的事務,而是處理他的兼差,提舉秦鳳西路蕃部事宜,並提舉秦州屯田、市易。

在王韶的計畫中,韓岡作為他的助手跟著他跑,而韓岡的打算也是先跟王韶在秦鳳西部緣邊各寨堡走一圈,然後在古渭寨建立療養院,為下一步打基礎。但當王韶和韓岡想做自己的正事時,李師中和竇舜卿卻先下手為強,讓韓岡一時之間離不得官廳。

韓岡清楚這並不是他們真正的殺招,李師中和竇舜卿也不是要對付自己……很明顯的,他們目的不是為了自己,而是自家身後的王韶。既然要對付王韶,他們的手段就不會那麼簡單。現在不過是先挑挑刺而已,真的動起手來,就會一錘定音。

“可是要定音,不是已經定了嗎?”韓岡還是想不透,一萬頃變成一頃四十七畝,而一頃四十七畝變成零,王克臣和李若愚的結論傳到京城,如果王安石不保他的話,王韶只有丟官去職一個結局。這一招已經夠狠了,再畫蛇添足也不會更增添整垮王韶的幾率。

“玉昆!”

韓岡在沈思中被王厚一聲驚醒,抬頭一看,王啟年站在自己面前,又呈上來一大摞公文。

韓岡看了看公文的厚度,問道:“就這麼多,沒少吧?”

衙門中的胥吏,最常用的欺瞞上官的做法就是將一些有關礙的卷宗藏起,使得一些案件失去證據,而勝負顛倒;也有更膽大的,乾脆私刻了大印,模仿長官畫押,自己做了知州、知縣,去給那些他們受到賄賂的案件判狀。

不過,韓岡的這個勾當公事廳只是個轉發和檢查機構,廳內胥吏隱藏公文,對韓岡的影響並不大。他也只是多口問一句。

王啟年很恭敬地回答道,“回官人的話,就這麼多。”他的姿態,竟比七天前老實恭順了許多。

這種姿態的轉換,裡面是否擁有誠意,韓岡全然持否定的態度,只是沒有表現出來。他對王啟年一直保持著冷漠,指了指桌案:“你就放在這裡。”

王啟年依言放下一疊公文,躬身退下。見他退開後,王厚就在韓岡耳邊低聲說道:“玉昆,你要小心一點,他不是好人。”

“多謝處道提醒。”韓岡點頭謝道,雖然這些他早就打聽到了,不過王厚的關心,是必須要感謝的。“小弟知道,他過去跟陳舉走得很近。”

王啟年是市井無賴出身,又素無品行,身上還背著命案,但他在經略司衙門中說話夠分量,跟陳舉走得近也是情理之中,另外還有一種說法,就是王啟年十幾年前能進經略司,還是陳舉的功勞。

陳舉垮臺,他在秦州城中各處衙門的眼線耳目卻都還在。雖然韓岡可以確信,他們沒有幫陳舉報仇雪恨的意思。但究竟是哪些人,他卻要做到心裡有數。這種想法很早就有,韓岡也著力打聽,王啟年的名號也是他在去京城前就聽說過了。

王厚則是聽得糊塗,“玉昆,我說他不是好人,是我前些日子看見他跟竇解走在一起,去逛了惠民橋後的私窠子。”

“竇解?是竇家的哪一位?”這下輪到韓岡糊塗起來,他一時間想不起來這個人物究竟是何方神聖。

王厚提醒道:“是玉昆你去京城的前一天,在惠豐樓上與劉走馬喝酒時,遇上的那一個,竇家老七,竇解。”

“啊!”得到提示,韓岡恍然,“原來就是那個塗脂抹粉的!”

“對!就是他。王啟年就是領著他去了惠民橋後。”

“王啟年陪著竇解去逛惠民橋後,這事處道兄怎麼知道的?該不會也去逛了吧?”

韓岡看似毫不在意地開著玩笑,心中卻在驚奇,王啟年竟然會跟著竇解那個三世祖?

……

就在當天夜中,白天被韓岡和王厚所提及的王啟年和竇解兩人,正躲在惠民橋後的一家上等的娼館中,竇解抱著個豔娼,上下摩挲著——雖說娼妓並稱,但實際上妓是賣藝,而娼才是賣身——而王啟年站在他身邊低聲說著話:

“想不到韓撫勾還真是能撐,都半個多月了,還是穩穩的滴水不漏。在州衙裡面,可是有不少人在贊著他的手腕過人。”

竇解的臉色頓時就像掛了層霜,右手便在一團豐盈中用力一捏,惹來一聲竭力忍住地痛叫。竇解一腳把那豔娼踢走。當房內只剩他和王啟年兩個人時,他狠聲道:“那是誰也沒有認真對付他!家祖本是想先從那灌園小兒下手,再去對付王韶,這事還跟李經略商量過。只不過現在王韶都成了過街老鼠,馬上就要丟官去職了。家祖就沒心思去動那灌園小兒,才讓他得意到現在。”

“小人也聽說過,經略相公私底下都想把灌園小兒千刀萬剮。”王啟年眼睛轉了轉,詐了竇解一句。

竇解的心裡藏不了秘密,聽王啟年一說,便點頭道:“誰說不是,上次李師中和家祖見面,他可是明說韓岡是王韶的爪牙,必先廢掉不可。”

“照小人說,李經略只想著扳倒王機宜,至於韓岡不過是條蟲子,想捏死就捏死,他當然不會放在心上。不過韓三前次太過欺辱衙內,還是一把捏死他比較痛快!”

竇解突然覺得王啟年他太熱心了一點,“王啟年,你跟灌園小兒有什麼仇?”

王啟年心中一跳,忙賠笑道:“小人不也是為衙內生氣嘛。灌園小兒身上的糞臭都沒洗乾淨,哪比得上衙內這等世家子弟。他欺淩衙內,任誰看到,心裡都會生氣!”

“說的也是!”竇解點著頭,“說得好,說得好。”

王啟年心中暗暗冷笑,竇家的這個衙內,真是夠蠢的。不過也幸好他夠蠢,才會這麼聽自己的話。挑撥了竇解出頭,動手的只要不是自己,韓三就算能脫難,日後報復也到不了自己頭上。

想起韓岡,他心中就恨。他這些年省吃儉用才結餘下兩千多貫,都投在陳家的質庫裡吃利息,想等著過些年老退之後,就可以拿這些錢回鄉買個大宅和十幾頃田,做個富家翁。誰想到,韓三那災星一動,什麼都沒了……

王啟年心中正在恨著韓岡毀了他的大宅、田地,耳中卻傳入了讓他大驚失色的一句話。

“既然你為我生氣,那你就把韓岡往死裡掐。你們做胥吏的,不是很有手段嗎,實在不行,把架閣庫燒掉也行,那裡正好是他管。燒了後,他肯定要吃罪。”竇解不聰明,所以他會把所有的事都推給其他人做,並認為他人為自己做事是天經地義。他為自己的妙計哈哈大笑,一見王啟年沒有及時點頭答應,便又生氣起來,“怎麼……你不願意?!”

王啟年卻是目瞪口呆,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更正公告:記憶果然不靠譜,前面信手寫下來“王克臣、李若愚兩個閹宦”,回頭一想,宋廷怎麼會為一件事同時派出兩個宦官?重新查了一下,其實王克臣不是宦官,而是開封府判官,而李若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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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6 01:06:14

第二章 邊聲連角不知眠(一)

想挑撥著別人出頭敲自家仇人悶棍,但最後動手的事卻攤到了自己頭上。讀書不多的王啟年說不出作繭自縛這個成語,卻是在歎氣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誰想到竇解會是這樣的人物?王啟年苦惱了一夜,想出的幾個計策,沒一個能用得上。一夜輾轉反側的到了第二天,又是發生一樁出乎他意料的事情來——

韓岡生病了。

更明確點說,是韓岡告病,請假在家養病。

可誰都知道韓岡根本沒病,他是在抗議。沒人能想到,擁有官身才不過幾個月的韓岡,連這一招都學會了。

韓岡前面他不生病,那是為了自己名聲著想,一上任就生病當然不好,少不得被人說閒話。而半月之後,經歷過日夜處理繁重的政務,把衙中一應瑣碎雜事無一處不處理得妥妥帖帖。這樣的情況下,他已經可以生病,給自己放個假,李師中沒臉拿這事來指責韓岡。

李師中、竇舜卿與王韶之間有恩怨,而韓岡則是被連累的。現在是韓岡吃了半個月的辛苦,而且還有暗地裡遭陷害的危險。他等於是在為王韶擋著箭。他已經抗了半個多月,沒有理由再為王韶扛下去。韓岡對王韶已經做到了他該做的,剩下要出生入死,陷自己與險地的事他可不幹。

對韓岡來說,他已向王韶表現了自己的忠誠,他已向李師中、竇舜卿表現了自己的堅持,他已向整個秦州官場表現過了自己的能力,那他還有什麼理由再賣傻力氣?

五個人的勾當公事廳只有韓岡一人,他一力支撐官廳半個月,已經夠久了,所以韓岡很爽快的病了。

依照時節,四月就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夏季了,不過秦州的氣候比起中原、江南都要冷一些,氣溫依然留在春天。晴日的時候,天氣仍是清爽宜人,陽光和煦而不熾烈,無論出行,還是在家中,都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日子。

韓家小院中的梅樹已經長得鬱鬱蔥蔥,片片葉子翠綠,一顆顆只有指尖大小的梅子藏在樹葉叢中。韓阿李說是等這些梅子熟了後,就可以自家做些梅酒來喝。

一大清早,讓李小六去衙門裡幫自己告了病後,韓岡就靠在梅樹旁的一張躺椅上,陽光透過樹蔭照在他的身上。他手裡拿著一本書,很悠閒地翻著,一看就知道病得很重——懶病。

躺椅還是韓岡前些日子剛搬進來時,請木工打得,連油漆都沒用,純粹的原木色。雖然這並不是搖椅,但形制在此時已經算是別出心裁。韓岡在三月寒食節後踏青,出城後看到的遊人都是坐著小杌子、能折疊的交椅,或是乾脆席地而坐。即便在家裡的院子中,如王韶家,也只是一張交椅坐著,哪像韓岡讓人做的這種斜靠背、帶扶手、而且足夠結實的躺椅。

靠在躺椅上,韓岡享受著難能可貴的悠閒時光。半個多月來,他一直埋頭於沈重繁瑣的公務,現在的清閒是他前些日子做夢都在想的。這才是官員應該有的生活,奔波勞碌的是胥吏,不是官!

其實韓岡第一天就想生病請假了。雖然用繁瑣的公務來整人是衙門中常見的手段,許多隻擅長詩賦的新晉進士,往往就是這樣吃了大虧,栽得灰頭土臉。也有許多奸猾胥吏,為了讓長官知難而退,使得自己得以把持政務,往往也會用上相同的手段。

但李師中、竇舜卿實在做得有些過火。四個同僚找藉口出去,自己留守在廳內,像個傻瓜一樣。但剛上任就請假,實在招人物議,故而他忍了七天。等他跟王厚的一番話後,韓岡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再忍個十天,至少把自己的才能多展露一些。到時候再放手,不會有人懷疑是自己的能力不足,而是明白他韓岡不想陪李師中他們玩了。

管你有什麼陰謀詭計,我照樣說一句恕不奉陪。韓岡打算歇個兩天,直接跟王韶去甘穀城,在那裡考察一下,把傷病營的這攤子事做起來,這是他的職司之一,李師中也說不了他不是。

韓岡垂下手,從躺椅邊的小幾上端起一杯微溫的茶湯,喝了一口。一隻白臉山雀撲楞楞飛到了梅樹枝上,尖聲叫了兩聲。清風拂過,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陽光照下的樹影變幻不定。韓岡打了個哈欠,這樣的安逸清淨,實在讓人沈迷。

後廳一個陌生的大嗓門,打破了寧靜,傳入韓岡耳中,也把枝頭上的白臉山雀驚飛了去。韓家新宅只是精緻,並不算大,只要門窗一開,聲音就能隨著風穿過來。韓岡也不用猜,這是韓阿李找來的牙婆,好像是姓柳。

韓岡聽韓阿李說過,別的僕役可以暫時不要,首先得找個懂女紅的廚娘。韓岡已經是官人了,都是老夫人的韓阿李自然不便在下廚,韓雲娘一個小丫頭忙裡忙外的,實在忙不過來。韓岡不管這些事,聽過也就算了,反正家宅裡的事情都是韓阿李在管。

大嗓門在後面大聲談笑,這些三姑六婆都是在各家後院走門串戶的多,還有的順便賣些針頭線腦的小玩意兒,順便說說閒話,傳些八卦,也是大戶人家的女眷為數不多的娛樂活動。

在韓岡的理解中,她們大略是水滸傳裡王婆一樣的人物。只不過像王婆那樣即做媒婆、又做牙婆、還做產婆,私下裡又能幫人撮合偷情做馬泊六的,也算是極品了。這世上的三姑六婆大部分還是循規蹈矩的居多。

低下頭,翻著書,將噪音從腦中過濾出去。韓岡低頭讀著由唐時大儒孔穎達注疏的《周易》。他還是有心在三年後考一次進士,在七品以下,進士出身的官員要比無出身的官員晉升速度要快一倍。無出身的官員只能一級級往上爬,而進士卻可以一次跨兩級,而且到了七品之後,對於無出身的官員,還有一道透明天花板存在。這就是為什麼,進士在天下文官中只占了十分之一多一點,但在朝官中,卻絕大多數都是進士。

後院正房中,秦州有名的柳牙婆走後,韓阿李支開小丫頭,就對韓千六道:“雲娘太小,還要一兩年的時間。三哥偏偏在這方面又不開竅,但家裡的香火事不能耽擱了。這廚娘也不要她多會做飯做菜,只要能生養,看著人品還好,就讓三哥收了,明年就能抱上孫子了。”

“那還不如讓三哥先娶了親,再收妾不遲。你前些天不還是說要三哥先娶親嗎?”

“你懂什麼,三哥他去京裡都拜見過當朝的相公的,日後肯定,能隨便娶一個嗎?”

自從前兩天,韓岡無意中說出自己在東京城跟如今有名的王相公說過了話,韓阿李的心氣頓時變得高了,秦州城裡的那些上門提親的現在都不放在她的眼裡。只想要一個正正經經的官宦人家的媳婦。

韓岡還不知道韓阿李正在算計著自己,他讀了幾句拗口晦澀的經文,對其中幾句的句讀有了很深的疑問。正想起身回書房,找另外幾卷周易的注疏對照的看一下。守在外院充當門子的李小六,這時卻領著王厚進來了。

王厚進院就看見韓岡舒舒服服地躺在院中曬太陽,當即便笑道:“玉昆,你病得好悠閒啊。”

韓岡站起身:“處道兄,這不是探病時該說的話吧?”

“你也沒真病。”王厚看著韓岡的躺椅:“你這張交椅還真不賴,看著就舒服,上次就想問了,究竟是在哪裡打得。等過幾天我也找人打一張,給家嚴表點孝心。”

“是牛欄街小李木匠。”韓岡也不提這躺椅是自己的主意,“他的手藝挺不錯,榫頭用得尤其好。”

王厚繞著看了兩圈,又坐上去晃了晃,點頭道:“果然夠結實,比那些搖搖晃晃的交椅好多了。”

躺椅雖然好,可院子裡只有這麼一張,總不能一人坐著,一人站著,韓岡便引著王厚到書房去說話。

在書房中坐下,韓雲娘聽到聲音便捧了茶過來,王厚接過來喝了一口,便道:“玉昆,你這病請得好,家嚴說你行事自有分寸,讓愚兄不用擔心,果然沒說錯。”

“機宜是過獎了。我這也是實在不能再忍,乾脆放手。”

“李師中、竇舜卿本來就是跟玉昆你過不去,你一人做五分工,他們就是想看你笑話,你早該放手的。現在才放手,已經仁至義盡了。”王厚說了幾句,便正色道:“玉昆你今天就在家好好歇一天,家嚴讓你官廳裡的事就別管了,明天一起去古渭。”

“古渭?昨天機宜和處道你不是才從古渭寨回來?”

“碩托、隆博兩族終於打起來了,方才才到的消息,家嚴管著秦鳳西路蕃部,當然脫不了干係,不得不再走一遭。”

“兩族爭鬥事小,要小心李師中、竇舜卿藉此使壞。”

碩托、隆博兩族的爭鬥,早在三個多月前,在古渭寨過年的時候,王韶就已經移文經略司,提醒李師中做好準備,但李師中卻什麼事都沒做。雖然其中王韶本身挑不出一點錯來,但保不準會給栽個罪名。

“竇舜卿的那等彌天大謊都能得到支持,還有什麼做不出的?”韓岡這並不是在危言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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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16 01:06:54

第二章 邊聲連角不知眠(二)

王厚見韓岡事事為自己父親著想,心中欣喜:“愚兄也是這麼想的。家嚴已經有所準備。”

韓岡不似王厚那般樂觀:“能證明機宜先明之見的,是不是就只有元旦時,發給經略司的兩封急報?”

“三月初,兩部調集族中大軍時,家嚴當時在永寧寨,聽說後又發文給李師中,提醒他加強防備。”

“也就三封啊。”韓岡沈吟了一下,道:“得去架閣庫,把機宜這幾封有關托碩隆博二部的文字,都拿出來保存好,以防莫名其妙就不見了。”

“家嚴已經做了。”王厚笑道:“吃了那麼多虧,哪能再糊塗。沒了文字,那就任李師中潑髒水了。”

對於王韶這麼小心謹慎,韓岡可以理解。王韶的才智本高,自己能想到的,王韶當然也能想到。何況對於李師中和竇舜卿的陰毒手段,王韶可是切膚之痛,當然會預防著。

韓岡點點頭:“既然機宜早有準備,我就放心了……”他也笑道:“機宜的先見之明,傳到京中,讓人知道他這蕃部提舉也不是白做的。”

王厚失笑,韓岡拍馬屁的時候可是難得,只是他的臉色又正經起來,“不過玉昆你有所不知,秦州的蕃部提舉可是就要再多了一個。”

“再多一個?這話怎麼說?”韓岡驚訝道。

如今管理秦州緣邊蕃部的官員已經有三人,王韶是提舉西路蕃部,向寶是管勾西路,張守約則是管勾東路。就這麼點大的地方塞了三個人來管,張守約管著東部,那裡沒什麼事,當然,功勞也少。但西路其實就是指的河湟開邊的,王韶、向寶,一個提舉、一個管勾,就是在為此爭著。如果再添一人,不可能是在事少功少的東路,只會是在功勞多多的西路。

這是還覺得秦州不夠亂嗎?

“天子欽點西京左藏庫副使,閣門通事舍人高遵裕,為秦州西路蕃部同提舉。”王厚說道。

高遵裕這個名字韓岡好像在哪裡聽過。不過他最近接觸過人多,說的話多,聽過的名字也多,使得其中許多隻留下一點模糊記憶。他問道:“這高遵裕是什麼人?”

王厚反問:“太后姓什麼?”

得到提醒,韓岡想起來了,是高太后家的人,“……是太后的叔叔。”

太后親叔為秦州西路蕃部同提舉,往好處想,趙頊把自家的舅公派來秦州,當然不會是為了跟王韶打擂臺,相反,算是為王韶準備的一大助力。但壞處貌似也不少,外戚在士大夫中並不是很受待見,王韶即便得到高遵裕的支持,朝堂上反變法派的重臣們的立場也不會改變,反而會更加興奮。

而且,為了滿足高遵裕的功名心——能放棄京城的優厚生活,而到秦州喝西北風,他就不可能是個視功名利祿如糞土的人——王韶就必須在一些事情上遷就於他,還要推讓功勞給他。而且高遵裕不會單人上任,他有門客、有幕僚,有親友,這些人,同是會來分大餅的。

這下有好戲看了,韓岡想著。他從不怕與人爭功,只怕沒有立功的機會,反正高遵裕來秦州,第一個頭疼的並不是他韓岡,也不是王韶,而是向寶。

……

韓岡和王厚說著閒話,而經略司中,李師中和他的屬官們也都在商議著如何處理隆博、托碩兩部的問題。

正廳上,李師中居中高座,右手邊,竇舜卿坐在第一位,只是眯著眼似睡非睡。竇舜卿的對面是向寶,秦鳳都鈐轄雙眼如電,神色中滿是躍躍欲試,迫不及待。而後,參議、參謀、機宜等幕僚官坐了一片,王韶的位置就在他們中間。

李師中開門見山:“隆博、托碩以細故起大兵,渭源至古渭百數十裡,皆有其兵馬出沒,廝殺無一日而絕。現今兩部的使者在西北各部中四處奔走,厚賂求盟。如不及早平息亂勢,秦州以西怕都免不了要烽火連綿。不知諸位對此有何高見?此二部又該如何處置?”

“管他們為得什麼事,即亂我秦州,那就一個也不放過!”向寶豪氣迫人,他對蕃部一向秉持著強硬的態度,對不恭順的蕃部,總是想著先打一頓再說,“經略,且由末將帶兵去,管把他們教訓得服服帖帖。”

李師中不置可否,轉去問王韶的意見:“子純,你意下如何?”

王韶心中正罵著,兩部即將開戰的文報早早地就被呈到了經略使的案頭上,若李師中早做準備,說不定今日兩部之亂都可以消弭於無形。但李師中一拖幾個月,連點預防都不做,現在事情鬧大了,王韶覺得更應該先追究李師中的失察誤事之罪。

當然,王韶知道自己的想法不現實。他只能提醒:“河州木征那邊呢?他的弟弟董裕娶的是托碩部的女兒,他不會不出兵。”

“朝廷行事哪能顧忌那麼多,瞻前顧後,豈不徒惹蕃人笑?!”

“子純,”李師中喚起王韶的表字,親熱得就像叫著自己的老友,“你還是覺得該慎重起見?”

王韶不上當,“出兵與否,經略一言可決。但未慮勝,先慮敗,夫廟算多者恒為勝。如今只是廟算而已,還要問問在座各位的意見。”

“子純說的是。”李師中遂一個個地問起僚屬們的意見,而他們見解,無外乎謹慎行事和大膽用兵兩種看法。最後也就竇舜卿還沒發言,只是看他花白的雙眉下,一對眼睛緊閉著,讓人覺得他的意見有不如無。

“好了,”李師中最後總結陳詞,“皇城是要立刻出兵,王子純則是覺得要謹慎一些……”

“不,”王韶突然打斷李師中的話:“經略誤會了。職部倒是同意向鈐轄的意見,平亂以速戰速決為上,但必須要防備好木征。”

聽見王韶支持自己,向寶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滿不在乎地笑道:“木征小兒輩,不足慮。即便他敢來插手兩部之事,我也能讓他丟盔棄甲而走。”

王韶當即反對:“真的要出兵,對付兩部倒不需要鈐轄出馬,牛刀殺雞反為不美。不如鈐轄領軍屯于永寧,以防備木征。古渭寨本有三千軍,且西路都巡檢劉昌祚素有威名,讓他直接帶兵去壓服兩部,也就足夠了。”

“劉昌祚只箭射得好,一勇之夫,怕不如木征心機多。”竇舜卿今天第一次開口,在座一齊心道,原來他沒睡著啊。

“不然,劉昌祚久曆兵事,勇武智計皆為長才。木征不過一蕃人,如何跟我軍大將相提並論?”

“老夫看他倒是尋常。”竇舜卿慢悠悠地說著。

秦州以西的蕃部,本歸王韶、向寶兩人統管,論地位,向寶一路都鈐轄,當然在王韶之上。但放到蕃部這件事上,王韶的提舉要比向寶的管勾高上一級,換句話說,在秦州西路蕃部事務上,王韶的話語權是要高於向寶的。但竇舜卿位高權重,他的話,分量猶在向寶、王韶之上。

“那此事就交予皇城了。”向寶的本官是皇城使,李師中不知因為什麼原因,一直拿向寶的本官稱呼他,而不是鈐轄差遣,“最近西賊在環慶蠢蠢欲動,慶州的李複圭又是個好大喜功的性子,那裡可能要出些亂子。秦州的兵要防著,一人一馬都不能動。”

李師中以好大言著稱,也就是一個大嘴巴,說起臨路帥臣,一點也不避諱。在座的都在想,這話傳到環慶經略使李複圭耳裡,恐怕秦鳳、環慶兩路就要打起嘴仗來了。

李師中從不在乎這些,說完秦州不能調兵,繼續道:“甘穀城要防賊,伏羌城又要支持甘穀,都不能輕動。本經略能給皇城的,就只有永甯、古渭二寨中的兵馬。不過皇城還是管勾西路蕃部,有需要時可以徵調周圍諸部兵馬。”

向寶耐著性子聽著李師中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只聽到最後幾句,聞之大喜。他一直能盼著出兵。

“不過,”李師中給出兵加上前提,“必須確認木征開始匡助托碩部時才可動手。如果只是兩部相爭,由得他們自去。本經略會傳令緣邊各部,讓他們不得插手托碩隆博兩部之事。如有蕃部敢違我帥命,本經略自會遣人理會。”

不得不說,李師中做事還是有些分寸,不是按照向寶的意見,將兩個鬥氣的蕃部一齊處置,也不讓他立刻動手,而是等待木征的行動。

向寶對此略略有些不滿,但還是上前接令:“末將遵命。”

“對了。”李師中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韓岡不是精通軍中醫術嗎?他在本路軍中也頗有些名氣,有他隨軍,應該能稍稍安定軍中人心。正好這也是韓岡的職司,就讓他跟著向皇城一起去古渭。”

“韓岡今天病了,恐怕近日無法隨軍同行。”王韶為韓岡開脫,不然他進了向寶帳下。向寶只要動動嘴,就能將他治了罪。

“那就請他抱病出征。”李師中的決定毫不動搖,“為國豈敢惜身,相信韓玉昆有這份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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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6 01:07:39

第二章 邊聲連角不知眠(三)

“玉昆,依愚兄之見,你還是到了古渭便停腳,就在古渭寨建你的療養院,等前面送人回來,為他們診治。不能跟在向寶身邊。”

“這小弟當然知道。只是向寶若真的要跟小弟隨軍同行,小弟也只能聽命。小弟真有推脫掉的本事,明天也可以繼續病在家裡,不去理會李經略的命令了。”

韓岡被李師中親自點將,把他發配到軍中。韓岡很清楚李師中想做什麼,也知道自己到了向寶軍中,向寶會怎麼做,但事實是,韓岡現在完全沒有拒絕的可能。

“爹爹,你說怎麼辦?”王厚焦心地問著父親。

“玉昆,你心中可有成算?”王韶皺眉想了半天,最後有些無奈地問道。

王韶是在經略司軍議後就直接來了韓家。上個月韓家喬遷時,他也來過一趟。不過前一次是喜劇,這一次就是悲劇了。

韓岡緩緩地搖頭,“半分都沒有。誰知道向寶會怎麼做?”

王韶歎了口氣:“那我跟你一起走一趟吧,有我在,向寶總不至於做得太過火。”

“多謝機宜……”韓岡沖王韶拱手致謝,卻又搖頭道:“只是向寶的心思不好猜啊!”

王韶聽得出韓岡這是在拒絕,再仔細想想,自己跟著向寶走,也的確只會害得韓岡。營中主帥便是天,雖然這有時也要視情況、人物而定。但以向寶的為人強勢,一旦他出陣為主帥,當然不會容許他人來動搖他的權威。如果他要整治韓岡,王韶就算為之出頭去,也只會讓向寶手下得更重。

“玉昆,你乾脆還是稱病算了,你一病不起,想來李師中也不能把你硬拖上馬。”

韓岡苦笑著:“現在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向寶畢竟不是,只要他不敢殺我,這一關下官還是能撐過去的。”

“軍棍也沒人能吃幾下重的。”王韶提醒韓岡,“向寶少不得要挑錯。”

“機宜說得是。唉……所以也只能求向寶挑不出錯來。”

“自來做事難、挑錯易,世上哪有找不出錯的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王韶搖著頭。

韓岡笑了起來:“只要不做事,那就不會犯錯。”

“不做事?”王韶帶著疑問。

“不做事!”韓岡肯定地點頭。

“不做事。”王韶明白韓岡說得不是怠工、罷工的那種不做事,而是軍中沒有傷患病人,讓韓岡無事可做。

只要不做事,向寶如何能從中挑出錯來?王韶頭輕輕點了幾下,這麼想倒是有幾分理。

韓岡的底氣也就在這裡。向寶要挑人錯,總不能說看你面相不好,所以要打二十軍棍,今天天氣不好,所以該打三十軍棍。韓岡是去為今次作戰,做他的管勾秦鳳傷病事宜的工作,只要這件事上他挑不出錯,自家再小心謹慎一點,向寶還能硬來不成?韓岡本人可不是向寶想打就打,想殺就殺的人物!

韓岡不知道向寶究竟為自己準備了什麼樣的豪華大餐,但他對自己安全充滿自信。若是真的覺得自己有性命危險,他能咬牙直接摔斷自己的胳膊和腿,以躲避跟著老虎一起出遊的瘋狂。就是因為此去韓岡自信能保全自己,方才會點頭。不過,保險肯定要加上,誰知道向寶會不會發個瘋。

只聽韓岡繼續說著:“向寶出陣,目的是為了托碩隆博二部。但以兩部的實力,根本用不到他,有古渭的劉昌祚就夠了。聽聞劉昌祚這幾個月被向寶擠對得很慘,而且李、竇二位也都不喜歡他……就是這麼做,會讓機宜……”

王韶聽明白了,他打斷韓岡的話:“我是文官,又是提舉秦州西路蕃部,而且還有王相公在……玉昆你完全不必擔心。”

……

次日清早,也就是四更天剛過的樣子,韓岡便起床梳洗,趕著去了衙門。軍中點卯不至,那是要誤事的。而向寶雖然在秦州沒能弄到兵,只有先到永寧寨,才能接手他今次要率領的軍隊。但他既然已經接過了李師中的軍令,那麼只要他不繳令,向寶就可以拿著軍法懲治他帳下的官兵,而不必顧及在何地。

韓岡到得算早了,抵達衙門口的時候,天還是黑的,就看著州衙的正門上掛著一溜燈籠,照著門前透亮。除了那些在衙門中奔走的胥吏衙前,韓岡作為官員,算是到得最早的一個。

韓岡站在衙門口,也不想傻等。上前叫開了門,直接進了衙中。只是今天他沒去二進的勾當公事廳,而是逕自去了第三進的東院。兵馬副總管的官廳和都鈐轄的官廳都在這裡。

韓岡在東院等著,看著天空從墨藍轉為豔紫,又從豔紫化為鮮紅,等到火燒火燎的霞光褪盡,淺淺的藍色充斥於天際,東院的主人終於到了。

不過不是向寶,而是帶著一隊隨從的竇舜卿。

竇舜卿每天起得很早,一個是因為年紀大了,睡眠少,另一個則也是因為年紀大了,許多會讓人晚睡的節目都沒法參加了。早睡,故而能早起。

雖然心中認為竇舜卿是老而不死,但他身份地位擺著,韓岡只能上前行禮問好。

“韓岡,你的病這麼快就好了?”竇舜卿可能是閑得發悶,想拿韓岡來尋開心。不過韓岡一大早就守在東院,也的確給人以走投無路,想低聲下氣求個人情的樣子。

韓岡臉皮老厚,見竇舜卿要挑他的毛病,當即咳了幾聲,“下官病其實還沒好,可終究須得以國事為重。若是衙門中的瑣屑之事,倒也能放下。但托碩隆博二部相爭,若烽火連綿不絕,說不定會引得西賊再次入寇,整個關西都要為之震動的大事,下官哪還能躺在……咳咳咳……”

韓岡厚著臉皮裝模作樣,咳得像是得了肺癆,竇舜卿自持身份,也沒辦法拆穿他,又不能真的說,韓岡你帶病出征,堪為天下臣僚之典範。只好幾步走過去,不去看韓岡的憊懶模樣。

韓岡繼續站著等向寶,而秦鳳都鈐轄沒讓他久等,趕在卯時初刻,向寶也到了,與他同至的,還有他的幾個提拔起來的跟班,都是要一起去古渭的。

看到韓岡,向寶同樣驚訝:“韓岡,這麼早就到了。”

韓岡又咳了兩聲,不過不是為了裝病,而是清嗓子,“受命出征,哪有遲到的道理。”

向寶領著人走進自己的官廳,韓岡也跟著進去。一群人按著官位高低站了。韓岡沒想到,以他的品級,竟然還能站在向寶左手最前面的位置上。看起來向寶把他身邊得力的人手都薦了不少出去,現在他身邊,有官身的就沒幾個了。

等眾人站定,向寶當即高聲道:“今次懲治恣意妄為的托碩部,有韓撫勾來就讓人安心了。你們都給我聽著,韓撫勾站在這裡。上陣後你們也不必再縮著脖子,就算受了再重的傷,韓撫勾也能把你們給救回來!”

“鈐轄誤會了!”韓岡立刻毫不客氣地指出向寶的錯誤,不論向寶的誤會是真還是假,現在不明確指出,含糊過去,日後就是向寶出手時的刀子。他以謙虛的口氣說著:“藥醫不死病,若是真個有誰能包治百病,那是仙,不是人。韓岡能做的,也不過讓傷者病者少受點苦,卒伍中少死點人。”

向寶呵呵笑道:“韓撫勾你太自謙了,不是說你是孫真人的私淑弟子嗎?”

“市井謠言,當止于智者。”韓岡神色不為所動。

“……事情是這樣啊,”向寶的臉掛了下來,揚起下巴,用眼底餘光瞧著韓岡,“虧外面傳得神乎其神,原來也就這等本事。”

緊跟著向寶,他的幾個親信便是湊趣一般地哈哈大笑。

“醫道之事本就是盡人事,聽天命。韓岡的確就這點本事。”向寶的鄙視對韓岡沒一點用,他一向謙虛。

“盡人事,聽天命,你就靠著這六個字救我軍中兒郎?”向寶的聲音冷狠下來。

“是的。”韓岡點了點頭,“鈐轄久在行伍之間,當知軍中傷病,至少有半數無法痊癒。若是時節、地氣有差,病歿者便難以計數……”

“俺自從軍以來受過七八次傷,卻是次次都逢凶化吉,俺怎麼沒病死?”站在韓岡的正對面,一個三十出頭、猛將模樣的軍官反駁著韓岡的話語。

“殿直軍中素有威名,當然能得到最多的照顧,但尋常士卒,可就沒有這麼好的條件。受了重傷後,沒有得到及時救治,最後人整個爛在病榻上的事,殿值應該見識過吧。”

猛將殿直看起來不是很會說謊,有些張口結舌。

“韓撫勾,”向寶冰冷的眼神如一片巨石沈沈壓韓岡:“你倒是伶牙俐齒!”

韓岡毫不客氣的針鋒相對:“是下官理直氣壯。”

向寶勃然作色,他的一眾親信當即齊喝:“好膽。”

韓岡視其走狗狂吠如無物,只看著向寶:“敢問鈐轄還有何吩咐?”

向寶的怒氣漸漸在臉上凝聚:“韓岡……真當我斬你不得?”

“以軍法,軍中可斬之行有四十七條,只是不知鈐轄要斬韓岡的,是為了其中的哪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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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6 01:08:39

第二章 邊聲連角不知眠(四)

韓岡不介意跟向寶頂牛,反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挨上秦鳳都鈐轄的反手一刀,現在鬥鬥氣,也沒什麼大不了,正好可以看看向寶的反應。

對,就是向寶現在這種摻雜著不屑、嘲笑和居高臨下的神情,前面的怒意倒像是他偽裝出來的。

看起來到了地頭就要把脖子洗乾淨了,韓岡想著。向寶的這副模樣基本上是鐵了心的要置自己于死地,連計畫都做好了。

想不到這傢夥真的要發瘋……韓岡現在覺得請王韶做個雙保險當真是作對了。就是不知道王韶那邊能不能成事——檢驗他在秦州這兩年的成果的時候真的到了。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不過古渭、永甯諸堡,都備有大批糧秣和軍資,不必向寶操心。但出戰的餉錢卻少不了要籌辦,還有勝利後賞賜,都得準備好。

向寶手上有人,他的幕僚水準也不差,辦起事來熟能生巧,不過一夜工夫就已經籌辦得差不多了。而韓岡既然負責軍中醫療救治,也不客氣,跟在裡面要錢要物要人。李師中和向寶既然讓他負責隨軍醫療,但總不能讓自己兩手空空的變出藥來。

藥品物資不齊備,真的要治罪的時候,韓岡可是有得話說。

韓岡存了這個心思,便獅子大開口,不出意料的,他申請的藥材、布匹之類的物資,就只發下了不到三分之一。

韓岡當即去找向寶:“敢問鈐轄,領兵在外,糧草不及三一,不知可否出戰?”

“你想說什麼?”向寶冷冰冰地直接問著,懶得跟韓岡拐彎抹角。

韓岡這下也不彎彎繞,直言道:“下官已經是一省再省,但發下的藥材、布匹等物仍只有三分之一不到。若是藥材不足,讓受傷的將士們白白枉死,那究竟算是誰的責任?”

向寶死盯著韓岡,他想不到這個灌園小兒竟然還真的敢在自己面前“理直氣壯”,一點都不擔心後事,“本帥過去領兵,可沒這麼多手尾。”

“所以過去才死得多。”韓岡說得更不客氣。

“來人!”向寶又狠狠地盯了韓岡一眼,叫過來身邊的一個親衛,“去跟管庫的慶思道說,把韓岡要的都給他配齊。”

“配齊?”韓岡心底冷笑著,“包紮用的布匹也許能補齊,但傷藥若能配齊,我就跟你姓向好了。”韓岡他在勾當公事廳的十幾天辛苦並沒有白費,隸屬于秦州和秦鳳經略司兩個系統的庫房裡的存貨數目,他都是能做到心裡有數——加起來連他現在要求的六成都沒有!韓岡可是專業人士,藥材需要多少全任憑他一張口。

“對了,下官還有一事。如今配發下來的許多藥材都是在庫中存放已久,往往朽爛不堪……”韓岡說著又從懷裡掏出一團土塊樣的東西,展示給向寶看,信手一捏便成了粉末,“看看,這樣的傷藥如何能用?”

向寶看著從韓岡指縫中簌簌而落地粉末,算是明白他的想法了,這是韓岡給他自己在找退路!——“藥材備不齊,救不了人,可別怪我。”

向寶忽而冷笑:“不過既然你已到了我麾下,怎麼掙扎都是沒用的。”

他也懶得敷衍韓岡,一擺手:“庫中的東西你自去搬,能用的則帶上,用不了就留下。”

……

到了午後,一切準備就緒,向寶便領著一眾幕僚佐吏啟程出發。他手下的兵還在永甯和古渭,秦州城裡的軍隊,李師中本是一點也不打算給的。

不過也不知向寶又跟李師中怎麼打得饑荒,竟然把秦鳳經略視為心頭肉的一個指揮的騎兵弄到了手。有著五百騎兵作陪,再加上運送軍餉的車隊,向寶的此次出行也算是頗有些氣勢了。

韓岡騎在馬上,隨著隊伍前進。向寶的將旗在他前面百步,而他的身邊,是三車子的藥材和布匹。

“韓撫勾,怎麼你家的王機宜沒能來送你?”向寶的一個段姓幕僚過來搭話,看他臉上的笑模樣,也是想著看韓岡笑話。

“王機宜事務繁忙,也是有要事纏身才沒法兒過來送行。”

段姓幕僚知道韓岡是在隨口搪塞,王韶昨天午後緊急出城的事,並不是什麼秘密。不過王韶的身份一向特殊,秦州城從來都是來去自如,李師中都管不到他。段姓幕僚也不指望能在韓岡嘴裡問到些什麼。

只是他一轉眼,又看見韓岡低著頭在扳著手指:“怎麼了,撫勾是在算吉凶?”他帶著笑意地問著。

“韓岡只是算著時間。”韓岡回了他一個笑容,“算算還有多久才能到古渭。”

段姓幕僚一指佇列前後,“盡是車馬,沒有一個步行的,也就是四天上下。”

“四天嗎?”韓岡點了點頭,跟著看了看排在隊伍前後的騎兵,如果沒有這個指揮的騎兵的話,的確四天能到,但多了這五百名騎兵,情況就不一定了,向寶的這位幕僚,肯定沒有經歷過戰陣。

四條腿比兩條腿快,那六條腿呢?

實際上,為了節省馬力,也為了保護戰馬。跟隨向寶出征的這個滿編指揮的騎兵,每天只有一個時辰的騎乘時間,其餘時候都是下馬步行。

韓岡暗地裡笑稱他們是六條腿的騎兵。朝廷沒馬,不可能像契丹那樣,每一個正兵幾乎都能配上一人三馬。連秦州的騎兵,也都只能是一個人配一匹馬。韓岡從劉仲武那裡對騎兵有了最直觀的認識,很清楚以這支騎兵的行進速度,沒有七八天時間,到不了古渭。而四天后,他們方才抵達永寧寨。

在永甯寨,向寶終於得到了他今次要指揮的軍隊,而韓岡的麾下,也多了一群人。被一紙調令緊急調到韓岡麾下的是甘穀城的朱中和甘穀療養院的半數護工,他們收到秦州的調令後,就在伏羌寨等著向寶和韓岡一行。

韓岡前世聽過一種說法,說死在戰場上的軍官,有兩成是傷在背後。韓岡也很清楚,上了戰場後,出些意外很正常。如果向寶肯讓他在古渭寨設立醫院,那他的安全可以得到保障,但如果跟在向寶左右,說不定就會出點意外,比如一支流箭什麼的——當然,這是指向寶發瘋的情況下會做的事。

如果向寶足夠理智,絕不會命人直接拿刀子捅自己,也不會玩什麼流箭意外,最有可能的是給自己栽一個罪名,然後把王韶拉下水,這才符合向寶自己的利益。在軍中殺一命官,向寶是給自己添麻煩,還得不到什麼好處,除了能出一口鳥氣。

所以韓岡現在還不到這麼緊張,王韶那邊的保險姑且不論,反正到最後,他還有摔斷胳膊腿這一個斷尾求生的招數在,要保住性命倒真的沒什麼難度。

為了整頓兵馬,向寶在永寧留了兩天。韓岡也初步把他的隨軍醫院建立了個框架,朱中等人有了幾個月的經驗,比起韓岡來,手法更為熟練。

這一日,向寶終於把永寧寨的兵馬整頓完畢。清晨時分,太陽剛剛升起,在校場中集合了今次出征的四千兵馬。

就聽著向寶站在點將臺上放聲豪言,而下面士卒們的歡騰聲一浪接著一浪。

“只要爾等奮力殺賊,朝廷就絕不會吝惜賞賜!”

“殺光托碩部的吐蕃胡狗,回來自有金銀美酒!”

“眼下我有四千大軍,再加上古渭寨還有六千兵馬!另外又有數十蕃部十萬人馬聽候使喚,”向寶一口氣把古渭寨的兵力翻了個好幾番,“小小托碩一部,如何能當得我信手一擊!”

向寶多年帶兵,知道如何鼓動起士兵們的狂熱,連大營門口的守兵都不知不覺地走進校場,跟著向寶一起熱血沸騰。

向寶高高舉起酒碗,誓師出征的血酒就在碗中搖晃。

一個風塵僕僕的士兵這時突然從大門處闖進來,他所騎的馬匹上,用竹竿高懸著一條白絹,絹上密密的盡是文字。臺上眾官的注意力都一下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這副模樣是所謂的露布飛捷,身份是鋪兵,傳遞的是捷報。

就聽著他在營門處一聲大吼:“大捷!大捷!王機宜在古渭寨運籌帷幄,調集七部兵馬近萬,昨日大破托碩部,生俘其族長以下酋領近百人!”

急腳遞的鋪兵吼了一聲就跑了,趕著去秦州報喜,書著捷報的白絹如旌旗般獵獵飛揚。這名鋪兵的目標並不是永寧寨,只是經過時看了這裡人多,他就沖進來順便喊上一嗓子,這也是露布飛捷的用意所在。

全場一片安靜,靜得仿佛在守靈。每個人都聽清了那位鋪兵的喊話,但沒一個人能及時反應過來他到底說了些什麼。

很靜,很靜,所有人都沈默著,雖然他們這時已經明白過來,但他們的沈默仿佛是在對方才的狂熱做遺體告別。

哐啷一聲,向寶舉得高高的酒碗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千百片。隨著青瓷碎片的飛散,血酒為之四濺,沾濕了他的馬靴。

向寶整個人搖搖欲墜,耳中嗡嗡直響,只有方才的那句話在耳邊響著:

王機宜在古渭寨運籌帷幄,調集七部兵馬近萬,昨日大破托碩部,生俘其族長以下酋領近百人!

王機宜!

七部兵馬?

大破托碩?

托碩族已經敗了?這麼說來,他方才的表演,不完全成了笑話?!

向寶突然覺得眼前一片鮮紅,莫名的人影在視線中晃來晃去,就像他就年在集市上看到的燈影戲。他們好像在說些什麼,但向寶什麼也聽不清楚。

看不清、聽不清,頭又昏得厲害,他突的心中一陣煩躁,用力的推開周圍的人。可下一刻,秦鳳都鈐轄的視野便完全黑了下去。

所謂釜底抽薪,不外如是。韓岡看著一頭栽倒的向寶,微微一笑,緩緩地踱上去,“想不到新店開張,第一個上門光顧的,竟然是向鈐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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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7 23:20:07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7 23:24 編輯

第三章 收兵止戈留餘恨(上)

要對付的敵人被解決了,領軍出征的主帥因昏倒而無法視事,誓師出征也便成了個笑話,只能不了了之。

秦鳳都鈐轄這時躺在床榻上,雙眼緊閉,嘴卻微張,從嘴角不停地流著口水出來。向寶的幕僚一齊聚在房內,而韓岡則是坐在床邊。

“韓撫勾,鈐轄怎麼了?”

韓岡才抬起頭,一群人便緊張地圍了上來。

韓岡一臉沈重,沈默地搖了搖頭,如果穿上全套的手術服,再把個口罩掛在耳邊,就活脫脫一個從手術室出來的一個手術失敗的主刀大夫。韓岡不好把幸災樂禍的表情露出來,但他真的想說一句節哀順變。

以韓岡的氣度,他當然能做到一笑泯恩仇。比如他現在,就可以笑著站到向寶床邊,說,過去的事就算了吧。

韓岡晃了晃腦袋,收起了胡思亂想。向寶這些天給他的壓力著實不小,讓他連自殘的招數都考慮過了,現在看著向寶成了廢人一般地躺在床榻上苟延殘喘,韓岡沒大聲笑出來,不是因為他道德水準高,而是知道他此時站的地方還不適合笑。

“在下不通醫術,才疏學淺,無法確診。各位還是趕緊為鈐轄請個醫術更好的郎中來。”韓岡搖著頭,而這個說法,也是他一直以來所堅持的。但韓岡現在給人的感覺,卻不是他不能確認,而是確認了不好說。

向寶的幾個親信幕僚互相看了幾眼,眼中有著藏不住的憂慮,他們都看出了韓岡的言不由衷,而且向寶的病症,只要稍通醫理,便不難看出。

“韓撫勾,還是說實話吧,鈐轄到底是什麼病?”

韓岡猶豫了一下,又回頭看看張嘴流涎的向寶,搖頭歎了口氣,道:“風疾。”

韓岡不懂醫術,但中風這個病還是能看得出來,他前世的親戚中,很有幾個中過風。在韓岡看來,向寶的這副模樣,多半是腦袋裡爆了血管,中了風。

向寶平日鍛煉得是好,但他飲食從來都是酒肉不斷,又是年過四十,身體沒些隱患是不可能的。如果是正常的情況下,也許這些隱患要到二三十年後才會爆發出來,但方才向寶的心情在山巔和淵穀間的劇烈變化,卻是將身體裡的炸彈提前引爆。

“韓撫勾,你能確定?”有人還抱著一絲希望。

“能看出鈐轄病症的,應該不止是我吧?”韓岡毫不猶豫地打碎他們的僥倖之心。“向鈐轄這樣的情況,得趕緊送回秦州,這裡缺醫少藥,拖久了對鈐轄毫無益處。”

“韓岡,你不是號稱神醫弟子嗎?!”

“我向來只通治術,不通醫術,這一點,我想各位應該都知道的。至於什麼神醫弟子,那些都是謠傳。”

韓岡說著,卻見向寶的幕僚都是恨恨地看著自己。方才他們也許希望自己能妙手回春,故而還有些恭謹。現在看到他沒法救回向寶,眼神便都不對了。在場的哪一個想不通王韶為什麼會搶向寶的生意,還不是因為這個站在他們面前搖頭說“沒救了”的韓岡。

該不會給亂刀砍死吧?韓岡心知這樣下去情況會對自己很不利,立刻道:“幸好向鈐轄還可挽救……”

“怎麼說?!”十幾張嘴一齊追問。

“幸好向鈐轄也不過才四十出頭,年富力強,風疾也傷不了根本。調養一陣,只需一年半載,也就能恢復舊觀,倒不必太過擔心。”

好歹得給人一點希望,不然他們在絕望下,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只是看著口水沾濕了方枕的向寶,韓岡覺得這個希望其實很渺茫,連帶著他幸災樂禍的心漸漸的都淡了去。不管怎麼說,向寶的政治前途算是完了。風疾是重症,向寶越遲醒來,就代表他的病症越重,以向寶現在昏迷的時間,他即便醒來,怕也再難射箭練槍,說不定連下床行走,都將是一樁吃力的事情。

一個偏癱風疾的將領,並不會受到朝廷的歡迎,天子也許會同情他,但不可能用他。不管過去向寶有多少雄心壯志,他已經沒有機會在表現了。

從向寶的病房出來,韓岡在永寧寨中走著。由於方才發生的事,永寧寨內外已被緊急封鎖起來。而寨中的士兵,除了值日在外的,都被約束在軍營裡,使得平日熙熙攘攘的永寧寨,倒顯得空曠而少人氣,全然不見赫赫有名的永甯馬市的熱鬧。

永甯馬市是陝西最大的馬匹交易中心,每年朝廷通過永甯馬市,用茶絹等特產購買到的軍馬幾達數千匹之多。韓岡有心好好見識一下永甯馬市的風采。只不過春夏時分,馬市的一般都不算紅火,只有到了秋高馬肥的時候,才會有大批的好馬駿馬出現。

王韶也打算在古渭開辦馬市,想通過大量購入的戰馬,來博取天子的認可。不過王韶的打算被三司和樞密院同時反對,說離得蕃部太近,馬市的安全難以得到保障。

不過現在,王韶他領著幾個收服下來的蕃部,一起把托碩部個剿了。他的話語權應該增加了不少,再提設立古渭馬市的提議,應該能得到天子的認同了。

在經略司通過軍議後,王韶卻自行其是,搶到向寶的頭裡去。他這麼做算是違反了組織程式,違反了官場規則,同時讓多少士兵失去了爭奪功勞的機會,肯定要被人記恨上。但王韶也通過這件事,表現出了自己對蕃部的控制力和影響力,在天子和王安石面前的加分,那是不必說的。

其實說起來,對王韶的成功,意外的不僅僅是向寶,韓岡本人也是很驚訝。韓岡當日與王韶商議,其實也不過當作備選而已,但王韶最後竟然給他做到的,這結果比韓岡想像的還要好上一點。

能在三五日之內調集七部聯軍,一舉擊破托碩部,將其族長生俘。要知道,王韶根本調動不了古渭寨的三千兵,他沒那個權利。王韶最多也只能請動在蕃部中威望甚高的劉昌祚,幫他說幾句話。

韓岡現在想想,可能是他太低估王韶這兩年在蕃部中結下的善緣和人情了。調集七部聯軍,而且用來籌畫的時間又那麼短……

韓岡突然停步,王韶找來的蕃部數目好像太多了點,這麼短的時間,若說沒有外力相助,怎麼也不可能完成。

看起來劉昌祚也是徹底站到了王韶那一邊去了。

……

到了中午時分,向寶終於清醒過來。但也僅僅是意識清醒,他的身體依然不能動彈。

醒來後,當他回憶起半日前在校場中發生了何事,他下達的第一條命令,便是,“給我殺了王韶!給我殺了韓岡!”

向寶的門客僚屬面面相覷,若是在戰場上,還能報個失足落馬或是中了流矢,但現在還在永寧寨中,如何還能動手?就算想找個藉口治韓岡的罪,也得向寶自己能起來再說。何論他還要殺王韶!

“看來鈐轄對韓岡誤會很深啊。”韓岡歎著氣,走進向寶的臥房,“不過,不管有什麼誤會,等鈐轄病癒之後,都能有解決之道,就是現在不能再動氣了,這對身體恢復並不會好。”

看著韓岡進來,向寶益發作怒,口齒不清地吼著:“你們還愣著什麼,還不殺了他!”

沒人聽他的,沒有一個人動彈。從現在開始,不會再有人聽他說話。一個風癱的將領並不為軍中所需要,也不會為幕僚所禮重。如果在他身體健康的時候,他的命令也許會得到實行,即便是讓他們去殺一個朝廷命官,說不定都有人親自敢做。但如今向寶的情況變了,他的健康狀況已經讓他難以維持過去的權威。

韓岡也只把向寶的怒火當成耳旁風,他拉著向寶最為信任的一個門客道:“鈐轄能自行醒來,這是件好事。日後經過一段時間的養病,應該還能恢復。只是不能再生氣了,若下一次再發病,鈐轄當真就沒救了。”

門客點著頭,回頭看看仍不住咒駡的向寶,唉聲歎氣。韓岡在房中站了一站,便告辭出來。向寶罵起人來,中氣十足,復原的可能性不算小,只是他肯定再也帶不了兵了。

可憐嗎……韓岡可是一點也不同情向寶。只看向寶一醒過來,就對自己喊打喊殺,就知道他沒有半點反省之心。

“從來都是你跟我過不去,我何曾欠過你!”韓岡心中恨恨地想著。

若不是與王韶商議的釜底抽薪,過兩天躺在床上等死的就是他韓岡自己了。向寶縱然不敢耍手段殺一位文官,但找個藉口給自己幾十軍棍,他卻是敢做。杖責可輕可重,端看心情如何。如果換了自己,向寶自然是往重裡下手。十幾軍棍打下去,任你壯比犍牛,也是要成廢人。

兩軍爭戰,本就沒有仁義道德可言。韓岡與向寶相悖如參商,相惡如敵國。之間的關係沒有化解的可能,既然這樣,至他於死地,看著他成為殘廢,韓岡確是半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不知道這件事傳到秦州,李師中他們的表情又會如何?

韓岡現在心中有些想看看那時候的秦鳳經略的反應,應該比向寶在點將臺上的暈倒還要讓人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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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7 23:25:30

第三章 收兵止戈留餘恨(下)

進退不得。

這四個字,指的是跟隨向寶自秦州出征的一眾人等的現狀……自然也包括韓岡。

進兵當然不可能,王韶都把事辦完了,去古渭連殘羹剩飯都沒得吃。但退兵也不可能,沒人下這個命令,誰也不敢自作主張。向寶早前給軍中定的口令並不是“雞肋”,也不好就此提前打理行裝。

就因為沒了主心骨,如今永寧寨人心浮動——這件事韓岡則是要除外,他倒是樂得自在一點——全軍上下,都在等著向寶能說句準話。

但向寶始終保持沈默,仿佛一場中風,讓他的思考能力都隨風而去。而他的現狀已經在當天就急報秦州,但至少還要等到五天后,才能收到李師中的回復。

其實這兩天,向寶的情況已經逐漸穩定下來,手腳都能輕輕地動彈,也不會再對韓岡喊打喊殺。但死仇是肯定結下了,儘管這筆賬主要會算到王韶的頭上,可韓岡就在眼前,向寶的帶著殺氣的一對眼睛,總是盯著韓岡在轉。

韓岡現在沒事都少去見向寶,若是真的避免不了,都會選擇人多的時候,身後也會跟著兩人。以便向寶一時怒起,有人能攔著。不過當韓岡說過可以讓中風患者從新站起來,雖然向寶本人對此堅決不信,但他的幕僚們都相信了。

除了每天都至少要拜見一次主帥,韓岡的剩餘時間則是做自己的本職工作。永寧寨中本就有些生病受傷的士兵——這也是任何一座城寨都難以避免的情況——韓岡便趁機把療養院的牌子在永寧寨中豎了起來。帶著朱中為首的一隊護工,還有傷病員的親友家屬,打理起秦鳳路的第二座療養院,就跟他當初在甘穀城時做的一樣。

另外韓岡也遣人去了古渭寨報信。向寶被氣得中風,整個秦州政局都要改變。而且王韶是當事人,他的立場十分微妙,必須要通知他及早做出準備。

所以兩天后,王厚帶著趙隆匆匆從古渭寨趕來,就不是那麼令人驚訝。

一見王厚,韓岡便上前拱手道喜,“恭喜王機宜,恭喜處道兄。”

“恭喜家嚴,還是當面說得好。恭喜愚兄,愚兄可沒什麼好喜的。”王厚經歷過一次大戰,精氣神都不同了,說話、性格都在漸漸改變。

“機宜一戰得勝,再不會有人說,機宜在秦州是勞而無功,虛耗人力了。”

“這一戰可沒那麼簡單。”王厚搖搖頭,似是感慨萬千,“還是偷襲,又是兩倍於賊的兵力,但一戰下來,各部死傷都不少。木征支援托碩部的就只有四百兵,但全是精銳。董裕帶著他們一個反擊,差點就給他翻盤。”

論起兵事,韓岡的經驗便顯得不夠用了。他疑惑地問著:“木征真的有那麼強?才四百兵……竟然差點就讓托碩部翻盤?”

王厚搖頭,“即便在河州,像董裕帶來的這四百人肯定也只是為數極少的精銳。如這四百有兵有甲且經過訓練的精兵,木征最多也就兩千上下,但已經足以讓他在河湟雄踞一方了。”

“兵貴精不貴多,木征看來也是頗有見識……沒能見識一下木征家的精銳,還真是一件遺憾的事。”

王厚笑道:“等過幾個月,就會見到膩煩的地步。”

韓岡點點頭:“機宜以蕃部破蕃部。平戎策上的團聚眾羌這一條,已經初見成效。只要聖聰未被蒙蔽,機宜於渭源建城,於青渭屯田市易,都是指日可待。”

“團聚眾羌主要還是劉昌祚的功勞。”王厚沒有貪天功為己功的意思,而且韓岡又是自己人,在他面前也沒必要自我吹噓,“玉昆你早前說得沒錯,劉昌祚這段日子給向寶欺負狠了,心中怨意確是極深。他雖然不敢調動麾下兵馬,但七支蕃部中,有四支是他叫來的。沒有劉昌祚的助力,今次說不定要慘敗。”

“劉昌祚論能力,在秦鳳軍中少有人能與之匹敵。但他偏生官運甚差,總是被上官壓制。今次終於給他把握到機會了,他怎麼可能放過?”

王厚點著頭:“昨天劉昌祚聽說向寶中風昏倒,當面雖然沒話,但他回去後據說可是笑了許久。”

“劉昌祚被向寶壓在頭上,向寶壞了事,他不笑才有鬼。”韓岡不奇怪劉昌祚的恣意無忌,任誰被頂頭上司壞了晉升的機會,都會如劉昌祚這般恨人恨到骨頭裡。他很理解劉昌祚的想法,像劉昌祚這樣的組織中堅,如果被上司壓著不給他做事,哪個會甘心,換做是自己,早就刀槍一起上了。

“劉昌祚聽著向寶中風之事後幸災樂禍,但他的心中還是有些生疑。”王厚問著韓岡,“玉昆,向寶中風一事可是確實?”

韓岡清楚這句話才是王厚今天最為關心的一樁事,“小弟親眼看到的,這一點向寶作不得假,而且他也沒必要作假,裝中風對他有沒有好處。”

“竟然是真的。”王厚又是在感慨著:“家嚴聽說了此事之後,就說一句物傷其類,兔死狐悲。家嚴的本意也不是想看到向寶最後成了這般模樣。”

“向寶心懷不廣,所以氣急之下得了風疾。此非機宜之過,當不需耿耿於懷。”

“只是向寶是帶禦器械,雖然僅僅個虛名,但他在天子駕前也的確做過一陣,混個臉熟。如今的天子性格寬厚,現在聽到向寶中風不起,天子那邊多半少不了會有些芥蒂。”

王厚雖然沒提他的父親,但這段話只會出自王韶之口。王韶見過天子,那是在他的《平戎策》得到趙頊認同後,被越次招入宮中。那只是兩年前的事,這麼段的時間,趙頊的性格不可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決定了王韶的評價不會有什麼錯誤。

“難道天子會看不到機宜收復蕃部的功勞?”韓岡對趙頊沒什麼瞭解,但一個感情用事的天子,對臣子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

“這件事家嚴也說不準。不過愚兄想來,王相公應該能幫上一手。”王厚為之分析著,韓岡見他侃侃而談的樣子,不知從王韶那邊聽到了多少,“只是秦州軍中,家嚴的名聲可就不是王相公能照顧得了的了。”

說起來,王韶在秦鳳軍中的名聲可能因為這次他橫插一杠,再度滑落下去,畢竟是帶著蕃人搶功勞,沒有幾個士兵會喜歡這樣的官兒。而且向寶的失敗雖然的確可笑,如果僅僅是吐血的話,他就是個丑角,但向寶現在中風昏倒,卻能引來不少同情。

“不過士卒軍漢們的想法並不重要,重要的還是朝堂。”韓岡如此說道。他在秦鳳軍中也有些名聲,但這並不影響李師中和向寶跟他過不去。現在軍漢們因為功勞被搶了,所以敵視王韶,但等到王韶領著他們掙了功勞,分發一些賞賜,他們的看法便會顛倒過來。

“玉昆說得是,他們的想法的確無甚關礙。”王厚點著頭,“向寶既然臥床不起,這兩天等秦州的消息送到,就肯定要退兵了。玉昆,要不要順便到古渭去。你的療養院就開在甘穀城和永寧寨中,其他寨堡可是會有怨言的。”

“人才難得,小弟一切親歷親為,所以做得慢了。不過小弟這邊,有個叫朱中做得不錯,古渭寨的療養院可以由他先把架子搭起來。”

韓岡寫出《傷病管理暫行條例》,為軍醫之事定下規矩後,一切就可以照著規條來就行了,並不需要他本人事必躬親。“小弟現在還得隨著向寶回秦州繳令,都得等過上一陣子,再去古渭不遲。”

“說實話,家嚴雖然與向寶幾乎勢不兩立,但畢竟離得極遠。玉昆你天天在向寶面前晃來晃去,也不怕他心情不好?”

“向寶不是傻子,他現在也不瘋。他還想著恢復發病前的健康。不可能得罪一個對醫術有所瞭解,傳說中是藥王孫思邈私淑弟子的人物。”

王厚驚道:“難道玉昆你知道中風該怎麼治?”

韓岡搖搖頭,笑道:“我對此也不甚了了,但向寶以為小弟知道。”

王厚注意到韓岡用了“不甚了了”這個詞。韓岡說話一向謹慎,很少說謊,而且遣詞用句都是依著標準而來。他既然用上了不甚了了這四個字,那他對中風還有有點瞭解,所以能讓向寶誤會。

“既然玉昆你早有準備,愚兄就能安心了。”

三天后,就是韓岡預計的時間,秦鳳經略司的公文追到了永寧寨中,在命令中,李師中下令向寶帶出來的隊伍,及早回返秦州。一場剿滅蕃部的大戰就這麼虎頭蛇尾的落下帷幕,只有王韶和劉昌祚兩人得意,而其他參與進來的官員,多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灰溜溜地回去了。

韓岡自在的騎馬走在隊伍中,本是跟隨他的朱中等人已經與王厚一起去了古渭寨,而本來帶在身邊的藥材等物資,也托王厚轉交給了王韶。

就在秦州城中,向寶的幾個親族這時聚在一處,向著李師中哭訴:“王韶鼠輩,妒賢嫉能,竊據高位。今次向鈐轄受其所欺,以至於遭受卒中之厄,還望李經略為鈐轄主持一個公道啊。”

李師中點著頭,心中卻是在想,王韶的運氣未免也太好了一點,竟然能把好端端的一個人氣成了中風,這下向寶空出的位置,不出意料,張守約肯定將會頂替上。如此一來,支持王韶的軍方將領,便已經是鈐轄一級了。

真的是運氣!李師中這般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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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7 23:26:31

第四章 素意蘭心得君憐(上)

跟隨著大隊,韓岡回到秦州。

當向寶被王韶氣得中風的消息在秦州城中傳開,往常都對李王之爭高談闊論的秦州官場一時都為之失語。

王韶的手段實在是夠狠,搶在向寶前面把托碩部給消滅,讓他在幾千人面前把臉丟盡。若不是在點將臺上聽到這個消息,心情急轉直下,向寶也不至於被氣得中了風。

而且一開始,向寶領軍出征的計畫,王韶本人也是同意的。但有誰能想到,軍議過後,他便直奔古渭寨,搶在向寶之前把功勞攥在自己手中的同時,還順勢將向寶害得萬劫不復。這樣的心計手段,讓人心中不免有些畏懼。一時之間,王韶在秦州官場上的名聲,可就往著奸猾狡詐方向去了。

對於此,韓岡則一點也不為王韶擔心。的確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對於王韶,人們是畏懼,而不是鄙視,是敬而遠之,而不是嫌棄。王韶的手段讓人有了畏懼之心,但也可以讓他們變得安靜一點。李師中現在再想設計王韶,要費得手腳可就不是那麼簡單。

聚七部之力,一舉拔掉了木征安排在青渭地區的一顆釘子。王韶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可以拍著胸脯說他做到了最好。

當然,他這個最好僅僅是指團聚眾羌,共破托碩部這一件事。至於他違反了多少官場規則,得罪了多少官員,這都是王韶現在所無力去考慮的。

王韶的這一帶著一絲瘋狂的舉動,究竟是為了什麼,李師中其實隱隱約約地有著認識。作為王韶的老對手,別人沒看出王韶今次行事的異樣,只以為他是一鳴驚人,但李師中卻是看出了王韶,表現了一個與過去兩年完全不同的行事風格。

這個風格,並不是屬於他,而是屬於那個老老實實跟著向寶一起西行的韓岡。韓岡行事,向來是單刀直入,從無一絲退避,軍器庫、裴峽谷,還是伏羌城,莫不是如此。今次王韶奪向寶之功,也是沒有猶豫半分,直接去古渭寨調集蕃部,讓向寶的進取成了笑話。

李師中有理由懷疑王韶的做法是得自韓岡的建議,不然他的行事風格不會如此劇烈變化。習慣成自然,要改變行事習慣總是會有外力的因素。

“這灌園小兒著實惹人厭。”李師中想著。在東門迎接向寶的時候,他的眼神便不時地掃過韓岡。

這個身材高大的灌園子,他為王韶出謀劃策也許是為了自保,但他的自保不是尋常人的趨利避害。普通人看見路上跳出一頭豺狼虎豹都是繞著走,而韓岡卻是會不辭辛勞地直接把山裡獸窩一股腦兒給掏了,扒了皮下來給自己做罩衣。

行事從無半點顧忌,無視一切成法。韓岡這樣的性子,讓李師中都覺得十分的棘手。

他俯下身子,瞧著躺在車上的都鈐轄。原本生龍活虎的一條漢子,現在卻是動彈一下手腳都覺得吃力。臉色蠟黃,雙頰也陷了下去,一副氣息奄奄的模樣。

李師中的心突的一陣發寒,心道自己跟王韶為敵是不是做錯了。王韶本人倒沒什麼,但韓岡這廝實在是一身晦氣,跟他過不去的無不是家破人亡,現在向寶都變成了這副模樣。

秦鳳經略行事雖然一向不避忌,對鬼神之事也只是泛泛而聽。可他看韓岡,想起韓岡的經歷,卻不得不變得迷信起鬼神之說來,總覺得韓岡是個不折不扣的——災星!

李師中心中有些混亂,一時忘了該說些什麼,城門口,突然間變得靜了下來。突如其來的寂靜,讓李師中驚覺。很快便反應過來的他,低聲勸慰了向寶幾句,便轉身回衙。

韓岡冷眼看著李師中轉身而去。隔得遠遠的那身紫袍漸漸被人群所遮擋。秦州地位最高的官員,現在對自己怕也是無可奈何,要不然也不會看了自家幾眼後,就把目光閃躲了開去。

他很清楚秦鳳經略對自己有殺心,要不然也不會硬是把他派發給向寶,想著讓向寶廢了自己。不過現在這樣的情況,不知李師中短時間內,還有沒有機會對自己動手?還有沒有膽量對自己動手?

弄到你死我活的情況,韓岡知道李師中是不怕的,但要是事情激化成你死我也死,兩敗俱傷的情況呢?若是運氣更差一點,李師中難道不會擔心,最後事情變成向寶這種情況?

兔死狐悲,是因為狐狸會擔心下一個就是自己。而李師中會不會擔心自家落到向寶一般的境地?秦州城中,與王韶為敵的官員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擔心?

任何爭鬥都是要看成本和收穫的。一旦與王韶相爭,付出的成本讓人難以承受,而得到的收穫又太過渺茫,這樣的情況下,人們又怎麼會做?

原則問題有人會堅持到底,但大部分人還是趨利避害的居多。看到向寶的模樣,誰還會再為朝堂上的那些大佬以及一點可能的功勞而跟王韶過不去?

所以事情也就這樣了。

韓岡一聲冷笑,事情也就是這樣了。

在衙門裡繳了令,韓岡今次的任務也就告一段落。就是出外走了一圈,什麼都沒做,只看了一場好戲,倒像是旅遊。當然,這種在路上提心吊膽的旅行,韓岡不想來第二次,但向寶在最得意的時候被打落地獄,這樣的痛快場面卻是看幾次都無妨。

勾當公事廳裡四個同僚都到齊了,這還是第一次。即便是韓岡剛剛上任的最初的那幾天,官廳中也都是有人休沐,有人請假,而人數始終湊不齊全。韓岡進去打了個招呼,就轉了出來。那半個月,他一人忙得團團轉,現在暫時還不想坐在官廳中,而他的幾個同僚,也沒臉讓韓岡再留下來做事。

出了衙門,韓岡徑直回家。今天這一程是從隴城縣過來,走了也有半日,時已過午,韓岡肚中也餓了。

聽著肚子咕咕在叫,韓岡想起來當日他娘要找的廚娘,現在應該選定了才是。

只是見到家中新添的那名廚娘,韓岡卻一下愣住了。他真是沒想到,牙婆找來的廚娘他竟然認識……說認識有點太過想當然,只是在路邊有過一面之雅,順便幫了點小忙,但這未免也太巧了一點。

卻見她亭亭走到韓岡面前,斂衽為禮,道了聲萬福:“嚴素心拜見官人。”

“這位嚴小娘子,長得一副好相貌,做得一手好菜,女紅也是一般的出色,三哥兒看看,她繡得這個鞋樣有多精緻。”

介紹嚴素心來的牙婆韓岡沒見著,但韓阿李卻仿佛變成了媒婆的模樣,在韓岡面前盡誇著嚴素心的好。

韓岡笑了笑,問道:“嚴小娘子,令嬡可否痊癒?”

自從前兩天進了韓家門,嚴素心一直都在想著韓岡見到自己時會說什麼。但她還是沒想到韓岡會問到這件事。先呆了一下,知道韓岡的誤會,忙回道:“招兒非小女子之女,只是她娘親過世,舉目無親,所以跟在小女子身邊。素心多謝當日官人解囊相助,救了招兒的性命。”

“所以說這事巧得很,當真是緣分。”韓阿李笑得很開懷,她很滿意嚴素心,她本意找得也不是廚娘。而且自家兒子當日還幫過她,在嚴素心進門時她就已經說過了。早早地就結了善緣,難道還有比這更理想的人選?

韓岡心如明鏡一般,自家娘親轉著什麼念頭,自己這個做兒子的怎麼會不知?不過他看嚴素心的感覺也很好,而且談吐文雅,舉止從容,倒有些像是大戶人家出身。

多半是在書香門第裡做過事。韓岡猜測著。世間大戶讓僕人讀書的不多,但紅袖添香,素手磨墨卻是每個士子的夢想,婢女讀寫詩書卻是很常見。

“不知嚴小娘子早前在哪家做事?”

“是在陳舉家。”嚴素心毫不隱瞞。

韓岡心神猛然一凜:“是那個陳舉?!”

嚴素心低下頭:“小女子不敢欺瞞官人。”

“陳舉啊……”韓岡對嚴素心的身份有些顧忌。雖然他看嚴素心,不像是會為陳舉報仇雪恨的模樣。但自己讓陳舉家破人亡,舉族盡滅,對陳家出來的人,自然會有些心結。

但韓岡又看著韓阿李,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難道自己有什麼誤會不成?

嚴素心這時在韓岡面前跪倒:“家嚴本是成紀主簿,曾欲舉發陳舉不法之事,卻為陳舉所害,連家慈亦是被陳舉淩迫而死。”

說起家仇,嚴素心淚水不住地從眼中流出,劃過白皙的臉頰,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只聽著她哭訴著:“小女子在陳家苟且偷生,本意是想著為父母報仇雪恨,讓陳家舉族覆亡。但這些年來,始終沒有等到機會。本以為這輩子無法再如願,不意有官人出手,讓小女子的血海深仇終於得雪。官人大恩大德,小女子粉身難報,願從此做牛做馬,服侍官人。”

“三哥兒,素心她說的都是真的。前兩日周家小哥和王五過來,也是這麼這麼說的。”

韓岡點了點頭,自陳舉倒臺後,成紀縣衙有了不少空缺,韓岡趁機在其中安插了不少人手,比如周甯周鳳、王五王九,有他們在,嚴素心有沒有撒謊,的確是一查便知。

只是韓岡沒想到,韓阿李能想到利用他們,自己的這位老娘,還當真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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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7 23:27:59

第四章 素意蘭心得君憐(下)

既然嚴素心的身份家世已被查清,韓岡也就可以放心下來,不必擔心半夜醒過來時,面前出現一個拿著尖刀的黑色剪影。

只是他這時倒是佩服起陳舉的膽量,能把一個仇家的女兒放在家裡,不過嚴素心當時年紀應該還不大,又是女孩子家,估計陳舉才有這個膽量。換做是男丁,大概就會給裝進麻袋扔藉水裡去了。

“三哥,你現在還沒吃吧?”韓阿李終於想起兒子大概還餓著肚子,“素心做得一手好菜,也會做湯,也會烹茶,你都可讓她試試。”

韓岡點點頭:“隨便弄些就可以了,快點就成。”

嚴素心正等著韓岡的發落,聽到韓岡讓她去準備飯菜,知道他這是答應了。抬起頭,淚水還掛在臉上,卻已經笑了起來,“素心明白了,官人請少待。”

少女轉身去了廚房,韓阿李便急著問兒子:“三哥兒,你看素心如何?”

嚴素心無論身材還是相貌,都是難得一見的出色。韓岡也不是七老八十、古井不波的年紀,當然免不了要動心。不過在聽說了嚴素心的身份後,他便有些猶豫。

嚴素心是士人家的女兒,雖然他父親是因贓罪而丟官去職,被編管瓊州。但這是陳舉的陷害,如今陳舉族滅,他過去陷人於死地的案子,不用說都可以翻案。

把一個流囚的女兒收入房中做妾,不算什麼大事,但收一個士大夫的女兒,傳揚出去,在士林中卻要受到不小的壓力。

韓岡盤算著利害得失,卻沒想到才一轉眼的工夫,嚴素心便端了一碗熱騰騰羊肉湯,兩塊胡餅和一盤子炒豆芽上來。

“這麼快?”韓岡微微吃了一驚。

“本就是準備好的,官人回來,只要再炒個菜就夠了。官人且墊墊饑,一會兒就入夜了,晚上素心再做些費工夫的。”

嚴素心把碗筷擺好,看著韓岡拿起筷子,手攥得緊緊,雙眼睜得老大,緊張地等著韓岡的評價。

韓岡先喝了一口湯,羊肉的鮮味在嘴中漫開,卻沒有半點腥膻,也不知燉了多久,羊肉嫩得入口即化。豆芽是掐頭去根,炒得晶瑩剔透,看著就是美味可口。胡餅即是燒餅,芝麻如今稱為胡麻,也是烤得一般金黃香酥。

說起來,的確比過去家裡的飯菜要強。但過去做菜的是韓阿李和小丫頭,韓岡可不會笨到說過去的菜實在比不上嚴素心的水準。

“蠻不錯的。”韓岡點了點頭,很平淡地說著。筷子動得卻很快,轉眼便吃了個精光。

稍稍把饑腸轆轆的肚子填飽了一點,韓岡接過嚴素心遞上來的擦嘴的手巾,開始期待晚上的飯菜。

把碗碟撤下去,嚴素心又給韓岡端來一盞消食的茶湯。瑩白如玉的一雙纖手掀開茶盅,深褐色的烏梅湯在白瓷盞中蕩漾:“官人請慢用。”

韓岡輕抿了一口茶湯,湯水酸甜適口,的確能開胃消食。喝了兩口,他問著嚴素心:“不知嚴小娘子在鄉中還有沒有親族?”

嚴素心的臉色冷淡下去:“當年爹娘受苦的時候,可沒哪位叔伯為素心的爹娘說過半句話。這樣的親族,有不如無。”說著,她眼中又噙起淚花,“官人可是要趕素心走。爹娘都不在了,素心已是無處可去……”

“胡說什麼?!安心住下就好!”韓阿李一聲斷喝,“既然都定了契,你也不想走,哪個會趕你走?三哥……你說呢?”

韓阿李的聲音中帶著殺氣,仿佛韓岡要說個不字,她就會殺去廚房,抄起擀麵杖。

嚴素心雙眼紅紅的,雨帶梨花,楚楚可憐。韓岡看了她,心中也是不忍。自己是為她全家報了仇,她甘願以身相報,也沒人能說不對。他點點頭:“嚴小娘子便住下了就是,我也只是問問。好好的,誰也不會趕你走。”

韓岡在這裡跟嚴素心和韓阿李說話,而小丫頭卻不見蹤影。自己回來都有一陣了,韓雲娘也不出來,平常可不是這樣。

心中有了掛念,他跟韓阿李告了聲罪,起身往後院書房去。身後嚴素心跟出來,“官人有什麼想吃的,跟素心說一聲,素心好去籌辦。”

韓岡搖頭笑笑,“倒沒什麼想吃的,我一向也不挑。你看著爹娘的口味,隨著他們做。”

一進書房門,就看著小丫頭搬了張小木墩,靠著窗邊坐著。手上拿著塊尺許見方的綠色綢子,正一針一線的在上面繡著花紋。

韓岡開門進門,韓雲娘頭也不抬,專心於手上的女紅。等到韓岡走到身邊,她才問了一句:“三哥哥吃過了嗎?”

只是一句很平常的問話,但韓岡還是從中聞到了一股子濃濃的酸味。

這還真是有些讓人頭疼。清官難斷家務事,要安撫吃醋的女孩子,本就是樁苦活計。韓雲娘性格溫婉可人,並不代表她不會吃醋。想必韓阿李已經把她的想法跟小丫頭說過了。韓雲娘沒有反對的權力,但心中肯定是不高興的。

韓岡慣於單刀直入,一把將她抱起來,在她耳邊笑道:“吃哪門子飛醋?”

“吃醋?沒有啊。”小丫頭靠在韓岡懷裡,也不動彈,手上的針線卻不停。

看著韓雲娘捏在手指上的銀針閃爍,韓岡的心中有些發毛。小丫頭的身子骨還是孩子般的纖細,個頭也只到自己的胸口,但鬧起脾氣來,卻是跟大人一樣,讓人心驚。

“還說沒有……”韓岡硬是把她的身子轉過來。

小丫頭與韓岡面對著面,手上的針線動不了了。但她頭低著,就是不說話。韓岡略略強硬地托著她小巧可愛的下巴,強著她把頭抬起來,清麗的小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但韓岡緊緊盯著她,就見著她的眼眶漸漸紅了。

韓岡憐意大盛,輕摟著雲娘纖弱的身子,輕柔在耳邊說著:“你放心。”

“嗯……”小丫頭輕輕應了一聲,低頭在韓岡懷裡感受著從他胸膛傳來的溫暖。

韓岡仰頭歎了口氣,齊人之福還真是不好享,都是要靠水磨工夫了。不管怎麼說,在他的心裡面,雲娘還是排在第一位的。不論是嚴素心,還是周南,都比不上。

到了晚上,韓岡見到了當日得了水痘的小女孩,現在她臉上已經看不到病時留下的痕跡。長得很清秀,很老實地跟著嚴素心請安問好。聽說她也是父母雙亡,也難怪同病相憐的嚴素心會收養她。

接下來的幾天,韓岡白天去衙門裡,晚上回來讀書。嚴素心飯菜做得好,而且烹了一手好茶。分茶鬥茶,韓岡在京城時,經常在路邊上看到有閒人在比拼著技術。只是他對此一竅不通,也沒精力和時間去學。沒想到嚴素心倒是個中裡手,也是讓韓岡好好地享受了一番。

不知什麼時候,嚴素心和韓雲娘分了工,韓雲娘人多在韓岡的書房中,嚴素心的主陣地則是廚房,閒暇時則都是跟在韓阿李身邊做女紅,而韓岡的夜宵則是兩人一日一換的分擔。另外,一是由於心中在意小丫頭的感受,另一方面,韓岡也不想表現得太過急色,有些事並沒有發生。

這段時間裡,秦州城內則很平靜。李師中雖然對王韶的自作主張上書進行了彈劾,但實際上,他在公開場合並沒有再說王韶的什麼不是。只有竇舜卿跳得厲害,有事沒事就罵王韶。有一次韓岡在衙門裡遇到,還被他籍故訓了一通,讓韓岡很遺憾為什麼中風的不是他。

而說起中風,向寶卻是令人驚訝地康復了起來。從他在永寧寨發病,到現在才不過十幾天的工夫,他已經能站起來被人扶著走路了。這個復原速度實在讓人吃驚不已。來給向寶診治的幾名名醫,也都說他們從來沒見過中過風後,還能恢復得這般快的。

不過等到他們聽說向寶發病時,韓岡就在身邊,便一齊搖頭說著難怪難怪,那可是孫真人的弟子啊,難怪能保住向鈐轄的性命。對於醫生們的誤會,向寶和他的親信幕僚們差點大罵出口,韓岡那廝明明什麼都沒做!他根本就不懂醫術。

但這番話一傳出來,反而有人說他們忘恩負義。韓岡雖然說自己不懂醫術,但他在療養院救了不知多少傷病,今次隨軍出征,一來一去半個月,軍中也沒幾個生病的,難道這些事情都是假的不成?

現在向寶中了風,卻一轉眼的工夫就又站了起來,不是向寶發病時就在他身邊的韓岡的功勞,難道還是向寶他家常常燒香拜佛的關係?這世上中風得多,拜佛的更多,拜佛又中風從沒少過,也不見他們轉眼就能走。

韓岡聽到這個傳言,卻是苦笑連連,向寶那是底子好,跟自己哪有什麼關係。但人們總喜歡比較聳動的新聞,向寶因為身體好,撐了過來,當然不如孫思邈的私淑弟子妙手回春把人救起聽起來有趣。

這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韓岡最怕的就是有人把自己抬得太高,日後摔下來可不得了。害得韓岡去衙中的時候,都得跟人不停的解釋——我真的什麼都沒做——但信的人還是不多。

就在韓岡跟著向寶一起大罵的時候,王韶終於凱旋而回,幾輛囚車載著托碩部的族長首酋們招搖過世,而一眾有功的蕃部首領也跟著一起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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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7 23:28:30

第五章 平蠻克戎指掌上(一)

趙頊今天的興致很高,自昨夜收到兩份急報後,他的心情便一下轉好。因為上個月,又夭折了一個兒子的痛苦,到今天已經煙消雲散。

一個是綏德城那邊的消息。綏德城是橫山中無定河的樞紐要地,自從兩年前種諤設計攻佔綏德之後,西夏為了奪回此城,連連派大軍攻打。前段時間,西夏權相梁乙埋甚至學著宋人的樣,在綏德城北,一口氣建立了八座連環寨,試圖用一個寨堡群來抵消宋軍佔據綏德城後,逐漸在橫山確立的戰略優勢。

梁乙埋的策略看似很有效,因為自八座連環堡建立之後,綏德城的守軍便杜門不出,任憑黨項騎兵在城下耀武揚威。但就在七天前,鄜延路主帥郭逵在忍耐許久之後終於出手,遣大將燕達自綏德城中攻出,西夏人猝不及防,一日間八堡盡毀,守軍狼狽逃離。此一戰,宋軍敗敵愈萬,斬首數百,實為綏德立城以來第一功。

一個則是來自秦州的奏章,另外還附帶了幾份彈劾,都是說了一件事。就是秦鳳經略司機宜文字王韶,於前日集七家蕃部之力,一舉擊敗近日頗為不順的托碩部,俘其族長以下首酋百餘人。

無論是綏德還是河湟,這兩件事,都是趙頊近年來最為關心的事務之一,同時也是朝廷在關西確定的主要戰略。兩地同時來了捷報,趙頊當然心中難掩喜意。

雖然王韶那邊還是被彈劾,說他不守經略司之命,私自聯絡蕃人。但這個指責很無稽,因為王韶的職司就是提舉秦州西路蕃部,他能召集到七家蕃部,反而是他為人忠勤職守,行事卓有成效的明證。

故而今日趙頊在崇政殿中,便命他的宰執們一起商議該給王韶和燕達什麼樣的賞賜——至於郭逵,他的官職已經升得太高,都已是節度留後,總不能因為一場小勝就封他做節度使。那可是從二品的官位,而現在的兩位宰相都還沒有從二品,郭逵升得太高,對宰執們來說也是不想見到的,所以僅是加封他的食邑。

燕達的賞賜很快定下了,雖然文彥博還是酸酸地說了幾句怪話,批評趙頊妄開邊釁:“鄜延自綏德立城以來,日日烽煙不斷。郭逵雖遣燕達破西賊圍城八堡,但西賊敗而不損,不久之後,必然再起大軍。”

但文彥博如今勢單力孤,原本與他一起拖人後腿的呂公弼最近終於離開朝堂。儘管呂公弼一走,文彥博在樞密院是一人獨大,但到了崇政殿上,形只影單的他,就被王安石壓得喘不過氣來:“西賊連番攻打綏德,又不惜人財物,連設八堡圍城,由此可知綏德之重,實甲於橫山。西賊即重綏德,我又何能棄之?”

“燕達之賞不必多言,依功賞之制照常賞賚便可。”趙頊很乾脆地加以處斷。燕達的功勞明明白白,沒有什麼可說的。

天子下了決斷,文彥博搖了搖頭便不再多說什麼了,垂下眼簾,退入班中,仿佛入定了一般,他這麼快就宣告放棄爭執,讓趙頊都覺得很不習慣。但少了文彥博的反對,趙頊也覺得輕鬆了不少。接下來,他又問道:“王韶之功又該如何封賞?”

“此事王韶無功而有罪!”文彥博又站了出來,六十多歲的老臣,依然聲如洪鐘,衝殺在反對變法的第一線上。

方才在綏德和燕達方面的退縮,本就是為了在王韶和河湟這件事上蓄力。文彥博在朝幾十年,早就是老狐狸褪白了毛成了精。若是每件事都硬頂到底,天子聽聽就會厭了,下面的話便聽不進去。有些事可以說幾句就放下,這樣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就可以重點攻擊了。事分主次,時分前後,文彥博很清楚今天哪件事可以作為突破口。

“王韶不尊將令,以詐術取功。向寶一路鈐轄,為其所誆,以至陣前中風。此人此事如何可以論功?!”

趙頊倒覺得無所謂,在他看來,王韶拿大張旗鼓的向寶做幌子,自己卻潛渡古渭調集蕃部兵馬,打了個托碩部措手不及,這是古之名將才有的智術,近人罕有一見,是難得的人才。他笑呵呵地說著:“自來兵不厭詐……”

“向寶可不是兵!”文彥博厲聲說著,“王韶為人詭譎,心懷狡詐。軍議中,王韶親舉向寶為主帥,事後卻連夜入古渭,召集七家蕃部。向寶忠於王事,卻受此奇恥大辱,再以此事厚賞王韶,非是朝廷優待重臣之道。”

的確,向寶在趙頊面前也是露過臉的,聽說他被王韶氣得中風,趙頊也覺得王韶做得過分了一點,要是能在事先透露給向寶兩句……趙頊這麼想著,突然自己都覺得好笑。這怎麼可能?!兩邊早就跟仇人一樣了,王韶怎麼可能透露自己的計畫,向寶也不會為王韶守秘。

王安石出面為王韶辯解:“托碩部被王韶以七家蕃部合攻,不費朝廷一兵一卒,便俘其族主,漢之班超也不外如是。向寶之事,是其氣量太小,也算不得王韶的錯。”

“越是得勝輕易,越是得謹慎小心。今次得勝輕易,下次得勝輕易,終有輕易不來的時候。唐明皇便是因為西域屢屢大勝,而忘記了虛外守中之理,將朝中精銳盡數付與胡人,最後至於有安史之亂,馬嵬坡之厄!”

文彥博說得聲色俱厲,他還記得趙頊剛登基時,就穿著一身甲胄跑到曹太皇和高太后面前,問著自己這身盔甲穿得怎麼樣。雖然給曹太皇訓了一頓,問他天子須著甲的時候,國事又會如何?但這皇帝就是不吃教訓,總是想著觀兵四方。

難道“兵者,兇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為之”這句話沒人教過?不知道一場仗打下來要死多少人,朝廷又要付出多少糧餉?

“兵甲不休,士卒不練,且空餉之多,駭人聽聞。如此弱兵,如何堪用?”文彥博搖著頭,他是樞密使,軍中情弊他看得比誰都清楚。

“所以冗兵要加以編練,汰其老弱,擇其可用者而留之。正如蔡挺近年來在渭州所創將兵法,便是編練士卒、加強戰力的良策。”

事情哪有這麼簡單?!文彥博親身經歷過戰爭,可不相信世上會有一道命令就讓士兵變成精銳的策略。他對戰爭的瞭解,比在列的十幾名重臣,和坐在上面的天子都要多。

仁宗時的貝州王則之亂就是文彥博帶兵平定的。王則是彌勒教信徒,他以“釋迦佛衰謝,彌勒佛當持世”的名義在慶曆七年起兵,佔據貝州,亂了整個河北。朝廷幾次用兵不果,最後不得已,時任參知政事的文彥博自請領軍。

當年文彥博出征時,仁宗皇帝很高興地對侍臣說,此戰必勝。以文彥博的“文”,加上貝州的“貝”,合起來就是“敗”,王則必敗啊。但打仗可不是靠一個好意頭就能獲勝,當日為了圍堵王則,文彥博和副帥明鎬可是把貝州城用圍牆圍了一圈出來,挖掘地道,又聲東擊西,費盡了氣力才打進去的。

在文彥博看來,趙頊高坐在宮廷裡,卻指點著邊疆戰事,實在是不知軍中疾苦,跟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也差不離: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殍。陛下重武好戰,一聞兵戈便欣喜不已,如此日久,邊臣必有投陛下所好者,邊釁再無一日而絕!”文彥博訴說著趙頊重兵事會帶來的後果,他不是在危言聳聽,這是他的經驗之談。

王安石為官多年,心知文彥博說的也並不算錯。人都是有私心的,一旦看到王韶、郭逵、燕達、種諤等人因軍功而封賞連連,總會有人見獵心喜,想著學他們一樣,通過邊功來加官晉爵。但喝水會嗆死,吃飯會噎死,總不能因此而不吃飯不喝水吧?

王安石再次出頭反駁。說起來這也算是王安石的悲哀,司馬光不在,朝堂諸公就他和文彥博針鋒相對,其他人都是做了鋸嘴葫蘆。而王安石的幾個助手,地位都夠不上站到崇政殿上,即便呂惠卿的崇文院校書一職,也只夠讓他多見天子兩面。

就聽著王安石接著文彥博的話頭,反過去質問著:“禦西賊為邊釁否?破逆羌為邊釁否?郭逵、王韶皆是秉王命而行威福於邊地,豈是妄開邊釁者?至於他路邊臣妄開邊釁,朝中自有律例在,當會依律處置。”

“王卿所言甚是。”趙頊一等王安石說完,便立刻點頭表示同意。不想再繼續這番爭執。

但文彥博卻不肯消停下來,他轉移話題:“王韶前次欺君罔上。秦州並無一畝荒田,他卻敢妄言良田萬頃。前罪尚未治之於法,豈可賞其微末之功?”

王安石道:“李若愚曾在廣西帥司與李師中交好,王克臣又宥於流俗之論,皆不能秉公而言。還請陛下再選派良臣,前去秦州查驗。”

趙頊想了想,王韶剛立了這麼大的功勞,也不便就因妄奏之事深罪於他,既然王韶堅持秦州有萬頃荒田,就還是再派人去查證一番,“荒田墾殖,向來是轉運司分內事。就讓沈起再去一趟秦州,他是陝西都轉運使,去秦州正好名正言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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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7 23:29:05

第五章 平蠻克戎指掌上(二)

四月中的秦州,已經有了炎暑的一點苗頭。在家中還好,但到了外面,尤其是午時前後,日頭火辣辣的,照得人皮膚發痛。

在正午時分,頂著烈日出城,王韶原本就是黝黑的一張臉,被太陽曬得黑裡透紅。韓岡也是熱得受不了,要不是顧及著形象問題,都恨不得換上一身短打,而不是穿著寬袍大袖、厚重無比的公服。

通往西門的大街上,韓岡和王厚緊緊跟著王韶,週邊是趙隆和楊英帶著護衛們守著。他們沒有騎馬,反而是安步當車。雖然連韓岡都不知道王韶是搭錯了哪門子的弦,但既然王韶有這份興致,他和王厚這樣的小輩,也只能奉陪到底。

王韶很悠閒地走著,左右看著大街兩邊的店鋪,時不時地還走進鋪子問問價錢,顯得興致很高。

“是不是為了市易在查貨價?”韓岡在王厚耳邊低聲問著,王韶不是愛逛街的性子,何況大熱天裡逛街,本就是腦袋壞了才有的蠢事。

“誰知道。”王厚也搖搖頭,他的老子心裡在想什麼,他這個做兒子的有時也不清楚。

韓岡看著在一間綢緞鋪中,問著一匹碧紗價的王韶,心中越來越是疑惑。若他真的是為了市易做調查,應該把那個元瓘一起叫來才是,他才是王韶內定的主管市易事務的人選。

從綢緞鋪出來,王韶又轉進來一間兵器鋪。在西北,為了抵禦黨項西賊,官府並不禁止平民百姓攜帶兵器,只要不是硬弩長槍,如長弓、腰刀這些並不犯忌諱。不像中原內地,平民出外遠行,只許帶著樸刀。

這樣的政策,使得兵器鋪也能光明正大在大街上營業。也就是平民購買弓刀,必須在簿子上加以登記,就像藥鋪賣砒霜等毒藥一樣,都是要登記的。

王韶走進的這一間兵器鋪,在秦州城中算得上比較大了。三開間的門面內,在牆上高高低低掛了不少長弓腰刀。王韶在裡面轉了一圈,看上了一張弓。招手讓掌櫃把弓拿下來,沖著韓岡和王厚道:“玉昆,二哥,你們過來看。”

“是不是興州的弓?”韓岡看了一眼,便問道。

“官人好眼力,的確是興州造。”兵器鋪的掌櫃點頭笑道:“三位官人,這可是小店的鎮店之寶,足足兩石一鬥的力道,力氣小一點的根本拉不開。”

雖然大宋是以弓弩為上。遠程攻擊,向來在軍中被看得很重。上陣時,卒伍們無論拿著長槍還是刀盾,都少不了帶上一張弓或是一架弩,但黨項人那邊,也是一向重視弓弩。軍中用弩,黨項人由於技術原因,造不出力道出眾的硬弩。但長弓的製造技術就是有名的出色,能造上等弓箭。尤其是興慶府的官造,比起東京城弓弩院的出品,還要高上一等。

在西北,一張興州良弓,往往能賣到十貫以上。韓岡常用的那張,由過世的二哥送給他的一石三鬥的戰弓,便也是出自於興州。

“玉昆,你既然認出來了,就來試試。”王韶說著,就把長弓遞給韓岡。

韓岡接過王韶遞過來的長弓,用力拉了一下,纏了馬鬃和人發的弓弦勒得他手指生疼。果然是張能殺人的硬弓,不是給牆上裝飾用的玩具。

“有沒有扳指?”韓岡問著。

“有!有!”店主立刻從店裡的角落處,掏出一個牛角做的黑色扳指。

韓岡拿過來套在右手大拇指上。用扳指勾住弓弦,前後弓步站定。右手後扯,左手向外一推,兩膀子一起用力,只見他吐氣開聲:“開!”

就聽著弓身嘎嘎地響了兩下,這張硬弓在韓岡手中被拉成滿月。

“玉昆好神力。”王厚拍手笑贊著。

兵器鋪的掌櫃也在說著好話:“官人果然神力驚人。”

韓岡鬆開手,弓弦嗡的一聲回復了原狀。他放下長弓,搖了搖頭:“哪有兩石一,能有一石七八就不錯了。”

被韓岡戳穿,掌櫃仍是一臉笑容,“做生意嘛,這也是正常的。不吹上幾句,本錢早折光了。何況真有兩石的弓,也不是普通人就能拉開的。如官人這般兩膀子有千百斤氣力的人物,秦州城……不,秦鳳路中也沒有幾個。”

韓岡把長弓遞還回去,又道:“如果掌櫃的你弄到兩石二三的硬弓,我倒想要一張,若只是這一石七八,那就算了。”

王厚聽著咋舌:“也只有玉昆才能用得好兩石兩鬥的硬弓!”

“是想拿來練練手罷了,如果是陣上使用,我的那張一石三就已經夠用。但平日習練,力道強一點倒沒壞處。”韓岡笑道,“不過,興州的兩石強弓,做出來的少,流出來的更少。不定能弄到。”

不知被韓岡的話觸動了哪根心弦,王厚突然歎到:“現在西北說起弓,就是興州弓,說起鞍,就是靈州鞍。如今的都作院、弓弩院,造出來的什物是越來越差了。”

王韶點點頭,轉身往外走,邊走邊說:“最近王相公有意更易軍器監,設提舉軍器監一職,究其因,便是因為京城都作院裡的弓弩兵甲越造越差。”

“我軍向以弓弩為上,籍以與契丹、黨項騎兵相拮抗的,也是以鋒銳著稱的箭陣、弩陣。可如今,弓弩一年不如一年,一批差過一批,再難上陣。”韓岡附和著,關於軍中的弓弩兵器,的確是品質越來越差。

“玉昆你只是聽說,我在可是親眼見著。的確不堪……”王韶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腳。向著斜對面拱手作揖。

大街斜對面,王韶行禮的方向,一個官員剛剛把腰直起來。韓岡認識他,是與王韶同為機宜文字的官員,複姓宇文。韓岡看他的模樣,應該是先一步向王韶行禮。

就跟韓岡把陳舉弄得族滅之後,秦州城中的胥吏少有人再敢招惹他一樣;自王韶把向寶氣得中風後,除了李師中、竇舜卿那幾個高官,秦州城內的低品官員,還真的沒幾個敢在王韶面前拿大,這個宇文機宜先向平級的王韶行禮也是一樁事。

王韶和宇文機宜都沒寒暄的意思,隔著老遠行過禮後,宇文機宜轉身離開。看著他背影,王韶歎著:“都是向寶的功勞啊……”

“不知向鈐轄什麼時候會被調走?”韓岡問著。

王厚道:“向寶最近不是聽說已經能走了嗎?說不定過幾天就銷假回來了。”

“向寶不可能再留在秦州。”王韶邊走邊說:“他肯定要走的。不管向寶最近恢復得有多好,但中風就是絕症!多少人盯著他的位子,現在有了這麼好的一個藉口,哪個肯放過?天子或許會看在他為朝廷丟了臉的分上,讓他繼續留在軍中。但秦鳳為軍國之重,天子不會容許一個五尺殘軀,執掌秦鳳軍事。”

韓岡點點頭,王韶說得的確沒錯,在世人心中,中風就是絕症,再怎麼都恢復不了。既然向寶因中風而病倒,沒人會相信他能復原。即便他真的復原,官場上那些想頂他的班的,也會當作沒看到。

大概張守約也是這麼想。韓岡便問道:“不知張老都監能不能接任鈐轄一職?”

張守約也是韓岡的舉主,韓岡當然希望他能水漲船高,再晉升幾步。別看都監和鈐轄在一路將領中只差了一步,鈐轄下來就是都監,但這一步幾乎就是天壤之別。就像州官中,知州和通判的差距。張守約若能跨過去,日後他的面前便是海闊天空。

“張守約這個月就要回京奏複,就看他在天子面前的表現了。”王韶也挺希望張守約能更近一步,“若是張守約能為鈐轄,在秦州城中,也能多個人說話。”

韓岡也道:“希望張老都監能在天子面前把萬頃荒田之事為機宜分說清楚。”

“荒田……荒田!”王厚突然怒起,“把一萬頃說成一頃,又從一頃說成一頃都沒有,竇舜卿他們還弄不厭嗎?!”

韓岡笑道:“除了荒田之事,他們還有什麼能用來攻擊機宜?”

“三百里的渭水河谷,竇舜卿、李若愚他們竟敢說一畝地都沒有,朝中竟然還正經八百的派人來查驗……”

“沒辦法。自來都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京城和秦州隔著兩千里路,天子親眼看不見,還不是只能由著人隨口亂說。”王韶悠悠歎著。這種事,誰也避免不了。天子不是聖人,不可能真的洞燭千里,只能通過文字作出判斷。當來自秦州的兩方奏報互相矛盾時,趙頊也只能聽著他派出去調查的內臣的一面之詞。

“其實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韓岡沈吟著,突然說道,“就讓天子親眼看一看秦鳳地理,自然能知道誰在說謊。”

“怎麼看?”王厚奇怪地問著。

“看地圖?”王韶的反應很快,他搖著頭,韓岡的辦法並不現實,“不可能的。地圖誰都能畫,而且即便看著地圖,也照樣分辨不清哪裡是山,哪裡是田。即便呈上御覽,在天子那裡也比不過內臣的一句話。”

“不是地圖。”韓岡笑了一笑,又搖著頭強調一遍:“不是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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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9-10-17 23:29:40

第五章 平蠻克戎指掌上(三)

昨天韓岡賣了個關子,並沒有說出他的計畫。只是留下了一句話,讓王韶王厚等上一天。王韶能耐得下性子,而王厚卻做不到。雖然他學著他父親的模樣,硬是等了一夜。可到了第二天,便再也忍不住,就想過去找韓岡,打算問個明白。

誰知道,韓岡沒等王厚去找,便主動上門。在韓岡手上,王厚並沒看到什麼錦囊妙計,而是見到了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那漢子臉上的皺紋如條條深溝,溝壑間還帶著塵土,名副其實的灰頭土臉。

“玉昆,他是誰?”王厚低聲地問著。

韓岡反問道:“不知處道兄聽沒聽過邠州田家?”

“邠州田家?沒聽說邠州有田姓大族啊。”王厚低頭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邠州田家的田,是哪裡的“田”:“就是那個賣泥人的田家?!”他奇怪地問著,韓岡的計策,跟做泥人的田家有什麼關係?

田家的泥人倒的確賣得高價,一對往往價值數貫,而一套七隻,那就是十幾貫才能拿下,相當於幾畝地的價格。王厚曾經想給自家留在老家德安的弟妹捎幾個過去,但一問價格後,當即打消了念頭。

但泥人價格再高,也不可能跟韓岡說的扯上關聯。王厚立刻懷疑起自己的猜測,搖頭道:“不可能是泥人田家。”

“不,小弟說的正是邠州的泥人田。”韓岡伸手向王韶和王厚介紹:“這位田員外,就是邠州田家出來的遠支子弟。”

“田計拜見王官人,王小官人。”田計上前向王韶和王厚行禮。

王韶臉上看不出什麼異樣,他知道韓岡不會在正事上亂開玩笑。韓岡帶田計過來,必然是有大用的。欠了欠身,示意田計坐下來說話。

王厚則是又深深地看了田計幾眼。還是四十多歲誠惶誠恐的鄉農模樣,橫看豎看都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也就身上的衣服應該是貴價貨色。聽韓岡稱呼他田員外,顯然他頗有些身家。

但這于王韶所面臨的問題又有何干?

“機宜和處道兄還記得春牛吧?這十年來,每年祭春用的春牛都是田員外所親制。”韓岡坐下來,繼續介紹著田計這個人。他相信王韶、王厚能記得起來立春祭典上的春牛。

王厚回憶起幾個月前在城南看到的祭春春牛,被百姓哄搶之後,就剩下幾塊土而已。但王厚還是不明白韓岡帶來田計,提起此事究竟是為何?

“玉昆,別賣關子了,快點說啊。”王厚催促著,他是心急難耐。而王韶雖然沒說出口,但他略略前傾的姿態,也暴露出了他心中的急不可耐。

韓岡笑了一笑,揭開謎底:“昨天韓岡已經說過了,要想讓天子相信機宜的話,就必須讓天子更加瞭解秦州地理。不過機宜也說了,用輿圖是不行的,天子不一定能看得懂,而且地圖上也分不清山嶺和谷地。所以給天子看得東西,必須直觀清楚,易於理解,而且一目了然。”

王厚猛然驚起,指著擅長雕塑的田計,張口結舌問著韓岡:“玉昆的意思是?”

“玉昆是打算用泥塑一個有山川城池的輿圖出來?”王韶慢慢地問著。

韓岡點點頭,他要做的就是沙盤。雖然韓岡並不知道如今實用化的沙盤究竟出現沒有,而且沙盤的原型在史書中都能找到,但他能確定,至少秦鳳路上是沒有的。

“將秦州山脈河流城池關隘重現於桌案之上,呈于天子御前,想必天子也不會再惑于竇舜卿之輩的汙蔑之詞。”

韓岡將自己的想法解釋過後,又向王韶父子推薦田計,“不過若想做到這一點,非田員外的手筆不可。田員外家學淵源,立春之日,一頭泥牛塑得與真物一般無二。如此塑工,是製作沙盤的不二人選。”

想把沙盤做得能吸引住天子,技術上光靠韓岡這樣的外行是不成的,須得要找專家來做。當昨日韓岡起了製作沙盤的心思,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把春牛雕得活靈活現的工匠。

雖然只是邠州泥人田的遠支,但田計技術不在本家之下,靠著手藝,他也是饒有身家。尋常也被人稱一句田員外。但田員外如何比得上田官人?韓岡昨夜直接找上門去,與田計一番分說,並許諾道,“蕃人李定獻偏架弩,官家親自提名為神臂弓,李定也因此而得官。若田員外能將此事辦好,其功不在神臂弓之下,少不得一個官人身份。”

田計就這麼給韓岡釣上了鉤,而王韶聽到韓岡在他面前一說,也點頭道,“此事之功絕不在神臂弓之下,若田計你用心將此事辦好,本官必保你一個官身。”

一個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陳舉族滅的韓岡,一個是使計將都鈐轄向寶氣中風的王韶,兩人都是秦州城中口耳相傳的奢遮人物。他們都做了保證,田計哪有不信的道理。

當天晚上,得到韓岡的指點,還有王韶私下收藏的秦州輿圖,田計便留在王韶家中,使人回家拿了工具和慣用的軟泥來,秉燭趕工。第二天清早,就給他拿出了個原型出來。

三尺見方的木板上,用軟泥塑成了秦州山川的模樣,無論是渭水藉水,還是秦嶺六盤,又或是秦州州城,緣邊百寨,都在沙盤之上得到了標識——王韶、王厚這兩年走遍了秦州內外,有他們做監工,這塊沙盤的正確性卻是比任何輿圖都要更高。

王韶站在沙盤前,俯身下望,一覽山川。對韓岡笑道:“祖龍‘以水銀為百川大海,相饑灌翰,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如今不必去問祖龍,只看這眼前三尺,便是河山一隅。”

韓岡回道:“馬伏波‘聚米為山谷,指畫形勢,開示眾軍所從道徑往來,分析曲折,昭然可曉’,故而光武曰‘虜在吾目中矣’。”

王韶撚須長笑:“若將此呈到天子駕前,是非利害,便亦在天子目中矣。”他又對站在一邊的田計道,“也是多虧了田計你,要不然,不會如此順利。”

田計辛苦了一夜,已是精疲力竭,但聽到王韶誇讚,當即精神一振,拱手謝道:“多些官人誇讚。”接著卻又歎了口氣,“不過泥塑不易精雕,有些細處難以塑出。最好還是用著蜜蠟混著木屑來做。”

王韶聞言,扭頭看了一眼韓岡。韓岡會意點頭,“今天我就去把這兩樣都弄來。”

“最好多找一點來。”王韶提醒了一句。

“韓岡明白。”他點著頭。這三尺沙盤,本就只是個初步的範本,看看效果而已。要想打動天子,必須要製作更為精細的沙盤。

韓岡相信,只要把製作精美的沙盤送到趙頊面前,竇舜卿說什麼趙頊都不會相信了。任何言語和文字,都不如實物更有說服力。

為什麼韓岡在另一個時代做的工作報告,都由文檔改成了幻燈片?還不是因為圖表比文字更要直觀的緣故。打口水仗難以取勝,但換成更直觀的沙盤模型,相信會給趙頊耳目一新的感覺,而大大增強王韶這邊說話的可信度。

“今次給天子做個沙盤是為了跟竇舜卿爭口氣,不過沙盤更大的用處卻是給將帥們使用。不管從哪個方面,沙盤都比地圖管用。”即使只看到了試作品,王韶就已經能確定,給將帥們運籌帷幄帶來什麼樣的幫助。

“機宜說的是。不過為了給天子御覽,有些地方還得再強調一下。比如古渭這邊的山谷,應該更大一點……”

“玉昆!”王厚聽著一驚,“古渭所在的山谷沒這麼大!”

“二哥,你要知道,這是給天子看的。得讓天子知道自渭源至秦州,河道究竟有多長,河岸兩邊的土地有幾何……”

王韶沒有繼續說下去,但王厚聽明白了。給皇帝看的東西和給將帥看的東西是不一樣的。給天子看,是為了得到他的支援,內容上當然得有所取捨,而給將帥看,則是為了打勝仗,必須準確無誤。

其實要把沙盤做得標準,與實際相符,必須要把等高線地圖畫出來。可韓岡對此只是很粗淺的瞭解,雖然那是沙盤模型的基礎,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只能日後慢慢琢磨了。只是就像奏章一樣,反正給皇帝看的,真假都無所謂,關鍵要有說服力。

這些話各自心裡明白,卻是不能說出來。王厚會意地笑笑,就看著田計照著韓岡的意思去修改。

“這沙盤還是小了點,只有再大一點才能讓人看得清楚。”韓岡提著要求,沙盤不能小,太小了就不能體現出王韶的萬頃荒田的存在。

“但太大了又不好運輸,一路顛簸,送到東京城時早就壞了。”王厚則搖頭說著。

“那好辦,分割成片。送到地頭後再一塊一塊的拼起來。”田計賣力的出著主意,“大不了多做兩套,到了東京撿沒壞的拼在一起。”

“最好是田員外隨著沙盤一起上京。”韓岡對王厚道,“機宜和在下都不便擅離職守,不過處道兄卻能走得開。不如讓處道兄押送托碩部一眾首酋去東京獻俘,順便與田員外一起把這個沙盤送去。”

“玉昆,這可是你的功勞,真的要讓給二哥?”

“處道兄和在下何分彼此,也沒什麼捨不得的。”

“玉昆!”王厚感動至極。

王韶則長笑道:“玉昆的功勞不能奪,在沙盤範本後,刻上玉昆和田計的名字,這樣誰也奪不走。不過,讓二哥兒也附個名,沾沾光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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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7 23:30:16

第五章 平蠻克戎指掌上(四)

秦州州衙最後一進的院落一角,是知州的書房。不同性格的知州,書房中的佈置也便不盡相同。而最近的這任知州,他的書房裡總是少不了各色筆墨畫具。就在書房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幅裝裱精美的工筆劃,無不是出自書房主人的手筆。只是最近的這段時間,書房的主人放棄了繪畫的愛好,而是埋首於公文中。

“想不到是沈起,他來有什麼用,和稀泥嗎?!”

李師中冷笑一聲,把自己正在看著的一封公文甩手丟在桌案上。只是他手上用的力氣大了點,文書在桌面上轉了半圈,啪的一聲滑落到了地上。就聽著秦鳳經略的聲音在書房中響著,對著他的幕僚說道:

“讓沈起來重新體量秦州荒地,根本是個笑話。沈興宗他向來看重清議,沒膽量站在王韶那一邊。但他本人又是個知進退的人物,不會與輔臣過不去。他那個性子,到最後肯定是和個稀泥,想著兩邊都不得罪。翔卿你看著吧,沈起最後肯定會說,秦州荒田既不是王韶所說的萬頃,也不是竇舜卿、李若愚說的一畝都沒有,而是在兩三千頃上下。他若是不這麼講,我把腦袋輸給你!”李師中平常就是一張大嘴,在私底下,更是口舌無忌。

“現在重要的不是這件事吧?!”

姚飛搖著頭,他要李師中的腦袋作甚。把李師中丟下的公文撿了起來,他說道:“沈起怎麼樣都好,天子連親信侍臣的話都不信,還派了沈都轉運再來秦州走一趟,天子的偏向已經不言自諭。”

“王韶團聚七家蕃部,滅了托碩部一事,已經深得聖眷,這我看得出來。但這是王韶的本事?!”李師中想起王韶當日在軍議上的模樣,完全不似作偽。而王韶最後突然一改初衷,跑去古渭,卻是在他探望過稱病的韓岡之後的事了,“韓岡才是運籌帷幄之人。”

“是與不是並不重要,韓岡才智再高也不過一個從九品,真正有威脅的時候,要到十幾年後了。現在王韶才是相公你要在意的。”姚飛盡著他作為幕僚的責任,向李師中提著自己意見,“向寶中風,近日必然去職。新任鈐轄少不得在關西選調,若是讓張守約升上來,王韶更加難治。相公還是早做打算,在臨路挑一個合適的人選,向上請命。”

李師中沒有即時回答,而是猶豫了一陣,最後吞吞吐吐地問道,“翔卿你說……天子究竟有多看重王韶?”

李師中後悔了!

多少年的交情,姚飛一眼就看得出來李師中是後悔了。這也難怪,李師中錯估了天子的決心,以為王安石根本無法與韓琦、文彥博等人較量。所以他一直站在王韶的對立面,但眼下的這種情況,卻是李師中始料未及。

姚飛搖著頭,一針見血地指出李師中的想法不切實際:“現在再去結好王韶已經來不及了。而且王韶此人性格獨斷,絕不喜歡與人分功。再有兩天,高遵裕就要到秦州了,到時王韶說不定會被他趕出秦州城,河湟之事,也就與他無關了。”

“對了,還有高遵裕!”李師中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先是內臣,現在又是外戚,如今的官家怎麼盡用著這些人?”

姚飛不介面,想了想便將話題轉開:“對了,這兩天王韶不知在做些什麼,讓韓岡給他家裡一口氣弄了近百斤蜜蠟。”

“蜜蠟?近百斤?王韶這是想做蠟燭來賣嗎?”

“這就不知道了。”姚飛搖搖頭,也無意去深究,把李師中的注意力引開就夠了。

……

蠟燭比油料要貴,故而世間多用油燈。能用得起蠟燭的人家,家底都是一個比一個殷實。

韓岡平日在家讀書,到了晚上便不是用得蠟燭,而是點起油燈。不僅是韓岡,王韶平常也是一樣節省。不過他們提供給田計製作沙盤的蜜蠟,卻是一用幾十斤,一點也不覺得心疼。

田計重新製作更加精細的沙盤模型,用去四天時間,蜜蠟總計費去了近百斤。無論王韶王厚,還是韓岡,都為了這塊沙盤耗盡了心神和精力。

韓岡在這段時間裡,通過沙盤的製作,使得他對等高線地圖的認識加深了不少。一開始製作沙盤,只是對著舊制的簡陋輿圖來模仿,從那種地圖上,分不清山勢高低及河道流轉,都得靠王韶王厚通過記憶一點點地加以修正。

而現在畫上粗淺的等高線地圖,線條細密的地方山勢陡峭,線條稀疏的地方地勢平緩,打造沙盤起來,一下方便了許多。同時關於這些認知,連王韶、王厚都已經瞭若指掌。另外還有地圖的比例尺,也是一樣被韓岡提出,而後被採用。不過比例尺的問題,也是王韶王厚的估算。為了把沙盤長寬的縮小比例確定,王韶還讓韓岡去了架閣庫,把前些年繪製的地理輿圖給翻出來,重新按照比例關係,將之複製對照。

“想不到製作沙盤還有這種竅門在。雖然等高線圖乍看上去眼暈,但習慣了後,就能一眼看出地勢變化。山嶺河谷一目了然。”王厚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逼問著韓岡,“玉昆,你老實說,到底是在哪裡學來的?”

“學?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處道你讓我怎麼說?”韓岡搖著頭,“只是靈光乍現罷了。”

田計經過了四天來的辛苦,鬍鬚變得亂蓬蓬的,頭髮也同樣散亂,眼珠子中盡是血絲。他聲音沙啞,仿佛銼刀一般,“韓官人靈光乍現得妙。日後再做沙盤,有了等高線圖和比例尺,可就簡單多了。”

“但事前就要把地圖畫好,比例尺量好,這準備工作要做的地方就很繁瑣了。”

韓岡謙虛著,站在新制的沙盤前。這塊沙盤不再是三尺方圓,而是接近一丈的大小,由縱五橫五總計二十五塊沙盤拼組而成。將王韶家的主廳,堵了個嚴嚴實實。

真要說起來,這副沙盤並不正規,與實際也有許多差距。就韓岡的記憶力,他甚至還發現某個地方少了幾處山頭,而另外一處,則多了一條支流河谷。但韓岡對此也不能肯定,他這僅僅只是憑著記憶而已,並非精心繪製的準確地圖。

通過這些天的辛勞,韓岡是明白製作沙盤到底有多辛苦了。日後這些事,還是交給專業人士去做,自家只要加以審核就足夠了。而眼前的這副已經做好的沙盤,因為是給皇帝看的,上面蘊含的資訊已經綽綽有餘。多一個山頭,少一個山頭都無所謂。

“也算是大功告成!”王厚也是累得筋疲力盡,但他心中很興奮,再過幾天他就要壓著俘虜去東京面聖,這樣的榮耀不是因為他的父親,而是有著他自己的一份功勞。

王韶則是沒多話,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中補眠,他也是同樣的辛苦。而且王韶的年紀擺在這裡,不比韓岡、王厚他們能熬夜。

王厚半俯著身子,看著沙盤,上面的河流樹木、荒漠山林,都是用著不同顏色的木屑表示出來,這也是韓岡的意見。

王厚再一次讚歎了田計的手藝傑出,另外又道:“田員外,幫我做幾個小泥人,好放在這副沙盤上。”

“做什麼?”這是韓岡在問。

“充當各城各寨的守軍。”王厚眨了眨眼睛,對著韓岡笑道,“愚兄過去有閒時,總喜歡看著輿圖指點江山。不過舊日的輿圖看著就亂得很,也沒個什麼用場。不想這幾天,有了沙盤出來,過去夢寐以求也難以做好的事,如今卻是輕而易舉。”

田計動作很麻利,一切都是熟工,三下五除二,就是一批十幾個泥質兵人,擺在王厚的面前。這些泥兵人姿態各異,惟妙惟肖,有的騎馬,有的步行,簡簡單單的幾刀,卻把軍中男兒的氣概雕了出來。

王厚輕輕拿起一個小兵,放在沙盤中秦州城的位置上,“秦州有兵近六千,分屬十四個指揮,其中騎兵兩個指揮,剩下的都是步卒。”

他緊接著又拿起另外一個兵人,放在甘穀城的城防處上,“這是甘穀城的兵。甘穀城總計有八個指揮,兩千五步卒,四百騎兵。”

第三個兵人放在水洛城,“水洛城中有兵兩千,五個指揮。”

第四個兵人放在古渭寨,“這裡守著兩千步卒,另外最近又多了三個指揮的蕃落騎兵。”

看著王厚在沙盤上,做著有些幼稚的遊戲,韓岡突然醒覺。軍用沙盤的真正用途,不是拿給天子看,也不是用來攻擊政敵,而是在開戰前,進行戰事得失成敗的計算,並且對戰術計畫拾遺補闕。

看起來自己的真是有些糊塗了,連沙盤最大的用處都忘了利用。有了沙盤,也不用在戰前烤烏龜殼來判斷吉凶了——雖然是殷商時的事了,但在此時,為將帥者還是要學著算命的技術。在武經總要中,專門有一章在說該如何占卜勝利。

“處道兄。”韓岡上前一步,“這沙盤不是這麼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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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9 14:30:20

第六章 征近伐遠方寸間(上)

王舜臣自延安回來了。前些日子,他跟著王韶將托碩部一頓好打。打完後就請了假,回了延安府一趟,把老娘從老家接出來。他新近又被提拔了一級,眼看著就要做官人了,當然不能讓老娘再在延安府為自己擔驚受怕。

一別多日,王舜臣倒是有些想著韓岡、王厚、趙隆他們。將老娘安頓好,便興沖沖地去找。推門走進王韶的家中,卻聽著趙隆的聲音在喊:“日他鳥,怎麼又給突襲了!?”

“誰讓你沒有及時展開隊形!”這是王厚的聲音。

“在玩什麼?”王舜臣很納悶,跨步走進王韶家的正廳。

房內的不僅是王厚,趙隆,還有王韶身邊的另一個親信楊英,另外,李信也不知什麼時候從甘穀城回來了。四個人在王家的正廳裡吵得熱火朝天。一張一丈大小的方桌,被四人圍在中間,桌面坑坑窪窪、花花綠綠的不知是哪家木匠造的。

“整隊,反擊啊!”李信面色猙獰地大吼一聲,聲音差點把屋頂震破。他雙眼瞪著桌面,面紅耳赤的模樣,讓王舜臣都被嚇了一跳,什麼時候這個穩得像山的鋸嘴葫蘆會吼出聲來了?

“沒用的,你們倆的兵被俺的五百鐵鷂子從後方偷襲,全軍混亂了。”楊英哈哈大笑著,他的一口江西口音讓王舜臣聽得累得很,也納悶著,楊英總是跟在王韶身邊的,怎麼今天泡在了這裡?

“不可能!哪裡又冒出個五百鐵鷂子來?”

看著趙隆捶胸頓足的模樣,楊英笑得更是得意,“俺可是把五百鐵鷂子藏在另一側的山谷裡,你的隊伍過去時沒發現。”

“胡說,俺們帶的可是三千漢番騎兵,怎麼可能沒斥候!?”趙隆捶著桌沿,沖著楊英大叫。

“別弄壞沙盤!”王厚一聲大吼,把趙隆捶桌子的手攔住。

“沙盤?”王舜臣探頭又看了那張奇形怪狀的桌子,這玩意兒是叫沙盤?

而那邊王厚攔住趙隆後,又責怪道:“誰讓你事先沒有下令!捶沙盤出什麼氣?”

李信抓了抓頭,苦著臉問道:“那俺們現在下令成不成?”

“俺都殺出來了,你再下什麼令?何況你們的三千騎兵被偷襲,又是被前後夾擊,已經陷入混亂了!”楊英還是在笑著,趙隆氣急敗壞的樣子,看起來讓他看著很樂,“俺這回可是一對二贏了,願賭服輸啊。”

“俺帶的兵怎麼可能會被一個突襲就弄亂了陣腳,別太小瞧俺!”趙隆手一抬,好像又要捶桌子,但抬到一半,反應過來,連忙停手,一隻拳頭便傻傻地懸在半空中。

王厚也不理趙隆的抱怨,丟過去三枚骰子,“解除親衛指揮混亂要十六點以上,十六點都不行。”

李信指了指桌上:“其他幾個指揮呢?”

王舜臣就見著王厚低頭翻著一本大約七八頁的小冊子,翻了兩頁,他的手停了下來,照著上面念道:“如果你的親衛指揮能結束混亂,下一回合,只要擲出十四點以上,臨近的幾個指揮就能恢復。”

“不過在混亂中,被攻擊損傷加倍,士氣降低也加倍。你的士氣現在只有四十點,只能承受兩個回合的突擊。”

王舜臣腦袋發懵,王厚、趙隆他們說的話,他每一個字都聽得明白,怎麼合起來偏生就聽不懂了呢?

就看著王厚幾人在房間裡吵著,這麼長時間了,他們甚至都沒發現王舜臣回來了。

“王兄弟,你回來了。”韓岡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王舜臣驚了一下,忙回頭,卻見著王韶和韓岡不知什麼時候就站到了他的身後。

只是他見韓岡的臉色有些難看,而王韶的臉色更為難看,簡直都如鍋底一般。王舜臣很少見王韶氣成這副模樣。

王韶狠狠地跨進廳中,虎著臉,一陣發作:“還鬧什麼?!都鬧了一天一夜了,難道還不夠?!”

廳中的爭吵聲頓時消失了,從菜市口上的喧囂轉為半夜古刹裡的寂靜。

王舜臣扯了扯韓岡的袖子,低聲問著:“三哥,這是怎麼回事啊?”

韓岡搖了搖頭,連他事先都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秦州不是東京,娛樂活動不多。除了長安以外,說整個關西就是一片娛樂文化的沙漠那是不為過的。不要說平頭百姓,就是王厚這樣的衙內,如果沒有培養出逛青樓的愛好和體會到吟詩作詞的樂趣,那他平常的娛樂活動,也只剩下棋讀書了。如此乏味的日常生活,如果碰上了一個新奇而有趣的遊戲,他們當然會沈迷進去。

這是理所當然的。

就拿王舜臣頂禮膜拜的種世衡來說,他曾經有一次要整修一座位於山頭上的寺廟,一切都做好了,就是最後的一根大樑太過沈重,想拉上山既耗人工,又費銀錢,實在有些得不償失。

對此種世衡便想了個計策。

他先放出風聲,說為了慶祝寺廟上樑,要辦一個相撲大賽慶祝。而等到比賽當日,成千上萬的百姓便湧到寺廟所在山頭下。這時候,種世衡又說,大家一起動手,把大樑送上山去,也好早點看上比賽。結果他話音剛落,一群人便一擁而上,將大樑送到了山頭。

其實種世衡玩得這一手也不算什麼計策,即便是普通人,靜下心來也能想得透。但偏偏上千人沒一個去往深裡考慮,都是想著趕緊把大樑拖上去,好去看相撲。這是日常娛樂太過稀缺的緣故。

前天當韓岡把類似于桌遊的簡易型的軍棋推演教給王厚,又幫他整理了一份操作規則後,王厚便立刻沈迷了進去,還把趙隆、楊英,以及跟著張守約來秦州的李信一起拉下了水。

韓岡對此能夠理解,只是王厚實在玩得過了頭,昨天點著燈玩了一夜還不夠,今天他和王韶都從衙裡回來了,卻還見著幾人在玩。現在他看王韶的模樣,砸了沙盤的心都有。

唉,韓岡暗暗歎了口氣,不知道秦州城裡有沒有姓楊的大夫。

把王厚他們一起趕出了門去,連著王舜臣都遭了池魚之殃。王韶拉著韓岡站在沙盤旁愁眉苦臉地歎著氣:“官家年紀不大,跟二哥他們差不多。若是把沙盤呈上去,讓天子變成二哥兒那幅模樣,那我可就是罪人了。”

本朝自太祖之後的幾個皇帝,都是愛對著陣圖指手畫腳。如太宗,他最喜歡的就是插手前線軍務,經常把陣圖夾在聖旨中發出去讓前線將領照著來。真宗仁宗好些,但也玩過陣圖遊戲。英宗在位時間太短可以不論,而如今的天子,又是跟太宗一個脾氣,喜歡插手前線軍務,又是愛觀兵耀武的性子,而且剛登基時就穿著盔甲跑去炫耀,若是給他得到軍棋沙盤,少不得要沈迷進去。

王韶好歹也能算是個忠臣,當然不想看到皇帝變成跟自家兒子這般玩得廢寢忘食,而且他也怕被禦史指著鼻子罵,王安石那樣的地位可以不在乎禦史說什麼,而他一個機宜文字,可沒有把禦史奏章當放屁的資格。

“天子受命于天,聖聰承於天際,豈會沈湎於軍棋?何況朝中還有王相公一眾宰輔,宮內又有曹太皇,高太后,怎麼都不會讓官家迷在沙盤裡的。”

他雖然是在說著趙頊的好話,但言下之意卻是管他去死。要是天子真的能克制自己的欲望,世上就沒昏君了。可韓岡卻不在乎。

王厚沈迷於軍棋推演,當然不是件好事,王韶這個做父親的都怒髮衝冠了。但天子沈迷進軍棋推演,對韓岡、對王厚、甚至對田計,也就是在沙盤上留名的幾個人,卻都是一樁可喜可賀的樂事。管教天子,自有太后、宰輔他們費神,韓岡他們只要享受軍棋沙盤帶來的好處就行了。

王韶想了半天,便自暴自棄地又歎了口氣,道:“這事就不提了,等明天就把沙盤送去東京,省得再誤事。”

韓岡點點頭,這事本就該越快越好,若是洩露給竇舜卿去,那就麻煩了。

王韶在廳中繞了一圈,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玉昆,你昨天是不是寫了一份文字,提議要在糧庫中養幾條狗來防盜?”

韓岡點點頭:“最近不是說要在糧庫中再添兩個缺嗎,下官覺得養狗比養人要省事,人的位子添了,再減下去卻難。而狗就不會那麼麻煩,不想用了,直接讓人領走了事。”

“玉昆你這事就做岔了!”王韶卻搖起頭,“庫中圈養猛犬的確有用,但沒必要寫成文字呈上來,說一聲就夠了。今次我幫你壓下去,日後記著不要再寫。”

“這是為何?”韓岡想不通。不立文字,怎麼做事?

“玉昆你有所不知,舊年有一宋姓禦史曾建言宮中應多養猛犬以衛宮掖,並說羅江犬為天下犬只之冠,其警醒若神……”

“然後呢?”韓岡問道,他心中突然有種不妙的直覺。

王韶長歎一聲,卻有著幸災樂禍的味道:“他的名字自此就變成宋羅江了!也有人叫他宋神狗。禦史也沒法做,直接貶任外官。”

“這……這也太慘了……”韓岡聽著都覺得毛骨悚然,幸好王韶幫他把那份提案給壓下去了。

“天下間口舌輕薄之人處處皆是,要謹言慎行,玉昆,你不想你的名字變成韓盧罷?”王韶難得說個笑話。

韓岡知道,王韶說的韓盧是戰國策中所載的韓國名犬,若得了這個綽號,那真是一輩子都沒臉見人。

他正正經經地點頭道謝,“韓岡明白,多些機宜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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