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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10-1-23 23:26:02

星墜  
滄月
  

拂香殿中,重重的簾幕背後。

深宮不知流年飛度,起來已是正午時分,摒退了侍女,慵自梳頭。

這樣的日子已經多久了?

雖然羽族能享有較長的生命,但再過上幾年,衰老也將毫不留情的來到了吧?

紫衣的絕色麗人長長嘆了口氣,卻無聲的。看著華麗的金制的妝台鏡中,那一張連自己都陌生起來的臉:那樣美麗不可方物,那樣嬌嬈而媚惑,然而,卻是如此的陌生。

連她自己,都已經快不認識這張臉了,那麼那人,更恐怕已是相見亦不相識。

她垂下頭,看著手心。那裡,一條深深的傷痕劃破了玉雕一般的手掌。

愛情不過是人造來騙自己的夢。她想她也該明白了。

“夫人,大王傳旨,請您立刻梳妝,去太清閣歡宴。”聽見後面侍女衣裾輕輕的拖動聲,然後,就聽到匍匐在地進入的女官的輕聲稟告。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從碧玉的梳妝盒中,拈起了一只玳瑁簪子,緩緩挽起委地的長發。

梳妝未畢,第二個傳令的女官又到了,匍匐在門外,清晰的一字字復述著王者的旨意:“大王傳旨,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往太清閣。”

手指頓了一下,繼續綰發,那奇異的雪白色的長發,映的那雙手竟透明如水晶。

周圍的侍女大氣也不敢出,但是眼睛裡卻有恐懼的神色——知道燮王的喜怒無常,所以即使她們的主人是最受寵妃子,她們也不禁為夫人此次的怠慢握了一把冷汗。

“燮王有令,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去太清閣,不得怠誤!”

片刻之間,已有三道旨令下來,一次比一次更加嚴厲。

侍女們都已經是惶惶不安的互相望著,但紫衣的妃子卻是剛剛將最後一枝玳瑁簪插上了發髻,顧影徘徊,然後才提起了拖地的衣裾,對周圍簇擁的侍女們點了點頭:“備轎。”

燮王端坐在太清閣上,看著下面七彩的舞袖起而復落,手裡的金杯卻慢慢變了形,美酒從杯中溢出。“還不來麼?好大的膽子……”低低的帶著怒意,旨令從王者的嘴角滑落,“傳令羽林軍管帶,立刻去拂香殿把那個人給我帶過來!”

“遵命!”虎豹般的衛兵們立刻動身,剛剛走到太清閣的廊下,已經看見那一襲紫衣在簇擁下飄了過來:“妾身來遲了一些,皇上何必如此動氣呢?”盈盈下拜,隨著她的低首,珞金的流蘇擦著她絕美的臉頰邊長長垂地,和著那一頭流雪飛霜也似的長發。

“怎麼來的那麼晚?是不願陪朕看歌舞嗎?”看到寵妃的到來,燮王的怒氣稍微緩了一下,但是語氣仍然嚴峻。

“稟皇上……”仿佛是早已有預料,花蕊夫人從袖中取出灑金小箋,讓侍女呈給燮王,上面是娟秀的四行字跡:

“朝臨明鏡台,妝罷暫徘徊。

“千金始一笑,一詔詎能來?”

燮王終於大笑起來,下去拉起了紫衣的寵妃,把她擁在懷裡:“愛卿,你的脾氣還是一模一樣……真是雖花亦不足比擬你的容色和慧心,非得用花蕊這個稱號才行。”她迎合著微微笑了笑——能專寵那麼久,她不可能不清楚他那對於外人來說變化無常的脾氣。

燮王擁寵妃坐在高位上,看著底下幾百名翩翩起舞的宮娥,撫摩著花蕊夫人美麗的銀白長發,就著她手裡喝了一口酒,看定了她,忽然目光黯了一下:“有點像啊……是真的像,還是我已經記不清楚了?”

她微微一怔——又是這樣的話。自從她十八歲進宮承恩那天起,不止一次的,聽見過皇上這樣看著她自言自語。

像誰?

應該是另外一名女子吧?但是以他的勢力和武功,竟然也有無法得到的東西嗎?

她沒有問。她一向知道做一個妃子的分寸,也知道燮王喜歡的是怎樣的一個自己:華美的衣飾,嬌嬈的容顏,輕盈的舞姿,曼妙的歌聲,聰慧的應對。燮王所喜愛的,只是這樣的美麗多才的女人而已。

所以,其余的,她都不必問。而且,她也不想問。

單單為了好扮演好花蕊夫人的角色,已經讓她透支了所有精力。

底下一曲方休,燮王有些無趣的抬頭看天。天空中,北鬥的光輝忽然強了一些,燮王的目光猛然被吸引過去。愣愣的看了很久,竟歡暢的笑了起來。攬過她的肩膀,他指著星空溫和的對她說:“看啊,愛卿,看見北鬥了麼?”

“北鬥光芒大盛,是陛下的武德。”笑著,她剝了一顆葡萄送到他嘴邊,細聲回答。

沒有吃她剝的葡萄,燮王的眉頭微微皺起:“不,我是讓你看破軍旁邊的那一顆小星。”

“小星?”她終於不得不應景地抬頭看天,看見南天上,那明亮的北鬥七星旁邊多了一顆微弱的小星,她心中忽然一震!

勉強的笑著,扶了扶發上的玳瑁簪子,她不解似地問:“咦?怎麼北鬥旁多了一顆星呢?難道是大王又要新添一州的國土?”

“不,”燮王笑著起身,“那顆小星平時是看不見的,叫做輔,是暗殺者的星辰。”

“暗殺者?”她的手指停在發髻上,眼色變了變。

“十二年前,正是那顆星帶我登上了王位,”燮王大笑著看漫天星鬥,眼睛裡已經完全沒有了她,“速傳欽天監!”

“皇上,那麼臣妾告退了。”花蕊夫人適時的起身,斂襟行禮。燮王沒有再看她,他的眼中映著漫天的星辰,亮如流星。他的思緒,已經沉浸在另一個地方了。

十年的衾枕承恩,即使是心思細密的她,卻依然不知道這個王者的內心。

走過廊下,坐上侍從抬的肩輿,在起轎的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有人看了她一眼。

花蕊夫人的心一跳。那是同族人之間才有的心靈呼應,難道,在這人族的深宮中,竟然還有著來自遙遠異鄉的同族嗎?

她回頭,肩輿已經往前抬了開去。

在回顧之間,她只看見那一群剛剛從太清閣裡散出的,獻舞的宮女。

轉過交泰殿,來到了後花園。在樹木的蔭蔽下,她看見一襲青衣向後宮門的方向走去。心中暗自一驚,叫停了轎子,試探似的,她喚了一聲:“西門博士?”

花樹下,青色鬥篷中的少年抬起了俊秀而有些蒼白的臉,回頭。

花蕊夫人斥退了左右,走了過去,問:“博士要去哪裡?皇上方才剛下旨,傳你覲見。”

“傳我還有什麼用呢?星辰諸神的意願已定,無法更改。”西門淡淡苦笑,抬頭看著天空。那裡,星辰交相輝映,在北鬥的冷光下,那顆輔星幾乎黯的看不見——然而,畢竟是存在著。

花蕊夫人也靜靜看著天空,沒有問欽天監究竟占星得了什麼結果。忽然,她微笑了起來:“西門博士,你還記得嗎?你答應過,要為臣妾觀星一次,那末,現在該告訴我占星的結果了罷?”

西門也靜微微一怔,嘴角忽然有一絲苦笑,抬手,指著北方黑沉沉的天空某一處:“很奇怪……夫人的司命星辰,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經黯了——”

“是消亡了嗎?”毫不意外的,花蕊夫人輕輕笑了起來,目光在那一塊空無一物的夜幕中搜索著,“星殞人亡,但是和星辰對應的我卻仍然活著……連博士都無法解釋嗎?”

同樣是銀白色頭發的少年微微點頭,不辯一辭。

“那麼,博士走好。”花蕊夫人點點頭,斂襟一禮,便徑自往花間走了回去,白色的長發在黑夜裡發出淡淡的光彩——不知什麼原因,這個並非出身於羽族嫡親皇室的女子,竟有著如此純淨的一頭白發。那只有羽族皇室男子才有的發色……

真的…真的看上去是和那個人有幾分相似呢。

西門站在花樹底下,看著陌間歸去的女子,驀然間有些明白了——

或許,這就是姬野寵愛這個妃子的原因吧?

十多年了,曾經在亂世中並肩戰鬥的六個人,像風一樣的流落四面八方——

而那個人,如今又在何處的星空之下?

——



“知道西門博士說什麼嗎?他留下的書信裡說:星氣寒冽,必然在今天落雹。如果落日時分冰雹可以停止,那麼我還有活著的機會,如果不能,就最好交代一下後事。”

“皇上!”

“愛卿不必擔憂,我自然會安排好你的事情。詔書已經密封在函中了,如若我駕崩,那麼就放你回青州鶯歌峽那邊的故鄉去——如何?這一來,你一定希望我死去吧?”

“……皇上。”

早上忽然暴降的雹子還沒有停息,聽著雹子敲擊琉璃瓦的聲音,紫衣宮妝的絕色女子只是一遍又一遍的用玳瑁簪子碾著玉盒中的胭脂,不出一聲——

黃昏。已經是落日時分。寂靜的深宮裡,遠處的雲板終於疏疏朗朗的響起,冰雹依舊紛紛落下。雲板聲響入天霄,寂靜,花蕊夫人的手一顫,簪子落在了梳妝台上。

玫瑰色的汁子被碾的流了一手,宛如鮮血。

“皇上在何處?”她急急起身,問身邊的侍女。不知為何,在此刻,她只想看見他的臉。

“燮王在太清閣和違命侯對弈,下令任何人不准打擾。”侍女輕聲回復。

花蕊夫人呆了呆,看著窗外依舊紛紛不止的冰雹,眼色黯淡。許久,才輕聲吩咐:“備轎,我要去揚州商會,看角鬥為戲。”

  -------

設在地下的角鬥場依舊喧鬧,雅座被珠簾遮擋著,裡面一個肥頭大耳又身材短小的年輕人,似乎百無聊賴的坐在那裡,和身邊一位嬌小美女打情罵俏。

這時,管家臉色迷惑的走進了雅閣:“公子,有位客人讓我把這個送過來。”他的手中,是一枝班駁的玳瑁簪子,質地非常堅潤,但雕工卻很粗糙。胖公子默默的凝視它,卻似乎並不驚訝,許久,他才嘆了口氣,問:“終於來了……在哪個房間?”

“三號雅座的客人,令侍女送來了這個。”管家眼睛裡有一絲驚訝,“公子……對方,對方似乎是王宮裡的人。”

“公羊,別多嘴。”胖公子拿過那枝簪子,冷冷吩咐管家,“你今天什麼都沒看到,知道嗎?”

“馥雅公主。”

在摒退了所有旁人後,胖公子看著戴著面紗的紫衣女子,還緩緩叫出了一個陌生的名字:“你終於肯回去了嗎?”似乎對於這個稱呼有點震動,面紗後的女子驀然抬頭,眼睛裡有亮亮的波光一閃而過,許久,她才拉下了面紗,低低道:“姜公子,驂龍呢?”

“驂龍它很好……一直在揚州游蕩,等你一起回青州的昶國去。”姜子安抬手,按下了一處機關,屏風無聲的移開了,他領著紫衣女子走了進去。

長長的地道,盡頭竟然是一個不知在何處的花園。

那裡,繁花如錦,綠樹成蔭,在樹下,一匹高大神駿的白馬正在低頭小憩。

“驂龍。”紫衣女子臉上泛起了淡淡的微笑,輕喚著,拍了拍手。

樹下的白馬驀然站起,飛奔而來!

歡嘶了一聲,白馬四蹄帶起了勁風,長長的鬃毛在風中拂動,在白馬的頭頂上,居然還長著一支短短的白色祗角。

“驂龍在這裡流連了這麼多年,就是在等你一起回去。”姜子安在一邊看著,卻沒有上前,龍族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對於不屑一顧的人,驂龍幾乎不會讓對方靠近三尺之內。

“這又是何苦……”微微苦笑著,花蕊夫人撫摸驂龍雪白的長鬃,“我是再也不會回到鶯歌峽去了的……”驂龍驀然抬頭,清俊的眼睛裡有關切的光。這是在九州深海裡生活了兩百多年的龍族,雖然幻化成駿馬的形體,但它的智慧卻足可以和大智者媲美。

“你不回去?”姜子安也吃了一驚,胖胖的娃娃臉上有難得一見的意外神色,“昨夜星像有異,汴京市井都在傳言:燮王將薨,晉王當立——燮國變亂即將到來,馥雅公主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燮王將薨,晉王當立?”低聲重復了一遍,花蕊夫人淡淡笑了,“是昌夜放出的消息罷?他等這一天,可真的等得太久了……”

“公主,我受暗羽所托已有十年——我姜子安做生意,既然收了酬金,那麼無論多久,也是要兌現的。希望公主能早日返國,不要再讓我為難。”在商言商,娃娃臉上卻是精明和冷徹,“請公主今日就和驂龍一起返回吧!”

驂龍只是望了紫衣女子一眼,屈起前蹄伏下了身去。

“我若是要走,又何必要等到今天。”花蕊夫人輕輕搖頭,低頭看著手心中那一道奇怪的傷痕,“馥雅早在十年前,就已經魂歸故裡——姜公子,你替我送這個回去,給暗羽……暗羽將軍,你的合約,就算是完成了。”

從懷中拿出的,是一塊鮫綃手帕,素白而無一字。花蕊夫人想了想,復又從發間拔下那支玳瑁簪來,放在手帕上,一起交到姜子安手上。

姜子安有些遲疑的接過了,思索了一下,隨即點頭:“好,既然公主不願回去,那麼也不勉強——我自然會派人把這個信物送到暗夜將軍手裡。公主還有什麼話要轉達嗎?”

“和他說……好自為之。”低低的,有些虛浮的話從絕美女子的唇邊吐出,花蕊夫人轉過了頭,走了開去,“簪子請轉贈舞霓。”

她方走到門邊,一陣風過,白色的駿馬閃電般揚蹄,擋在她前進的路上。

“驂龍,何必?”她笑了,撫摸著駿馬的牴角,“讓我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羽族輪回一次不過三百年,很快我會再回來的。那個時候,只要你還記得我就好。”

驂龍低頭看她,眼中的神色居然是接近於人的深沉睿智。

花蕊夫人不再說話,許久,驂龍仰天長嘶了一聲,退了開去。

——

“公子,這個羽人可是雪鶴團出來的高級戰士,為什麼要放走他呢?”老管家的聲音有些發急,長久以來,精明的公子還是第一次做出如此的決定。

“公羊,你的話越來越多了……”微微冷笑著,姜子安回答,“看來,你真的是老了。”把那一方冰綃在手中反復把玩,卻依然看不出那素白的絲巾上有何奧妙。

那支簪子很普通,玳瑁磨成,是居住在青州和揚州交界處、海邊國家的羽人容易獲得的東西。質地相當好,應該是深海中撈出,但是琢磨的卻有些粗糙。

“這是?”細細看的時候,姜子安才注意到簪子上刻著幾個字,不甚工整,年代也似已久遠,已經被磨的有些模糊了——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終於認出了上面的銘文,姜子安笑了起來:原來是支結發簪,難怪如今已經是燮王寵妃的馥雅公主,還那樣鄭重的保留著。

那些鶯歌海邊羽人族的小國中,似乎一直以來都有結發的風俗——

在新婚時,丈夫親手解開妻子的發辮,用自制的發簪挽起她的秀發。所以在那一帶,要分辨已婚的女子和未婚的少女,只要看她們的發式即可。

馥雅公主……花蕊夫人那被燮國征服的故國昶,似乎也在青州和揚州交界的海邊呢。

“公子,你叫的人已經到了。”正在沉思,門外忽然有僕人的稟報。

“哦,讓那個羽人進來。”悠閑的喝了一口茶,姜子安對管家揮揮手,示意他退出去,然後把冰綃折好,和簪子一起放回桌上。

管家不情願地退出去了,門口站著的是一個高大的少年。手足上帶著鐐銬,銀白的頭發雖髒了,卻一絲不亂。眼神是冷漠的,但左額上那個明顯的烙印,標志著這個羽人的奴隸身份。

“你被俘到揚州後,已經二十年沒回故鄉了吧?”看著少年羽人純白色的頭發,姜子安懶懶的問,羽族生命很長,這個活了快三十年的羽人,看上去也不過是一個弱冠的少年而已——“據說,你在蒙國時,曾是雪鶴團的戰士?”

提到了過往的身份,少年眼中有復雜的光,然而,很快的,他就像什麼也沒聽到似的平靜了。

對於手下奴隸的不敬沒有表示出絲毫惱怒,姜子安只是自顧自的剝開了一個蜜桔,細心的一一去除上面白色的絡絲。

“既然是雪鶴團的戰士,那末,飛過鶯歌峽對你來說應該沒問題吧?”他依舊頭也不抬的問,等了片刻,仍然不見羽人的答復。姜子安忽然抬頭,笑:“別太固執,戰士……如果能飛過鶯歌峽,我就給你自由。”

自由。

輕輕的兩個字,卻仿佛一把重錘,擊的少年身子一晃。再也無法掩飾的,羽人的眼中閃出了極度的渴望和震動,不由自主地,他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的絲巾和簪子。

“就這些?……”有些疑慮地,羽人少年問。

“先回答我,能不能飛過鶯歌峽?”姜子安沒有理會他眼中的急切,慢慢一字字的問。

自從十年前那一次海天巨變以後,青州大陸和揚州之間唯一相聯的狹長地帶沉入了海底,帶著上面昶國的一半領土和村莊。從此,青、揚兩州徹底的被一百丈寬的天塹隔開。不過,也幸虧是這樣,姬野橫掃揚州後,終於未能揮兵南下。

“……能。”少年終於點頭。

“好。我給你自由,你以南鬥之神的名義發誓,要替我把這兩件東西交給鶯歌峽對面黑翼軍隊裡一個叫‘暗羽’的人手裡!——告訴他,是馥雅公主給他的,公主再也不會回去了。”

“暗羽?”低聲重復了一遍,少年羽人眼睛裡忽然有意外的光,再次把目光仔細投注在桌子上的發簪,他的身子一顫。

  --------------

“皇上下完棋了嗎?”擔心燮王在此期間召過自己,剛從商會回到宮中,花蕊夫人就問拂香殿上的侍女。侍女低聲稟告:“夫人,大王他已經和違命侯下完棋了,但是……接著又招了晉王進宮。”

“昌夜?”她的臉色微微變了,低聲自語,“召他進宮做甚?”

“婢子不知……”侍女仍然低著頭回話。

許久,紫衣的妃子仿佛下了什麼決心,來到妝台前打開了暗格,拿了一件東西出來,長長吐了口氣,吩咐:“備轎,去太清閣。”

剛到太清閣下,就聽到裡面的宮人一片慌亂的驚呼。

“怎麼?”急急從肩輿上下來,她問一個從裡面急奔而出的侍從。

“皇上、皇上要殺晉王!”內侍喘著氣,驚魂未定。

她心下驀然一震,然後無聲的笑了——終於,也到兄弟相殘的那一天了嗎?那個人,果然是不安於天命的叛逆者呢。那些星像,那些預言,又怎能讓他甘心的放棄所有。

然而,正在她想到這時,太清閣的門忽然洞開,一群人狼狽奔出,逃在最前面的,赫然竟是晉王昌夜。

“好自為之,好自為之!”太清閣裡,忽然傳出她所熟悉的大笑。

“看你笑的了多久……”已經到了外廊的台階下,狂奔的昌夜才松了口氣,回頭對著閣內恨恨道,“到了明天,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他的眼睛裡有狂熱的光,如同野獸。

等他回頭,就看見了蒼白著臉站在台階上的紫衣妃子,昌夜盯著她細細的看,毫不掩飾眼中的貪婪。她的手暗自在袖中握緊。

“所有的一切將都是我的,到了明天……哈哈,只要到了明天!”昌夜大笑,揚長而去。

她呆呆的站在那裡,那個人終於要死了……但是,為什麼自己卻一點欣喜的感覺都沒有?

“皇上。”走進那扇門,她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才好,天井中以劍戳雪的燮王姬野回頭看見她,卻忽然笑了,把劍扔在雪地上,走了過來,攬她入懷:“愛卿來的正好,陪朕做最後的長夜之飲吧!”他的笑聲,仍然豪氣干雲。

花蕊夫人終於也笑了,在笑中仰頭看他,帶著十年一貫的如花嬌媚與溫柔:“皇上,可否讓臣妾再為您舞一曲‘驚鴻’?”

——

“要走了麼?”昏暗的牢籠中,少年羽人在匆匆的收拾著不多的幾件個人物品,旁邊地鋪上的一個中年奴隸看著他,咳嗽著,有些疲倦的問。

“這個給你。”收拾好了的少年沒有回頭,把自己用的鋪蓋卷好,扔在中年人那破舊的一床棉絮上。他一直避開了相處了十多年的同伴的眼睛,面色冷冷的。

生病的中年人看了看他,微笑著:“早就知道,以你雪鶴團戰士的身手,贖回自由是遲早的事情。出去了,有空替我回昶國看看……我家裡的情況,以前和你說過無數遍了吧?”

昏暗的光線下,中年人的臉瘦削的有些可怕,咳嗽聲壓抑而空洞:“我自己…恐怕是等不到出去的那一天了,羽揚。”拉過少年剛扔過來的被褥堆在身上,但是他仍怕冷似的哆嗦著“昶國,昶國……”那個叫羽揚的少年驀然頓住了,抬頭,望著天頂上那一絲透下光線的孔洞,輕輕問,“你們昶國,有一個叫暗羽的人,是嗎?”

中年人震了一下,抬頭看同伴:“不錯……他雖然不是出生在我們昶國,卻是我們昶國的英雄。論起他的出身,似乎還是和你同一個國家呢——是來自青州北方的蒙國。”

“蒙國……”念著故國的名字,羽揚的目光更加遼遠,仿佛看著不知何處的過去,輕聲道,“是嗎?……我也是好久沒有回去過了……”沒有理會站在牢籠外面催自己走的看管,少年抱膝在地上的稻草中坐了下來,輕聲道:“礫,和我說一說十年前的那場海天之戰吧。據說,就在那一戰裡,你們昶國沉入了海底,是嗎?”

“這是很久前的事情了……”那個叫做礫的中年羽人目光依然疲倦,卻閃爍著熱切的光。

“那時候還是共王八年三月,正是亂世同盟破裂後不久的時候……”

“燮王姬野帶領天驅軍團,在統一了徐、荊、揚諸州後,直指青州——你也知道,青州和揚州之間只有狹長的地帶相聯,而我們昶國,正位於出兵必經的道路上。”

“當然了,我們只是個小國——但是卻決不是懦弱的民族。”

“族裡所有的年輕人都上了戰場,在暗羽的帶領下奮起反擊——你也和天驅軍團交戰過吧?應該知道那是什麼樣的一支軍隊——那是只要兩個萬人隊,就能夠橫掃一個州的強大隊伍!�”

“對手太強了,戰士們被天驅軍團困在那邊的山上,暗羽將軍也受了很重的傷,馥雅公主當年剛和將軍訂下婚約,但是為了掩護他們逃走,她犧牲了自己。”老兵長長嘆息了一聲。�“知道嗎?馥雅公主是國主的獨生女兒,她那時真是美啊……每當月明之夜,她如果高興,都會踏著海浪,會在海面上展開翅膀跳一支叫做‘驚鴻’的舞。雪白的羽翼,漆黑的頭發……簡直就是海神啊。”沒有直接回答少年的提問,叫做礫的中年人閉上眼睛,想像著十年前的情景,臉上仍然有迷醉的神情。

少年沒有說話,但是他卻明明記得,那個如今封為“花蕊夫人”的燮王寵妃,是如自己一般擁有銀色的長發。

“連那自海中出現,號稱龍族化身的天馬驂龍,有著那樣高傲暴烈的脾氣……也只有馥雅公主能接近它。”�“戰火燃起了,天驅軍團衝進了國界。暗羽將軍和術師舞霓一邊迎戰,一邊讓族中的人撤回鶯歌峽的對面。然而,對手太強了……即使是暗羽將軍的長羽劍和舞霓的吟唱,都無法長時間阻止他們的進攻。大家的退路被截斷了……”

“慌亂間,驂龍帶著其他的龍族,從海中出現,來到公主身旁——族人要馥雅騎上天馬快走的——畢竟,她是族裡的公主,而且既沒有一技之長防身,又太過於膽小。”他略做解釋。�“然而,馥雅沒有走,回頭看見正並肩浴血奮戰的暗羽將軍和舞霓,忽然騎上了那匹傳說中的龍馬、衝過去攔住了燮王的軍隊!……”

“——驂龍和深海中前來的龍族們帶起了數丈高的巨浪,從海中卷入岸上的敵陣,龍的咆哮,讓那些戰馬在突然間都不敢動彈。”�少年不出聲地吸了一口氣,一時之間竟有一種目眩神迷的感覺。

“燮王果非常人……那樣的大浪中,只有他絲毫不動,大喝著,一連三箭射向潮頭!海中有負傷龍族的叫聲,那洶湧的海潮,居然也漸漸平復了下去。”

“就在這片刻的混亂中,暗羽舞霓和戰士們撤到了鶯歌峽那邊,並且炸斷了兩個州間相連的地下城。加上龍掀起的巨浪,大陸間的這一地帶完全沉入了海底……”

“但是族裡一些已經無力飛離老弱婦幼,被野塵軍圍困住了。馥雅公主在那個時候還是可以乘驂龍走的……卻挺身而出,用她的絕世美貌換取了燮王不屠戮族裡人的承諾。從此,被擄回了揚州人族的都城汴梁,做了燮王的寵妃。”�“我也是在那一戰中被俘虜的,羽揚……後來我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地下角鬥場。但是我聽說,暗羽將軍帶領戰士們在青州復國了,而且十年來,從來沒有放棄過營救揚州大陸上被遺留的族人的努力。”

“暗羽將軍曾潛入汴梁來救公主,就在這個商會的地下城……然而馥雅公主對他說,除非他能從敵人手中救出被遺留下來的族人,她不會再見他——怎麼樣,羽揚,我們國家的馥雅,不輸給任何一個戰士吧?”礫微微笑了起來,但是神色卻有些暗淡——

“為了紀念被擄走的未婚妻,暗羽十年來都沒有再娶其它女子。”

“如果有一天,馥雅能回到昶國,有情人終成眷屬,那該有多好啊……”

礫感嘆著,少年卻眼色復雜,看著手中的那枝玳瑁簪。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正是這一枝簪子,沒有錯。雖然只是在那麼久遠的幼年見過一次而已,他依然清楚的記得一切……

“哥哥……”

忽然間,那個叫羽揚的少年幾不可聞的嘆息了一聲。

——

一曲方休,紫衣的絕色女子靜靜伏在地上,宛如水面棲停的天鵝。

“好!”燮王放下了酒杯,鼓掌,看著自己的寵妃。今夜的她有一種凄艷的美,不同於平日,不知怎的,讓他想起十年前在戰場上初見她的情形——

那時白衣黑發的她,不顧一切的衝入百萬狼虎軍中。眼中烈烈燃燒的火光,竟然讓他都在那一剎間怔了一下,仿佛看見了另一個熟悉的影子……

她是像那個人的……他從一開始就發覺了,所以才以赦免她族人為條件,將她帶回了汴梁。然而十年來,她再也不曾有過那一日的眼光,就如其他所有的妃嬪一樣,安於珠寶歌舞之間,小心的討著他的歡喜。雖然失望,但是他仍然寵她,只為在那一刻她的相似。

“多謝皇上的誇獎……多日不練,妾身的舞技已經生疏了許多呢。”花蕊夫人笑著,慵懶而輕盈,走過來,倒了一杯美酒遞上,“請滿飲此杯……”

醉眼朦朧的他斜靠在桌案前,太清閣下五百個身著雪白輕紗的宮女正開始新一闕的歌舞。雪衣千幻,好像無數白羽的鶴。他側頭看了一眼寵妃,她的笑容裡有隱約的凄迷。

難道就是這樣的收尾麼?

燮王有些落寞地搖頭,但是手卻伸了過去,接下了那一盞酒。

無意中,低頭。他忽然看見了階下有一只鶴,舞得高絕冷艷,讓周圍四百九十九個絕色的宮女都為之失色。他的手在唇邊停住,眼裡忽然有狂喜的神色。

花蕊夫人看著這個王者,他的酒似乎已經醉得太過了,也不喝止那個無禮的闖入者,神色迷離的看著那只雪鶴舞蹈著登上了太清閣。那個纖纖的女子就站在了他們的面前,凝視著燮王。

她驀然間悟了——就是這個女子麼?

白衣的女子輕輕盈盈地走了上來,不知為何,她的一舉一動,給人一種夢幻般的感覺。花蕊夫人沒有出聲說一句話,只是坐在那裡,看著那個白衣女子一步一步走上台階。那樣冰雪一般的神色和淡金色的長發,完全不像自己……哪裡像自己呢?

燮王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看著白衣女子冰雪一樣的臉蛋:“是你麼?……你終於來了麼?讓我抱你一下。”他踉蹌地離席站起,走過去。

花蕊夫人的手顫抖了一下,卻終於不動。

就在燮王扶住女子肩膀的時候,流溢星辰光芒的短劍刺進了他的胸膛!滾燙的鮮血染紅了她的白衣。然而,他卻笑了起來,撲向了那個白衣少女,全力的撲了過去。他自己的力量讓那柄劍噗的一聲整個穿透了他自己的胸膛。

“皇上……”極低極低的,一直在一邊冷冷看著一切發生的她,唇邊吐出了嘆息般的兩個字。台下的舞姬中爆發出了驚叫和動亂,四百多個少女不顧一切的從太清閣中四散而逃,隨之湧入的,是皇宮中的武士。

“有刺客!”警示的聲音,在最短的時間內傳遍了整個皇城。

那個刺殺者放開了燮王,背後緩緩展開了薄薄的雪翼——

“姬武神嗎?”小時候聽過族中的傳說,花蕊夫人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看著那個少女展開雙翅飛上了天空。然後,她撲上去扶住了搖搖欲墜的燮王,感覺生命的氣息迅速的從這個男人身上消逝。

“抓住她!”破門而入的武士迅速的包圍了上來,排列好了射日神弓,勁弩雨一般的射向天空中飛翔的少女。姬舞神輕靈的如同不受地心引力,然而,在密不透風的箭雨中,雖然盡力閃避著,仍然有血從空中灑落。

“住手!統統給我住手!”

忽然間,她懷裡那個已經垂危的男子咆哮了起來,推開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抽出佩劍衝過去,發瘋一樣砍殺自己手下的神弓武士。武士們震驚地看著君主,一些還來不及放下手中弓弩的,就當場被瘋了一般的燮王砍殺在劍下。燮王一邊瘋狂的砍著,一邊大叫:“快走,快走……”

她在一邊,靜靜看著這紛亂的一幕。看著他那樣瘋狂的砍殺著自己手下的戰士,看著鮮血如同煙火一樣四散,看著那個白衣的女子在空中靜靜徘徊了幾圈然後振翅飛去……

終於,武士們也奔逃盡了,空空蕩蕩的太清閣中,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燮王筋疲力盡的倒了下來,想用劍撐住身體,卻依然無力的倒在了冷冷的地面上。她過去,輕輕把他從地上扶起,靠在自己懷中。

“她、她走了麼?……”懷中那人疲憊的問,她點點頭,微微一笑:“已經走了,她已經走了……她已經沒事了。”燮王的目光渙散下去,但是眼睛裡卻有奇異的安心的笑意,下意識的低喚:“羽然……羽然。”

原來,那個女子叫羽然。

十年了,她一直生活在那個人的蔭庇之下,卻還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結束了麼?她看著懷中處於彌留中的男子,看著他蒼白下去的臉,和胸口上那一處致命的傷口,神色也有些恍惚起來……星辰,果真要在今夜墜落了?低頭,看著手心裡那一道深深的傷痕。那道傷痕,同時也在她和那個人的心裡吧?

“夫人的司命星辰,早在十年前就已經黯了。”

她望著星空中的某一處,許久,手伸向案上片刻前倒好的那一杯酒。端起,放到唇邊。

“不。”懷中忽然傳來了一句話,她手上的酒杯,忽然被用裡打落在一邊,酒潑到了光潔的地面上,發出“嘶”的一聲。

“……這、這是你為我准備的,不是麼?”剛剛清醒了一些的燮王正看著她,微笑著,斷斷續續的問。花蕊夫人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震驚的表情,低頭不可思議的看著懷中垂危的王者,忍不住輕聲問:“你——你知道?”

燮王咳嗽著,想把血沫從喉中咳盡,但是說話依然是微弱而斷續的:“一開始……我還以為、以為來終結的人,會是你……”他笑著,看著天上,那裡,有一顆大星顫動著,搖搖欲墜。

“但是……上天還是眷顧我的。終於、終於再次讓我見著了她……吾無恨、吾無恨矣!”

他得意的大笑,但是大口的血也同時從口中噴出。燮王頓了頓,在咳嗽停後,抬頭看她,忽然道:“還來得及……趁我還活著,來、來報仇吧。你想殺我很久了,不是麼,愛卿?”

她怔住,說不出話來,感覺心中有什麼東西在片片破碎。

看著她的遲疑,燮王笑了,伸手撫摸她純白的長發:“第一次見你……還是黑色的頭發……這是你入宮的那一夜之間白的——不是麼?……咳咳……恨我麼?”

“恨。”終於,她吐出了一個字。

“那末,來報仇吧……手邊沒有武器的話,就、就用我的佩劍。”燮王想拿起佩劍給她,卻已經沒有力氣。她只是低頭看他,沒有說話。她第一次發現他的鬢角已經有些花白了,這個號稱第一勇士、在三十九年的人生中征服過無數國家的男人,原來已經開始衰老了……

等不到她的回答,燮王的神智終於再次模糊。

最後一次醒轉的時候,天已經開始發白,星辰暗淡了下去。

燮王發覺自己躺在胡榻上,身上伏帖的蓋著錦被。她已不在身側,而他的佩劍還放在手邊。模糊的視覺中,看見紫衣的女子在門外的廊上,抬頭看著天上的某處,絲毫不看他。一頭的銀發如同外面的白雪,在寒風中輕輕飄揚。

“原來,我已經連被殺的價值…都沒有了麼?”燮王在內心苦笑著,卻感覺身子忽然輕了起來,門外女子的身影也在恍惚中拉遠——

“羽然……”

兩個女子的臉在腦海中交疊,然後,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他只喚出了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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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無休止的拍打著岸,在冷冷的星光下卷起千堆雪。

已經入夜了,岸上駐扎的軍隊裡的燈火也漸漸熄滅。前幾天鶯歌燕峽剛下過一場大雪,今天才止住,在入夜時分,更是冷的徹骨。然而,在獵獵海風中,斷崖上的一個金色的帳篷中,卻仍然亮著燭光。

衛兵們都已經被命令回去休息了,案上橫放著一把長劍,帳中只有一個戎裝的黑衣戰士據案而坐。他臉部的線條利落而英俊,純白色的頭發用皮革束起。臉色很沉靜,喝一杯酒,就抬頭看一下外面的夜空,仿佛在期待著什麼。

對面燈火輝煌,那是繁華的揚州大陸。只不過一水相隔而已,卻顯得如此的遙遠。猶如他與他的故國,雖然不過在幾日的飛行距離內,卻是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多久了……究竟有多久了?

從自己幼年流落到這個叫做昶的小國,到現在已經有快三十年了吧?

記憶漸漸恍惚了,父王的臉慢慢浮現在夜空中,依然那樣的威嚴而不可接近,看向他的眼神裡,帶著嫌惡和悲憫。

“陛下,怎麼……怎麼處置皇後?”那一日,聽了大臣的請示,抱著大難不死的弟弟,在被毒死的寵妃屍身旁,父王的臉再次僵硬起來。

他被母親用力摟在懷中,母親顫抖的很厲害,抱著八歲的他,幾乎要抱的他窒息,然而,母親沒有為自己被指責的罪行開口分辯。

父王長久的看著母親,終於憤怒的開口:“真想不到,你會這麼惡毒!……容兒,你是不是被嫉妒衝昏頭了?!毒死了清妃母子!幸虧羽揚中毒的淺,下葬時哭醒了,不然你還要瞞我到什麼時候!”由於失控,父王隨手拿起案上的白玉鎮紙,狠很砸落在母親身上。

血從母親的額角流下。由於害怕,他終於哭出了聲,抱住了母親。

“哈,哈……”沒有分辨什麼,低著頭,血流滿面的皇後忽然的輕輕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你笑什麼!毒死了清妃,讓羽揚沒了母親,你得意了麼?”聽到妻子的冷笑,蒙國的皇帝終於忍不住大怒,從皇座上衝下來,一把抓起了皇後的頭發,抽出佩劍架在她脖子上,狠狠問。旁邊,清妃的姐姐瑾貴妃、抱著小皇子哽咽不語。

皇後不顧一切的、對著自己的丈夫大笑起來:“我要笑,當然要笑!哈哈,騁郎……我笑你枉為一國之君,卻守不住自己當日的諾言!”

也許是由於那一聲幾乎已經陌生的“騁郎”,讓皇帝驚愕的頓住了手。劍從他手中錚然落地,他緩緩松開了抓著皇後頭發的手。

那裡,由於獲罪而除去了華麗的飾物,唯留一枝樸素的玳瑁簪挽發。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那是他親手琢的結發簪。當年,他還沒有被立為太子之時,偷偷贈給大司農之女的她。

“容兒,如果我當了皇帝,那麼你就是我的皇後!”

“別傻了,騁郎……你有三個哥哥呢,輪的到你當皇帝嗎?嘻嘻……不當皇帝才好,當了皇帝有那麼多妃子,就是要見你一面也難呢。”

“胡說!誰說皇帝一定要有其他妃子的?將來我不會納其他妃子的,容兒。”

“恩恩……說的好聽啊。”

“哪裡,不信的話,就把這句話刻到簪上為證!什麼時候你覺得我做的不對了,就可以拿這個來教訓我——”

回憶忽然間如劇痛一般的襲來,皇帝從胸腑中發出了一聲深沉的嘆息,然後放開手,頹然捂住了臉,不讓旁邊的近臣看見他此刻臉上的表情。

“騁郎,失信的是你,不是麼?……”獲罪的皇後笑了起來,抱著兒子,那個五歲的孩子,有著奇異的黑色羽翼,“自從我生下這個有黑翅膀的孩子以來,大術師說是不祥的像征,你就開始疏遠我們了……連羽這個姓都不讓孩子擁有,畢竟是你兒子啊,騁郎!”

“那你也不該毒死清妃母子!”沉默許久,無法否認妻子的指責,王者痛心疾首的回答,同時看向皇座上那個剛剛三歲就失去母親的孩子,那個有著純白色羽翼和頭發的孩子正在好奇的看著這一切,眼睛裡有純然的天真。

皇後大笑起來,眼睛裡的神色有些瘋狂:“我才不管!誰把你從我身邊搶走,我就要殺了誰!算這女人的孩子命大!……哈哈哈哈,騁郎,你殺了我!不然我還要殺這個小崽子!”

她又低下了頭,叱懷中因為驚嚇而哭泣的兒子:“不許哭,暗羽!哭有什麼用,只會讓人更看不起你!——你要做一個男子漢,千萬不能做個像你父王一樣的男人!”

蒙國皇帝頹然的坐回皇座上,看著三歲的小兒子,再看看階下的一對母子,許久許久,無法回答出什麼。旁邊的大臣無法猜測王者的心意,也只好在一邊沉默。只有瑾貴妃抱著妹妹的遺孤,凄切的跪下:“皇上,請為清妃和這個孩子做主啊!”

“廢皇後為庶人……連同太子,一起逐出國界,永不得復返!”

好冷……風雪好冷……

不知流落到哪一國的疆界了,但是他仍然不停的拉著雪橇往前走,因為生怕一停下,就再也沒有繼續前進的力量,而在青州茫茫的雪原上化為冰雕。

流浪的日子已經有兩年了……母親的病已經膏肓,而他已經長大。

“前面就是昶國了!過了昶國,就到揚州了!”同行的流浪者們歡呼了起來,看著前面依稀可見的城門——揚州。那個繁華富庶的地方,黃金的國度,一直是這些流浪者的夢。

他沒有一起歡呼,甚至感覺到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但他微微笑了起來,拉起雪橇,對後面臥病的母親道:“快到了……娘,揚州……快到了……”門開了,那群人一擁而入,無法和那些壯年流浪者爭搶,他被擠到了後頭,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這一摔,讓他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力氣。

“皇上出獵!”城門忽然洞開,大群的侍衛官騎著快馬奔出,所有的百姓紛紛避到了道路兩側。只有他來不及躲閃,眼睜睜的看著那一隊華麗的馬車直奔而來,當先的金色馬車上,坐著一位高冠的王者,懷中抱著一個雪團也似的小女孩,宛如另一個世界的天人。

“哎呀!父王,有個哥哥在前面!”看見了前方的他,那個小公主驚叫起來,捂住了眼睛。

“讓開!快讓開!”有人大喊,他掙扎著起來,卻一頭又栽到了雪地上。

“孩子,可醒了?”醒來的時候,聽見有人親切的問,睜開眼,看見的卻是王者溫和的臉。

他想坐起來,問:“娘呢?……她在哪?”

王者遲疑著,沒有回答。他正掙扎著起來,卻聽見背後一個小女孩清清脆脆的回答:“哥哥,你娘死啦!……去很遠的地方了。不過沒關系,雅兒可以陪你玩啊。”

他大驚回頭,他只看見那個被奶娘牽著的、粉妝玉琢的小公主,從門外蹦蹦跳跳的走進來。還不知道生死的意義,女孩看著他蒼白的臉,依然盈盈笑著。

“馥雅,不許胡說!”昶王怒叱女兒,一把把她從奶娘身邊拉開。

扁了扁嘴,那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哭了起來:“哇……他、他的娘明明死了嘛!大夫剛才是這麼說的……嗚嗚……”他的意識,忽然變成了一片空白。看見少年忽然再次倒下,委屈大哭的小女孩也驚住了:“哎呀!哥哥怎麼了?”

“雅兒……”父王嘆了口起,抱過女兒,摸了摸她漆黑的頭發——真可惜,大概因為她的母親不是羽族皇室嫡系的緣故,她的頭發是黑色的,不同於她的表姊舞霓淡金色的長發。由於血統,女兒也終於失去了成為姬武神的資格。

“以後不要再和哥哥提他的娘了,知道嗎?”疼愛的,他吻了吻女兒的臉。

那以後的日子是平靜的。由於昶王的挽留,他沒有去揚州而留在昶國,為母親守了三年孝。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出身和過去,即使是一起長大的馥雅公主。

昶王是一個仁者,雖然也有術師警告說,這個黑翼少年是不祥的人,但是無論是昶王還是國民都對這種說法毫不在乎。在這片異鄉的土地上,他受到了很好的教導和禮遇,無論是詩書還是劍術,他都擁有昶國的皇家教師指點。

十三歲的時候,他潛下鶯歌峽海底,拔出了像征第一戰士的問天長劍,轟動了全國。昶王當即封他為大都護,那是最高的護國戰士的榮譽。而且,還將唯一的女兒許配給了這個流浪而來的異國少年。

沒有吃驚也沒有反對,一切,仿佛就是應該這樣的。

雖然不是他的祖國,但是他愛這裡的一切,愛這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們……

有時候他也發覺了,雖然他並不討厭那個瓷人兒也似的嬌弱公主,但他不會比喜歡一個普通戰士、普通朋友更喜歡她。不喜歡她的無憂無慮,她的歡笑,她的不諳世事……

就像他從第一次看見這個小公主起就覺得的那樣:她,並不是和自己一個世界裡的人……

不過,他還是很平靜的接受了昶王的好意和恩賜,在舉國的歡呼中,用母親遺留的發簪挽起了她的頭發,對著諸天星鬥發誓要守護她一生。他想,他絕不會再成為和父王一樣的男人。

如果不是舞霓在接受完了雪鶴團的訓練返回昶國,在比武場上遇見他,如果不是在大婚的當日,他竟然無法完成血誓;如果不是燮國的軍隊忽然進攻,擄走了那個小公主馥雅的話……

那麼,如今,不知道又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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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的潮水淹沒了他,而外面的夜空中,忽然有輕輕的翅膀撲動聲。

“暗羽。”帳篷的簾子被風輕輕掀起,雪白的翅膀一斂,一個女子落在帳前的空地上,喚了他一聲。那個女子有著羽族最純正血統的皇室才有的淡金發色,眼睛是煙水晶一般的紫色,眉目清麗而秀美。他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低頭繼續看著酒杯,問了一句:“如何?”

風從簾外吹入,卷進了一些紛揚的殘雪,冷的讓人一驚。暗羽沒有動,只是看著指間那一杯酒。杯中已經落了半杯殘雪,也冷的徹骨。

“大神官說,以他占蔔的結果,燮王的壽數當終於今夜。”女子收起了肩後的雪翼,然後走了進來,順手將簾子放下,坐到他對面。在他剛要舉杯的時候,她忽然輕輕伸手,將他手中的酒杯拿走,一仰頭,喝了下去。半杯的酒,半杯的雪。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暗羽。”放下杯子,女子眼睛裡有盈盈的波光閃動,也許因為酒力,她雪白的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輕輕道,“這樣,就能迎回皇上和族人,馥雅……馥雅也能夠回來了——都已經十年了……”

戎裝的戰士沒有回答,過了許久,才幾不可聞的嘆息了一聲,道:“舞霓,那麼,你……你又有何打算?”他看向她,卻看見她正握著酒杯怔怔出神。雪水從指間融化,一行行順著她纖細的手指流了下來。

看著她,暗羽的眼睛裡湧起了復雜的神色。

“嗚——!”寂靜中,尖利的號角忽然劃破了軍營的空氣。

“有人!有人飛渡鶯歌峽!快布箭!”前方值夜的士兵立即驚起,火把熊熊照亮了漆黑的深淵。暗羽和舞霓同時立起,雙雙走出帳來。

冷月下,只見一襲白色的羽翼如流星一般,從海峽的對面掠過來。

“雪鶴團的戰士……”看見來人的羽翼和純白色的頭發,舞霓有些吃驚地低聲說了一句,從背上解下了長笛。她雪白的雙翅從肩頭再次展開,准備振翅迎戰。

看著那個矯健的身影,暗羽的眉頭卻不易覺察的皺起,扳住了舞霓的肩頭:“我來。”

舞霓驚訝的回頭,只覺得臉頰邊一陣風過,黑衣的戰士已經不在原地。夜空下,巨大的漆黑羽翼從暗羽身後展開,遮蔽住了漫天的星辰。

在展開黑色羽翼的同時,所有岸上的戰士眼中,都流露出了驕傲和敬畏的神色。

這是他們國家的英雄。如果不是他的帶領,小小的昶國根本無法在亂世中堅持到今天。

暗羽拔出了長劍,迎上了空中那個闖入者。

那個雪鶴團的戰士也在飛速的接近,但是,在接近時,卻看見他的手上沒有一件兵器。那個少年羽人在看見那雙奇異的黑色羽翼時,眼神裡驀然有劇烈的震動。

然後,欣慰似地笑了,少年伸開了雙臂,迎上來:“三十年不見了,哥哥……”�—— 終於破曉了,然而天色還是陰沉沉的,是欲雪的天氣。

直到最後一顆星辰也隱沒,廊上紫衣的女子才回過身來,走入閣中。

那個人睡的很平靜……從此後,再也不會有任何的悲喜可以紛擾他。花蕊夫人在他身邊坐下,靜靜的看他,看著這個號稱英雄蓋世的一代王者,許久許久,忽然莫名的輕輕嘆息了一聲:“看來又要下雪了……真是寂寞啊。”

大燮王朝開國之王姬野死了,死得離奇,正史說他死於國政的勞累,野史說他死於刺殺,甚至有人說晉王謀劃了整個過程。整個九州大陸,都為之震動。

燮王死去的消息是如此的震撼,以至於另一個從遙遠北方傳來的消息都為國人所忽視:在燮王死去的當夜,鶯歌峽對面的昶國軍隊飛越了海峽,在兩男一女三位羽族高級戰士的帶領下血戰突圍,帶走了被軟禁了十年之久的昶國國君和遺民。

然而,在燮國大局動蕩的情況下,這一件事情幾乎得不到重視,晉王忙著處理朝中錯綜復雜的權勢關系,對於上報的幾千俘虜逃亡的事情、也沒有來得及做出有力反應。

歷史的進程還在繼續,無可阻擋——結束戰國時代的最強武士“神武王”姬野死了,燮國舉哀三個月。三個月後,晉王昌夜繼位。

即位後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安排燮國開國君主的大葬。

大臣們在爭執了許久和考證了幾百本古籍以後,終於勉強達成一致用“武烈”這個稱號,可是神秘消失的欽天監西門博士卻出現在議事堂上。青色鬥蓬下,俊秀的少年顯得有些疲憊,對著滿朝的大臣,他淡淡提議:“用羽烈吧,燮王會喜歡的……”

雖然對方曾是欽天監,但是禮部的尚書依然准備反駁。這時,朝堂門外忽然有一個聲音靜靜的重復:“不錯,用羽烈罷……皇上一定會喜歡的。”

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商討國家大事的場合。所有人,包括新即位的晉王和西門都看向了太和殿外——那裡,在輦道上拾級而來的,紫衣白發,卻是燮王生前最寵愛的妃子:花蕊夫人。

“夫人,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雖然一直垂涎於這個女子的美色,但是在這樣的場合,面對著如此多的老臣,晉王還是冷冷的說了一句。禮部尚書皺起了花白的長眉,叱道:“還是請趕快回拂香殿罷,貴妃!皇上和臣等在商討國事。”

“皇上?”花蕊夫人瞟了晉王一眼,輕笑了一聲。目光停在熟識的占星師身上,對著西門也靜微微一頷首,然後,她提起了裙裾,在朝堂上跪了下來,輕啟檀口,一字字的說——

“臣妾蒙先王重恩,今願以身殉。”

瞬間,朝堂裡的空氣仿佛停滯了,所有人的呼吸在剎間頓住,看著這個紫衣華服的妃子,似乎不相信那樣的話竟出自一個綺年玉貌的女子口中。

“這、這怎麼可以!”下意識的,晉王脫口而出,氣急敗壞。然而,片刻的震驚後,旁邊的幾位重臣卻呼了出來:“難得夫人如此貞烈!足可為天下女子之表率!”

嘴角噙著一絲奇異的笑意,她微微低首,隨著她的低首,長長的珞金流蘇在絕美的臉頰邊垂地,和著那一頭流雪飛霜也似的長發:“臣妾願為先王明堂辟雍中的執燈者,請皇上成全。”

“貴妃操行如冰雪,實為燮國之榮!請皇上成全!”禮部帶頭跪下請命,很快,幾乎所有朝中的大臣都匍俯在了丹樨下,紅色的文官服飾和黑色的武官服飾如同海洋。只有那個披著青色鬥蓬的占星師沒有動,站在忽然空曠起來的大殿中,若有深意的看向紫衣的女子。

“好罷……准奏。立刻著有司安排貴妃的舍身事宜。”毫無駁斥這個提議的理由,看著如此美麗的女子,晉王還是只有那樣悻悻地下旨。

“謝皇上恩准。”笑盈盈的,她站了起來,看著那個坐在高位上的人,嘴角有傲然的的微笑——不會的,不會所有都是你的……那只是妄想罷了。

在商定了開國君主的謚號後,那些大臣又在商議該用什麼樣的詞,給如此貞潔的貴妃。花蕊夫人淡淡笑著,退了出來。

在從太和殿出來的時候,她看見了已經站在漢白玉台階上等她的占星師。

“為什麼不回昶國去?”西門也靜問,深淵一般的眼睛裡有莫測的光。花蕊夫人抬頭對他一笑:“西門博士……我的司命星辰,十年前就已經黯了。不是麼?”

“鶯歌峽那邊,還有人在等你。”從來不喜歡多問別人的是非,然而今天,他卻忍不住一再的多嘴起來,花蕊夫人搖搖頭,望向北方的天空,輕輕道:“錯了。不是那樣的……完全不是外人以為的那樣子的。”

“他們怎麼說?……是公主被暴君擄走,有情人天各一方嗎?……有情人?”仿佛覺得有趣似的,她笑了起來:“知道嗎?大婚那一天,暗羽和我無法完成血誓……”

她揚起了手,將手心那一道傷痕給占星師看:“按族裡的規矩,大神官為我們祈禱後,割破了我們的手握在一起,然而……我們的血滴到聖湖中卻沒有融合,而是各自分兩縷沉入了水底!那是絕對不祥的……證明了暗羽他並不愛我。”

她淡淡笑著,低下了頭:“像我這樣連自己都無法保護的弱者,又怎能讓他看的起……也許,舞霓更配他吧?可惜那時候的我太嫉妒她……為了證明自己也能和他一起戰鬥,才帶著驂龍衝到了敵人的陣中,結果……還是被擄來做了敵人的玩物而已。”

“從來我都是這樣的無用啊。真是給昶國丟臉了……”花蕊夫人搖了搖頭,落寞的笑,“連最後要殺燮王,也是沒有成功——其實就算姬武神不來刺殺,我也不知道能否有勇氣看他喝下那杯毒酒而不阻止……”

“馥雅公主……”忍不住,占星師叫了一聲,卻無法打斷她的自言自語。

“族人終於全部解脫了……結發簪我也給了舞霓——啊,其實早該給她的!但是我舍不得……就硬是霸占了那麼些年。雖然我也知道,如果我不主動退還婚約的信物,以暗羽的為人,是會一輩子以我的丈夫的身份、帶領族人戰鬥下去的……”

“我很自私吧?”她微微對占星師笑著,眼光卻仿佛穿過了他的身體,看著無盡遠方的某一處,“西門博士,你說,現在這樣子,難道不是最好的收場嗎?”

一邊說著,花蕊夫人一邊已走下了幾級台階。身後的人忽然出聲:“可殉身做執燈人的話,靈魂將永世不得解脫。”紫衣女子的腳步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的繼續走了開去:“沒關系……反正無論生死,都是寂寞的。”

她的腳步很輕盈,輕的幾乎像是用足尖沾著地面在跳舞。

多緣頑福生前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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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海水無休止的拍擊著陡峭的斷崖,崖下的海水中,兩個剛從戰場上回來的戰士收斂了羽翼,衝洗著身上的血跡。那翅膀,一對是純白的,而另一對……卻是詭異的漆黑。

“大哥……你的劍術果然很厲害!”羽揚一邊皺眉,掬水衝洗著肩上的傷,一邊誠摯的驚嘆——海水裡的鹽份能很好的清洗傷口、並防止發炎,在號稱羅剎海國的青州羽族戰士中,海水浴是最基本的療傷方式。

暗羽沒有回答,他向來是沉默的,如今,在面對將近三十年不見的同父異母兄弟時,更加的不發一言。他的目光,看著鶯歌峽深處——那裡,海水下依稀可見沉入海底的昶國城市遺址。

暗羽的眼睛裡忽然有深邃的痛苦。

“我不是你大哥……蒙也不是我的國家。從八歲開始,就不是了。”他忽然站了起來,潛入海水深處,在羽揚還沒有回過神來時,又已浮出水面,懷中抱著一具小小的襁褓……那是一個嬰兒的屍體,在海天之戰中隨同地面上村莊沉入了海底,由於寒冷的氣候,一直沒有腐爛。

“這裡的人們給我一切,讓我成長為一個戰士。”暗羽的手,緩緩撫過孩子僵硬的幾近化石的臉,那裡,由於窒息和恐懼,還保持著死前一刻的痛苦表情,凝固成雕刻。“而我,也不能保護好昶國……我最終什麼也無法保護。”

黑色的羽翼在他肩後展開,帶著說不出的詭異。暗羽身上的傷口還在不停的流著血,他卻沒有理會:“或許我真是個不祥的人……昶國收留了我,所以它滅亡了……”

“大哥,哪裡的話!”羽揚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看定他,一字一字的說,“聽我說!在你和你母後離開三年後,真相大白了——不是你母後下的毒!是瑾貴妃啊!是那個惡毒的女人,居然毒殺了自己的親姐姐、嫁禍給皇後!父王到死都很後悔!”

暗羽的身子一震,手忽然在水下握緊……然後,他輕輕笑了一聲,無動於衷的轉過身去:“是麼?……從來,我都不認為母後是一個能做出毒殺行徑的女子……母後只是太驕傲,父王傷了她的心,所以她寧可不分辯、寧可去死。”

他展開雙翅,從海面飛起,淡淡道:“多謝你把馥雅的地圖和結發簪帶來,更多謝你和我一起戰鬥、解救出了族人——不過,羽揚,你該回到蒙國去了。”

“大哥!”少年仰頭看他,急喚,卻始終不見他回頭。羽揚長長嘆息了一聲,沉下了身子,讓冰冷的海水來麻木全身的傷口。

“暗羽,還好麼?”看他從海中上來,舞霓關切的迎了上來,他拍拍她的肩膀,搖搖頭。

並肩戰鬥了那麼多年,雖然沒有說過什麼,但是兩個人心裡都明白——他們的生命已經彼此滲透,惟有相互扶持,才能堅持走過那麼漫長的艱難歲月。這種相知相惜的情義,又豈是外人所能夠了解……而且,又怎能讓外人了解。

“傷口還在流血。”在帳中坐下了,舞霓看著他肩頭的傷。雖然由於過度的使用靈力,自己的精神狀態也變的有些恍惚,但是她從懷中抽出絲絹、想為他包扎。然而,剛一拿出絲絹,兩個人的臉色都有些不自然——

那是馥雅的絲巾。

用了族裡的秘法,雖然看上去潔白的無一物,但只要浸入海水,就會顯示出上面的地圖。

那裡記載著族人被關押的位置,和燮國看管昶國遺民的兵力分布圖……如果不是這張確切詳細的地圖,他們根本無法用那麼少的兵力在一夜之間突破燮國的層層封鎖,成功地將族人解救出來。這是她用十年青春換來的情報。

“馥雅公主還在燮國……”氣氛仿佛有些凝滯,許久,舞霓才開口打破了寂靜,“她為什麼不回來?那個暴君已經死了、族人也已經回來了,不是麼?”

“花蕊夫人不想再回來。”帳外,銀發的少年揭簾而入,將另一件信物放在桌子上,“結發簪她已經托我帶回,並說……請轉贈舞霓小姐。”

帳中的兩個人面面相覷,眼色瞬間萬變。

“將軍,將軍!不好了!”靜默間,外面忽然有軍士大呼,那樣的驚訝和震動。暗羽舞霓同時站起——莫非,燮國已那麼快的做出了反應?

“將軍!”當先的戰士直衝進了帳中,沒有顧得上禮節,重重的跪下。

“什麼事?”暗羽問,驚訝的看見來的不止是大批的戰士,更有許多的族人和民眾!

“馥雅……馥雅公主……”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戰士只說了這幾個字便喘息起來。然而,僅僅是這兩個字,已經讓暗羽的臉色起了不可抑制的變化。

“馥雅怎麼了?”舞霓在一邊急問,眼神卻復雜。

“燮國召告天下,於十五日為羽烈王?姬野舉行大葬——燮貴妃?花蕊夫人,作為執燈者殉葬!”看著那個先到的戰士跑的說不上話來,後面族人中,有一個長老緩緩替他回答。

他的話語緩慢而有力,一直傳到在場的每一個昶國人耳中。

暗羽驚住。舞霓驚住。連身為外人的羽揚也驚住。

馥雅公主為了守護族人而做出的犧牲,昶國中上下皆知。那些剛從揚州被解救回來的遺民,更是在十年中完全憑著她的一力周全而活到如今。雖然被敵國擄走,但是在昶的所有百姓心中,這個小公主卻始終猶如天上的星辰般高貴而聖潔。

“馥雅……”不由自主地,他脫口低喚。

陡然間,外面的戰士和族人如同波濤般的齊齊下跪!

“將軍,請帶領我們去救公主!”戰士們以刀拄地,大聲請求,眼睛裡燃燒著獵獵的火光。連族中的平民都跪了下來,同聲請戰。昶國雖然是小國,但從來不是懦弱的民族。

暗羽抬頭,看見站在人群後的昶王。

那個被軟禁了十年之久的君王,靠女兒侍奉敵國首腦而苟活到如今,終於回歸故國後,卻聽到了女兒被殺殉葬的消息……十年了,這個慈祥的王者卻老了五十年。他眼前浮現出三十年前、他流浪到這個國家時的情景……

熱淚悄悄的溢滿了他的眼睛。

“將軍,馥雅公主雖然失身於燮王,但是仍然是我們昶國光榮的女兒,也永遠是您的未婚妻子!請將軍帶領族中戰士,盡所有能力解救出公主吧!”昶王沒有說話,開口的是大神官。這個昶國最高的精神領袖,帶領著南鬥神廟裡的侍從們來了,請求。

神官的請求,立刻在士兵和人群中激起了強烈的回應:“戰鬥!戰鬥!”

暗羽回望舞霓,舞霓嘴角有哀傷而決然的笑意——正因為那個小公主選擇了這樣的路,所以,終此一生,他們兩人注定無法結合。民眾的呼聲和意志,肩上所負擔的責任和道義,仿佛看不見的巨浪,將他往離她越遠的另一個方向推去。

“好!那麼我們就為馥雅而戰!”不再看她,暗羽走上了高台,拔出了那把像征力量和戰爭的問天長劍,指天大呼。台下,歡呼和戰鬥的號角如同沸騰。

海風仍然是冷冽的,然而,那個人還是在喝著已經冷了的酒。軍帳的簾子沒有垂下,風卷著白雪進來,落在酒杯中。

“天明就走?”舞霓靜靜的問,看著暗羽沉寂如水的臉色。

點頭,沒有說話,然後,再次斟滿一杯,卻遲遲沒有喝,一任雪漸漸落在杯中。

“我去准備一下。”女子起身,准備走回自己的帳篷。忽然,她的手被他拉住。

“你留下。”暗羽的聲音平靜而決然,毫無分辯余地。

舞霓回頭,堅定的一字一字回答:“從來,我們都一起戰鬥……到死都是!”這一次,要深入燮國的國都,面對百萬天驅軍團,生還的可能幾乎為零。這一點,每個人心裡都明白。

“要留下,舞霓——為了這裡的族人。”風雪在他們兩人之間盤旋,然而他看向她,眼睛裡卻有融化冰雪的深沉熾熱,“如果在戰鬥,那麼我們就是在一起的……無論在何方。”

她許久沒有回答,低下了眼睛,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忽然,掙脫了他的手,來到案前,斟滿了金杯——

“那麼,請滿飲此杯,祝將軍平安歸來。”

暗羽微微欣慰的笑了,端起酒杯:“也祝你永遠美麗、一如今日。”

風更大,杯中已積滿了雪,兩人相視一笑,飲盡了杯中的酒。半杯的酒,半杯的雪。

天色已亮,星辰已黯。

暗羽振衣而出,不再回頭。帳外,挑出來隨行去燮國的五百名戰士已經列好了隊伍,靜靜的侯在鶯歌峽邊的懸崖上,等待著出發。每一個人,都已經和親人朋友做好了永訣的准備。

暗羽的目光一一掠過同行的戰士的臉,而每個人都以目光向自己的將軍行禮。交彙的目光中,傳送著說不出的決然和剛強。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昶國百裡挑一的勇士,跟著他從海天之戰後來到了鶯歌峽這一端的青州,重新建立了昶國。然而,今日卻是所有人一起去赴死。沒有一個人猶豫,沒有一個人後悔,那麼……他,也不能後退。

他愛這個國家,愛這裡的每一個族人。所以,他不能推卸肩上的責任,更不能讓國人失望——如果死,也必須轟轟烈烈的戰死。

“出發!”他看了看天色,毫不猶豫地下令。然後,飛翔的羽翼剎間遮蔽了天日。

明堂辟雍。

坐白玉雕琢的神龕上,華美繁復的衣飾堆砌,幾乎讓她感覺自己是一個雕像——

實際上,在神官念完了咒語、喝下了聖水之後,她知道自己也會漸漸石化,成為一尊千年不變的雕塑,守在帝王墓道的入口,執著長明燈,等待傳說中的帝王“轉生”到來的時刻,為他開啟地宮通往陽世的大門。

宏大的儀式終於結束了,所有參與大葬的人都退到了墓外,進行最後封墓前的祈禱。她無聊的四顧,看著這個不啻為曠世工程的燮開國皇帝的死後地下陵園。

地上,是水銀做的江河和石砌的山巒,像征著九州大陸;頂上,是雕刻著的漫天星鬥,蒼穹變幻。

墓室一共分三進,兩處享殿,燮王的金棺遠在最深處的內室裡。

那樣大的地方呢……卻只有他們兩個人。果然,無論生死,都是一樣的寂寞啊。

多緣頑福身前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她的眼睛,看向墓道入口外的天空。天還是沒有亮透,星星如同無數的眼睛,俯視著她。

燮仁孝貞寧貴妃?慕容馥雅。

她看見了神龕台座上刻著的一行字。那是她的謚號。

花蕊夫人笑了,然後感覺到腳上的麻木,一絲絲的,從足尖往上升起。那是咒語的效力,將漸漸的讓她化為一尊冰冷的雕塑。

麻木蔓延的很快,她低頭,看著手上的肌膚一寸寸的變得僵硬和寒冷,有如堅玉。以後,這雙石化的手,將永恆不變的執著那盞長明燈。

她最後一次抬頭,看向北方的天空——那裡,星辰照耀下,是她多年未回的故國。

父王,舞霓,還有……暗羽

看著星空,她漸漸不能呼吸,因為麻木已經蔓延到了胸口。然而,她的眼睛卻定定的看著星空的某一處,片刻不離。那裡,漆黑的空無一物。

“有敵來犯!有敵來犯!”

意識已經漸漸模糊,然而,卻聽見墓道外的人群忽然起了巨大的騷動。金柝聲響徹內外,跑動聲、叫喊聲,亂成一片。頭部還能轉動,她費力的看向墓外,忽然怔住了。

無數的雪白羽翼從天而降,落在墓外的廣場上,一落地就和燮國的守衛軍隊展開了激戰。當先一位男子,收斂了背上漆黑的雙翅,用劍殺出一條血路,從沿著墓道奔了過來。

“暗羽……?”花蕊夫人不可思議的看著那個越奔越近的人,卻仿佛像是在做夢。那個人在片刻間奔到了她身邊,越過明堂上的水池,過來一把拉起了她:“馥雅,快走!”

她笑了,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看著他的手觸碰到她的手腕,看著他在瞬間因為震驚而僵住。

“是轉生咒……沒有用了。暗羽…暗羽哥哥。”她終於抬眼看他,輕聲回答。她的雙手冰冷如玉石,在他的手中保持著僵硬的形態。暗羽驚住,看了她片刻,忽然俯下身,想把半石化的她、連同玉石的蓮花座一起抱起。

然而,玉石的台基連著陵墓地基的岩石,絲毫不動。

“馥雅……”嘆息了一聲,他抱緊了她。她的身體冰冷而僵硬,猶如石雕。他知道,她是將要被永久的封印在這裡了……千百萬年,化為石像佇立。

……………………

“哎呀!父王,有個哥哥在前面!”

“哥哥,你娘死啦!……去很遠的地方了。不過沒關系,雅兒可以陪你玩啊。”

“暗羽……怎麼會?你、你竟然會不愛我?你竟不愛我嗎!……” 記憶中那個被嬌寵壞了的、粉妝玉琢的小公主。在血誓失敗以後,曾那樣無法置信的望著自己。

“暗羽將軍,除非你能從敵人手中救出被遺留下來的族人,不然我是不會和你回昶國的——如果他們被遺留在燮國,那麼我也要留在這裡,盡我所能的保護他們。”

“簪子,請轉贈舞霓。”

然而,十年後她所說的話,竟然已經是如此的不同。

這中間,她又經歷過怎樣大起大落。

“馥雅,對不起……”忽然間明白了她經受過的痛苦和煎熬,他再也忍不住地對這個昔日的刁蠻公主從內心感到了憐惜和敬意。原來,十年以來,她也一直在為了昶國戰鬥,和他一起。

一直掙扎於自己肩頭的責任和道義,他卻忘記了在彼岸她的努力。

花蕊夫人笑了起來——麻木幾乎讓她無法呼吸,然而掙扎著,她笑著回答:“暗羽……對於一直在戰鬥的人來說,沒有什麼好抱歉的……”停下來,深深喘了口氣,斷斷續續道:“如果……如果覺得抱歉,那麼,請答應我一件、一件事情吧……”

“說吧。”看見她蒼白的臉色,暗羽簡短的回答。

花蕊夫人輕輕笑了,看著遙遠的天那一邊:“請、請一定要……活著返回昶國去和舞霓團聚……”她看著他、看著他頷首,仿佛看著三十年前風雪中的那個少年。

她終於發現自己不再如此執著——有些東西只存在於特定的時間內,過了那段時間就沒有它存在的意義了……在記憶中美好的東西,就讓它只存在於記憶中吧。

她終於可以解脫。

視線都已經漸漸模糊,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天際那個空無一物的角落,哪一顆才是她已經黯淡的司命星辰?她微微苦笑——忽然,不知道是奇跡還是幻覺,她看見那個角落的某一處閃出了亮光,然後,有一顆星星拖著長長的光,墜落了下來——

“暗羽,暗羽,你看!那是、那是我的星星……”用盡最後的力氣,她微弱的笑了起來。

暗羽抬頭看著墓道外面的天空:那些像征著命運的漫天星鬥,冰冷的俯視著大地,不知道哪一顆才是馥雅所說的星辰。

忽然,他不敢再低頭。

懷中的人已經沒有了呼吸,徹底的寂靜了。

那一瞬間,他的淚水落在石像冰冷的額頭。

“大哥,大哥!快出來!”混戰中,封墓石緩緩落下,外面傳來了羽揚焦急的呼喚。他竟然也不做聲的跟著過來了嗎?

暗羽站了起來,不再低頭看懷中的石像,卻將一直揣著的那支玳瑁簪,輕輕插在她的發間。然後,離去。不再回頭。

萬斤重的封墓石擦著他身形落地,熾熱的銅汁灌了進來,澆鑄嚴密了每一條石隙。………………

所謂的天人永隔,大概就是如此吧。

繁華喧鬧的街市,到處是人們的歡聲笑語。

在車船來往頻繁的金水橋上,一個披著青色鬥篷的人卻仿佛不受任何外物的影響,安安靜靜的倚著欄杆、看著夜空中的漫天星鬥。

沒有人知道,這位年輕人就是大燮最出色的星相者、西門也靜。

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他的目光停留在東北角,那一片空無一物的角落。那裡沒有一顆星辰……應該有一顆,不過也在十年前消亡了。人的命運與天上的星辰一一對應,星辰不能偏離其軌道,命運也不能超越其流程——然而,為什麼黯了星辰,卻延續著生命。做為占星者的他,又如何回答。

看著那一處的也空,西門的臉色忽然微微一變,纖長的手指間夾起了算籌。

然而,還沒有等他估算好此刻南鬥附近所有的星野位置,在那一處漆黑的夜空中,陡然憑空閃現出了耀眼的光!所有街市上的人詫然回頭,回首之間,只看見一顆銀色的流星劃過了蒼穹。

星辰墜落了……黯淡了十年之後,終於墜落了嗎?

那十年的掙扎,牽絆的又是什麼?

“哥哥,好漂亮的流星!”耳邊忽然有清脆的童聲,占星者回頭,看見兩個孩子趴在橋邊的石雕欄杆上,興高采烈的歡叫。那些新的生命,似乎對於死亡毫無意識呢。

“那不是流星。”

忽然,兩個孩子看見旁邊那位穿青色鬥篷的少年轉過頭來,淡淡的微笑,映著漫天的星辰,眸子璀璨的猶如鑽石。孩子們在瞬間竟仿佛被吸住一樣,移不開眼睛。

“孩子,那是戰士的靈魂——

“是那些在星空下某一處、

“為了自己的信念在戰鬥的,孤獨的靈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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