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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能夠嫁給自小戀慕的男人,該是一個女人最美的夢,
但這個夢對淳臨而言既甜蜜又酸苦,
因為她愛的男人在成親之前,親口對她坦白自己心有所屬,
只當她是個疼愛的妹妹;他不明白嗎?
她喊他哥哥,並非真當他是哥哥,不過是自小的習慣而已,
可這稱呼如今卻狠狠地箍緊了兩人,困住了自己;
她為情所困,但要怎麼放下他、收回已給了他的一切?
只怕放開了他以後,卻比得不到他更痛……
與其如此,她寧願賭上自己的幸福,
而這個婚姻便是能否教他日久生情的賭局,
即便「妻子」是個有名無實的名分也罷,
因為她只求一個能名正言順伴他左右的機會,
愛他已讓她別無選擇,只能勇敢,若是贏了,她便能成為他的唯一……
楔子
「小申子哥哥,什麼是牛郎、什麼是織女呀?」
御花園的千秋亭內,嬌嫩童音細細響起,呼喚著那個緊抱著她、倚窗而立的少年。
祺申低下頭,瞧著懷裡這嬌滴滴的娃兒,不禁泛出微笑。「打哪兒學來的名兒?在元師傅那兒嗎?」
噘著小朱唇,淳臨猛搖小腦袋。
「昨兒個繡花時,楓依和青綾說小申子哥哥是牛郎,而我是織女,她倆說完了就一直在偷笑,我問她們怎麼啦?她們又不回答我。」
楓依和青綾是淳臨的近侍宮女,比她年長四歲有餘,也比她調皮得緊,這三個女娃兒毫無忌諱,在宮裡常常玩鬧在一塊兒,情同姊妹。
「她們竟敢嚼舌?」
「小申子哥哥,我聽不懂她們的話,牛郎和織女到底是什麼?」蹙起小小的眉頭,淳臨搖著祺申的手臂嚷著,對於未曾學習的新事物,她向來追根究柢。
懵懂的小臉滿是求知的慾望,祺申看得失笑,低下身,他靠著牆壁席地而坐。「牛郎和織女是兩顆星星。」
「星星?」淳臨的表情很驚訝。她和小申子哥哥什麼時候變成星星啦?
「我念一首詞給你聽。」扶著她的小肩頭,祺申讓她平躺在大腿上,徐徐吟念——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悅耳的醉人嗓音回纏於一室靜謐中,淳臨仰著小臉,看著頭上這張俊秀的臉龐,明亮的大眼閃著崇拜的光芒。
有那麼一瞬間,她心胸泛出了一股難解的感覺,著了迷、入了魔般瞧著他的臉、聽著他的嗓,她幾乎記不清詞句。
「可以念一回給小申子哥哥聽嗎?」掏出隨身攜帶的錦袋,他取出一塊花蜜酥糖,餵入淳臨的小嘴。
嘗到甜味,淳臨綻開笑臉,美麗的詞句夾著童嗓,隨即自她口中悠悠吐出。
一字不漏,更無一字之誤。
深邃的黑眸揚起激賞。「一年不見,臨兒還是那樣聰明。」他讚許,再賞她一塊酥糖。
「好好吃。」她甜滋滋地笑,吃得津津有味。「小申子哥哥,這首詞叫什麼名字?跟牛郎和織女有什麼關係?」她的問題還沒解決呢!
「那是秦觀的〈鵲橋仙〉,關於詞意,回去問你的元師傅,他會告訴你那兩顆星星是什麼來著。」
「小申子哥哥不說呀?」失望寫在嬌美的粉臉上,她好想由他告知。
「元師傅有責任教你。」伸手揉揉她柔嫩的雪頰,祺申輕笑著,不習慣說那種煽情的故事,還是由元師傅來吧!
「喔……」乖乖地點頭,她不習慣強求。
忽地想起那兩個混嚼舌根的宮女,他眉間掠過一陣輕惱。「楓依和青綾還是老樣兒吧?臨兒,你是她們的主子,怎地常讓她們給欺負去了?」用「欺負」兩字興許太過嚴重,但他就是看不慣她們沒大沒小的言行。
「我和她們很好的,她們沒有欺負我,小申子哥哥不要亂說。」
「我沒亂說,她們是奴才,合該聽你使喚,而你是個格格,就該和她們保持距離,別鎮日混在一起嬉鬧。」他不以為然,只管訓話。
「我不要。」扁起唇瓣,她拗起來。「我喜歡和她們玩,才不要像其他阿姊阿妹那樣打人,那樣很痛的,她們的小宮女都哭了……」
每回上別的格格宮裡玩,她都會瞧見她們打罵宮女的情況,好囂張、好恐怖的嘴臉,她才不要像她們那樣打楓依和青綾。
在她小小的天地裡,沒有大人那些階級觀念,誰待她好,她就待誰好,很單純也很簡單。
薄唇逸出寵溺的笑痕,祺申眼底儘是憐愛。「善良的臨兒,你將來必定是位才德兼備的出色淑女。」
「唉啊啊!原來他們躲在這兒!大家快來、快來啊!」
破門而入的吆喝聲教祺申和淳臨嚇了一大跳。
糟糕!被找到了!
不消一刻,十幾個像玉人兒般的娃娃跟著衝了進來,熱鬧登時染滿了整個千秋亭。
小格格們拉著淳臨跑,小阿哥們拖著祺申走,很快地,他們被人群拆散了。
在這難得一聚一瘋的萬壽節,大人都在乾清宮內赴宴享樂,娃兒們則在乾清宮外嬉戲玩鬧,老老少少,自得其樂。
被逼分開的兩個人,於人影及樹叢的交錯間,雙雙回眸。
她露出不捨的神情,他漫開眷戀的微笑。
這一別,怕又要待得明年才可相會了。
歡鬧的童稚笑聲繼續沸騰於御花園裡,娃娃們又再展開另一場捉迷藏。
這年,愛新覺羅.淳臨七歲,烏雅.祺申十二歲。
第一章 凝愁
那是一個古老的傳說。
相傳人間的牛郎與天庭的織女因緣相戀,但當天帝聞知織女下嫁人間,即便怒不可遏。七月初七,王母奉旨率領天兵天將下凡捉拿織女,悲痛欲絕的牛郎經仙牛之匡助,馬上追上天去,眼看就要追上了,王母卻撥下金簪一劃,牛郎腳下登時出現了一條波濤洶湧的星河,遠隔兩岸的牛郎和織女只能遙望對泣。他們的哭聲感動了喜鵲,剎那間,無數喜鵲飛向天河,以身搭起了一座鵲橋連接兩岸,使得有情人終可在鵲橋上相會。王母無奈,從此允許他倆可於每年七月初七相會一回。
初聽如此綺麗動人的故事,淳臨瞬即濕了眼眶,為牛郎和織女的愛情心疼著,亦深深震撼著。
七歲那年的萬壽節後,她從元師傅的口中,首次聞得相愛卻不能相守的哀愁。
如今,她又再手執《宋詞》細味個中悲喜,忽而望向窗外那片成堆融雪,她掩卷歎息起來。
融掉了滿地冰雪,春季便要來了……
「哎呀,怎地把窗戶開了?招涼了怎辦?」
驚叫聲伴著推門聲一併踏進房裡來,淳臨轉過臉,向來人恬笑道:「老把窗子關著,怪悶的。」
「悶人總比招涼的好吧?現今雪要融了,這時候才是真正的冷呀!」忙不迭跑過去關好窗子,宮女楓依嘮叨著。
「整天關著窗子,人都悶壞了呀!」轉身把書放回櫃子上,淳臨笑著反駁。
「這哪會把人給悶壞了?招涼生病了,那才是糟。」
淳臨但笑不語,一向鬥不過楓依的伶牙俐齒。
「昨兒個小章子送來的箱子,格格要打開了嗎?據說是皇上親自挑上的南海珍珠呢!」楓依輕問著,小心端詳主子的臉色。
帶笑的麗顏忽地一黯,她歡悅的神色轉為落寞。「你們打開吧……」
儘管明瞭皇阿瑪體貼的心意,可她就是提不起勁兒。
「格格,您別老是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三月十八您就要嫁給祺申貝勒了,大喜呀!」嘴裡雖說盡喜洋洋的話兒,但楓依心底著實是擔憂的。
「楓依說的是,出閣乃大喜之事。」
清脆的女聲驀地飄進房裡,房內二人愕然回首,這才瞧清門後站了人。
「奴婢恭請淑妃金安。」楓依連忙福身請安。
在太監的攙扶下,玉如徐徐步入房中,艷眸扣緊那張與她相若相似的容顏。
「額娘。」打起笑臉,淳臨走向額娘。「您怎麼來了也不給通報呢?該是臨兒出外迎您進來的。」
「額娘惦你惦得緊,等不及通報。」漾開媚笑,她回眸吩咐道:「下去吧!」
「喳!」楓依和太監即時領命退下。
關起門扉,就剩她們母女倆了。
「讓額娘瞧瞧。」捧起女兒的小臉,玉如撫過她柔美的眉目、挺俏的鼻尖,絳唇浮上笑痕。「美得很,你皇阿瑪說得對,咱家延禧宮裡住了位秋水伊人。」
讚美之言挑不起任何歡快的情緒,但淳臨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容。
可這偽裝的歡顏持續不了多久,知女莫若母,玉如豈會不懂她的心?
「何故憂愁?」倏然斂起笑意,玉如直言詢問,早早看穿她的笑只於皮肉之上,而非眼裡及心上。
「沒、沒有……」心頭一顫,淳臨搖首否認,逃不過額娘精明的雙目。
「何時學會在額娘面前撒謊了?」絕美無瑕的艷容不見怒意,只能從她的問話裡尋到冷然的責備。「你在奴才面前愁眉苦臉,卻對額娘強顏歡笑?我在你心裡連個奴才都不如了?」身為額娘,她願意分擔女兒的憂愁,而她卻吝嗇坦然。
「不是這樣的……」急忙搖頭,她眼中儘是慌亂。「額娘別生氣,我沒那個意思,我、我只是……」
「我沒生氣。」心一軟,玉如舉手擁她入懷,終是不忍見著她難過的樣子。「你不向我吐露心事,是為了不讓我傷心,但看你這副壓抑的樣子,只教我更心疼。」柔聲軟語間,包含了無盡歎息。
依靠著額娘的暖懷,淳臨悄悄紅了眼眶。
她明白額娘有多不捨自己,選擇隱藏心事也只為了不教她為自己增添煩憂,誰知,她還是讓額娘擔憂了。
「我已經跟你皇阿瑪談過了,那只是個謠言,祺申貝勒壓根兒沒做過那種事,你別再耿耿於懷了。」
聞言,淳臨眨了眨淚眸。「謠言?」疑惑深印於她眉心間,她一時咀嚼不了這突來的消息。
兩年前的初夏,裕王府內傳出叔嫂不倫的醜聞,傳言祺申貝勒與嫂嫂淳頤有染,祺康貝勒更因此跟他大打出手,兄弟倆爭風吃醋的傳聞在當時鬧得滿城風雨,連居於深宮的淳臨也耳聞到旁人繪影繪聲的描述。
「嗯,是你皇阿瑪向我再三確認的。」玉如說得堅定,可心底仍有些不確定,不過既然皇上這麼說,事情便這麼著了,她也不想讓女兒繼續惆悵。
淳臨沉默著,腦子不住回想那個錯綜複雜、且教她不安了整整兩年的「謠言」……真如皇阿瑪所說的那樣嗎?
「說實在的,祺申貝勒又怎會那麼糊塗呢?皇上向來器重他,『貝勒』這頭銜可是功封得來的,哪像他那阿哥,是名恩封回來的『貝勒』,掛名一個。」撇撇朱唇,提起那個祺康貝勒,玉如的眼裡及語中皆是輕蔑。「裕王爺都說了,他的王位只能由祺申來繼承,日後他成了王爺,那你便是福晉了。」那地位,是一輩子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因此不管那謠言有多不堪,她還是對祺申充滿信心的。
瀅眸幽幽,心緒憂憂,額娘的話並沒給她帶來太多的歡喜,她不在乎他會否當上王爺,只在乎……他心裡有沒有她?他是真心願意娶她的嗎?
正欲開口詢問淳臨的想法,門外卻響起了聲音——
「奴才恭請淑妃金安、淳臨和碩公主金安!皇上有旨!」
玉如蹙了蹙眉,隨即放開了淳臨,往大門一喊:「宣吧!」
「皇上有旨,宣召淳臨和碩公主往『養心殿』一聚,奴才恭迎淳臨和碩公主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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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方易中的調查,博啟圖於去年的會試裡確有舞弊之嫌。」
養心殿的東暖閣內,暗地調查得來的消息迴盪於一片檀香裊裊中。
紫檀御椅上的男人銳目一瞇。「又一個貪官污吏。」他的一聲輕嗤,已是不怒而威。
立於前方的男子不吭一聲,稟報過禮部尚書的罪行後,他靜待主子的命令。
「假如朕將博啟圖交付你查辦,你該當如何發落?」
「奴才會趕在此次春闈前,請皇上恩准博啟圖卸任尚書一職,讓他得以告老還鄉。」
「僅此而已?」輕皺起眉,皇帝不解他的做法。「你不打算揭發他的罪行?」
祺申搖首,眉目英鋌而嚴肅。「皇上一向重視科舉賢才,若然揭發博啟圖的惡行,恐怕會有損皇上英名,加上博啟圖年事已邁,也不好受任何刑罰。況且去年的春闈已過,今年的春闈眼看就要開始了,撤換尚書、亡羊補牢方為上策。」
挑了挑眉,皇帝勾起淺笑。「顧慮朕之聲譽,此為忠厚,顧念博啟圖年邁,此乃仁厚,最後顧全春闈會試的公正,決意驅遣禍首——」忽而一頓,他起身踱到祺申面前,徐聲下了個定論:「你的做法,既存仁德之心,又不失大將之風。」
的確,祺申那條理分明、乾脆俐落的處事手法教他打從心底讚佩。
「皇上過獎了。」祺申淡道,俊逸的臉容依舊嚴謹。
「祺申,若然要你推舉一人升任禮部尚書一職,那會是何人?」皇帝問道。
「奴才會推舉方易中。」
「朕不需要兩名漢尚書。」皇帝一口否決了他的提議。
六部均設滿漢尚書各一人,絕不可能出現「雙滿」或「雙漢」的局面。
「所謂有能者居之,奴才認為不該有滿漢之分。」祺申只管直抒其感。
他的敢言教當今大清天子漫開了深刻笑紋。「你和方易中同為左侍郎,你沒想過自己足以勝任此職?」
「奴才自知能力不逮。」
「無須如此謙遜,朕只會把臨兒指給人中騏驥。」放眼望去,八旗子弟中論出身或品德,唯祺申一人配得上淳臨,縱然他曾在感情上誤入歧途,可皇帝始終相信他在婚姻大事上是個有承當的大丈夫,定會替他照顧好愛女。
自古帝王皆自負,與其說他相信祺申,倒不如說他相信的,只是自己的眼光罷了。
提起此事,本是無波無瀾的俊臉翻起了一絲暗湧。
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皇帝沒錯過那一點兒的變化,龍心立時不悅。
「已經過了兩年,你還想不通?」低沉的問話泛著些微怒意,他舊事重提。
無言亦無懼面對天子那一觸即發的怒濤,祺申選擇了沉默。
倏然瞇緊雙眸,皇帝動怒了。「兩年前的荒唐和糊塗,已教你阿瑪痛心極了,現在你即將成為朕的額駙,你再執迷不悟,整個烏雅氏族都將與你陪葬!」
若非惜才,當初他早就廢掉他,哪容他有當上禮部左侍郎兼和碩額駙的一天?
掐緊雙拳,祺申的眼底閃過痛楚。他明白自己給阿瑪帶來多大的困窘,但感情可以控制的嗎?
不可以!明知她是他的嫂子,他卻仍然深深陷下去之時,他已深明感情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奴才恭請皇上聖安、貝勒金安!淳臨和碩公主已在殿外恭候皇上!」
通報之音劃破了東暖閣內的密談,亦攫奪了祺申全盤的注意。
皇帝對著門口擲下命令:「即令公主前來東暖閣!」
「喳!」太監領命離開。
而後,他轉向一臉微愕的祺申。「待會兒你親自向臨兒澄清那個『謠言』,你要記住,臨兒是讓朕疼進心坎裡的女兒,朕絕不讓她受任何委屈,你要是讓她不悅了,不僅是你,連你阿瑪也可以卸下『裕親王』這爵位!」他冷言警告,不惜為愛女施以非君子之為——脅迫。
語畢,他馬上拂袖離去,獨留祺申一人在此衡量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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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監的引領下,淳臨跨進了養心殿,走到半路,便見天顏。
「淳臨給皇阿瑪請安,皇阿瑪萬福。」福身請安,她即時行了撫鬢兒禮。
一掃先前陰霾,皇帝揚起了笑。每一瞧見淳臨,他心情自是欣悅。「穿那麼單薄,不冷?」踱至女兒跟前,他凝睇她臉上那抹恬靜的笑靨。
「不冷。」輕搖螓首,淳臨微笑著。
直接執起她的小手試探溫度,掌中的冰冷教皇帝攏緊了眉。「在殿外等很久?一幫跛腳奴!」他低啐,怒氣橫生之間滿是疼惜愛女之情。
「奴才該死!」一殿太監吃驚跪下。
「請皇阿瑪息怒。」深知皇阿瑪那陰晴不定的性子,淳臨不慌不忙地說:「都怪淳臨走路太慢,耽延了時間,這才冰了雙手,實在怪不得他們呢。」
柔軟悅耳的嗓音輕易融化他心間慍恚,鬆懈了緊蹙的眉峰,他動手脫下身上的大氅,將之覆上淳臨的肩頭。
「謝謝皇阿瑪。」被皇阿瑪的溫寵緊緊包圍住,她衷心致謝,小臉巧笑倩兮。「皇阿瑪召淳臨前來,是為了下棋嗎?」她猜問。
「你想下棋?」勾起眉,皇帝笑問。
淳臨笑了,嬌顏清麗得教人屏息。「想呀,好久沒跟皇阿瑪對弈了,想瞧瞧自個兒的功夫可有進步了?」
拉過太監送來的大氅,皇帝的眼角煥出笑紋。「你的棋藝還不夠精湛麼?朕就常當你的手下敗將。」
「那都是皇阿瑪故意讓我的,不算精湛啦!」她噘起小嘴,嬌嗔出小女兒的憨氣。
皇帝大笑出聲,她只消幾句言談,便能逗得龍心大悅。
「甭說什麼讓不讓的,只要你高興就好。」在她面前,他全無天子那份唯吾獨尊的霸氣,只有身為阿瑪的慈愛和疼寵。
「皇阿瑪,今天別讓我好嗎?我想靠真功夫來贏您。」
「臨兒,朕召你前來並非為了對弈。」再次執起她的柔荑,他笑容微斂。「你的額駙來了,人正在東暖閣內等你。」
她一怔,視線往皇阿瑪背後的暗角處望去,大眼中閃著不解,並泛著些許不知所措。
申哥哥就在那裡頭等她?這是真的嗎?今天不是萬壽節,這裡也不是乾清宮,她和他的七夕……在今天?
「你也聽聞過那『謠言』了吧?」輕拍她的手背,他語帶命令道:「記住,謠言止於智者,你是朕所有的公主當中最為聰慧的一個,別教朕失望了。」
勒住胡思亂想,她燦亮的目光調回皇阿瑪臉上。「淳臨懂的。」
她的乖巧教皇帝安心了。
「進去吧,皇阿瑪得走了。」放開她的手,他輕聲道。
「皇阿瑪……不和我一起去?」心一慌,她反握皇阿瑪溫暖的大掌。
「祺申等的是你,不是皇阿瑪。」泛出溫柔的笑,他又握緊了她的手。「不必害怕也無須忌諱,你們都快成婚了,兩人獨處見個面、談個話都不礙事的。」
他的溫言細語安撫了淳臨的心慌,她抿了抿唇,遂撫鬢跪安。
「臨兒。」突然出聲叫住女兒的步伐,皇帝神色微黯。「他要是敢欺負你的話,定要告知皇阿瑪,記著了嗎?」扯了扯嘴角,他半開玩笑之言,亦是半藏認真。
她愣了愣。「淳臨記著了……」看不清他的臉色,她更猜不透他語中之意。
得到愛女的允諾,他終於轉身離開。
目送過皇阿瑪,她回頭看著東暖閣的方向,想到那裡面有她許久不見的申哥哥、她此生的良人……她心頭有說不出的滋味。
懷著為他到來而喜、為那謠言而憂的複雜心緒,她遲緩地邁開靠近他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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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暖閣的大門再度開啟,祺申和淳臨同時看到了久違的容顏。
他們有多久沒見了?自萬壽節因連年天災而開始停止筵宴後,本就終日養在深閨的她,更是失了唯一與他相見的場合和機會。
如今,他倆終於相對了,竟是啞口無言。
該如何開口?他是該向她行禮請安的,但看著那抹纖細的身影,即又憶起了從前那個嗜甜的小人兒……年少的他,每當看見她,總會把香軟的酥糖餵入她嘴裡。
「申哥哥……」凝望著站得遠遠的男子,淳臨怔怔地喚著盈滿心中的名字。
他就是祺申?他好像變了好多……她也好似快認不得他了。
一聲親切的叫喚,抹去了流竄於他倆間疏離的僵硬,不自覺柔化了繃緊的俊臉,祺申的嘴角抿出淺淡笑痕,頎長高大的身軀緩緩步至她跟前。
越走越近的男子,映出她眼底越顯清晰的儒雅臉孔,亦教她瞧清了那張俊臉仍刻劃著她所熟悉的眉與目——她還認得他、記得他,這個被她妥善存放於記憶裡的小申子哥哥。
「臨兒。」選擇直呼她的小名,只因那些繁瑣的宮廷禮節從不存於他倆之間。
好久好久沒聽見他的嗓音了……忍不住煥出甜笑,她感覺心頭暖烘烘的。
「你變了很多。」直視眼前這嬌美的俏靨,祺申釋出了笑容。「若非仍舊喊我一聲哥哥,我真的認不出你。」從來只有她一人喊他哥哥。
眨眨美目,她顯得訝異極了。「我……真變了那麼多?」
他笑著。「再怎麼變,你仍是臨兒。」語一畢,黑眸陡黯,他臉上俊逸的笑容隨之消逝。「你……仍是我所認識的臨兒妹妹,是不?」
臨兒妹妹?他從不曾如此喚她的……
陌生的稱謂,加上他忽轉凝重的臉色,教淳臨困惑了,但她仍是頷首,慣性地順從他人的意思。「是的……就像你是我所認識的申哥哥一樣。」
她叫他哥哥,並非真的當他是哥哥,這只是她從小的習慣而已。
然而,他卻不懂,以為她對他只有簡單的兄妹情,就如他待她那般單純。
「皇上召我進宮,是想要我向你解釋誤會。」
明眸扣緊他溫雅的俊容,她靜聽他的聲音,準備好接受他的澄清……
「其實,謠言非謠言,誤會亦非誤會。」看見她眼底泛露的驚訝,他鐵了心,繼續往下道:「兩年前,我的確為了淳頤跟阿哥互揮拳頭。」
不被她所預料的話語打進了耳朵裡,他的話教她整個人震住了,瞠了雙目,她幾乎動彈不得。
那些傳言是真的?儘管早已聽聞過了,可當自他口中真切承認時,她……頓時感到了一份難以承受的重擔。
「她是你的嫂子,她……」
「儘管如此,我還是愛她。」他的語氣有不容置疑的堅定。「你長居宮中,該比我更清楚淳頤的處境,她本來就過得苦,嫁給我阿哥後,就過得更苦了,我愛她、憐她、惜她,既然沒人待她好,就由我來待她好。」
當年,淳頤的額娘祥妃與惇親王私通款曲,這樁皇家醜事成了皇帝的奇恥大辱,他恨極祥妃的同時,淳頤也成為他震怒下的犧牲品。祥妃亡逝後,她在宮中更形孤立,長期飽受皇阿瑪的憤恨與旁人的白眼,她卻只能啞聲背負,那種苦,不足外人道。
當她嫁出宮後,也得不到夫君的善待,祺申看著,心像被火燒一樣地灼憤。
淳臨呆住了,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他愛淳頤……就算她已為人婦,他也愛她,違背禮教亦在所不惜……
「皇上命我澄清謠言,可打哪兒來的謠言?是事實又如何澄清?心知肚明卻又硬要說成是謠言,那是自欺欺人。」一貫沉穩的音調摻了幾絲輕蔑,他眼底儘是不屑。「真正的謠言,就是把淳頤說成主動勾引!她是個好女子,平日規矩安分,勾引之名簡直無中生有!」他慍道,恨自己不能保護她,讓她一再受旁人的傷害。
聽到這裡,淳臨本就白皙的臉頰變得更為雪白了。
不……皇阿瑪騙她……這不是澄清,而是坦白,他坦白自己對淳頤的感情,坦白所有的謊言……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違君之命,那是死罪……」被迫接受了眼前事實,她看著他眼中的堅決,除了心悸,還有更多的難堪。
祺申深深地凝視她晶瑩若水的雙眸。「我不想欺騙你。」
從不曾懷疑過皇帝的威脅,他明白君無戲言的道理,但是他真的不想欺騙淳臨。
簡單一句話,輕易擰痛了她的心。
他不想欺騙她,她卻寧願他像皇阿瑪那樣騙她、瞞她……
「我不配當你的額駙,若非顧念著阿瑪的前途,早在皇上決定指婚那天,我就進宮告知你這一切的真相。」
「既然如此,你為何到此時才把話說出來?」輕聲低問時,她眉心凝起愁緒。
為何要待她開始相信那只是個「謠言」後,而她又準備好當他的新嫁娘時……才把這一切的美好打碎?
「我以為自己能欺瞞你、以為能夠若無其事地等著成婚之日,但……不行,我辦不到。」與她如出一轍的苦澀一併染上他的眉、他的嗓。「當真的看到你了,我才曉得自己根本無法說出那種欺瞞之言,要我昧著良心娶你、要你一無所知地嫁我,那樣對你太不公平了。」這就是他不顧一切向她坦白的原因。
「如今……如何是好?」她喃喃低語,不禁茫然了。
剖白了一切……他還要娶她嗎?關於他感情的殘局,又該如何收拾?
「我沒資格當你的額駙,我會想辦法說服皇上收回成命。」猝然作出決定,他幽暗的眸子透出一絲憐惜。「我要是順從皇上的旨意,那會把你的幸福給毀了,你是這麼優秀,以你和碩公主的身份和條件,皇上該納個真心待你的男子為婿。」
水霧湧現眼前的剎那,她垂下了小臉,不讓他瞧見自個兒的心傷。
說不上是什麼感覺了……看似無情的剖白,卻又不失顧惜她幸福的言辭,他待她……也非全然地無情吧?
該不該……給自己來一場賭局?
眨去熱淚,她強抑心中酸痛,再抬頭時,勉強回復了一貫的恬容。
「君命難違,你千萬別輕舉妄動,皇阿瑪……不會罷休的。」飾演起冷靜的角色,她勸阻他的衝動,忽然間明白了皇阿瑪的臨別之言——
他要是敢欺負你的話,定要告知皇阿瑪,記著了嗎?
但她辦不到,她不可能向皇阿瑪告祺申的狀,她瞭解皇阿瑪的性子,這樁婚事要是出了什麼狀況,他是絕對不會輕饒祺申的……
不管如何,她都不願皇阿瑪為難他。
「我會承擔一切後果。」他堅決道,深知那是一步險棋,稍有差池必將禍及全家,但他還是要走上那一步,無心迎娶不鍾愛的女子,更不忍她被他耽誤了幸福。
「如果說,我是非君不嫁呢?你還會違抗聖旨嗎?」
聞言,祺申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瞅著她。
「你不騙我,那我也不瞞你了,事實上……我跟你一樣地心有所屬。」抿唇一笑,她清瀅的眼底有著淡淡哀愁。「因此無需內疚自責,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聖旨不可違,我只能非汝不嫁,而你……也只能非吾不娶。」
「不……那樣太委屈你了。」他搖首,無法認同她。
欲勾唇一笑,她唇邊卻勾起了滿滿苦澀。「假如那叫委屈,那你亦同樣委屈,我們的心上人皆是……不可共之相守的人。」她在淚眼矇矓中,深看他的無可奈何。
她在哭嗎?凝望面前秋眸含淚的女子,祺申心滲不捨,印象中的淳臨只笑不哭的……
「申哥哥,你答應我好嗎?別放棄自己的前途,既然無法抗旨,就讓我們一起去面對它好嗎?」軟聲懇求他,她只求一個有名無實的名分,只求一個能名正言順伴他左右的機會。
這也是她的賭局,一場能否教他日久生情的賭局。
反正,她別無他擇,眼前能做的,便是這樣了。
或是聞知她原來和自己一樣地為情所困,因此他感同身受,又或是真的不捨她的淚,因此他……拒絕不了她的要求。
深邃的黑眸緊緊地、牢牢地鎖住她美麗而哀愁的容顏,近乎哀求的話語使他動容了,她的那聲「申哥哥」更激起了屬於兄長的疼惜之情……
半晌,他終於點下了頭。
第二章 栽心
三月十八暮春天,漫天梅紅香絮時,淳臨登上了花轎,出閣了。
與祺申拜了堂,在新房內一同吃過了子孫餑餑、長壽湯麵後,他便揚聲要求喜娘退下。
「這酒,別喝。」
他低聲說道,她低頭掩哀,明白他的用意。
的確……有名無實的夫妻,何必連合巹酒也喝了?
摒開了門外的歡騰笑聲,新房之內寂靜得教人窒息,尷尬的氣氛亦隨之瀰漫開來,最後還是由祺申牽起她的手,領她走到炕前。
「好好歇下吧。」說畢,他轉身步進內室。
此時,她終於抬眸,望著只消瞬間就消失眼前的身影,她心窩惆悵,呆立了好久、好久……
這樣的新婚夜,她一輩子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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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到祺申,是在三天歸寧時。
春季的晌午,暖陽微熾,淳臨首次步出臨安居,離開公主府前往裕王府的錦園與祺申會合。
尚未踏進園子,便聞得一陣花香拂來,她好奇地揚起眉,不覺加快了腳步。
如同每個初踏錦園的人,淳臨和兩名侍女一同瞪大了眼,被滿園紅花攫奪全盤注意,三人均震懾於眼前景色之下。
「這……會不會太誇張了?」好不容易擠出聲音的楓依,有點結巴地道出心裡話。
誇張嗎?的確是。
放眼望去,偌大的庭園除了海棠便別無其他,鮮紅花叢吞佔了所有地方,只空出一條勉強能供二人同行的小徑,連中心的挽香亭裡也供養著海棠,讓人不禁聯想前方的隆怡軒裡是否也遍地紅花?
「好漂亮……」低聲輕喃間,淳臨不禁蹲下身子,與花平視,凝望那紅中帶白的花兒,一股熟悉的感覺無端襲上心頭,她伸指撫過嬌嫩的花瓣,滿目紅影中泛起了迷惑……
拈香而來的腳步驀然奪去她專注的視線,抬起頭,她看到了擱在心頭的男人,一掃眼底迷濛的惑然,眸光清瀅,唇邊煥出了笑痕。
可人的笑靨教祺申一怔,如此居高臨下地瞧著淳臨衝著他笑,這情景竟讓他有似曾相識之感……
「這裡的海棠好漂亮。」她柔聲道,任由楓依和青綾扶起她,臉上仍是一貫的恬笑。「申哥哥用過午膳了嗎?」她輕問,留意到他一身未卸的官服,猜想他該才剛從戶部街回來。
「還沒。」關切的聲音傳至耳邊,祺申望著眼前溫婉的女子,微笑問:「要不要伴我一同用膳?」
聞言,她揚起了笑。「好啊。」雖已用過午膳,但她仍回答得沒半分猶豫。
隨後,他們一同轉入隆怡軒用午膳,不清楚淳臨平日愛用些什麼菜,他特地吩咐嬤嬤弄些精緻可口的小點心來。
下人退下了後,祺申轉向淳臨,溫聲道:「抱歉要你親自前來會合,禮部那兒今晨出了些狀況,耽擱了不少時間,我怕來不及回來接你進宮,這才遣人請你先行過來——」
「沒關係的。」有些急切地打斷祺申的話,淳臨不要他對此心存歉意。
「這於禮不合。」他還是語帶歉仄。
「申哥哥,別把宮裡那套規矩搬出來,我不喜歡……那樣。」她黯下眼,美麗的羽睫掩蓋住她眼底的落寞。
自她成了皇阿瑪最寵愛的公主後,包圍在她身旁儘是一張張誠惶誠恐的臉孔,她不要連祺申也成為那些臉孔之一。
祺申莞爾,接觸過無數王孫的他,沒遇過不喜愛別人以隆禮相待的權貴,他以為長居宮中的她也不例外。
「我以為你習慣了恪遵規章。」他淡哂,抹不掉她在心中的嬌貴形象。
沈厚的嗓音帶著親切的笑意,她不禁抬眸直視眼前男子,發現他爾雅的笑容一如往昔,未曾改變,不由得又憶起了從前,她心頭頓時喜悅起來。
「申哥哥忘了以前在萬壽節是怎麼和我一起玩嗎?」她微笑著,多懷念從前他抱著她東藏西躲的日子,縱然只能在萬壽節見他一面,即使一年只能與他相聚半日時光,卻已能讓她感受到無窮快樂。
「當然記得。」薄唇掀起了更深笑痕,她臉上的笑容一併染上他的眉眼。
「那時你向其他阿哥和公主請安,唯獨不會向我請安。」正因如此,在他身旁她總覺自在,居於嚴守禮節的宮闈中,他是唯一能讓她忘卻自身尊貴、唯一能讓她放鬆的人。
「那是因為當我望向你的時候,你就已經牽住了我的衣擺,一直『小申子哥哥、小申子哥哥』地喊個不停,讓我都忘了禮數,教人笑話了。」憶述往事,他飽滿笑意的俊眸泛起了溫柔。明明事過境遷,小娃兒都長大成娉婷少女了,可那一切,卻仍歷歷在目,深印心底。
「你知道嗎?每次拉著你的衣擺,我總在想什麼時候才能與你齊高呢?哪知每年當我長高一分,你就長高一寸,你長大得好快,每回我都只能看到你的腰身,你都不知道我仰頭看你看得多辛苦……」道出兒時那傻氣的想法,她泛出靦腆的笑。
抱怨似的話語教祺申低笑出聲,他依然記得那張粉粉嫩嫩的小臉是怎麼努力仰望自己,然後小申子哥哥長、小申子哥哥短地呼喚他,她的聲音稚嫩,帶點兒嬌潑,他想,她不會知道自己那幾聲急切的呼喚有多可愛,每每牽動他的心弦,總教他忍不住打從心底疼寵她。
「那時的想法真傻……」她小聲嘀咕,但瞧他笑得開懷,也不在意向他坦露那些齬年稚齒之事了。
興許有著一些共同的回憶,祺申感覺與淳臨彷彿相識如昨,遂漫談開來,從幼時短聚的點滴趣事到年長後的種種歷程,縱然是些互不牽涉彼此的回憶,他們亦耐心聆聽對方的一切。
直至午膳傳來,他們才打住話頭,專心下箸。
用膳過後,他們便啟程進宮,徐步前往登車時,他掏出一個小錦袋,並交到淳臨的手上。
「這是……」
「打開看看。」他鼓勵著,暗暗期許她展現歡顏。
纖指隨即鬆開了繫繩,在裡頭,她看到了久違的花蜜酥糖,那是她兒時最喜愛的零嘴。
她掀唇笑了,抬眼看著他笑意盎然的俊臉,不必嘗糖,她心窩已在泛甜。
「好像……每回見面,你總送我這個。」她當然明白他是曉得自己嗜甜才送的,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以後,他仍記得她的喜好。
「那是因為你的乖巧,總教我忘不了要賞你些東西。」他笑道,說話同時,差點就要伸掌摸摸她的頭。
沒有妹妹的他,總拿她當妹子般寵著、疼著。
「可是,我已經不再嗜甜了。」她遺憾一笑,低首繫好繩索。
是額娘不允她亂吃甜食的,她說那會讓人發虛胖,女孩兒該當體態輕盈才好看,臃臃腫腫的模樣會讓將來的夫君嫌棄。但她不在乎將來,只在乎額娘的喜樂,因此儘管不捨甜食,她也不敢違逆額娘的話,教額娘不快。
聞言,祺申略感意外地挑起眉。
「這個還給你。」把錦袋遞還他,她靈動的大眼閃著慧黠。「我能向你討別的賞嗎?」柔聲詢問間,他們已走到馬車前,轉身登車時,她唇邊滿溢柔笑。
「你想要什麼?」緊隨她身後,他彎身鑽進馬車裡,看她低垂著螓首,纖指忙著整理稍縐的裙擺。
而後,她抬起臉,星眸燦燦。
「我想要你的『錦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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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海棠的錦園,是祺申十年來的心血。
從播種、澆水、施肥、剪枝到開花,一切的栽植培育都由他親手照料,從不差遣下人幫忙打理,更從不允人輕佻觸摸。
那是他辛苦經營的海棠,美麗的花蕊在他悉心呵護中燦爛盛放,他沈醉在殷紅嫩香裡,長指撫過了片片艷瓣,而他,卻只准許他人以目遙望,碰觸不得。
在某方面,他很自私。
因此,淳臨當天的要求於他而言,無疑是種冒犯,但在他愕然的注視下,她剎那間噗哧而笑的模樣,卻教他忘了慍怒。
「我的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到錦園去賞花。」
這便是她要討的賞,僅此而已。
那天,他揚唇笑了,欣然答應她的要求。
兩天後,當他在園裡翻土播種時,淳臨來到了錦園,向他緩步盈盈而笑時,不忘叮囑尾隨的青綾和楓依當心別踩著了花兒。
「你先到亭裡待著!」祺申滿手泥污,無法前往迎她進來,只能向她大喊。
「你在做什麼?」淳臨回喊了句,好奇的目光膠著困於叢間的男人。
「我在播種!」
「我能上前看看嗎?」她興致勃勃地問,麗眸閃著亢奮。
「很髒的!你別過來!」他急喊,想止住她驀然加快的步伐。「你在亭子待著,我這就過來!」放下縷犁,他踱到水盆前,洗掉掌中泥垢。
然後,他步向挽香亭,卻看到一張不被預期的焦慮臉容。
「我礙著你了嗎?」蹙著一雙秀眉,淳臨滿臉愧色。「我……我先回去,待你有空,我再過來。」低垂著臉兒,她匆匆起身。
終於鼓起了勇氣踏出臨安居,她懷著期盼前來,卻沒料到會打擾到他。
該滿足了吧……至少看了他幾眼。
「我閒得很。」及時拉住她的腳步,他勾起微笑。「方纔拔草都拔悶了,我正想找個人談談話,你留下陪我可好?」
一句溫言詢問,即時安撫了她繃緊的情緒。
她抬眸望向他,絳唇掀起了恬恬淺笑,無聲點了點頭,她任他溫熱的大掌隔著衣袖,牽她坐下。
「這裡的海棠,都是申哥哥親自栽種的嗎?」她輕問,看他一身布衣韋帶的裝束,若非早已知曉他是這裡的主子,驟然一看,可真像個花匠。
「是的。」
她蹙起了眉心。「那……你不會很辛苦嗎?晨曦未露便得起來早朝,辦完公回來還得打理這麼大的園子,你不累嗎?怎不找人代勞?」清脆若鶯的嗓音,有滿滿的擔憂。
她的一臉關切煥出了他的笑顏。「你知道嗎?假手他人種植得來的花兒,它們不會有『心』。」
「心?」眉間更添疑惑,她不懂他的說法。
「我一直認為花卉是最有靈性的一種植物,它能懂喜怒哀樂,得全心以待才能換來它的芬芳吐艷,若是無心培植,只能換它數日艷色,在此過後,別說花香衰退k就連顏色也黯淡下來,因此我堅持親自照料它們。」
「那到了凋謝的時節,你不就很難過了?」縱使萬般盡心,可花開得再美再艷,終究還是會有枯竭的一天。
「難過?那倒不。」他輕笑,俊容爽朗。「我懂『化作春泥更護花』的道理。」只要花兒曾在他慇勤照料下怒放嬌艷,他已心滿願足。
「我沒想過申哥哥是這麼懂花愛花。」玉容漾出恬笑,她清麗的眸裡有迷濛的崇拜,由衷道:「更想不到你會這麼堅持親手打理園子,你好厲害。」
讚美的言辭教祺申挑起了眉。「你不覺得無聊?」他知道很多人在暗地裡如此議論自己的作為。
「怎麼會?」乍聽他似是貶損己身之言,她不禁睜大了美眸。「雖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但每個人都有自個兒的志趣,那怎能稱之無聊?只要做好正事就行了,而且申哥哥已經做好本分了呀,你是禮部侍郎,身居要職,閒時蒔花有何不妥?」她的語氣不覺摻了絲激動,不平他把全盤心血付諸「無聊」一詞。
對他的崇拜之情向來懸若日月,她不容他妄自菲薄。
略帶倔氣的眼眸依然美麗,而她不以為然的語調,讓他首次領教她有別於一般女子之處。
並非盲目地順應規範,她也有她自個兒的想法。
上揚的俊美嘴角,彰顯出他愉快的心情。「臨兒,英雄所見略同,你所說的和我認為的如出一轍,終日浮沈於功名非我所願,能有些志趣,這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只要盡了本分,便能無愧,當初要不是盡心考取功名,他想阿瑪也不容他如此放肆的。
「那你呢?除了琴棋書畫外,還有別的志趣嗎?」他忽而一問,突來的心思讓他不自覺地想更瞭解她。
「我的志趣?」他也會對她的事感興趣嗎?
「我只知你琴棋書畫皆是第一等。」對她的瞭解僅限於此,而且那全是無意中從旁人口中得知的一些軼聞。
那實在是太過誇獎了……她暗付著,臉上的笑容顯得有絲無力,知道別人是如何將她的才能誇張其辭。
「我的志趣……那是你一定想不到的。」她目光閃爍,朱唇抿著神秘的笑意。
像她這樣溫婉嫻靜的女子,會有什麼令人意想不到的志趣?
他的好奇心被挑起了。「那是什麼?」
「舞蹈。」俐落兩字,告知了她鮮為人知的志趣。
「你會跳舞?」他面露訝異,萬萬想不到一個知書達禮的皇女,居然懂得這種市井之技,甚至是在皇族眼中的低下技藝。
她點點頭。「你可別告訴別人喔。」
「我會守密。」他立刻答應,不禁又問:「打哪兒學來的?」別怪他對此太過好奇,實在想不透深居宮闈的她,究竟如何學得舞技?
「那是額娘教的。」提起額娘,她的笑容更添甜美,憶起從小便看著額娘閒時起舞的曼妙麗姿,她神往不已,因此常賴在額娘芬馥的懷裡,軟聲央求她的教導。
「原來如此。」他也沒想到淑妃懂舞。
「這個也要守密。」她甚為緊張地要求他。她差點忘了額娘的隱諱。
讓他知道是一回事,被別些人知道,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好,我答應你。」看出她避忌的神色,他應允得乾脆,不再探究些什麼。
「申哥哥是什麼時候開始種花的?」她對他蒔花的志趣還是很戚興趣。
他皺眉沈吟,思索道:「大概……是十歲的時候吧,我喜歡上海棠之美,就央阿瑪辟了這塊地來種海棠。」
「除了海棠,你還會種別的花兒嗎?」
他釋出了笑。「我獨鍾海棠。」溫煦的目光透著堅定,他沈穩的嗓音又摻著一抹固執。
對花兒都已這般專一相待,那感情呢?他也是這樣專情獨愛著淳頤嗎?
難以遏抑的聯想襲上心頭,迅速得教她措手不及,她心口倏然窒悶起來。
突然斂起的芙容引起祺申的關注。「在想什麼?」是他瞧錯了嗎?怎麼她眼底……有若隱若顯的苦澀?
挪回游離的視線,她眉心仍凝著淡愁。「我在想……你累積了那麼多年的種植經驗,可有想過把這一切編纂成冊?」抑壓了心坎的愴恍,她勉強恢復笑顏,繼續與他談笑風生。
看她重展歡顏,他不覺釋懷了繃緊的心胸。「沒有這樣的念頭。」
「那十年以來,你可有留下一點關於種植的心得?」
她的殷殷探問讓他羌爾。「是有記錄下一些手簡,可全都是隨手寫下的,凌凌亂亂的沒個章節。」
「嗯……」她眨了眨眼:心中興起一股念頭。「你可曾想過把它整理清楚?」
「有想過,但我還沒得空兒去整理。」
「我幫你整理可好?」她主動請纓。
原來她真打著這主意。
祺申揚唇而笑,早猜到她的心思。
「那會耗你很多時間的。」他伯麻煩到她。
「不會的。」輕搖螓首,她一臉興致勃勃。「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與其待在房裡操女紅,倒不如幫你做些有意義的事。」
她的誠懇教人盛情難卻,況且,他沒必要拒絕她的一番好意。
於是,他點頭了。
「你隨我進軒裡去,我讓你瞧瞧那幾本手簡。」他站起了身,含笑凝睇她於瞬間燦笑的嬌容。
「格格,咱倆就在這兒等您。」貼心的楓依主動開口,為主子爭取與心上人獨處的機會。
淳臨還她們一記會意的微笑。
然後,她迎上了他溫和的目光,與他並肩越過花徑,一同步進隆恰軒。
來到書房,他讓她安坐案前,自己則立在檀櫃前翻尋手簡。
片刻過後,他為她帶來了五本手簡。
「這裡頭有些記錄是重複了的,你可以帶回去慢慢整理,有看不懂的地方儘管問我。」
「好的。」她點首應和,素手翻開了手簡,略略流覽過後,她眼神若有所思。
「申哥哥,我突然想到一個主意。」放下手簡,她望向他。
「你儘管說。」
「我可以在這上頭畫圖嗎?」
「畫圖?」他不解。
「畫海棠。」她揚起了笑,徐徐道出自個兒的計劃。「我也看過一些關於種植的書冊,那通常都是文字的記載,就算有圖,也只是以墨繪簡陋兩筆地畫出花卉的形態,我覺得若能用彩繪的話,那會生動許多,讓整本書冊活起來。」
他挑起了眉,眼底盈溢興味。「你是想文中有畫、畫中有文?」她的想法可真新鮮。
「我還想把它分成四個章回,分別是春、夏、秋、冬,以四季不同的種植方法來描繪海棠,記錄下每個培植的階段,也畫下它們在不同階段的種種形態。」
「若真如你所言地去做,那肯定是一本最詳盡的蒔花養卉之冊。」黑眸揚起了一抹激賞,她別出心裁的主意教他開始期待起整理完竣之日了。
「完成後,你可以找書坊刻印成冊,讓更多愛花者沾恩,那肯定能引起他們的種植興趣。」感受到他喜躍的心情,她唇邊笑意更濃,不禁為他提出更多意見。
「臨兒,你連這個也想到了?」他笑道,心裡是驚喜的,從沒想過能把自己的種植心得付梓。
「公諸同好嘛!」她燦笑如花,聲若銀鈴。
凝視眼前的嬌美笑靨,祺申感到目眩,首次領會到她純淨似水般的柔美。
「申哥哥想什麼時候把它們整理清楚?」睜著一雙美目,她仰臉望向他沈默的臉龐。
回過神來,祺申淡然一哂。「不急,你慢慢整理。」
她明眸一轉。「那……我能隨時過來作畫嗎?我會很安靜的,不作聲,也不打擾你。」嬌脆的嗓音問得小心翼翼。
笑意爬上了他俊逸的嘴角。「還對我說打擾?要你做這些費勁傷神的事,是我打擾到你才對。」
「我是怕你介意嘛……」她小聲嘀咕,朱唇微噘。
他笑出聲,為她這副可愛的小女兒模樣。
「我不介意,你愛何時來都成。」俊眸裡滿是寵溺的笑,但當瞥到案上那幾本手簡,他又不禁攏眉。「這回真的辛苦你了。」那裡頭全是他的匆促筆跡,加上內容又零散不堪,他真怕這差事會苦了她。
「申哥哥也很辛苦呀,得一人打理這片花海,獨力承擔所有雜事。」解讀出他眼底的憂慮,她提醒他也有他的難處。
「我還能為這主意做些什麼?」明白她的貼腹之辭,可他仍覺那太讓她難為了。「你儘管道,好讓我也分擔些事務。」
「你只要專心蒔花便好,讓我能繪出最美麗的海棠,這是我唯一想要你做的事情。」明亮的美眸漾著溫柔,她一心要幫他挑起這個擔子,讓他能無後顧之憂去栽植他最喜愛的海棠。
她的柔情,像一顆春芽,無聲栽進了他的心扉。
然而,他卻渾然不覺,只覺眼前的女子優秀得教人心折。
「好,我會專心栽花。」
生平頭一遭,他不僅為了自己而用心栽花。
今後花季,他也為了她,栽遍滿地海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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