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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11 22:28:17

前言:

不知為何,她一遇上常如毓這男人,總是輸個徹底;
他聰慧成精,總能看穿她的小心思、小謊言也罷,
可惡的是他還俊俏得沒天理,眉如翠羽、眸如寶石,
生得直比她這個姑娘還美還媚,好好好……好汗顏哪!
唉,他俊逸無雙,和他一比,她實在也太平凡無奇,
兩人根本是雲泥之別,他不把她放在心上也是應該;
可說到底,她的心裡還是有點小小的貪念哪,
想他能多瞧她一眼,多對她笑一笑,多靠近她一些,
偶爾忍不住會求天上的爹娘幫忙,是否能迷了他的心竅,
讓這個冷情的男人為她熱了,兩人配成雙啊……


序曲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秋風詞》唐李白

  白雪紛飛,染銀了成片綠竹,緊挨著竹林的茅草屋上覆蓋厚雪,擠壓著老朽屋樑不時發出咿呀怪聲,卻又被屋內不斷傳來的重咳聲掩去。

  「娘,喝茶。」

  年僅九歲的安七巧,小心端著好不容易才生火溫熱的茶水來到床前,一點一滴緩緩餵著已病入膏肓、形容枯槁的娘親。

  「咳、咳——」

  安母猛咳一陣,不安地抓緊女兒凍傷的小手。

  「七巧,娘恐怕真的不行了……」

  懂事的小女娃心一擰,硬忍住淚,逼自己擠出一抹笑。

  「娘,爹說過會在天上等著我們,他會守信的,成仙後,您再也不會咳、不會痛,還能和爹快快樂樂在一塊,您安心去,別害怕。」

  「傻丫頭……」

  沒想到反過來讓女兒安慰,安母更加心疼、不甘。

  「娘不怕死,娘只是沒想到年頭你爹剛走,年尾換我命休,留下你一個人無依無靠,教我如何走得安心……我、我死也無法瞑目呀……」

  「娘不哭、不哭……」

  安七巧就著滿是補丁的衣袖幫娘親拭淚,心裡滿是不捨。

  「娘,您不用擔心,別忘了我從小跟著您在江老爺家做事,洗衣、縫補、生火煮飯,我哪樣不是做得跟那些姊姊們一樣好,我一個人也會活得很好,真的。」

  明明心酸又害怕,可是一想到人家說死不瞑目的人會變成孤魂野鬼,成不了仙、入不了輪迴,安七巧不想讓娘親變成那樣,就算得扯謊,也要讓娘親安心上天,和爹爹相聚。

  「娘,您放心吧!今早您昏迷的時候,我去江老爺那兒借錢,剛巧遇上了來探親的表小姐,她不只借了我十兩,還說要收我做丫鬟。表小姐您也見過的,她是個大好人,我跟在她身邊不怕餓著,您儘管安心。」

  「真的?表小姐真說要收你當丫鬟?」

  「嗯,七巧什麼時候騙過娘?」安七巧牽起娘親的手,唇角笑如彎月。

  安母牽唇淡笑。「好、好,跟在表小姐身邊,至少能賺得寢食安飽,娘也比較放心。」

  江家的確有位人美心慈的表小姐,幾年難得來一趟,沒想到竟幸運地讓女兒遇上,知道女兒有了安身立命的處所,安母心頭的恐慌頓時減輕許多。

  安七巧也看出來了,壓下心虛與愧疚,更努力地勸慰娘親。

  「嗯,我答應娘,一定會好好做事、努力過活,無論遇上什麼事都不哭,要開開心心、快快樂樂過一輩子。」

  早已泫然欲泣的她,硬是逼自己憋住淚、揚起唇,不露出絲毫捨不得。

  「所以,娘您也要答應我,安心地走,和爹爹一起在天上好好過,別再掛念我,等時候到了,再一起來接七巧和你們團聚,好不好?」

  「好、好。」安母噙淚笑睇這懂事又乖巧的女兒。「娘會保佑你平安長大,嫁一位好郎君、生幾個胖娃娃,等你成了老婆婆,再來接你一家團聚。」

  「好。」安七巧笑中泛著瑩瑩淚光。「那七巧想嫁給像爹那樣疼老婆的好相公,娘您可得快些把他帶來我身邊,別讓七巧一個人孤零零。」

  「咳、咳……好、好。」安母疼寵地輕撫女兒承襲自她的柔細烏絲。「娘會在天上睜大眼仔細找,盡早選個體貼的俊小子來陪你、寵你。」

  「好,那就找個天下第一俊的吧!」

  「呵,你這丫頭真是不知羞……」

  安七巧努力逗娘親開心,在東方天際露出魚肚白的同時,安母也含笑瞑目,脫離了折磨她數月之久的病痛之軀。

  「娘……」

  安七巧明白,從今以後,再也沒人會疼她、寵她,她成了無依無靠的小孤女,強忍一夜的淚再也無法抑制地奔流而下。

  「娘……您放心,無論將來多辛苦,七巧都會努力讓自己過得開心,無論遇上什麼事都不哭,勇敢活下去,所以您千萬別再掛心我,安心好走,快去和爹團聚……」

  她忍住淚,勸服自己娘親是要上天和爹重逢,是好事,不能哭,讓娘離不開。

  嗯,再捨不得也得放手、再孤單也得忍著,為了讓娘走得安心、讓爹娘在天上看了不難過,她不能哭,要笑、開心笑……

第1章

  八年後

  夜,漆黑如墨,無星無月。

  萬家燈火早熄,天幕被層層烏雲緊裹,地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詭暗。

  萬籟俱寂間,忽有一名玄袍男子御風疾行,皂靴點地無聲,宛若鬼魅無息,縱有迎風鼓袖之音,也遠不及林間夜風呼嘯。

  比蝶舞更輕盈的身姿,幾次飛躍後穿出密林,來到一處村落,極其熟悉地形地來到一間藥鋪前,須臾,縱身一跳,躍上屋頂。

  常如毓越過前頭藥鋪,來到後面三間圍閉的綠竹屋,毫不遲疑地走向左方那間,拔劍穿入門縫、挑起門閂,輕輕推門而入。

  床上,女子早已熟睡,完全不曉得房內有人入侵。

  常如毓坐在床側,若有所思地凝睇著女子。

  「相思。」他輕喊著妹妹的名字,眸中滿是無盡眷寵。

  明明是嫡親的兄妹,卻如日月,難以相依。

  對家人而言,他自十一歲那年失蹤便音訊全無,無人知曉這些年來他回家不只一趟,只是不曾被察覺。

  妹妹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惡徒用來牽制他的人質,為了保住她性命,這些年他受制於人,被逼習武、聽人使喚。

  不想讓妹妹明白這一切而愧疚,他選擇繼續「失蹤」,不讓她知道任何消息,也安排了人跟在她身邊,幫忙留意家人安危。

  這一生想兄妹相認,除非殺了控制他的「首謀」!

  霎時,細緻如畫的俊容陡現恨意,動念瞬間,殺氣騰騰,可也僅只一瞬,殺氣又化為無形。

  還不到時候。

  他明白,時機未到,為了保住妹妹性命,他得忍,不能妄動。

  「娘……」

  床上人兒夢囈了句,翻過身,繼續沉沉睡著。

  「都幾歲的人了,還踢被?」

  常如毓笑歎一聲,拉被幫她蓋好,旋即轉身離開。

  他來到隔鄰的另一間木屋前。

  「叩叩、叩叩叩、叩。」他在門板上敲了暗號。

  但怪的是,屋主並不像往常那般,幾乎是在敲門聲停止的同時點燃油燈,也沒聽見裡頭傳來每回必聞的細碎快跑。

  他微微皺眉,可不認為那個每回總急著開門,不顧衣斜發亂的丫頭會突然開竅,懂得該打理一下門面再應門。

  那丫頭淺眠,還有優於常人的耳力,遲遲不來開門,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她死了,另一種便是出了事。

  常如毓再敲了一次門,仍無回應,隨即抽出腰間寶劍,正打算斬鎖入內,窗內忽然燃起幽微燈火。

  「抱歉,我睡得比較熟,讓你久等了。」

  門扉終於開啟,安七巧這回難得地沒有睡眼惺忪、披頭散髮,不過她的雙手緊扯披風裹住全身,粉顏浮現異於常色的嬌紅,連笑容都顯得有氣無力,處處透著古怪。

  「睡熟了?」

  常如毓瞥了眼她以手絹斜綁在胸前的髮束,唇角抿了個莫測高深的冷笑。

  就那一眼,安七巧便明白自己的謊言已被戳破。

  唉,總是這樣。

  自己不擅說謊,偏又遇上這個聰慧得快成精的男人,連這麼點小謊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不許嘟嘴。」

  他淡淡一句,她馬上乖乖地將唇抿起。

  「看來不是藏了個男人。」因為她一樣聽話。

  「藏——」安七巧臉上的紅彩頓時增添三分,有些怨懟地回說:「怎麼沒有,不就藏了你?」

  常如毓雙眉微挑,沒說些什麼便進屋,直接往內室走。

  安七巧看呆了,半晌才想起該關門。

  怎麼辦,他怎麼會走進內室?

  打從去年搬來這兒定居,他每回暗訪妹妹總會順道來見她一面,聽她說說這之間發生過哪些事,偶爾留宿,則習慣躺倚廳中竹榻,未曾踏進內室,難道這回他突然鬼迷心竅,自願送上門讓她給「吞」了?

  噯,可惜哪……

  可惜今晚她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光是站穩就已經費盡力氣,更甭提做什麼「好事」了。

  她略帶遺憾地注視著眼前男子。怎麼有人能像他那樣俊得毫無天理?

  眉如翠羽飛揚、眸如寶石湛亮,細緻如畫的輪廓已經美勝嬋娟,連背影都能好看得讓人目酣神醉。

  身形高的他,無論穿什麼衣裳都好看,再瞧那步履,優雅輕盈,相比之下,身為女子的她真是汗顏,因為除非重新投胎,否則自己這輩子再怎麼努力,也及不上他萬分之一的姿儀。

  這男人既俊且媚,眼尾一勾,男女皆醉。

  安七巧怎麼也忘不了,初見常如毓的那一眼,她當真以為遇見了天仙下凡,立刻為之傾倒,怎麼也無法相信這般如花似玉的人兒,竟然會是男兒身。

  可相處之後,認識越深、越明白他的一切,她越是心疼這男人、喜歡這男人,縱使明白彼此天差地別,俊逸舉世無匹的他根本不可能看上自己,她依然傻傻地托付真心。

  不過,她不傷心的,做不成情人,做他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也不錯,即使只能偶爾見上一面,她也知足,只要自己對他有所助益,比成就任何大事業還令她開心。

  不過,是人總有貪念,偶爾她還是忍不住祈求在天上的爹娘幫幫忙,迷了他心竅,讓自己在他眼中成了天仙美女,兩人配成雙——

  沒聽見後頭傳來的腳步聲,常如毓回頭看了一眼。

  「傻笑什麼,還不進來。」

  「喔,來了。」

  她吐吐舌,立刻跟上。

  安七巧緩慢移動腳步,每一步都深刻感覺到背後傳來的陣陣抽痛,身上的熱度好像也越來越高……

  「把披風脫下。」

  常如毓在小桌旁坐下,仰望著她,淡淡吐出一句。

  「嗄?」

  安七巧瞪大兔兒般的雙眸,懷疑自己得了幻聽。

  「把披風脫了。」他重複一遍。「還是要我動手?」

  「呃……我裡頭只穿褻衣。」她拉得更緊。

  「那又如何?」

  他斜眸橫睨她一眼,清朗溫潤的嗓音飄來。

  「你一絲不掛我也看過。」

  安七巧全身血液霎時直衝腦頂,臉蛋紅透。

  「那、那時我還小。」如今她可是個大姑娘了。

  常如毓的目光毫不客氣地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一遍,最後落在她胸前。

  「現在看來也沒多少長進。」

  「我指的是年紀,不是胸!」

  安七巧嚷完才驚覺自己脫口說出多大膽的話,困窘得真想咬掉舌頭。

  常如毓唇角勾起一抹淺笑。「看來,連腦袋都沒啥長進。」

  她不服氣地嘟起唇,忽然想起他不喜歡自己嘟唇,連忙將唇抿回,可心又不甘,微惱地咬了咬唇,這百變神情全落入他深邃眼底。

  「還不脫?」他站起身。「難不成真要我親自動手?」

  「為什麼一進門就要我脫衣?」安七巧狐疑地瞅著他。「難不成你被人下了春藥,所以飢不擇食?」

  她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若非中毒,他哪可能對她起了興趣。

  可是……看他的模樣又實在不像是慾火焚身……

  一陣突來的暈眩,讓安七巧心中的嘀咕戛然而止。

  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常如毓倏地奔至,及時接住她突然癱軟的身子。

  「痛!」

  常如毓有力的臂膀托住她,不小心觸及她背上的傷口,安七巧痛得倒抽一口氣。

  「你受傷了?」

  雖然僅只須臾,常如毓已發現她體溫灼熱,加上她吃痛的表情,完全證實他早先的猜測。

  「受傷?哪有?」安七巧勉強擠出笑容。「是有扭了腰,不過不礙——哇!」

  她慘叫一聲,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毫不憐香惜玉地探向她後背,害她差點沒痛昏過去。

  「你的『腰』還挺高的。」

  他意有所指地嘲諷,原就清冷的神色看來更加寒峻。

  「我……」

  「還不脫了披風,上床躺好,讓我看看你的傷處。」

  知道瞞不過,也實在痛得受不了,安七巧只得狼狽地聽話上床趴好,再忍著羞臊脫下遮身披風。

  常如毓坐上床沿,瞧見她褻衣上的斑斑血跡,黑眸瞬間瞇起。

  「嘶」地一聲,常如毓將褻衣撕成兩半,一見她背上傷口,眸色更加深沉。

  看來是傷口發炎引起了高熱不退,難怪她臉色紅似火。

  見她背上數道爪痕,道道皮翻肉綻,卻只胡亂塗抹了些草藥泥,連包紮都省去,現下傷口發炎化膿,難怪她疼得難受。

  「怎麼回事?」常如毓不悅蹙眉。「莫非你吃飽太閒,跑去和老虎爭山大王的位置?」

  他一眼便瞧出那是虎爪所傷。

  「呵。」她忍痛輕笑一聲,自我調侃說:「那我算是山大王嘍!因為我還真打贏了那頭白額虎——」

  「小兔!」

  安七巧渾身一顫。

  不是因為他的聲量多大,也不是畏懼他動怒,而是他已許久未曾這麼喚她。

  小兔,是他為她取的小名,她還依稀記得當年他第一次如此輕喚她時,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笑容……

  當時,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管他是男是女、是正是邪,她就像逃不出如來佛掌中的孫悟空,注定兜著他轉上一輩子,再也離不開。

  「相思上山採藥,我暗中跟隨保護,發現有一隻虎想撲向她,就現身引虎離開。」她乖乖道來受傷經過。「本來,以我的輕功足堪應付,可是為了避開獵戶的陷阱,不小心扭傷腳,才讓那頭虎有機可乘,抓了我一把。」

  她忍著痛,回眸笑睇他。「不過你放心,相思毫髮無傷,那頭虎也被我用大石擊斃,總算守住我幫你照顧妹妹的承諾。」

  常如毓沒說話,起身到外頭取來一盆水和布巾,先清潔傷口,再撒上止血生肌的金創藥。

  「坐起來,把褻衣脫下。」

  雖然不知道他想做些什麼,安七巧依然照做,扯來薄被遮遮掩掩地脫下已成兩片破布的褻衣。

  「將雙手平舉。」

  「……」

  手一舉,上半身可就裸裎在他面前了。

  安七巧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忍著羞,硬著頭皮照做。

  反正依他的性子,自己若不動,他也會硬來,倘若他真這麼「飢不擇食」,她也心甘情願捨命陪君子。

  不過須臾之後,她馬上明白一切全是自己想太多。

  常如毓始終坐在她身後,沒有任何令人臉紅心跳的曖昧舉止,就只是利落地以乾淨布條,一圈又一圈將傷處包紮妥當。

  安七巧至此終於明白,從頭到尾是自己胡思亂想,人家根本沒半點餓虎撲羊的念頭。

  她鬆了口氣,可是下一刻,失落、惆悵又充塞胸口。

  不知該怨他太君子、還是自己太小人?孤男寡女相處一室,女的還半裸,結果什麼香艷刺激的「好事」也沒發生,難道他真沒把她當女人看待?她當真毫無半點誘惑男人的魅力?

  唉,這個推斷比背上的傷口還讓她痛上三分。

  「張嘴。」

  包紮好傷口,常如毓倒了杯茶來到她面前。

  安七巧嘴一張,他便丟了褐色和紅色藥丸進她口中,讓她和水吞下,再將一隻墨綠藥瓶擱在床頭。

  「瓶裡的藥照三餐吃。」他從懷中取出一管吹箭。「箭上塗了見血封喉的毒藥,下次遇上敵不過的對象就用這個。」

  「謝謝。」

  安七巧開心收下。只要是他送的,就算是殺人武器她也視若珍寶。

  「可惜相思心腸軟,絕不肯用毒,否則給她一管防身就更安全了。」

  常如毓凝眸注視著她把玩吹箭,淡問:「你敢與虎相搏,難道不怕死?」

  「怕。」

  她不否認自己也會貪生怕死,只是比起性命,她有更在乎的。

  「但是我更怕相思被虎吃了,那麼你為了保住家人,自小受制於人的苦不就變得毫無價值?況且她若有個萬一,你肯定痛不欲生,一想到這兒,我便不能讓相思出事。」

  「你以為你是誰?」他嗓音沁冷地哼了聲。「我的事與你無關。」

  又來了!

  她很習慣地點頭應和。接下來他肯定要說——

  「是你自願來照顧相思,就算賠上一條命,我也不在乎,你對我而言只不過是個——」

  「無關緊要之人。」瞧,她都會背了。

  常如毓冷瞇起眸,望著她和煦宛如春風的笑顏,說有多礙眼就有多礙眼,讓他寒冽如冰的心房竄起一小簇火氣。

  「總之,命是你自己的,我從未要求你為相思捨命,輕忽送命是你咎由自取,休想讓我覺得有愧於心。」

  「我知道,就算哪天我真的為了保護相思而賠上一條命,也是心甘情願,你不用傷心,也不必放在心上。」

  雖然胸前已纏滿佈條,安七巧還是扯來薄被遮掩自己,芙頰飛紅,柔聲低語,完全沒被他的冷淡擊潰芳心。

  「不必你說我也不會傷心。」常如毓語氣冷硬無情。

  「真是那樣,我就放心了。」安七巧勾起一抹甜美笑容。「因為在這世上,我最捨不得你傷心。」

  常如毓抿起唇,眸心閃掠過一絲令人費解的光芒,但僅只一瞬,又恢復了幽沈眸色,轉變之快讓安七巧根本無從察覺。

  「對了,我有東西要送你。」她從床的另一側取來折迭整齊的男子衣物。「這是我為你縫製的衣裳,選了你最喜歡的靛藍,繡了最襯你的雲紋,只可惜鞋還沒納好,等你下回來了再給。」

  常如毓沒說話,便將衣物掛上臂彎。

  「我走了。」

  「等等。」她著急地拉住他的手。「可不可以陪我一夜,留到明早讓我做頓飯一起吃——」

  常如毓沒答話,只是將目光冷冷地落在被她緊握的右手。

  「知道了,我鬆手就是。」她捨不得地放開他的溫暖大掌,苦澀笑道:「你這個人真是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以後遇上了喜歡的女人,絕對不能在她受傷的時候棄她而去,否則把人家氣得移情別戀,你可就欲哭無淚了!」

  雖然只是假設,可是想到總有一天他會遇上三生注定的情人,安七巧心頭的苦澀勝過背上傳來的痛楚千百倍。

  即便如此,她依然期盼那名女子能早早出現,達成自己無法為如毓做到的事——讓他開心、讓他幸福、讓他轟轟烈烈愛上一回,不枉此生。

  無法和他兩情相悅,她不怨,也不強求,只希望他快樂,期盼能再見到他打從內心開懷大笑一次。

  那麼,她也心滿意足了。

  「夜深了,趕路要小心。」安七巧強打起精神,以燦然笑容為他送行。「不送了。」

  常如毓微頷首,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目送他離去、聽見門開了又關的聲音,想到再見不知何時,安七巧頹然跌坐木床,笑容仍掛在臉上,眼中卻悄悄泛起淚光。

  「七巧,不能哭,你答應過娘,無論遇上什麼事都不哭,要開開心心、快快樂樂過一輩子……」

  她揉揉眼,勸著自己。

  「至少他幫我包紮了傷口,還留了藥和防身武器,顯然對我多少還是關心的,我該知足才對,有什麼好難過?」

  她自問自答,才拍拍臉頰要自己振作精神,睡意反而驟然襲來,一下子連打了好幾個呵欠。

  「怎麼忽然好想睡……」

  她趴回床上,也不管油燈尚未弄熄,就這麼合上眼簾,側首睡去。須臾,室內便傳來她熟睡的輕緩呼息。

  約莫一刻後,屋外悄悄落下了今年第一場雪,細如飛絮,漫天揮灑一片銀白。

  驀地,大門重啟,夜風捲著飛雪無聲入襲,去而復返的修長身影隨之翩然入室,緩步走向床上沉睡的人兒,靜默凝視許久,而後俯首,吻上她的嫣紅唇瓣……

第2章

  八年前

  「那孩子也未免太不孝了!她娘過世,竟然連滴淚都沒掉,還笑得出來?」

  「守靈的時候我還聽見她哼歌呢,我看那孩子大概是遭受太大打擊,瘋了吧?」

  「先說好,我幫忙湊錢買口薄棺,已經是仁至義盡,可沒閒錢再養個只會傻笑的瘋娃娃。」

  「我也是,我家那口子絕不會准我多帶個吃白飯的回去。」

  「別看我,我也不成,我自個兒都有三個奶娃娃嗷嗷待哺了。」

  「今年莊稼欠收,誰有餘力多養口人?」

  「是啊,連錢大戶都嫌這孩子年幼,不肯看在她娘的分上買她為奴了!看來只能靠我們這些左鄰右舍輪流賞她口飯吃,等她年紀大些,再賣給大戶人家為婢,多少拿回一些米糧錢——」

  「全給我住口!」

  白寡婦實在聽不下去了,怒目瞪視著圍在一旁說個沒完的三姑六婆。

  「安大姊剛入土,你們就在墳前討論著要將七巧賣為奴,不怕她死不瞑目,把你們一個個抓下地府和她作伴?!」

  「啊,你幹麼說得那麼嚇人!」

  「是啊,我們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省省吧!」白寡婦往自個兒胸口一拍,豪爽說道:「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孩子餓著!七巧由我照顧,不用你們費心,沒事快滾,省得連我這個活人都被你們給氣死!」

  白寡婦的潑辣性子一發作,莊裡還沒人吵得過她,反正燙手山芋有人接就好,三姑六婆們一下子就鳥獸散,新塚旁頓時只剩下她和安七巧。

  「七巧,想哭就哭吧!」她蹲下身,拍拍小女娃肩頭,愛憐地說:「別憋著,傷身又傷心哪!」

  「為什麼要哭?」安七巧凝視著墓碑,淺笑道:「娘是和爹一起到天上做神仙去了,這是好事,為什麼要哭?而且爹過世的時候我哭得很傷心,那時候娘就說過,活著的人太傷心,會讓死去的人捨不得、離不開,害他們變為鬼,成不了仙,我想讓我娘當神仙,所以我不哭,我要開開心心的,讓娘安心升天,和爹團圓。」

  「……嗚……哇……」

  驚天動地的哭聲嚇了安七巧一大跳,剛轉身,她就被白寡婦抱個滿懷。

  「嗚……乖孩子、真是乖孩子!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然就如此善良懂事……」白寡婦打從心底疼惜這個孩子。「會的,你爹娘一定會在西方極樂世界團聚,保佑你平安長大,嗚……白姨一定會好好照顧你,一定會……」

  「白姨,我——快沒氣了!」

  安七巧被悶在她雄偉雙峰前,好不容易才悶聲擠出一句話。

  「唉唷,我這個人就是粗心大意!」白寡婦連忙放開她,不好意思地抹淚。「好了、好了,該吃中飯了,跟白姨回家吧!」

  「謝謝白姨,我還不餓。」安七巧不捨地望著墓塚。「我想在這裡多陪我娘一會兒。」

  「好吧。」白寡婦也不逼她。「可也別待太晚,記得在太陽下山前回來,知道嗎?」

  「嗯。」她乖巧應允,目送白寡婦離去。

  「娘,您現在一定知道表小姐根本沒要收我當丫鬟,七巧騙了您,您生氣嗎?」她在墳前不安地合掌膜拜,誠心說:「對不起,我只是希望您走得安心,請您原諒女兒。」

  道完歉,她忽又彎唇一笑。

  「其實我知道,娘您已經不怪我,因為您一向最疼七巧了,所以您在天上保佑,找來白姨照顧我,對不對?娘,您已經成了仙,正和爹一塊看著我,對嗎?」

  「呵呵呵,什麼天啊地、神呀鬼的,只有蠢人才信!」

  「誰?!」

  安七巧左看右看,這裡除了她以外根本沒有旁人,可是白晝裡哪來的鬼?

  「我呀?我是看不慣你那張笑臉,決定推你入地獄的夜叉!」

  聽不出男女的尖銳笑語方歇,一個穿著斑斕綵衣,外貌看來明明是男人,偏又抹著胭脂的高個兒從樹梢落下。

  「救——」

  九歲的安七巧嚇得只想逃命,但才扯嗓求救,就被他快一步點了啞穴,連身子都被定住。

  「呵呵呵,小娃兒,知不知道你的笑容對我來說有多礙眼?讓人巴不得撕爛你這張小臉!」

  安七巧嚇得顫抖,倒抽了一口氣,猜他肯定是山裡吃人的妖精,自己是活不成了,害怕得眼淚都快奪眶而出。

  但,活不成?

  那她不就能立刻和爹娘團聚?

  一思及此,安七巧忽然不怕了。

  她用眼尾餘光瞥了眼娘親的墳,想起娘親溫柔慈祥的笑,唇角不禁微微揚起……

  喜怒無常、殺人不眨眼,人稱「八指邪剎」的吳辛,原本已經打算一掌擊碎這小女娃,但她沒露出驚恐,在他的面前閉眼淺笑,一副死也幸福快樂的模樣,讓他頓時改了讓她慘死在親人墳前的念頭,偏不想讓她稱心如意。

  「呵呵呵……你不怕死,那就活著受罪吧!」

  吳辛單臂抱起她,眨眼間便消失在山野林間。

  蹲在山間溪澗旁,安七巧瞪視著水面映照出的「豬頭臉」,左看右看,再轉頭往後看看,確定沒旁人在場,最後才不得不歎口氣,相信那張醜臉真是自己。

  自從被那怪老頭抓來這杳無人煙的山間,每天撿拾柴火、挑水煮飯、洗衣、打掃,她幾乎是一個人當十個人用,沒有一天不是累得一爬上床就呼呼大睡,到底被帶來多久,她已經記不得了。

  做白工她不計較,能保住小命就好,從早到晚還有一位會抽她籐條的啞婆婆盯著她做事也無所謂,總好過獨自生活的恐怖。

  可是怪老頭心血來潮便拿她「玩」,這才可怕!

  不是綁條繩把她吊到懸崖下,讓她去採他要的毒草,就是拿她試毒,看她痛得死去活來才笑呵呵地給她解藥,不然便是將她綁在樹上當標靶練射,花樣百出,還在她雙腿繫上沉重的鐵球,讓她想逃也難。

  今早更狠,就為了他想採蜂刺,竟設計讓她被蜂叮得滿臉包,又痛又癢,還腫得像豬頭,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她噘著厚唇,無語望蒼天。難不成是爹娘在天上重逢太高興了,一時忘了保佑她,才讓她被怪老頭抓來?

  「爹、娘,你們要快快想起七巧,帶七巧離開這兒——唉喲!」

  安七巧冷不防地被人一腳踢進溪澗裡,還好溪水不深,沒讓腳上還綁著鐵球的她淹死,只成了濕淋淋的落水狗。

  「呵,想離開?除非你有那個能耐殺了我。」吳辛單手將她拎回岸上。「不是早告訴你,這世上沒什麼鬼神,別在那兒癡心妄想,還不快給我滾回廚房裡做事!」

  「是。」

  她年紀雖小,也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

  「等等。」吳辛喊住她。「從今天開始,沒我的允許,不准進東邊的桃花林,否則小心你的腦袋!」

  「是。」

  安七巧冷得打了個哆嗦,還是咬牙忍住方才背後被踹一腳的痛楚,挑起擱在一旁的水桶立刻離開。

  回到廚房,等著她的是一籮筐待削的地瓜,得開始準備晚餐要吃的地瓜飯。

  山上除了怪老頭、啞婆和她,肯定還有其他人。

  雖然她一個也沒見過,但她就是知道還有其他人。

  因為每天準備的飯菜多得至少夠七、八人吃,夜晚偶爾還會傳來令人毛骨聳然的淒厲哀號,還有怪老頭把她抓來的頭一天,就當她的面兇惡警告過,不准她靠近主屋一步、不准她跟任何人說話,否則——

  殺、無、赦!

  所以,她猜想怪老頭不只抓了她一個人使喚,比起那些在主屋隨身伺候他的可憐人,她因為自小跟著做廚娘的母親練就一身廚藝,恰巧合了怪人的胃,才被分配在廚房工作,跟著啞婆住僕人房,算起來還是幸運。

  嗯,這麼一想,爹娘好像還是有暗地裡保佑她嘛!

  安七巧心情好過了些,手上也加快動作,讓啞婆沒得挑釁,少挨了幾鞭,心想著今天少挨打也是爹娘暗地保佑,感覺更開心一些,對臉上的醜模樣也不在意了。

  「婆婆,我事情全做完了,可不可以到外頭走走,晚一點再回房睡?」

  吃過晚飯,幫忙把碗盤洗好後,她小心翼翼地詢問,等到啞婆點頭應允,才敢離開廚房。

  「哇∼∼今天月兒又大又圓——哈啾!」

  她揉揉鼻,坐在大石上仰望明月,感覺黃澄澄的圓月就像娘親的笑臉,讓人越看越覺得心窩暖呼呼的。

  「娘、爹,七巧今天也很努力,你們在天上有沒有看到?」她對著月兒小聲嚷嚷,怕那怪老頭又聞聲冒出。

  「好,今天七巧要往東北走,請你們保佑我能找到逃出去的路。」

  她對著明月合掌膜拜,然後跳下大石,出發尋找逃生之路。

  只要是像今天這樣提早完成所有工作的空檔,她就會偷偷查探有沒有下山的路。

  只是至今她走過的每條路,盡頭不是斷崖,就是築了兩人高的石牆,讓她開始懷疑除了像那個怪老頭用飛的,否則她這輩子恐怕都離不開這裡。可即使如此,她還是不想死心,相信爹娘一定會幫她指出一條活路。

  安七巧抱持著這樣的信念,拚命往前走,完全沒留意到自己走進了桃花林。

  驀地,她似乎隱約聽見了有人撥琴唱曲,害怕的她先是停步,豎耳確認不是怪老頭的聲音,這才好奇地慢慢接近。

  「琅然,清圓,誰彈,響空山。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風露娟娟,人未眠……」

  琴音鏗然、歌聲清婉,安七巧覺得自己彷彿聽見了天仙吟唱。

  輕閉上眼,彷彿真能隨著悠揚樂曲來到一處宛如仙境的世外桃源,沒有怪老頭、沒有啞婆,只有爹娘陪著她在山間戲水、在雲間遨遊,還有七彩鳥兒圍繞著他們一家三口啼唱。

  她像是被勾了魂,不由自主地循聲而去,走到桃花林的盡頭,有些失望地發現眼前竟是一片筆直山壁,又是死路。

  可是定神一看,山壁竟然有個石洞,歌聲似乎就是從裡頭傳來的。

  「爹、娘,我該不該進去看看?唱歌那麼好聽的姊姊,應該不是壞人吧?」

  她望著天,再看看透出微弱光芒的洞口,喃喃自語了老半天,這才鼓起勇氣走進山洞。

  想不到,洞裡別有洞天,石洞十分寬廣,比廚房還大上一倍,石桌、石椅、石床也一應俱全。

  不知從哪裡透進來的月光,加上壁上懸掛的油燈,洞內光明如晝,沒她想像的幽暗恐怕,可是空無一人。

  她環顧週遭,這才發現右手邊還有條通道,聲音似乎就是從裡頭傳來的。

  她大著膽進入通道,想不到才走了七步就出了洞,這一瞬,她瞧見了彈琴吟唱的月下美人。

  她呆了。

  大家都說白姨是村裡第一美人,可是和眼前的美人姊姊比起來,簡直就像拿大毛蟲和粉蝶兒並論,差得遠了。

  穿著湖綠衣裳的主從席地而坐,膝上擱了把七絃琴,未有任何綁束的烏黑長髮隨著夜風舞動如柳,飄逸如化外天仙。

  標緻的瓜子臉細嫩白皙,眉如新月,唇似紅菱,仰望天際的墨瞳更是晶亮如星,連撥型琴弦的纖纖十指都嫩如春蔥,月光灑落在她身上,越看越像是仙女下凡——

  「你是誰?」

  一曲唱罷,常如毓目光由明月移回琴面,發現呆杵在洞口的小女娃。

  應該是女的吧?

  他也不敢確定。

  唉,畢竟自己雖然年僅十二,卻是貨真價實、頂天立地的男兒漢,還不是被吳辛那個怪人強逼穿上這身男不男、女不女的衣裳。

  何況,眼前的小娃兒一張臉腫得慘不忍睹,釋迦牟尼佛的頭頂都沒她那麼多腫包,別說是分辨男女,沒把她當成妖就不錯了。

  「七巧,我叫安七巧。」

  忘了已經多久沒人和自己說過話,安七巧立刻開心地報上姓名,目不轉瞬地望著天仙姊姊,只怕一眨眼人就不見了。

  「我叫常如毓。」他淺笑回應,視線不期然地觸及七巧腳上的鐵球。「你也是被吳辛抓來的?」

  「吳辛是誰?」她歪著小臉想了想。「我是被一個明明是老頭子,卻穿花花綠綠的女人衣裳,還梳髻、抹胭脂的怪人抓來的。」

  「那個人就叫做吳辛。」常如毓眉一蹙。「原來被抓來做人質的,不只我一個。」

  「『人質』是什麼?」

  「就是以你的性命做威脅,好逼迫你爹或你娘去做任何事。」

  想起因自己而受制於人的父親,常如毓愧疚又心疼。

  「可是我的爹娘已經到天上做神仙去了。」安七巧指著夜空,一臉狐疑。「難道怪老頭見得著神仙,還能跟他們說話?」

  常如毓搖搖頭。「我想他還沒那個能耐。只是……既然不能拿你威脅任何人,他又為何要抓個才六、七歲,一點用處也沒有的孩子?」

  六、七歲的孩子?

  安七巧眨著一雙大眼,左看右看、前看後看,確定這裡除了他們再無旁人,聚然扁嘴。

  「我已經快十歲了。」

  她強烈抗議,伸出十指開始數起自己會做的事。

  「而且我很有用處,我會撿拾柴火、挑水煮飯、洗衣、打掃、縫補衣——」

  「抱歉。」

  話語方落,常如毓已來到她面前,溫柔撫順她亂如雜草的髮絲。宛如月光般溫柔的目光和撫觸,讓安七巧心弦輕顫,只能傻傻望著,動也不能動。

  「我知道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常如毓試著想扳開她腳上的鐵煉,可惜徒勞無功,他握起她瘦如枯枝、滿佈粗繭的小手,輕輕包覆於自己雙掌之中,憐憫地凝視著這可憐的小女娃。

  「七巧,雖然辛苦,但是你要忍耐,千萬別觸怒那個武功高強的怪老頭。」

  看著她,常如毓不禁想起已經一年未見的妹妹,對這孤苦伶仃的小女娃憐惜更深。

  「嗯。」

  安七巧早被美若仙子的溫柔「姊姊」迷得神魂顛倒,管「她」溫言婉語說什麼,她都點頭如搗蒜,只要「姊姊」別飛回天上,又留她孤孤單單一個人就好。

  「記住,一切保命為上,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有逃出生天的可能,知道嗎?」

  「嗯。」

  「乖。」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閃動堅定光芒。「耐心等待,我不會永遠受制於人,到時候,我一定會帶著你一起離開這裡。」

  「真的?」她好開心,崇拜地仰望。「離開之後,七巧能繼續跟在你身邊嗎?」

  「嗯。」常如毓允諾,相信爹娘不會介意他帶回一位純真可愛的小妹妹。

  「太好了!」安七巧高興地撲上前。「如毓姊姊,七巧一定會等你帶我一起離開,然後永遠、永遠不分開!」

  七巧緊緊抱住「她」,「她」的溫柔體貼讓她想起了娘親,她為自己今後能有個天仙似的「姊姊」作伴而開心不已。

  姊姊?

  常如毓聞言一怔,這才明白七巧將自己誤認為女兒身。

  這也難怪,以前他穿男裝時不止一次被誤認為女裝,何況此刻他穿著著如此不倫不類。

  他苦笑一歎,正想向她解釋。忽然想起她方才對吳辛男扮女裝的嫌惡批評,萬一被誤會自己也是這般怪人,反倒嚇著她就不好了。

  還是暫且不提,有機會離開這兒再向她解釋清楚。

  「對了,你這臉是被蜂螫的吧?」他靠近才發現她臉上的腫包並非天生。

  「啊!」

  安七巧突然跳開,羞窘地以手遮臉。

  「我忘了自己現在很醜,是不是嚇著姊姊了?」

  「沒有。」

  常如毓拉下她根本遮不住全臉的小手,隨手取了根樹枝,在沙地上勾勒出一種葉形如心,花如串鈴的植物圖樣。

  「啊,這花我看過!」安七巧好佩服他畫得唯妙唯肖。「我每天去挑水的地方,都開了幾株這樣的花喔!」

  他微笑頷首。「沒錯,這叫紅鈴草,常長在山澗溪畔,你明天記得摘下它的葉片,用石頭搗馬泥敷在臉上,就能消腫止癢,最遲三天,就能還你本來面貌。」

  「真的?所以我不會一輩子都是這副醜模樣?」

  「當然不會,我外公是京城名醫,我自小熟讀醫書,這點小小蜂毒還難不倒我。」常如毓眉宇間滿是自信神采。

  「姊姊,你好厲害喔!」

  安七巧簡直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目光滿是崇拜。

  常如毓被誇得有些羞赧,耳根微微泛紅。

  「不過你得牢記,吳辛那個人心狠手辣又多疑,不能讓他知道我們見過面,無論誰問起你的傷為何時恢復如此神速,一律要說你以前見過村裡人這麼治療,知道嗎?」

  「知道了。」提起那個怪老頭,她便有些膽顫。「姊姊,我這臉就是他為了取蜂針,故意塗上蜜讓蜂刺的,他會不會也那麼對你?」

  「不知道。」他也捉摸不住那怪人的脾性。「今天之前,我被關在一處不知名的樓閣,被人逼著天天習舞弄樂,今天才被帶來這桃花林,不知會待多久,也不曉得他要我做些什麼。」

  「桃花林?!」安七巧想起來了。「這裡是桃花林?糟了,怪老頭今天才警告過,要是我走進桃花林,他就要殺了我。」

  「趁他還沒發現,你快走!」他也擔心她的安危。

  「好。」

  安七巧走沒兩步又轉過身,小臉堆滿愁苦。

  「可是不進桃花林,我要怎麼再跟你見面。」

  常如毓想見她,又不希望她冒險,一時間也沒有主意。

  「有了!」她倒是想起一件事。「我知道那老頭有個怪癖,他每五天才沐浴一次,每次都得耗上一個時辰,我就趁那時候來找你。」

  「嗯,這是個好主意。」

  「那就這麼說定了!」她屈指算了算。「他才洗過兩天,所以三天後我再來找你。」

  「嗯,快走吧!」

  常如毓一直送她到桃花林出口,兩人才依依不捨地揮手道別,沒察覺樹梢上正有個人虎視眈眈。

  吳辛勾唇邪笑,冷眼旁觀一見如故的他們,一雙狡詐的眸閃動著噬血冷芒,開始在心底盤算起狠毒計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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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11 22:30:03

第3章

  春去春又來,一眨眼,常如毓和安七巧已結識近兩年了。

  為了保住性命,兩人對吳辛唯命是從,安七巧小心翼翼地做好他交代的每份工作,忍耐著他三不五時的惡整與折磨,總算還留著一條小命。

  常如毓則意外獲得他親自教授武功,卻也得承受他三天兩頭來無來由的責打,害得為他彈琴助眠。不過他忍著,只想有一天能青出於藍,打敗吳辛,帶著七巧一起離開這人間煉獄——

  「姊姊,我好想你喔!」

  七巧把常如毓當成了親姊姊,每回見面,總是熱情地撲上前。

  「才五天沒見,有什麼好想的。」他笑著揉揉她的發頂。

  胸口未癒的鞭痕被她這一撲是痛徹心扉,可常如毓仍一如以往,忍著痛強展歡顏,不讓她瞧出半點異樣。

  「姊姊,你好像又更高、更漂亮了。」她退開一步,手比了比兩人之間的身高差異。「兩年前我到姊姊眉頭高,現在卻只及肩頭,難不成是怪老頭的毒藥吃太多,害我長不高了?」

  瞧她一臉緊張,常如毓連忙安慰她。「沒那回事,你也有長高,只是我天天練武,個子長得比你快。我探過你的脈,沒事的。」

  「那,我的心臟的位置跟別人不同,有沒有關係?」

  上次怪老頭下山沒回來,啞婆又染上風寒臥床休息,他們頭一回能在大白晝出桃花林,她邊帶他去玩水,結果自己一時太開心大意,竟然溺水。

  還好姊姊救了她,也是在這時,姊姊發現她的心和一般人的位置不一樣,讓她這幾天一有空就忍不住好氣地摸摸自己胸口,想看看還有沒有哪裡古怪?

  「瞧你健健康康的,還能活蹦亂跳,當然沒關係。」他看了眼繫在她腳上的鐵球。「我教你的內功心法和輕功口訣,有沒有天天練習?」

  她用力點頭,眸中閃動興奮的光彩。

  「有,一有空我就練,真像姊姊說的,鐵球好像變輕了,走起路來輕鬆許多,好神奇!」

  「很好,不過切記,在其它人面前仍舊要維持腳步沉重的模樣,決不能讓那個怪老頭發現半點不對勁。」

  「嗯。」她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又東西要送你,是一隻好可愛的小兔——」

  安七巧笑嘻嘻地將手中麻繩往前一拉,才發現繩圈裡空蕩蕩,好不容易套住的白兔不曉得何時掙脫了。

  「我、我好不容易才抓住那隻小兔的……」

  她緊揪著繩,委屈地紅了眼眶,擔心姊姊以為自己欺騙,急著解釋。

  「我一直覺得姊姊就像嫦娥仙子——就是我娘說過的,那位住在月宮裡,很美麗、很溫柔的仙女姊姊!娘還說,嫦娥仙子身旁總有一隻雪白的可愛小兔作伴,所以我也想找只白兔陪在姊姊身邊,讓姊姊不寂寞。」

  她頓了頓,好不甘心地跺腳。「白兔很難找的,我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發現一隻,結果——」

  想著瘦弱的她如何托著兩粒鐵球與白兔追逐,常如毓心疼如此傻氣的她,又為她的體貼心意感動。

  「傻丫頭,以後不必抓了,因為我身邊已有了白兔。」

  「咦?」安七巧瞪大眼,「哪裡?我怎麼從沒見過?」

  「你見過的。」他愛憐地以指腹輕輕抹去她臉上髒污。「你,就是我最重要的小兔。」

  安七巧一陣心弦顫動。

  身處在山嵐迷濛的桃花林中,如玉姊姊已經像極了騰雲駕霧的仙子,再那麼彎唇一笑,更是美得讓人目眩神迷,還靠她那麼近,輕輕摸著她的臉,說她是最重要的小兔——

  呵,最重要的……

  常如毓微偏著俊顏,笑睇她癡傻的模樣。

  「仔細看,你的眼睛圓潤可愛,還真像只小兔。」他笑著捏了捏她紅嫩面頰,親暱說道:「決定了,以後我就叫你小兔,專屬於我的小小月兔。」

  「小兔?」

  「嗯,小兔。」

  安七巧臉蛋紅熱,打從心裡覺得由姊姊口中說出這名字,不知為何特別好聽,比喊她七巧聽起來更順耳。

  常如毓溫柔牽起她的雙手。「就像月兔伴隨嫦娥,我希望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會永遠陪在我身邊,好嗎?」

  「好。」她不假思索,發自內心願意。「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離開你,我們要一起逃、一起生活,永遠不分開!打勾勾。」

  兩人指勾著指,展顏歡笑。

  「呵呵呵……笑吧!你們兩個也只能笑到今天了。」

  忽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銳笑聲在山谷迴響,臉色驟變的兩人還來不及尋找,吳辛已如鬼魅般現身。

  「有什麼事衝著我來,不准傷害她!」常如毓立刻護於安七巧身前。

  「還真是令人感動哪!」吳辛笑開一張血盆大口,看來格外恐怖。「放心,我不會傷害她,我只是來告訴你,你爹死了。」

  爹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

  常如毓驚駭地搖頭,無法相信他帶來的消息。

  「你騙人!」

  對,一定是這樣!

  「我爹身強體壯、武功高強,怎可能猝然逝世?不准你詛咒他!」

  盛怒之下的他出掌如風,可惜兩年的功夫底子還不夠讓他青出於藍,常如毓不只撲了個空,反被吳辛一掌擊中胸前未癒的鞭傷,原本就皮開肉綻的傷立刻迸裂,鮮血緩緩滲出他雪白的衣衫。

  「姊姊!」

  鮮紅血色讓驚恐的安七巧痛徹心扉,立即飛奔到常如毓身旁,展開雙臂,以自己瘦弱身軀擋在他和吳辛之間。

  「姊姊快逃,我幫你擋住他!」

  「啪、啪、啪。」

  吳辛大聲鼓掌,笑容無辜,反而讓他們竄起一陣惡寒。

  「好一對兩小無猜、情深意重。」吳辛雙手一攤,「逃吧!我保證不阻攔,至於你爹的遺體,做兒子的既然不管,就丟山上喂狼!」

  他嗟歎一聲,像是十分遺憾。

  「本來你天資聰穎、扮相宜男宜女,又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稍加訓練,將來可用之處勝過你爹百倍,可惜你並無『子承父業』的打算,我也不好強人所難。」

  常如毓忍著胸口劇痛,將安七巧拉至自己身後,防備地冷覷吳辛的一舉一動,不相信沒天良的他會突然立地成佛。

  果然,吳辛笑著露出森冷白牙,繼續說:「所以,我好人做到底,別讓你步上你爹受制於人的後步,你的其他親人,我會親手為他們——送葬!」

  「不准你傷害他們!」

  常如毓總是溫柔忍讓的眸光轉為狠絕,咬牙切齒地瞪視他。

  「好,既然你說我爹死了,就讓我親眼看看他的遺體。」

  「沒問題,我還能讓你親手挖墳埋他!」

  吳辛走到他面前,扣起他下巴,賊笑兮兮。

  「不過,讓你安葬你爹遺體的大恩大德,可不能毫無回報,想留住你娘和你妹的命,你就得淪入地獄,日子,可沒以前當人質時這麼好過了——」

  好過?

  常如毓打了個寒顫。倘若之前水深火熱的日子還不算苦,那麼吳辛口中的「地獄」,將會是如何駭人的景象?

  他怕,可是已沒得選擇,倘若父親真送了命,自己身為常家僅剩的男丁,無論如何也得負起保護娘親和妹妹的責任,不能讓父親這些年的犧牲化為烏有。而且他相信,吳辛自始至終根本沒有放走他的打算,那個怪老頭只是像貓抓老鼠般逗弄他,讓他以為有逃出生天的可能,再恨恨捅他一刀!無論他答不答應,到頭來都逃不過這群怪人的掌心。

  他得讓自己更強壯、更厲害,要成為天下第一的高手,才能打敗這些人,讓自己和家人脫離魔掌、重獲新生。

  沒錯,這是唯一的活路,他一定會做到,無論要付出任何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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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桃花盛開的時節,可惜景物依舊,人事已非。

  「姊姊,你過得好嗎?」

  安七巧對著滿樹桃花喃喃自語,一如以往,無人回應。

  那一天,吳辛把人帶走之後,他們就不再回來了。

  怪的是,當初說發現她進入桃花林便殺無赦的吳辛,事後並沒有對她做任何處置,宅院裡那些深夜哀號的聲音也不再出現,這四年來打理的飯菜,只剩自己和啞婆的分。

  日子突然變得輕鬆愜意,她甚至有更多時間練習輕功、在高牆下挖了條隱秘的地道通往牆外,還趁著啞婆下山才買的空檔,暗中跟隨,發現一條溜下山的捷徑。

  沒錯,只要她願意,已經能隨時逃離此地。

  雖然腳上的鐵鏈斬不斷,或許得拖著鐵球過上一輩子,可是一身輕功已讓她不把那兩顆球放在眼裡。

  當然,她更不會傻的以為留在這兒,或許吳辛哪天良心發現會給她鑰匙。

  她留著,是為了如玉姊姊。

  說好了,要走一起走,她不能、也不願一個人逃。

  她們勾過手的,永遠永遠不分開。

  姊姊是除了爹娘之外,在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她努力練輕功,就是為了到時能帶著姊姊一起逃。

  然後,再帶姊姊的家人繼續逃,逃到大壞人抓不到的地方。

  以前姊姊說過,世道不好就是因為那個大壞人不好,所以她爹寧可棄官,帶著家人避居山野。

  沒想到,那個大壞人壞透了,竟然派吳辛擄走姊姊,威脅她爹做事;她爹死了,又以她娘親和妹妹來逼迫姊姊做事,把人家好好的一家人拆得七零八落。

  所以她決定了,等姊姊回來,她要帶著姊姊一起逃,拯救姊姊於水火之中,以後還要幫忙保護她家人,不讓可憐的姊姊一個人孤軍奮戰。

  想到那終將來臨的一日,安七巧開心笑了,離開桃花林,來到她在後山發現的溫泉池沐浴,然後舒舒服服地回房睡覺,養足精神繼續等待。

  她利落地脫光衣服下池,沒想到一腳才碰到池水,就見池裡冒出一個人——

  「哇——」

  安七巧嚇得扯嗓尖叫,但是待她看清那宛如出水芙蓉般的倩影,不只慘叫驟然止住,連表情都從恐懼轉為興奮。

  「姊姊!」

  一聲甜甜輕喚讓常如毓心頭一震。

  下一瞬,他被安七巧結結實實撞了一記,還被壓得一起沉入池中,嗆了好幾口水。

  他一上山便先來此沐浴,不忘鞭策自己練功,在池底閉氣許久,沒想到一浮出池面,便驚見一位裸女莫名鬼叫,緊接著朝自己飛撲而來——

  驚喜過後,安七巧終於發現自己興奮過頭惹了禍,連忙拉著他一起浮出池面。

  「姊姊,你沒事吧?」

  她粉頰透著羞窘,忙用小手為他撫胸順氣。

  「……小兔?」

  「嗯,姊姊,我是小兔,我長高了許多,有你當年那麼高,變成了『大兔』,是不是把你嚇傻了?」她淘氣地笑,自行解釋常如毓的怔愣。

  雖然聽過女大十八變,可……才三年,她未免也變得太多了!

  常如毓擰眉望著賴在自己身前的豆蔻少女,和當年那個矮瘦小蘿蔔頭簡直判若兩人,讓他一時間無從聯想。

  不過……

  現下仔細一看,那雙兔兒般圓潤晶亮的明眸,的確澄澈一如當年,小巧挺直的蔥鼻下,微翹的豐潤紅唇輕揚,純真、開朗的笑靨,仍舊如此溫暖人心……

  沒錯,她是七巧,是當年許諾要永遠追隨他的天真小兔。

  可惜,他已非當年。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安七巧滿臉掩不住的喜悅。

  「剛剛。」但沒想到會遇上她。

  原本半掩明月的烏雲悄悄散去,安七巧的目光不期然地落在常如毓露出水面的胸膛,這一看,頓時讓她倒抽了口氣。

  「姊姊,是誰傷了你?!」

  安七巧又傷心又生氣,這才明白方才為其順氣時,手心傳來的觸感為何如此奇怪。

  常如毓的胸口上佈滿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傷疤,那深淺不一的色澤,表明他受到的傷害不止一次,是被長期施暴的鐵證。

  「是不是吳辛?我去找他拚命!」

  「我的傷,與你何干?」

  常如毓抓住一副要去找人決一死戰的她,語氣冷漠,眼神更加冷冽,讓她霎時愣住。

  「姊——」

  「我是男子。」

  此話一出,安七巧怔了怔,可沒被嚇著,反而撲哧一笑。

  「如玉姊姊,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會開玩——」

  她話語未及說完,常如毓便大剌剌地光著身子步出池中,她再遲鈍,也看出兩人身軀有多不同了。

  「你——」

  安七巧腦子一片空白,張大嘴,手指著旁若無人、逕自穿衣的他,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卻不曉得自己究竟想說些什麼。

  「我,一直欺騙你。」

  常如毓接話,但是神情毫無心虛,像是理所當然。

  「既然明白自己一直被人戲弄於掌心之中,就該清楚自己有多愚蠢,以後不准接近我。」

  「姊——」安七巧不在乎他語氣中的冷漠無情,只介意一件事。「名字呢?常如玉這名字也是假的?」

  「鍾靈毓秀的『毓』。」

  他沉默片刻,背著她說完這句便凌空一躍,瞬間消逝在她眼前。

  「原來是如毓,不是如玉……」

  安七巧輕敲了一下自己腦袋,怪自己太遲鈍,看人家長得美如天仙,便一眼認定是個姊姊。

  「他是男的,那我剛剛——」

  後知後覺的她,終於想起方才自己光著身子「投懷送抱」的一幕,羞得捂著臉沉入池中,直到快喘不過氣了才又浮出水面,臉上的熱度依然高的嚇人。

  全怪吳辛那個怪老頭!

  自己愛穿的不男不女也就算了,幹麼連「人質」也得陪他男扮女裝?真是害慘人!

  當年不知情的她,還三番兩次在如毓面前笑話那怪老頭的穿著打扮很噁心,難怪他不敢在她面前坦白自己其實是男兒身。

  所以,不是他故意欺騙,是她笨得男女不分,委屈他當了自己好些年的「姊姊」。

  安七巧在腦袋裡飛快分析過一遍,便對他的欺瞞釋懷。

  反正,無論是姊姊還是哥哥,她一樣喜歡,一樣是和她勾過手、發過誓,永遠永遠不分開的人。

  她只是不懂,以往總是溫柔的俊美容顏,如今為何罩上一層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霜,渾身散發出一股冷冽之氣?

  對了,他那些傷……

  方纔她發現了,不只前胸,他連背上也佈滿不少傷痕,這三年來受制於人,過得必定是生不如死的日子,讓他如何笑得出來?

  還有他剛剛御風飛行的輕功,更是她望塵莫及,恐怕是經歷過一番艱苦修煉,何況光是待在吳辛那怪老頭身邊,就是一種非人的折磨了!

  他好可憐……就算眼神冷了點、說話毒了點、臉色難看了點,也是情有可原,別人不懂他的苦,她懂的,無論發生任何事,她都不會捨棄他。

  「如毓哥哥,無論你變成怎樣,七巧還是七巧,是你就算飛上月宮,也永遠會陪伴在你身邊的小兔。」

  安七巧堅定傾訴,凝眸望著他消失的方向,腦海中忽然想起在娘親臨終前的對話——

  「娘會保佑你平安長大,嫁一位好郎君、生幾個胖娃娃,等你成了老婆婆,再來接你一家團聚。」

  「那七巧想嫁給像爹那樣疼老婆的好相公,娘您可得快些把他帶來我身邊,別讓七巧一個人孤孤零零。」

  「好,娘會在天上睜大眼仔細找,盡早選個體貼的俊小子來陪你、寵你。」

  「好,那就找個天下第一俊的吧!」

  天下第一俊……

  是啊,如毓哥哥俊逸非凡,肯定是天下第一!

  難不成,他就是娘為她找來的未來夫君?

  念頭一起,安七巧渾身熱得發燙,心裡像藏了只化蛹而出的小粉蝶,飄飄展翅輕舞……

第4章

  常如毓皺眉,不悅地看著面前這張笑得單純的嬌俏面容。

  「滾。」

  安七巧聽見了,依然綻露開朗笑容,緊跟在他身旁。

  「不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

  自從那夜重逢之後,隔天她又開始了每天煮大鍋飯、劈大堆柴的苦日子,不過也是因此,她才能由準備的食物推測,這次跟吳辛回來的不只他一人。

  在不確定其它人的身份之前,她先認定所有人可能都是跟那怪老頭一樣,她隨便撞上一個,搞不好便要了她的小命,所以始終不敢輕舉妄動。

  好不容易才等到他一個人落單的好機會,不把該說的話說完,不曉得還得擱在心裡多少時日,可會把她悶死。

  「我說了,滾!」

  常如毓目光更沈,神情並不如她那麼興奮,期待兩人再度相遇,甚至渾身散發著一股凜冽煞氣。

  偏偏安七巧一點感覺也沒有,倒覺得他這模樣挺有男子氣概的,笑得更加燦爛。

  「好,滾、滾,等我說完就滾。」

  她一雙圓滾滾的大眼左右溜了一圈,確定四下無人,才壓低聲音繼續說:「如毓哥哥,這幾年我有聽你的話把輕功練好,還挖了條通往外頭的秘道,下山的捷徑我也摸熟了喔!」

  「既然如此,你何不離開?」他沉默片刻後,終於給了點回應。

  「我們不是說好了,要走一起走,我當然得等你回來。」她笑盈盈,說得理所當然。

  常如毓注視著她,黑瞳閃動一抹幽邃難測的光芒。

  「我們何時離開?」安七巧仰起頭,眼中全是他。

  倏地,一個極為細微的聲響傳入常如毓耳中,他眸間迸出殺意。

  「阿!」

  安七巧正奇怪他為何突然朝林間射出飛鏢,沒想到緊接著便傳來一聲慘叫,樹上跟著掉下一名身著褐衫的少年。

  令她震驚的是,少年倒地不久,吳辛竟也隨後而至,俯身在少年頸脈間一探。

  「呵呵呵,你這孩子出手可是越來越狠毒了!」

  吳辛笑呵呵地來到兩人面前,不著痕跡地打量安七巧一眼,隨即將目光移回常如毓身上。

  「我不過是讓他試試你,怎麼一出手就要了人家小命呢?」吳辛將從少年身上拔出的飛鏢遞給他。「嘖嘖,你從毒老怪那兒學來的使毒功夫,可是越來越厲害了,要不是有避毒丹護身,恐怕連我都得小心你。」

  常如毓神情漠然,教人看不出他心底究竟想些什麼。

  他在吳辛面前攤開右手,掌心裡不知何時躺著一根亮晃晃的銀針。

  「哎呀,虧我在那小子身上也費了不少心思教導,功夫居然還是如此不濟,連根針都射不中。」

  吳辛收下那根銀針,眼尾一勾,皮笑肉不笑地睇著他。

  「如毓呀,下回可別簡簡單單就把人殺了,讓他死得那麼輕鬆,那我日後還有何樂趣可言?認命的傀儡不好訓練呀!」

  安七巧在一旁聽著,小臉慘白,渾身滿是恐懼的雞皮疙瘩。

  看來是吳辛指使褐衣少年偷襲如毓哥哥,那銀針上恐怕也沾了毒。

  如毓哥哥雖然以毒鏢射殺對方,可是從吳辛的語氣裡聽來,褐衣少年一鏢斃命算是好死,否則落在吳辛手中,恐怕是無窮無盡、生不如死的折磨。

  好可怕!

  從前連走路都會小心避開螞蟻,心軟又善良的如毓哥哥,現在竟能狠心在眨眼間取人性命。

  但令她害怕的不是變得心狠手辣的他,而是在這幾年內將他訓練成如此冷血無情的幕後黑手。

  她終於明白,如毓哥哥正處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人間煉獄,只要他一個閃神、一點心軟,現在魂歸九泉的可能就是他,跟著送命的就是他已無利用價值的摯愛血親。

  所以,那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再不復見,身處煉獄的他沒有笑的理由,可能連怎麼笑都忘了……

  這層領悟讓安七巧胸口猛然一揪。

  一想到在她開開心心等著兩人團聚的日子裡,他竟是晝夜徘徊在生死邊緣,她的心就像被人刨了一刀,好痛……

  「嘖嘖,原來你這丫頭也是會哭的嘛!」

  吳辛一句話讓安七巧從怔忪中覺醒,往臉上一抹,竟然滿是濕意。

  「怎麼,怕了?」吳辛看來十分開心、得意。「你等的人竟然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殺手,失望?害怕?後悔挖了地道沒先逃?你終於明白,世上根本沒有神鬼,你爹娘從來不曾保佑過你吧?」

  「不!」她抹乾淚,「我相信世上有神鬼,你遲早會有報應!」

  「報應?哈——」

  吳辛像聽見了什麼笑話,笑得樂不可支。

  「那我就先讓你看看,你會有什麼報應吧!」

  他說完忽然別過頭看向常如毓,唇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

  「這女娃兒對你而言,可有任何意義?」

  常如毓眸底一片冷然。「毫無意義。」

  望進那雙波瀾不興的寒瞳,安七巧讀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心不爭氣地抽痛一下。

  「既然如此……」吳辛解下佩劍扔給他,眸底佈滿陰狠。「讓我看看你說的是真是假。」

  話語方落,安七巧只見劍光一閃,胸口一陣劇痛,長劍已然刺入她體內。

  「好!你的心可真夠狠的了!這女娃兒對你是一心一意,你竟然真下得了手。」

  吳辛的語氣聽來滿是惋惜,可表情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倒像是幸災樂禍。

  「可惜呀可惜,我願意為能多個牽制你的人質,看來花了兩年讓你們培養的感情似乎還不夠深,真是失策!」

  吳辛握著常如毓的手拔出長劍,低頭舔了舔劍上沾染的鮮血。

  「丫頭,慘遭最信任的好友背叛,被他一劍穿心,這滋味如何?」他得意的望著她血色漸退的小臉。「笑啊!還笑得出來嗎?你現在心裡全是怨恨吧?」

  他猖狂的笑聲迴盪在山林之間,驚飛了成群棲鳥。

  「恨吧!帶著滿滿的恨意化作厲鬼,來找你的如毓哥哥報仇——如果世上真有鬼的話!哈哈——」

  「我,不恨……」

  安七巧氣若游絲的一句,讓吳辛的狂笑驀然止住。

  「如毓哥哥,我……一點都不怪你……」

  她無力地跌坐於地,唇畔泛起一朵淡然笑花。

  「謝謝你,讓我……能到天上……和爹娘相聚……」

  天旋地轉,但安七巧忍痛地緊握雙拳,不讓自己昏去,更不讓他見到自己痛苦皺眉。

  她懂的,他不動手,吳辛只會用更狠毒的手法對付他們,這一劍,他非刺不可。

  也只有她知道,如毓哥哥對她仍是不同的,他下手看來心狠手辣,其實根本狠不下心取她性命。

  她沒被一劍穿心,因為她的心在和常人相反的位置,這點,他早知道。

  安七巧不信他忘了,也不去想自己仍會死於失血過多,浮現在她腦海中的是他曾給的溫柔呵護,她願意相信,他並非真的絕情絕義。

  這麼一想,她釋懷了,雪白臉蛋上沒有臨死的恐懼,澄澈雙眸不然意思怨懟,只有獨留他於世的憐惜。

  「我……承諾過……永遠……不離開你……」

  安七巧嘔出一口血,漸漸虛弱的身子晃了晃,仍強撐著,望著常如毓嫣然一笑。

  「我……不會食言……我不做鬼,我……會成仙,我會……在天上保佑你早日和家人團聚,我……很開心……」

  她還有千言萬語,可惜心力鬥不過體力,終究還是昏了過去。

  「開心?!」

  吳辛瞪視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兒,表情像見了鬼。

  「告訴我,是我聽錯了。」吳辛指著她,眼神極不甘願地看向常如毓。「告訴我,她沒說過『開心』兩字,現在還掛在她嘴角的笑也是我看錯了!」

  「她說了,你也沒看錯。」常如毓神情冷然,宛若看慣世間生死的地獄閻羅。「到天上和她爹娘相聚,原本就是最令她開心的好事。」

  最後這句,讓吳辛心口像是被狠狠鞭撻過,痛辣得他渾身冒火。

  「啐!想死?我偏不讓她如意!」

  吳辛啐了聲,立即快指點了安七巧身上幾處大穴止血,從懷裡取出一顆丹藥餵她吞下。

  別人的痛苦是他的快樂,別人的快樂可是他的痛苦,他要是讓這丫頭如願登天,他「吳辛」兩個字就從此倒過來念!

  改變主意,忙著和閻羅王搶人的吳辛,沒發現身後的人隱著濃濃殺氣,從袖中放出一條黑頸赤蛇,瞄準他頸項,運氣飛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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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

  安七巧驚醒過來,扯動了背上的傷口,痛得她嘶聲。

  真是奇怪,她已經許久不曾再被那個噩夢所擾,怎麼又突然夢見了?

  夢中,她看見數十條頭小身大的黑頸紅蛇,慵懶地交纏在血泊中,緩緩蠕動。

  夢中,吳辛也躺在那兒,是他已快被啃食殆盡、殘缺不全的泛黑屍體。

  那不是夢。

  當年,以為難逃一死的自己,硬是從鬼門關前爬了回來,一睜眼,映入眼簾的便是如此血腥駭人的一幕。

  明明能讓她避開親眼目睹吳辛恐怖死狀的……

  可是有人不肯,有人偏要她看著這樣的殺人手法,故意在為她運氣療傷時選擇這樣的方位,要她一睜眼就嚇得神魂俱飛。

  但他沒讓她被嚇死,為了將她的三魂七魄一一逮回,他幾乎耗盡真氣,冒著隨時會被突然出現的第二個、第三個比吳辛還厲害的怪人折磨的風險,保住了她這條小命,還連夜將她送下山。

  他說,除了吳辛,尚無他人知曉兩人熟識,所以這回原救她一命。

  他說,絕不會讓自己多一個被人予取予求的弱點,從此恩斷情絕,再見也是陌路。

  他說,想保命最好從此分別,否則再有下次,為了自保,他會毫不猶豫犧牲她這無關緊要之人。

  他說——

  他說了很多,極盡所能地想讓她怕他、遠離他,可是當她閉上眼,作勢要昏去,立刻衝上前,用盡所剩無幾的真氣為自己運功療傷的,仍是他。

  那一瞬,她明白那個溫柔善良的常如毓並未消失,只是被迫沉睡在心底深處。

  她當下做了決定,縱使身不由己的他,終究逃不離受人指使為惡的命運,自己也要遵守諾言,死生不棄。

  所以她打死不退,聰敏地找到為他照顧妹妹的理由,半求半哄,直到他勉強答應,買下常家隔壁的屋舍,待她傷癒後便將她送來此地,成了常家的芳鄰。

  常家父子「失蹤」後,常母始終不肯搬回京城娘家,堅持守著屋子等待他們父子回來,於世愛女心切的外祖父便特地搬來同住,好就近照顧女兒和外孫女。

  後來他娘親抑鬱而終,如今僅剩爺孫倆相依為命,在村裡經營藥鋪為生。

  住在隔壁的她一天到晚跑去串門子,很快便和那對面冷心善的爺孫倆成為彼此照應的好鄰居。

  即使他說過,在這世上唯一珍視的只有血親,除了外公和妹妹,任何人死活都與他無關,就連她,也只不過是無關緊要之人,就算自願幫忙照顧他們一老一小,也是她自己的決定,休想他會因此銘感五內。

  她沒說出口的是,自己只是希望能幫他多少分攤些肩上重擔,並不需要他感激。

  只是她也知道,倘若真那麼說,他必定會表示自己對他而言僅是無關緊要之人,他的事與她無關。

  唉,無關緊要之人……

  他說了一次又一次,她也心痛了一回又一回,可是對她而言,被視若無睹的苦,終歸是輕於老四不相見的痛。

  放不下、離不開,見時歡喜、別時苦痛,後來她才明白,一切全因自己動了情。

  因為愛上,所以希望能和他朝夕相守,因為願難全,所以她相思成災。

  不過,思念再苦她也熬得過,不會因為單相思便鬱鬱寡歡,因為愛上了常如毓,讓她在世上有了記掛、關懷之人,不覺得孤單,也因此結識他的妹妹常相思,和她培養出情同姊妹的好友誼。

  只要他們兄妹平安,她也覺得開心快樂,何況沒了吳辛那惡人的奴役,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日子輕鬆自在,比起如毓受制於人,毫無自由可言,自己已經很幸運了。

  況且,如毓對她再冷淡,終究還是會「順道」探望,見她受了傷也會替她治療,不至於真像對待陌生人般置之不理,自己對他而言多少還是有些不同,這麼一想,心裡也好過多了。

  她摸摸額頭,發現高熱退了,精神也好了許多。

  「噯,不能再賴在床上了。」

  安七巧嘀嘀咕咕地取來衣袍穿上,一不留神又扯動了傷口,痛得她立刻冒出幾顆冷汗。

  「要是讓相思發現我日上三竿還沒起床,一定會過來關心——」

  她一邊念著,目光不經意地飄過門口,沒想到竟瞧見「自己」斜倚在門邊,好整以暇地望過來。

  「哇!」

  她嚇得被床單一絆,止不住倒摔下床的跌勢——

  一隻強有力的臂彎及時托住了安七巧,沒讓她摔傷,將人安穩放回床上。

  「我真懷疑你有照顧別人的能耐。」

  安七巧聽著自己的聲音從眼前的「自己」口中說出,一雙眼瞪大,小嘴大張。

  下一瞬,她兩手一伸,往眼前那張人臉捏去。對方沒料到她會有這招,驟不及防地讓她捏成一個鬼臉。

  「呵……好玩!」太驚奇了,讓她連背上的痛都忘了。「這夢還真奇怪,竟然有兩個我。」

  「你傻了嗎?」

  這聲音……

  「如毓?」

  安七巧瞠目結舌。眼前明明是她的臉沒錯,怎麼聲音又變成了他?

  「知道了還不放手。」

  她聞言立刻鬆手,親眼目睹他不過手往臉上一揮,立刻由她的臉變回那張俊美容顏,她猛揉眼睛,再捏捏自己臉皮,才確定不是在做夢。

  「那是什麼?」

  她好氣地指著他手上拿著的軟皮問,說完又想起另一件更古怪、更重要的事。

  「昨晚你不是走了,為什麼去而復返?」她瞅著他,心兒撲通、撲通狂跳。「難道是因為擔心我的傷——」

  「大雪阻路。」常如毓一語打斷她的癡心妄想。

  「呵,原來如此。」她笑得有些尷尬。

  「這是人皮面具。」

  「啥?」

  看著他舉高在自己眼前晃動的軟皮,安七巧這才瞭解地點點頭。

  「有了它,便能隨心所欲轉換各種臉孔,倘若再學會擬聲術,更可靈活扮演他人,能盜取秘密,也能在危急時脫身。」

  「嗯,還能拿來惡作劇、嚇死人。」她剛剛就嚇了一大跳。

  「學起來。」

  「要我學?」她問得不太確定。

  「不然呢?」常如毓的表情擺明沒得商量。「你武功不濟,只有輕功尚可,危急時我不奢望你能打敗敵人,但是至少也要能帶著相思逃命。易容術無須任何武功修為,危急關頭卻可保你性命無虞,你手巧,學這不成問題。」

  你手巧……

  好不容易聽他誇讚一句,安七巧立刻眉開眼笑,點頭如搗蒜。

  「好,我一定努力學,不讓你失望。」

  「嗯,我把訣竅教予你,其他就得靠你自己練習,明白嗎?」

  「明白。」

  「好,第一步先學捏製面具……看我的手,不是臉。」

  「呃,嗯。」

  一時分心被活逮的安七巧,雙頰浮上兩朵紅雲,羞赧地將視線從他臉上收回,移至男人的雙手。

  「等等!」她這才想起自己該做未做之事。「我得先去相思那兒走走,沒瞧見我,她會——」

  「我剛剛扮成你的模樣去露過面,今天你就待在床上休養,別給我添麻煩。」

  「喔。」

  「又怎麼了?」常如毓挑眉望著她要笑不笑的古怪表情。

  「沒事,快教我易容術……」

  安七巧催著他,怎麼也不可能老實對他說出心中所想。

  若非多少有些在意之人,就算添了麻煩,也與他無關呀!

  果然,自己對他而言,也並非真是全然無關緊要之人嘛!

  好,有志者事竟成,總有一天,我要成為如毓心中最重要的人!

  「七巧。」他突然停下動作。

  「嗯?」她連忙回神。

  「你把心裡想的事說了出來。」

  「……」

第5章

  安七巧的傷勢痊癒迅速,不到五日便能下床。

  這一半歸功於常如毓給的療傷對藥,一半絕對是因為心上人一直待在身邊——雖然他並非為了照顧她而留下。

  入冬的第一場雪,下得又狂又急,連下五天還沒有停止的跡象,或許是因為天候驟變的緣故,常如毓的外祖父病倒了。

  無法在眾人面前現身的常如毓,趁夜探視過外祖父的病情,發現情況比想像中更糟,老人家早已病入膏肓,就算服下自己以無數珍稀藥材煉製的大還丹,也只是能減輕病痛折磨、多延幾日壽命罷了。

  所以,他臨時決定暫留幾日,為老人家送終。

  正在房內趕工納鞋的安七巧,一聽見門口傳來動靜,立刻放下針線活來到前廳,看著「自己」推門而入。

  「真是像透了——」

  門一落鎖,便見喬裝成她的常如毓,倏然從和她齊高的個頭,恢復成她得仰望的高度,簡直像在變戲法,不管看了幾次都令她佩服不已,也難怪這些天他扮成她的模樣「回家」幾趟,都沒被人識破。

  「有沒有酒?」

  常如毓拂去肩上落雪,撕下面具,說著便往內室走。

  「有。」她立刻指往廚房方向,笑道:「錢大娘教我釀了壇梅酒,甜美芬芳,外頭喝不到的,還有王大哥送的鹿肉,下酒剛剛好,你回房坐著,我馬上送去。」

  安七巧語調輕快,臉上還掛著甜美笑容,比外頭的冬陽還更努力散發讓人溫暖、舒暢的光芒。

  但是常如毓沒回頭,自然也見不到她為了想讓他心情開朗,極力擺出的笑臉。

  不過,安七巧當然也沒那麼容易放棄讓他開心的念頭。

  好酒、好菜上桌後,不請自留的她端了把椅子坐在常如毓面前,兩手往臉皮上一扯,弄出足以讓人噴笑的鬼臉。

  可常如毓不是普通人,僅只在酒杯湊唇時頓了頓,隨即一口飲盡,唇角連些微上揚都沒有。

  「這樣也不笑?」

  她這個鬼臉可是「逗」遍天下無敵手,連相思那個冰山美人都曾忍俊不禁,笑到噴飯,沒道理用在她哥身上就失效吧?

  安七巧搓搓手,再來!

  這回她極盡搞怪之能事,擠眉弄眼不夠,乾脆現學現賣,用他教的易容術把自己變成城裡那位粗眉大眼、臉上還有顆三八痣的劉媒婆,用這副模樣扮鬼臉,白天看了會讓人笑死、晚上看了肯定把人嚇死!

  終於,常如毓臉上的冰寒融了一角,嘴角抖了抖,真被她逗笑了。

  好美呀……

  望著他露出難得的迷人笑容,安七巧看得心兒怦怦跳,覺得自己扮丑真是值得。

  「學得不錯。」

  常如毓淡然一笑,伸手沿著她臉皮和面具的接合處輕撫。雖然手法還有些粗糙,不過以新手而言,的確做得不錯,不枉他這些天的教導。

  如此近望著他魅惑人心的容顏,已讓她芳心大亂,再被他恍若鑒賞珍玩似的專注目光凝視著、指腹輕柔撫觸著,她面具下的芙頰早已飛紅,一股臊是由腳底一路竄上,連掌心都在冒汗……

  「叩叩叩!」

  外頭突然傳來敲門聲,安七巧不禁在心裡暗惱那不識趣的人。

  噯,雖然放縱心裡那頭小鹿亂撞可能對身子不太好,可是能讓心上人兒那麼瞧著、撫著,是她夢中才有的好遠,難得成真,她巴不得能再溫存久些,偏偏那麼快被打斷。

  「我去看看。」安七巧有些不捨地撕下面具。

  「等等。」

  安七巧不解他為何突然拉住自己手腕,下一瞬,卻見他的臉孔在眼前放大,近得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息。

  她原本只是微微泛紅的雙頰倏地脹紅,整個人僵若木頭,只怕一動便貼上他的身、親上他的嘴,緊張得連氣息都不自覺地屏住。

  幹麼忽然靠那麼近?

  難道,成了仙的爹娘瞧她可憐,讓他突然被鬼遮眼,將烏鴉看成鳳凰,所以一時衝動想親親她?

  不成!光只是想想,自己就快昏了……

  「有片殘膠沒撕下。」常如毓伸手抹了她額間一下,眼中閃動幾不可測的燦光。

  殘、殘膠?

  「再不吸氣,你真會斷氣。」

  安七巧羞窘不已,見他終於直起身,那張俊逸臉龐不再如此貼近,才連忙喘了口大氣,藉著前去應門避開這尷尬。

  「七巧,我釣了條魚要送你!」

  門一開,憨厚老實的鄰居王大柱正對著她笑,還不忘拎高手中的大魚讓她瞧個清楚。

  「哇,好大一條!」七巧笑嘻嘻地戳了下魚頭。「王大哥,多謝你的好意,釣這條魚肯定費了你不少時間,還是拿回去讓王大娘加菜,我一個人隨便吃吃就行。」

  「放心吧!我今天手氣不錯,釣了五條、賣了三條,家裡那條比這還大上一倍,夠吃了,這是我專程留給你的。」

  「那怎麼好意思?」

  「這沒什麼,甭跟我客氣,上回你不也送了自種的白菜給我?」王大柱將綁魚的稻草梗塞進她手中。「魚鱗的內臟我都處理好了,趁新鮮煮來吃。」

  「那就謝了。」

  她一向不擅拒絕,何況如毓愛吃魚,偏又不能讓兩個「安七巧」同時出現村中,讓她想去買鮮魚都不成,如今有現成的送上門,她當然是樂意之至。

  「對了,我記得王大娘愛吃醋姜,我醃了些,再放個兩日就能吃了,你等等,我拿些讓你帶回去。」

  「不用了。」

  「噯,你和王大娘向來把我當自家人一般照顧,有好吃的總不忘留我一份,沒道理連我想盡點小小心意都不讓吧?」安七巧笑著拍拍他肩頭。「你等等,我去去就來。」

  她巧笑倩兮的嬌模樣,讓原本就偷偷中意她的王大柱看傻了,再被佳人一碰,人都傻了。

  他摸摸肩膀,笑得傻乎乎,原本沒有勇氣說出的心裡話,忽然也有了衝動脫口而出。

  把對方當好兄弟看待的安七巧,不知人家心裡的千回百轉,掛著她那足以融雪的溫暖笑容回到他面前。

  「記得,再放個一、兩日再吃。」她將一小罐醋姜遞給他。

  「多謝。」

  王大柱收下醋姜,黝黑的臉龐浮上淡淡紅彩。

  「呃,七巧,我有些話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說?說了怕你不高興,不說我憋在心裡頭又難受。」

  「那就說啊!」性情直率的她也沒多想。「我是真把你當兄弟,有什麼不能說的?真要有什麼看不順眼的地方也儘管說,我絕不變臉。」

  「不不不,你很好,很順眼、順眼極了!」

  王大柱光說這幾句話就快咬到舌頭,不過,說些甜言蜜語好像也沒原先想的那麼難。

  「其實,我一直覺得你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人長得好看、心地善良、待人更是和氣,我和我娘都很喜歡你。」

  「我也很喜歡你們,你和大娘都是大好人。」她微笑應答。

  雖然被捧得心花怒放,可是安七巧此刻只想快些回到心上人身邊,又不好催促,自然沒注意到王大柱愛慕的眼神,更聽不出他的示愛。

  「真的,你也喜歡我們?」王大柱這下更是勇氣百倍。「七巧,那你願不願意——」

  安七巧正聽著,卻見王大柱忽然瞠目結舌地瞪向她後頭,彷彿見了鬼。

  「七巧。」

  她正要回頭看個究竟,先是一聲輕喚讓她筋骨一軟,隨之而來宛如蛇般環住她腰間的手臂,讓她霎時凝住呼息。

  是夢嗎?

  安七巧知道摟著她的除了常如毓,不可能再有別人。

  可是……這些年他對她一直十分疏離,不曾如此親近,何況還有外人在場,他怎可能對她如此親密……

  王大柱先回過神,想不透她明明孤家寡人一個,怎麼會突然有個男人從內室冒出來?

  話說回來,隔壁的相思姑娘,已經是村裡、城裡公認的第一美人,這男人竟比她美上數倍!

  瞧那柳葉眉、桃花眼、紅櫻唇、微泛紅暈的粉腮,加上披散腰間的長髮,活脫脫是個絕色美人,所以自己一開始還以為對方是位姑娘,直到發現那人穿著交領大袖的寬袍衫,佔有慾十足地摟住安七巧,才驚覺對方竟是名男子。

  「七巧……他是?」

  王大柱有些不是滋味地盯著常如毓,巴不得將那兩條摟抱心上人的賊手砍下!

  安七巧可被問住了。「他……呃,他是……」

  「我姓常,是七巧的未婚夫。」

  常如毓一開口,不只王大柱瞪大一雙眼,連安七巧都圓瞠杏目。

  「你是——」

  常如毓忽然勾唇一笑,朝王大柱伸出手。「你一定是七巧常掛在口中的王大哥吧?幸會。」

  「呃,彼此、彼此。」

  王大柱尷尬地和他握手,目光立刻飄向安七巧,像是在向她確認對方所言是真是假。

  「我和他是指腹為婚,兩家原本失聯已久,前些日子才連絡上。」雖不明白他用意為何,安七巧仍舊硬著頭皮編謊。「對了,王大哥,你剛剛問我願不願意什麼?」

  還能說什麼?人家都名花有主了……

  「呃,我原本是想問你願不願意明日和我去釣魚,既然有客,那就改天吧!」王大柱勉強擠出一抹笑。「常兄,七巧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你可得好好待她。」

  常如毓微笑頷首,俊逸中帶著幾分令人敬畏的氣息,王大柱不禁感慨自己若是女子,肯定也會中意這人中之龍,輸給如此出眾的情敵,他也沒什麼好不甘心了。

  「你喜歡他?」

  送走了王大柱,安七巧剛把門閂上,就被常如毓由後抱住,貼在她耳旁輕問,那帶著甜甜酒香的溫熱氣息輕拂過來,立即染紅了她的耳根。

  雖然愛極了此刻被他緊抱的溫暖,可是從方才到此刻都不像他平日的行徑,她非但沒有心願得償的喜悅,反而為他憂心。

  「你怎麼了?」她看著環在自己腰間的雙手,沒膽轉過身。「有沒有哪裡覺得不舒——」

  「你還沒回答我。」常如毓將下巴靠在她發頂輕輕磨蹭,語調宛如鬼魅般輕飄。「你喜歡剛才那個男人,想嫁他為妻?」

  「嫁——才沒有!」她差點被自己一口氣噎死。「我對王大哥是兄長般的喜歡,一點男女之情也沒有,人家也只是把我當成妹——」

  「他剛才想向你求婚。」

  「求婚?!」安七巧詫異地轉身,一臉無法置信。「怎麼可能?你怎麼知道?他——」

  「心動了?」

  「才不是!」她急忙解釋。「我是嚇了一跳!要真是那樣,我得早點和王大哥說清楚,我對他只有兄妹之情,絕不可能嫁給他——」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我愛的人是——」

  你。

  險些脫口而出的最後一個字,她硬是吞了回去。

  「你愛的人是誰?」

  安七巧沒想到他向來懶得理會她心裡事,這回卻打破砂鍋問到底,還詭異地將她困在門板與他之間,兩人近得她用力吸氣便要貼上他胸膛,害她只敢小口吐息。

  「我知道,你愛的人是誰。」

  「什麼?」她狐疑地盯著他。

  「我。」

  他一出口,遠比晴天巨雷還驚人。

  安七巧驀地心頭一震,粉臉飛紅,飄移的目光當下不曉得該定在哪裡才好。

  「不是嗎?」常如毓長睫低垂,看來有些失望。「難不成你討厭我?」

  「不是的,我愛你——」

  噯!還是被套出來了……

  她終歸是個未出嫁的姑娘,平日性子再豪邁爽直,說出這種羞人的話,還是教她面紅耳赤,渾身像快著火似地熱燙起來。

  「剛剛的話你聽過就算了,別放在心上,我很有自知之明,對你沒任何奢望。」

  她尷尬笑著,就怕他聽了不高興。

  「沒奢望……」

  常如毓捲著她柔細的發,像在心裡琢磨些什麼,安七巧一顆心也跟著七上八下,要不是上知他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她真懷疑他是喝醉了,才會突然變得多話又纏人。

  「人怎可能沒奢望……」

  常如毓伸指輕點她紅唇,再順著下頷、頸項,一路滑到胸口,不偏不倚地點中當年他一劍刺穿的傷處。

  「你為我做了那麼多,不就是希望得到我的感情?」

  他將手往右移,覆掌在她心上,比黑夜還深的眸光盯住她。

  「倘若我說,無論你付出再多,我也不可能對你動心呢?」他勾起一抹優美笑弧。「即使付出性命也得不到我的愛,你還要繼續留在這兒,為我照顧家人?當真毫無怨尤?」

  安七巧望著他,不猶豫地點頭。

  「因為你快樂,我也會跟著開心,能幫你分擔任何事,都讓我覺得活得有意義,所以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就算因此送命也是心甘情願,我不需要你的感激、報答,更不希望你因為憐憫崦假意說愛。」

  「嗯,心跳沒加快。」常如毓像是十分滿意地揚唇,這才移開覆在她胸口的大掌。「看來你的確沒扯謊。」

  深埋心底的秘密說開了,安七巧忽然覺得輕鬆許多,而且此刻的他雖然古怪,卻也可親許多,讓她不由自主想把心裡滿溢的情意一口氣全說出來。

  「是這一劍讓我發現,原來自己那麼喜歡你,喜歡到縱使因你而死也無怨。無論是溫柔體貼的『如玉姊姊』,還是冷酷的『如毓哥哥』,對我而言都一樣,你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最喜歡、最不想失去的人……」

  安七巧將自己的手覆上心口,彷彿還能感受到他余留的掌溫,紅著臉,說出更大膽的心裡話。

  「因為有你,我才能熬過怪老頭和啞婆的折磨,重獲自由,也是你買下這間屋子,千里迢迢送我過來,讓我能和外公、相思作伴,不再一個人孤零零,無論怎麼想,你對我真的一點也不壞。即使無緣成夫妻,做朋友也不賴,我只想當你累了、倦了,隨時都能休憩的地方,能逗你笑、讓你開心,我也覺得愉快,所以你不愛我沒關係,讓我愛你、關心你就好,我——」

  忽然間,天搖地晃,安七巧說著,卻暈陶陶地彷彿飲下了一大罈美酒,一陣熱潮急速湧過全身,須臾之後,她才意會過來發生何事。

  一個吻,讓她所有未竟的話語煙消雲散。

  她詫異抬眸,神魂瞬間被吸入那雙恍若漾著薄霧輕煙般,緊緊瞅住自己的黑眸。

  常如毓一雙修長手臂緊箍著她,像最牢固的陷阱,而她是自願深陷其中的小兔,不反抗、不掙扎,甚至欣喜著自己竟也有成為獵物的資格。

  他的吻輕柔而纏綿,細細密密地吮弄著她唇間的柔軟,淡淡的酒香緩緩飄散在她鼻息之間,醺得她神魂欲醉、全身發燙,只能無力地倚靠在他懷裡,任由他予取予求……

  驀地,安七巧察覺他似乎有些不對勁,就在同時,常如毓忽然雙眼一閉、全身一軟——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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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11 22:31:47

第6章

  千杯不醉的男人,竟然喝了幾杯梅酒就醉倒?

  安七巧看看躺在床上酒醉不醒的男人,再看看自己釀的那壇梅酒,不信謝地在喝了兩杯後,再斟一杯飲盡。

  等了又等,她神智依然清楚,走上幾步,依然四平八穩,一點醉意也沒有。

  「怪了……」

  她瞪著酒罈嘀咕,不明白燒刀子喝上一壇都能飛天遁地的人,為何會因區區幾杯梅酒便醉倒?

  「難不成……他的身子異於常人,喝任何酒都沒事,唯獨喝了梅酒就倒?」

  在常如毓昏睡的這幾個時辰裡,安七巧想過千百種可能,如今想來好像就這最有可能。

  不打緊,反正她有的是機會,下回再讓他喝一次便能證明她的猜測,只是——

  太可惜了!

  她撫著唇,回味那個意猶未盡的吻,真希望他沒那麼快醉倒。

  畢竟如毓清醒時不曾對著她笑,纏著她問愛或不愛,抱著她吻得天昏地暗,火熱得讓她兩腿發軟,好一會兒才能恢復氣力將人扶上床。

  想不到他喝醉酒竟會變得愛笑纏人,還熱情如火,讓她一想起來便臉紅心跳。

  如果可能的話,她真想天天灌醉他……

  「我怎麼了?」

  想入非非的安七巧,完全沒察覺床上的男人已經醒來坐起身,直到他出聲了,才將她心思喚回。

  「呃……你醉倒了。」

  安七巧倒了杯茶來到他面前,一顆心怦怦狂跳,想著他會不會提起醉倒前的一切?

  他為何吻她?

  是因為喜歡才想吻,還是一時醉昏頭,抱著人就吻?

  在他昏睡期間,她絞盡腦汁還是想不出答案,現在能問個明白嗎?

  「醉倒?胡扯,我可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

  常如毓一口飲盡茶水,望著她,眉心皺了皺。

  「不過……三杯黃湯下肚後的事,我的確不記得了,難不成你在酒裡下了什麼藥?」

  「什麼?!下——」

  意識到這是多嚴重的指控,安七巧急著否認。

  「我也喝了三杯,過了許久仍然半點醉意也沒有,我才在想是不是你自己服用了什麼怪藥,才會昏醉不醒?何況你是使毒高手,酒裡若有藥,你早就該發現才——」她倏地一頓。「等等,剛剛你是不是說,喝完酒之後的事全不記得了?」

  「嗯。」他又恢復冷淡,回話也是簡單扼要。

  「嗯。」安七巧學他輕哼,無法置信地盯著他。「也就是說,我說了什麼、你做了什麼,全都不記得」

  「你說了什麼?我做了什麼?」他冷眼凝睇,不答反問。

  她熱呼呼的一顆少女心,硬生生地被浸入冰池裡。

  嗚……她不顧矜持、豁出一切的表白,還有那驚天動地的一吻,竟然被他忘得一乾二淨,連點痕跡都不留?

  可惡!把人家的小嘴啃得又紅又腫,竟然說忘就忘……

  「莫非發生過什麼我不該遺忘之事?」

  常如毓冷眼瞅著她跺腳、咬唇的哀怨臉龐,難得大發慈悲地多問一聲。

  「就是——」

  等等。

  其實,他忘了也好。

  瞧他一清醒又恢復原先的清冷,那一吻絕對不是因為情難自禁,只是發酒瘋。

  若是記得,這輩子他再也不會碰半滴梅酒,更別說她那些不自量力的告白,搞不好會讓他從此離自己遠遠的,連朋友都做不成。

  換言之,假若他每回醉酒就會變得容易親近,事後又忘得一乾二淨,她不就能趁那段時間,無所禁忌、盡興地和他說說笑笑,重溫以往兩人無所不談的歡樂時光?或許還有機會——

  想起耶一吻,藏在她心房的小小粉蝶又開始撲翅亂飛。

  轉念想想,他忘了倒比記得好。

  嗯,還是保守住他會酒後亂性的秘密,日後才有機會再拱他喝酒,再瞧見他足以魅惑眾生的笑顏、再被擁入他胸懷、再嘗嘗那讓她回味再三的綿吻……

  「沒有,什麼事也沒發生。」安七巧笑盈盈,打定主意瞞到底。「我一回房就見你倒頭呼呼大睡,難得見你睡得如此香甜,有些意外罷了。」

  「我的確許久未曾如此好睡。」他下床來到桌邊,抱起酒罈聞了聞。「的確無異狀,真想不到幾杯梅酒竟會讓我醉得不省人事,看來日後不能喝了,可惜了這好滋味。」

  「既然你也說是好滋味,為何不能喝?」安七巧明白他的顧慮。「怕喝多誤事,少喝幾杯不就是了?反正你在外頭別碰任何梅酒,來我這兒再喝,讓自己偶爾好睡些,也有助提神振氣,不是嗎?就算遇上突發情況也有我在——」

  「叩叩叩。」

  突來的敲門聲再次打斷她。

  「慘了!不會又是王大哥吧?」

  她不安地喃喃自語,想到對方可能對自己懷有情意,忽然間竟不知該如何面對向來視如兄長的王大柱,腳步頓時有些遲疑。

  「有麻煩嗎?」耳尖的常如毓聽見了她的嘀咕。「如果你想讓誰消失,我可以幫忙。」

  「消失?」安七巧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語意,嚇得搖手。「不用、不用,你坐著就好,我去應門。」

  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去開門,但門外並非王大柱,而是一身素白,強忍淚光,淨白臉上溢滿無限哀戚的常相思。

  「外祖父……怕是撐不過今晚了。」常相思語氣中帶著壓抑的哀傷。「我想,外祖父會希望你也能送他最後一程。」

  常相思雖未及笄,但聰慧過人的她自小跟著外祖父習醫,早已盡得真傳,所以聽她這麼一說,安七巧也明白了。

  「嗯,我知道了。」安七巧難過地握住她的雙手,鼻頭一酸。「你先回去陪著,我把灶火熄了就過去。」

  「嗯。」

  目送常相思拖著沉重步伐走回鄰舍,安七巧立刻關門,沒去廚房,而是急衝回房。

  「如毓——」

  「我聽見了。」他把玩著空酒杯,神色有些飄忽。「相思說的沒錯,你去吧!好好替我送老人家最後一程。」

  「別說笑了,當然是你去!」

  「我們兩人之中,只有一人能出面。」常如毓凝眉望向她。「我看得出來,你很想去見我外祖父最後一面。」

  「我當然想去,但是現在最該陪在老人家身邊的是你,不是我。」安七巧一把將他拉起。「去吧!去告訴他,你就是他思思唸唸的孫子,讓他看看你長得有多出色,別讓他帶著和你爹娘一樣的遺隧離開人世。」

  常如毓凝望著她的一雙瞳眸,宛如黑夜。

  「知道一直以來,我為了他們的安危而受制於人,無法相認,只會讓他老人家更加死不瞑目,況且相思一直守在病床邊,這件事,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知道。」他沉默片到才開口。

  「我會引開相思,讓你們獨處片到。」這些她早想到了。「還有,報喜不報憂,說些善意的謊言是無可厚非,我相信以你的聰明才智,自然有辦法哄得老人家放心,又能不在相思面前露出破綻,這些根本不是問題。」

  安七巧將擱在桌上的面具遞給他。「你娘過世時,死訊面了數月後才得知,你爹遇害,你也只能見到屍首,這次一定是你爹娘保佑,讓你能親自為老人家送終,所以你一定得去,我不想見你再留遺憾。」

  見他接下面具,她才鬆了口氣,轉身去竹櫃中取來自己捏制的人皮面具戴上,打算扮成他人誘騙常相思出門。

  「好了,我這就去幫你引開相思,至少也會拖住她半個時辰——」

  安七巧頓住,納悶地望著被他拉住的左手。

  「謝了。」常如毓說完立刻放手。

  她怔愣著。這句道謝讓她詫異,畢竟這些年來自己為他做了許多,他總是顯得毫不在意,對她冷淡得可以,因此就算只是口頭上的感謝,對她仍然意義重大。

  那表示,他總算承認,自己終究能對他有所助益。

  「不客——哎喲!」

  開心過頭的她一不留神,撞上了門旁的牆板。痛是一回事,在心上人面前出了大糗才是難堪。

  「我出門了!」

  她沒膽回頭,就怕瞧見他的臉上露出揶揄,揉揉鼻子便趕緊出門。

  就這樣,她錯漏了發現常如毓一時失神,深情凝注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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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常家兄妹的診斷,老人家當晚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但他遺容安詳,唇邊甚至還噙著抹笑。

  不曉得祖孫相認之事的常相思,原本不解因為掛心她一人孤苦無依,始終鬱鬱喜歡的外祖父,為何臨終前會突然高高興興地緊握住她和七巧的手,要兩人日後被此扶持,還提到『長兄如父』,要她今後都聽從大哥的話。

  直到七巧提醒,外祖父應該是將她誤認成失蹤多年的大哥,她才明白老人家臨終前仍盼望著最疼愛的外孫平安歸來,也就配合著七巧,讓他能放下紅塵俗事,安心早歸極樂。

  為免事後露出破綻,常如毓將他們兄妹倆在老人家臨終前所說的一字一句全部轉告七巧,隔天,另有任務的他已無法繼續耽擱,在七巧保證會幫助相思完成老人家落葉歸根的遺願後,便先行離去。

  安七巧也確實遵守承諾,千里迢迢陪著相思扶柩回京,三個月後又護送她平安地回到藥鋪。

  途中,兩人好心救了一對無家可歸的落難母子,順道將人帶回藥鋪安置。

  但安七巧萬萬想不到,數月後得空回來一趟的常如毓,因擔心妹妹和來歷不明的人士獨處,前去夜探,一瞧清那名婦人的容貌,竟說她們恐將因此落得身首異處的『惡報』。

  「你在開我玩笑吧?」安七巧乾笑。「香濃說她是上京投親不遇,又遇上山賊打劫,才會在逃命途中動了胎氣,不得不斷臍生子,昏迷在半山腰上,怎麼可能會是你口中的『永康王妃』?」

  「永康王妃正是姓『傅』,名喚『香濃』。」常如毓冷冷瞥她一眼。「何況我見過她不止一次,絕不會認錯。」

  她實在很想當他在說笑,可他神情寒肅,況且依他的性子也不可能拿這種事開玩笑。

  但,人稱不敗將軍的永康王因通敵叛國,皇上一氣之下連夜派兵抄家滅門,據說風聲走漏,王府得到消息立刻遣散奴僕、全家自盡,還放火燒屋,王妃更是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死狀淒慘。

  這已是五個多月前的事,消息早由京城傳遍全國各地,雖然大多數人都不相信兩代忠君報國的永康王南天齊會通敵叛國,她和相思認定是昏君誤信讒言、錯斬忠臣,可是要說獨自在荒郊野外斷臍生子的傅香濃,就是那個死而復活的永康王妃,這也未免——

  等等!

  仔細推算起來,她們救人那天,不就是火燒王府的翌日?

  如果……若說當時有人願意替死,好保住南家僅剩的血脈……

  安七巧倒抽一口氣,光是想像那慘烈景象,心頭就抽痛不已。

  倘若香濃真是死裡逃生的永康王妃,也就能解釋一個即將臨盆的產婦,為何還冒險上深山趕夜路?為何看得出原本貌美如花的她,清醒時發現自己破相竟神色木然,毫不在意?

  因為,她只求活命,只求能保住肚中遺腹子。

  「明白了?」常如毓望著她霎時轉白的臉色,冷酷地說道:「你對同遭人事的警覺不足,倘若在回來途中被人認出,只怕你和相思已跟著他們母子身首異處。」

  安七巧無法反駁,只能承認自己的確太粗心。

  「幸好香濃臉上受刀傷,相思在她頰上際了黑漆漆的藥膏,一路上都包裹著半張臉,就算她爹娘見了也很難認得出來。」她樂觀地說:「沒事啦!如今回來村裡,更不可能有人認得什麼永康王妃——」

  「我不就認出了!」常如毓一語澆熄了她的樂觀。「還有件事你別忘了,控制我的人,會不定時派人來確認相思有無異動,我能察覺他們是否在附近出沒,你呢?」

  他一頓,眼神倏地泛出刺骨冷意。

  「那些人之中,或許有人認得傅香濃,只要他們發現相思窩藏欽命要犯,絕對會上報,到時就算我能保住相思一條命,恐怕也無法讓她脫離被幽禁的命運,為此,傅香濃非消失不可。」

  消失?!

  「不行!」

  安七巧看見他眼中的殺意,急急扯住他的衣袖。

  「你不能殺她,她已經夠可憐,又跟你無怨無仇——」

  「不殺她,相思就慧置身危險,我絕不能讓任何危及相思的人事物存在,何況——」常如毓扣起她下頡,逼她正視。「我出手,死一人,他人出手,南家絕後!」

  他手一鬆,安七巧像是全身力氣被抽光,無力地癱坐於圓凳。

  她明白,在如毓心中,沒有人比唯一的妹妹重要,那是他僅剩的至親,也是他存活的目的,就算是她,如果危及了相思,說不定他也會冷血地除去她,何況是和他毫不相干的傅香濃。

  她懂得如毓的意思,由他出手,只會除去香濃,放過無人認得的小嬰兒,換作官府爪牙發現,絕對會斬草除根,連南家僅存血脈也不放過。

  明白是一回事,可真要自己眼睜睜看著他殺害忠良遺孀,這實在是……

  「別礙事,否則別怪我翻臉無情。」

  像是讀出她心裡的念頭,常如毓撂下狠話,隨即離去。

  他沒說出口的是,他這麼做,不只為了相思,更為了她。

  若是傅香濃母子出事,以相思外冷內熱的性情,絕不可能不出手相助,而相思一旦陷入危機,七巧必定捨命相救,既然如此,不如由他狠下心腸,趁早解決這『禍害』。

  他不能讓妹妹陷入危機,更加不能讓心愛女子置身險境。

  是的,他愛著七巧。

  這是他無法說出口,也打算一輩子深藏心中的秘密。

  因為掌控他的幕後黑手不是別人,正是權傾天下的皇上。

  縱使他為了能不屈居於吳辛那類人渣之下,不斷精進武功,仍無法憑一己之力,逃脫身為皇上密探、助紂為虐的命運。

  除去昏君,是他唯一求得解脫的方法,然而只有密探之首,才能接近多疑的昏君,即便接近,也要有獨力擊退眾多死士的能耐,否則一旦失敗,所有與他有牽連之人,必定會落得比永康王親人更加淒慘的下場。

  正困如此,面對七巧,他一直相當矛盾。

  他不能讓任何人看穿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甚至不能讓任何人發現兩人之間的接融,所以他殺了吳辛,不只是為了不讓昏君發現另一個可要脅自己的把柄,更是為了不讓她日後受到牽連。

  他知道,為了七巧,自己該更加狠絕,傷透她的心,讓她遠離自己,永不相見最好。

  可惜,他能冷血對待天下人,唯獨無法對她狠心。

  想到她舉目無親,放不下她獨自生活,所以他答應安排她來到相思身旁。他一時的心軟,是因為他想放手,偏又放不開。

  他的孤寂只有她懂,他心上的傷只有她能療慰,無論他如何冷漠相待,她始終不變的溫柔與開朗笑容,是他身處地獄的唯一支持,是幾度指引他從鬼門關前回頭的一線光明。

  面對七巧,他容色越是冷峻,心底越是沸騰。

  愛與不愛、放與不放,已將他的心,拉扯成傷……

  倏地,冷絕俊顏一凜,不再多想,足尖一點便躍上屋脊,如黑羽翩然落於天井之中,無聲無息。

  他至妹妹房間窗口吹入迷香,確保相思不到日上三竿絕不會清醒,旋及來到客房,點了傅香濃的昏穴。

  看了眼睡在一旁的小男嬰,常如毓雙眉緊蹙,眸心掠過一絲猶疑,但也僅只一瞬,又轉為狠厲。

  「永康王妃,這一命,我常如毓來生必還——」

  「不要!」

  劍出、血落。

  常如毓怔然看著猝然闖入房中,以身擋在傅香濃床前,徒手握住劍身的安七巧。

  一滴一滴的血,彷彿擊地有聲,宛如毒針,一支一支狠狠扎進他胸口。

  「放手!」

  他怒紅了眼,為了她總不顧一切為旁人捨身的愚善,更為了自己竟又傷了她而心痛。

  「不放,除非你答應我不殺她。!」

  她順從他一切,唯獨這次不能。

  「我和相思都認為永康王不科能叛國,如果香濃真是永康王妃,她更不能死!萬一讓相思知道你為了保全她而殘殺忠良遺孀,她無法恨你,可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只要你不說,相思永遠都不會——」

  「我也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安七巧泫然欲泣地凝視冷然的他。「不問,不代表我什麼都不知道。控制你的人既然有吳辛那種手下,命令你做的必定不是什麼好事,可為了活下去為了保護相思,你沒有選擇,就算痛苦,你也必須學會心狠手辣。」

  她哀降地望著他。「但現在沒有人命令你那麼做,香濃也不一定會被認出,我不要你勉強自己去做索命夜叉,也不能眼睜睜看你為了相思,又在自己心上再劃一道傷口,因為對我而言,你比任何人都重要!」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對我而言,你也遠比任何人更重要。

  為了你,縱使化身為魔,我也心甘情願……

  無法說出口的話,化為利刃凌遲著常如毓的血肉,在他越發冷凝的面容下,是將滿腔情感壓抑到極致,隨時都會爆裂的心。

  「求你,這是我第一次求你,請你放過她。」

  安七巧看不出他的打算,忍著心痛繼續哀求。

  「我相信等她身子養好就會離開,她不走,我也會想辦法讓她遠離相思,這期間我不會再粗心大意,一定會仔細留意任何可疑人士——」

  「畦∼∼」

  突來的嬰兒哭聲震天響,安七巧回頭望了眼那童真無邪的容顏,更加堅定要保住孩子母親性命的信念。

  「如毓,別讓那孩子和我們一樣,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她鬆開掌中的劍,決心賭一回自己在他心中是否仍有一點份量。「如果你仍堅持要殺她,就先殺了我。」

  說出口了……

  安七巧淒然一笑。明明知道在他心中無人比相思重要,而傅香濃的存在也確實危及相思,如果連那一點點的友情都是自己一廂情願——她,真的會死在他劍下。

  閉上眼,她豁出去地等待結果,與其是要賭他的不忍,不如是想求證他對自己究竟是否有著一絲情意。

  靜默中,安七巧彷彿聽見一聲微忽其微的輕歎,她心一慌,急忙睜開眼,才發覺常如毓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多少年不曾留過的淚,悄悄地滑落。

  她不是難過,而是開心。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自己對如毓而言,絕對不是無關緊要之人。

  今晚,他的一絲不捨,對她而言,將是一生一世至死無悔的癡戀。

第7章

  五年後

  京城凝香樓

  華燈初上,凝香樓頭牌樂妓如玉獨坐霞琴前,纖指撥弦如舞,以一曲<瀟湘水雲>讓眾人宛如身臨瀟湘水畔,悠然北望煙霧繚繞的九嶷山,情脆琴音美如戛玉敲冰,引人入勝。

  「長相思,久離別,美人之遠如雨絕。獨延佇,心中結。望云云去遠,望鳥鳥飛滅。空望終若斯,珠淚不能雪。長相思,久別離。所思……」

  曲風一轉,她彈起自譜琴曲,一旁更有樂師吹簫合奏,她十指忽而撥弄、忽而滾拂,吟猱出絕妙樂聲,間輔以宛如空山精靈的美妙歌喉和詞輕唱,如泣如訴、含怨帶嗔,更是聽得眾人如醉如癡,巴不得成為佳人口中的相思人兒,望著那絕世妍容,連眼都捨不得眨。

  「是不是美如天仙?」

  以玉石屏風、琉璃珠簾阻隔,外人無法窺見,只招待貴客的觀賞席中,一手成立這艷名遠播的凝香樓,從王妃變為青樓鴇兒的傅香濃,取下覆面紗巾,笑睇著今晚由她親自伺候的唯一『貴客』,對『他』那口水都快從嘴角流出的傻愣模樣,覺得有趣得緊。

  畢竟,『他』雖然身著青袍皂靴,卻是個貨真價實的姑娘,竟也和那些見色眼開的男人一般,一眼就被如玉的絕世艷姿攝去了三魂七魄。

  「嗯。」

  安七巧輕應一聲,算是回覆了傅香濃的問話,視線仍緊盯著台上美人,像是怕一眨眼,『她』便會奔月而去……

  嫦娥下凡都沒『她』那麼美,這是她自小就知曉的事。

  只是她從來都不知道,當『她』淡掃蛾眉、唇抹胭脂,綰起望仙譬,披上如意碧雲肩、嵌金花籠裙,那含媚眼眸一勾,竟然如此妖嬈誘人,把眾人的心魂都逗得飄飄然飛撲而去,如此絕色,說是天下第一美人也當之無愧。

  男人美成這樣,真是罪過!教天下女子的顏面該往哪兒擺?

  不過……

  今生有幸能見著如毓這般魅惑姿態,她『不要臉』也沒關係。

  安七巧雙手托頰,癡迷地望著男扮女裝的意中人,終於明白當初他為何會告訴自己,若有緊急之事,來凝香樓技如玉姑娘便是。

  呵,一缸醋全是白喝了!

  這幾年,他前來探訪的次數越來越少,告訴她的唯一連絡之處竟然還是青樓,害她一顆心像梅干酸皺,以為那位如玉姑娘便是他的紅粉知己,連去處都只讓那人知曉,那麼,她在如毓心中的地位必定居於自己之前。

  天曉得,讓她嫉妒得要命的青樓艷妓,竟然就是如毓本人!

  「噗——」

  想起這天大的誤會,安七巧忍不住噗哧笑出,這些時日以來鬱結於心的悶氣,總算是煙消雲散了。

  「七巧,你沒事吧?」

  看她盯著人家一下發癡、一下傻笑,傅香濃不禁有些擔心地伸手摸摸她額頭,懷疑救命恩人不是發燒,就是中了邪。

  「呵,沒事,我好得很。」想起身旁另有他人,安七巧連忙收斂心神,不再胡思亂想。

  雖然不知如毓為何要男扮女裝屈身凝香樓,但她可確定兩件事,一是傅香濃並不曉得樓中迷倒眾生的如玉姑娘,竟是貨真價實的男子漢,二是如毓潛伏於此,絕對另有目的。

  「那位如玉姑娘真是才貌雙全,教我都看傻了。」她故作不好意思地搔搔耳鬢。

  「別說是你,當年如玉初次登場,艷光四射的模樣,連我都看傻了眼。」

  傅香濃眼光迷濛,思緒陷入當初。

  「雖然我凝香樓中不乏從各地挖角而來的紅牌姑娘,可是無人及得上如玉,當她頭一回上台撫琴見客,瞧見眾人屏息癡望的模樣,我就知道,能幫我達成心願的人,非她莫屬。」

  傅香濃撫著臉上傷疤,眸光一變,浮現豁出一切的狠絕。

  為了報仇,她選擇相信識破自己身份,仍願意冒著風險繼續隱匿她的常相思,將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的兒子托付給救命恩人扶養,一別至今,也不曾回去見過兒子一面。

  她和劫後重逢的王府恃衛高壯,一起回到京城,開立了這間凝香樓,為的就是以美人計誘殺奸相與昏君。

  這是她傾盡所有、孤注一擲的死鬥,若能成功,必是玉石俱焚的結果,倘若失敗,她更是絕無生天。

  但是她不曾怕過。

  不但不怕,還灣分期待那天的到來,因為她深信,摯愛的丈夫仍在黃泉路上等著她,不見不散……

  安七巧望著傅香濃出神的模樣,眸中淨是不捨。

  她知道香濃的心願一定是報仇雪恨,否則曾貴為王妃的她,又怎會狠心拋下兒子重回傷心地,還自甘墮落成為青樓鴇兒,做起這種執壺賣笑、送往迎來的生意?

  只是,如毓為什麼會涉入這件事?

  看來這回上京,她除了得告訴他,相思『撿』到一個無賴,除了被白吃、白喝、白住,一顆芳心還快被那死皮賴臉的男子奪去,他要趕緊在妹妹深陷情網前,回去鑒識那人究竟夠不夠格當他妹婿,還得探探他究竟為何留在凝香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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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凝香樓的廂房多,可要找『如玉』住處也很簡單。

  畢竟是京城之中最炙手可熱、身價非凡的名妓,還是清倌,當然得好生護著。

  所以,樓宇中最高層、雕飾最華美、格局最寬敞、門口還站著一個拄著木棍打瞌睡的護衛,那件房肯定是美人香閨。

  安七巧一身烏衣,僅以足尖立於凝香樓右前方的銀杳樹梢,風一吹,樹枝搖搖,纖細身影也跟著輕輕晃蕩。

  更夫由樹下打著呵欠經過,凝香樓中最後一盞燈也同時熄滅,她唇角一揚、腳尖一點,宛若身有雙翅的黑燕凌空高飛,一眨眼的功夫便落在守門護衛冕前,纖指一伸,不費吹灰之力點了他的昏穴。

  「嘖,若遇上練過武采呆花賊,這種護為哪裡擋得住——」

  「還不進來。」

  安七巧正搖頭晃腦地對著昏倒在地的護為嘀咕,門裡突然傳來常如毓的不悅聲調,她吐吐舌,連忙推門而入。

  原以為日進斗金的名妓,房裡至少也像富貴人家擺些雕花椅、嵌貝桌、貴妃榻、倚風床,再掛上幾層絲幔、珠簾之類的華麗裝飾。

  想不到,裡頭擺設和尋常人家差不多,簡潔得很,看來最值錢的,恐怕只有那張以玉石鑲嵌的落霞琴了。

  「是不是相思發生了什麼事?」

  抹去胭脂、卸下盤譬,常如毓僅著單衣,倚坐窗前,瞅著她淡問。

  望著他清冷神清,安七巧忍不住問:「如果我說相思沒事,只是我想見你一面呢?」

  「你不是會做這種無聊事的人。」

  「我可不覺得這種事無聊。」

  她自行拉了把圓凳坐在他跟前,眉開眼笑的,看得出心情不錯,不受他那張冷臉影響。

  「事實上,如果早知道凝香樓的如玉姑娘是你,而不是你結交的紅粉知已,我肯定早做了這件『無聊事』。」

  「紅粉知己?」他略蹙眉。「我可沒有那等閒功夫和女人糾纏不休。」

  「我想也是。」

  所以她仍是那唯一的一個,很好。

  「你看起來很開心。」

  常如毓眉尾微揚,瞧她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後了,讓他不禁好奇她究竟遇上了什麼好事?

  「嗯。」她也不否認,盈盈水眸鎖住他不放。「如毓,我今天才知道,你不只琴聲動人,連歌聲都如此扣人心弦,方才聽你撫琴吟歌,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還有——」

  她微頓,滿眼崇拜地說:「你的女裝扮相簡直是沉魚落雁,實在美極了,以後我能不能再看見——」

  「說正事。」

  常如毓微微擰眉,大概猜出她為何如此開心了,看來自己今晚的表演也『娛樂』了她。

  但是讓喜愛的女子瞧見自己穿女裝,還學人搔首弄姿的媚態,他可是一點也高並不起來。

  「知道了。」

  安七巧也懂得察言觀色,瞧他俊顏一凝,立刻乖乖轉回正題,把相思被男人纏上的事娓娓道來……

  「你說那個男人是定遠王世子,左永璇?」

  「應該是。」她並不是十分確定。「幾年前我有回上京找你,要告訴你相思被秦家那位狀元退婚的消息,恰巧撞見他在市井之間搭救一名差點死於馬蹄之下的小乞兒,因此印象頗深,只是匆匆一眼,又歷經數年,我也不敢絕對肯定沒認錯,可他那身貴氣……」

  她仔細分析著,完全沒注意到常如毓總是穩如泰山的從容氣勢,頭一回出現了小小波動。

  他怎麼也想不到,在京城威勢震天的定遠王世子,竟然會跟千里之外的妹妹有了牽扯。

  當初他以忠臣遺孤的假身份取信於傅香濃,加入她的復仇大計,一方面是就近監視,不讓她的所作所為牽連到為其扶養幼子的相思與七巧,另一方面則是以青樓艷妓的身份,好讓那些自詡風流的高官富坤、名流俠士鬆懈心防,順利取得各方消息。

  假若他得到的消息無誤,左永璇與『香王』韓東麒、漠北霸主齊天,三人近期似乎有著不尋常的積極往來,這三人一有足以和皇帝抗衡的權勢、一有讓萬民歸心的仁望、一有富可敵國的財富,若是合力——

  將可改朝換代。

  可惜,那是指皇上還是個尋常人,未『魔道』之時。

  不過,癡纏相思的人若真是左永璇,這倒有趣。

  相傳左家男人代代全是癡情種,上有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先祖,後有寧娶『地痞流氓』為妃的定遠王,個個不講什麼門當戶對,一生專寵一妻,有那樣的祖宗和父親,兒子應該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他曾奉令暗中跟探過左永璇,覺得那人出身貴胃卻毫無驕奢之氣,行事亦稱光明磊落。

  自己若為黑夜,左永璇便如朗朗明日,以男人看男人的眼光來說,稱得上是個好對象,倘若對方當真不計較相思曾被退婚之事,真心想娶她為妻,他這個做哥哥的倒是樂觀其成。

  「你認為那男人不錯,對相思亦是真心真意?」

  常如毓從七巧的描述裡聽得出來,她對左永璇的評價不錯,全在幫忙說好話,讓他有些吃味,不過在他心裡也明白,在她心裡,沒人能敵過他的地位。

  安七巧倒是沒多想,點頭說:「雖然他假裝失憶、死賴不走,用的法子是驢了點,不過我仔細觀察過那個人,行止還算端正,否則我也不會放心留他和相思獨處,孤身上京找你商量。何況我看他望著相思的眼神、對待她的舉止,就像是將相思當成此生最愛的無價珍寶,之前還——」

  「還什麼?」

  在雪夜裡將你的寶貝妹妹撲倒在地,嘴對嘴親了下去……

  呃,雖然那是個甜蜜的『意外』,事後左永璇好像一點印象也沒有,相思更是提也沒提過這回事……

  不過,當時她可是巴在窗口張大嘴、瞪大眼,瞧得清清楚楚,那四瓣唇貼得緊密難分,絕對稱得上是相思的初吻。

  這件事……應該不能說吧?

  「呃,還在傷癒後留在藥鋪裡砍柴、挑水、做粗工,幫了相思不少忙。」她連忙唬?過去。「如果他真是定遠王世子,肯為了相思如此紆尊降貴,這份心意也算可貴。」

  常如毓點點頭,對這答案還算滿意。

  「好吧,等處理好這裡的事,我會立刻返回村內,暗中觀察那男人幾日看看。」

  一聽說他回村後回暫留數日,安七巧不禁笑逐顏開,可又馬上想起懸在心頭的其他兩件事。

  「對了,你為什麼會男扮女裝混進凝香樓?是為了監視香濃,還是又受上頭指使?」

  「倘若我說是一時好心,想幫她誘殺皇上,報仇雪恨,你信是不信?」常如毓似真似假地回道。

  「什麼?香濃報仇的目標不只有進讒言的奸相,還包括皇上?」她萬萬沒想到這層。「可是你又為什麼要為她如此犧牲?難不成你是擔心香濃一旦報仇失敗,可能會牽連到幫她扶養孩子的相思?」

  安七巧越想越覺得這極有可能,神色立顯焦慮。

  「你想太多了,根本沒人知道翔兒是南將軍的遺腹子。況且這太危險了!一旦失敗,這可是誅九旌的死罪,原本沒事的相思和翔兒,說不定真會被循線追查到,你們兩個快收手!」

  「我是無所謂,但是傅香濃肯定寧死也不會收手——」

  「那就讓我來!」她豁出去地說:「你也說過,這些年我武功練得差強人意,輕功卻已十分了得,我可以無聲無息混入皇宮殺了昏君,就算驚動衛士,沒有上乘輕功,連我衣袖都摸不著,即使被捉著,反正我孤家寡人一個,死了不連累誰、也沒人傷心——」

  「住口!」

  常如毓難得控制不了自己的火氣,制止她繼續往下說。

  「村裡誰不知道你和相思感情好,你一出事,第一個受牽連的就是她!而且說什麼沒人為你傷心?那相思呢?你認為她得知笑死不會哀痛逾恆?」

  還有我呢?!

  他在心中怒吼,不知該氣還是該憐她老是為了他不顧一切的傻氣。

  「放心吧,剛剛那只是說笑,我沒那副為別人送命的好心腸,更不可能放任傅香濃做出任何連累相思的蠢事。」這話,其實只有一半為真。

  「你應該不會對香濃不利吧?」安七巧正想放心,忽又想起這種可能,不安地向他確認。

  「你說呢?」他不答反問。

  「你答應過我不殺香濃的!」安七巧急得雙手按上他置於膝上的大掌。

  常如毓翻掌反執起她的右手,瞇眼凝注當年她為了救傅香濃,在掌心中留下的淺長傷疤,越看越覺得心裡不舒坦。

  「倘若有天,不是她死就是我死呢?」他打仗扣住她尖巧的下巴,惡劣逼問:「二選一,你要誰死?」

  安七巧清澈的圓眸倏地蒙上一層薄霧。臉上血色頓時褪去三分,想像那情景教她心一擰——

第8章

  「她。」

  安七巧閉上眼,壓抑著內疚、心痛,說出心中不曾猶疑的答案。

  答案讓常如毓滿意。

  同時,也讓他更加痛恨自己骨血裡無法遏制的殘忍。

  明知她死心眼,偏又三番兩次誘她說出自己想聽的話。

  曾經連一隻螞蟻都捨不得踩死的自己,為了苟活,雙手早已沾滿血腥,厭了、倦了,卻仍遲遲無法脫離終日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的算計。

  倘若相思真能成為世子妃,有了定遠王府的羽翼庇護,自己或許能提早盤算許久的弒君大計,只是,那將是玉石俱焚的結果。

  這樣的自己,還能為了從七巧身上獲得僅有的溫柔,拖著善良多情的她不放,讓她虛擲青春嗎?

  「你想不想知道,控制我的人是誰?」他決心說出這秘密,讓她明白守著他只是多餘。

  「你願意告訴我了?」安七巧愣了下,沒想到他會突然主動提起這件事。

  「沒什麼願不願意的。」他故作冷淡。「是皇上。」

  「皇——」她吃驚地摀住口,瞪大眼。

  「你沒聽錯,我就是昏君手下的密使,幫著他殘害忠良的走狗——」

  「別說了!」

  安七巧慌忙摀住他雙唇,小心翼翼地豎耳傾聽八方動靜,確認沒有其他人在附近走動。

  她的手微微發顫。

  來京城的路上,他曾在郊道上發現一具被人亂刀砍死的男屍,圍觀的民眾並不是在那兒一掬同情之淚,而是吐沫唾棄、亂腳踢踏。

  一切只因為那人身上掛著傳聞中直屬昏君,為其暗中誅殺任何敢為民請命而上諫言、反抗威權的賢臣良將,或臥於民間刺探消息的密使,才會佩戴的鷹牌。

  她隨然並未上前加入辱屍行列,卻也同樣覺得那種人死的大快人心,可是現在……

  她好後悔!

  她該去驅離那些人、她該為那具無名屍入殮,因為那人或許也是自幼被迫和親人分開、為仇人賣命,在保住親人性命和殘害他人性命的地獄之間徘徊,想為善亦身不由己,就這麼一生孤獨、痛苦至死……

  她不要、她不要自己心愛的男人也落得如此下場!

  「怕了?」

  常如毓握住他抖顫的小手,誤解她是因為怕他,心裡雖痛如針刺,表面仍佯裝無情。

  「是啊,尋常百姓,哪個不怕皇上鷹爪?」他嗓音冷得宛如冰刃,渾身散發著窒人的氣息。「那就讓我告訴你,我還是那群鷹爪之首,令人聞之色變的『玉閻羅』。」

  常如毓面無表情地等待著她驚慌失措,或許會怕得立刻離他遠遠的,甚至厭惡地轉身離去。

  雖然那將令他痛徹心扉,卻也是他最希望的結果。

  只有令她徹底厭惡,也能讓她死心遠離。

  只是安七巧的反應遠遠出乎他的預期——她鬆了一口氣,還揚起一抹淡笑。

  「好,那就好。」她情不自禁地緊握他雙手。「所以說,你是他們之中武功最高強的?那些誓言斬殺皇上密探的江湖俠士也傷不了你,是不是?你沒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吧?答應我,從今以後絕對不能再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任是再愚鈍之人,也能從話中聽出安七巧心中所想,常如毓自然也懂。

  無論他是好人、壞人,她只要他活著。

  只要他活著,其餘的她全不在意,就算愛上的是個受眾人唾棄的男人,她依然視之如寶。

  這份無怨無悔的愛戀,讓常如毓既感動又神傷。

  當年,老天為何要讓兩人相遇?

  為什麼讓他們相遇、相愛,卻無法相許、相守終身……

  「夠了!」

  她的一片癡心,讓他心痛如絞,只能起身甩開她的手,狼狽地斂下眼睫,不讓她看穿自己的脆弱與不捨。

  「我的事用不著你管。」

  他轉身背對她,刻意讓語意更加冷硬。

  「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知道,皇上非常信任我,已許久不曾派人去村裡盯梢,如果相思這回真能順利嫁入王府,以定遠王的勢力,就連皇上也要忌憚三分,自然不再需要我和你保護,你年紀已不小,若有需要,我可以為你物色良婿——」

  「陪我喝一杯吧!」

  牛頭不對馬嘴的一句,打斷了常如毓的話。

  「你說的沒錯,如果相思順利嫁入王府,以後我們就沒見面的理由,你也不會再來探視我吧?」

  安七巧轉到他面前,忍著心酸,硬是扯開一抹笑意。

  「到時候如果你我遇上喜歡的人,想成親了,千里迢迢的,就算捎了信讓對方來喝杯喜酒,也不一定能成行,看在我們相交多年的份上,今晚先陪我喝上幾杯也不為過吧?」

  她拎高自己原先掛在腰際的酒壺,嫣然一笑。

  「你釀的梅酒?」他猜。

  「嗯。」安七巧來到桌前,先為他斟上一杯。「光是看在我送來美酒的辛苦上,先乾一杯。」

  這些年她試過多次,果然每回喝上幾杯梅酒,他就會變得溫柔可親,似醉非醉地任她說什麼、做什麼都百無禁忌。

  難得的是,每回醉酒後他總是一夜好眠,一覺醒來什麼也記不得,讓她不必費盡唇舌勸酒,偶爾他還會主動喝上幾杯,換來一夜無夢。

  果然,這回他也不多話,一飲而盡。

  「這些年,謝了。」他淡淡一句。

  「謝什麼,不管你承不承認,我都當自己是你的朋友,既是朋友,何必言謝?」

  這回安七巧斟滿兩杯,與他對飲。

  「況且正如同你所說,我做的是我想做、而非你要我做之事,所以你沒欠我任何恩情,更不必道謝。」

  見她說完立刻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常如毓本想勸她,可轉念一想,讓她偶爾放縱一回又何妨?

  畢竟相思若真能順利出嫁,她的確再無理由造訪,再難也該忍著不露面,才能讓七巧淡忘他,像此刻這般對酌,或許再沒幾回……

  第三杯飲下不久,安七巧仔細觀察他眼光開始放柔、緊抿的唇角開始放鬆,便取下他的酒杯擱回桌上。

  「如毓,我是誰?」她嫣然笑問。

  他略顯迷濛的眼神望向她好一會兒。

  「……小兔。」

  安七巧滿意地唇角微揚。每當他醉了,總是那麼喊她,那嗓音柔軟似棉絮、甜膩如蜜糖,比喊她「七巧」還令人怦然心動。

  「嗯,我是小兔,這輩子都是你的小兔。」

  安七巧笑著投入他懷中,伸出雙臂將他緊緊抱牢,上揚的唇角漸漸控制不住地微顫,眼眶也慢慢泛起一層水霧。

  「我不怕寂寞、不怕孤獨、更不怕等,怕只怕你說再也不需要我,讓我連等你的借口也沒有,結果,你還是說了……」

  她閉上眼,緩緩定下心來細思。

  「可是,我不相信你說的話。」

  在他清醒時不能說出口的話,終於能在此刻盡情傾訴。

  「如毓,我已經不是當年傻乎乎的黃毛丫頭,會因為你幾句冷言冷語就當真,難過許久。相識多年,我怎可能還摸不清你的脾性?若不是把我當朋友,這些年你不會在每回夜探相思時,『順道』探訪我,畢竟確認相思安好即可,你根本無須冒著風險見我,其實你是擔心我的,對嗎?」

  她抬起頭,望進他黝黑如墨的瞳眸。

  「糾葛多年,現在忽然想和我撇清關係,應該是你已經決定有所作為,又不願牽連我。我想,你是抱著必死的決心,打算刺殺皇上,了結一切?」

  常如毓無語,僅是靜默地凝望她,彷彿不懂她在說些什麼,又像什麼也沒聽見,只是呆呆任她抱著、問著。

  「你說的沒錯,萬一行刺失敗,很可能牽連相思,所以我不會貿然進宮弒君,不過,我也不可能裝作不知你的打算,如你的意互不往來。如果你成功了,我會帶著相思河你兄妹相認,我做不成你的妻,也會找盡理由做你一輩子的知己,你有生之年休想不見我。」

  她本不期待一個酒醉之人能和她有問有答,只是有些話不能在他清醒時說,放在心裡又難受,也只有此刻才能暢所欲言。

  「萬一失敗了……我會去為你收屍。」她抬頭望著他,盈盈笑語。「不過,你最好努力活著,否則到時別怪我在墓碑上刻著『亡夫常如毓,妻安七巧』,還在墳旁蓋間草屋住下,天天到你墳前叨絮到死,氣得你下輩子也不會忘記找我算賬,再與我糾纏一生……」

  說著說著,她心頭、鼻間泛酸,淚光在眼眶中瑩瑩閃動。

  「聽見了沒?」

  她情難自己地捧住他的臉,要他眼中只有自己。

  「如毓,我要你活著,你不懂我對你的深情無所謂,將來愛上別的姑娘也無妨,我只希望你好好活著,就算殘了、廢了,也勝過變成黃土一坯,讓我見不到、摸不著。只有這件事,我希望你醒來別忘記,無論你想做任何事,保命第一,好嗎?」

  「小兔……」

  常如毓和煦的目光凝注她、溫柔地輕喚,又如何之前的每一次醉酒,習慣性地摟住她纖腰,緩緩將人抱入懷中。

  安七巧柔順依靠他溫暖的胸懷,除了頭一回醉酒她不只多話,還吻了她,之後幾次他喝醉後,只會偶爾似真似假地和她應答幾句,但他總會溫柔的對她笑,還喜歡抱抱她,親親她額間、鼻尖,讓她沉醉在備受寵愛的虛幻中。

  可惜,今晚她思緒異常清晰,無法再欺騙自己,強顏歡笑……

  「永遠不分開,好嗎?」

  驀地,耳畔傳來一句輕飄的低啞問語,瞬即揪住她的心。

  「我們,永生永世不分離——」

  下一瞬,安七巧只差一點,又被每次毫無預兆便昏睡過去的他壓倒。

  「和誰永遠不分開?永遠不離開誰?是相思、我,還是你已經有了中意的姑娘?」

  費力將他扶上床安置好,安七巧捨不得離開,坐在床沿對著他喃喃自語,好希望他能睜開眼,清清楚楚將答案告訴自己。

  「無論是誰,我都希望你能達成心願,和對方永不分離。」

  她以指腹輕輕描繪他的優美唇形,淺歎一聲。

  「如果你問的是我,那麼我的答案是——」

  她俯首,吻上那飄著淡淡酒香的唇瓣。

  我願意。

  在心中,她一遍又一遍,許下永生不悔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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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如毓回村後一眼便確認了追求妹妹的無賴,果真是定遠王世子左永璇。

  幾日暗中觀察下來,他和七巧的看法相同,都認為左永璇對相思不只是真心真意,簡直可以說是死心塌地,也就默認了對方成為自己妹婿的資格。

  既然連他都認可,安七巧就全然放心地看著這一對璧人漸入佳境,偶爾還幫忙撮合。

  好不容易就快開花結果,想不到好事多磨,左永璇因有要事得先回京一趟,相思竟被求歡未果的前未婚夫設陷入獄,還判了斬頭的死罪,被押入大牢等候處決。

  為了洗清冤枉、救她出獄,安七巧一路上不眠不休,騎快馬趕至京城,連小憩一會兒都不敢。

  入夜,她立刻施展上乘輕功,二度造訪凝香樓,打算先通知常如毓這件事,再順道上定遠王府找左永璇,反正救兵多搬幾個總是有益無害。

  可她萬萬想不到,這回前來,她竟意外發現南天齊將軍未死,還已和香濃夫妻重逢的驚人消息——

  「你要殺他,除非先殺了我。」

  安七巧趴在凝香樓頂,從掀開屋瓦的洞口盯著房內,擰眉看著傅香濃無所畏懼地立於常如毓刺傷的南天齊身前。

  「是我太傻,才會引狼入室,害他陷入你設的網,翔兒有比我更聰慧百倍的好人在照顧,我很放心,如果你不能放了他,那我也願意和他同年同月同日死,來生再續夫妻緣!」

  安七巧在上頭聽得心酸,可她仍未貿然插手。

  假使如毓想置他們夫妻於死地,早已一劍取其性命,況且他身上不僅沒有半點殺氣,表情更是在閒適中帶著些愉悅,和他偶爾心情好,戲弄她取樂時一模一樣。

  「夫妻緣……你終歸還是認了我。」

  你終歸還是認了我?

  南天齊突然冒出的一句話,讓安七巧恍然大悟。

  看來應該是香濃介意自己破相又淪落風塵,始終不肯和丈夫相認,直到這生死關頭,她以命護夫,也等於默認自己是永康王妃的身份……

  不對!如毓並非捉弄他們夫妻取樂。

  她呆在這兒觀察許久,如毓的所作所為倒比較像是在逼他們夫妻互顯真情,明白對方的癡心一片……

  「香濃,聽我的,翔兒還需要你照顧,別枉送性命。」有妻如此,南天齊已覺此生無憾。「你放心,九泉之下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你,不會一個人先過奈何橋——」

  他忍痛將妻子護於身後,望向常如毓。

  「若我沒猜錯,閣下應該是奉皇命來取我性命,而明知我非泛泛之輩,還敢獨自與我周旋,想來你應該就是皇上身邊密探之首——玉閻羅。敗在你手下,我也沒什麼好扼腕了,只希望你言出必行,別傷害我妻——」

  「喂,你也太快放棄了吧!」

  安七巧正覺得這突然冒出的聲調有些熟悉,下一瞬,便見左永璇由大敞的東窗飛入,一劍刺向常如毓。

  幸好,他似乎早已察覺有異,轉瞬間移形換影,讓左永璇撲了空。

  這兩個人到底在幹麼?!

  安七巧咬了咬唇,心裡不悅地嘀咕。怎麼也想不到這兩人未結親家,倒先結仇家,該並肩去救相思的她們竟然在此拔劍相向——

  唉,她越看越頭疼!

  「嘖,果然厲害!」左永璇讚許地望著能閃過突襲的常如毓。

  他護於好友南天齊面前,一眼便認出眼前美人便是凝香樓頭牌,名震京城的「如玉姑娘」。

  「想不到令人聞之色變的『玉閻羅』,竟然是位武功超絕的傾國美人——」

  「他是男的。」南天齊乘隙自行封住幾處穴脈,免得因血流過多至死。

  「男的?」

  左永璇瞠目結舌,卻又立即一臉欣喜。

  「好,是男人最好!那就不怕壞了我不傷女人的規矩,可以放手一搏了!夜羽,護著他們離開;無暇,傳令下去,要弟兄們把凝香樓給我層層包圍起來,一隻蚊子也不准飛出去!」

  語畢,左永璇的兩名貼身護衛立刻依令行事,黑夜羽帶著南天齊夫妻離開,白無暇領著手下護主。

  奇怪的是常如毓不曾出手阻止,反而坐上繡床,看戲似的望著湧進房裡的人群。

  「看這陣仗,世子難不成想與我為敵?」

  常如毓柳眉輕揚,抿唇淡笑,眸中看不出任何敵意,可左永璇面對他談笑自若、宛若俾倪天下之姿,心生警戒,不敢小覷。

  「我是不想,可惜你傷了我兄弟,咱們也只能做敵人了!」左永璇擔心他另有伏兵,也不多廢話,主動採取攻勢。

  敵人……

  安七巧不悅地瞪了左永璇一眼。他要真敢傷了如毓一根寒毛,休怪她向相思嚼舌根,讓他上刀山、下火海,再來談談成不成親!

  「敵人?這倒有趣。」

  常如毓凝望倒映在劍身上的一抹嬌顏,比夜色還幽暗莫測的瞳眸閃動精光,像在盤算什麼。

  「是我想太多,還是你一直沒使出全力拚搏?」

  左永璇招招直逼要害,他卻一味閃避,怎麼想都奇怪。

  「喂,我可沒打算對你手下留情,你想活命最好使出全力。」

  「想要我的命?」常如毓唇角一勾,「好啊,你不妨一試。」

  常如毓身影一閃便來到南牆,擋在窗前的王府衛士根本不是他對手,連個衣角都沒碰到,便讓他縱身躍下窗口。

  左永璇一見也立刻跟上,這才發現對方輕功了得,圍在凝香樓的其他侍衛根本攔不住,除了白無瑕,沒人能隨他一同緊追敵人,全被甩在後方。

  同時間,安七巧也跟了上去。

  她擔心左永璇這呆子會誤傷未來「妻舅」,又怕他一味死纏,讓如毓忍不住出手,無論哪一方受傷,相思都會十分傷心。

  真是的!

  她可是千里迢迢來找他們救人,沒想到這兩個男人竟在她眼前演出「窩裡反」的爛戲碼。

  唉,看來只能由她出面調停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11 22:33:09

第9章

  「無暇,時候到了。」

  雙方來到較無人煙的城郊,左永璇一聲令下,隨行護衛立刻從懷中取出一粒黑丸擲地。

  霎時,一股彩光沖天,不一會兒,五名身著夜行衣的蒙面人由四面八方齊聚而來,將常如毓團團圍住,展開一番死鬥。

  見情況不對,安七巧立即由樹梢躍落地面,扯開嗓子大喊--

  「來福~~」

  左永璇右腳一拐,差點沒從屋簷上滑落。

  這這名字是他假裝失憶賴在相思身邊時,她義子以剛死的愛犬名字硬套在他身上,這件糗事京裡不可能有人知道,除非是--

  「七巧!」果然是相思的好姊妹安七巧。

  常如毓也瞧見了,迅即以凌厲劍勢衝破五人陣,飛身來到安七巧身旁,橫劍便落在佳人玉頸上。

  「別傷她!」左永璇急喊。

  「那就叫他們全退下。」常如毓環顧包圍自己蒙面人和白無暇。「我無意和你們糾纏,只要我安全離開後,自會放了這位姑娘。」

  「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信守承諾?」左永璇壓根兒不信。

  「別管我!」安七巧完全不理會架在她脖上的長劍,急急告訴他:「世子,相思被設陷入獄,再過六日便要斬首示眾,時間緊迫,你再不立刻出發,只怕到時只能為她收屍了!」

  一瞬間,架在安七巧脖上的長劍微乎其微地顫了顫,也沒人看見身為人質的她,悄悄握住常如毓的左手,拉著他的手碰觸自己身後的腰帶,讓他發現夾掛在那兒的一管筒子。

  「小心!」

  常如毓拔出筒子,朝左永璇擲出,所有王府護衛立刻飛身護主,沒想到筒子落地,沒射出任何暗器,只不斷冒出大量濃煙,嗆得眾人猛咳不止。

  常如毓和安七巧趁亂逃逸,不一會兒功夫,便已將追兵遠遠拋在身後。

  「……已經甩開他們,下來休息。」

  常如毓一路握著她手腕,搭出她脈息紊亂、氣血稍虛,像是過度操勞所致,一等確認離開對方追捕範圍,便在滿是芒草搖曳的河畔停下腳步。

  「那是什麼?」安七巧見他抬路撒出不少白色粉末,好奇追問。

  「迷引粉,既能除去我們留下的行跡,還能抹去氣味,就算找來獵犬也聞不出你我去向。」常如毓說完,便將裝有不少余粉的瓷瓶遞到她面前。

  她拿了就往身上背的百寶袋裡塞。

  她早已習慣他每回有什麼防身的稀奇寶貝便給自己一份,就連剛剛那管煙霧筒也是他先前給的,正好派上用場。

  「把藥吞下。」他拿了顆鮮紅藥丹出來。

  安七巧拿了就吞,須臾便覺得有股熱氣從腹裡竄往四肢百骸,打通所有郁滯血脈,頓時神清氣爽不少。

  她微愣,繼而明白他不著痕跡的關心與溫柔,心窩暖呼呼的。

  「把相思的事仔細說一遍。」

  「嗯,就是秦仁恭那個壞蛋現在當了縣官,妄想吃回頭草,被相思狠狠拒絕。我為了求相思逃獄,不得已讓她知道你還活著……」

  安七巧將事情經過娓娓道來,常如毓本就冷凝的神色越發陰厲。若是眼光能化為利箭殺人,遠在千里之外的秦仁恭只怕已被射出千瘡百孔。

  「好,很好,看來當年秦仁恭為娶公主退了相思婚事,我僅止破壞他成為駙馬的美夢、阻攔他陞官之途,竟是過分仁慈了……」

  他不怒反笑,俊美臉龐上,薄唇勾出一抹笑花,美則美矣,可渾身散發出的那股宛若閻羅的森寒之氣,教人望之生畏。

  玉閻羅……

  明明笑得如此魅惑人心,週遭卻又隱隱浮動著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氣,安七巧忽然明白,為何江湖人稱他為玉閻羅了。

  「那我們馬上回去救相思!」

  她不怕他的殺氣,反正他此到想殺的那人是罪該萬死!

  常如毓看著她眼下濃濃的黑影,肯定已許久未曾好睡,身形比起上回相見更是削瘦不少。

  方纔聽說她原本打算易容代替相思坐牢,讓相思來找他求救,只是相思不肯,讓他心裡不捨。

  看來七巧真的認定在他心中,相思比任何人都重要,卻不曉得事實是,她在自己心中,才是遠遠勝過任何人。

  哼,敢讓他心愛的女人如此操勞、憔悴,光是這點就夠讓他凌遲秦仁恭一生一世!

  「等等。」

  他拿出一支短哨湊唇輕吹,隨即又摘取芒草芯,拈水飛速寫在隨身攜帶和手下連絡用的特殊布條上,外人若無他研製的藥汁,絕對無從讓字跡浮現,讀取內容。

  剛寫好,一隻飛鷹掠空而降,穩穩落在他右肩,任由常如毓將布條緊系鷹足,往它背上一拍,又振翅凌空。

  「你要將這件事通報皇上嗎?」

  安七巧也曾由這只鷹收到如毓傳來的口信,所以對它的出現並不奇怪,只是好奇他急著傳出訊息,莫非是想先求得皇上的特赦令?

  「無須皇上旨意,我也有權處置一名小小縣官。」他才不想欠那昏君任何恩情。「我不過是先傳令手下快馬趕去保護相思,秦仁恭膽敢輕舉妄動,就讓他生不如死!」

  安七巧點點頭,多一層保障總是不錯。

  「那我們也出發--」

  「休息一夜,明天再出發。」

  他往河畔一戶木屋走去,不再施展輕功,浪費她體力。

  「休息?」安七巧跟在他身後,不明所以。「或許你的手下很能幹,可是--」

  「你再不睡一宿,肯定半路病倒。」

  「我--」

  「別跟我爭辯,聽我的就是。」他點燃一粒銀丸,從未上鎖的木窗丟進屋裡。

  「你丟了什麼?」

  「不過是讓裡頭的人睡上兩天兩夜的好味道。」他回頭睞她一眼。「要不要試試?」

  安七巧猛搖頭。「知道了,我聽你的話,睡一夜就是。」

  常如毓由窗口潛入,先確認裡頭僅有一對呼呼大睡的老夫妻,才開門讓她進入。

  「剛剛為何現身?」

  他點亮油燈,替被此各倒了杯茶,好似身在自家。

  「瞧見我制住傅香濃夫妻還能忍住不露面,我正想誇你處世沉穩不少,為什麼遇到左永璇就--」

  「你知道我一直在屋頂上偷看?」安七巧詫異追問,沒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悅。

  「當然。那麼近的距離,匿息功夫再好,也好不過我的耳力。」這可是他躲過無數次敵手偷襲換來的。「該你回答我的問題,難道你真以為我打不過他們?」

  「當然不是,我看得出來你一直手下留情,想必是怕傷了左永璇和他手下,將來會讓相思為難,否則他們根本不是你的對手,只要使毒或迷藥一撒,就讓他們一一倒下。」

  又累又渴的她又倒了杯茶喝下,再繼續說出自己想法。

  「可是你說過,每種毒的施用效果困人而異,少數人中毒的剎那身體便受損,縱有解藥保命也難保不留病根,所以你有所顧慮。用迷藥更不是辦法,你沒那閒功夫將人一一拖至安全處,留在原地,萬一遇上左永璇的仇家,你怎麼賠相思一個相公?

  「我是見你處處受制才出面,好盡快了斷那些人的糾纏,也能乘機把相思入獄之事告訴左永璇,讓他設法救援。畢竟你在暗他在明,多一個幫手總是好事。」

  「總之,下次遇上那種混戰情形,不准強出頭。」

  常如毓承認她的想法做法合情合理,只是再多理由也不值得她以身犯險,萬一受到波及,遠比傷到自己還令他難以乖受。

  「嗯。」

  點頭歸點頭,再有下次,她照樣冒出來,他還不是拿她沒轍?

  「你沒有事要問我?」

  她眨眨茫然大眼。「問什麼?」

  「我找了個假皇上破壞傅香濃的弒君大計,還誘捕她未死的夫婿,刺了南天齊一劍,你怎麼不跟我抗議哭鬧,不求我放他們一馬?」

  當時,自己本就擔心七巧會突然現身破壞大計,沒想到她竟然能忍住,讓他疑惑一向保護傅香濃的她,這回怎麼不和他吵了?

  「皇上如果那麼容易下手,早就死在你手裡,你不幫她,是不想讓她白白送死。你誘來南天齊,甚至刺他一劍,全是為了幫他們夫妻相認,讓南天齊親眼目睹香濃雖已破相,又身在青樓,對他仍是有情有義、至死不棄。」

  想到他為了助人,不惜自扮壞人的善良與用心,安七巧為他抱屈,又不禁深受感動。

  「那一劍,讓香濃再如何自慚形穢,不和丈夫相認,也不得不留在南天齊身旁照顧,這一來便能幫他們夫妻重溫舊情,你根本無意取他們的性命,左永璇突然出現,反倒害南天齊冤枉多流了不少血……」

  常如毓默默聽著,一雙眼深深地望進她燦亮的黑眸中。

  無須解釋,不過在當時偷聽了寥寥幾句對話,她竟能完完全全理解他的做法,說得分毫不差。

  心有靈犀,莫若如此。

  常如毓深感驚訝,更為七巧明知他受制於昏君,竟不曾將他的所作所為往壞處想而感動。

  可是他更怕。

  當他可以不再顧慮相思安危,和昏君一決生死,讓其他和他遭遇相同的手下,從此脫離地獄的那天,七巧是否也會看穿他視死如歸的心意?

  若真如此,她一定會捨命相隨,誰也攔不住。

  看來,在那之前,他得先設法讓期巧對自己徹底死心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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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日後。

  法場東方,觀音廟的飛簷一端,一名青衣男子衣袂飄飄,宛若神?天降,又像隨時將展翅高飛的鵬鳥,孑然僦立其上,神不知、鬼不覺地俯瞰一切動靜……

  「相思,我守約回來了,為瞭解我的相思病,叫聲相公來聽聽?」

  左永璇在行刑前到,施展輕功獨闖法場,對著常相思憔悴卻仍不掩嬌美的容顏,嘻皮笑臉說著真心的情話,完全不顧自己尊貴身份,也不管有多少民眾圍觀。

  「我下一刻就將身首異處了,鬼妻你也要?」

  原以為此生再無緣相見的情人,竟以如此轟轟烈烈的方式回到自己身邊,常相思笑了,淚卻不爭氣地在眼眶裡打滾。

  「無論你是人是鬼,都是我左永璇今生唯一的妻子。相思,允了我,嫁我為妻。」

  左永璇大聲說出,存心讓眾人見證他求婚。

  「嗯,我願嫁你為妻。」

  常相思噙淚頷首,對他的真心再無疑慮。

  好你個左永璇!真懂得如何讓女人傾心。

  常如毓佇互飛簷目睹一切,心裡雖在嘀咕,唇角卻滿意地上揚。

  早些天來到的他已排好一切援救妹妹的事宜,至今按兵不動,不過就是在等這位養尊處憂的皇親國戚,看他究竟會不會因為相思被人羅織罪名成為階下口,有損王族顏面,乾脆棄之不顧,那--

  這左永璇就該死了!

  幸好,左永璇的表現還算可圈可點,算算日程,他也是不眠不休趕至,還私下四處查探能洗清相思冤情的線索,看來他不只要救出相思,還要洗刷她冤屈。

  看在左永璇如此盡心盡力,他也就暫且忍住不對秦仁恭出手,順道給這小子一個機會,破除相思心中困誤解爹當年是拋妻棄子,後又遭人退親,從此不信任男子的魔障。

  遠觀妹妹臉上的喜悅,看來自己這一局棋是下對了。

  「大、大膽狂徒!竟敢私放死囚!」

  秦仁恭嚇得結巴,卻仍端起官架子用力拍桌,氣呼呼地指著官差大喊:「你們想造反了是不是?還不快將人拿下!剖子手,把那兩人全給我砍了!」

  「哼,秦仁恭,你好大的狗膽!堂堂定遠王世子和世子妃你也敢動?」左永璇扶著佳人站起身,亮出手中的九龍令牌。「先皇御賜免死金牌在此,見此牌如見先皇,還不跪下!」

  聞言,常如毓先是微愣,繼而放柔了神情,安心淺笑。

  他萬萬沒想到,左永璇竟會當眾宣告真實身份,還『世子妃』稱呼相思,讓成千上百的群眾做見證。

  常如毓笑睞正以睥睨之姿傲視全場的左永璇,以往聽說左家人嫁娶無門第之見,而且男子代代專寵一妻,全是世間少見的多情種,他半信半疑,如今見著左永璇豁出一切的模樣,他才真正打從心裡相信這傳聞。

  今後,這男人應該會代替他好好照顧相思,他終於能放手一搏,求得解脫!

  他難得愉悅地看著左永璇請出人證還得妹妹清白,不過正如他所料,秦仁恭並非那麼簡單就會死心認罪,正大光明的法子鬥不過那陰險小人,要還相思清白,最終還是得由他出招--

  「啊--」

  常如毓手一揚,一支袖箭不偏不倚射中了秦仁恭眉心,痛得他慘叫出聲。

  「箭裡有毒。」

  按兩人先前計劃的,隱於人群之中的安七巧走入法場,對著看似十分痛苦,不斷在地上打滾的秦仁恭冷言一句,也適時轉移常如毓被人發現的可能。

  「七巧!」

  瞧見她平安歸來,常相思有說不出的高興。

  安七巧望向她,微微頷首,隨即又將目光調回秦仁恭身上。

  「你只有一刻鐘做決定,要誠實認罪,還相思一個清白,還是忍受穿腸蝕心之痛至死?」

  「我、我認了!」

  袖箭已被秦仁恭拔出,可傷口處竟不斷向內腐爛,令他痛不欲生,神智也開始昏亂。

  「是我毒殺妻子再嫁禍常相思……」

  秦仁恭痛得一五一十招出罪行,只想換得解藥。

  見他當眾認罪,還了相思清白,安七巧才告知他:「沒有解藥,但你也不會死。」

  明知他死有餘辜,但安七巧還是有些不忍地轉過身,不再看他。「只不過,你將會成為廢人。」

  秦仁恭早已聽不進她的話,他痛苦哀號的模樣嚇跑了不少圍觀群眾,身為大夫的常相思於心不忍,想上前看看能否救他,卻被安七巧攔阻。

  「相思,沒用的。這是你哥研製的獨門毒藥,真的無解,就算有,他也不可能放過秦仁恭。沒將他凌遲處死,已經是手下留情。」

  「七巧,你不是遭人脅持,怎麼又會出現在這兒?」左永璇對她的現身又驚又疑。

  「是不是我哥救了你?」

  既然人已安全,常相思不急著追問七巧怎會被脅持,只急著確認一件事。

  「大哥呢?他人是不是在這兒?」

  安七巧點點頭。「你把左永璇的眼睛遮起來,就能見著你哥。」

  「什麼哥?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為什麼我不能--」他還沒抗議完,眼睛已經被常相思密密摀住。「相思,你--」

  「對不起!」

  聽出她語氣中的歉意與焦慮,左永璇認了,由她捂著眼。

  「我哥在哪兒?」

  常相思焦急地望向七巧,她伸手指向東方--

  分離十多年後,常如毓首次能以真面目和妹妹相對。

  他微笑迎視妹妹那神似娘親的面容,妍麗秀雅,宛如池中白蓮。

  平日總顯得太過冷傲孤絕的常相思,像是一眼便認出他,獨獨朝他彎起唇,笑如春陽,一如當年那個跟前跟後,總是笑盈盈說著最喜歡哥哥的可愛女娃……

  千言萬語無從訴,常如毓只能回以苦澀淡笑,那神情讓見者心頭捅上無限哀傷。

  望著仍任由相思捂眼的左永璇,他願意信那男人一回,將寵愛的妹妹終身交託。

  這一回,他終於能放下責任,和昏君一決生死。

  緋紅朱唇微啟,輕輕吐出二字--

  「別了。」

  「哥!」

  不理會妹妹的焦急呼喚,常如毓振袖飛離,眨眼間已躍出十丈遠。

  如他所料,須臾之後,一抹輕靈身影隨後追來。

  「誰准你跟來?」他問著,腳下不曾停歇。

  「你想去哪兒?」安七巧不答反問。

  「與你無關。」

  「有關。」她不因他語氣中的冷漠而心寒,反正早已習慣。「相思已有比我更可靠的人照顧,今後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常如毓腳尖點著柔細的竹葉尖,回身凝睇地。

  「誠如你所說,定遠王世子妃的頭銜足以保護相思,皇上不會笨到明著與定遠王府為敵,我無須再為相思的安危受制於人,你也不必再照顧她。我在元祥錢莊以你的名義存入夠你享用一生的財富,報答你這些年對相思的照顧,以後,別再纏著我。」他無敵情回應。

  「我不需要錢,也無須你報答。」安七巧落在另一林樹梢,深情凝望他。「我只是想照顧你。」

  他冷笑。「憑你?只會成為我的累贅。」

  「不會的,我--」

  「你喜歡我,對嗎?」

  沒料到他忽然一語道破自己打算埋藏至死的秘密,安七巧芳心驟然一縮,芙頰迅即染上一片霞紅。

  「是,我是喜歡你。」心意既然被識破,她也不做作否認。「不過我沒想過以任何恩情逼迫你,也明白自己配不上你,我--」

  「這樣最好,因為我對你這種庸脂俗粉沒興趣。」常如毓說得狠絕,神情冷冽。「何況,我早有意中人,是位琴棋書畫皆通的絕色佳人,我此刻便是急著與她相會。」

  「騙人!」安七巧壓根兒不信。「你不久前才說過,沒那閒功夫和女人糾纏不休,況且你擔心留給皇上更多牽制你的人質,連朋友都不敢結識,怎可能會有心愛女子?這只是你想騙我離開的謊言,我不會上當!」

  「謊言?」他黑眸淡揚,輕哼了聲。「不信,就跟來。」

第10章

  兩個時辰後,兩人來到一處座落於山腰上的清幽雅築。

  小築外栽滿各色鮮花,白的、紅的、黃的,開滿一地,花香撲鼻,美如世外桃源。

  兩人足尖一落地,不曉得打哪兒跑來一雙雪兔,不怕人地在他們腳邊打轉、磨蹭,像是代主人迎接貴客。

  「爹!」

  安七巧聞聲回頭,不曉得從哪兒冒出一個綁著雙辯,年約三、四歲,卻已能看出將來必定是個美人的綠衫女娃兒,笑嘻嘻地朝他們飛奔而來,後頭還跟著一隻猛搖尾巴的小黃狗。

  「小兔,過來讓我抱抱。」

  安七巧身一顫、臉一紅,詫異地看向常如毓,才發現他的目光並不在自己身上,接著意外看見向來不喜讓人近身的他,竟然將小女娃一把抱起。

  「小兔,這陣子爹不在,你有沒有乖乖聽娘的話?」

  安七巧瞪大眼張大嘴。

  爹?娘?

  「她叫小兔?」她問得茫然。

  常如毓點點頭,瞧也沒瞧她一眼便抱著小女娃進屋。

  「你真是她爹?」她聽見自己聲音微顫。「親生的?」

  「姑娘,你這麼問話是在質疑我對相公不貞?」

  相公?

  安七巧不知自己何時跟進屋內,直到聽見相公兩字才猛然回神,留意到一旁掀簾入廳的標緻女子。

  對方艷色雖不及常如毓,卻與相思不相上下。

  粉腮紅如桃、冀眉勝春柳,水汪汪的一雙眸子彷彿曉星動人,蓮足款款輕移間,那妖嬈多姿的美態更是柔媚惑人。

  我早有意中人,是位琴棋書畫皆通的絕色佳人……

  是啊,這女子堪稱絕色……

  她不經意瞥見掛於牆面的七絃琴,再見桌上筆痕未干的牡丹圖,來時常如毓說過的話,頓時如針刺入心坎。

  「姑娘?」

  「呵,當然不是,我是在開玩笑,那麼標緻的娃兒,一看就知道是如毓的,還用問嗎?」

  安七巧彷彿聽見自己的心碎裂一地的巨響,卻又開朗笑語。

  「我是氣他朋友做那麼多年了,孩子都已經這麼大,才讓我知道結婚生子的消息,故意調侃他兩句,嫂子別見怪。」

  她逼自己吞下淚,不能讓對方看出半點古怪,傷了這對無辜母女的幸福。

  不,或許是她太看得起自己,憑她,只傷得了自己……

  「嫂子,我姓安,安七巧,您喊我七巧就行了。」她緊握拳,藉由指尖掐入指腹的痛強迫自己保持笑容。「突然來訪,您別見怪。」

  「既然是玩笑,我又怎會介意,況且這還是相公頭一遭帶友人來訪呢!」

  美人一笑,更是嬌艷勝花。

  「你也別叫我嫂子,我閨名蓮音,喊我蓮姊,這才親。」

  「嗯,蓮姊。」

  蓮音對她微微一笑,轉頭看向女兒。

  「小兔,你不小了,怎麼還老愛纏著你爹抱?快下來。」

  「不,小兔要爹抱抱!」

  「你就由她吧,我沒關係。」

  女娃兒不下來,雙手牢牢攬住常如毓脖子,帶著乳香的小嘴往他臉上一親,他也由著女兒撒嬌。

  瞧他們父女情深的模樣,安七巧的心痛中竟夾雜著些許安慰。

  自己得不到幸福又如何?

  她不是一直希望如毓能早日擺脫受制於人的日子,活得自由自在過得幸福如意,能像尋常男子成家立業,過著妻賢子孝、無憂到老的生活?

  雖然她一直夢想著那個妻是她,從未想過會被人捷足先登,如今事實擺在眼前,除了接受、祝福,她又能如何?

  「小兔,你還沒喊人吧?快,叫巧姨。」蓮音催著女兒,硬將她從常如毓懷中抱下。

  「巧姨。」小女娃圓滾滾的大眼裡有些不開心,倒還是乖乖叫了聲。

  「乖。」

  安七巧蹲下身,有些失神地撫摸女娃兒柔嫩細緻的臉龐。

  失去了今生最愛的男子,無法忘情的她,此生也注定無緣擁有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也是今日她才明白,原來如毓酒後喊的『小兔』不是自己,他哄著、吻著、憐著的是他嫡親的女兒,她曾經妄想的『酒後吐真言』,終究只是她的妄想……

  「好了,我也該走了。」

  她不敢看向心上人,只怕多看一眼,淚便要潰堤。

  「蓮姊,我很想留下叨擾一頓,可惜還有要事在身,改天有空,我還能來找你——」

  常如毓冷冷打斷她。「我不想讓別人發現她們母女在此。」

  「呵,也是,我竟然一時大意忘了。」她聳聳肩,故作無謂。「可惜,那就有緣再見了。」

  安七巧淡然一笑,轉身離開,不讓身後和樂的一家人發現她將抑不住的淚。

  「七巧。」

  她茫然走了好一段路,竟又聽見常如毓的聲音,想回頭,又怕只是一場空,身後什麼人也沒有。

  「我希望你答應我,從今以後別再出現我妻女面前。」

  「……我答應你。」

  安七巧終於確認自己不是幻聽,他真的在身後,心卻因他的話語更加酸澀。

  「還有,恭喜你。」她沒回頭。「趁著皇上尚未發現,不如你們一家三口遠走關外——」

  「用不著你說,我正有這個打算。」

  瞧見她雙肩輕顫,他仍不得不狠下心,好讓她死心離去。

  「方纔答應之事,希望你能信守承諾,假使你膽敢洩漏半句,休怪我不顧多年情分,取你性命!」

  「膽敢洩露半句,就要取我性命……是嗎?」

  安七巧轉過身,笑得極柔極美,眸裡卻不含一點笑意,彷彿被人抽了神魂,僅剩空殼。

  「知道了,我若洩漏半句,就死無葬身之地,死後再被打八十八層地獄,永不超——」

  「夠了!」常如毓受不住聽她發下如此毒誓,狼狽轉身。「我走了,後會無期。」

  她木然看著他的背影在幾個飛躍中漸漸消失,想哭,才發現自己掉不下半滴淚。

  過往的相處時光歷歷在目,這份自知強求的愛戀,讓她忽喜忽悲,一會兒苦一會兒甜,各種滋味皆嘗遍。

  未了,還讓她明白心碎能有多痛,痛得教人哭都哭不出來,淚往心裡滴成無盡苦海……

  「娘,您在開我玩笑嗎?」

  她猝然失去力氣,頹然坐在樹下,仰望晴空。

  「您是將天下第一的俊小子帶來了我身邊,可刻是和他白頭到老的卻不是我……既然如此,又何苦讓我和他相識?」

  但,倘若沒和他相識,她的人生或許早在怪老頭手上結束得不明不白,不曾狂喜狂悲,不懂得在心頭牽掛一個人的滋味,不會識得情字有多令人到骨銘心。

  想想,如毓對她還是好的,那麼藏若珍寶的妻女,就只讓她見著,他對她雖無男女之愛,至少仍有朋友之情,是吧?

  雖然,這一面,只為讓她徹底死心、一生訣別……

  安七巧淒楚笑了。

  天還是一樣藍、雲仍是那麼白,天地如此遼闊,唯獨她,看不見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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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又是何必?」

  蓮音斜倚門扉,哀憐望著無聲跨進門檻的常如毓。

  「小兔呢?」

  「我讓她回房睡一覺,畢竟今晚得趕夜路,不是嗎?」

  他斂眉思索片到。「再等一天,明晚我再護送你們母女出關。」

  她大約猜得出他的顧慮。「你擔心七巧今晚會在附近徘徊?」

  常如毓微微頷首,算是默認她的猜測。

  「只是徘徊一夜倒還好,怕就怕人到傷心處,一個想不開,山裡最多的就是方便人投環自盡的大樹。」

  「她不會尋短。」要是沒這點把握,他也不敢下狠藥逼她死心。「七巧在她母親臨終前承諾過會努力過活,無論遇上什麼事都不哭,要開開心心快快樂樂過一輩子,她是言而有信之人。」

  「遇上什麼事都不哭……唉,難怪方纔我明明見她一副心碎欲絕的模樣,竟然還能強顏歡笑祝福你,換成是我早淚流成河——」

  「淚流成河?」他微哂。「當年的『辣手觀音』面對敵人跪地求饒、淚流成河,可是連眼都不眨,照樣刀起頭落,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傷感多愁?」

  「『觀音』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蓮音苦澀自嘲。

  當年,她和常如毓一樣,皆是自小被擄、嚴厲培訓,長成直接受皇上指揮的密探。

  不同的是,她還多了一個身份—蓮貴妃。

  明明心有所屬,卻不得不屈服於昏君的淫威逼迫,太多的不甘讓她每回奉命行事都殺紅了眼,聽不進那些人臨死前的淒厲哭求。

  直到那天,她深愛的男人冒著性命危險,表白對她的感情,願意拋下一切帶她遠走高飛,三日後,在約定的地點,等待她的卻是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男人被開膛剖腹、死無全屍的慘狀。

  那夜,她掉下十多年來不曾流過的淚,聽見死在她手中的冤魂淒慘哀號,想起那些人的親友向她痛哭求情,甚至不惜犧牲性命的一幕幕……

  她失去了那之後將近兩個月的記憶,回復神思時,她的人躺在棺內,第一眼見著的便是玉閻羅。

  「你有孕了。」

  她永遠記得,當初常如毓對死而復生的她說的第一句話。

  原來,那夜自己從情人身上的傷口認出,痛下殺手的正是同門密探之一,失了心神的她不顧一切追殺對方,結果落得兩敗俱傷,當時常如毓趕來,拯了對方、『殺』了她。

  若非常如毓使毒讓她假死,瞞過御醫,還求皇上念在夫妻情分及以往功績,賜喝予全屍,她早已慘死荒郊,不可能生下和情人春風一度孕育的寶貝女兒。

  除了救命之恩,幫她留下情人的僅存血脈,冒著被皇上發現的風險,將她們母女安置於此,又收小兔為義女,將這天生贏弱的孩子調養成如今活潑健康的好模樣,這天大的恩情要她以命報答都成,別說只是演一下他的妻,只是……

  「唉,我這樣算不算是恩將仇報?」蓮香倒了杯茶給他。「明知你送我們母女出關後,便要去刺殺皇上,我卻不勸也不幫。明知安七巧是你最愛的女人,還幫著你演戲,眼睜睜看著你一把年紀仍是童子之身——」

  「咳!」

  常如毓被茶水嗆了下,耳根泛起詭異紅彩。

  「真難得,這年頭竟然還有為情人守身如玉的男子。」

  她原本只是猜猜,看這情況,怕是說中了吧……

  「唉,怕只怕七巧和你是一個性子,一旦愛上了便至死不渝,那倒不如學我,好歹也和情郎做過一夜夫妻,不枉——」

  「我去後山練功。」

  不待她把話說完,常如毓起身走人。

  蓮香長歎一聲,憐憫地目送他的孤獨背影。

  這情字,最是磨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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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確認妹妹將受定遠王府庇護,也順利讓七巧死心離去,另尋幸福,再將蓮音母子安置妥當,常如毓已是了無牽掛。

  他單劍獨闖深宮內范,如入無人之境,巡邏的幾名侍衛全然不覺有人從頭頂飛掠而過,只感到一陣夜風襲來,冷得打了個哆嗦,又繼續未完的巡視。

  「砰!」

  常如毓沒因身後那聲巨響而停步。

  待會兒的行動不可能安靜無聲,皇宮禁衛聞聲趕至是無可避免之事,不想讓這些禁衛無辜送命,也為了能專心對付皇上身旁那些真正棘手的死士,所以他沿途施放迷煙,讓成群侍衛不出三步便齊聲倒地。

  算算身後那批,今晚宮裡所有禁衛應該全『睡熟』了。

  轉瞬間,他便來至昏君留宿的銀蕊宮。

  雙腳點地的剎那,兩名埋伏暗中的死士認出他,正要現身問明原由,卻見常如毓拔出腰間銀劍,來意不言已明。

  「玉閻羅叛變,保護皇上!」

  常如毓沒阻止他們示警,神色自若地站在原處,氣定神閒看著其他得訊的死士,宛若狂風疾掃而來。

  十多把利劍如天羅地網撲至,常如毓雙足點地凌空,輕盈身軀踩著敵方劍身翻飛,衣袂飄飄,將死士織就的劍網拋於腳下。

  「該我了!」

  話音一落,常如毓雲袖一揚、足尖一轉,數不清的黑頸赤蛇如紅雨落下,條條張開大口,一觸人身便狠狠嚼內入腹,幾名一時閃避不及的死士立刻發出慘痛哀號。

  他趁亂一腳踢開房門,見著衣衫不整的錢貴妃遭昏君押在身前作為人質,如此無情無義的舉措讓他怒氣頓起。

  「真的是你?」

  長年習武,又食盡天下養顏聖品,年過半百卻看似剛過而立之年的昏君,目光如炬地盯著常如毓,像是見著了珍愛物品,視線緊鎖不移,唇邊幽幽泛起一抹令人畏寒的猥瑣笑意。

  「剛剛外頭喊了什麼?玉閻羅叛變?呵,如毓呀,朕如此寵愛你,權勢財富,哪一樣沒給你,你應該不會做出傻事讓朕傷心吧?」

  「哼!你早就無心,若有,今晚我也會讓它停止跳動!」

  不贅言,他舉劍飛身刺去——

  「啊!」

  錢貴妃瞪眼看著劍尖直指自己而來,嚇得尖叫一聲,昏了過去,原本緊揪衣裳的小手一鬆,薄衫一落,露出妖嬈姣好的赤裸胴體。

  常如毓像是老僧入定,不曾怔忡,眨眼間便掠過倒向他的軟玉溫香,專注應付避過蛇群、趕來護衛在昏君身前的死士。

  「啐!沒用的東西!」

  昏君毫不憐惜地抬腳一踢,錢貴妃便被他踢上半空,高高飛起,砰的一聲巨響後,她口中噴出血花,剎那間便香消玉殞。

  「嘖,當年你不是為了救她,還向朕下跪求情?」見常如毓毫不動容,昏君虐殺妃子的快感全無。「她不是你喜歡的女人?為了保命不敢分神救她,原來你這麼沒用!」

  「你不必激我,那種女人我從未放在眼裡。」

  是啊,當初要不是她名字裡有個巧字,和七巧又長得有幾分神似,自己根本不會出手相助。

  何況——

  「對於一個為了榮華富貴,不惜恩將仇報,幫你在我身上下了無解之毒的女子,我更沒什麼好同情的。」

  這些年,無論他如何鑽研百毒,就是查不出自己究竟身中何毒,只知道這毒每半年發作一次,每回發作猶如萬蟲鑽骨蝕心、疼痛難當。

  為了活下去保護所珍視之人,自己只得聽從昏君命令行事,因為只有他有解藥,一旦殺了他,自己也等於一腳踏入了鬼門關。

  如今他已了無牽掛,只要能手刃害他家破人亡的死敵,死又何妨!

  「哈——」昏君聞言猖狂大笑。「說得也是,天底下所有女人不過是你我玩物,死活何妨?」

  「別把我和你這種人相提並論!」

  常如毓談話間仍揮劍如風,不曾大意。

  一如預期,想撂倒所有死士並非易事,畢竟他們原是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被昏君逮來長期以無名怪毒飼養,早失去原有意識,只知會命護主,個個宛若殭屍,耐力驚人,任憑他武功再高,體力仍是有限。

  而看似只知沉迷女色、寵幸佞臣的昏君,早已練就百毒不侵之身,身懷歹毒功夫,如果繼續跟這些小嘍?糾纏,情勢絕對不利於自己。

  常如毓銳利冷眸一瞇,腦中突生一計。他單手解下外袍往幾上燭火一掃,火苗迅即沿著下擺燒起,在他收回時燃成火球,翻飛間恍若巨大火鳥,經他內力一震,又化為百朵火蝶,往所有人身上飛撲而去。

  「該死!」

  昏君看著牢牢護衛在自己身前不知閃躲的死士,任自那些星星之火拈上身,一個接著一個變成火人,氣得咒罵一聲。

  讓他們不知痛為何物的鍛煉,反而被常如毓利用來毀了這批替死之身,自費了自己多年心血!

  「領死!」

  常如毓飛躍火牆,一劍刺去——

  「你不管你妹妹死活了嗎?!」

  昏君推出其中一名死士,險險閃過他的凌厲劍勢,眼中怒意迸射。

  「她即將成為定遠王世子妃。」

  常如毓看著昏君面露驚訝。

  「這些日子以來我曲意承歡,全是為了讓你放鬆戒心,你也果真以為我認命服從,對相思疏於監管,剛好讓她遇上先皇傳令子孫代代視如兄弟,王朝永傳、皇思永庇,普天之下你唯一不敢妄動的左家人!」

  「朕不敢妄動?」昏君像聽見什麼大笑話。「他父王朕或許還有些顧慮,畢竟殺了他後續會有不少麻煩,日可區區一個世子妃殺了再娶即可,更別說還未過門,你以為左永璇會為了個女人怒犯君威?」

  「不是以為,而是他已經這麼做。」常如毓竟然笑了。「你以為只有你會掌控人心?我潛伏凝香樓,對你身邊所有近臣一一下了毒,讓他們一個個在你面前粉飾太平,事實是,多年前被你抄家滅門的不敗將軍南天齊未死,已和左永璇、香王韓東麒,三人共謀興兵進宮,推翻你這個無道昏君!」

  「那又如何?」昏君露出邪肆笑容。「他們不知道,你也該知道,朕前年下令所有在外將士領精兵回朝,美其名為點將封賞,實則是對當日數十萬兵將下了咒術,只要朕活著的一日,他們便會對朕忠心不貳,他們三人膽敢帶兵踏入皇城一步,立刻回被千軍萬馬反過來活活踩死——」

  「前提是你還活著。」常如毓眸中閃動寒芒,揮劍刺去。「只要你一死,咒術自然失效——」

  「你真想殺了我?」昏君拔劍相抗,皮笑肉不笑地提醒他。「別忘了,你和朕的性命可是緊緊相系,朕一死,你的毒也無人能解,第一個為朕殉葬的就是你呀!愛卿——」

  「住口!能讓天下百姓不再受你荼毒,我也算死得其所!」

  常如毓銀劍直取他咽喉。

  昏君舉劍相迎,內力、體力皆佔上風的他,原本還像貓逗耗子般輕鬆應戰,可猝不及防的一陣暈眩卻讓他手臂一軟、劍鋒一偏,右臂竟硬生生被常如毓一劍削下,痛如撕心裂肺。

  「這怎麼可能……」

  昏君不敢置信地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右肩,忿恨的目光投向常如毓。

  「我明明百毒不侵,你到底在我身上做了什麼?!」

  「沒什麼,不過是在劍上抹了麻藥,這藥一滴便能撂倒一頭猛虎。當我故意示弱讓你一時輕敵,遭我在右臂劃傷的那到起,取你性命已經不過是早晚之事。」

  「怎麼……可能……」

  昏君身軀微晃,扶著雕花床柱緩緩癱坐於地,感覺到身體真的漸漸麻木。

  常如毓手持長劍,一步步走向他,神情宛若閻羅。

  「就讓我進你下地獄,去向那些無辜冤死的百姓懺悔——」

  「不要!」

  驀然傳來的一聲驚嚷,讓常如毓的心一縮。

  「給我解藥,只要你給我解藥,我發誓會讓他饒你一命!」

  這句話並不是對常如毓說的。

  「……七巧?」

  望著一面緊緊揪住他的右手,一面焦己懇求昏君賜藥的安七巧,常如毓冷硬的神情軟了些,又驚又喜、又怒又悲,心緒千回百折。

  「別來礙事!」

  他好不容易抬起冷摸,企圖甩開她。

  「不要!」

  安七巧不放,更用兩手緊抱他右臂。

  「我聽見了,你中了只有他能解的毒,他死你也活不了,我不要……我絕不讓你死!」

  她心急如焚,只要能求得解藥,對仇敵求情也在所不惜。

  「皇上,你拆散如毓一家、害死他爹、逼他為你賣命,折磨他十餘年還不夠?你給我解藥,換他饒你一命,難道不值得?」

  「別求他!」

  她傷心的模樣讓常如毓心痛而無奈,仍得硬起心腸冷漠以對。

  「你求他也沒用,依他的性情,給了也是假藥,正如他也明白,走到這一步,我寧死也不可能放過他!」

  「哈哈哈,沒錯,你果然瞭解朕!不惜是朕在世上唯一喜愛之人哪……」

  昏君自封同身大穴,暫緩藥性蔓延,才能至今尚未完全陷入昏迷。

  「你死心吧!如毓很快便會下黃泉陪朕,因為……根本沒有解藥。」

  已不能行動的他,眼神依舊凌厲,望向安七巧的目光妒恨交織,像想將她生吞活剝。

  「你愛他吧?不想親眼目睹心愛的男人漸漸發爛發臭、痛不欲生,就在毒發前殺了他,讓他少受點折磨,好死一點……」

  安七巧滿腦子只剩『沒有解藥』四個字,什麼也看不清、聽不見,無法阻止常如毓一劍刺進昏君的胸口。

  「如毓!」

  溫熱的鮮血噴上了她的臉頰,她驚嚇得猛回神,扶住驟然吐血又心痛如絞的常如毓。

  她不懂,中劍的明明是昏君,為何他也有事?

  「朕不是說了,你我的命是相連的啊……我若死……你必定會為我心痛……呵,為我……」

  昏君眼神逐漸渙散,嚥下最後一口氣。

  「什麼?什麼相連?」

  安七巧隨得六神無主,不斷以袖拭去從常如毓口中嘔出的鮮血,珠淚滿頰。

  「如毓,不要死千萬別死……我不想再一個人……」

  「我沒事。」

  她的淚讓他萬般不捨,怎麼也得強打起精神讓她安心。

  何況房內火苗處處,自己若死在她面前,這傻丫頭說不定真會陪著他葬身火海。

  「先離開皇宮再說。」

  常如毓不明白毒發日未到,為何自己會突然吐血、心痛如絞?難道死期會比預期的更快來臨……

  他急著施展輕功帶七巧離開這危險之地,才運氣,便又嘔吐一口鮮血,接著,人竟昏了過去。

  「如毓!」

  安七巧趕緊扶住他,拿出當年被怪老頭練就的蠻力,逼自己鎮定心神,將常如毓扛上肩,背著他施展輕功,卯足全力先逃再說——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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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11 22:34:18

第11章

  這一逃,便是一整夜,安七巧不曾停歇。

  逃出了皇宮,她原本想去定遠王府找左永璇求救,但又怕他不信玉閻羅真是相思的親哥哥,反而一劍刺來,還是作罷。

  逃出了京城還不夠,她拚了命趕路,就怕皇上爪牙追來,自己的三腳貓功夫護不了如毓,一直撐到走不動了,才甘願停下來,找了個山洞暫做歇息。

  「如毓、如毓!」

  她搖晃他許久,總算瞧見他長睫微掀,連忙扶他坐穩,把才纔取來的泉水餵他喝下。

  「咳——」

  不喝還好,水一吞下,常如毓竟又嘔出一口血,幾近墨黑的血色讓她一臉蒼白。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她又慌了,著急地翻出常如毓這些年來給她的解藥、傷藥,全塞進他口中。

  「如毓,吞下!」明明清楚他中的是無解之毒,她還是不肯放棄。「就算只能延長一時半刻的壽命也好,你忍著別吐出來……」

  望著她佈滿憂心的泛紅雙眸,常如毓忍住了胸腹裡的翻攪,把藥全嚥下。

  「好、很好。」她撕下裙擺浸水,為他擦拭不斷盜汗的蒼白臉龐。「你休息一下,我去找吃的,等吃完東西,你一定會恢復精神,到時我再帶你去找蓮姊和小兔。」

  她起身要走,卻被他拉住。

  「你用了我給的迷引粉隱去自己的氣味,一路跟著我護送她們母女來回關外,直到皇宮?」

  其實,他心裡早已有數。

  「為什麼?我對你如此無情,又和別的女人成親生子,為什麼你依然不悔?」

  他蹙眉忍過突來的一陣心痛,還不放棄讓她死心離開,不忍讓她目睹自己毒發身亡的慘狀。

  「明白我是如何利用、踐踏你的一片癡心,還不死心?別以為救我出宮,我就會感激生情,我早已心有所屬,除了『她』,我心裡放不下任何人。」

  「我明白,因為我亦如此。」

  安七巧的臉上毫無傷心難堪,反而掛著溫柔笑意。

  「雖然我明白感情不能強求,可是說真的,知道你娶了蓮姊的那一刻,我還是無法接受,在山裡吹了一夜風,心也痛了一整夜,不斷想著為什麼我對你那麼好,你就是不愛我?後來,我終於想通了。」

  「村裡的王大哥人好、對我更好,我也知道他喜歡我,沒見著我出嫁,他始終無法死心,可我心裡就是只有你,裝不下他。你也是,心裡有了人,便裝不下我,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不好,只是我們有緣無分,對嗎?」

  「所以,我替你覺得高興,因為你不用嘗到有緣無分的苦滋味,你和蓮姊看起來登對又幸福,那很好,就算讓你覺得幸福、和你廝守一生的不是我,那又何妨?我一直希望你能過得自在、快樂,縱使我無法參與其中,那又何妨?做不成夫妻,做朋友也不錯。」

  「傻子!」

  他聽不下去她的癡傻,無法再幫作冷酷地面對她。

  「你難道忘了我身中奇毒?老實告訴你,我再活也拖不過半年,照目前狀況來看,毒發之日或許還會提前——」

  「你放心,我拚死也會把你送回妻女身邊。」安七巧握住他的手,強忍心痛安慰他。「如果……如果你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答應你,我會像當初照顧相思一般守護她們到老,絕不讓她們受到任何傷害,我可以發誓,除非我死,否則一定會遵守承——」

  「住口!」

  這份至死不渝的癡情讓常如毓再也情難自已,克制不住地將她扯入懷中,牢牢緊擁。

  「我究竟哪裡好,值得你這樣生死不離?」他在她耳畔低喃:「為何如此癡傻?我費了許多功夫,無非就是想讓你對我死心、另覓幸福,你就是不聽話,非要讓我死活都放不下你,是嗎?」

  安七巧愣住了。

  向來冷漠的如毓又沒喝下她釀的梅酒,怎會將她擁入懷中?

  故意讓她死心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他死活放不下的不是妻女,而是她?

  誰來告訴她,她聽見的到底是不是她心裡以為的那樣?

  「小兔,是我的義女。」

  安七巧抬頭瞠眸,臉色驟亮。

  「蓮音,更不是我的妻子。」

  凝視她不知該驚喜還是為他惋惜的複雜神情,常如毓愛憐地伸手輕撫那張藏不住心事的容顏,幽幽低歎一聲。

  「蓮音並非你所以為的弱質女子,她曾是我麾下得力助手,又號辣手觀音,輕功或許不如你,可武功絕對在你之上,自保綽綽有餘,用不著你為她們母女擔心。相反地,我曾交代她,十年之後回村裡探你,倘若你仍未出嫁,就帶你一起回關外,讓小兔認你為義母,侍奉你百年。」

  聞言,安七巧愣了半晌。

  「所以,你尚未娶妻生子?」

  「嗯。」

  「所以,你對蓮姊並無男女之情?」

  「嗯。」

  「所以,你說你心有所屬是騙人的?」

  「不。」

  安七巧凝注著他帶著幾分憔悴,仍舊俊美得令人癡狂的俊顏,腦海裡瞬間飛掠過兩人聚少離多的這十多年,再細想方纔他說的字字句句,渾沌心緒忽然透了光。

  「她長得美嗎?」她唇角微揚。

  「還算可人。」他跟著彎唇。

  「溫柔聰穎?」她雙眸漾起水霧,迷得視線迷濛。

  「魯直天真。」他眼裡浮現不曾有過的款款深情。

  「她太糟了,配不上你。」

  「我不認為,配我剛好。」

  「真的?」她笑著,任由兩滴淚滾落雙頰。「那麼,接下來的日子,她可以完完全全將你霸住,要你朝朝暮暮只對著她一人嗎?」

  「好。」他微笑頷首,眉宇間仍有淡淡輕愁。「只不過,能陪她的日子,已經剩下不到半年——」

  「也夠她回味一生了。」安七巧伸指按住他的唇,封住他的話語。「總好過原本打算至死都不讓她知道你的心意,讓她抱憾終身。」

  幾經波折,終於明白如毓對她並非無情,而是情意深重,此生她已了無遺憾,就算得承受天人永隔的無盡相思,也甘之如飴。

  「傻丫頭,我是捨不得讓你看著我死。」

  「傻小子,你的捨不得讓我吃盡了苦頭,還白幹了不知多少的醋!」

  她食指含嗔帶怨地戳了戳他胸口,瞧他眉心一皺,又捨不得了。

  「對不起。」常如毓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在這世上,我最不想連累的主是你,我也希望你能過得自在快樂,所以在我死後,別孤苦零丁地守在我墳前,和你說的那個王大哥——」

  「不要!」

  「七巧……」

  「除了你,沒人能讓我快樂。」她目光無限溫柔。「還有大半年的時間能讓你研製解藥,不是嗎?捨不得讓我孤苦零丁,就陪我到老,這十多年來我為了你活,接下來的日子,我要你為我而活。」

  她頓了頓,淡笑說:「若是盡了一切努力仍躲不過,我就當你和我爹娘一樣成了仙,在天上看顧我。你放心,我不會孤苦到老,我會收養幾個孤兒,讓他們繼承常家香火,天天到墳前喊你『爹』,等著下輩子再和你做夫妻,一起白頭到老。」

  「下輩子?為了保住自己家人,我為虎作倀多年,若真有神鬼,我必入鬼道,或許永世不得輪迴,我與你,恐怕只剩今生——」常如毓面容平靜,無怨無恨,只有對她的無盡愧疚。

  「那我就努力做善事,全部回向予你。」安七巧緊握住他厚實雙掌,眸光熾熱地凝望他。「我們會有來生的,不只來生,是生生世世,天上人間,永不分離!」

  她堅信的語氣與眸光,深深打動他心房。

  「嗯,永不分離。」他柔柔吻住她細嫩耳垂,如風輕訴:「天太遠、地太深,我哪兒都不去,違天逆地也不會再棄你不顧,就算死,魂魄也會與你相依,寸步不離……」

  耳畔傳來的誓言勝過任何蜜語甜言,安七巧心湖震動,圓潤雙眸禁不住漾起盈盈淚光。

  「嗯,我信你。」

  她主動獻上香唇,細細吮吻他偏涼的唇瓣,柔白小手抵在他寬闊胸膛上,感覺在掌下怦怦跳動的一顆心,然後,緊緊握拳。

  她絕不放棄任何讓他活下的可能,絕不讓那該死的昏君詛咒成真,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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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如毓和安七巧買下一處位於河畔的幽靜宅院,隱姓埋名,過著兩人渴望多年、平常卻緊緊相依的幸福生活。

  可一晃眼,四個月過去了,對於常如毓體內的劇毒,仍是束手無策。

  「相思,如何?你能解你大哥體內的怪毒嗎?」安七巧緊張問著正在為常如毓把脈的常相思。

  今天一早,她正打算瞞著如毓,通知相思趕來見她哥最後一面,可一上大街就聽聞有個姓常的女神醫在王家藥堂駐診,她懷著好奇心前去一看,竟然真是相思。

  一起回來的路上,她才聽相思說,原來是前朝鳳儀公主告知,左永璇爹娘不贊同兩人婚事,王妃甚至因此一病不起,相思因此揮劍斷情、遠走他鄉,沿路一面行醫、一面找尋杳無音信的他們。

  安七巧為好友錯失良緣惋惜,也將如毓這些年來經歷的一切全盤告知,當然還包括他身染奇毒,再無解藥即將不久於人世的壞消息。

  「怪了……」常相思搖搖頭,眉心鎖著濃愁。「大哥,你確定自己身中奇毒?」

  「脈象沉穩有力,沒有半點中毒之人的跡象,對吧?」常如毓收回手,淡笑說:「怪就怪在這兒,在毒發之前,我和平常人無異,可是每半年一回生不如死的絞痛卻不假,只有吃下昏君的解藥才能解除劇痛。」

  「每次都非讓你先嘗到痛楚才給藥?」常相思緊握拳,生平頭一回不是想救人,而是想殺人!

  「都已經過去了。」殺了罪魁禍首之後,他早已不再回首過往。

  想起大哥為了讓她脫離昏君魔掌、自在生活,十多年來受制於人的苦,常相思忍不住眼眶泛紅,心裡有說不出的自責。

  「哥,都是我拖累你。」她一手拉住大哥,一手拉住安七巧。「七巧,謝謝你為我們兄妹付出的一切,沒有你,我早死在斷頭台上,今生都不能和大哥重逢,你是我、也是我們常家的大恩人。」

  「被你這麼一說,我都不好意思了。」安七巧拍拍好友的手,淡笑說:「我一直把你們當成自家人,自己人還說什麼謝?」

  「七巧……」

  「該改口叫『大嫂』了。」常如毓淡淡插入一句。

  常相思一愣,隨即美眸圓睜。

  「你們成親了?!」她想想又有些失落。「雖然我早已離家,不過你們也肯定沒回村裡邀我觀禮,對吧?」

  安七巧面泛桃紅,柔聲說:「你別氣,當初你哥想在殺了昏君後,獨自等候毒發之期,是我偷偷跟著才發現,他當然捨不得讓你知道這件事;況且我們也沒行什麼大禮,不過就是途經山神廟,我一時興起硬逼著他在神前立誓,要做永世夫妻,就這麼定下了。」

  「嗯,我真是被逼婚的。」

  常如毓嘴裡那麼說,臉上卻掛著溫柔笑意。

  「要不是我在弒君前便將積蓄全數留給她,兩袖清風,真要懷疑她是圖我身後家產,沒見過有人明知嫁了不久便會成為寡婦,還催著人娶——」

  「呸呸呸,童言無忌!」安七巧還笑著,眸中卻隱隱多了幾分心傷。「算命的說我是旺夫旺子的命格,一定能幫你逢凶化吉,再說什麼寡婦不寡婦的,我真要生氣了!」

  「是啊,哥,還有時間,我一定會找出解毒方法,就算我看不出端倪,也還有其他名醫——」

  常相思頓了頓,忽然想起一個人。

  「對了!我遊歷途中救了一位迷途又被毒蛇咬傷的美婦人,也是為了安置她,我才在王家藥堂暫留,等她丈夫循著她留下的記號尋來。聽說她丈夫間是御醫,因為看不慣昏君所作所為,帶著她離京四海遨遊,見識過不少疑難雜症,或許他能看出你究竟中了何種奇毒。」

  「太好了!」安七巧把希望全放在那個未曾謀面的男子身上。「那她丈夫何時會到?」

  「按照柳姨推測,就這一、兩天了。」常相思站起身,「柳姨跟著她丈夫行醫濟世,見多識廣,或許也能從毒發時的症狀,想到任何有助我們解毒的事,我先回藥堂帶她過來」

  「我跟你去。」

  「不用了。」她把剛起的安七巧又壓回椅上。「我去去就來,你和大哥新婚燕爾,可別浪費任何相處時光。」

  常相思走後,常如毓才向妻子詢問妹妹為何沒跟左永璇一起,反而獨自離家,成了走方郎中?安七巧立刻將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轉述。

  「左永璇的爹娘反對,王妃還氣到一病不起?」他聽了竟然搖頭低笑。「相思是中了情敵的離間計了,其他皇親國戚有可能挑剔相思身份,獨獨定遠王府裡不可能有人嫌棄相思出身,尤其是定遠王妃,否則我也不可能如此放心將相思交給左永璇了。」

  「什麼意思?」安七巧聽出他話裡似乎有什麼玄機。

  「你不知道嗎?左永璇他娘在嫁進王府前,可是京城裡赫赫有名的『地痞流氓』,要比出身,相思遠比她好得多。何況王妃性情豪爽、不拘小節,絕無可能反對這樁婚事,倒是鳳儀公主一直鍾情於左永璇,從中作梗的可能較大。」

  知道他對朝中人事的熟悉,安七巧對他的分析確信不疑,對相思的婚事總算放了心。

  「那就好,等相思回來我就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不,別說。」他撇撇唇角,狀似十分不悅。「讓左永璇自己找來。虧我如此看重他,想不到他竟然連個鳳儀公主也擺不平,讓別人有機會傷了相思的心。相思也是,那麼容易就中了旁人計策,可見她心思單純、閱歷尚淺,讓他們兩人再多受一些時日的折磨,更懂得珍惜眼前人,日後才不會再輕言別離。」

  「我懂,就像我和你,對嗎?」她嫣然笑語。「就算身體不再,魂魄依然相依,無論將來如何,我身邊永遠有你,對吧?」

  常如毓傾身在她唇上一吻,低語:「先前想著無人觀禮,我們才一切從簡,既然相思來了,你想不想穿上鳳冠霞帔,讓我正式迎你進門?」

  她搖搖頭,玩著他修長十指。「那我不就得暫住外頭,等你迎娶?可是此刻我連跟你分開一刻都捨不得,我只想待在你身邊,其他繁文縟節都不重要,反正你已經在相思面前承認我是你妻子,這就夠了。」

  「就猜到你會這麼說。」

  常如毓起身拿來一瓶酒,為彼此各斟了一杯。

  「那麼,至少喝杯交杯酒。」

  望著他不再寒冽如冰,又回到從前那般的溫柔,安七巧盈盈一笑,端著酒杯與他勾臂,飲下遲來的交杯酒。

  「這酒……」她喝完才覺得不對勁,「怎麼很像我釀的梅酒?」

  「當然像,這本來就是你釀的梅酒。」他牽唇,嗓音悠揚,「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麼會花錢遣人去為我取回一罈酒?」

  「我以為那是壇名酒——」

  見他喝下第二杯,她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急著搶下他酒杯,卻見他左袖驟揚、掌心一翻,酒杯往空中劃了半圈,穩穩落在他右手,空出的左手則將她給扯進懷裡。

  「不能喝!」

  安七巧連忙按住酒瓶,不准他再倒。

  「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你三杯酒下肚並非真的一覺到醒,其實你酒品極差,每回醉酒就會滿嘴甜言蜜語,喜歡抓著人親親抱抱,相思待會兒就要帶人來了,你那模樣絕不能讓旁人見著——」

  他突然笑得一臉詭譎。「你真認為區區幾杯梅酒就能讓我酩酊大醉、動情亂性?」

  她點頭。她可是見證過無數次呢!

  「好吧,我承認假扮你未婚夫,故意打斷王大柱向你示好的那次,我是有些喝過了頭,不過那時聽你承認愛我,我可是至今記憶猶新。」

  看著愛妻驀然瞠大的圓眸,常如毓反而笑了。

  「對了,你還說過,當年你娘臨終前答應你,要讓你嫁給天下第一俊兒郎,所以早早就把我牽來你身邊,對吧?看來岳父岳母果然法力無力——」

  「原來你全是裝的!」

  安七巧再傻也明白了。

  一想到自己認定他是真的醉糊塗,訴盡衷情、還幾次大膽獻吻,羞得將臉埋進雙掌,真是無顏見人了!

  「有什麼好羞的,先裝瘋賣傻、竊玉偷香的可是我,我都不怕你笑了。」

  對喔!

  不提她都忘了,先「偷吻」的可是他呢!

  心思一轉,安七巧忽然明白了。

  原來,當年的冷淡全是假像,在他刻意冷落的同時,他的心早已擱在她上。

  想愛她又不願拖累她,原來這才是他真正的心意。

  原來,早在當年,兩心早已互許……

  「你這傻子,害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單相思!」她輕捶他胸口一拳。「我更傻,竟然不能早早看出你的為難,讓你獨自承受那麼多煎熬,還以為為情所苦的只有自己……」

  她紅了眼,將臉埋進他頸項。

  「如毓,求求你,一定要為我活下去,我不想總是目送心愛的人死去,我笑得很痛苦,要假裝一個人也無所謂,真的很辛苦,我沒那麼堅強,真的……」

  「嗯。」

  感受到頸上傳來的濕意,常如毓心如刀割,只能信口許下這不負責任的承諾,吻去她頰上的淚。

  畢竟,人稱玉閻羅的他,並非真能掌控眾生生死的閻羅王啊!

終曲

  「百壽、如意、吉祥,你們三個還不快來爹的牌位前燒香磕頭,磕完頭該上學堂了!」

  安七巧一喊,屋裡的三個小娃兒忙不迭地衝進佛堂,乖乖接過娘親手中三炷清香,拜完後一個個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

  「嗯,真乖。」

  安七巧扶起三個孩子,帶他們來到大廳,替這個拉拉衣襟、幫那個理理裙擺,越看越是滿意這三個心肝寶貝。

  「噯,娘真是愛死你們了!」

  她雙臂一展,把孩子們抱入懷中,在三張稚嫩小臉蛋上親了又親,逗得兩個小的格格直笑。

  「娘,我們已經長大,不是小娃娃了。」

  排行老大的常百壽,不著痕跡地拉著一對六歲的雙胞弟妹脫離娘親「魔掌」,對於這每早必來一次的「例行公事」,有著說不出的無奈。

  唉,弟弟和妹妹也就算了,他都已經八歲多,娘親還是每天把他當小娃兒親親抱抱,要是讓外人瞧見,多羞人哪!

  瞧著突然落空的懷抱,安七巧噘起嘴,滿臉委屈地看著大兒子。

  瞧他那眉清目秀的模樣,將來必定是個迷死人家成群閨女的俊俏兒郎,可惜生就一副小老頭似的沉穩性格,像個小大人。

  真是的,小小年紀便不像弟妹們般黏著她,老把她滿滿的母愛往外推,簡直就跟如毓當年的性格一模一樣。

  嘖,這麼不討喜的性情,她這個做娘的當然得努力改造才成,否則將來她那可憐的大媳婦,不就得和她一樣吃盡苦頭?

  「嗚……」

  安七巧才像貓般嗚咽一聲,三個娃兒立刻臉色大變。

  她抽出手絹,湊近眼角輕拭兩下,吊嗓似地再哼兩聲,兩個小娃兒立刻很沒義氣地拋下大哥,雙雙緊摟住娘親。

  唉,夫子有云:識時務者為俊傑!

  常百壽無奈望著假哭的娘親,悲苦地揉揉抽搐的嘴角,要笑不笑地努力揚起雙唇。

  「娘,孩兒——」

  「嗚……」

  不大不小的哭聲一響,常百壽頓時頭皮發麻,不爭氣地後退一步,身後不知何時已立了一堵銅牆鐵壁,撞得他背脊發痛。

  「誰惹娘哭的?」

  從常百壽身後傳來一個比十殿閻羅還森寒的質問。

  「大哥!」

  一對美得宛如觀音座下金童玉女的龍鳳胎異口同聲,指向白了臉的哥哥,小小年紀已深諳手中之情誠可貴,性命價更高的真理。

  下一瞬,常百壽已經雙腳離地,像小雞似地被人拎著衣領來到娘親面前。

  「若不能逗你娘開心,今晚就給我蹲一個時辰的馬步、練一個時辰的拳法。」

  「可是爹——」

  「外加十篇千字文。」

  常如毓放下大兒子的衣領,不捨地將還在嚶嚶低泣的愛妻摟進懷中。

  方纔孩子們拜的牌位上,的確刻了「常如毓」三個字。

  不過,那是為他添福添壽的「長生牌位」,他仍活得好好的,可不是鬼。

  「但是是娘親——」

  「錯一字,加一篇。」

  常百壽摀住口,再也不敢多說一句,否則處罰再追加下去,他夜晚就甭睡了。

  嗚,娘陷害他啦!

  這個家裡娘是天、爹是地,天一掉淚,地牛不論原因立刻翻身,震得地動山搖,搖得他頭昏腦脹,有理也休想站住腳。

  唉,姑丈說的沒錯,爹寵娘寵得無法無天,就算娘殺人放火,爹也會跟在後頭幫著扇風點火,娘在爹心裡的地位比天老爺還大,娘說的話在爹耳裡比聖旨還重要。

  外人敢惹娘哭,那是急著見閻羅,自己人呢?

  無論對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早栽在娘親手裡多次,偏偏還是學不乖,這下又挨罰了。

  「娘,孩兒知錯了。」

  常百壽認命地鞠躬,反正是自己娘親,丟人就丟人吧!

  「嗚,你沒錯,是娘錯,你已經長大,不需要娘、不喜歡娘親親抱抱了……」安七巧在丈夫懷裡硬擠出兩滴淚,幽怨地問:「如毓,百壽不喜歡我這個娘,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好?我不是個好妻子、好娘親嗎?」

  「你是天下第一的好妻子、好娘親,誰敢說你不是?」

  常如毓萬般不捨地拭去妻子頰上那微乎其微的兩滴淚,劍眉一挑,不悅地看向兒子。

  「百壽,再哄不了你娘破涕為笑——」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原本正經八百像個小儒生的常百壽,立刻嗓子一吊、蓮花指一比,婀娜多姿地唱起了小曲。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

  看著平日一板一眼的兒子歌舞娛親,常如毓冷峻的表情潰了一角,痛苦忍笑,低頭瞧了懷中的愛妻一眼——

  安七巧哪還有淚,早咬著手絹在那兒憋笑。

  呵,沒想到自個兒的眼淚那麼管用,丈夫、兒子一見她掉淚便百依百順,寵她寵上天,當年再苦也忍著還真是可惜了!

  「……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好啊!」

  如雷掌聲和叫好聲從廳外響起,常百壽立刻認出來人——嗚,「家醜」外揚了啦!

  「乾娘早。」

  安七巧不好意思地掙離丈夫的懷抱,笑咪咪地來到左永璇的母親——定遠王妃諸葛嬌嬌身邊。

  「唉呀,你們夫妻倆真是好福氣,生了這麼標緻又孝順的娃兒,小小年紀就懂得綵衣娛親,哄爹娘開心。」

  諸葛嬌嬌羨慕地牽起乾女兒的手,上前兩步,愛不釋手地搓揉常百壽細嫩光滑的小臉蛋。

  「小乖孫,怎麼不叫奶奶?」

  「奶奶。」常百壽即使被搓成了豬嘴,依舊乖乖喊了聲。

  「乖!奶奶看你一天比一天標緻,再下去可就成了天下第一美人嘍!」

  「我是男兒!」常百壽挺起胸膛,嚴正聲明。

  「是是是,奶奶知道。」諸葛嬌嬌滿嘴敷衍,眼色討好地勾著他說:「剛才奶奶在廳外全瞧見了,你真是唱作俱佳,宮裡的歌伎都沒你音色好、身段佳,下個月奶奶五十大壽,你就換上女裝,在賓客前照方才表演一次,肯定轟動!到時我多有面子——」

  「哇∼∼」小娃兒一聽,當場嚎啕大哭。「奶奶您大壽廣邀京城百姓,竟然要我男扮女裝娛賓——嗚,在家裡丟臉就算了,還得丟到外頭去!我哪裡得罪奶奶了,要這麼欺負我?」

  「唉呀!小心肝,奶奶只是說說罷了……」諸葛嬌嬌手忙腳亂地忙哄人。

  「百壽,別哭了。」

  安七巧看見兒子掉淚,心也跟著發酸,不禁後悔方才不該拿乖巧又孝順的他取樂,珍寵地將他抱入懷裡輕哄。

  「你不願意就算了,沒人會逼你……娘的心肝寶貝別哭了,你再哭,娘也要哭了……」

  「嗚∼∼哥哥別哭、娘別哭……」一對龍鳳胎說掉淚就掉淚,抱在一起跟著湊熱鬧。

  驀地,大廳裡忽然掃過一股令人打從心裡發毛的詭異寒風,諸葛嬌嬌搓搓雙臂,有些膽寒地往後看去——

  喝!她立刻嚇得倒退三步。

  常如毓站在原地不動,一雙比天河還晶瑩的星眸瞅著她,明明看來該是賞心悅目的景象,諸葛嬌嬌卻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閻羅殿前,正被閻王爺上下打量著,看是要將她開膛剖肚好?還是剝皮拆骨扔油鍋?

  「呵呵……不唱了、不跳了,當天人來就好、人來就好。」

  諸葛嬌嬌一手拉住乾女兒、一手抱住干孫子,怕死地堆起滿臉笑。

  想她橫行——不,是遊走江湖數十年,向來天不怕、地不怕,連當今皇上都得喊她一聲「乾娘」,沒想到老來遇剋星,這干女婿的玉閻羅稱號名副其實,光用那雙火眼金睛一瞧,她說覺得一股殺氣沖天,鬼門在自己眼前緩緩開了——

  「兒啊∼∼」

  左永璇才剛要跨過門檻,被娘親殺雞似的一喊嚇著,當場跌成了狗吃屎。

  「你還好嗎?」常相思像是習以為常地進門扶起夫婿。「大哥,別嚇我婆婆了。」

  「我什麼事也沒做。」

  常如毓聳聳肩,方纔還在廳裡不斷盤旋的殺氣,頃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左永璇看看氣定神閒的大舅子,再瞧瞧一臉戒慎恐懼的娘親,不由得好笑地長歎一聲。

  「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句話說得還真沒錯。」

  「左永璇!」

  諸葛嬌嬌和常相思異口同聲,不滿的目光同時往他身上射去。

  「不孝子!」諸葛嬌嬌立刻擰起兒子右耳,「敢說老娘我是『惡人』?你皮在癢了是嗎?」

  「你怎麼能說我哥是『惡人』?」常相思看著他,一臉痛心。「我哥為了我才受制於人,被逼行惡,可是這些年他施粥濟貧、鋪橋造路,求助的人何止千百?況且要不是他先一步殺了昏君,你、皇上和南將軍,早在領兵進皇城時就被人千刀萬剮,哪還有命說他?」

  「嗯,幫理不幫親,媳婦說的對!」

  諸葛嬌嬌也聽說了昏君曾對軍士下了咒術,當時,多虧早知此事的常如毓先一步殺了昏君才解咒,所以她對這干女婿怕歸怕,還是由衷感激、敬佩的。

  左永璇一臉無辜。「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說——」

  「干女婿不只救了你們,更救了天下人,功大於過,建國第一功臣非他莫屬,要不是他謙虛不露身份,封王封將也不過分!你這忘恩負義的傢伙,竟然說人家是『惡人』?!老娘是這麼教你的嗎?這江湖道義啊……」

  常如毓冷眼旁觀這「老娘」教訓兒子的畫面,沒啥興趣,倒是妻兒們因為這突來的事件不再哭泣,轉而好笑地看著左永璇這位堂堂「一字並肩王」,乖乖站在廳裡聽訓,他心情也轉好了。

  「百壽,還不帶弟妹上學堂,遲了小心挨夫子板子。」他將妻子拉至身旁。

  「好。」

  百壽向來孺慕文武雙全的父親,對他唯命是從,立刻擦乾淚,又回復端正小大人模樣,和長輩們一一拜別,領著弟妹上學去。

  「相思,今天不用拜了,帶你婆婆和夫婿回府,一大早就吵得我頭疼。」

  「那怎麼行!」

  諸葛嬌嬌頭一個不依,左手拉著兒子、右手牽著媳婦,來到常如毓的長生牌位前,誠心點上三炷清香祭拜。

  「老天爺啊,您可得睜開眼,如毓是個好孩子,做壞事全是被逼的,他努力行善補過,我們大家也每天誠心祈禱,幫他行善積福,您千萬得保佑他長命百歲,和七巧白頭到老……」

  安七巧微笑聽著乾娘的真心祝禱,側首望向丈夫,發現他也微笑看著自己,眼裡滿是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那年,相思所救的美婦人,原來是醫仙之妻,也虧得醫仙看出常如毓並非中毒,而是被下了「同生蠱」。

  在昏君死去的同時,蠱毒也該發作,可或許是蒼天保佑,七巧當時慌亂中餵他吃下的一堆藥,互相起了作用,竟然奇怪地壓制了他體內的蠱毒,幸運地捱到能解此毒的醫仙出現。

  事隔多年,兩人每回想起此事,也不禁慶幸彼此福大命大,更相信良緣天注定,月老肯定早早將兩人用紅線緊緊纏住,他們才能化險為夷、永結同心。

  「嘖!都成親那麼多年了,有必要一大早就恩愛成那樣,膩在那兒手拉手,你看我、我看你,像巴不得把對方收進心坎裡——」

  諸葛嬌嬌嘀嘀咕咕地說了半天都沒人回應,回頭一看,兒子兒媳跟那對一個樣,拉著小手說著悄悄話,也正情意繾綣,害她突然好想自己的老伴兒。

  「嬌嬌!」

  才想著,便聽見丈夫也的聲音。

  「你果然又跟著兒子他們跑到這兒了!」

  定遠王左承龍快步入廳,一個箭步來到諸葛嬌嬌身邊,將掛在臂彎上的披風往妻子身上一攏,隨即拉著她往外走。

  「不是跟你說了,你風寒未癒,這幾天不准出門,一個不留神你又亂跑,非得讓我擔心才成!」

  「我覺得已經好啦!」

  「好在哪兒?手冰成這樣……」左承龍乾脆抱起妻子跨過門檻。「把手貼在我胸口上,這樣會暖些。」

  「好啦!」

  常如毓和安七巧不禁會心一笑,目光交纏,相信彼此將來也會和廳外那對結婚數十年的老夫老妻一樣,依舊恩愛如昔,情意永世不斷。

  「……貼著就好,別亂摸!」

  「可是龍哥,我就愛你這厚厚的胸膛,摸起來又結實又暖和,可惜隔著衣裳,摸起來真不過癮——咦,你幹麼越走越快?龍哥,你尿急呀?小心別把我摔……」

  後頭的話已經聽不見了,不過留在廳裡的兩個男人心裡有數,王爺肯定不是想去茅廁,而是——

  「如毓!」

  「永璇!」

  在兩個女人的驚叫聲中,常如毓抱起愛妻出廳朝臥房走,左永璇抱著嬌妻朝客房走,滿腦子只想和妻子進房溫存、溫存。

  就在這春風宜人的早晨,在雙方爹娘的「努力」下,一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表兄妹,即將在九個多月後出生,也將在多年後,讓兩家人「親上加親」。

  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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