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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5 22:22:00

前言:

她不過是休了兩個星期的假,想不到公司內部竟起了這麼大的變動。
自從太子爺車禍變秀逗又阿達之後,
董事長在「外面」生的第二任太子就時常「過來看看」兼「實習」和「瞭解業務」,
如今居然連外戚都進駐了!
而這個帥帥又痞痞、別號「三太子」的外戚副總,
雖然一臉帶笑,看起來無害又花心,
可實力卻不容小覷!上任三個月,業績足足成長了四成!
她是不知道檯面下他們是如何在斗啦!只希望他們節制些,
別把公司鬥垮,因為,她還得賺錢吃飯呢!
有一點點擔心的是,她這個專員,並不怎麼給他面子——
介意他抽煙,她大剌剌坐後座,讓他當司機;
拒絕當他的秘書、不要他喊她名字……
這麼「不聽話」的她,一旦惹惱了他,會不會……


第1章(1)  

  美好的夏日早晨,陽光燦爛,龔茜倩心情愉快地走進翔飛科技大樓,瞄了一眼腕上手錶的時間,七點五十八分。

  公司八點半上班,她通常八點就到;半個鐘頭可以避開塞車,提早到辦公室也可以做很多事情,特別是在她放了兩個星期大假後的第一天上班日,更要早點回來收心。

  電梯門開,裡頭站著一個從地下停車場上來的男人,她禮貌性地點個頭,走進電梯,轉身準備按下「9」,發現已經有人按過了。

  電梯門關,清涼的空調混雜著菸味,她皺起眉頭;看來這男人菸癮極重,一大早就抽了一身菸味。她本能地屏住呼吸,腳往旁邊挪了開去,似乎覺得縮短這五十公分距離就能避掉密閉空間裡的菸味。

  再瞧向電梯樓層面板,只有9樓發亮;她狐疑地往那陌生男人看去,只見他衝著她笑,眉眼唇角全是笑意,那神情就好像他認得她似地。

  這人有點面熟,但她在這棟大樓上班七年了,上上下下的同事全部叫得出名字,也沒聽說有新聘員工,況且這麼早應該不會有客戶前來拜訪,那……他是誰呀?怎麼也跟她一起到九樓?

  週身的菸味像細細的針尖,直接穿過空氣刺灼她的肌膚,她渾身不自在,抬頭望向才走到五樓的指示燈。

  「嗨,我猜你一定是小倩。」男人開口說話了。

  「呼!」龔茜倩閉氣太久了,原該是倒抽一口氣,卻變成了吐氣。

  自從出了一部《倩女幽魂》的電影後,小倩這個名號就陰魂不散地跟著她走,從學生時代一直到現在的翔飛科技,大家混熟了,就喊她小倩。後來是她……呃,年紀稍大了、有點資歷了,公司新進的年輕女同事開始喊她龔姐,總算擺脫了以後老扣扣還要被叫「小」倩的噩夢。

  這男人喊她小倩?她跟他有這麼熟嗎?

  「你好,我是吳嘉凱。」男人依然笑容可掬,伸出友善的右手。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龔茜倩淡淡回應的同時,也迅速打量了這個菸槍男。

  很亮,很帥,應該不是壞人……等等!人不可貌相,誰說帥哥就不是壞人?世上多的是騙財騙色的帥哥。不過呢,能擁有公司地下樓停車證的,絕非等閒之輩,至少是經理級以上的大人物。

  經理級?瞧他年紀跟她差不多吧,一身尋常的上班族西裝,肩頭背著一個大大的黑色電腦包,若改成斜背,再加一頂安全帽,那模樣還真像是個剛畢業、騎著摩托車在外頭跑業務的小伙子哩。

  電梯門開,龔茜倩覺得前面那片牆壁好像怪怪的,一看不得了,立刻踏出電梯。

  她不過休假兩個星期,牆上斗大熟悉的「貿易一部」、「貿易二部」、「貿易三部」三塊白底藍字的壓克力招牌全部不見了,換上更大、更耀眼的「事業發展部」五個立體鍍金大字。

  公司倒了嗎?還是她走錯樓層?回頭一看,電梯門邊牆壁嵌著一個9字,是九樓沒錯;她也沒走錯大樓,樓下還是那位慈眉善目、會跟她敬禮的警衛先生。

  糟糕!該不會她的辦公桌也不見了吧?

  她快步走進辦公室,頓時鬆了一口氣。佔了整個樓面的大辦公室依然按照貿易一部、二部、三部,分成三大列的辦公區塊,但又有很明顯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原來的檔案室牆壁不見了,換裝了透明的大玻璃牆,變成個人的專屬辦公室。

  更令她驚訝的是,不到八點半絕對不會出現的三位經理竟然「咚!」「咚!」「咚!」地從座位彈跳起來,令她產生一種錯覺,好像看到三隻地鼠從洞裡冒出來,準備讓人拿著大錘子敲下去。

  「副總早!」三位經理很有元氣地大聲喊著。

  「咦!」龔茜倩嚇了一大眺,誰幫她升宮了?

  「趙經理、黃經理、林經理,你們早呀!」

  爽朗的問候聲來自她身後,正是那位完全被她遺忘的裝熟男人。

  「副總?」她滿腹疑問地回頭看他。

  「我上星期過來,事業發展部二十九個同仁全認識了,就是還沒見過你。」吳嘉凱又伸出他的右手,仍是滿臉帶笑地說:「這裡的三位經理都很推崇你的能力,以後還請你多多幫忙。」

  望著那只略顯孤單的大手,饒是龔茜倩向來認為自己還算聰明伶俐,但還是沒辦法將這一切連結起來。

  「副總,抱歉!小倩她休假,不知道您過來。」貿易三部的林錦順經理火速趕到大門邊,滿頭大汗,不住地搓手,又轉向龔茜倩說明:「小倩,我們三個部門合併了,以後就由吳副總帶領我們事業發展部。」

  原來如此。吳副總?他說他叫什麼?吳嘉凱?

  龔茜倩記起來了!她在雜誌上看過他的相關報導,什麼第三代精英,什麼身價百億,什麼帥氣幽默,什麼明星女友,若非此人的老爸是一心一意想篡奪翔飛科技的董事吳慶國,她看過後也就忘了。

  不過是典型的公子哥兒,銜著金湯匙出世,能有什麼本事?

  在林錦順的逼視下,龔茜倩終於大方地伸出她的右手,和那只期待已久的大手交握,並展露職場應有的笑容問候說:「副總好。」

  「你休長假出國玩嗎?」吳嘉凱合掌回握,用力晃了晃手臂。

  「去一趟美西。」她有問必答,維持禮節。

  「還好你休假。」吳嘉凱放開手,笑說:「為了裝潢我的新辦公室,上星期在這邊敲敲打打,吵得大家不得安寧,耳朵都痛了。」

  「這一點吵鬧算什麼。」貿易一部的趙經理也趕了過來,雙手奉上他「暗坎」起來的兩份報紙。「副總,這是我們事業發展部訂的工商時報和經濟日報,給您先看了。」

  「是啊,副總一定需要自己的辦公室,這才好專心工作。」隨之趕來的貿易二部黃經理也熱烈地說:「副總,我這週末在家擬好了一個行銷方案,這邊想先跟副總報告一下。」

  吳嘉凱帶著微笑往他的辦公室走去,回頭說:「今天的報紙我看過了。待會兒九點,請三位經理一起進來開個會,有什麼事再談。」

  趙經理和黃經理僵著笑容,悻悻然對看一眼,各自回去自己的座位。

  馬屁拍到馬腳去了。龔茜倩想笑,嘴角扯了一半,忽然感覺手掌癢癢的,刺刺的,拿到鼻前聞了一下,也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她就是覺得沾上吳嘉凱的菸味了。

  不用猜,也不用問,她和翔飛全體員工早就知道吳嘉凱為何而來。

  三個月前,別號「太子爺」的董事長特別助理沈昱翔發生嚴重車禍,經過休養後回到公司,卻失去了以往的霸氣和才幹,在主管會議上頻頻突槌,做笨事,說笨話,總而言之,那場車禍將他撞笨了。

  沈董事長希冀兒子成為接班人的計畫被打亂,而吳氏家族向來對朝陽集團的翔飛科技虎視眈眈,當然不能錯過這個太好機會。

  「小倩,這邊是你休假待處理的案子。」林錦順喊她。

  「來了。」她本來想去洗手,這下只好先過去。

  抱過大疊卷宗和信件,她還是問了心不在焉瞄報紙的林錦順。

  「經理,怎麼我們部門被改名字還多了一個主管?」

  「董事會決定的。」林錦順瞄了副總辦公室說:「太子爺秀逗又阿達,根本沒辦法處理事情,他們就開始安排自己的人馬了。」

  「我們還有陳總,沈董也還在啊,吳氏家族這麼急?」

  「吳氏家族占董事會多數席次,他們要怎樣就怎樣,反正吳氏家族是太子爺媽媽的娘家,太平爺還要叫吳董一聲舅舅,副總也得叫沈董一聲姑丈,都同一家人啦。」

  同一家人還這樣鬥?那意思是說,接下來,翔飛科技就讓吳氏家族逐漸派人滲透進來,然後變成姓吳的天下?

  隨他們怎麼鬥吧,有斗就有八卦;有八卦,工作就不會太無聊;龔茜倩只求沈吳兩家節制些,千萬別將公司鬥垮,她還得賺錢吃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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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龔茜倩有一個習慣,在她展開一天工作之前,得先到茶水間沖一杯咖啡;喝下一杯咖啡——管它是星巴克還是三合一隨身包——她就有了活力來源。喝咖啡成了她每日必備的「開工儀式」。

  「你們兩個很不夠意思,來了新副總也不告訴我。」她撕開咖啡包。

  「是龔姐你自己說休假別吵你的,反正這不是什麼急事。」靜香也拿了咖啡包:身為龔姐的第一號粉絲,當然要學龔姐喝咖啡了。

  「龔姐,你覺得吳副總怎樣?」第二號跟隨者艾咪急著問她。

  「帥呀。」

  「哇哈!」靜香和艾咪互看一眼,驚喜地說:「龔姐春心蕩漾了。」

  「這年頭大家發育得都不錯,走在路上到處都是帥哥。」龔茜倩淡淡地說:「多花點錢來堆徹髮型、衣服、鞋子,不帥也難;但要帥得有氣質、有個性、有特色,那就難了。」

  「副總很有特色啊。」艾咪很不服氣,對名牌頗有研究的她扳著指頭一一道來。「他開的是賓士跑車,穿的是型男最愛的亞曼尼,戴的是「簍雷」的限量潛水表,那一顆至少要三十幾萬耶。」

  「啊!我知道了,是不是表面藍水晶,表殼不�鋼,可以潛到深海三千九百公尺那一款?」靜香想起來了。

  「對啊對啊!」艾咪猛點頭說:「聽說這款很耐水底壓力,款式又大方,所以很多名人在用,你怎麼也知道?」

  「大雄看到介紹,喜歡得要命,我說你敢跑去買,我就跟你拚了。」

  「呵呵,你們得存錢準備結婚買房子呀。」

  「是來上班,又不是來潛水。」龔茜倩按下飲水機的熱水,語氣還是沒有加溫。「艾咪,你努力工作賺錢吧,要什麼名牌就有了。」

  「你不如去迷惑副總比較快。」靜香笑著推推艾咪。

  「嘿嘿,靜香,我看你也想放棄你的大雄了,咱副總還真不是普通的帥啊。」艾咪也擠了擠靜香,雙眼迷濛。

  「你們兩個以前怎麼不迷特助?他也很帥啊。」龔茜倩拿湯匙拌了拌白色馬克杯裡的咖啡。

  「嚇!」正在沖熱水的靜香不覺打個冷顫。「他太酷、太冷了,要求這個,要求那個,又龜毛,又獨裁,連廁所的水龍頭也要管。」

  「是啊。」艾咪猛點頭。「他都不會笑。有一回我在電梯碰到他,喊聲特助好,他也沒表情,就板著臉看我一眼,好像在瞪人,嚇死人了。」

  「不然你要特助說一聲,艾咪,你今天穿得好漂亮哦?」龔茜倩垂眼看杯子裡的咖啡漩渦,笑說:「滴爾艾咪,醒醒吧,他們那種小開——吳嘉凱也一樣,眼裡只有豪門千金跟女明星。」

  「龔姐,你很冷靜耶。」艾咪抗議說:「你每個男人都看不上眼,但總得給我們一點想像的空間嘛。」

  「是啊是啊,王子總會看上灰姑娘滴。」靜香也猛點頭。「龔姐,既然你都春心蕩漾了,再加上你這麼妖嬌美麗,也有很大的機會呀。」

  「王子?我看是花花公子吧。」龔茜倩想起愛裝熟的吳嘉凱,看樣子他應該很會跟女孩子搭訕。她擺了擺手說:「你們兩個要當灰姑娘自己去當,我是為生存而奮鬥的巫婆,準備騎著掃把上工去嘍。」

  「巫婆?才不!」艾咪大搖其頭。「我最崇拜的龔姐是女王啦。」

  「龔姐要是女王,就要給她一條皮鞭喔。」靜香笑嘻嘻地說。

  「我要有皮鞭,就先去鞭我們林經理了。」才自信滿滿的龔茜倩唉歎了一聲。「他整天像一攤爛泥垮在位子上,得過且過,我真擔心貿易三部的年終獎金。」

  「獎金沒問題啦,龔姐是貿易三部的地下經理,現在就靠你撐了。」

  「我哪有那麼大的本事……」

  茶水間的門被打開,三個女生同時看過去,進來的正是吳嘉凱。

  「你們在泡咖啡?」吳嘉凱微仰臉孔,深深一吸氣,堆滿笑容問道。

  「是的。」艾咪手腳很快,打開櫃子拿下咖啡包,露出一張熱情的嬌美笑臉問說:「副總要不要來一包?」

  「謝謝,我喝茶葉。」吳嘉凱拿起手中的保溫杯,走到飲水機旁邊。

  「上星期我借用樓上的董事會辦公室上班,每次下來這邊看大家,妹妹就當我是客人,泡一杯咖啡過來,就是這牌子?」

  「對,我們都買這個牌子。」艾咪回答。

  「國外客戶來也是泡這款三合一的給他們喝?」

  「我們沒有編列預算買咖啡機。」龔茜倩知道他想說什麼,直接說明情況。「再說,咖啡豆、奶油球、糖包的消耗成本比三合一多太多,公關費用也不夠。」

  「這樣?」吳嘉凱接完熱水,掩上保溫杯的蓋子,向三位女生說:

  「等明年的預算太慢了,我出錢,你們誰去買一台咖啡機?」

  「真的?」艾咪和靜香睜大了眼睛。

  「順便該買的也一起買,總不成有咖啡機,卻沒有咖啡豆。」

  「一台好的咖啡機少說上萬元……」靜香猶豫地說。

  「怕我賴帳?」吳嘉凱說著就去掏皮夾,帶著笑意說:「我們常常招待外國客戶,怎能隨隨便便泡三合一給人家喝?而且同事們喝了好咖啡,工作效率也會更好。」

  「啊!副總不用先給錢啦,我們買了再跟你報帳。」艾咪眼睛閃閃發光,已打算先刷她的信用卡累積紅利點數。「副總你要幫我們買咖啡機,真是太好了,謝謝、謝謝!」

  「龔姐,你最愛喝咖啡了,我們晚上就去買。」靜香跟著附和。

  「小倩愛喝咖啡?那你對咖啡豆一定很有研究。」吳嘉凱收回了皮夾,開心地說:「到時候你煮出來的第一杯咖啡,不要忘了請我喝。」

  龔茜倩完全沒有表達意見的餘地,事實上她也希望部門可以端出像樣一點的咖啡,免得常常讓懂得咖啡的外國客戶喝了一口就放在桌上。

  可是……她不懂咖啡豆啊。

  「靜香,你看你!」副總大人一出去,她立刻灌了一大口咖啡,抱怨說:「竟然派個差事給我,我從來沒煮過咖啡。」

  「咦?」靜香很無辜地說:「你每天早上一杯,飯後飲料也點咖啡;人家走在路上拿珍奶,你拿的是咖啡,我一直以為你是咖啡達人耶。」

  「好啦,龔姐,我們午休時間出去買。」艾咪很興奮,但又疑惑地說:「好像還要磨豆子,還是買咖啡粉就好?到底咖啡機該怎麼用?」

  「我們去找行家,不懂再請老闆教我們啦。」靜香建議。

  「我今天事情很多,還是等下班。」事到如今,龔茜倩也只好準備陪兩個徒弟逛街,為部門福利出公差了。

  「好期待喔!」靜香舉起手上的杯子。「敬我們體恤民心的副總!」

  「副總人帥,又親切,完全沒有架子。」艾咪雙手十指交握,露出崇拜的夢幻神情。「比起又冷又凶又緊迫盯人的太子爺,我還是寧可給他篡位,大家都好過日子。」

  「日子太好過,我們就沒飯吃了。」龔茜倩潑下一大桶冷水。

  到目前為止,她還看不出吳嘉凱的能耐。學歷是有,但經歷和能力呢?

  也罷,就算他能力普普,但能貢獻誹聞八卦給員工當作聊天的題材,或是施點小惠,自掏腰包提供激勵士氣的咖啡機,那也是可以的。

  或者,她該考慮逛逛人力公司網站,準備投履歷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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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點二十分,龔茜倩已經回覆了十封信件,整理好三個卷宗夾。

  「小倩,下午史密斯的簡報準備好了嗎?」林錦順才從副總經理辦公室開會出來,就朝她喊說:「先拿給副總過目!」

  「什麼?」她轉頭,瞪大眼。「跟史密斯作簡報不是星期三嗎?」

  「我沒跟你說?史密斯改行程,他昨天就到台北了。」

  「經理,你要早點說啊!」

  「急什麼!公司業務簡報你不是做過很多次了?copy以前的東西,改幾個財務報表數字就行了。」

  「不一樣。」龔茜倩馬上翻找一疊排列好優先順序的卷宗夾,從最下面抽出史密斯的檔案,翻了開來,氣急敗壞地說:「他這次是來看我們新生產的藍光光碟機,我必須強調研發和產品特色,還得跟工廠要資料!」

  「他會去看工廠,那邊自然會有工程師跟他報告細節。」

  「我們的整體簡報也不能忽略,至少要講出一個大方向……」

  「好啦,那你先擱下手邊的工作,專心做簡報。」林錦順有些招架不住,又有些不耐煩。

  「全是急件!」龔茜倩先指向電腦螢幕,又拿起十來個卷宗夾,口氣也硬了。「有的來詢價,有的問船期,有的問參展意願,有的問候特助身體健康,都擱兩個星期了,為什麼我休假,還不處理這些有時效性的案子?我不是有職務代理人嗎?」

  「大家都忙,那全是你經手的業務和客戶,你熟,就留給你了。」

  龔茜倩不再理他,與其浪費時間爭辯,不如趕快工作。

  反正她就是能者多勞啦!她並不是計較工作繁多,她工作效率高,處理事情又快又好,加上年資稍深,領的薪水較多,多做事是應該的;但她就是不喜歡林錦順身為主管,卻老是亂無章法,分不清輕重緩急,管不住賴皮的同事,更無法掌控全局。

  「有急件做不來嗎?」吳嘉凱突然冒了出來。

  「報告副總,明天再做也行。」林錦順趕忙說。

  「我聽陳總提過,翔飛的英文簡報非小倩不可。」吳嘉凱瞄了一眼又繼續埋首工作的龔茜倩,立刻下了指示:「下午兩點就得簡報,請小倩趕快準備,可能要忙到晚上了,有緊急的案子轉交給靜香處理。」

  「副總!靜香是貿易一部的。」林錦順吃驚地說:「她負責亞太地區,不熟悉我們三部的歐美業務……」

  「哎呀,既然已經整合成事業發展部,就不要再分貿易一部、二部、三部了。」吳嘉凱神色輕鬆,往貿易一部的趙經理打個招呼,笑說:「趙經理,你那邊沒什麼要忙的,可以借用靜香吧?」

  「可以可以!」趙經理連忙站起來,十分誠懇地回答。

  「小倩,靜香是你帶出來的徒弟,」吳嘉凱又回頭笑說:「我想她應該沒問題,是吧?」

  「是的,靜香沒問題。」龔茜倩語氣平板,並不想感謝他。

  「好。」吳嘉凱轉回他的辦公室。

  大辦公室頓時耳語四起,每個人紛紛偷瞧三位經理的臉色。

  吳嘉凱幾句話就將三位經理踩在腳下,成功地「整合」三個部門,成為主導情勢的大頭目,那麼,這三位被架空的經理還有生存的空間嗎?

  龔茜倩沒空八卦了,她只能趕快收拾桌面的工作,為自己的生存空間奮鬥。

第1章(2)

  晚上十點二十分,龔茜倩跟著吳嘉凱走向飯店的停車場。

  「史密斯要求CIF,翔飛不但負擔運費,還要被他殺價兩角,」打從吳嘉凱送史密斯進飯店電梯後,就開始和她討論貿易條件。「這跟我們原先預定的FOB價格有落差,你認為可行嗎?」

  「如果照他的CIF條件,一角,最多讓價美金一角。」龔茜倩也在思考這個問題。「這已經是將運費、關稅、成本所有因素考慮進去的最低價格了,五個貨櫃出去只能打平,做做營業額,利潤幾乎沒有。」

  「也在做過匯率避險的前提之下?」

  「是的。」她發現他真的很有概念。

  「如果史密斯還是堅持兩角呢?」

  「怎樣的價格,就有怎樣的品質。他若堅持削價,那也只能請他去買別家的光碟機。」她感受到他的積極,謹慎地說:「我想,我們站在前線,不能只顧著沖業績,否則工廠辛辛苦苦做了半天,卻是做白工。」

  「有道理。」吳嘉凱點點頭說:「在不賠本的原則下,我還是希望能跟史密斯做成第一筆交易。這樣吧,你明天找出同業和韓國的藍光產銷情況給我,我研究看看。史密斯那人很小氣,一定得全部比完價才會下單,等他回美國,我再跟他好好談談。」

  「好。」這也是龔茜倩準備提出的建議。

  若換成林錦順,他也會問她的意見,但不會跟她討論,而是要她自己考量;若她決定不做,他又會跑來哇哇叫說達不到業績目標。

  吳嘉凱肯自己跳下去爭取客戶,以他副總經理的頭銜,當然更具說服力,至少他可以在談判桌上做出決策,總比她這個權力有限的小專員講了老半天,卻還得請示上級有效率多了。

  新官上任,果然有衝勁,她不覺望向了那張總是帶笑的帥臉。

  「我送你回家。」吳嘉凱按下手中的遙控鎖。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站在一部賓士跑車旁,抬頭看天,朦朧的夜空似乎紅紅的,那是城市反射上去的光害,卻也讓夜晚顯得不那麼黑暗了。

  「好像不順路,不麻煩副總。」她客氣地推辭。

  「沒關係,彎一下而已,你好早點回去休息。」副總大人打開了駕駛座的車門,笑著指了指另一邊車門。「上車吧。」

  「不好意思,麻煩副總了。」她很沒志氣,立刻放棄掙扎。

  忙了一天,她也很累了。簡報、會議、參觀生產線、討論、又是會議,最後是吃飯;誰知第一回到台灣的史密斯還想看夜市,吳副總便自告奮勇當起嚮導,幸好客人吃得飽飽的,逛一逛,看一看,就說要回去休息了,明早還得飛往東京。

  這部車她中午就坐過了,那時她要用筆電整理資料,便要求坐在後座,副總大人笑笑地說好,當起她的專任司機,載她一起到工廠去。

  她這回不敢「造次」,拉開了右前門,慢慢地坐了進去。

  吳嘉凱轉動車鑰,引擎聲響,空調跑出涼風,他再按下車窗,從西裝口袋掏出菸盒。

  「介意我抽根菸嗎?」他轉頭笑問。

  「呃,那個……」

  他抖出半根香菸,動作停住,抬眼看她。

  「副總,我還是自己坐車回去,謝謝你。」她知道,這叫不知好歹。

  「很晚了,我送你。」吳嘉凱仍是笑容可掬,將菸抖回菸盒裡,收入西裝口袋,再關起車窗,踩動油門離去。

  車子性能不錯,坐起來平穩舒適,但高級跑車跑得再快,在處處紅綠燈的市區裡,還是只能慢慢爬著。

  龔茜倩無奈地看著前方的紅燈;人生最沉悶的時刻,恐怕就是和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人的主管坐在一起,卻無話可談吧。

  嘴巴不說話,心底想的事情可多了。看他以英文和史密斯侃侃而談,她並不吃驚,畢竟他是小留學生,商學院主修行銷,人又有那麼一點機靈聰明;後來見他與陳總經理討論業務時,她才發現,他不單具備應付場面的本事,而且完全瞭解公司產品和營運狀況。

  處心積慮,野心勃勃,還會以笑臉降服人心——或許,她不能低估公子哥兒奪權篡位的能耐。

  「嘉璇,爸爸睡了嗎?」吳嘉凱突然出聲。

  她嚇了一跳,立刻察覺他不是在跟她說話,他眼睛看著前方,雙手仍搭在方向盤上,耳朵戴上藍牙耳機,不知何時撥了號,正在講手機。

  吳嘉璇,他的妹妹,兩年前進到翔飛的人事室,三個月前升為經理。同事對這項人事安排倒沒什麼非議,一來人事室只是普通的事務單位,二來吳嘉璇行事低調,在公司就像個隱形人一樣,讓大家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你叫他趕快睡啦,不然血壓又飆高。」

  嗯,吳董是吳氏家族的重要角色,橫跨政商兩界,但兩年前的中風讓他不得不銷聲匿跡;如今逐漸復原,又開始打翔飛的主意,安排女兒是第一步,兒子是第二步,接下來就是收購股票,讓自己成為董事長了。

  「哎喲!」吳嘉凱的聲音帶著笑意。「爸爸想知道今天的戰果,明天再向他做早餐會報。我才來一個星期又一天,就以為我可以獨當一面了喔。」

  算他有自知之明!公司人人都知道他想取代頭殼壞掉的太子爺,但篡位意圖太明顯,反而讓沈董有了戒心;看來吳董的董事長之路,還有吳嘉凱的總經理之路並不好走。

  「爸爸,你還沒睡?我大概十二點才會回家,有事明天再說……沒問題啦……怎麼可能?人家只是來看工廠,哪就下訂單了?」

  喝!要是業務有這麼好做,也不用她踩著高跟鞋陪客戶逛夜市了。

  「緊去困啦,你不睡,嘉璇她也沒辦法睡,女人睡眠不足,很快就老了,老了就丑了,再也嫁不出去,只好天天陪你……喂?喂?爸爸?」

  兒子竟然拿妹妹的青春威脅起老爸了,龔茜倩不覺輕揚笑容。

  「切掉了?」吳嘉凱聳聳肩,繼續開車,右手才要摸下耳機,手機叮鈴鈐地唱起歌來。

  「我是吳嘉凱……有,我有看到你的簡訊,也聽了留言……對,我轉震動,今天很忙,我還在忙公事。」

  是啦,送她回家算公事。龔茜倩再度被迫收聽他的談話,她很肯定,打來的一定是女生,聽吳嘉凱那轉柔了的口氣就知道了。

  「新片星期五晚上首映?我一定到場……沒問題,花籃一定到……我上台獻花?不對吧,應該叫顏小序獻花給你這個女主角,這樣才能加強你們緋聞的真實度啊。」

  龔茜倩知道他在跟誰講電話了。蔣琳,一個擁有高學歷、好家世、知性又美麗的女明星,那部唯美浪漫的「天堂情人」未演先轟動,影劇版天天都是蔣琳和顏小序「假戲真做」、「日久生情」的八卦。

  果然是炒出來的。真正的大八卦是蔣琳的正牌男友是吳嘉凱啊。

  「我明白你們製造新聞的必要性,我怎會誤會……好,星期五晚上七點……我一定會好好欣賞你的演技,預祝你拿金馬獎……哈!要是被八卦雜誌拍到,那也沒辦法了,哈哈……就醬,拜!」

  講得那麼開心?龔茜倩倒覺得他好像巴不得被八卦雜誌拍到似的,這樣就能將他和蔣琳的戀情公諸於世了。

  才掛了電話,正好遇上紅燈,吳嘉凱立刻拿起手機,飛快地按動大拇指寫簡訊。

  放下手機,綠燈亮起,跑車輕快地在馬路上滑動,就在龔茜倩以為耳根可以稍微清靜時,手機又哇啦啦地唱起歌了。

  「我是吳嘉凱……我以為你睡了,怕打擾你,所以發簡訊……在等我?以後別這樣,事情不急的話,隔天再聯絡就好。」

  唉,又是女生!那溫柔的語氣簡直是在哄小孩子了。

  「你爸爸要請我吃飯,可以呀……好,在你家飯店……星期五晚上?能不能改時間……好,我記下來了,星期六中午十二點,三樓尊爵廳,我知道了……到時候見。」

  哦,原來是擁有尊爵廳的乾隆大飯店的爸爸的廖家千金大小姐啊。

  花花公子絕非浪得虛名,看來吳嘉凱的女友絕對不止一個。

  龔茜倩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為那些癡情女子哀悼。

  車子離開市區,預期的手機鈴聲不再響起,車內氣氛顯得窒悶。

  「抱歉,我顧著打電話。」吳嘉凱拿下耳機,先開了口:「小倩,今天很謝謝你。我剛過來翔飛,有些事情還不清楚,多謝你的幫忙。」

  「不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領人薪水就要賣命,這點她認命。

  「本來你不是說要和靜香、艾咪去買咖啡機?改期了?」

  「艾咪九點多發簡訊過來,說她們買到了,明天會送去公司。」

  「太好了,明天我就可以喝到你煮出來的咖啡了。」

  龔茜倩還是很不習慣他裝熟的語氣,才認識不到二十四小時,說起話來卻像老朋友般地熱絡,她還學不來這麼高桿的社交功夫。

  「副總,我不會煮咖啡,那是靜香胡說的。」她跟他說明白。「而且,咖啡機自己會煮。」

  「這樣啊,看來我還是需要時間好好瞭解咱部門的同事。」吳嘉凱匆匆看她一眼,笑說:「不過呢,我急需一位秘書。根據我過去一個星期的認知,以及今天跟你合作起來的感覺,你是最適合的人選。」

  她頓覺烏雲罩頂,一群烏鴉呱呱飛過去,本能反應就是拒絕。

  「謝謝副總,我不適合,事業發展部的人才很多。」

  「男生我不考慮,不夠細心;靜香能力很好,但經驗不足,還不能應付大局;艾咪也是可造之才,可惜她還有點孩子氣,一看到我就露出崇拜的目光,我不能讓小女孩有太多想像,忘了工作。」

  太自戀了吧?他自以為是白馬王子,每個女生看到他就犯花癡啊。

  才稍微對他的工作表現有些正面觀感,現在她又得打上一個問號。一定要找女生是怎樣?秘書兼情婦?一起出差也好有床伴?

  她仍以淡淡的口氣回答說:「既然副總覺得其他同事不符合要求,那麼副總可以對外招考,一定能找到合適人選。」

  「你的提議我想過,但新人需要時間進入狀況,我也是新人。」

  「我可以幫忙訓練,讓她盡快進入情況。」其實龔茜倩想說的是:我寧可訓練新人,也不想幫你注意不同女人的約會不能撞期。

  「嗯,如果你當我的秘書,可能會比較忙,但我不會讓你白忙,我會請示陳總,給你應有的升等和職務加給。」

  金錢誘惑,這招高明極了!可惜的是,她是愛賺錢沒錯,但不會為了不必要的頭銜和幾千塊錢,就把自己忙得半死,還被同事唾棄。

  他的意圖太明顯。他初來乍到,當然得集結勢力,站穩腳步,然後藉由他拉攏過來的一群蝦兵蟹將幫他鞏固副總經理的寶座,她若傻傻地栽了進去,萬一吳氏家族的篡位計畫失敗,她在公司不就黑了?

  「謝謝副總抬愛,我真的不適合。」她把話說死,省得麻煩。「我想讓副總知道我的想法,我很喜歡目前的工作,雖然很忙,但很有挑戰性,也很有成就感,我想為公司工作,而不是只為一個人工作。」

  「你在林經理底下和在我底下工作,不都是為公司工作?」

  「還是有差別。至少林經理不會叫我做他的『私人』秘書。」

  「你不覺得被林經理『欺負』了?他老將大量工作丟給你。」

  「現在的最高主管不是副總您嗎?」她轉頭直視他,反正他在開車,沒辦法看她的表情,然後再很壓抑地不讓自己流露出嘲諷的語氣。「如果副總覺得工作分配不均,有人辛苦,有人太閒,那麼,以我感受到的副總的強烈企圖心,您應該可以大力整頓這種情況。」

  「好!」吳嘉凱的語調還是愉快極了,好像他們只是在閒話家常。

  「既然你沒意願,我也不能強迫,我再想想吧。」

  「請副總在前面路口紅綠燈停車。」

  「你家不是還沒到?」

  「我順道去便利商店買東西。謝謝副總,這裡停就行,多謝。」

  吳嘉凱踩下煞車,轉過身,伸出了右手,笑說:「小倩,希望以後我們合作愉快。」

  「啊?」龔茜倩正趕著下車,見到他的右手,腦袋還空空的,下意識就是依照國際禮儀,也伸出右手和他交握。

  那溫熱有力的握手讓她突然清醒。什麼嘛,早也握,晚也握,又不是客戶,握什麼握!

  「我想請副總不要叫我小倩。」她突然有點惱,這人就愛裝熟。

  「那你希望我怎麼喊你?總不能喊喂吧?」

  「請副總尊重我的專業,既然我的職銜是專員,那就……龔專員。」

  「我是副總,你是專員,好!」吳嘉凱爽快地答應,又用力一握。「龔專員,晚安,明天見。」

  「副總晚安。」她趕緊滑出自己的手掌,火速打開車門。

  走進涼爽的夜晚裡,她不覺甩了一下右手,似乎這樣就能甩掉滿手的躁熱,接著聽到賓士跑車轟地一聲,像一枚炮彈似地開定。

  轉彎的車窗裡火光一閃,看來是他難耐菸癮,立刻抽起菸了。

  這樣最好。她介意他抽菸、她大剌剌坐後座、她拒絕當他的秘書、她不要他喊她小倩,她這麼「不聽話」,最好就讓他從此討厭她。

  可是,惹惱他了,該不會將她的考績打丙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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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5 22:23:24

第2章(1)  

  「龔姐,副總真的要去芬蘭?」靜香撥了內線。

  「我都在打拜訪信了,他是來真的。」龔茜倩用肩膀夾起電話。

  「他很敢沖呢,我剛才整理報表,發現他來三個月,業績竟然成長了四成。」

  「真的假的?剛好碰上旺季吧?」

  「去年旺季也才成長一成,而且好幾家客戶的銷量都是他來之後才催出來的。」

  「不錯,看來我們今年的獎金也會成長。」龔茜倩盯住螢幕,手指敲掉打錯的單字,一心二用。「但我還是有點擔心……」

  「龔姐你擔心副總?」靜香語氣驚奇。

  「噓!你給我小聲一點。」龔茜倩不覺壓低聲音說:「我在打信,不知不覺就擔心起諾莫這筆生意,不是擔心副總,0K?」

  「知啦,就知道龔姐看不上副總。我都忘了正經事,大雄他表哥從國外回來,現在在竹科,嘿嘿……」

  「比我小吧?」

  「小你一歲,不過他長得糙老,呃,換句話說,就是成熟穩重。他不介意姐弟戀,更何況龔姐你漂亮又能幹,怎麼樣,見個面吧。」

  「沒興趣。」

  「龔姐啊,」靜香哀號著:「你年紀大的不要,小的不要,英俊的不要,有錢的不要,什麼都不要,連見個面看一眼也不要,我和艾咪每年為你提撥一筆紅包基金,不知道哪一年才能用上了。」

  「捐給慈善機關吧。」

  掛了電話,龔茜倩再將全副精神放在信件上,熟練地敲出商用書信慣用的truly,sincerely,hopefully這些正式且誠懇的用語。

  雖說她拒絕了秘書的職銜,可瞧瞧,三個月來,副總大人不管大事小事,總是直接跳過林經理找她,外出就把電話轉到她分機,又將她負責的幾家公司分出去給其他同事,只要她專心做部門大方向的業務,以上種種,還能說她不是吳嘉凱的「御用秘書」嗎?

  幸好到目前為止,他沒要她處理私人事務,她也沒接過女人找他的電話,看來他很有自知之明,讓那些女人全打到他個人專用的門號了。

  她繼續敲呀敲的寫信,卻是越敲越不安。

  雖然她只要奉命行事就好,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俾使副總能做出最佳的決策,以確保她的年終獎金;這也是三個月來,她對副總大人一貫的工作態度。

  拿起卷宗夾,她走到副總經理辦公室。

  入目所及,寬大的辦公桌上擺滿了各家廠牌的手機,圓的,方的,厚的,薄的,掀蓋的,滑蓋的,趴的,躺的,還有被拆解分屍的,五顏六色,琳琅滿目,任君挑選,就像在為手機辦一場選美大會。

  除了吳嘉凱外,辦公桌前還坐了一位「過來看看」兼「實習」和「瞭解業務」的第二任太子爺蕭昱飛;此人是沈董事長婚前在「外面」生的兒子,才剛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便讓沈董給火速召迴翔飛,目的就是讓他打退吳嘉凱,順理成章成為翔飛科技的接班人。

  按理說,吳嘉凱和蕭昱飛應該是水火不容,誰知表兄弟們——連同頭殼壞掉的廢太子爺沈昱翔——三人和樂融融,相親相愛,每天中午就在餐廳一起吃飯聊天;公司裡紛紛傳言,別看蕭太子和吳外戚表面相安無事,其實私底下勾心鬥角、集結勢力、互相攻擊可激烈了。

  「這支手機好胖,造型真剉,是給小學生當玩具嗎?」蕭昱飛將手機當作火柴盒小汽車,輕輕滑甩過桌面的玻璃墊,撞上了幾支手機。

  「你拿我桌子當撞球檯啊。」吳嘉凱坐在辦公桌後,也握著一支手機在研究,一瞧見龔茜倩進來,便笑咪咪地說:「龔專員,信寫好了?」

  「還沒。」龔茜倩先跟蕭昱飛點頭為禮,再制式地轉向她的上司說:「有事跟副總報告一下。去芬蘭的機位沒問題,可是諾莫那邊……」

  「雖然只安排公關部門的主管見我,我還是要去。」吳嘉凱抬起頭,目光炯炯,口氣極為堅定。

  龔茜倩已經非常熟悉他這個神情了,仍是一張微笑的帥氣臉孔,還常被三個經理私下說他「小白臉」、「過度樂觀」、「不知人間疾苦」,但經過三個月的密切接觸,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只是習慣露出笑臉耍帥,但絕不容忽視他笑臉後面源源不絕的強烈企圖心。

  不過,她必須讓他做好心理準備,明白此去一路艱辛。

  「報告副總,一直以來,諾莫並不大理會我們。最早是翔飛的品質不好,所以被他們列為黑名單,即使後來我們技術有所改進,過去沈特助也一再努力爭取,我們還是拿不到代工訂單。」

  「那是因為我昱翔表哥沒去芬蘭找他們。」吳嘉凱依然笑容輕鬆。

  「沈特助不是不想去芬蘭拜訪,」龔茜倩又解釋說:「是諾莫根本不肯排時間出來給翔飛。這三年來我跟他們打交道,得到的回函永遠是『以後有機會再合作』的官樣文章。」

  「見面三分情,我親自拜訪,讓他們知道翔飛已經有能力代工。」

  「老外才不跟你講人情。」蕭昱飛插了嘴,一臉同情。

  「我當然不認為一次拜訪就能拿到訂單,總得先去鋪一條路,展現我們的誠意。」吳嘉凱顯得十分有信心。

  「很有膽識喔,阿凱你當開路先鋒,準備闖江湖嘍!」

  「嘿!阿飛表哥要不要一起陪我闖江湖?」

  「不了,我當冗員已經很不好意思。」蕭昱飛哈哈笑說:「出國要吃、要住、要機票,就不要再浪費公司資源了。」

  「冗員表哥很有自知之明,那你就留在公司幫我比較各家手機的優缺點,寫份報告吧。」吳嘉凱比向滿桌子的手機,又抬頭指示說:「龔專員,信裡務必要向產品經理烏曼拉先生表達我想見他的心意。信打好了,再給我簽名。」

  「好。」在尚未與對方關鍵人物敲定會面前就貿然出國,龔茜倩只能佩服吳嘉凱的「憨膽」;而身為一個想拿更多年終獎金的「貪婪」員工,她能做的就是幫副總大人達到目的。

  「副總,雖然那邊說英語嘛會通,但到了人家的地盤,最好能說上幾句他們的話,自己也方便。」龔茜倩從卷宗夾裡拿出一本書放在桌上。

  「我這裡有一本英文芬蘭文對照的會話集,給副總做參考。」

  「哇!」蕭昱飛倒是搶先拿走,翻了開來。「say  lt  in  Finnish。你怎買得到這種書?」

  「龔專員,謝謝你。」吳嘉凱驚喜地說:「你想得很周到,謝謝。」

  「副總不必客氣。」連續兩聲謝謝,龔茜倩還是保持冷臉。「我想我們隨時有機會和諾莫合作,有一回在Amazon看到這本書,我就買下來了,現在正好給副總帶在身邊。」

  「原來How  do  you  do要念嘻哇呸哇。」蕭昱飛舌頭打結。

  「我得好好惡補了。」吳嘉凱從蕭昱飛手中拿回書。

  「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蕭昱飛稱讚說:「阿凱,你有一個很好的秘書。」

  「蕭專員,我不是副總的秘書。」龔茜倩立刻糾正第二任太子爺的說法,又說:「還有,要報告副總,芬蘭十一月平均溫度只有三點五度,請副總帶好御寒衣物。」

  「你真的很細心。」蕭昱飛再度稱讚。

  「副總,我會根據諾莫的需求,整理好翔飛的手機生產相關資料,大概要花些時間,後天再請副總過目,看是否再做補足修正。」

  「你都幫我想到了,好,麻煩你。」吳嘉凱點頭。

  「喂,我問你,」蕭昱飛直指問題核心。「你準備得這麼充分,如果他們那位慢慢拉的產品經理還是不見你,不就白跑一趟?」

  「那……」吳嘉凱翻過手上的會話書,露出難得的深思神情。

  「那你就切腹以謝天下吧。」蕭昱飛很高興地幫他說出答案。

  「還沒嘗試就認輸,太沒志氣了吧。未來是不確定,但我只管去做就是了。」吳嘉凱恢復慣有的笑容說:「你也別想撿現成的,你這冗員再不做出像樣的成績,小心被資遣。」

  龔茜倩不去理會這兩個「死對頭」的虛虛實實,該報告的報告完了,正要離開副總辦公室,靜香衝了進來,神情極為興奮。

  「副總!副總!史密斯剛剛來信,他要跟我們下訂單了!過兩天就會開信用狀過來,總共一千萬美元耶!」

  「終於來了!」吳嘉凱按住桌面,激動地站了起來。

  「太好了!」龔茜倩也很激動,雙掌用力拍了一下。

  打勝仗了!果然有耕耘就有收穫。在吳嘉凱誠心誠意陪伴逛夜市,之後又數度電話、卡片問候和視訊會議,這位曾經是她手上極為難纏又挑剔的客戶,終於肯定了翔飛。

  她感覺自己在笑,笑容好大、好大,大到她想將她的快樂渲染到整棟大樓,大家都在笑,吳嘉凱也在笑,笑得好開心啊!

  人帥真好,會笑的帥哥更好,隨時都能提供女同事免費欣賞帥哥的福利,若能常常有大訂單進來,還能看到咱帥帥又痞痞的副總大人露出更明亮、更開朗的英俊笑容啊。

  她很少仔細看吳嘉凱,他身上常有菸味,所以她總是很「敬畏」地避開他三步以上的距離,可為什麼此刻她能將他黑黑的眉毛、亮亮的眼睛、直直的鼻子、翹翹的嘴角,甚至鬢邊的頭髮看得那麼清楚呢?

  猛一回神,她和他仍隔了一張大辦公桌,距離至少五步以上,她之所以覺得他越看越帥,越看越清楚,就是因為她和他四目相對,直直衝著彼此開懷大笑,也不知這樣和他對看笑多久了。

  嗚!起笑了!她真想撕掉自己這張一下子扭不回來的笑臉,她努力維持三個月的冷面專業形象全破功了。

  「辛苦了。」吳嘉凱朝她點頭,隨即走出辦公室,向全體同仁宣佈說:「為了慶祝拿到史密斯的訂單,今天我請大家吃披薩!」

  「哇哈!萬歲!」歡呼聲四起。

  龔茜倩揉了揉笑酸了的臉頰,欣喜之餘,心裡卻不怎麼踏實,為的就是諾莫仍未敲定的拜訪行程。

  她需要喝一杯咖啡提神,藉以排解不必要的雜思。

  走出事業發展部的大辦公室,轉過電梯間,還沒進茶水間,就聽到林錦順經理難得的高亢聲音。

  「總有一天,我會被吳嘉凱幹掉!」

  「我還能怎麼辦啊?」黃經理愁眉苦臉地說:「我都快六十了,我不像老趙你人面廣,轉過朝陽集團好幾間公司,隨時都可以調走。」

  「我再幫你問問職缺。」趙經理一副情義比天高的表情,再重重地一歎。「吳嘉凱不是省油的燈,他表面跟你笑咪咪的,暗中卻捅你一刀,他對蕭昱飛沈昱翔也是這樣……啊!小倩,你來啦。」

  「我倒咖啡。」龔茜倩不想多嘴,直接走到咖啡機前面,已然發現三位抱怨吳嘉凱的經理皆是人手一杯咖啡,而咖啡就是從吳嘉凱自掏腰包買的咖啡機和咖啡豆煮出來的。

  「小倩,我看你做白工了。」林錦順口氣輕蔑。「諾莫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們老總的固執是世界第一等的,吳嘉凱沒事先探聽嗎?」

  「總是去試試。」龔茜倩忍不住回話:「剛才收到通知,史密斯下一千萬的訂單了。」

  「哦?」三個經理沒有開心的表情,林錦順更是義憤填膺地說:「那也是我們努力出來的,吳嘉凱只是接收成果。」

  「呵!你們女孩子就是這樣,看到帥哥就倒過去,他說什麼你們也跟著盲從,分不清到底是誰在打拚。」趙經理搖頭說:「小倩,本來我看你夠成熟,沒想到你還是跟那些小女生一樣。」

  「如果拿到諾莫的訂單,翔飛增加五千萬美元的業績,還能打響國際代工的名號,合作順利的話,他們還會繼續下單,為什麼不努力爭取?」龔茜倩倒了咖啡,口氣還是一樣地淡然無波:「對不起,我去忙了。」

  走出茶水間,猶聽到後面林錦順咳聲歎氣地說:「副總很重用她,啊哼,小倩得意了……」

  她有什麼好得意的?所謂被重用,就是比別人多做苦工啦。

  三個男人,她倒覺得有三十張嘴;若她哪天真的得意了,她絕不會讓他們躲在茶水間干譙,而是揪他們出來想想如何減少運輸成本啦、多賣幾貨櫃的主機板啦、去學習更厲害的貿易談判技巧啦……

  不過在那之前,就讓她打完那封既正式又誠懇的信函,然後祝副總大人一路順風拿到大訂單,翔飛科技才能賺錢,那麼她就可以心滿意足地看著存款簿上增加的數字,露出得意的笑了。

第2章(2)

  「結論就是,這趟諾莫破冰之旅,失敗了。」

  雖說吳嘉凱終於見到了產品經理烏曼拉先生,也談到了試單,但因過去諾莫曾經來翔飛看廠,台灣記者知道吳嘉凱拜訪諾莫之事,便加油添醋揣測翔飛可能拿到訂單,消息曝了光,隔日烏曼拉不願再談,只派公關人員陪同吳嘉凱參觀諾莫很人性化的科技空間。

  吳嘉凱沒有隱瞞,就在事業發展部例行會議中講述他的拜訪經過。

  龔茜倩瞄向三位經理的表情,他們坐在吳嘉凱的左右,一個比一個肅穆凝重,如喪考妣,趙經理還悲憤地握起拳頭,好像要一拳打過去芬蘭,幫咱吳副總出一口氣。

  「至少已經讓他們瞭解翔飛的誠意了,這次不成,沒關係,還有下次。」相較之下,吳嘉凱的神情還是跟平常一樣。「研發部門一直在精益求精,技術有了,更要有知名度,我們業務單位的功能就是將翔飛的好產品推銷出去,創造利潤,希望大家一起努力,為事業發展部加油!」

  「加油加油!」黃經理立刻舉起右手揮舞,大聲呼喊。

  「噗!」有同事低頭偷笑。

  「謝謝黃經理鼓舞士氣。」吳嘉凱笑說:「其實我也打算每天早上集合大家喊喊口號,像是翔飛萬歲、業績破億啦、事業發展部明天會更好,這樣才能提振同仁們的精神,更加努力工作。」

  「不要啊!」同事們慘叫連連。

  「不過照目前的業績成長情況來看,喝咖啡應該很夠了。」

  在副總大人的帥氣笑容和輕鬆語氣帶動下,緩和了他失敗報告的低迷氣氛,原本正襟危坐的同事們也轉轉頭,扭扭肩膀,扳扳指頭。

  「好,接下來是針對上個月的業績,我要請各位注意的事項。」

  吳嘉凱繼續會議,也不看報表,就能說出每樣產品的銷售數字。

  龔茜倩不得不承認,他的確具有領導者的特質,聰明、專業、宏觀、幽默、健談、該正經的時候正經、該輕鬆的時候輕鬆;五個月來,新整合的事業發展部展現前所未有的新氣象和新活力,若說過去三位經理是三棵濃蔭蔽天的老樹,那麼吳嘉凱就是一個新園丁,撥開僵硬的老枝,讓新鮮的空氣和陽光流入這片森林。

  「韓國流血削價面板,我們完全搶不過,以致銷售率跌了百分之二十五;不過,韓國這樣做,就像獅子咬老虎,自己也會重傷。我相信削價競爭的行為沒辦法持久,同時,在這段期間,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我們做行銷的,腦筋要轉得快,韓國殺電腦面板,我們就改攻家電面板,並著眼未來行動辦公室小筆電的趨勢,全面開發小型面板的市場。」

  「哇!」同事們恍然大悟,個個露出佩服的目光。

  「請問副總,你瞭解生產線嗎?」

  那略帶挑釁的發問聲音將事業發展部全體同仁打到無聲無息,有正在恭錄副總「嘉言」的,有抓癢的,有喝水的,全部停下動作,轉頭望向大會議桌的另一端。

  說話的是外號老鄭的課長鄭能源,此人四十來歲,跟他同齡的趙經理都爬到他頭上了,他還只是一個小課長。

  「生產線我瞭解。」吳嘉凱點頭說:「請鄭課長說說你的看法。」

  「我們去找訂單,客戶會問,你們什麼什麼東西做得出來嗎?我說可以;可是回頭跟工廠說,他們又怪我們太快承諾客戶,不然就是趕不出貨,讓客戶不高興,老是這樣,難怪訂單越來越少。現在副總又幫我們畫大餅,但工廠那邊真的能配合嗎?」

  「有這方面的問題,請鄭課長隨時跟趙經理……或是跟我報告。各位同仁要是遇上跨部門的問題,也不用客氣,務必讓我知道癥結所在。我當各位的副總沒有其它本事,就是抬頭大、臉皮厚,被人家討厭了還是笑嘻嘻的,這樣最適合出面溝通協調了。」

  同事們都笑了,副總很瞭解自己,還真的說到重點了呢。

  「還有其它意見嗎?」吳嘉凱環視整個會議室,拿起桌上的報表和筆記,手一揚,宣佈說:「好,散會。」

  三位經理恭送副總大人出去,同事們也紛紛離開座位。

  「好帥。」好幾個女同事猶一臉陶醉。

  「帥也沒用。」艾咪哀怨地收拾筆記。「我聽吳氏企業的人說,咱副總絕對不談辦公室戀情,好幾個大美女天天穿低胸的都勾引不了他。」

  「嘍憨了啦,還有什麼美女比得上超級大美人蔣琳?」靜香早就覺悟了,還是她不帥也不多金的大雄比較可靠。

  「哼!說是去芬蘭考察,其實是跟蔣琳出國度假。」

  「喂,老鄭!」眾女立刻圍攻造謠的鄭能源。「副總給我們看諾莫的照片是假的嗎?而且記者也寫了,蔣琳從大陸拍戲回來,在香港轉機,剛好跟副總坐同一班機回台灣,你倒是比記者還會編八卦。」

  「就是嘛,你不要被趙經理K了,然後來K副總,是你自己愛跟工廠吵架,又做不出業績,還要副總幫你收拾爛攤子、擔責任!」

  一群人走出十六樓的大會議室,前一批同事才坐電梯下樓,還有的直接走樓梯,其他的就擠在電梯前面嘰嘰喳喳講話。

  「他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擔得了什麼責任!」一肚子氣的鄭能源繼續開炮:「你們心知肚明啦,他只是來咱部門過過水,混個資歷,然後就高昇十七樓去當總經理了。」他說著,便用力指向天花板。

  「你與其跟副總生氣,怎麼不去吼你們趙經理?」另一同事笑問。

  「我吼了兩年,連續兩年考績乙等,你說我怎麼吼?」

  「啊你跟副總擺臉色,就不怕考績乙等?」

  「反正我活該倒楣,剛好賣面板,又碰上韓國搞怪,業績這麼難看,本來就乙等還是丙等丁等了。」鄭能源好怨歎,兇惡的氣勢都沒了。

  「欸,老鄭,我跟你一起賣面板耶,咱副總都指引一條明路了,我們就給他用力拚下去!」患難夥伴用力拍拍他的肩頭。

  「他講得很空洞,到底小筆電趨勢是怎樣?也不說明白。」

  「活該你考績乙等,不知道就去問副總啊!」艾咪替老鄭搖頭。「他不會空口說白話,他都有在搜集資料,我常常看龔姐在幫他整理一堆有的沒的,還有一回我瞄到副總的筆電,桌面上一個資料夾就是一項產品,他一點開,裡面又是資料夾,他還找得到我要的數據呢。龔姐,你說是不是呀……咦?龔姐呢?」

  這時的龔茜倩已經輕輕掩上電梯間後面的安全門,當她聽到艾咪提到龔姐時,直覺就是閃人,實在是她再也不想被歸類為吳嘉凱的人馬了。

  雖然他頗有贏得總經理寶座的氣勢,但她還是不喜歡在公司裡被分門別類,尤其和他的交集越深,她就越有拘束感。

  這不只是工作上相互依存的感覺,還包括一種不知不覺產生的同事「情誼」,通常、同事相處久了,大家一起為公司付出,彼此就會有一種休戚與共的感情,這是很自然的事情,無關男女,也無關牽絆。

  可是,當吳嘉凱提及烏曼拉拒絕試單、以忙碌為由離開後,他一個人坐在諾莫的會客室,想著下一步該怎麼辦時,她怎覺得替他難受?

  她想,或許她也為他的芬蘭之行盡一份心力的緣故吧,努力卻沒有成果,總是會有一絲絲遺憾的。

  真討厭!她就是不喜歡這種因他而起的情緒拘束感。

  站在安全門後面一會兒,電梯隆隆轉動,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音消失,她也準備走下樓,忽地「叮」一聲從上面的樓梯間傳來。

  她踏出一步往上看,就迎上了吳嘉凱聽到她腳步聲而往下看的目光。

  他正點燃嘴裡叼著的香菸,左手掩住半張臉藉以擋風,只露出一雙深不見底的暗黑瞳眸,他就這樣直直地瞅了過來,表情和動作充滿了全然屬於男性的性格粗獷魅力,連她這個熟女看了也不禁心頭一跳。

  然而,那雙眼太黑、太深、太靜,沒有她熟悉的笑意,就像是深山裡的湖水,流淌著一抹令人難以理解的神秘。

  「咦?」龔茜倩還是很訝異會碰到他。

  「我上去找陳總,他剛好不在。」吳嘉凱收起打火機,深深吸了一口菸,轉頭往打開的小氣窗噴出煙霧,這才朝她露出微笑說:「我走樓梯下來,正巧聽到老鄭在罵我,我怕他們走樓梯碰到我,大家都尷尬,只好躲到這裡來了。」

  被罵的還要自己躲起來,聽起來實在有點委屈。

  龔茜倩不自在地拿手掌壓了壓旁邊的安全門說:「他們先下去的,沒有隨手關上安全門,真是不好的習慣。」

  「回頭得請總務課在門上貼標語,消防安全要注意啊。」

  吳嘉凱繼續吞雲吐霧,愛笑的眼睛微微瞇起,不復平時的明亮有神,高大的身形斜倚著牆壁,這又讓他顯得有些頹廢。

  這是龔茜倩第一次當面看他抽菸,只見他一口又一口,不斷朝小氣窗外頭吐煙,指頭還不斷地輕輕叩著鋁門窗的下沿。

  他急躁嗎?還是在想事情?她解讀不出他的表情。此人就算不笑、不說話,他的眉眼嘴角線條組合起來,還是一張討人喜歡的帶笑俊臉——也就是這張看似不在乎、沒有煩惱的笑臉掩蓋了他所有真正的情緒。

  跟他一段時間了,她知道他抽菸抽得凶,早上上班一定有菸味,中午吃完飯就到頂樓哈菸,有時上班空檔會離開一下,回來就帶著滿身菸味。

  同事們工作不爽或挫折時,彼此吐個槽就好了,而身為副總的他,要跟誰發牢騷?遇上跨部門的問題時,除了對所有部屬都很和氣的陳總,他又要如何應付各有脾氣、甚至排斥他、虛應故事的其他部門主管?

  茫茫迷霧裡,她看不清吳嘉凱的面目;隔了半層樓的高度,他就像是位居雲端的天之驕子,他的世界是她所不能企及的,她也不知道他在那個世界是如何生活,但在「遙遙相望」的此刻,她只覺得,他一個人站得那麼高,會不會感到孤獨呢?

  「龔專員還沒要下去?」吳嘉凱微笑說:「跟我在這邊偷懶了?」

  「赫爾辛基很冷嗎?」

  他一愣,低下頭彈了彈菸灰,過了幾秒,才抬起頭回答說:「冷,很冷。雖然沒下雪,也有太陽,但就是凍到身體裡面去了。」

  「副總,其實你可以不必親自跑這趟的。」

  「應該跑的。我要求大家做業績,自己也該以身作則……嘿,這聽起來挺八股的,其實是我想累積爬上總經理的實力啦,呵呵,讓你知道我的野心了。」

  吳嘉凱笑容輕淡,又望向小小氣窗外的局限風景,抽起了香菸。

  龔茜倩倒很欣賞他的野心;他有自知之明,從而鞭策自己,對他好,對公司也好,對她的年終獎金更好——對啦,她就是在意獎金罷了。

  「副總辛苦了。」她沒什麼話好「安慰」他,只是見他狂抽菸,不禁要替他的肺部擔心,脫口就說:「心情不好不一定要抽菸。」

  「我心情不好?」他揚起眉毛,笑意盎然。

  「我隨便說說的。」她話說得太快了,所謂他「抽悶菸」純粹是她自己的想像罷了。

  「菸味嗆到你了。」吳嘉凱順應民情,在窗框按熄了香菸,笑問說:「那我問你,被部下K了,心情不好該怎麼辦?」

  「副總,我想鄭課長最近真的很悶,他不是有意嗆你的。」

  「我看得出來,他悶很久了。其實他這人很敢沖,趙經理卻一直壓他,他怎麼做都不對,就變得消極了,我會再找他談談的。」

  龔茜倩不免擔心,他越深入主導部門的人事決策權,三位被架空的經理很可能會展開反撲,說不定就去聯合蕭昱飛「干」掉他。

  天高皇帝遠的鬥爭啊,不關她的事不關她的事不關她的事……

  不對!怎不關她的事!萬一他被攆走了,也帶走他出錢買的咖啡機,那她每天早上不就喝不到香濃的咖啡了?

  「嘿,你還沒跟我說,心情不好該怎麼辦?」吳嘉凱又追問。

  「喔。」她回過神,忙說:「就有空出去走走啊。」

  「去哪兒走?」

  「爬爬山,逛逛街……」龔茜倩忽然覺得自己好蠢,他的休閒活動輪不到她來建議,他要約會、吃飯、從事他上流社會的社交活動啊。

  她今天話說太多了,他也不過是應付她,隨便聊聊而已,她還當真呀。

  「副總,樓下忙,我下去了。」她立刻走下樓梯。

  怎麼話說到一半就走了?吳嘉凱正期待著,卻只能看她踩著高跟鞋叩叩叩地跑下樓,她走這麼快,好怕她會摔倒。

  他緩緩地收起笑意,凝目望向窄小氣窗外的天空,又掏出第二根菸,點起打火機,悠悠地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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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5 22:24:47

第3章(1)  

  每逢假日,龔茜倩的心情就很好;她向來從事有益身心的休閒活動。

  這天,她呆立在名為「囚籠裡的女人」畫作前,差點感動落淚。

  唉!這麼多年來,她總算看懂爸爸的作品了。瞧,那一豎又一豎的黑線條不就是囚籠嗎?而參雜其間的紅藍綠色塊,不就是人嗎?可是左看右看,人形卻不成人形,不如說是一大堆被切割開來的屍塊。

  她不寒而慄,趕忙跳到下一幅潑了一大堆顏色、名為「跳舞」的畫作。

  「這幅『囚籠裡的女人』是龔大師花了三年構思才完成的作品,女人躲在未上鎖的囚籠裡,不願走出來,象徵現代人自我封閉……」

  意境高深啊!龔茜倩很佩服介紹作品的周曉韻,她是主辦這次畫展的銀行的公關處長,也是那家銀行的董事長千金,方才開幕茶會時,爸爸介紹她們認識過了。

  「有畫女人嗎?我怎麼沒看到?」另一道熟悉的男人聲音傳來。

  龔茜倩心臟怦怦跳,老天!不會這麼巧吧?吳嘉凱的假日不是排滿約會,怎會跑來看畫——還是跟女人一起過來提升藝術氣息?

  「啊!龔專員也來看畫展?」吳嘉凱發現她了,露出驚喜的笑容。

  「你們認識?」周曉韻一雙眼睛在兩人臉上來回觀察。

  「我們是同事。」吳嘉凱愉快地回答。

  「副總好。」龔茜倩保持一貫的淡然禮貌。

  「喔,是同事啊。」周曉韻立刻展露明媚的笑靨,左手像條蛇似地纏上吳嘉凱的右手臂。「龔小姐,這世界真小,原來你在翔飛科技上班,  Kevin還是你的副總。呵,我和Kevin是老同學了,我們在美國就很熟,這回你父親開畫展,我還請吳氏企業贊助呢。」

  喝!Kevin吳的第三個女人出現了!當然啦,他女友的數目絕對大於三。龔茜倩瞄了那條宣示主權的手臂,視線跳過趾高氣昂的周曉韻和總是掛著笑臉的吳嘉凱,再回到那幅一堆顏色在跳舞的畫作上。

  「龔大師是龔專員的爸爸?」吳嘉凱倒是很詫異,移動腳步來到她身邊,很自然地擺脫那條手臂。「剛才Shirley介紹我是翔飛的副總,你爸爸好像沒什麼反應。」

  「我爸爸很忙。」龔茜倩望著畫作,淡淡地說:「他不大清楚我在哪邊上班。副總您忙,不打擾您了。」

  「是啊,Kevin,你總是這麼忙。」周曉韻期待地說:「既然出來了,晚上有空吧,我們好久沒一起吃飯了。」

  「今天沒機會陪老同學吃飯嘍。」吳嘉凱笑著搖頭說:「我待會兒還得回公司加班,你問龔專員就知道了,事情很多呢。」

  迎向周曉韻詢問的目光,龔茜倩還能說什麼?誰知道吳嘉凱是不是這麼勤快,假日也跑回公司加班;但她總不成在美女面前拆了他的台,他是她的上司,她的生死考績還掌握在他手裡。

  「是,我們業務很多、很忙。」她勉強說。

  「我說龔小姐啊,」周曉韻一臉哀怨,又明顯流露出羨慕。「Kevin他以前在他家公司就很忙,現在到翔飛更忙了,你常在Kevin身邊,有空幫我叮嚀一下,要他別那麼忙,身體健康最重要喔。」

  「嗯。」龔茜倩隨便點個頭,純粹是禮貌性的回應。

  吳嘉凱一向身體健康、精神愉快,完全不需要她的關心叮嚀。

  「龔大師!」吳嘉凱見到大畫家過來,立刻熱絡地握手笑說:「原來你是小倩的爸爸,我跟你家小倩是同事,大家真是有緣啊。」

  「這麼巧!」龔譽璽留著一把鬍子,一頭披肩長髮,渾身充滿了浪漫不羈的氣息,也很熱絡地回握說:「吳副總跟我家小茜同公司?不好意思,小茜她換過好幾個工作,我老是搞不清楚她在哪裡上班,還請吳副總多多照顧我們小茜了。」

  「當然當然。」吳嘉凱跟人家熟得像是老朋友似地。

  「小茜,」跟她同年的「繼母」走過來,很「親切」、「慈祥」地笑說:「你好久沒跟爸爸聚聚,我們晚上吃個飯。」

  「我晚上有事。」龔茜倩並不討厭爸爸的新太太,但也沒辦法裝熟。

  「怎麼每次找你都有事?」龔譽璽臉色很不好看。「該不會是你媽知道我今天開畫展,故意找你……」

  「小茜大了。」年輕的龔夫人立刻打圓場,笑說:「她有自己的生活,我們就別打擾她了。」

  「吳副總,我跟你說,」龔譽璽又說:「我們小茜的名字應該是龔茜茜,茜就是『茜袖香裙積淚痕』的茜,也是『茜紗窗下——」

  「譽璽,好了。」龔夫人笑著打斷他的話,說:「每回介紹小茜,你就要給人家上國文課,怕人家不知道你有深厚的國學素養嗎?」

  「總是要講明白。」龔譽璽才不聽勸,又繼續當國文老師。「小茜的茜不是倩女幽魂的倩,這個倩太俗氣。倩女,不就是美女?但美女有必要放在嘴上嚷嚷嗎?真正的美女是看內涵的,就像我的畫,深含隱喻……」

  「啊?」吳嘉凱愣在原地,完全插不上話。

  龔茜倩任老爸去賣弄,周曉韻則是掩嘴偷笑,不大瞭解為何龔大師只要一介紹女兒,就得將「此茜非彼倩」說個明白不可。

  畫展入口處突然燈光大亮,好幾個人拿相機、攝影機倒退著走了進來,鎂光燈閃爍,朝即將進場的人物拍個下停。

  「蔣琳來了,麻煩讓一下,我要拍照。」

  「蔣琳?」周曉韻臉色大變,下意識看了一眼吳嘉凱,立刻跑過去張望。「她怎麼會來?我沒寄她邀請函啊。」

  十幾個記者忙著拍照、遞麥克風,全部圍攏住鎂光燈的焦點人物——穿著曲線畢露貼身小禮服的蔣琳。

  「看畫展是很好的心靈活動,」蔣琳對著鏡頭展現亮麗的笑容。「我修過藝術史,對現代藝術有深入的研究,以前也常去看畫展。」

  「畫展很多,你怎會挑了這個畫家來看?」

  「這次是一位贊助畫展的朋友介紹,主題剛好是我有興趣的現代藝術,畫作剖析人性,很有深度,請各位記者朋友也一起看吧。」

  「蔣琳,你說的朋友,是不是吳氏家族的小開吳嘉凱?」記者的問題永遠八卦。「上回你的『天堂情人』首映,有人看到他坐在觀眾席,也看到吳氏企業送的花籃,他是特地去幫你加油的嗎?」

  「那天來參加首映會的朋友很多,我感謝他們對我的支持和鼓勵。」

  「你上個月和吳嘉凱一起去香港玩,已經有結婚的計畫了嗎?」

  「我們都很忙,還沒計畫結婚,謝謝各位。」蔣琳笑得十分優雅。

  「蔣琳小姐,歡迎歡迎。」周曉韻聲勢洶洶地擠進記者群裡,奪回主導權,稱職地扮演她公關處長的角色。「各位記者朋友,請不要推擠。蔣小姐,你好,我代表主辦單位介紹畫家龔大師和你認識……」

  明星,美女,畫家,記者,當代畫壇大師龔譽璽的畫展開幕茶會熱鬧非凡;龔茜倩相信,有了蔣琳的加持,爸爸的名氣又更上一層樓了。

  她站在人群後面觀看,發現蔣琳真的很漂亮,皮膚很好,眼睛很大,牙齒很白,頭髮很柔順,身材很棒,說話也很得體;也許是她多心,但她就是覺得蔣琳講話時似乎一直在搜尋吳嘉凱的蹤跡。

  「哪裡有出口?」吳嘉凱突然問說。

  「啊?不就前面……」意識到他在閃避兩個女人,當然不可能讓他從前面入口出去,便說:「後面有個安全門。」

  「哪邊?」

  「這裡。」這個展場她來過幾次,熱門熟路的。

  她帶路,被帶路的他腳步更快,一來到角落不起眼的安全門,立刻推開,走進樓梯間,同時轉頭看她。

  樓梯間隱隱有風,空氣流動通暢,她沒有猶豫,也跟著走了進去。

  安全門掩上之前,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展場那一端燈光明亮,繼母挨在爸爸身邊一起和蔣琳合照,所有的人笑得光明又燦爛。

  年輕時的媽媽也曾經渴望過這樣的光環,但媽媽「熬」了四年就宣告放棄,如今卻讓一位美術系助教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得到。

  為何世上總是充滿了擺錯時間和空間的愛情呢?

  心情有如一圈又一圈無限迴旋的樓梯,她不為父母感傷,倒慶幸自己夠理智、夠獨立,從不陷入需得依賴他人才能找到自我價值的窘境。

  走出陰暗的樓梯間,來到溫暖的冬陽裡,人群來來去去,悠哉游哉。

  「副總,沒事的話,那我走了。」她說完就走。

  「抱歉,」吳嘉凱忙跟在她身後。「打擾你看畫的興致了。」

  「無所謂,反正看不懂,我本來就要走了。」

  「哈!你爸爸的畫,你也看不懂?」吳嘉凱很高興地說:「就說嘛,難怪我們家沒人要來畫展,看不懂還得裝懂,假裝自己很有氣質。」

  「唔。」

  「吳氏企業贊助你爸爸畫展,家族總得有人出面,我伯伯叔叔堂哥堂弟忙著趕場做選民服務,沒人要來,推來推去,只好我來了。」吳嘉凱很克制地壓下一個呵欠。「唉,好不容易有個放假日,可以睡個長長的午覺,卻得出來做公關……咦,你背背包去哪兒玩?」

  龔茜倩實在很佩服他總是自說自話、拿自己開玩笑的本事,平日在公司,他也是如此帶動氣氛、與人為善、鼓舞士氣、談笑用兵,她真的很喜歡現在活潑有勁的工作環境。

  然而在樓梯間抽菸的他,卻是灰暗的、模糊的、陌生的……

  「副總要回家休息了?」還是趕快擺脫他吧。

  「差不多。」吳嘉凱看了表,指向他停車場的賓士跑車。「謝謝你的幫忙,你要去哪裡,我載你一程。」

  「謝謝,不用了。」

  「就當作我賠罪。」嗶一聲,吳嘉凱按下遙控鎖,來到車邊,拉開車門,禮貌地邀請她。「不管你去哪裡,再遠我都送。」

  龔茜倩看著他打開的右前方車門,人家副總大人都當泊車小弟幫她開門了,她若識相,好歹給他一個面子,隨意讓他載一程吧。

  「再遠都去?我要去大屯山耶。」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這是她單身女郎的美好假日,無論如何,她都不該多跟他相處片刻的。

  「大屯山?陽明山再上去而已,當然去了。」吳嘉凱堆滿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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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多久沒上山看雲、看樹、看看好近好近、彷彿伸手可及的天空?

  吳嘉凱站在停車場,燃起香菸,深深地吸入,再緩緩地吐出。

  山上空氣這麼好,讓他深感抽菸是一種罪過,但一察覺剛從另一部車下來的歐巴桑的瞪視,他還是皮皮地轉個身,繼續吞雲吐霧。

  沒救了,不管走到哪裡都被人討厭。他知道翔飛很多人都在忍耐,再怎麼討厭他也得擺出謙卑笑臉,而在他卸下「吳嘉凱」這個身份時,沒有利害關係的陌生人就「敢」肆無忌憚地討厭他了。

  煙霧團團鎖住他的雜思,他懶得再想;今天他「意外」上山,就不想山下的事了。

  他只是很好奇,小倩——或是小茜專員一個人跑到大屯山來做什麼?

  按熄香菸,他脫掉西裝外套,解下領帶,鬆開扣住脖子的鈕扣,讓自己更像個放鬆心情來山上走瘧的無聊男子。

  鎖上車子,他沿著綠蔭盎然的步道來到大屯自然公園。

  遠遠地就看到龔茜倩站在木棧橋上,舉起雙筒望遠鏡不知在看什麼;在望遠鏡和手臂之間,他見到了她四分之一的臉蛋和一抹歡喜笑容。

  感歎啊!為什麼女同事一見他就笑,她卻老是擺上一張撲克牌的皇后冷臉呢?

  不能怪她,誰叫他剛到翔飛就打她的主意,剛才又打壞她的興致,難怪要被討厭了。

  但,眼前到底有什麼好看的,竟能讓她一個人如此自得其樂?

  「你在看什麼?」他走到她身邊。

  「嚇?」龔茜倩差點滑下望遠鏡。

  見到鬼了,不是跟他說「謝謝,再見」了嗎?也看他準備開車走了。

  「這邊空氣好,走一走好像不錯。」吳嘉凱自己說出答案。

  「是不錯。」龔茜倩望向橋下的淡綠池水。

  「待會兒你怎麼回去?」

  「我出去坐遊園公車。」

  「好像還要走很遠,還是我載你下山?」

  「副總,我想今天是假日……」她用力捏住望遠鏡。

  「嘿,有什麼好看的?」他露出無害的笑容,指了她的望遠鏡。

  「鳥!」她沒辦法壓抑了,沒有好口氣。

  「鳥?」他思想十分不純潔,差點往下面看他的褲襠。

  「那邊楓香上有一群山紅頭。」她賭氣地拿下掛在脖子上的望遠鏡背帶,遞了過去。「副總有興趣的話,自己看。」

  「謝謝。」他接過望遠鏡湊到眼睛前,上下左右搜尋了下,只見滿眼的綠樹青山。「在哪邊?哈,對面山坡樹下有一對情侶……」

  「不是那邊啦!」她相信姓吳的已經完完全全揭開她深藏不露的暴力傾向了。「右邊一點,沒那麼高。再下面,有沒有看到?哎哎……哎呀!飛走了……」

  吳嘉凱的視線從望遠鏡挪開,一群小鳥振翅飛出樹梢,發出「救急、救急」的哨音,低低掠過林木,很快隱沒到對面山頭的樹葉裡。

  「它們為什麼要換一棵樹?」他好奇地問。

  「因為有人太吵。」

第3章(2)  

  他啞然失笑,剛才好像是她說話比較大聲、語氣比較激動吧?

  轉頭看去,她目光仍盯住山紅頭消失的樹叢,嘴角微微抿住,一臉的懊惱與不悅。

  唉,他這回被討厭得很徹底了。他很識相地不再說話,舉起望遠鏡,隨意尋找藏身枝葉之間的鳥類。

  一隻黑鳥高高地站在柳杉枝上,紅色的嘴,紅色的腳,黑紅對比,格外鮮明,再昂起一頭衝冠怒發,那驕傲的神態,真像是睥睨山林的帝王。

  「哇,這隻鳥羽毛黑得發亮啊。」他輕聲讚美,忍不住開口說:「沒想到望遠鏡可以看得這麼細微,這隻鳥真的很漂亮,叫什麼名字?」

  「紅嘴黑鶉。」

  「什麼杯?」他又轉頭問:「你不用望遠鏡也看得到?」

  龔茜倩是很想靠杯給他聽,但一望見眼前的青山白雲,她今天看畫展以來的所有情緒忽然都不見了。

  厭煩也好,鬱悶也好,全是因為他人所引起的情緒,既然是放假日,就是她盡情放鬆身心的時候,她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再說,將諸多屬於自己最深層的隱晦情緒轉嫁到他身上也不公平。

  往往她賞鳥時,常會遇到好奇的路人問她鳥事,她本著分享的心情,都很樂意解說的;能否能不當身邊這男人是「吳嘉凱副總經理」呢?剝掉他的頭銜,甩開對他的成見,他就是路人甲而已。

  「用耳朵聽。」她放鬆肩膀肌肉,微伸兩臂,閉起眼,學起鳥叫聲:

  「喵!喵!像貓叫。」

  「咦?」他看她的動作,也放下望遠鏡,學她閉起眼睛。

  陽光透射他的眼皮,將他的視野染成一片亮紅,眼前彷彿飛來了那只黑鳥。「喵!喵!」的叫聲清晰地響在耳際,此外,他也聽到了小孩在木橋奔跑,男人女人在說話,外頭的車道有不耐煩的喇叭聲和煞車聲,然後又是不絕於耳的「喵!喵!」,還有「啾!嘎!」,「哇!霍!」,

  「嘟!嘟!」各種他說不出來的鳥叫聲,輕風拂過耳畔,帶來樹葉沙沙的摩擦聲;再仔細聽,耳膜輕輕震動著,是風呢?還是雲朵移動的聲音?

  喀嚓!喀嚓!身邊傳來按快門的響聲,他睜開眼,就見到小倩專員捧著裝上長鏡頭的相機,正在專心捕捉影像。

  鏡頭後面的她,又露出專注而愉快的神情了。有一句廣告詞說,認真的女人最美麗,那麼,此刻他算是看到她的另一種美麗了。

  工作時的她,認真、負責、敏捷、面面俱到,他相信,沒有男同事不「臣服」於這種美麗而對她心生「敬畏」;然而不同於上班時的嚴肅之美,現在的她,眉眼舒緩,笑靨輕盈,簡便的牛仔褲裝,紮起高高的馬尾,就如鄰家女孩一樣和善可人……

  「看什麼?」可人兒收起笑意,轉頭瞪他一眼。

  「我看你這是哪個牌子的單眼相機。」

  「給你看鳥書。」她沒給他看相機,而是從背包裡掏出一本小書。

  「原來是紅嘴黑鵯。」他仔細讀完她攤開的那頁說明和圖示,恍然大悟,笑說:「一個卑加一個鳥,是這個鵯啊。我小時候就去美國唸書,國文程度不是很好,你爸爸講『茜』的詩詞,我真的聽不懂。」

  「我的名字很簡單,副總不用想得太複雜。」

  龔茜倩正在檢視相機的畫面,頭也不抬,繼續一張張看下去。

  「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兩個字音一樣,字卻不一樣。」

  「第一個茜是爸爸取的,第二個倩是媽媽取的,兩個人爭吵不休,乾脆各用一個,誰也不輸誰……或者說,兩個都贏了。」

  「我看過龔大師的簡歷,他好像一直在國外,紐約啦,巴黎啦,這幾年才回來,你沒跟他一起去流浪吧?」

  「沒,我跟我媽媽。」她盯住相機。

  他明白她父母已經離異,再問下去就是挖人隱私了,便指著她的相機,很愉快地問說:「我可以看你拍的照片嗎?」

  「只是一些鳥照片。」

  「應該不怎麼鳥吧。」

  她不知是否該配合他的幽默製造笑聲,乾脆取下鏡頭,將相機遞給他,省得他又來裝熟,沒話找話說。

  「來,望遠鏡和書還你。」吳嘉凱笑咪咪地拿了相機。

  找到播放鈕,他按了下去,跳出來的就是剛才他見到的紅嘴黑鵯,淡綠的背景裡,黑色羽毛片片分明,抓住樹枝的紅色爪子很有張力,比他方才肉眼所看的清晰多了。

  再往下看,是一張又一張不同的鳥類,有的拍模糊了,有的角度沒抓好,但她似乎設定了目標,就連續拍下去,沒有中斷。

  「哇!」他驚訝地說:「我以為只有鸚鵡是彩色的,原來其他鳥類也有那麼多顏色。這只更厲害,所有顏色都上身了。」

  「五色鳥。」她探過去一瞧。「嘓羅嚕,嘓羅嚕,常常見到的。」

  「你嘓嘓是它的叫聲?」他笑看她撮嘴捲舌的模樣。

  「嘓嘓是蛙叫,是嘓羅嚕。」她又學了一遞。「你下回在公園,還是郊區的行道樹下,聽到這聲音,抬起頭仔細找一下就有了。」

  「真的有?」

  「公司後面那個小公園就有,不過要看運氣。都市比較少五色鳥,大部分時候還是麻雀和白頭翁比較多。」

  「公司後面有小公園?」他更驚奇了。

  「副總!」她該說他是溫室裡的花朵,只會在公司吹冷氣嗎?「你來這麼久了,地下樓停車場到頂樓跑透透,就是沒到附近走走?」

  「每天開車來、開車瘧,中午在公司餐廳吃飯,好像沒機會出去。」

  「副總有空去看看吧,那邊有一棵很多須須的老榕樹,還有花圃,有溜滑梯;中午吃完飯,我就帶一杯咖啡,坐在椅子上看麻雀在地上跳來跳去,也不用午睡,看著看著,精神就來了。」

  「哦,我知道了!」他恍然大悟,笑說:「上回你說心情不好可以出去走走,就是這個小公園?」

  「都可以啦。」她有些惱,怎麼說出自己的秘密花園了?下回她上班時間溜出去看麻雀,不就一下子就被他逮著了?

  「我去過很多國家,倒是沒注意自家的後花園,太忙了。」

  他笑著還她相機,放眼看去,是青山綠水藍天;耳朵所聽,是他今天新學會接收的各式鳥啼。在這天然的交響樂舞台裡,他明明該心曠神恰的,可一想到「忙」,心中怎麼好像長滿了雜草,莫名其妙地亂糟糟呢?

  在這種時候,他本能的就是伸手往褲袋摸出香菸,才叼在嘴裡,還沒點起打火機,站在左邊的小倩專員忽然移形換位,來到他右手邊,而且距離由原來的兩步擴大為……嗯,以他目測,絕對超過十步。

  她又捧起了相機,似乎是因為找到更好的拍攝地點而移動;涼風吹來,拂動她的馬尾,她呼出一口氣,帶著提防的神情往他這邊看來。

  他也不知道看過她多少次這樣吐氣了,他總以為女孩子氣淺,動不動就要吸氣吐氣,但在這個時候,他忽然頓悟,她是先閉氣,然後吐氣。

  閉氣是因他的菸味,吐氣是……呵,閉太久,呼吸困難了;而此刻她移到上風處,為的就是避免被他的煙薰到。

  被排斥了!他笑笑地拿出菸盒,將香菸丟了回去,再舉起雙臂,大大地伸個懶腰,大大地吸進一口山野間的清新空氣。

  龔茜倩將他的動作收進眼底,她放下背包的一邊肩帶,往裡頭摸了摸,拿出一顆糖。「副總,給你吃咖啡糖。」

  「這麼好康?謝謝。」他笑著接過來,打開包裝紙。

  「當我很想喝咖啡,卻沒有咖啡可以喝時,我就吃咖啡糖。」

  「如果也沒有咖啡糖呢?」

  「那就不想了。」

  「不想了?」他頗感興味地看她,又追問:「如何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了。」

  「不想啊……」他雙手撐在木橋欄杆上,視線移向清朗的天空。

  龔茜倩微感懊惱。她又跟他說太多話了,再說下去的話,大概會變成什麼回歸自我之類的心靈小品了。

  她偷偷看他,側面的他還是一樣帥氣,臉頰鼓鼓的正在吃糖果,看似輕鬆自在,右手指頭卻是不斷地輕叩橋欄,發出急躁單調的聲音;仰看天空的瞳眸垂了下來,微微瞇起凝視橋下池水,微笑的線條也逐漸拉平。

  他的安靜總是帶著幽沉,令她難以捉摸,即便這次他不是站在高高的樓梯間上,她還是無法探測近在咫尺的他。

  他正值衝刺事業、實現理想的年紀,又是個擅長跟女人約會聊天的富家公子,他那顆忙碌的腦袋很難不去想很多事吧。

  他又在想什麼呢?工作?女人?想哈卻哈不到的菸?

  算了,何必去探究他?想知道他的事,隨便抓個愛八卦的同事問問就行了,她再看他看上一萬年,吳嘉凱還是另一個銀河系的外星人。

  她只希望副總大人懂得紆解壓力,身心平衡,好能政躬康泰,為公司創造利潤,讓她年年拿到可觀的分紅……以及每天都有好咖啡可以暍。

  「等我整理好鳥照片,副總有沒有興趣看?我燒片光碟給你。」

  「好呀!」他拉開笑臉看她。

  「我還有幾片鳥CD,順便給你聽。」希望他不會覺得她多事。

  「是配有鳥叫啦、流水啊、海浪那種心靈音樂?」

  「不是,是單純的鳥聲錄音。」雖說聽不聽是他的事,她盡到心意就好,但她還是抱著分享的心情說:「我們上班講話,吃飯講話,打開電視也在講話,大家都在講話,每一句話都有它的意思和情緒,讓聽到的人去思考、去反應;可鳥聲就不一樣了,它們唱它們的,我們不是研究鳥類的專家,不必去分析說:啊,它是在生氣準備打架、還是很高興在求偶、或是肚子餓了;我們只要閉起眼睛,隨意去聽,什麼都不用想,就好像回到了山上的森林,有樹,有雲,空氣很好,腦袋放空,就不會煩惱了。」

  「你認為我在煩惱?」他目光灼灼地看她。

  「沒有。」她避開他的視線。

  「哈哈!」他直起倚靠在橋欄的歪斜身子,神情轉為開朗。「龔專員,其實你很有趣耶。」

  「哪有?」她最死板了,才不像他會搞笑。

  「你很懂得生活,心靈很豐富。」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還好。」她一再警告自己,言多必失。

  「歹勢,可以再借你的望遠鏡嗎?」

  「喔。」她從背包裡掏了出來。

  「我剛看到那邊樹枝搖來搖去,好像有鳥藏在裡面。」

  「是風吧。副總,天快黑了……」

  「沒關係,我有車。」他瞄了眼天色,不以為意,拿了望遠鏡朝她笑說:「待會兒差不多該吃晚飯了,你想吃什麼,先想好,我請你。」

  「我……」她只能呆呆地看著他舉起望遠鏡,興致勃勃地找鳥。

  嗚嗚,她單身女郎自由自在的美好假日,全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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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5 22:25:57

第4章(1)  

  又是假日的午後,吳家人照樣坐在客廳裡看電視。

  吳嘉凱拿著一副望遠鏡,對準電視畫面調整焦距,哇了一聲。

  「嚇嚇!嘴巴好大,都看到蛀牙了。」

  「惦惦啦!」父親吳慶國倒是很大聲。「不要吵到你媽媽午睡。」

  吳嘉凱聳聳肩,移轉目標,在望遠鏡裡看到一雙垂下長睫毛看雜誌的眼睛,一二三……,他數到三十,那對眼珠子仍是呆滯不動,根本沒在看嘛。

  「晶璇!」他喊著妹妹,拿下望遠鏡,笑嘻嘻地說:「蕭昱飛走了,你好像很失意?」

  「他走關我什麼事?」吳嘉璇惱得瞪他一眼,抱緊胸前的抱枕,換個姿勢背對他,又窩到沙發的另一邊看雜誌。

  「蕭昱飛走了?」吳慶國的注意力立刻從電視名嘴轉移過來,欣喜地說:「鏟掉大石頭了!」

  「沒有啦,他只是陪昱翔表哥去美國看腦袋能不能恢復正常,還會回來上班。」吳嘉凱解釋著,一邊將望遠鏡收到盒子裡。

  「沒走?昱翔會恢復正常?」吳慶國的眉毛打了結。

  「恢復正常好啊,就回來接翔飛。」

  「講什麼失志話!就算他們兄弟聯手,你也要想辦法將翔飛搶過來!」吳慶國嚴厲訓斥,拿起身邊的枴杖用力敲地板。「嘉璇!不是叫你去迷惑蕭昱飛?到底有沒有探到他們在做什麼?」

  「不用嘉璇去迷惑,阿飛表哥早就昏頭轉向嘍。」

  「哥!」吳嘉璇很用力地再瞪無情哥哥一眼。

  她在公司尾牙喝醉了酒,他竟然將她丟給蕭昱飛「照顧」!當然,這件事兄妹倆都很有默契的不提,否則會被老爸罵到狗血淋頭。

  「唉!這年頭好心做善事還要被罵。」吳嘉凱大歎一聲,順勢躺到長沙發,兩手放在腦後當枕頭,左腳搭在右膝上翹得高高的。

  「嘉凱!」老人家最見不得憊懶的年輕人了,立刻吼道:「你沒長骨頭啊!一天到晚躺在沙發上,起來!」

  「我累啊,」懶兒子哀號著:「每天累得像條狗,真的好累!」

  「少年郎喊什麼累!不行就叫你媽媽給你補一補,是男人就要有精力,不然你怎麼給我生孫子?」

  「叫嘉璇先生一個給你玩啦。」

  吳嘉璇悶頭看雜誌,完全不再理會他,吳慶國卻被牽動了情緒,眉一橫,眼一豎,又罵了起來:「看看你們兄妹什麼樣子!一個是早早結婚,早早離婚;一個是過了三十還不結婚,兩個放假就躲在家裡讓我生氣!」

  「爸爸,血壓。」吳嘉璇好聲警告。

  「氣都氣死了,還管血壓!嘉凱,你敢說你是同性戀不結婚,恁爸就拿這支枴杖打死你!」

  「好啦,我出去約會,趕快給你抱孫子。」吳嘉凱摸到擺在茶几上的手機,躺在沙發上按了起來。「唉,名單太長了,不知道找哪一個。」

  「不要女明星,衣服都脫光光讓人家看過了,你還娶來看什麼!」吳慶國給他權威意見。

  「好,演戲唱歌走秀的不要,刪!」吳嘉凱猛按手機鍵。

  「等一下。蔣琳不錯,很夠資格當我們吳家的媳婦,可是你要跟她說,結婚以後就不准再演戲。」

  「爸你有在看八卦喔,那都是她說的、記者寫的,我可沒說。」

  「沒有?那你周世伯的女兒,那個啥小的,你們不是在交往?」

  「周曉韻哦?幾百年前的過去式,學生時代就被她甩了。」

  「這麼沒用被甩?」吳慶國想了想。「周家忽藍忽綠,老是西瓜偎大邊,不要也罷,反正你就找個名門千金,長得好看、乖乖的就好。」

  「好。」

  吳嘉凱拿著手機亂按,純粹是應付父親,並沒有真正刪了通訊錄裡諸多女性的名字;然而,名字一個個跳過去,她們是誰?長相又是如何?他很難連接得起來,往往接起電話,對方寒暄老半天了,他還在想她是誰。

  從小他就知道,他該娶一個門當戶對、溫柔婉約、端莊美麗的「夫人」,而他也一直往這方面去尋找;可是,設定條件容易,愛情卻是不容易。

  這麼多的名媛淑女裡,他到底跟誰常常聯絡了?他按下通話鍵,查看最近十通電話,心頭猛地一跳,答案出乎他意料之外。

  十個名字裡,出現五個龔茜倩。

  「要不是我中風,沒辦法出去交際應酬,早就幫你留意了,想當年縱貫線上……」吳慶國發起了牢騷,開始說起他過往的英雄事跡。

  吳嘉凱注視那名字筆劃很多的龔茜倩,不覺露出微笑。

  果然是他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沒想到他們彼此之間竟是如此頻繁聯絡,有時候他跑到頂樓抽菸,有急事她會叩他下來;有時候他人在外面開會,臨時有問題或要資料也找她。

  她幾乎不會多說一句工作以外的話,非常刻意保持冷漠,他本來並沒注意到這點,直到接到史密斯的訂單那天,他才為她亮麗的笑容所驚艷。

  不過,他很有分寸啦,他是懂得欣賞美女,但絕對將職場同事和婚姻對像區分得一清二楚;在他眼裡,所有女同事都是中性的、不涉情感的……

  小倩專員冷淡歸冷淡,一雙冷眼倒能看出他的心事,在樓梯間和大屯山兩度被她看穿時,他只能以更大的笑容來掩飾內心的驚訝。

  「我看中的工程標,想盡辦法也要搶到手。」吳慶國仍在滔滔不絕地說:「翔飛也一樣,說什麼也得拿回來……」

  從小,父親就教他爭奪,教他站在最前面;他不反對當第一名,事實上當第一名的感覺還不錯,可以適度掌握權力,居高指揮,挑戰自我,將自己的能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該是他的,他會去爭取;不是他的,他也不想花費心機搶奪;他進可攻翔飛,退可回吳家,一切順勢而為;他喜歡天下太平,更想看到妹妹和蕭昱飛百年好合,可是……唉,卻沒辦法阻止此刻爸爸的碎碎念。

  人講話就有高低起伏、抑揚頓挫、喜怒哀樂,他閉上眼睛,爸爸的叨念聲和電視政論名嘴的怒罵聲混成一片,他很難不被撩動情緒。

  如果不去解讀人的話聲呢?小倩專員說,聽鳥叫,單純去聽就好。

  忽然間,爸爸的叨念變成最愛叫個不停的竹雞「雞狗拐,雞狗拐」,電視名嘴也成了嘎嘎呱呱打架鬥嘴的鴨子,他們的話聲不再帶有意義,純粹只是音節而已。

  「哈哈!」他大笑出聲,本想將手機丟回茶几,但又有一種莫名的衝動,就像任何時候,有事想找她時,拿了電話就打。

  他十分順手,往手機按了兩下,等著接通。

  「副總?」接了電話的她聲音帶著百分百的戒慎。

  「嗨。」他語氣輕鬆地打招呼。「在忙嗎?」

  「沒有。」

  「我剛剛發現,人講話也像鳥在叫,很有趣呢。」

  「喔。」

  仍是她一貫淡然無波的聲音,他忽然發現這通電話打得太即興了,萬一人家正在跟男朋友你儂我儂呢……等等!小倩專員有男朋友嗎?他沒問,也沒聽她說過,他這樣會不會太不關心同事了?

  「對啊,就像我,」給自己一個台階下吧,他笑說:「突然打電話打擾你的假日,就是嘎嘎叫的烏鴉。」

  「呵。」語氣輕鬆些了。「沒關係,我沒事,請問副總……」

  沒事,在做什麼呢?在這片刻之間,他彷彿看到大屯山上的藍天,聽到紅嘴黑鶉拍響羽翅的聲音,也憶及咖啡糖苦中帶甜的好滋味。

  「嘿,你今天在外面看鳥嗎?」

  「是……」好像很不情願回答喔。

  「哪裡?」

  「金山,這裡來了丹頂鶴。」

  「哇,丹頂鶴!新聞有在報。金山什麼地方?我也想看。」

  「副總,這邊不好找。」

  「我有車很方便,我過去找你,等我!」他渾身都帶勁了。

  講完電話,他從沙發上跳起來,拍拍頭髮衣服,整理服裝儀容。

  「爸!你老是動嘴巴,兩隻腳更要動,我帶你出去走走。」

  「你不是要出去約會?」

  「沒有啦,我去叫媽媽。嘉璇,你也一起去。」

  「等你媽媽化妝又要兩個小時。」吳慶國還是坐著不動。

  「說的也是。化完妝,天也黑了,那我們溜出去好了。」

  「我不去,我在家陪媽媽。」吳嘉璇起身,拿外套幫老爸穿上。「爸,你就跟哥出去走走,老是看電視罵來罵去,越看脾氣越壞。」

  「你趕我出去?」吳慶國又開罵:「死查某囝仔敢管恁老爸?」

  「散步也是復健,你沒體力怎麼跟人家搶公司?」

  一針見血!吳慶國閉了嘴,女兒就是他的剋星。

  吳嘉凱愉快地吹聲口哨,拎起他新買的望遠鏡,準備出門賞鳥去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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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龔茜倩相信自己一定是犯太歲,不然難得冬日出了大太陽,金山清水濕地飛來了難得一見的丹頂鶴,應是一個充滿祥瑞之兆的和平寧靜午後,為什麼就飛出吳嘉凱這只特大號的烏鴉呢。

  遠遠地看到熟悉的賓士跑車,她趕緊先跑了過去。

  吳嘉凱下了車,朝她揮揮手,隨即跑到右後方打開車門,剎那間,她以為他帶女伴出來,還沒意會心裡那股突然溢出的奇怪滋味,就看他扶出一個繃著嚴肅臉孔的老人家。

  天!有烏鴉,還有掠食的大老鷹!這是人人聞之色變的吳慶國啊。

  「嗨!」吳嘉凱笑咪咪地打招呼。「你等很久了?」

  「還好,就是在看鳥。」

  「爸爸,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事業發展部的專員,龔茜倩。」

  「嗯。」吳慶國對員工永遠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董事您好。」龔茜倩趕快問好。

  「丹頂鶴是在那邊嗎?」吳嘉凱看到前方站著一排人,再扶父親往前走兩步。「爸爸,你先站好,我拿東西。」

  他彎下身子拿出一個大包包,背上肩頭,關了車門,再打開行李箱,拿出一張小型高腳摺疊椅,掛在臂彎裡。

  吳慶國沒有聽話站好,自己拄了枴杖,繃了臉往前走。

  「爸,走慢一點啦。」吳嘉凱按下遙控鎖,趕忙走到他身邊。

  「副總,我幫你拿東西。」龔茜倩以為他要去扶父親。

  「謝謝,我拿就好。」吳嘉凱點頭,明白她的意思,低聲說:「我爸不喜歡人家扶,帶他出來也是要他多走走路。」

  龔茜倩望向步伐緩慢卻堅定有力的吳慶國,似乎能夠理解此人之所以對翔飛鍥而不捨,應該是本身個性就有過人的強悍意志力吧。

  吳嘉凱一邊注意著父親的腳步,一邊問她:「你早上就來了?」

  「沒,我快中午才到。所謂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我一般看鳥都得早起,不然就是黃昏出來覓食的時候,還好丹頂鶴以這塊濕地當棲息地,隨時來都看得到。」

  龔茜倩詳盡說明,早已懶得暗自嘀咕他「佔用假日」了;反正他是副總大人,她當屬下的就得恭敬服從,有問必答;況且他不是叫她加班,談的又是她所熟悉的鳥類,那麼跟他聊一聊也是無所謂的啦。

  「不知道丹頂鶴是怎樣的叫聲?」吳嘉凱笑說:「你的鳥CD不錯聽,你知道我怎麼聽嗎?」

  「哦?」

  「我重新選曲燒錄,晚上要睡覺就聽晚上的聲音,像是一些鴟鴞類的,呼呼呼,噓噓噓,聽起來就像躺在黑森林裡,不睡都不行;早上起床的鬧鐘音樂就選清晨會聽到的鳥聲,你猜有什麼?」

  「冠羽畫眉?」這是她所能想到最輕快高昂的鳥叫聲。

  「答對了!」他興高采烈地學了聲音:「吐米酒!吐米酒!」

  龔茜倩佩服極了,她聽了那麼久的鳥聲,也只是將CD放進音響,從沒注意各屬早晚的鳥叫聲,她不由得朝他露出驚喜的笑容。

  「副總,你怎想得出來這樣編輯?這樣是很特別的專輯呢。」

  「是啊,我若跟唱片公司說這idea,不知道能不能收顧問費。」

  「你們吳副總很有能力,將來還要領導翔飛科技,」吳慶國突然開口訓勉道:「你們跟著他要多學著點。」

  吳嘉凱哈哈笑道:「爸爸!我們龔專員也很厲害喔,她是我們事業發展部的台柱,我如果沒有她,很多事情就做不來了。」

  「你當吳副總的秘書,好好做,不要出錯,將來吳副總一定會提拔你。」吳慶國還是一副嘉勉的口氣。

第4章(2)  

  龔茜倩覺得好笑。難道跟在大頭目身邊的女性一定是秘書嗎?她下意識望向吳嘉凱,他微微搖頭,露出一個無聲的大笑容,她也跟他搖頭,回以一個莫可奈何的微笑,表示她很習慣被當成他的秘書了。

  陪著吳慶國慢慢走著,終於來到人群聚集的馬路邊,隔著一道水泥護欄,賞鳥人拿著望遠鏡,或是架起了腳架和大炮鏡頭,皆聚精會神地觀察四隻遠從北方來台灣作客的丹頂鶴。

  「就幾隻鳥仔,還專程跑來看?」吳慶國瞧了過去,大聲地說。

  「董事,不好意思。」龔茜倩不得不勸阻大人物,低聲說:「賞鳥請放低音量,否則會驚動它們。」

  「對啊,爸爸,你小聲點。你沒看專家級的要穿迷彩服?還要偽裝成石頭樹木,整天動也不敢動,就是要拍出最漂亮的鳥照片。」

  「這麼麻煩。」饒是吳慶國脾氣又大又壞,但被一排賞鳥人瞪了過來,他也只好用力抿緊嘴巴。

  「爸爸,我先幫你找……」吳嘉凱拿出望遠鏡,找了找,調整了焦距,再遞給老爸,指出方向。「喏,給你看。」

  「嗯。」吳慶國左手拄枴杖,右手拿起望遠鏡,身上穿著格子獵裝外套,一身打扮頗有尋找獵物的探險家架勢。

  吳嘉凱站在他左手邊,左肩背包包,左手掛摺椅,右手則虛扶著他有些顫動不穩的身體,臉上掛著笑容,注視著老爸賞鳥的神情。

  「果然是紅頭毛!」吳慶國的聲音有著驚奇。「這國寶耶,既然飛來了,應該抓起來放到動物園裡去。」

  「爸,那邊有警察,你別讓他們聽到了。」

  「恁爸才不怕一毛二的小警察,我認識警政署長……」

  「噓噓。」吳嘉凱猛噓老爸,再朝龔茜倩笑了笑。

  一陣風吹來,鹹鹹的氣味裡帶著一股涼意,吳嘉凱往大包包裡翻找了下,拿出一頂毛線帽,往老爸頭頂戴下去,吳慶國的眼睛仍貼住望遠鏡專注看鳥,就任他在他頭上擺弄。

  龔茜倩深深吸了一口來自北海岸的爽冽海風,冬陽曬得很舒服,身體暖融融的,心頭也流溢著滿滿的溫馨。

  原以為這是一對住在遙遠銀河系的父子,如今看來也是最普通不過的地球人,照樣跟尋常人家一樣吵吵鬧鬧、關心嘮叨。

  風吹過,翻飛起吳嘉凱薄薄的風衣夾克,也吹亂了他短短的頭髮,偏偏他天生帥氣,亂也亂得很有個性,再加上一身截然不同於平日專業形象的休閒襯衫和牛仔褲,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更為傭懶、隨性、頑皮。

  好像還有什麼東西不一樣?她再用力一嗅,依舊是涼風徐徐,空氣清新,呼吸順暢,打從今天見了副總大人,她就沒閉過氣。

  她不信地再聞了聞,沒有!真的沒有菸味!她只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乾淨男人氣息。

  他菸癮極大,平常身上多多少少會殘留一點菸味,可今天怎麼一回事?是剛洗過澡嗎?甚至他說話時也沒有呼出菸味?

  吳嘉凱看到她在看他們,笑著拍了拍大包包說:「這些都是我妹妹準備的,她很細心,把我爸爸照顧得很好,出門前一下子就款好這個包袱,叫我一定要帶在身邊。對了,你跟嘉璇熟嗎?」

  「喔,一起上過公司的瑜珈課。」空氣真好,好得令她樂意直視他,也不再「迴避」他。「副總有興趣的話,也可以來上。」

  「哈哈,我怕把身體折斷了,還是去跑步吧。」

  「沒什麼好看的。」吳慶國忽然放下望遠鏡。

  「爸,你該坐下來休息了。」

  吳嘉凱打開摺疊椅,以手掌用力按了按椅面測試穩固度,再扶父親坐下,接著從大包包拿出保溫瓶,倒出一杯黑黑的水。

  「這是嘉璇泡給我爸喝的清血茶。」他笑著向龔茜倩解釋。

  吳慶國坐在椅上,右手仍用力撐住枴杖,藉以穩定身形,胸部一起一伏的,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好一會兒才接過杯子,慢慢喝下。

  曾經不可一世的吳霸王應該不想讓「外人」看到他這樣吧?龔茜倩心念轉動之間,便掏出鳥類圖監,假裝很認真地翻看著。

  「你找到丹頂鶴的說明了嗎?」吳嘉凱湊過來看。

  「我找找……在這裡。一九三六年曾於宜蘭羅東捕獲三隻,近來並無發現。」龔茜倩越讀越覺幸運。「哇,都過七十年了,真是難得。」

  「爸爸,不錯喔,丹頂鶴飛了幾萬公里來給你看,人家說祥鶴獻瑞,很吉利的,待會兒我帶你去買樂透,搞不好會中頭彩。」

  「恁爸的錢還不夠多嗎?頭彩幾億才不看在眼裡!」吳慶國似乎很喜歡生氣。「抓一隻白翎鷥來給它脖子尾巴染色,也可以變丹頂鶴了,哪有什麼稀奇!」

  「報告董事,」龔茜倩翻到鷺科的圖片,解釋說:「鶴和鷺的外形乍看之下很像,其實體形和顏色還是有差別,這邊有圖片,您可以比較看看。」

  「啥?」吳慶國抬起頭,繃著臉問道:「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龔茜倩,龍共龔,茜是上面一個草字頭,下面一個西瓜的西,第二個倩是倩女幽魂的倩。」

  「你不錯,當秘書就是要這樣,隨時提醒老闆疏忽的地方。」吳慶國接過圖監,又說:「嘉凱,眼鏡。」

  「來了。」吳嘉凱忙從包包裡掏出老花眼鏡,順便幫老爸戴上。

  吳慶國捧了書,抬了一下眼鏡,照樣繃著那張不苟言笑的臉,翻開書頁,認真地查看比對。

  龔茜倩完全不以為意。大家都明白吳董的脾氣,見了他總是必恭必敬,不敢多說一句話;但他再怎麼「偉大」,也不能讓他指鶴為鷺吧。

  身邊好像有人在比手劃腳,原來吳嘉凱站在父親身後,綻開他正字商標的帥氣笑容,偷偷指著老爸,朝她搖了搖頭,又擺了擺手。

  她也輕輕地搖頭,回他一個微笑,表示她不介意吳董的「教訓」。

  他再點點頭,舒了一口氣,遙指他的車子,睜大一雙詢問的黑眼。

  她搖搖頭,右手高高舉起,食指指向另一個方向。

  他也望了那個方向,將她的動作學了一遍,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再比出倒V手勢,拿食指中指做走路狀。

  他搖頭,一臉不可異議,又用力指向他的車子,還比出一個紳士請淑女上車的優雅姿勢。

  她無聲笑歎,乾脆左手掌比在下巴,右手當扇子往嘴裡撥了撥。

  他故意睜大眼睛,驚喜地拍拍自己的肚子。

  她點頭而笑,順手指了他和吳慶國,再比向自己……

  她在邀約他們?她的手臂僵在半空中,一顆心臟猛跳個不停。

  礙於「大人」在場,他們只好變啞巴,可怎麼用眼神和手勢就能瞭解對方的意思呢?她好佩服自己,她會讀心術耶。

  唉,不是她會讀心術,而是九個月來,在每個上班的日子裡,她至少跟他相處八小時以上,彼此「關係」又十分密切,到了後來,變成只要他一個手勢,一個眼神,一個笑容,再看他遞過來的文件,她就知道該做什麼了,這就是所謂的默契吧。

  然而,今天的默契已經完全逾越職場分際了。這樣比來比去是怎樣?她臉頰抽筋啦?還跟副總大人沒大沒小地亂笑!還有,他幹嘛帥成那樣,又老是闖進屬於她私人的假日生活裡……

  她忽然惱了,硬生生地轉頭,瞥見那群濕地外頭的看鳥人群。

  丹頂鶴……所有的野鳥都一樣,它們都懂得遠離人群,自個兒尋覓隱蔽的樹木,或是待在遠遠的濕地裡,絕對不會笨到跨越這道護欄。

  她也一樣。呵,他闖進來沒關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副總來……唉,看在待會兒他可以順道載她回台北的份上,她只能陪他嘍。

  真的不用想太多。上回他們從大屯山下來,也是一起到士林夜市吃吃喝喝,很自然,很尋常,然後他送她回家,各自作鳥獸散,隔天照樣又是忙得要命的副總和專員,壁壘分明,絕無逾越。

  她轉回一張笑臉,吳嘉凱正歪著頭,狐疑地看著她的舉動,一隻手猛往她招呼,似乎想喚回突然靈魂出竅的她。

  她朝他綻開微笑,垂下手臂,手掌扳起,在大腿邊晃了晃,搖了搖。

  「你們兩個在比什麼手語?」吳慶國早就瞪眼看了老半天。

  「哈!」吳嘉凱笑得更開心了,不忘順便比個0K的手勢。「爸爸,龔專員要帶我們去吃金山鴨肉。」

  「聽說很有名。」吳慶國眼睛發亮。

  「副總要請客喔。」龔茜倩想通了,語氣也開朗多了。

  「這當然!」吳嘉凱爽快答應,又說:「可是爸爸啊,你好像要限制飲食,不能太鹹,不能太油,少量多餐……我還是打個電話問嘉璇。」

  「不准打!」吳慶國立刻吼道。「恁爸愛吃啥就吃啥,回去也不准跟你媽和嘉璇說。」

  「好吧,吃一點應該沒關係。」吳嘉凱笑著收起手機。「總該給她們帶份鴨肉回去。」

  「副總,還可以帶一盒乳酪蛋糕,嘉璇一定會喜歡的。」

  「哇,還有什麼好吃好玩的,就請你帶路了。」

  吳嘉凱扶起老爸,龔茜倩幫忙收摺疊椅,清涼舒爽的海風吹呀吹,她抬頭望向丹頂鶴的方向,臉上的笑意更深,也更愉快了。

  果真是祥鶴獻瑞,讓她賺到一頓鴨肉大餐和免費跑車接送。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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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5 22:27:21

第5章(1)

  龔茜倩抱著一疊卷宗,往大辦公室的後頭走去,一雙眼睛不由自主盯住關起門的副總辦公室。

  他來一年了,她也嚴重地被他制約;明明知道他不在,但這幾天上班空檔時,她還是免不了往那邊瞧一瞧,看副總大人是否又溜班跑去抽菸,待看到漆黑一片的辦公室,她才猛然記起,他人正在芬蘭。

  「聽說吳氏家族握有足夠的股票,吳慶國準備登基了。」林錦順經理著急地講電話。「要是吳嘉凱留在這裡,我還活得下去嗎!」

  「經理,這給你。」她放下卷宗。

  林錦順隨便點個頭,手一揮,示意她別吵他,繼續講電話。

  「所以說啊,他有恃無恐,今天股東會改選董監事這麼大條的事情,他還有心情跑去芬蘭玩,唉唉,我完了。」

  龔茜倩放眼看去,大辦公室人心渙散,聊天的聊天,講電話的講電話,不只是大頭目不在家,更因為今天是翔飛科技召開股東大會的日子,吳氏家族是否能從朝陽集團奪下翔飛,就看今天了。

  「林桑,別講了!」趙經理突然跑過來,用力搖了搖他的肩膀。「吳董在股東會昏倒了!」

  「趙經理,發生什麼事?」其他同事驚訝地問道。

  「我也不清楚細節,反正就是吳慶國昏倒,被蕭太子救起來,現在讓救護車送去醫院了。」

  「還有救嗎?」林錦順趕緊問出關鍵。

  「誰知道啊!太戲劇性了,說不定沈董有希望留下來了。」

  「呵,那吳嘉凱不就得走?」

  「走!去八卦詹那邊,他消息來源最快。」

  趙經理和林錦順顧不得上班,連袂跑去找公司的特大號八卦傳聲筒詹經理,同事們也紛紛打起內線電話,向別的部門探聽消息。

  龔茜倩心頭一緊,直覺就是想拿起手機打給吳嘉凱,可是……她能說什麼?她完全不知道狀況,就算要通知,也該是由家人通知他吧。

  她走回自己的位子坐下,晃了滑鼠打算繼續工作,眼睛盯住螢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由於吳嘉凱不停歇的積極爭取,加上其實諾莫也觀察了翔飛兩、三年,烏曼拉經理終於在兩個月前派員前來瞭解生產線,並下了試單,對於結果十分滿意,現在只差臨門一腳敲定合約了。

  她翻看行事歷,今天他要見諾莫的總經理,明天跟烏曼拉談代工細節和合約內容,若沒問題的話,後天就可以簽約。

  現在時間早上十點半,赫爾辛基時間清晨五點半,他在睡覺。

  「龔姐,你不通知副總?」艾咪跑過來問。

  「我什麼都不知道哇,你有聽到什麼消息嗎?」

  「消息很亂。」艾咪搖搖頭。「有的說是中風,有的說是心臟病。哎呀,要是二度中風,那很危險的,我阿嬤就是這樣……」

  「我先打給吳嘉璇。」

  她當機立斷,打電話到人事室,問到了吳嘉璇的手機號碼。

  「嘉璇,抱歉,我是龔茜倩,你通知副總了嗎?」

  「還沒……」吳嘉璇的聲音微微顫抖,忽然意會過來這通電話的意義。「小倩,是你!怎麼辦?我不敢讓我哥知道啊,要是他知道了,一定急著趕回來的,可是我爸還跟他說,拿不到訂單就不要回來……」

  她聽得出她的哽咽,趕忙問道:「董事還好嗎?」

  「還好,人清醒了,剛抽完血……啊,推去哪裡?」手機那頭傳來雜亂的聲響。「小倩,我爸爸要去做電腦斷層,你等一等……」

  「我是蕭昱飛。」手機那頭換了另一個人。

  「蕭專員,我是龔茜倩。」她不意外他陪伴在吳嘉璇身邊,直接說:「副總人在芬蘭,那邊日光節約時間慢台灣五小時,既然吳董現在情況還好,我想是不是等候所有的檢查報告都出來了,再請嘉璇通知副總?」

  「好,我會轉告嘉璇,現在亂七八糟的,跟阿凱說只會讓他窮緊張,芬蘭那麼遠,也不是一下子就飛得回來。」蕭昱飛似乎想以輕鬆語氣緩和氣氛,但隨即沉聲問道:「萬一他要回來,那筆訂單怎麼辦?」

  「還得當面正式敲定幾項重點。事出突然,也許諾莫會等副總再回去簽約,但畢竟產銷具有時效性,同時這也暴露翔飛的危機處理能力不足,恐怕會影響到下一季的訂單。」

  「這可傷腦筋了。」

  放下電話,她端坐桌前,足足有一分鐘之久,腦袋一片空白。

  她的副總大人是個孝順的好兒子,她若是他,會怎麼做?

  父親和業績,孰輕孰重?父親沒了,無可取代;業績沒了,再拚就有,更何況業績不見得因此就會沒了呀。

  心中閃過亮光,她立刻關掉工作視窗,連上網路找到機票網。

  她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赫爾辛基和台北之間的飛行路徑,將網頁伊媚兒到吳嘉凱的信箱,同時也拿起電話打給航空公司,很幸運地為自己訂到晚上七點半直飛阿姆斯特丹、然後轉飛赫爾辛基的班機。

  她的申根簽證早已辦妥,這回吳嘉凱本來要帶她同行,以便處理繁雜的文件工作,偏偏她的直屬經理林錦順講了一堆差旅費的問題,吳嘉凱或許不想表現得太過獨斷,加上她事先已和烏曼拉的秘書詳盡審核過文書內容,所以也就留下來為公司省了一筆差旅費。

  可她憑什麼認為自己可以取代吳嘉凱跟諾莫簽約呢?

  若要去,也是三個經理其中之一;但有人跑掉了,忘了訂單,忘了孤軍奮鬥的吳嘉凱,只想到藉由別人的病苦來尋求自己的生存利益。

  她一邊想,一邊快速整理工作。也許她去,也許不是,現在就看吳嘉凱或陳總的決定了,她隨時可以取消她的機位或轉給其他主管。

  她甚至不敢離開位子,中午就托同事幫她帶便當回來。

  十二點半,一直等待中的電話來了。

  「龔專員,我要回台北。」吳嘉凱的聲音不復平日明朗,或許是剛被吵醒,但更可能是極度的擔憂與不安。「你可以趕過來芬蘭嗎?」

  「可以。我已經訂好機票,班機沒有延誤的話,芬蘭時間明天下午兩點會到。」

  「好。」他的聲音依然低沉沙啞:「我妹說,我爸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所以我早上九點還是會去見諾莫的總經理,順便跟他們說接下來全權委託你處理簽約的事情,然後再趕去機場。」

  「副總,你開信箱了嗎?我幫你找到幾個回台北的班次。」

  「喔,看到了,我瞧瞧……一點半飛法蘭克福,轉香港回台北,這條線最快,我這就訂位。」

  龔茜倩以為他要掛電話了,接著就聽他說:「還有一件事,你趕快叫總務課印新名片,加個副理,associae  manager。你代表翔飛出來簽約,一定要有代表性的職銜。」

  「好。」現在不是跟他爭辯這個的時候。

  「我爸爸過兩天要做心臟支架手術,我一定得回去。」

  「我明白。」

  「麻煩你了。」

  掛了電話,那低低的沉悶聲音猶堵得她心口難受,但她無暇顧慮他的心情,立刻撥給總務課的小管家婆湯淑恰,要求印新名片,對方因她的要求而嚇了一跳,隨即阿莎力允諾,說會叫印刷廠在一個鐘頭內火速送來。

  鈐鈴電話聲又響了起來,無心午睡的同事們繃緊神經看著她。

  「小倩嗎?我是陳銀泉。」

  「總經理您好。」她竭力抑下驚訝。

  「吳副總剛才打電話給我,就照他的意思去做,你現在是翔飛科技事業發展部的副理,我授權你代表翔飛處理業務。」

  「是……」總經理親口「封官」,她備覺壓力。

  「小倩,一切拜託你了。你做事,嘉凱放心,我也放心。」

  「好。」她覺得這聲好很虛,或許她該說「我會盡力」、「這是我應該做的」這類客套話,但在這個非常時期,再說什麼都是空泛的。

  這聲好,也是她承擔下來的責任,從現在起,她賣給翔飛了。

  「龔姐,你現在要跑去芬蘭?」同事們十分驚訝,七嘴八舌地問道:

  「你叫糖醋魚印副理抬頭名片,是陳總給你新派令嗎?林經理知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會瘋掉的!吳董不是沒事了嗎?副總幹嘛急著回來?」

  龔茜倩忙著收拾桌上文件,準備交接給職務代理人,還得翻找檔案櫃,帶齊所有相關的文件和資料,待一拿到名片,她就要立刻趕回家打包行李,再趕往機場。同事們在她耳邊講話,你一言,我一語,她不是沒聽到,而是根本無法分心回話。

  「等我回來再說。」這是她唯一能給的回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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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趕趕趕!談談談!忙忙忙!

  龔茜倩不知道這兩天是怎麼過來的……兩天?或是加上時差變兩天半?還是三天……她搞不清楚了。打從聽到吳慶國昏倒後,她就沒停下來過,即便中間在飛機上和飯店裡曾小憩片刻,但她滿腦子都是簽約的事,閉上眼睛就夢見諾莫不滿意合約,當著她的面撕個粉碎……

  還好,那只是噩夢,雙方簽約愉快,翔飛拿到第三季的大訂單。

  回到赫爾辛基的下榻飯店,她攤倒床上,累得沒辦法爬起來換衣卸妝了。

  閉上眼睛,她試圖讓團團轉的腦袋安靜下來,甩在身邊的包包卻在這時傳出手機的音樂聲;這幾天她和公司同事以及吳嘉凱針對合約內容通過很多次電話,她沒想太多,摸到手機就接了起來。

  「喂……」

  「你在睡覺?」

  「啊,副總!」吳嘉凱略帶笑意的聲音是絕佳的起床號,她立刻坐起來,嚥了口口水,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清朗些。「我在休息。」

  「你辛苦了,烏曼拉招待的晚宴應該很豐盛,有吃到馴鹿肉嗎?」

  「我不敢吃,點了煙醺鮭魚。」可惜吳嘉凱沒口福,她又很盡本分地報告說:「本來烏曼拉的秘書艾莉莎還邀我明天去逛西貝流士公園,看城堡,我說必須趕回台灣,只好婉拒。」

  「你可以多留兩天啊,算你公假。第一次到芬蘭,不妨到處看看。」

  「還是趕快將合約帶回台灣,免得夜長夢多。」她多揣一天合約,就要多作一天噩夢。「回去剛好週末,可以好好休息。」

  「我很感謝你,這趟真的辛苦你了。」

  手機貼在耳邊,他略帶低沉的柔和聲音彷彿就在她耳畔,像是一陣微風吹過,清爽、乾淨,帶點陽光的溫暖……

  她突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好似所有的疲憊都在這聲「安慰」中消失了——去他的!她又不是小孩子。她忙,她辛苦,只是為了對得起她的薪水,才不會為副總大人的一句嘉勉就感動得痛哭流涕咧。

  「沒什麼的,副總也辛苦了。」她維持一貫的客套,但不免關切問道:「聽說今天董事長的手術很順利。」

  「是呀,他血管打通了,力氣就來了,麻醉退了就罵人。」

  「的確是董事長的個性。」她輕笑。

  「不是董事長了,開刀前他正式請辭,要我二姑丈回鍋董事長。」

  「嗄?」龔茜倩這下子完全醒透了。

  股東大會當天下午,吳氏家族「佔領」多數決的董事會已選出吳慶國為翔飛的新任董事長,怎麼吳董還沒坐熱寶座就要還給沈董了?

  「我爸爸身體這樣,他看開了,還說要去學畫畫,叫我幫他找老師。你可以幫我問問龔大師,請他介紹嗎?」

  「可以啊。」她還是先按捺下吃驚,又問:「找老師的事不急吧,我回去再幫你問,也要看是想學油畫還是水彩素描之類的。」

  「對喔,說不定我爸想學國畫。你回來再說。」

  她有些疑惑,他巴巴地打這通國際電話就是要找美術老師?

  今天很晚了……她心頭一突,她所謂的「今天」,台北還要加快五小時,她一瞄手錶,十一點二十分,台北時間清晨四點二十分!

  「副總,你這麼早起?」她驚訝地問。

  「作噩夢,嚇醒了。」

  剎那之間,她的心陡地沉落,如果沈董回來,那表示……

  「你會離開翔飛?」她小心地問,不敢流露情緒。

  「不會。」

  什麼嘛,害她感傷了一下下,眼睛也濕濕的,大概打太多呵欠了。

  「那麼……」她不敢再猜。

  「我很害怕,不知道能不能擔得起來。」吳嘉凱的聲音變得好低、好微,彷彿來自遙遠的天邊……唉,台灣和芬蘭本來就隔得好遠好遠。

  遙遠的距離仍系有一條線,一端在那邊,一端抽動了她這邊的心。

  相處一年來,她從不認為他的字典裡有「害怕」兩字;想要業績,就去闖;老員工刁難,就去面對;他有的是方法和膽識,還有什麼重擔能讓他覺得害怕、擔不起來的呢?除非是——

  「你將會接下翔飛?」

  「你猜對了。前天晚上我回來,剛好我二姑丈到醫院看我爸爸,很奇怪的,本來像是仇人的兩隻鐵公雞,竟然意見一致要我接下翔飛。」

  她心臟怦怦跳,這事公司還沒人知道,他卻先告訴她?

  「那蕭專員他……」

  「蕭昱飛——呵,表哥很快就會變我妹夫了。」他的語氣輕快些了。「他比較喜歡去學校誤人子弟;至於沈昱翔,你也知道,他在資訊室過得很快樂……唉,也許我該說,他那一撞是因禍得福。」

  「大家都因禍得福,蕭專員因此回來重新跟嘉璇在一起,副總你更上一層樓,奪得總經理寶座,這不正是你來翔飛的目的嗎?」

  「說得好像我是野心分子一樣。」

  「不是嗎?」她故意反問。

  「哈!」

  他笑聲愉快,還好她不用面對他,不必呵呵笑掩飾她的惶惑。

  他為什麼要告訴她呢?難道他沒有親密知心的女友?是太早了怕吵到人家?還是因為「接班人」這話題是屬於公事,所以找她聊了?

  「其實我也不用那麼緊張,我爸和二姑丈一起拜託陳總,請他再帶我兩年,讓我多長點腦袋。搞不好我不及格,提早被廢掉嘍。」

  「副總自我要求很高,一定會及格。」她想到了他焦躁地輕叩橋欄的畫面,便刻意以開玩笑的口吻說:「看你嚇成這樣,不如去吃一塊咖啡糖。」

  這回他赴赫爾辛基之前,她送他一包咖啡糖,本來目的是讓他打發飛機上不能抽菸的時間。

  「哈哈!」他笑得更大聲了。「你送我的那包,我全吃光了。」

  「副總,你太誇張了,我說的吃咖啡糖,只是……呃……」一種比喻。

  「我明白,這是你給我的通關密語,教我放輕鬆,別想太多。」

  手機仍緊貼耳邊,他的笑聲撞穿她的耳膜,直接鑽進她心底。

  她站在房間窗戶前,望看眼前已然沉睡的陌生城市,同時在黑幕也似的玻璃上看到陌生的自己。

  為何臉熱心跳?為何向來自信冷靜的眼神帶著一絲惶恐?

  吃咖啡糖其實沒什麼的,可他不但明白,還把它當成了「通關密語」,好似只要「咖啡糖」三個字就可以敲開彼此的心門,互通聲息,就像他們在金山濕地外比著「手語」,無聲勝有聲。

  她拿手掌用力抹了抹臉,妝糊了就糊了,化上一層精緻彩妝和糊掉的殘妝一樣都不是本來面目,而是一種刻意的修飾和偽裝。

  「副總你像小孩子一樣嘴饞,小心血糖喔。」她很歡樂地說。

  「醫生說我爸有高血壓,怕有家族性遺傳疾病,早就抓了我和嘉璇去抽血檢查。放心,沒問題!」

  「那就好。」她心想也該掛電話了,故意不再接上話題。

  「天亮了,來,你聽聽這是什麼?」

  幹嘛?她不覺將手機緊抵耳朵,那邊一片靜寂,就在她以為失去手機訊號時,那邊傳來「嘟嚕嗚,嘟嚕嗚」的響亮哨聲,瞬間喚醒她疲憊的身心。

  她驚喜不已,更加專注傾聽。

  嘟嚕嗚,嘟嚕嗚,她彷彿看到晨光熹微,露水晶瑩,樹枝搖晃,早起的鳥兒不甘寂寞,呼朋引伴,準備吃蟲去了。

  鳥叫聲裡,還有很多其它細微的聲音,可能是微風吹過,可能是遠處蟲鳴,也可能是拿手機的人為了更接近音源,輕踩地面的腳步聲……

  「嘿,聽到了嗎?」吳嘉凱的聲音回來了。

  「聽到了。」她歡欣的心情又變得小心翼翼。

  「知道是哪種鳥?」

  「小彎嘴。」

  「賓果!我蹲下來看它,還看到它的白眉毛呢。」

  「真的?副總你該不會是放CD吧?」

  「哈哈,CD有這種立體音效嗎?我家有一個大院子,有花有草,還有三棵樹,旁邊就是山,常常有鳥飛來這邊玩,以前我從來沒注意過,是你教我賞鳥後,我才發現,哇!原來我家的自然資源這麼豐富。」

  「副總你家環境很好。」不就是有錢人家住山上別墅咩。

  「我告訴你喔,有一回我準備開車出門,看到樹上停了一隻大卷尾,欣賞了一下,又覺得好像不是大卷尾,後來翻書,發現可能是小卷尾。」

  「要分辨大小卷尾就是看體型,一大一小,兩種都是黑色的,但小卷尾帶有藍綠色的光澤,而且喜歡跟紅山椒混在一起活動;還有,大卷尾和八哥也容易搞混,你可以看翅膀的白斑……」

  她收住話。他們未免聊得太愉快了,用手機國際漫遊聊鳥事?

  「哈!我知道,八哥和大卷尾都喜歡停在牛背上,可惜現在田里幾乎看不到牛了。」

  「嗯。」

  「啊,你那邊很晚了。」或許是他發現了她的停頓,忙說:「你趕快休息,我準備去醫院看我爸爸。」

  「副總不補個眠?」

  「不用了,難得早起,感覺很不賴。好啦,不多說,等你回來。」

  掛了電話,她抬起眼,再度望向映在黑夜玻璃窗裡的自己。她摸摸臉蛋,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嘴角上揚,帶著微笑,眉頭舒展開來,印堂也亮了起來,眼睛不再有武裝的俐落幹練,而是瞇瞇的,全然一派放鬆的模樣。

  這個明朗亮麗的女子是誰?剎那間,她既疑惑,又心慌。

  當她對著他笑、對著他比手劃腳時,是否就是這副讓她也覺得好漂亮的表情?不設防地,愉悅地,眼眸裡閃動著光采地?

  像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了,拿起電話,隨便都可以聊,即使隔了萬水千山,在異國孤獨的夜晚裡,他們沒有距離,他訴說他的心事,也和她共享賞鳥的樂趣……

  她看到自己在搖頭;之所以聊得愉快,那也是吳嘉凱的個人特質,他本來就很容易帶動話題和氣氛,而她的心……竟被他帶動了?

  她轉身,將手機摔回床上,拿兩手用力抹抹臉,抹掉所有的雜念。

  任務完成了,洗個澡,好好睡個覺,什麼都不再想了。

第5章(2)

  吳嘉凱抬頭搜尋班機抵達時刻表,再看了手錶,確定她已經下機。

  他愉快地掏出手機,以拇指滑開機蓋,找到她的名字,就要按下……在這萬分之一秒裡,他遲疑了。

  他老是這麼「隨興」打電話給她,還不告知她就「隨興」跑來接機,若她有請人來接機呢?大家見了面豈不是很尷尬?再說,萬一人家是她的男朋友,這誤會可就大了。

  還是謹慎一點吧,就像他做任何決策一樣,看似談笑用兵,其實他早就費盡心思,做足了功課……呵,他得拐個彎問問她才行。

  「嗨,你下飛機了?」

  「副總。」她聲音和平常一樣平板。「我下來了,正在等通關。」

  「好快。待會兒你怎麼回台北?」

  「我搭巴士。」或許接電話的她一心只有公事。「副總,你擔心的話,我先送合約給你看,你人在哪裡?我直接過去。」

  「哎唷,今天星期六耶,我沒那麼勤快加班啦,不用了,你平安回來就好,拜拜。」

  「副總再見。」

  她一定覺得他很莫名其妙吧?吳嘉凱擠進接機的人群,嘴角揚得好高,十分期待她待會兒看到他時的表情。

  亂哄哄的入境大廳裡,人聲嘈雜,接機者有的拿牌子,有的拉長脖子、瞪大眼睛,在陸續出來的旅客中尋找等待的人。

  人群在流動,他的心思也在流動,他感覺心臟在跳動,一鼓又一鼓的,有如興奮的小學生期待明天的遠足,怎樣也無法定下心來睡覺。

  等了又等,就在他望眼欲穿、以為自己已經錯過她而開始緊張不安時,他終於看到了她。

  小倩專員——是副理了,背著一個大包包,右手拉著登機箱,平日總是束起的頭發放了下來,柔順地披在肩膀上,為她添上一抹柔媚氣質;唇瓣抹著淡淡的口紅,稍微掩飾了長途飛行的疲勞;身上穿著十分自在,牛仔褲,薄外套,一雙平底步鞋,非常適合在飛機上歪著休息。

  可能很累了,她低頭慢慢走著,他好伯她撞上前面的魁梧老外。

  「龔茜倩!龔茜倩!」叫了兩聲,見她疑惑地四處張望,卻無法在擁擠的接機人群裡找到他,於是再拿手掌圈成喇叭狀,大聲喊道:「龔茜倩,這裡!」

  「啊啊!」那表情是絕對的驚嚇和難以置信。

  他手輕輕一揮,笑著比向出口處,她立刻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Welcome  home!」他接過她的登機箱,綻開一個大笑臉。

  「副總你……」她還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好像見到鬼了?」

  在四目相對的片刻間,龔茜倩還以為自己太累了,連走路都會打瞌睡夢見他……為何夢見他?正因為她正想著他啊!

  不!不!她才不是想他,她是為了他突如其來的電話苦苦思索,從查驗護照到檢查行李,她一直想個不停,總算下個結論,那就是副總大人只是要確定她沒有墜機,平安帶回合約罷了。

  原來……他那通電話是在試探她是否有人接機?

  若真有人來接機呢?副總大人是不是摸摸鼻子,默默地回家去?

  何必呢?她心頭湧動著某種奇異的情緒,蠢蠢欲動,呼之欲出,但她立刻壓抑下去,不願去想太多。

  「副總怎麼來了?」她驚訝的語氣倒不是裝出來的,只是她盡量表現歡樂些。「我以為你在醫院。」

  「我是從醫院來的沒錯。反正沒事,也知道你的班機,就來了。」

  「副總不用陪你爸爸?」

  「哎,我媽媽,還有嘉璇、阿飛都在,他們四個興匆匆地討論結婚的事,我爸講兩句,就順便念我一句還不趕快結婚,我聽到耳朵長繭,就趕快逃出來了。」

  「董事他也是關心你。」她輕露微笑,問候說:「他現在身體好嗎?」

  「很好。應該星期一就會出院。」

  「那我就不過去看董事了,請副總代我向他問好。」她忽然覺得太抬舉自己了。「啊,不用了,他應該不記得我是誰。」

  「他記得你啦,也知道你立下大功,還叫我一定要給你加薪。」

  「不敢,就是工作,這是我該做的。」

  她給了制式的回答,卻也是真心話。

  她盡心盡力順利完成公事,也讓他放心趕回來看爸爸,於公於私,兩全其美……等等!什麼於「私」?她哪有私心放在吳嘉凱身上了?

  走在他身邊,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待走出空調涼爽的航站大廈,濁熱的空氣撲面而來,混雜著汽車廢氣和香菸氣味,她突然明白了。

  陌生,是他渾身上下乾乾淨淨,沒有菸味,甚至還帶點醫院的酒精味道;熟悉,是在金山看丹頂鶴那天,他也不抽菸的。

  「副總從醫院過來的?」她又問一遍,想證實一件事。

  「對啊,剛才不是在說醫院?你立刻就忘記,很累了喔。」

  「因為副總跟爸爸在一起,為了他的健康,所以你不抽菸,連一點點菸味也不讓他聞到,我猜得對不對?」

  他停下腳步,叩嘍叩嘍滾動的登機箱輪子摩擦聲也戛然停止。

  他的驚訝絕不亞於她看到他來接機。「不讓爸爸聞到菸味」這事是他對自己的約束,他甚至沒告知爸爸;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很多事情不必太刻意,久了自然變成一種生活習慣。

  早知她心思細膩,觀察入微,但能從他身上氣味聯想到他幫爸爸「戒菸」,這女生恐怕有好幾個心眼兒,想得很多,也想得很深吧。

  「你猜對了!」他露出大笑容,順便鞠個躬。「抱歉,我菸癮太大,常常讓你憋得難受。」

  「還好,我已經練就一套龜息大法。」她也笑了。

  「哈哈,你很幽默啊,小心!」他伸手扶她的背,擋開身後橫衝直撞過來的行李推車,再順勢推她繼續往前定。

  「喔。」雖然他的手立刻放開,但她的背部卻熱起來了。

  「以前我爸的菸癮更嚇人,一天要抽三包;後來他中風,醫生警告他不能再抽菸,我去醫院看他,他跟我討菸,可憐兮兮的……哎!」他笑著吸了吸鼻子,掩去鼻音,又說:「我當然不能給,他竟然拉著我的衣服,像小狗一樣嗅個不停,從那時候開始,只要我在家,就不讓他聞到菸味。」

  「那你下班……」不也帶了滿身菸味?

  「呵,如果我爸還沒睡,我就從後門進去,先洗澡刷牙。」

  營造無菸環境,很好!但她不得不以一種質詢的表情看他。

  他見她沒回應,轉頭看到她的神情,立刻笑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啦,我也想乾脆就戒菸啊,但工作越來越忙,越是戒不掉。」

  龔茜倩也明白,要癮君子戒菸是天方夜譚。想戒的,憑意志力自然戒得掉;不想戒的,找醫生、參加戒菸班、貼戒菸片都沒用,工作忙只是個藉口罷了。

  接下來,他責任加重,只會更加忙碌,恐怕還會抽得更凶……若她能幫他,盡量減輕他的負擔,這算不算是做做好事,拯救他的肺部?

  「咦?你好像不以為然?」他一直得不到回應,又問她。

  「說什麼都沒用,你是成年人,知道什麼好,什麼不好,看來咖啡糖的力量還不夠。」真是令她灰心。

  「對啊,得找一個比咖啡糖更能讓我戒菸的強大動機才行。」

  「不然請吳董天天過來監督你上班?」

  「嚇嚇!不要!你們擔心他當上董事長,我更擔心。」他一臉的餘悸猶存。「那天知道他選上了,我還想說,完了,在家被他管,上班也被他管,以後就失去自由啦。」

  說說笑笑間,他們來到了停車場,他將登機箱放進後面行李箱時,她也熟練地拉開後座車門,扔進她的大包包,再拉開右前門坐下。

  「好,準備回去嘍。」吳嘉凱鑽了進來,發動車子,調整冷氣,扳動手煞車,突然側過身子,定睛看她。

  「茜倩,謝謝你。」他的語氣出奇地誠懇。

  一聲茜倩叫得她差點奪門而出。茜倩是誰呀!沒人這樣子叫她的,不是小茜,就是小倩,從來沒人將分裂的她拉攏回來成為「茜倩」的。

  她驚慌地看他,他神情跟語氣一樣誠懇,是在道謝沒錯,可是……

  「怎麼了?好像又看到鬼?」他摸摸自己的臉,還湊到後照鏡前左看看、右瞧瞧,詫異地說:「臉很正常啊。」

  他的動作逗笑了她,趕緊收回心神,解釋說:「對不起,副總這樣子叫我,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我是以個人立場感謝你,所以我叫你的名字。」

  「副總,別提這個了,應該做的。」客套話是要說幾遍才夠啊。

  「如果那時候沒人可以過來替我,或許,我會強迫自己留在赫爾辛基完成任務。」他左手輕輕敲著方向盤,聲音變得低啞:「可是,萬一我爸爸怎麼了,我會恨死自己的。」

  「副總,沒事就好。」她的心輕輕地疼了。

  「是呀,沒事,很好!」他拿手掌抹了抹臉,綻開帥氣微笑,伸出右手,執意再說一聲:「謝謝。」

  「咦?」她盯住他的手,笑說:「副總很喜歡握手喔,記得第一次在電梯見到你,根本不認識就要跟我握手,不怕被當成大色狼?」

  「我看過你的人事資料,我認識你呀。」他很無辜地說:「而且我以為我到事業發展部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就算你休假,也應該會知道。」

  「副總少往臉上貼金了。」她毫不顧忌地跟他開玩笑,實在拗不過他那只舉了老半天的大手,還是大方地與他握手。

  「都說我臉皮厚了,臉上不知道貼了幾十層金呢。」

  他很滿意地用力回握。不知是否她的錯覺,他似乎握得更久些、更緊些,一雙黑眸更是深深地注視她。

  她回以鎮定的微笑,直到他鬆手,她才緩緩地縮回手。

  「等一下先去吃個飯?」他踩動油門離開停車場。

  「我飛機餐還撐著。」她這回真的不是跟他客套,而是實話實說:「我只想趕快回家睡大覺。」

  「好吧,那下次再請客。回去順路給你帶個便當還是熟食什麼的,不然你這一睡下去,恐怕十幾個小時,半夜餓了找不到東西吃。」

  「家裡有泡麵,隨便都嘛可以吃。」

  「你累壞了,光吃泡麵不夠,得補補身體才行,瞧你熊貓眼都長出來了。」

  「熊貓眼?」她驚疑地摸向臉頰,這才頓悟到自己沒化妝。

  糟了!因為睡眠不好,她不只有熊貓眼,毛孔好像也很大,皮膚變得黯沉,頭髮亂糟糟地披著,這樣她會不會很醜啊?

  她又摸到臉上突起的痘子,惱得用力按了按,突然意識到掌心猶有他緊握的餘溫,慌忙放下手,假裝摸摸車門把手,待摸上了,她才發現,這是他的車,所有的東西都是屬於他的,她被包圍在裡頭,無處可逃。

  唉,是自己傻傻栽進來的,不是嗎?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25 22:28:42

第6章(1)  

  紛紛擾擾的股東會和董事會都過去了,翔飛科技董事長沈光雄發出一張公文,任命吳嘉凱為執行副總經理,除了主管原來的事業發展部之外,並兼財會、人事、生產、行銷督導權;換成白話文就是說:吳嘉凱可以管到整間公司了,目的就是為他日後晉陞為總經理鋪路。

  公司同仁偷偷為這位第三任太子爺取了一個外號,那就是:三太子。

  「小倩啊,當副理啦?怎麼不換大一點的位子?」林錦順走過來,酸溜溜地說:「你真幸運,有三太子提拔,一下子就升上副理。」

  「名片印副理只是權宜措施,讓我能代表翔飛出去簽約而已。」

  龔茜倩淡淡地回答,就知道這傢伙趁吳嘉凱不在時,會來挖苦她。

  「我還是經理耶,怎麼不派我出去?」pH值絕對是強酸等級的。

  「副總有他的考量。」

  「考量什麼?你比較漂亮上得了檯面,我又老又醜就不行嗎!」

  她看他一眼,決定不予理會,又低下頭繼續去忙她的工作。

  「喲嚇!耍大牌了。算了,反正我也管不住你。嘿,不過,我還是好心勸告你,你指望三太子沒用啦,他要的是大明星和富家千金,隨便一撈都一大把,你再怎麼拚命,也爬不上他……」

  「林經理,你不要太過分!」龔茜倩陡然站起,大聲喊他。

  「林桑,好啦,少說一句。」趙經理趕過來「勸架」。「不要跟小倩計較,她都是副總的愛將了,你這樣鬧是自找死路。」

  「小心副總隨時會回來。」黃經理也緊張地四處觀望,兩隻手舉起,用力按了按,示意大家都別生氣。「好了好了,上班上班。」

  翔飛科技正式進入「三太子」時代,有人惴惴不安,有人興奮期待,但大多數人都像龔茜倩一樣,誰掌公司都好,她只是賺一份薪水。

  「龔姐?」靜香過來幫她出氣。「你不要理他啦,不會做事,只會嘰嘰叫,要是派他出去,人家問一句話,他就死在那邊啦。」

  「是啊。」體形壯碩的技安也湊過來說:「龔姐你和副總都不在那兩天,陳總下來問他事情,一問三不知,實在不知道他怎能活到現在。」

  「我去倒咖啡。」龔茜倩拿起才剛喝完的馬克杯。

  來到茶水間,按了咖啡機,這才發現裡頭沒放咖啡粉;她放下杯子,打開櫥櫃,拿出密封罐,又發現妹妹一早磨好的咖啡粉已經讓同事喝光了;她取出未拆封的咖啡豆袋子,看了電動磨豆機半晌,還是放了回去。

  她離開茶水間,直接按了電梯,下到一樓,跟警衛點個頭,走出公司大門,彎過巷口,來到了大樓後面的小公園。

  早上九點五分,附近店家還沒開門,上班上學的全被圈在建築物裡,一兩個行人匆匆走過,平時最熱鬧不過的地方卻出奇地安靜。

  她坐到公園的水泥長椅上,做了一個好深好深的深呼吸。

  一整排大樓阻擋了大馬路上的車聲和廢氣,讓這個躲在城市角落的小公園成了一個可以自由呼吸的桃花源。大榕樹葉子翠綠綠的,好有精神地伸向天空;長長的鬚根舞動飄搖,彷彿邀她共舞;幾隻麻雀飛了下來,在草坪上跳躍尋找食物,啾啾啾,吱吱吱,有如一顆顆滾來滾去的棕白色毛球。

  她不由得綻開歡喜的笑容。其實,她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小小的事就可以讓她開心,但也是小小的事就會讓她煩惱。

  閒言閒語她不怕,怕的是自己這顆已然管不住的心。

  「就知道你會來這裡。」熟悉的聲音突然出現。

  「啊!」被抓到蹺班了,她來不及收起笑容,只能低下頭。

  「我不知道你的口味。」吳嘉凱站在她前面,兩手拿著路口咖啡館的外帶咖啡,微笑說:「拿鐵?卡布奇諾?」

  「拿鐵。」她接下杯子,又低了頭。

  「我都知道了。」他在她身邊坐下,掀開杯蓋,輕輕啜了一口。「呼,好燙!小心,沒被燙到吧?」

  「沒。」她瞭解他的暗喻,心頭輕跳了下。

  「我剛才不在,就是親自送你的升等公文給陳總,順便跟他討論接下來事業發展部的人事安排。」

  「副總,我待會兒幫你撤回公文,我不能升副理,這不符合公司體制,我都還沒當上課長,一下子就跳到副理,不要說林經理抓狂,對其他部門來說也不是很好的示範。而且,你剛當上執行副總,人家會說副總掌握權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變得獨裁了。」

  「哈!」他大笑。「話都被你說完了。不錯喔,幫我想很多。」

  「哪有。」她悶悶地喝咖啡。

  「事實上我考慮過,等三個經理都離開了……」

  「那也輪不到我。」

  「你都知道我準備讓你負責了,怎麼不是你?」他笑著看她。

  「不是我就不是我。」

  「噯。」

  或許,這還是他頭一回看她「鬧脾氣」,低著頭的她像個彆扭的小女孩,明明都將事實看透了,還是晝起圈圈,躲在自己的情緒裡不肯出來。

  她在抗拒什麼?是因為即將加諸身上的責任嗎?還是無聲抗議他「素行不良」,導致她被人說閒話?

  他喝下咖啡,直接說明:「趙經理手腳快,已經在朝陽集團找到新職位,一個月後會走人;黃經理很小心,準備過兩年屆齡退休,只要他維持現況,我不會動他;至於林錦順,我會調走他。」

  「啊?」該不會是為她「報仇」吧?她驚訝地轉頭看他。

  「怎麼了,好像我是大魔王?」他也笑著回看她。

  「有像。」就算是,也是史上無敵最帥、最愛笑的魔王。

  終於笑了。他如釋重負,繼續說:「你應該能理解,林錦順不適任,調走他是遲早的事;至於你的副理職銜,這是你應得的,你是八等二級的中級專員,本來就是課長職等,再跳一等當九等的副理,沒什麼不對,陳總完全同意,已經簽好公文轉人事室發派令了。」

  「我怕同事說話……」

  「誰敢說話?」吳嘉凱氣勢都來了。「有本事請他們像我們龔副理一樣能幹,再來跟我嗆聲。」

  像個霸王似地。她真正意識到,果真是三太子吳嘉凱的天下了。

  「從現在起,龔副理,」他喊了她的頭銜,又問道:「我要你擔起事業發展部的管理工作,幫我分擔一些事,沒問題吧?」

  她放下咖啡,盯著杯緣沾上的口紅印。

  不像馬克杯或玻璃杯,沾上了拿指頭抹掉就好,紙杯沾上就沾上了,像是一個印記,很難抹得掉了。

  工作責任再多、再重,還有薪水和獎金當回報;但感情放得再多、再重……呵,尤其是放在一個不可能的對象上,只是空空地付出罷了。

  所以,聰明如她,應該懂得收回自己的心。沒什麼好怕的,跟他再怎麼朝夕相處,頂多就是兩年;過了兩年,他就會毫無眷戀地離開,高高興興地升上總經理;而她,也可以繼續過她快快樂樂的單身女郎日子。

  夏日早晨的太陽開始發揮威力,溫度逐漸升高,大傘似的榕樹蔭下卻是格外清涼,這裡聚集著微風、鳥語、綠意,還有,濃濃的咖啡香。

  吳嘉凱不想離開。

  他在等她的回答,但他不急;在這自成格局的天地裡,他還想這樣坐下去,喝咖啡、看鳥、看樹,什麼都不去想。

  他不想,卻丟個問題給她想;只見她兩眼發愣,低頭緩緩地摩挲紙杯,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失了魂,心思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

  他喝下一口咖啡,憶及剛才見她一個人悶悶地坐在這裡,他第一個念頭不是上前「開導」她,而是轉回巷口,買來兩杯咖啡。

  再回來時,就見她對著麻雀露出笑容,剎那之間,灑進公園裡的陽光變得更加明亮,他也隨著她一掃陰霾,與她一起露出笑容。

  手裡的咖啡簡直是多餘的。不需咖啡或咖啡糖,她自己就可以找到紆解的方法,那他是否也能拋掉香菸,學她這般看鳥、看樹就很開心了?

  唉,很難。

  沒關係,至少她已經帶他跨出一大步了,將來還有兩年的相處時間,他隨時可以向她問「鳥」事——嚇!他的茜倩副理可千萬不要給他跳槽,她是他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說什麼也得將她留在身邊……

  能留多久?他在心底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工作要她,休閒要她,急難救助要她,有話想說也要她,現在大家像朋友一樣相處很好,但若將來各自結婚有家庭了,他還能這樣隨心所欲找她嗎?

  他突然很想抽菸,才摸到西裝口袋裡的菸盒,他立刻忍住。

  然而強烈的癮頭已經燃起,他心癢難耐,只好拿起啡啡猛灌。

  「咯咯!啊哈!」公園中央有小孩子的笑聲傳來。

  「弟弟小心,慢慢喔。」

  一個阿公扶著兩、三歲的小孫子,正在幫他滑下溜滑梯。

  「哇哇哇!」小孩滑了下來,開心地大叫。

  吳嘉凱轉頭看她,果不其然,她看著這一幕,又露出歡喜的笑容了。

  「好想去溜滑梯喔。」他由衷地說。

  「副總要是爬上去,溜滑梯就垮了。」她笑說。

  「我哪有這麼重!」

  「是沒這麼重,因為副總懂得授權,將身上的重擔分出去給下面作牛作馬,那你才不會累得像狗一樣。」

  「願意當副理了?」他好笑地看著學他口氣的她。

  「唔。」我願意三個字,她怎樣也說不出口,只好趕快喝咖啡。

  「今天天氣真好啊。」他放下喝空的咖啡杯,兩手撐在石椅上,身體往後傾,抬頭仰望都市叢林上方的一塊藍天,說著很無聊的話。

  「是很好。」她也跟著無聊。

  該回去上班的兩個主管級人物,就在這塊小小的桃花源裡,有一搭沒一搭地閒閒聊著,討論起企業認養公園,明目張膽地蹺起班來了。

  ***  鳳鳴軒獨家製作  ***  bbs.fmx.cn  ***

  乾隆大飯店的會議室裡,吳嘉凱以最快的速度翻完企畫書,隨手擱在桌上,抬眼望向了前面正在準備作簡報的廖宜馨。

  她是乾隆大飯店的董事長千金,去年大學畢業便擔任父親的特別助理,他與她在社交場合有過數面之緣,輕易察覺出她對他明顯的仰慕之意,更在她父親刻意的安排下,去年還一起吃過飯。

  但他為什麼不想與她約會呢?

  他打量著她,二十幾歲的女孩子,皮膚白皙,大眼紅唇,青春,可愛,乖巧,也有工作能力,父親事業龐大,門當戶對,這樣條件的女生有什麼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少了一些什麼讓他心動的感覺吧。

  就像看一幅大師名畫,線條色彩美則美矣,出價也是鑽石等級,但看不出名堂,觸動不了他的內心,他也只能當作是塗鴉。

  他很訝異,到了真正想結婚的關頭,他竟是如此地挑剔。

  「吳大哥,可以開始簡報了嗎?」廖宜馨按下電腦,眨著捲翹的長睫毛,期待地看他。

  「對不起,我公司還有事要忙,得先離開。」他站起身,捲起桌上的企畫書,帶著客氣的笑容說:「有關你們規畫的員工度假專案,請你再跟我們吳經理和詹經理討論。」

  坐在一邊的人事室經理吳嘉璇抬頭看他,有點意外他的舉動;而企畫部經理詹立榮則是睜大他的八卦眼,努力記下眼前「三太子棄美女而去」的歷史畫面,準備回去重播給同事聽。

  「吳大哥?」廖宜馨一雙大眼頓失光采,掩不住失望地說:「這是我們乾隆觀光集團針對翔飛科技所設計的優惠度假專案,不管是公司旅遊,還是員工家庭度假,都有很詳盡的說明,我事先也問過你的看法,請你們過來,就是想看看是否要做部分修正。」

  「謝謝廖特助。」吳嘉凱耐心聽完,向她說明:「這不在我的職責範圍,我今天只是陪同詹經理和吳經理過來,幫大家做個介紹。」

  「吳大哥你是執行副總,不能做決定嗎?」廖宜馨,又問。

  「當了主管,就要懂得授權。」順便教小妹妹職場法則,免得她以後學她老爸,連女兒約會都得親力親為安排。

  撇下一群呆愕的人們,他愉快地合上會議室厚重的大門;雖說看到小妹妹飽含水份的大眼睛讓他有些良心不安,但長痛不如短痛,早早表態,不要浪費彼此的時問,更不能隨便浪費自己的一生。

  來到一樓大廳,濃郁的咖啡香味鑽入鼻孔,腳步不覺聞香而去,也順手掏出手機,很自然地按了那個筆劃很多的名字。

  「龔副理,我不在,有什麼事嗎?」看了表,也不過出來四十分鐘。

  「沒有。」那邊的龔茜倩回答得簡明扼要。

  「好,我馬上回去。」

  「耶?副總不是要吃過午飯才回來嗎?那個……」她有些驚奇。

  「乾隆大飯店的鵝肝腓力?」他和她提過這道高價餐,笑說:「大魚大肉吃多了不好,還是回去吃咱公司膳食委員會的營養午餐。不過既然來了,他們的咖啡聞起來挺香的,給你帶一杯回去。」

  「謝謝副總,不用了。」

  「我都走進來了。」他一邊講電話,一邊走進了點心坊,問了櫃檯前的服務生說:「有外帶嗎?」

  「有。」服務生立刻遞給他價目表。

  「嘿。」他讀著價目表上的項目:「有招牌黑咖啡、拿鐵、義式、焦糖,你要什麼口味?」

  「謝謝副總,真的不用了,我對咖啡因過敏。」

  「蝦密?」他差點跌倒在地,她是每日無咖啡不歡的茜倩副理啊。

  「我一天最多只能喝一杯咖啡,多喝了會心悸、頭痛、手抖。」

  「怎會這樣?有看醫生嗎?」他不覺拿指節敲起了櫃檯,每天的開工咖啡不說,記得前兩天還看到她下午在喝咖啡啊。

  「有……就是醫生說的。呃,副總,你自己喝吧,不要敲指頭了,聽了就好痛。」

  「呵?」他移過視線,果然看到自己的右手拳頭不住地扣櫃檯,他停下動作,好笑地抬手反轉,瞧看一點都不疼的發白指節。「你耳朵真好。這樣吧,你不喝咖啡,他們還有柳橙汁,還是熱可可?奶茶可以嗎?」

  「可可和奶茶都有咖啡因,都不行,副總謝謝。」

  真是傷腦筋!他盯著價目表,有些氣餒。茜倩副理越來越見外,他只不過想請她喝一杯她最愛的咖啡而已嘛。

  「這樣好了,我請大家喝下午茶,你們有外送嗎?」瞧見服務生猛點頭,他又問她:「你說該怎麼訂飲料?」

  「這麼好!那我先幫大家謝謝副總了。」總算聽到她轉為輕快開朗的聲音。「就柳橙、咖啡各半,來了讓大家自己挑。」

  「好,我等一下就回去了。」

  「這位先生,」一直旁聽他講電話的服務生馬上拉生意。「我們這裡還有搭配下午茶的蛋糕,您參考看看,有優惠喔。」

  「我瞧瞧。」他收起手機,欣賞冰櫃裡的各色小糕點。

  鮮紅的草莓,柔白的鮮奶油,油黃的栗子,黑亮的巧克力,光是看看就想流口水了。

  他很快訂妥掛有五星級大飯店名號的飲料和蛋糕,刷了一筆可觀的簽單,遞出名片,要他們下午三點送到公司,最後從笑容滿面的服務生手中接過一杯免費招待的招牌黑咖啡。

  走出飯店大門,握著熱熱的咖啡紙杯,他心滿意足,好似了卻一樁心願般地暢快,雖然所費不貲,但繞個大彎,還是請到她「喝咖啡」了。

  坐進計程車裡,他掀開杯蓋,才輕啜一口,立刻嘖了一聲,很沒形象地皺緊他英俊的眼睛鼻子嘴巴。

  「先生你還好嗎?」專跑大飯店的司機從後照鏡裡察言觀色。

  「沒事,這咖啡沒放糖啊。」他歎一聲。「忘記拿糖包了。」

  「要不要轉回去拿?」

  「不用了。」

  專業經理人不會為了這一點點小事浪費時間,而且黑咖啡本來就是嘗原味,不放糖的。他又淺嘗一口,不信這杯聞起來香醇的招牌黑咖啡競帶有些微的酸苦味道。

  會回甘嗎?他嚥下一口又一口,急欲喝出所謂的咖啡芳香,眼睛一瞄,運將大叔正穩穩坐著,穩穩握住方向盤,穩穩地載他奔馳在大馬路上。

  慢慢來吧。難得當乘客,他蓋起杯蓋,望向窗外一一掃過的椰子樹、矮花叢、行人、招牌、大樓……繽紛的城市風光令他目不暇給,就在計程車停下等缸綠燈時,他看到旁邊有如綠色森林般的林蔭大道裡,有著幾隻白眼圈綠羽毛的綠繡眼在追逐跳躍。

  他露出微笑。她告訴他,麻雀、綠繡眼、白頭翁,號稱城市三劍客,是都市裡最常見到的鳥類。

  綠燈亮起,計程車往前馳去,這群綠繡眼受到車聲震動,紛紛拍翅飛向樹梢;他貼向車窗,轉頭向後看,就在此時,他嘗到了舌頭味蕾遲來的的馥郁濃冽香味。

  果然是名不虛傳的招牌黑咖啡啊!若能回甘,那麼一番等待也是值得的。

  他不用再回頭看,也知道綠繡眼正穿梭在陽光和綠蔭之間,啼唱出「啾以」、「啾以」的輕快歌聲。

  他習慣性地摸向手機,又想打電話給她,告知他所看到的一切,但這回他忍住;笑了笑,再十分鐘就回到公司了,幹嘛這麼猴急?

  心,被什麼催促了呢?

第6章(2)  

  火鍋湯汁滾滾冒泡,大片玻璃窗外行人走過來、走過去,將食客的吃怕和桌上食物盡收眼底,吳嘉凱抬起頭,又跟一個行人大眼瞪小眼。

  「你確定不換位子?」他轉向對面的女子,再次詢問。

  「沒人認得出我啦。」蔣琳戴了一頂棒球帽,刻意遮掩她的真面目;但她穿著清涼,嫩白手臂和修長美腿十分搶眼,很難不引起他人側目。

  晚上十點多的火鍋店裡,客人不多,裡面有的是座位,她卻挑了這麼顯眼的窗邊位置,說是要看夜色,真不知黑漆漆的能看什麼。

  「要不要幫你拿杯飲料?」吳嘉凱忍住一個呵欠。

  「不了,待會兒吃完,我們再去喝一杯。」蔣琳抬起她吹彈得破的粉臉,眨了眨眼。

  「很晚了,我明天還要上班。」

  「我忘了,你這幾年都不去夜店了。」蔣琳微嘟紅唇,扮出一個失望的表情,隨即露出嬌美的笑靨。「你變成居家好男人,是想結婚了嗎?」

  「再說。」

  「那我們這樣,算不算約會呢?」她又傾身向前笑問。

  望向那張美麗動人、無懈可擊的臉龐,吳嘉凱忽然覺得累了。

  會答應蔣琳的邀約吃火鍋,無非是想試試能否與她正式交往;也明白此刻她正在使出渾身解數,把握這次難得的獨處機會。

  如果是約會,應該談點喜歡吃什麼啦、工作忙不忙啦、這個魚餃熱量會不會太高啦、火鍋湯頭很贊啦……而不是如此咄咄這人要他表態吧?

  誰來可憐可憐他上了一整天的班,晚上還出席一場家族喜宴,又等了蔣琳半個鐘頭,他現在只想放空腦袋,吃個消夜。

  他禮貌地微微一笑,拿筷子夾了肉片,放進鍋裡涮了涮。

  「這霜降牛肉很嫩,你也吃啊。」

  蔣琳滿懷希望地看他夾起涮好的肉片,以為他會送進她的嘴裡,卻見他蘸了醬料,自己吃下去。

  她忙以最嗲的嗓音再接再厲說:「我是這屆健康大使公益活動的代言人,不只我爸爸的公司大力贊助,吳氏企業也是主要贊助廠商,這樣人家看到我,就會想到吳氏企業,可以提升你家公司的形象——」

  「我現在在翔飛科技,不在吳氏企業。」

  「你以翔飛的名義贊助更好,表示我們——」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還得企畫部評估,簽報總經理。」

  「喲,你別騙我了,報紙登那麼大,你是欽定的接班人耶,聽說現任總經理都得聽你——」

  「我尊重我們總經理,一切照規定。」他一再切斷她的話。

  「Kevin,你果然以公司為重。」蔣琳也很識相,不再追著贊助話題,而是慇勤地夾起青菜送入他的鍋裡,抬起一雙大眼,展露自信的微笑說:「你該好好休息了。我那邊有一瓶剛從法國帶回來的紅酒,要過來嘗嘗嗎?」

  傻瓜都知道她的暗示,但他現在最想做的事是回家、洗澡、睡覺,然後在鳥鳴聲中起床,精神抖擻地去上班;而不是在一個女人床上操得要死,然後跟他說這就是愛情。

  名媛、千金、明星……她們要名牌包、名牌鞋,還要一個名牌老公;他娶得總經理夫人,「她」也如願成為貴婦,門當戶對,相得益彰,可是他最最期盼的,可以和他閒閒談心的伴侶呢?

  望著蔣琳,除了美麗,除了心機,他對她還有什麼感覺?

  沒有。

  「Kevin?」蔣琳笑容更加嫵媚,試探地在桌下踢了踢他的腳。

  「時間很晚了。」吳嘉凱縮回腳,看了看手錶。「你還要吃的話,要不要找助理來接你?我要回家了。」

  「我跟你一起走。」蔣琳趕緊放下筷子。「你要送我啊。」

  「我來結帳。」他拿起帳單,這是最後一次請她客了。

  走出火鍋店大門,蔣琳立刻挽住他的手臂,小鳥依人地倚在他肩頭,以最魅惑的甜嗓再度邀約:「過去我那邊吧。」

  「我不過去,我幫你叫計程車。」他大大跨出一步,技巧性地擺脫她的糾纏,來到馬路邊準備招計程車。

  就在他張望時,他看到對街騎樓下的兩個小子,打從他坐在火鍋店裡,就看到他們站在那邊了,那時他沒留心,想說是在等人,但此時店家都打烊了,他們還躲在騎樓柱子後面鬼鬼崇崇地幹什麼?

  微弱的路燈餘光照進騎樓裡,他定睛一看,其中一人手裡正拿著相機對準他和蔣琳。

  剎那間,他明白了,坐在窗邊絕非一時興起,更不是看他媽的夜色!

  「你找人來拍照?」他轉向蔣琳,冷冷地問。

  「哪有。」蔣琳才想再勾上他的手臂,立刻嚇得退後一步,過了一秒才想起什麼似地,忙左顧右盼,慌張地說:「有狗仔?哪裡?在哪裡?」

  演技這麼差,難怪拿不到金馬獎。吳嘉凱反倒勾起一抹微笑,伸手攔下計程車,很紳士地為她開車門。

  「天黑了,好女孩該回家去了。」

  「Kevin?」蔣琳身不由己地被他推進去,急著說:「你不送我?」

  「以後都不送了。」

  啪!關起車門,他挺起背脊,轉身離去,走向他停車的巷子。

  走在幽暗的騎樓裡,身邊儘是一排熄燈關門的店面,他就像走進一條大黑蛇的肚子裡,怎麼走也找不到光亮。他一邊走,一邊還得閃避胡亂停放的摩托車,以及注意匆高匆低的地面,他不由得越走越急,越走越煩,伸手便往口袋摸香菸。

  眼睛驀地感到刺痛,他抬起頭來,原來是便利商店的明亮燈光,他用力眨眼,花了幾秒鐘才適應亮如白晝的強烈光線,視線停在大片玻璃上掛著的咖啡標誌,手指頭往菸盒捏了一下,終究沒有拿出來。

  走進便利商店,他點了一杯拿鐵,再買了一份晚報,來到大片落地玻璃前的吧台桌坐下,讓自己成為便利商店裡的一景。

  喝了一口溫甜的咖啡,隨意瀏覽報紙標題;手機鈐響,他拿起來看,果然是蔣琳打來的,他沒有接聽,而是很沒風度地切掉。

  這不是他的作風。在以往,他隨便也能哈啦兩句,但今晚,他累了,再也不想跟半生不熟的女人打哈哈,她們虛偽,他也虛偽啊。

  剝開「吳嘉凱」的身份、財富和臉皮,他還能剩下什麼?她們會喜歡他什麼?又愛他什麼?

  打開通訊錄,他抬起頭,向映在玻璃上的自己露出嘲諷的苦笑。還留這些名字幹嘛?給他這個三太子選妃啊?

  沒意義了。他從第一個女人的名字刪起,刪了三個,他知道後面還有一大串,再刪下去,他的指頭一定會抽筋。

  喝下一口咖啡,他靈光一閃,指頭按了兩三下,立刻找到那個筆劃很多的熟悉名字,興匆匆便按了下去。

  「喂?」悶悶的聲音接起電話。

  「啊!抱歉。」他頓覺自己太過衝動,記得她在赫爾辛基簽約的那晚,也是這種愛困聲。「你睡了?這麼晚打給你。」

  「沒。」

  「我想換掉我私人專用的手機號碼。」長話短說吧。

  「喔。」

  「我以前給過太多人手機號碼,所以現在有一堆不想接、卻又不得不接的電話,自以為是social,維持人際關係,其實是自找麻煩,有時候還會干擾到公事,換個號碼比較清靜。」

  「唔。」

  「我在想……」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欲罷不能地說下去:「過一兩個星期,你如果在八卦雜誌看到有關我的報導,看看就算了,不要當真。」

  「咦?」

  「呵!」他自嘲著:「有圖有真相,事實就是事實,大家怎能不當真呢?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拍到,沒什麼了不起。她想營造某種假相,就讓她去營造吧,等過一陣子大家就知道,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哎,奇怪了,以前我從來不在意這種事的……」

  「副總,」那邊有些聲響。「你等等,我馬上打給你。」

  放下手機,他有一絲絲悵然,好不容易說出想說的話,她就掛了電話,而且她一直沒什麼回應,果真是打擾到她了嗎?

  是否她正在跟男人溫存?據他跟靜香那幾個女孩子的旁敲側擊,茜倩副理似乎沒有男朋友;但,沒男朋友,不代表她沒有床伴啊。

  窗外一片暗黑,車子也少了,對面的屋子裡,多少人家已然入睡?那一盞昏黃的燈光是學子在用功呢?還是陪伴夫妻枕邊談心的床頭燈?

  心底湧起深深的孤寂。三太子被人捧得高高地膜拜,高處不勝寒啊。

  手機唱起歌來,將他從暗夜拉回光明,他立刻接起。

  「在忙?」

  「我剛剛在敷臉,泥巴硬硬的,不好講話。」

  「哈!」他開懷大笑,那些讓他雞皮疙瘩掉滿地的寂寞文藝字眼全被拋進了外頭的黑暗,光想像她頂著一張硬梆梆的泥巴臉,他就忍不住拿指頭畫向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大笑臉,愉快地說:「敷完了?」

  「敷一半,洗掉了。」

  那聲音不大客氣,他知道這樣子佔據她的美容時間是有些霸道,更是無禮,但他就是想找她說話,無需理由,也無需猶疑;就像他確定成為翔飛接班人的那晚,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半夜就拿著手機看她的名字,直到確定她結束晚宴回到飯店,他立刻尋到了她。

  「你知道我在哪裡嗎?」他心情轉好,扯開領帶,開始聊天。

  「這麼晚了,該不會是跑到山上找領角鵑吧?」

  「悟——不——」他學了領角鵑的叫聲,低低的,充滿回音似地,隨即笑說:「哈!我都快變成夜行性動物了,我在便利商店喝咖啡啦。」

  「副總,都半夜了你還喝咖啡!晚上會睡不著的。趕快回家,你爸爸還在等你呀。」她催促著他。

  「我爸現在不等我了。」他想像她板起臉孔的模樣,忍不住又笑說:「他說他操勞一生,幹嘛還要陪兒子一起累;他不管了,真的什麼都不管了,連我們家族企業的幾個董事長也都辭掉,每天就是打太極拳、學國畫。    」

  「學國畫?我爸爸認識的都是西畫老師,抱歉沒幫上忙。」

  「還是謝謝你幫我爸介紹,他是後來才決定跟我二姑丈一起學。」

  「沈董也在學國畫?」她很驚訝。

  「我二姑丈可是大畫家喔,他專長油畫,還有一間專門陳列他畫作的想飛藝廊。噓噓,不能說的,這是最高機密。」

  「想飛?蕭昱飛?」她更驚訝了。

  「你聯想力很豐富。沒錯,『想飛』這名字正是我妹妹取的。哎,與其說這麼多,不如這星期日有空,我帶你去瞧瞧。」

  「這星期……呃,不行,我有同學會。」

  「下星期呢?」

  「下星期我……啊,時間很難喬,不如副總你給我地址,我有空就會去看。」

  「也好。反正我二姑丈的畫平易近人,你一定看得懂,不需要我這個門外漢解說,搞不好我妹妹來解說還比較深入呢。」

  他看著玻璃裡眉飛色舞的男人笑臉,語氣仍然維持高亢興奮,眼睛裡卻打了大大的問號。

  她在避他?似乎打從她出差回來後,就一直在避著他?

  一部機車騎進了騎樓裡,炫亮的車燈透射玻璃,刺目得令他瞇了眼,才抬起手臂擋住光線,機車騎士即關燈熄火,走進便利商店。

  他眼前頓時出現了一片紅紅綠綠的殘影,視線栘到哪裡,殘影就飄移到哪裡,如影隨形,無法一下子就消失。

  他明白了。

  她會迴避他,原因就是他老是「纏」著她,無時無刻,亦步亦趨;大概打從他發現她是個人才,又懂得他的心情,自然便倚重了她;然後她又帶他賞鳥,從此他們有了工作以外的互動。

  想找她,不為別的,而是一種水到渠成的、自在的、歡喜的、信任的、深入的依賴,他的所做種種,早已跨過將她當作中性同事的門檻,除了工作,更在情感上有了牽絆。

  低潮時,想傾吐;高興時,想分享。隨時隨地,都想有她為伴。

  捫心自問,是因為尚未找到合適的對象,所以「就近」挑了她嗎?

  他必須趕快踩煞車,她只是同事——不!一股強大的拉力牽扯著他,他不但不願踩煞車,還想往前駛去,闖得更深、更遠……

  那是一條叫做愛情的不歸路,她的關心、她的善體人意、她在在的一切早已讓他動了心,只是自己未曾察覺。

  只要他推開為自己婚姻所設限的藩籬,前景便豁然開朗。

  傻瓜吳嘉凱啊!他差點跳起來。他聰明一世,卻是糊塗了好幾個月。她這麼一個敏銳聰穎的女子,怎能不察覺他逐步逼近的危險訊號?而他竟然還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匹讓她一避再避的大野狼!

  她是迫於他的副總「淫威」才不得不跟他互動嗎?不,他立刻否定這個念頭,她的笑容和關心都是自然而然流露的。

  還是他讓她感到厭煩?害怕?抑或只是遲疑?

  一思及此,他心中無來由的升起焦慮感,忍不住就握起拳頭去叩桌面,才敲了一下,他轉而撫向咖啡紙杯。

  咖啡已涼,但他不需要喝了,因為電話的那一端,正是足以溫熱他心靈的「咖啡」。

  他的熱,突顯出她的冷;若她不在意,又何必裝冷迴避呢?

  他的心情由焦慮轉為愉快,嘴角勾起了笑容。

  「副總?」或許是他呆滯太久,顯然也故意不再接話的她不得不開口問道:「你是不是該回家了?」

  不!他不想回家,回家就得中斷這個電話,他還想霸道地佔據她的睡眠時間,繼續跟她聊下去……

  他忘了為什麼打電話給她了,但他就是不想停止。

  「等等,說到畫呀,」他使出厚臉皮功夫。「我猜,你爸爸是畫家,那你一定也很會畫畫了?」

  「我不會。」

  「嘿,那你知道我妹妹很會畫畫嗎?」

  「沒聽說。」嘿,有好奇的語氣了。

  「呵呵,想不想聽她跟蕭昱飛因為一本素描簿開始相愛的經過啊?」就拿公司最熱門的表兄妹戀情勾引她吧。

  「副總,你當哥哥的不能出賣嘉璇啦。」

  「咦!怎麼跟嘉璇一樣的口氣?沒關係,反正等下個月他們結婚,就會在婚宴上大爆情史,還會拿過去的相關證物做成影片給大家看,到時候你再知道不遲。」

  「我又沒拿到喜帖。」

  「你不用喜帖,直接過來就好,我是總招待,會幫你保留位子。」

  「副總怎會是總招待?現在不都有婚禮公司在幫忙?」

  「哎,他們沒辦法幫你列出請客名單,也不認識親朋好友啊。」

  「我還是不去了,副總你忙,不敢給你添麻煩。」

  「不會添麻煩,我安排你和人事室那群妹妹坐一桌,都認識嘛,安啦,就這麼說定了。」

  「可是……」

  「噯,你是我的副理,來給長官捧個人場吧,先說好不用紅包。」他不讓她有拒絕的機會,又哇啦啦說下去:「我十歲就到美國讀書,沒什麼機會當個好哥哥,這回可得幫嘉璇的婚宴辦得熱熱鬧鬧、畢生難忘才行,不然阿飛妹夫事後一定會來追殺我。」

  「副總你和蕭專員變成親戚,一定很有趣。」總算聽到她的輕笑了。

  「是啊,半路冒出這個表哥,他還奉送我一個表弟、一個表妹,大家根本沒有血緣關係,也表哥表妹叫得好親熱。」

  「這樣不錯。」

  「我好像沒聽你說過你的兄弟姊妹。」

  「我沒有。」

  「喔,那個……」辭窮了,真難接話。

  「副總,真的很晚了,你不希望明天我上班遲到吧。」

  「呵。」他擠出笑聲,自知今天已經聊得夠多,只好說:「好吧,那……茜倩,晚安了。」

  「副總,晚安,再見。」然後立刻切斷電話。

  他將手機拿到眼前,盯住上頭的通話時間,不覺啞然失笑。

  她最後六個字簡直是用釘槍打出來的,快速、僵硬、死板,他好像看到她釘好圍牆,隨即丟下釘槍,沒命地跑掉了。

  唉,他不過是心有所感,突然很想喊她的名字,卻嚇到了她。

  不急。天天都能在公司見到她,他有的是時間拆除她的圍牆。

  茜倩。他輕逸微笑,再度輕念她的名字。就在今夜,他終於明白,他一直在追逐的那個模糊不清、捉摸不到的談心對象是誰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25 23:07:59

第7章(1)  

  翔飛科技員工竟相傳閱最新一期八卦雜誌,甚至在午餐時間的餐廳裡,也是一桌又一桌地傳下去看。

  「龔姐,副總真的跟蔣琳在一起耶。」靜香吃飯配八卦,一個字一個字看完,驚喜地抬起頭做結論。「你要看嗎?」

  「看過了。」龔茜倩淡淡地說。

  「給我看給我看!」同桌的艾咪和湯淑恰立刻搶了過去,午飯擺一邊,兩顆頭顱湊在一起猛瞧。

  「記者後來訪問蔣琳,聽她的口氣,好像準備當吳家少奶奶了。」靜香意猶未盡,繼續說道:「可是副總的說法卻只是普通朋友。嘿,看來想要嫁進豪門不是那麼容易。」

  「記者還在樓下堵同事,問他們對副總感情的看法。」艾咪也插話說:「我們哪知道!要是知道,也不用花錢買這本雜誌了。」

  龔茜倩悶悶地吞下一口飯。那天晚上,她匆促切掉電話,事後突然想到,他根本不再提及最早什麼「有圖有真相」的事情,她當然也不會笨到去問他,直到昨天這期雜誌出來,一看到封面印的「直擊蔣琳夜會吳家小開」,她才明白就是這件事,頓時心中堵上好大一顆石頭,立刻買下雜誌,躲回家裡字字詳讀。

  她忐忑不安地看完報導,發現這不過是一篇很尋常的八卦文,不外乎男女約會、狗仔偷拍、事後採訪、當事人各自表述,但並沒有給讀者一個明確的事實,只留下無限的八卦空間。

  她心中大石不翼而飛,終於瞭解他說的「營造假象」以及那股無法宣洩的憤慨是怎麼來的了。事實上,她還有一種莫名的開心。

  嗟!他不愛蔣琳,她高興什麼?

  但在塗上厚厚一層面膜泥的當時,她只想趕快剝掉臉上的累贅,好能傾聽並問明他心情不好的原因;誰知她再打過去,他倒是立刻得了失億症,一直聊一直聊,還想帶她去畫廊、去婚宴,她只覺得好像有一隻不睡覺的貓頭鷹,嗚嚕嗚嚕叫個不停,又興高采烈飛離他棲息的樹梢,來到月光下的草地,邀請她跳舞……

  她立刻退回自己幽暗的巢穴。

  她靜靜地吃飯,而兩個女生飛快地看完圖文並茂的報導,再傳到下一桌,才拿起筷子,開始做心得報告。

  「我感覺吳副總好像是跟蔣琳玩玩的。」湯淑怡說。

  「他應該喜歡乾隆的千金大小姐。」艾咪也馬上提供消息。「這是詹經理的最新情報,人家廖公主可比蔣琳清純多了。」

  「八卦詹哦?」靜香不以為然,張望一下,確定八卦詹遠在餐廳的另一邊,才說:「他說的話至少要打五折啦!如果副總喜歡廖公主,就算討論員工度假方案不關他的事,他也會留在那邊,不會半路就回來。」

  「聽說吳副總幫你們訂了乾隆大飯店的下午茶?」湯淑怡羨慕地嚥了好幾口口水。「好好喔,事業發展部常常有點心吃。」

  「淑怡,」龔茜倩趁機轉開話題:「要不要來事業發展部?」

  「咦!」

  「你英文聽說讀寫都很好,埋沒在總務課太可惜了。」

  「可是可是……」湯淑怡驚惶地說:「我只會讀莎七比亞的十四行詩,那些商業用語、產品專有名詞我都不懂。」

  「誰一開始就懂了?」艾咪也鼓吹說:「來啦,學一學,很快的。這裡有我、靜香和龔姐罩你,還可以得到第一手的副總八卦新聞……」

  「靜香,」龔茜倩轉個方向,再度岔開話題:「史密斯下星期來台北,這次就看你了,準備上有任何問題可以問我。」

  「我怕死了啦!」靜香立刻胃痛,慘叫說:「龔姐,我把史密斯『還』給你好不好?你跟副總搭檔習慣了,做起事來比較順利。」

  「這是給大家瞧瞧你可以獨當一面的機會,史密斯的業務已經全歸你負責,沒什麼的,他就是愛逛夜市。」

  「龔姐好像常常跟吳副總陪客戶逛夜市。」湯淑怡想到重點,興奮地問說:「逛完都很晚了,你有沒有聽他打電話給誰說晚安?」

  「沒有。」龔茜倩想歎氣,為何話題總是會回到副總身上?

  「不會吧?」艾咪也好奇了。「龔姐,你們一起出門,一起討論事情,總有機會聽到他打電話給哪個女生嘛。」

  「對喔,我都忘了龔姐是最深入權力核心的人物。」靜香也來湊熱鬧。「真的沒聽過?妹妹說,常常有不同女人打公司總機找咱副總……」

  「吃飯了啦。」

  龔茜倩直接收掉話題,一來是她「怕」聊他,二來是……

  「欸款,副總來了。」艾咪出聲警告。

  吳嘉凱吃完午飯,捧著餐盤準備拿去回收台,一路上同事們跟三太子問好,他也笑咪咪地一一回應,或是停下來聊個幾句,短短的一段路走了五分鐘還沒定完。

  「還是問清楚吧。」湯淑怡歪著頭,食不知味地說:「不然猜了老半天沒答案,會消化不良的。」

  「對啊,我們當他部下的都不敢問,怕被副總考績打丙等。」靜香和艾咪馬上慫恿她說:「淑怡你問,快幫我們問!」

  「好。」向來像個火車頭勇往直前的湯淑怡慨然允諾,一見到吳嘉凱走了過來,立刻大聲說:「吳副總您好!」

  「淑怡你好啊。」

  「請問吳副總,蔣琳是你的女朋友嗎?」

  這一問,全場鴉雀無聲,吳嘉凱臉上依然掛著燦爛帥氣的笑容。

  「不是。」

  「哇!」所有同事驚歎連連,這是副總第一次公開他的感情耶。

  「副總該不是打煙幕彈,為了蔣小姐的演藝事業,故意不承認吧?」艾咪也大起膽子問起副總的私事。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吳嘉凱微笑說:「如果我有女朋友,我一定很樂意帶她出來,介紹給大家認識。」

  「哇哇!」同事們又發出驚喜叫聲。

  龔茜倩始終低頭吃飯。吳嘉凱有沒有女朋友,全然不關她的事,她最重要的事是吃得飽飽的,好有力氣繼續下午的工作。

  三個女生得到答案還不滿足,又延續話題聊起副總女友的條件。她抬頭望向餐具回收台的方向,那邊吳嘉凱已擺好餐盤,準備離開,她大膽地直視他的背影,誰知他忽然一個轉身,往她這裡看了過來。

  餐廳裡有上百個人,大家忙著吃飯,忙著講話,忙著走路,製造出各種音效,有人談笑,有人拉椅子,有人掉餐盤,嗡嗡轟轟,吵嘈不堪。

  剎那問,她什麼都聽不見了,只聽到心臟怦、怦、怦、怦……

  為何在這個混亂環境裡,他的視線可以越過無數個人頭,直直與她四目相對呢?是巧合?還是他早已鎖定目標?

  她一慌,立刻低下頭,不敢再看那雙不再刻意帶笑的黑眸。

  所有的聲音又回來了,餐廳還是一樣地吵嘈,身邊三個女生還是一樣地呱噪討論,而她的心,依然怦、怦、怦、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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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過午飯,龔茜倩回到九樓。大辦公室熄了燈,方便同事午睡;她坐了一會兒,覺得光線暗得令她發昏,便拿了錢包,悄聲離開。

  外頭是陰天,偶有一兩滴小雨珠飄落臉頰,她不在意,涼涼的秋風秋雨正好吹走她的煩躁不安。

  走過茶飲店,她特地看了價目單,明白太執著一種飲料不是一個好習慣,上了癮就很難戒掉,但在店員詢問她時,她還是點了拿鐵。

  轉過巷子,來到小公園,遠遠地就看見大榕樹頂端站著一隻鷹類猛禽,它神態高傲,頗有王者之姿,左顧右盼,「嘰矣,嘰矣」叫著,好似宣示它已佔領這方小公園。

  她驚喜不已,立刻放輕腳步,不讓高跟鞋發出叩叩的響音;還好在這個微雨偏涼的中午,上班族吃完飯便匆匆躲回辦公室,路上行人不多,即便有車子轟隆轟隆經過,也絲毫不影響到這只歇息中的自負大鳥。

  她肯定那是某種鷹類,但沒有望遠鏡,她看不清楚羽毛和特徵,於是悄聲走近大榕樹,以最佳的仰角仔細觀察。

  紅色的眼,灰褐色的羽毛,尾巴有橫紋……背面的特徵無法讓她辨識鳥種,正想繞到另一邊查看,視線才放平,就看到吳嘉凱衝著她笑。

  媽啊!她差點驚叫出來。他什麼時候站在那裡了?約一公尺的近距離讓她產生強烈的壓迫感,立即本能地退後一步。

  叩!鞋跟重踩石磚,說響亮也不是很響亮,卻驚動了大鳥,「嘰矣」一聲,展開帶有白色翼帶的大翅膀,拍了一下便盤旋而上。

  大鳥很快就衝出大樓所構築而成的水泥叢林,飛向看不見的遠方。

  「大老鷹耶!」吳嘉凱口氣驚歎,猶望向灰灰的天空。「很難得在都市見到,你看出是什麼了嗎?」

  「是大冠鷲嗎?」龔茜倩微感懊惱,也是看著擋住視線的大樓,似是回答他的話,又似自言自語:「好像又不是。大冠鷲整條翼帶是黑白相間的,我看它翅膀邊邊是黑色的。」

  「我看到它這邊一塊塊紅紅的。」吳嘉凱指了自己的胸膛。

  「你有看到它正面紅紅的?」龔茜倩轉為欣喜,很快地思索說:「說不定是赤腹鷹,從韓國或大陸飛來過冬的,還會飛去恆春半島。以前聽過鳥友說秋天在墾丁看到赤腹鷹,不過我還沒機會去那邊看。」

  「找個時間,我們可以開車去看。」

  怦怦怦!她的心臟又猛然狂跳。怦怦怦!他的話在撞擊她的心。

  這傢伙不是應該在頂樓享受他的飯後菸嗎?怎跑來公園打擾她的午休時間?不,他比她還早來,都怪她只注意到鳥,沒注意到人。

  「副總開車跑那麼遠太辛苦了。」她讓自己笑得輕鬆自然。「其實要去南部或是山裡賞鳥,可以參加野鳥協會的活動,大家拉了車,食宿安排好好的,還有專人導覽。」

  「這樣啊,聽起來好像不錯,改天一起去報名。」

  「我給副總網址和電話,嗯……我比較喜歡一個人賞鳥。」

  「那你這星期有想上哪兒賞鳥嗎?」

  「我……」他就非得找她一起去看鳥不成嗎?

  「總不成又剛好有同學會吧?」他直直看著她,一如在餐廳裡的眼神。

  「沒有。」她避開他的注視,刻意看兩部對向的轎車在窄小巷子裡慢慢互閃,擦身而過。

  「一個人賞鳥也不錯,自由自在又清靜。我查了資料,坪林鳥況很豐富,要不要去看?」

  「坪林……然後到宜蘭。」她很努力的動腦筋,難得裝傻說:「啊!副總,我們事業發展部可以辦個旅遊活動,就去礁溪洗溫泉吧,技安最擅長辦活動了,回頭請他規畫。」

  「公司下個月就要去爬山,我們自己辦活動日期太相近,同事恐怕會玩得太累喔。」

  「對喔,下個月要去爬山。」龔茜倩不知所以然地覆述一遍。

  他的人、他的話、他的意圖太過迫近,她心裡發慌,臉上卻仍強自鎮定,不知往哪裡擺的右手指頭不經意地去撥弄紙杯的蓋子。

  「拿鐵?」吳嘉凱笑笑地指著她的杯子。

  「呀!」龔茜倩握著紙杯,渾身一熱,這才發現自己洩底了。

  那天隨口諮了她咖啡因過敏,從此她便提心吊膽,隨時提醒自己不讓他看到她在一天之內喝第二杯咖啡——唉,做人何必這麼累。

  「你聽過咖啡戒斷症嗎?」他也不提「過敏」事,又笑問她。

  「就是每天必喝咖啡,一天不喝就會不舒服。」她看過報導。「很多上班族天天在公司喝慣了,假日在家沒喝,反而頭痛。」

  「你會嗎?」

  「我沒注意。有時候出去外頭一整天,也沒想要喝咖啡。」

  「對了,我忘了你有咖啡糖嘛。」

  「副總,你還想吃,我再送你一包。」以後就請你自己去買吧。

  「要吃到對味的咖啡糖,不容易。」

  「嗯。」她不想理會他的暗示。

  「你怎麼不喝?」他又指了她的杯子。「天氣涼,很快就涼了。」

  「喔。」既是副總命令,喝就喝,誰怕誰啊。

  「茜倩,我一直想找個機會當面跟你道謝。」

  噗……她緊閉嘴巴,將那口差點嗆到的咖啡緩緩吞了下去。

  她還是很不習慣他喊她的名字,這好似他不經她的同意就直接打開她家大門,登堂入室。

  那眼神……她慌忙轉過視線;那深深看過來的黑眸早已登堂入室,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試圖看穿她了。

  「謝什麼?」她明知故問。

  「那天晚上,謝謝你聽我抱怨。」他微笑看著她所有的反應。

  「沒什麼的。副總好像沒什麼人可以抱怨,你想說,我就聽嘍。」她既是故作輕鬆,也是實話實說。「你年紀那麼大了,總不成找你爸爸媽媽撒嬌,也不能跟同事說三道四,大家還指望您的英明領導呢。」

  「副總也是人哪!」他笑歎,雙手很頹廢地插在褲袋,目光由赤腹鷹停佇過的大榕樹移到更上頭的天空。  

  她以為他會從口袋裡拿出香菸,但他只是踱了幾步,又朝她看來。

  「我想講講話的時候,晚上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他副總耶,她能不接嗎?但她很快就為自己找到立場。

  「可以啊,副總想到公事就先讓我知道,我好能先做準備。」

  「不過呢,有時候可能得當面討論才清楚。」他笑得好無辜、好煞有其事。「我週末可以找你出來談『公事』嗎?」

  「這……」

  「當然不能佔用你假日的休息時間。」他很有「良心」地繼續說:

  「談完事情,我一定會請你吃飯以示答謝,再載你去想去的地方;很多賞鳥的地方在荒郊野外,沒有公車可以到,我開車很機動、很方便滴。」

  她呆呆地看著他的大笑臉,頭一回見識到花花公子「把妹」的功夫,左也「公事」,右也「公事」,這教她要如何拒絕?

  他終於對她採取「行動」了。她的心臟反倒不再怦怦亂跳,而是超乎異常的冷靜,因為——已經變成鷹爪下獵物的她,只能思考如何逃脫了。

第7章(2)  

  草地上,一隻色彩斑斕的公環頸雉輕輕跳躍,三兩下來到一身灰褐的母環頸雉身邊,「歌!歌!」喊了兩聲,粗大的爪子便往母鳥背上重重壓了下去,隨即以它華麗的身形騎上母鳥,一張鮮艷的紅臉也急躁地「吻」上母鳥;母鳥受制於公鳥,只能匍匐在地任它操弄,還不到三秒鐘,母鳥突然起身,「頂」走公鳥,拍了一下翅膀,自顧自地往前離開,公鳥直起它的紅臉、暗綠帶藍的頭頸、白色頸環和一身亮褐細緻羽毛的龐大身子,「悵然」地望向不再理它的母鳥。

  「呼……」遠在五十公尺外的一群人終於鬆了一口氣。

  他們或趴或蹲,皆是人手一支望遠鏡或架設「大炮」相機,有人繼續搜尋這兩隻環頸雉的動向,也有人活動僵了許久的筋骨。

  「帥哥,你真有福氣,第一回來賞鳥就看到環頸雉交配。」

  「托陳老師的福。」吳嘉凱很開心,但還是有他初學者的疑問。「剛剛撲一下就是交配?」

  「就是啊,不然你以為要多久?」中年的陳老師搖頭說:「只有人類在做那一回事時才玩那麼久,男人真命苦啊。」

  「嗄?」吳嘉凱跟他傻笑。

  「帥哥很有求知的精神。」陳老師拍拍他的肩頭,笑說:「人哪,就跟鳥不一樣,你這樣撲上去,只會嚇走母鳥,可得慢慢培養感情才行。」

  陳老師話中有話,他不覺瞄向正在附近拍照的龔茜倩。

  也難怪了。賞鳥協會的人看到她帶他出來,皆以驚喜期待的神情問「這位帥哥」的身份,還說是頭一回見她攜伴參加活動。

  但他們事先約定好了,只說他是「對賞鳥有興趣」的同事。

  這就是她的目的吧。吳嘉凱好怨歎,他還來不及約她談「公事」,她就先下手為強,帶他報名賞鳥活動,硬生生將他期待的兩人約會擴大成團體活動,不讓他有機可乘。

  秋風涼涼的,白雲淡淡的,青草地上的環頸雉夫妻已經分道揚鑣。

  他瞅著公鳥,總覺得它似乎一臉失望,意猶未盡;但他也知道,鳥沒有表情,是他將自己的心情加諸公環頸雉身上了。

  既是團體活動,多的是可以請教的資深鳥友,又得各自專注賞鳥,她自然就不怎麼理睬他,直到現在還拿著相機在追蹤母環頸雉的去向。

  他落了單,只好席地盤腿而坐,從背包拿出本子和鉛筆,閉起眼睛,回憶方才「妖精打架」的一幕,便在紙上畫了起來。

  母環頸雉穿梭在草地上,褐色的羽翼和綠色的短草互相交錯,越走越遠,那交織的顏色分際也越來越模糊,最後終於隱沒在一方草叢裡。

  龔茜倩放下相機,為這回的環頸雉交配感到高興。將來母鳥會產下八到十二顆蛋,孵成小雉,為漸趨稀少的台灣環頸雉增添後代。

  環頸雉是一夫多妻制,在未來的孵蛋時期,不知公鳥是否會來陪伴母鳥?還是不甘寂寞,又去外頭展露它華美的羽毛,勾引其他母鳥?

  哎,鳥性如此,她這個不同物種的人類何必瞎操心?

  回頭瞧去,她的視線自然而然落在那位「對賞鳥有興趣的同事」身上;見他低頭不知道在寫些什麼,即便看不到面貌,她還是可以從他的姿勢、身形、穿著,感受到他那股外顯的帥氣和光采;他就像是一隻天生披上美麗羽衣的公鳥,怎樣也無法掩藏他吸引人的一切。

  人群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他卻一人獨自坐得遠遠的;她明白,很容易就跟大家打成一片的他是刻意遠離其他鳥友,正在等她。

  他畢竟是她帶來的,她不能不理他;她抑下所有多餘的、無謂的想法,「勇敢」地往他走去。

  察覺到她的腳步,他抬起頭,露出一個明亮帥氣的大笑容。

  「你看!」他朝她遞過手上的本子。

  她以為他在寫賞鳥筆記,沒料到入目的竟是一幅「春宮圖」。

  簡單的鉛筆線,勾勒出公環頸雉趴上母鳥的線條,除了羽毛細節部分,他完全抓到公鳥和母鳥的體形特徵,還畫出旁邊的一片落葉,頗有一種翻雲覆雨後的寂寥感。

  「哇!」她由衷稱讚:「畫得真好!你果然也有美術天分。」

  上星期她去參加吳嘉璇和蕭昱飛的婚宴,席前播放的影片穿插了新娘子十幾年前的素描畫作,畫中主角當然是大學時代土裡土氣的年輕新郎,那神似程度引起在座賓客驚歎連連,叫好聲不斷。

  有妹如此,想來哥哥也不差,但她還是很驚訝副總大人的天分。

  「有沒有天分我不知道。」吳嘉凱笑得很開心。「小時候畫畫,常常讓老師拿出去貼,應該是不錯吧。」

  「副總不用謙虛了。」龔茜倩也坐到草地上,將本子還給他,笑說:

  「你不去當畫家太可惜了,當初沒想到往這方面發展嗎?」

  「嘉璇還有想過考美術系,我是想都沒想過。反正生在吳家,注定不是從商就是從政。政治太險惡,我小生怕怕,就選擇念商了。」

  「也好。順著家族的安排,這是你的使命。」

  「是啊,從小長輩就規畫好前途,先送出國唸書,再回家族企業工作,娶名門淑女,我什麼都不用煩惱,就照著既定的軌道去走,不管做得好不好,我還是會順利陞遷,最後坐上某家公司的董事長位置。」

  「這樣不好嗎?」她看他略顯自嘲的神色。

  「沒有不好,是太好了,好到我不會去想,只認為這一切都是我應有的,每天就是快快樂樂過日子。我在美國唸書的時候就很會玩,回台灣也一樣,電話一打,立刻可以集合朋友到夜店狂歡。人有錢,什麼人都來了,辣妹啦,明星啦,小開啦,狐群狗黨啦,我的名聲就是那時搞壞的。」

  「呵。」知道就好。  

  一直到四年前,記得那天寒流來襲,外頭很冷,我們一群人在pub跳舞喝酒,人很多,音樂很大聲,我全身熱烘烘的,半醉半醒,忽然接到我媽媽的電話,哭著跟我說,爸爸半邊身子不能動了,我還說按摩一下就好啦,我媽又說,爸爸沒辦法講話,好像是中風,那時候我才嚇醒,趕快幫我媽媽打一一九叫救護車。」

  「還好後來你爸爸有恢復健康。」

  「老天保佑。」他低頭玩弄指間的鉛筆,淡淡笑說:「就在那一夜,我突然變成事事要拿主意的大人。像我爸爸的用藥復健這些事,我還可以跟醫生說,用對病人最好的就是了,可是在公司就不一樣了。」

  「你那時在吳氏企業?」

  「擔任貿易部經理,上頭還有協理、副總、總經理和我的董事長爸爸。有他們罩我,公司的營運情況又穩定,我簡直是在那裡做大少爺。」

  「可是你爸爸生病以後,情況有了改變?」

  「沒錯。那些老臣很忠心,但忠心過了頭,沒有董事長作主,反過頭來要我一個小經理做決策,大小事都來請教我,只因為我是——」

  「未來的接班人。」她幫他說了出來。

  「我本來就是眾人注目的焦點,這下子更是金光閃閃。」他以鉛筆敲敲膝頭,看似漫不經心,說的卻是沉鬱的過往心情。「每個人都在注意我,看我要如何維持我爸爸的公司,我一步也錯不得,更不能將事情推回給老同事,那不就等於跟人家說:哈,我早知道,吳嘉凱這小子不行啦,他不過是個公子哥兒,管公司?嘿嘿,恐怕沒兩年就倒嘍。」

  她有一種衝動,很想按住他不斷敲鉛筆的手勢,再告訴他,你行的,沒問題。

  但她只能壓抑地捏緊背包帶子,驀然記起她帶來的東西,便從背包拿出保溫瓶,像變魔術般地倒出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副總,先喝一杯。我煮得淡些,將就喝吧。」她笑著遞過去。

  「竟然有咖啡?」他驚喜地看她倒咖啡的動作,用力一吸聞,再接過杯子。「我剛看你喝礦泉水呀,怎會想帶咖啡出來?還熱的!」

  「愛喝咖啡就帶咖啡出來了。」

  「好香!」他輕啜一口,笑問:「自己煮的?」

  「嗯。我覺得煮咖啡還挺有意思的,所以買了一支咖啡壺。」

  「終於喝到你煮的咖啡了。」他舉杯向她,笑說:「謝謝你。」

  她微笑以對,拿出環保杯,也為自己倒了一杯。

  她說不出自己為何要買咖啡壺,每天回家都很晚了,她從不在晚上喝咖啡;而早上起床趕上班,更是來不及煮咖啡;假日呢,她也沒想過在家悠閒地喝情調咖啡。然而在她走過電器賣場時,她彷若被某種魔力驅使,走了進去,找到咖啡機的專賣區。

  哪種咖啡壺煮出來的咖啡最香呢?她這樣問賣場服務員。

  那個大男生跟她打文藝腔,告訴她說,每種咖啡壺的功能都差不多,主要是看煮咖啡的人的用心喔。

  用心的話,她會選擇好豆子,並且在出門前起個大早,仔細研磨豆子,顆粒不能太細,煮出來會苦,也不能太粗,味道會變淡,總得粗細均勻,再調整適當的水量,這才能煮得出一壺最香醇、最合乎口味的咖啡。

  可她為何如此用心呢?

  偷瞄他一眼,她轉回頭,將膝頭屈向胸口,壓緊驟然怦跳的心臟。

  自以為躲在黑暗的林蔭裡,但她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讓自己曝了光;他在接近她,她也在不知不覺中一步步走近他,再也回不了頭了。

  「我來瞧瞧環頸雉是怎樣一種鳥。」他一手喝咖啡,一手翻閱攤在地上的鳥類圖鑒。「跟帝雉、藍腹鷗都是紅臉關公,這該怎麼區分?」

  跟上回午夜電話一樣,他又岔開了話題。龔茜倩靜靜地看他慣有的笑臉,已然瞭解在那張俊臉後面還藏有許許多多他未曾讓人知曉的心事。

  「副總,後來呢?」這回她不會再讓他失憶,問道:「你剛剛說,你爸爸生病後,大家都在看你的表現,你壓力很大嗎?」

  「喔。」吳嘉凱的手停留在書頁上,抬起頭來看她。

  與他相對的是一雙柔和注視的眼睛,眸光湛然,彷若黑夜裡的星光,隱隱透出某種深入的理解和……關懷。

  草地青青,依稀聽到遠處公環頸雉「歌、歌」的叫聲;冷風吹亂她的頭髮,她順手拂到耳後,重新露出一張清秀的臉蛋。

  她沒有女明星的明艷動人,也沒有名媛的垣赫家世,她所擁有的就是「懂他」而已。

  這就夠了。

  他喝下一口咖啡,心滿意足,露出笑容繼續說:「壓力當然很大了。專業的東西我不是不懂,只是過去不怎麼認真,從來沒用過心,突然每個人都要聽我的意見,我能做的,就是每天在辦公室待到十二點,整整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這才知道我們吳氏企業到底在做什麼。」

  「那時你爸爸住院,兩頭跑很辛苦吧?」

  「還好。不要忘了我很懂得授權,不能把自己累得像條狗一樣啦。有些事情我只說說見解,還是請高層去決定,畢竟我只是一個小經理。」

  「好像後來你爸爸出院就給你升副總了?」她記得他的經歷。

  「我爸可能急了,所以加快接班的腳步。我明白爸爸的期望,也知道自己的責任,從此改過自新,每天乖乖上班,認真工作,放假就在家裡陪老爸老媽。」

  「副總變成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好青年了。」她打趣說。

  「是啊,本來以為一輩子就在我們吳氏家族養老了,來到翔飛是個意外,要不是昱翔表哥出車禍,我爸也不會又打翔飛的主意。」

  「現在幾點?」她突然問道。

  「啊?」他抬腕看表。「三點四十。」

  她注視那支突顯男性剛毅豪邁線條的表殼,想到他初來時的情形。

  「就是這支潛水表,耐得住深海的壓力?」

  「是的。」他緩緩地將戴表的左手擱在膝蓋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覺握起了拳頭。「在我家的公司,還有老臣幫忙,來翔飛是孤軍奮鬥,而且擺明了掠奪者的角色。翔飛的人也好,外頭的人也好,每個人都拿放大鏡看你有什麼本事,就算吳家能以多數股權拿到翔飛,但也要有能力管理這家生產各項電子產品、不斷在研發進步的科技公司,這跟吳氏企業做的傳統產業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副總又花了很多時間做準備?」

  「每天抱著翔飛的資料,看到睡著。」他笑笑地仰頭喝完咖啡。「我告訴自己,不管結果如何,佔了這個蘿蔔坑,就得把蘿蔔種好,我不能把來翔飛當作是實習,而是提了槍直接上戰場。」

  她可以想像當初他戒慎恐懼的心情。明明是一項艱鉅的挑戰,他卻得裝得若無其事、自信滿滿,扮演好一個專業經理人的領導角色,那背後看不見的加倍付出和努力是難以想像的啊。

  「副總,你做得很好。」這是她唯一能給予的最佳鼓勵。

  「還好有你幫忙。」他注視她,遞出杯子,示意還要再喝。

  「不是幫忙,是幫兇。」她為他倒下保溫瓶裡僅剩的咖啡,笑說:

  「那時想說你是來篡位的,我若幫你,不就成了亂臣賊子?但我是領薪水的,還是得做事,總不成故意跟副總作對,將業務搞得亂七八糟,跟自己的年終獎金過不去吧。」

  「哈哈!我更不能搞垮翔飛,否則奪過來也沒意思了。」

  「因為你用心在做,沈董看到了,他才能放心將翔飛交給你。」

  「噯,終於世界和平了。」他笑歎一聲,凝視第一個聽到他這段心路歷程的她,意有所指地說:「我來翔飛,收穫很多。」

  「公司都讓你拿走了,當然是大豐收。」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嘿。」他喝下溫熱的咖啡,也習慣她老跟他實問虛答了,只是笑了笑,低頭拿鉛筆在簿子上描線條,又說:「環頸雉的羽毛形狀我忘了,可以借你的照片參考看看嗎?」

  「好啊。」她拿起相機,幫他找一張最清楚的照片。

  「我用普通數位相機拍,再怎麼拉近,還是只能拍出一隻小小鳥,看來我得充實專業配備了。」

  「副總可以買個單眼相機,配上我這種三百m  m的鏡頭,對初學者來說比較輕巧,要拍出清楚的照片不難。」

  「你再帶我去買,先說謝謝嘍。」他皮皮地笑著。

  「喔……」又來了。

  他總是以這種令她無法拒絕的語氣說話,她還能說不嗎?

  抬眼望天,風吹個不停,天空的雲朵跑得好快,這朵往前跑,那朵立刻追了上去,緊緊纏黏,匯聚成一大朵之後,再一起飛向更遠的南方。

  糾纏啊。

  「帥哥,美女!」陳老師在遠處喊他們。「再十分鐘上車嘍!」

  「來了!」吳嘉凱揮手回應。

  他們賞鳥的地方距離遊覽車停靠處有一大段距離,兩人迅速收拾東西,拎起背包,起身準備離去。

  咕咕咕嚕,一隻鳥兒飛到草地上,走來走去,似乎是在覓食。

  難得這鳥兒飛得這麼近,吳嘉凱興奮地躡手躡腳走上前,從背包裡摸出相機,打算拍出他第一張最像樣的鳥照片。

  鳥兒身材豐滿,羽色灰中帶褐,圓圓的眼睛骨溜溜轉著,一點也不怕生,就任他不斷地按快門拍出各式各樣的英姿。

  「咦?」龔茜倩走過來,看清楚那隻鳥了。

  「再拉近一點。」吳嘉凱專注操作相機,低聲說:「哇,你看你看,脖子從紫色轉綠色,真稀奇。」

  「哎呀,這是……」

  「噓噓,不要驚動它。」

  「副總……」

  「你說這胖嘟嘟的是什麼鳥?」

  「鴿子。」龔茜倩盡到告知義務。

  「鴿子?」吳嘉凱不敢置信地轉頭看她。

  「家鴿。」她再說一遞。

  「人家養的鴿子?」他看她用力點頭,再回頭瞧那只胖鳥。

  紅腳,紫頸,灰羽,他只顧著欣賞這些個別特徵,可一組合起來,不就是一隻如假包換的家鴿嗎?

  「哈哈哈!」他放下相機,開口大笑。

  「拜託,鴿子也看成這樣。」她也跟著笑了。

  笑聲驚動鴿子,它拍了拍翅膀,咕咕嚕地飛走,她順著飛行方向看去,臉上仍漾著明朗的笑靨。

  他不看鴿子,只看她;那卸除心防的笑意讓她整個人亮麗無比,他心頭一動,立刻舉起相機,以最快的速度朝她按下快門。

  「嚇!」她嚇一跳,立刻跳開。

  「你笑得真好看。」他移動腳步抓角度。「來,我給你照張相。」

  「不要啦!」她趕緊拿手遮住驟熱的臉蛋,加快腳步往前定。

  「來啦,出來玩玩,拍一張做紀念。」他窮追不捨。

  「我很醜,不要拍。」她越走越快,乾脆跑了起來。

  「喂,茜倩,等等啊!啊啊,我背包還沒拿呀。」

  他一面往前跑,一面回頭看留在草地上的背包;背包不拿不行,他只好倒退腳步走回去,雙手猶抓住相機,不斷地捕捉她的背影。

  勢必要逮到她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25 23:09:08

第8章(1)  

  放完農曆新年連假,事業發展部忙翻了天。台灣放假,國外可沒放假,累積下來的信件和傳真堆積如山,同仁們苦哈哈地奮鬥,承擔著快樂長假後必然到來的繁忙工作。

  而這其中最忙的,非吳嘉凱莫屬了。

  他現在不只是掛著副總頭銜的單一部門主管,且還是名副其實掌控公司全局的副總經理;沈董事長擺明了全權交由專業經理人經營,不再積極參與公司決策;而陳銀泉總經理趁著新年,多休了一星期,出國度假去,因此所有的公文和電話全跑到他這邊來了。

  「董事長,請您放心……不,不敢麻煩您過來。」吳嘉凱從副總辦公室走出來,形色匆促,講著手機。「我已經請財務部桑副理準備資料,我這就下去看,下午兩點以前應該來得及補件。」

  是沈董打來的電話。龔茜倩一心二用,左耳聽他講電話,順便目送他走出大門,右耳則是聆聽面板小組召集人鄭能源跟她說明最新的產銷情況。

  「接下來還有美國三批訂單上線,到五月前全部滿檔。」

  「喔。」她移回視線。「生產線調度沒問題吧?」

  「沒問題,我隨時盯住,船期我叫糖醋魚安排。」鄭能源笑說:「她剛過來,很拚命在學呢。」

  「還請你多多指導她了。」龔茜倩翻看一張同業的宣傳廣告,上頭她已用紅筆圈出幾項產品特性。「針對他們的最新產品,你先照會研發部,找一天大家來開會討論因應對策。」她伸手翻看桌上的行事歷日記。「下星期三早上九點,來得及嗎?」

  「可以。這種事越快因應越好,要改進這幾點技術並不難。」鄭能源記下行事歷,又問:「要找副總嗎?」

  「我看不用了。」她不覺望向了副總辦公室。

  「說的也是。副總越來越忙,都沒時間管我們了。」鄭能源收拾好他帶過來的資料。「小倩,現在就看你了,今年準備升經理了?」

  「別胡說,還有黃經理。」

  「副總遲早要走,黃經理明年退休,事業發展部總要有一個新頭頭。」

  「大家都有機會。」她微笑回應。

  事實上,吳嘉凱曾告訴她,鄭課長這一年來績效突飛猛進,他打算在年中升他為副理,幾位表現突出的同仁也會一一擢升;另一方面,再藉由征才培養優秀的未來幹部,好讓部門維持不斷進步的動力。

  他為事業發展部規畫出一張完整的藍圖,並沒說是否再升她一級,對於這點,她也不在意;一直以來,她就只想安安穩穩做到退休,根本不曾「妄想」過獨立當家;而現在她的心願更小,當個小秘書就好了,這樣就能天天看到他,伴在他身邊,幫他……

  臉蛋忽然燙熱了起來,這時鄭能源起身,她趕緊站起來送他。

  「不知股價回來了沒?」鄭能源雙手按在他推過來的椅子上,憂心地說:「現金增資發行海外存托憑證怎會被投審會退件呢?十點多消息出來,翔飛股票立刻跌停板,我手上還有十張呢。」

  「副總已經在處理了。」她語氣輕鬆。「沒問題的,你還有閒錢的話,應該趁現在低點買進。」

  「哈,我也這麼想。」鄭能源很開心地推著椅子走了。

  龔茜倩坐下來,再度翻看方才討論的檔案,入目就是那張色彩鮮艷的同業面板廣告;寬大的螢幕裡,三隻小鳥站在枝頭,以不同的姿勢展露它們層次分明、色澤豐富的羽毛,藉以強調該廠商面板的高品質解析度和色彩飽和度。

  鳥啊!她的心神飄向了野外的青山綠水。

  有了吳嘉凱的參與,她過了一個熱鬧忙碌又充實的冬天。

  最初她只打算幫他報名賞鳥活動,意思意思陪他第一次跟著團體出去賞鳥,他果然看出了興趣,繼續纏著她參加一次又一次的野外活動。

  野柳、烏來、坪林、拉拉山、蘭陽溪口,處處都有他們的足跡。

  她依然煮了咖啡帶出門,為的就是在什麼都沒有的野地裡為他送上一杯熱騰騰的咖啡;他依然帶了素描本畫鳥,然後討她的照片補充他忘記的部分;他也依然帶著普通級的數位相機,始終沒有升級他的攝影設備,為的就是方便一拿起來就可以拍她。

  她的心又熱了。每當他拿起相機對準她時,她會躲,或是拿手上的東西掩蓋;他不放過她,笑著拍下她一張又一張躲躲藏藏的照片。

  他們相處愉快,像普通朋友,又比普通朋友互動多一些,卻也還不到男女朋友的程度。午夜夢迴時,她會自問,這是他對她這個「小家碧玉」的新鮮感?抑或是發揮他花花公子討女人歡心的本性?還是真的對賞鳥有興趣,只不過需要一個帶他入門的指導者罷了?

  撇開雜思,她繼續忙公事;有同事問她事情,有電話洽談業務,忽然,一陣熟悉的濃重菸味飄來,不用抬頭,她也知道副總大人回來了。

  她順手拿起自己喝啡咖的白色馬克杯,來到茶水間,再一次將乾淨的杯子裡裡外外仔細搓洗,來回抹掉她的唇印,確定洗得像一個新杯子似地,這才甩了甩水珠,按了咖啡機的按鍵。

  還是換用紙杯?或是為訪客準備的骨瓷咖啡杯?她猶豫了一下,但已收不了手,杯子裡早就注滿了熱氣騰騰的香醇咖啡。

  大辦公室裡勢必眾目睽睽,她的心噗通亂跳,猶如一個準備做壞事的小孩,想著辦法瞞天過海;於是,她若無其事地走回位子,立刻拿起一個公文夾稍稍遮掩手裡的馬克杯,以一種最平常不過的送公文姿態走進副總辦公室。

  「總經理,對不起。」吳嘉凱正坐在桌前講電話,神色誠惶誠恐。

  「是的,正在處理……謝謝……好,謝謝……打擾您休假了,再見。」

  放下電話,他仍皺緊眉頭,垂眼看自己寫下來的摘要,拿在手上的筆不斷地點敲紙面,渾然沒發現有人進到辦公室。

  身邊好像有什麼動靜,同時一股振奮精神的咖啡香味鑽入鼻際,他抬起眼,就看到她放下卷宗夾。

  「龔副理,有事?」他綻開笑容。

  「我送公文進來,副總你忙。」龔茜倩說完就要走。

  「這咖啡?」他也注意到桌上多出了一杯咖啡。

  「給你喝的。」

  「謝謝你。」

  她隨便點個頭,立刻轉身出去,完全不敢看他瞬間變得深邃的瞳眸,還有那欲言又止的唇形。

  他尚且焦頭爛額,她不欲他分心;而對於增資案出了問題,她完全幫下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他端上一杯咖啡。

  然後再默默祈禱,幫她的副總大人加油打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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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七點十分,龔茜倩仍裝模作樣地處理桌上公事,不時抬頭注意副總辦公室裡面的動靜。

  應該是在批閱累積一天的公文吧。她打開抽屜,看著一大疊她「扣」下來不送到他桌上的非緊急公文,暗歎一聲。她是可以安排處置自己部門的公文,卻無法阻止其它部室陸續送過來的公文。

  他忙了一天,下午以公司發言人身份開完記者會,解說增資案,消除股東的疑慮,待一切塵埃落定,回到辦公室時已經六點了。

  「淑怡,還不走?」她起身舒展筋骨,關心猶在奮鬥的新同仁。

  「龔姐,我在準備下星期一的押匯文件。」湯淑怡桌上攤了一大堆文件。「報關行搞錯了,提單和發票的貨號不同,變瑕疵件了。」

  「來得及做更正就做更正,免得被銀行掃瑕疵費。」

  「可是這一件已經晚裝船了,我們怎會延遲出貨呢?」湯淑怡十分用功,又指向另一個檔案夾。

  「我瞧瞧。喔,是這件追加的急單,生產根本趕不上船期。」

  龔茜倩拉了一把椅子過來,坐下來為這位貿易新兵解說可能碰上的各種延遲出貨情況,講著講著,悶悶一聲「碰」傳來,她心頭也被撞了一下,立刻抬起頭。

  「你們還在啊?」吳嘉凱關上辦公室的門,帶著微笑,跟在場的五、六位同事打招呼,擺擺手說:「大家辛苦了,我先走了。」

  「副總再見!」湯淑怡大聲回應。

  星期五的夜晚,大家為了消化過年累積的業務,忙了整整一星期,無不期待給自己一個輕鬆的週末,仍留在辦公室的同事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努力為工作做收尾。

  龔茜倩目送副總大人出去,自問著,她又留下來做什麼呢?

  「龔姐,龔姐?」湯淑怡喊了她兩聲。

  「啊!」她回過神,問道:「這有問題嗎?」

  「我不能再問了,時間很晚了,不敢耽誤龔姐下班吃飯。」

  「那我們一起去吃飯吧。」龔茜倩看了時鐘,七點四十五分。

  「龔姐,不好意思……」湯淑恰微微紅了臉。「我跟人約了……不是啦,有人煮好飯,叫我回去吃。」

  「談戀愛了哦?」她看出端倪,笑看那張蘋果臉。

  「不是!絕對不是。是蠶寶寶煮太多吃不完,叫我幫忙吃。」

  「哪個蠶寶寶?」

  即便湯淑怡不肯承認,龔茜倩也猜得到。「蠶寶寶」應該是上回陪淑恰參加公司爬山活動的「表哥」,也就是新上任的財務部副理桑宇帆。

  為了增資案補件,桑副理今天應該也忙得焦頭爛額了,但在屬於下班的個人時間裡,他卻仍不忘繫上圍裙,洗手作羹湯,為喜歡的人煮上一桌好菜,好能慰勞彼此工作的辛勞。

  副總大人呢?

  是回家吃他媽媽煮的佳餚呢?還是到某個女人那裡尋求慰藉?

  走出大樓,她心情莫名其妙的低落。她只會水煮蛋和燙青菜,這一手拙劣的廚藝又怎能夠拴得住男人的胃?

  唉!她思考這種問題簡直是在自尋煩惱。

  她踱到附近小吃店,叫了一碗乾面,配個魚丸湯,簡單裹腹,手機則是放在桌上,不時神經質地瞧一瞧,怕會遺漏他打來的電話。

  他們在公司只談公事,從來沒有多餘的廢話;約時間、談賞鳥、敲定行程都是下班時間透過手機聯絡;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會盯著手機等待,等著那一聲敲動她心扉的鈴聲響起。

  她拿起手機,忖度著是否主動約他出來賞鳥散散心,心思轉了又轉,很快就放棄這個念頭。

  她沒有立場。

  收起手機,付了面錢,想要去搭公車,卻不知不覺走到了小公園。

  路燈光線慘淡淡地白,寒冷的二月天夜裡,沒人會來這裡下棋或約會,夜晚的小公園顯得陰暗而危險。

  路邊停放的車子也是一樣的慘淡灰敗顏色,她放棄坐下來的念頭,加快腳步走過去,眼角忽然出現一抹不容忽視的銀色光芒。

  那不是吳嘉凱的賓士跑車嗎?她再看了下車牌,果然沒錯。

  他還沒回家?她一顆心怦怦怦跳了起來,驚訝地四處張望,抬頭就看到他坐在小公園裡頭的溜滑梯頂端。

  公園中心豎著一支大燈,光線直射整個兒童遊戲區,照得那裡一片光亮,也將坐在溜滑梯上頭的吳嘉凱完全收攏在聚光燈下。

  他那麼大個人,穿西裝打領帶,兩隻長腳突兀地擺放在溜滑梯的斜坡,手上拿著菸,一口又一口地抽著;也許是隔得遠了,又有陰影掩映,他一雙黑眸看起來好深好深,彷彿透過他的雙眼走進去的話,她就可以探進他的心底,得知他為何坐在那邊的原因。

  她不知該怎麼辦,想上前和他說說話,怕會打擾他;不上前呢,她又放不下心,無法一走了之,只能站在這邊跟他耗。

  耗吧。她交換了兩隻腳的重心,站在小公園外邊看著他。

  他終於抽完菸,拍了拍雙手;她以為他要離開,卻看到他將高大的身子擠蹲在鮮黃色的梯道上,扭扭曲曲地滑了下來。

  他神色開朗些了,又兩三步攀跳上去,再擠著身體溜下滑梯。

  真像個孩子!她逸出微笑,眼角卻微微地濕了。

  再怎麼成熟穩重、肩挑大任的男人,心底也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孩子,在他寂寞、失意、無助的時候,這孩子會跳出來,以純稚的童心陪伴永遠只能表現得堅強果敢的男人。

  他來回溜了兩次,原已輕快的身形又變得沉重;他坐回溜滑梯頂端,拿出打火機,點起這一夜不知道是第幾根的香菸。

  煙霧裡,他的輪廓朦朦朧朧的,她的視線也朦朦朧朧的,卻始終鼓不起勇氣走上前去,只能默默地——或者說是呆呆地站著陪他。

  突然白光一閃,她嚇了一跳,轉頭就看到一輛拖吊車,一個女警已放下手中的相機,一人正準備為吳嘉凱的車子後輪裝上滑輪,一人正要撬車門,三個人三個動作一起來,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來形容。

  「喂!等等!你們等一下,這車有人!」她趕緊阻止,轉頭朝公園裡大叫:「副總!副總!吳嘉凱!快過來啊!」

  吳嘉凱聽到叫聲,也看到了拖吊車,立刻跳下溜滑梯跑過來。

  「對不起。」他陪笑臉說:「這我的車,這裡不能停車?」

  「這是公園入口,劃紅線禁止停車沒看到嗎?」年輕女警本來還凶巴巴的,抬頭見到一個英俊的大帥哥,兩眼�地發直。「啊,既然你來了,車子可以不拖吊,以後不要違規停車,趕快開走。」

  「是。」吳嘉凱乖乖接了告發單。

  拖吊車閃著紅燈離去,繼續尋找下一個獵物。吳嘉凱無奈地將告發單從頭看到尾,笑說:「沒寫罰多少錢,大概要接到罰單才知道。」

  「花錢消災嘍。」龔茜倩站在他身邊,也瞄了一下告發單。

  「你剛才叫得好大聲。」他轉頭注視她。「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剛好路過。」

  「這麼巧?」

  「我該走了。」她渾身不自在,明明是她解救他的愛車免於被拖吊,卻好像做壞事被逮到似的。

  她舉步就要走,才抬起腳,小腿傳來一陣麻痛,她只得緩緩踩回腳步,深深一個呼吸,好讓那麻痛慢慢褪去。

  「你站很久了?」他察覺她的異狀,立刻握住她的手臂。

  「沒。」

  入夜的空氣冰冷,有如待在冰箱裡,她鼻頭涼涼的,身體卻反常地燥熱,原因無它,就是那雙牢牢扶住她的臂膀。

  要不是腳麻,她早就掙脫掉了。他身上的熱氣和菸味結結實實籠罩著她,令她莫名地心慌意亂,等他說話的短暫幾秒空檔彷若無窮盡。

  「咦!副總你怎會坐在那邊?」她趕緊找話說。

  「溜滑梯啊。」他愉快地說:「我出了大樓車道,往馬路那邊在塞車,我插不進車流,就往右邊巷子走,經過這裡,速度放慢些,看到溜滑梯,突然有個衝動想去溜一下,正好有車位,就停下來了。」

  「停錯地方了。」

  「黑漆漆的看不到哇。」他語氣慶幸:「好險你在那裡,不然我在發呆,車子被吊走了都不知道。」

  「你還在想現金增資案?」她輕輕問著。

  「噯……」

  「不是解決了嗎?」她無法分辨這聲「噯」是歎氣還是放鬆。

  「是解決了,但我不得不想,今天驚動了很多長輩,我得做『業務檢討』,想想到底是哪個環節出錯了。陳總將發行海外存托憑證交由我全權負責,我跟投資小組覆核過沒問題才送件,沒想到還是出了問題。」

  暗夜裡,他的聲調轉為壓抑,每說一句,週遭就彷彿暗了些、冷了些,夜氣流竄在小巷於和公園路樹之間,陰沉沉,寒颼颼。

  她升起一種渴望,想為他做點什麼,她不要他一個人在那邊吹冷風。

  「本來不想打擾陳總,」他又說:「他跟夫人正在舊金山漁人碼頭準備吃螃蟹大餐,他女兒看到即時新聞,打電話給他,他就打給我了。」

  「跟他報告一下是應該的。」她終於抬眼,望定近在咫尺的他。「即使你能自己解決問題,但他經驗豐富,可以提供你一些看法,包括今天關心你的高層和長輩,他們都是在背後支援你的強力後盾。」

  「沒錯,他們的意見就像給我吃了定心丸。」他也定定地看著她,一抹溫煦的笑容緩緩拉了出來。「你也是。」

  「啊?」她臉一熱。「什麼我也是?」

  「我忙了一上午,又累又渴,謝謝你送上咖啡。」

  「幸好沒讓副總渴死。」她避開他過度靠近的凝視,感覺小腿不再麻痛,便不動形色地往旁邊移開一步,讓自己脫離他的扶持。「但現在我怕你會餓死,還沒吃晚飯吧?」

  「哎呀!」他大叫一聲,摸摸肚子。「忘了!」

  「我請你吃飯,好嗎?」

  「好呀!」他欣然答應,緊緊凝視的眸光更為灼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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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十一點鐘,夜更深,風更冷,龔茜倩渾身不自在的坐在便利商店前面的行人椅,陪著吳嘉凱吃飯。

  「想不到那家店下星期一才開張,失算!」她好懊惱,也很難為情,明明是想讓他飽餐一頓的。「副總,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這不就在吃了嗎?」吳嘉凱捧著超商便當,吃得不亦樂乎。「你請客的。」

  「下次一定請你吃大餐。」

  原先她打算請他在公司附近吃飯,但時間已晚,商業區的餐廳多已打烊,她又不願隨隨便便找家不熟的店家了事;既然他要送她回家,她便想到住處附近一家開得很晚的熱炒店,卻沒料到停好車子走過去後,見到的是黑壓壓的鐵門和春節休息告示。

  剩下唯一能填飽肚子的,就是超商的便當了。

  馬路上偶爾呼嘯過一部車子,超商大門進進出出發出「叮咚」聲音,店員大聲喊歡迎光臨、謝謝光臨,除此之外,這城市早已入睡,靜悄悄的冷夜裡,再無多餘的雜音——她每次與他獨處時的心跳聲算嗎?

  今晚的他並不多話,不像以往總是自說自話好不開心,這樣的他有些陌生,她分不清他是抽著香菸、深沉思考的內斂吳嘉凱,還是野外活潑逗弄她的爽朗吳嘉凱,抑或是辦公室裡深具領導魅力、看似天下無難事的副總吳嘉凱……

  這些都是他,也是她所瞭解的他。

  唉,他餓壞了,忙著吃便當,當然沉默了。

  「你什麼時候開始賞鳥?」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鳥。

  「什麼時候?」她一愣,稍微想了一下,恍恍跌入了遙遠的記憶裡。「三歲還四歲吧。」

  「三歲?四歲?」他驚訝極了。

  「你也許以為那麼小沒記憶,有的,我印象很深。我三歲時,爸媽離婚,爸爸要去外國流浪當畫家,自動放棄撫養權;媽媽要在台北賺錢,所以將我托給鄉下的阿公阿嬤。那時候我總覺得大人很吵,爸爸跟媽媽吵,回去鄉下,阿公阿嬤也跟媽媽大小聲,然後舅媽又來罵我,我很害怕,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一個人拿小板凳坐在外面哭,忽然一隻圓圓胖胖灰灰藍藍的小鳥飛到我前面,紅褐色的尾毛一翹一翹的,好像想跟我說話,你說,這是什麼鳥呢?」

  「喔!」想像中的委屈流淚小女孩陡然長大,變成眼前清麗成熟的女子,他察覺她的反問,立刻說:「鉛色水鶫?」

  「嗯。我是長大之後才知道的。」她繼續說:「那時候傻呼呼的,很好奇,看它飛到哪裡,就追到哪裡。我阿公家附近有一條小溪,溪邊石頭縫有一個鳥巢,我就在那裡蹲了一下午,看這對鉛色水鶫夫妻抓蟲餵它們的小孩,快天黑時才被大人找到,被媽媽打了一頓。」

  「你小時候……」

  「不悲慘啦。」她露出笑容,搖頭說:「其實阿公阿嬤很疼我,他們只是不喜歡媽媽當初不聽話,離家出走去跟爸爸結婚,後來卻以離婚收場;有時候同住的三舅媽覺得多養一個小孩很麻煩,我阿嬤也會護著我。」

  「你現在還常常回鄉下嗎?」

  「不回去了。」她低下頭,撫了撫裙子,不知是想撫掉什麼。「我一直住到國中畢業。鄉下生活真的很自由自在,田里不時有奇奇怪怪的鳥飛來,我沒事就看鳥,也沒感覺什麼升學壓力;後來是我媽媽的事業稍微穩定了,就叫我上台北考高中,跟她一起住。高一時,阿公突然車禍走了,為了遺產問題,三個舅舅吵得不可開交,我阿嬤也生病了,她在我高二寒假過世,從此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他默默地咀嚼飯菜,也咀嚼著她所謂不悲慘卻有些孤寂的童年。

  「上了大學後,知道有賞鳥團體,便開始參加活動。」她語氣一轉,變得輕快飛揚。「我那時就像從籠子裡放出來的鳥,到處飛,到處看,視野一下子變得廣闊起來,也認識了很多同好,有一陣子很熱中活動,還當幹部,寫文章,編刊物,後來是上班太累,就慢慢推掉了。」

  「上班太累?」

  「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下班只想休息,沒空整理會務的東西。」

  「你年紀大,那我怎麼辦?我還大你一歲咧。」他笑著抗議。

  「副總是能者多勞,動小小的腦筋就可以做很多大事,不過……」她停頓片刻,隨即抬眼,很歡樂地說:「不可以忘記吃飯喔。」

  「有你在,就不會忘記。」

  「呃……」她有些不知所措,又馬上說:「我會提醒你的。」

  吳嘉凱放下便當盒,打開也是她付帳的柳橙汁,猶如啜飲她為他準備的咖啡,緩慢地,珍惜地,一口又一口嘗著那冰涼酸甜的滋味。

  「副總,」她問道:「你這麼晚還沒回家,有先打個電話嗎?」

  「還在公司時,我爸打電話來,叫我事情處理好了就回家吃飯,我跟他說,有些事情我得想一想,他叫我想通了再回家。」

  「你爸爸完全放手了。」她可以理解吳董的作法,但這也意謂他獨自承擔的責任更重,她唯一的念頭就是告訴他:「我想……呃,已經是週末,下班了,你該放輕鬆了。」

  「是啊,所以我去溜滑梯。」

  「不,你溜滑梯的時候還是沒放鬆,你擱著心事。」

  「你認為,我陷入低潮不容易走出來?」他深深地注視她。

  「不是。相反的,你很能應對挑戰和變化,我只是說……那個,有時候啦,難免還在那個情境的時候,你覺得,嗯,一下子走不出壓力或挫折,你可以、啊,可以打電話跟我說,就當作吐吐苦水,透透氣。」

  她說得零零落落,完全不復辦公室說話時的俐落幹練,倒像是初學說話的小女娃兒,試圖用有限的字彙表達出她滿滿的心聲。

  「嘿!這麼久以來,我不是有話想說就打電話給你嗎?」他一頓,喝完柳橙汁。「只是今晚忘了。」

  「喔。」她感到莫名悵然。

  「不過呢,就算沒遇到你,晚些我還是會打電話跟你聊聊。」

  「那你就不要客氣啊。」

  「好!我會很不客氣的佔用你敷臉的時間。」他故意拿出手機,左瞧右瞧。「老是打電話很傷的,給電信公司賺不少錢,不如以後我就在辦公室喊你一起走,咱一起去吃飯,這樣比較省事。」

  「不行!」

  這一聲堅決但驚慌的「不行」反倒讓他逸出微笑。夜晚早就不冷了,打從在小公園遇見她之後,他的心一直是暖的。

  她刻意卻不著痕跡的相伴,他懂;一杯及時送上的熱咖啡,無所事事的加班,站在冷風中等他看他,以及這頓便當晚餐,他都懂。

  也許,他一整個冬天的步步推進攻勢已經奏效,但在他自以為讓她一步步走向他時,他也同時更加深陷進她所織就的密密柔情網眼裡。

  想去愛她。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漸漸地深了,一如每回跟她相處時,他不想離開——或者說,不願讓她離開他身邊。

  經過一整天的奮戰,他已然疲憊不堪。卸下了職場的笑臉和武裝後,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像現在這樣,安靜、閒散地坐著,漫無邊際地聊著,隨興地笑著,交流著彼此的生活,深入瞭解彼此的心事……

  能不能每天都過上這樣的日子?

  一部警車開過來,就直接停在他們前面的馬路邊,他們不禁面面相覷,同樣的念頭都是今晚怎麼跟警察這麼有緣?

  一名警察下車走過來,看了他們一眼,頗有一種「這麼晚了還在外面遊蕩」的神情,隨即走進便利商店,寫起巡邏記錄。

  「你吃完了,該回家了。」她轉回頭,低聲說。

  「十二點半了。」他看了手錶。「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我家就在這條巷子,一下就到了。」

  「很晚了。」他堅持。

  深夜的巷弄裡,萬籟俱寂,汽車一部接一部緊緊挨著,貼靠兩邊一樓住戶的圍牆停放,留下來的中間道路原是狹窄到難以會車的寬度,但在無車無人的夜裡,兩人並肩走著,卻有如走在一條夜光匯聚而成的寬敞河流裡,他們靜靜地泅泳其中,如夢似幻。

  腳步再怎麼故意放慢,他們還是很快來到她所住的公寓門口。

  「到了。」她拿出鑰匙,準備開門,朝他笑說:「謝謝副總送我回來,你開車回家的路上要小心喔。」

  望著她的笑臉,他早已滿溢的情緒持續在醞釀,飽脹而難以抑制,在這個靜謐氛圍的夜裡,他再也收不住了。

  「茜倩……」

  「哇嚇!」她手一抖,尚未插好的鑰匙掉落地。

  「你還是不習慣我喊你的名字?」他蹲下為她拾起鑰匙。

  「還好。」她接過鑰匙,不安地問:「副總有事嗎?」

  「我想結婚了。」他定定地看她。

  「啊……」她快速轉身,慌張地尋找鎖孔,以最輕快的語氣說:「那你一定要給我喜帖,我們部門也要幫——」

  「你知道我想說什麼。」他平靜地打斷她的話。

  「我不知道。」她心臟陡然狂跳,指頭微顫,鑰匙又掉下地。

  「我幫你開。」  

第8章(2)  

  他再度彎身,拾起鑰匙,穩穩地插進鎖孔,叭一聲,打開了大門。

  她卻僵住了,他的胸貼著她的背,兩人幾無距離,她清楚感受到他噴在她頸後的鼻息,有點粗濁,有點急促……

  他的手掌扶上她的腰,輕輕推她,她不由自主地走進門裡,腰間宛如幾百隻螞蟻在竄爬,將那股騷動難安的麻熱帶向她的心、帶向她的四肢、帶向她的身體,她既感驚慌,又覺狂躁,氣息不覺就亂了。

  手心裡被塞入了那串鑰匙,緊密接觸之間,他的指掌用了力,似乎要將她的手拉過去,她頓覺慌張,不知所措地抬起頭來,想要說些什麼,尚未尋著他的瞳眸,她的唇已讓他尋著,瞬間奪走了她的呼吸。

  在這窒息的片刻,她想驚呼,想痛哭,想大笑,也想狠狠地又叫又跳。這是愛情?還是情慾?她想問,卻是問不出來,他的唇瓣疊印著她的,密密吮吻,切切摩擦,溫柔得令她全身酥軟,也激狂得令她燥熱難當,心底油然升起對這個男人的極度渴望,本能便環抱住他的身體。

  她的動作讓他收緊了擁抱的雙臂,彼此的唇變得更加敏感而燙熱,原是輕輕的貼吻,立即化作狂野的尋索;他們火速找到了對方,舌尖一相觸,便是緊緊地交纏,然後是更深入的舔舐,更急躁的挑逗,深吻,再深吻。

  碰!他以腳帶上鐵門,將相擁的彼此封鎖在門後的小小世界裡,他的手掌開始在她背後狂亂摩挲,從肩頭到腰間,再到臀部,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即使隔著厚厚的冬天毛料外套,她猶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火燙熱度,而那熱度繼續游移在她的後頸和髮際,她週身燃燒起熊熊烈火,將她僅存的一點點呼息空間也奪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呼吸,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只能依附他的氣息而生存,鼻間吸入的是淡淡的菸草味道,舌頭嘗到的是略帶酸甜的柳橙滋味,此刻她正活在他的裡面,是他給她呼吸,給她養分,隨著他的深吻和愛撫,她的渴望亦不斷生長,身體早已忘情地攤在他的懷抱裡,纏綿的唇舌也以更激狂而難以想像的方式回應著他。

  噗噗噗,門外傳來摩托車的引擎聲,他們置若罔聞,依然長吻不歇。

  「喂,我沒帶鑰匙,你來開門。」女人的聲音就只隔了一扇鐵門。

  「來了。」男人高聲回應,同時摩托車熄了火。

  是二樓剛搬來的年輕夫妻!她陡然清醒,馬上推離他的擁吻。

  背後不甚明亮的樓梯間六十燭光照射過來,映出他一雙猶戀戀不捨的眼眸,帶點溫柔,帶點笑意,帶點神秘,帶點專注,他就這樣深深地看她,正是很多時候她與他不經意四目相對時的眼神;她突然明白,他早就以這種方式看她很久了,他對她早就有了感覺……抑或感情?

  他伸手捧起她的臉蛋,還想再俯身吻她,她聽到門外男人走近的腳步聲,還有搜尋鑰匙的碰撞叮噹聲,剎那間,她想也不想,抓起他的手就往樓梯上面跑去。

  好像後面有怪物在追趕似地,她毫不停歇,一口氣帶他跑上她四樓的住處,叩叩叩的高跟鞋足音敲得她心驚膽跳,就怕要吵醒整棟公寓的住戶了;才一到門口,立刻攤開一直緊握的鑰匙,以最快的速度連續打開兩道大門,快步進屋,打開客廳電燈,讓四周大放光明。

  「呼……」她鬆了一口氣,終於回到最安全的巢穴了。

  「呼……」身後還有一個悠長的深呼吸。

  她帶他回來了!這下子她因擁吻和跑步而發燙的身體更熱了,氣溫越降越低的冬夜裡,她卻覺得背脊在冒汗,額頭也在冒汗……

  「你該回家了。」猛一回頭,她脫口而出。

  「是的,我該回家了。」他還站在門邊,並沒有不請而入。

  「那……」說再見嗎?

  樓下傳來碰碰的開門關門聲響,樓梯問回音不絕的講話聲也消失不見了,那對夫妻已進入二樓的家,在屬於他們的門後,去過他們的日子。

  而四樓的他們呢?明亮的燈光下,他們依然延續著方才在樓下未完成的凝視,癡癡對看,感受著彼此始終難以平靜的喘息;時間一分一秒逝去,也許只有五秒鐘,也許已過了三分鐘,他抬起她的下巴,以更迫近的身形貼近她,她再也無法直視他灼烈的目光,閉上了眼睛。

  熾熱的吻再度席捲而來,她心底的慾火瞬間爆發,已放下鑰匙和包包的雙手猛烈抱住他,唇舌隨他的挑動而狂舞;她聽到自己無力的低吟,也聽到他更為急促的喘息聲,他的男性慾望已然失控,不住地往緊密相擁的她磨蹭著、擠壓著,令她一再逸出連自己都沒聽過的黏膩呻吟聲。

  「茜倩,我……」他舔吻她的耳垂,聲音粗啞:「我不想停……」

  「噢……」她渾身酥軟,攀住他的肩頭,也是停下不來了。

  「有保險套嗎?」

  「沒……」

  「我去買。」

  「不……」她緊張地尋回他的吻。

  「還是……」他溫柔地輕嚿她的唇辦,笑問:「你想跟我生小孩?」

  她立刻清醒,意識到,原來她踩到富家公子的禁忌了。

  「我不會拿懷孕威脅你。」她抬起眼,語氣堅定地說:「就算真的有了,我自己養,我絕不會帶小孩去跟你要財產。」

  「我都說我想結婚了。」他笑得更開心了。

  「可是我不想結婚。」

  「糟糕,那怎麼辦?」

  竟然將球踢回來?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笑臉,大半夜的,兩人熱吻方酣,身體也還黏在一起,就站在門口討論起有錢人家常碰到的撫養和奪產糾紛,比起他吻她吻到一半跑去買保險套,這個殺風景的話題更容易讓彼此「冷掉」吧?

  但顯然地,他並不想「冷掉」;說話的同時,他的手又不安分地動了起來,輕輕柔柔地從她背後滑到身側,若有似無地碰觸她的胸部邊緣。

  她渾身燥了,管它是愛情,管它是衝動,他會吻她,她完全不意外;長久以來,即使她一再警告自己不要逾越上司下屬的警戒線,然而大多時候她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心,而如此一再放逸心思跟他聊天說笑、陪他出遊賞鳥的結果,他一定以為,她已經愛上他了吧?

  是嗎?也許吧。她在心裡自問自答,仍然沒有肯定的答案。

  望進他溢滿柔和笑意的眼睛,她懶得再想;既然今夜都擦槍走火了,她只想再次放縱自己,就讓他們做成熟男女都愛做的事吧。

  「我、我過兩天生理期就會來。」她微微喘氣,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一向很準時的,我……我……」

  「所以?」他目光轉為灼熱。

  她沒有再說明,而是直接拉他進門,關起自家的大門。

  拿了拖鞋給他穿上,她關掉客廳大燈,帶他來到臥房,打開床頭燈,溫暖的黃色光線照亮了一張只有一隻枕頭的雙人床;她拉上窗簾,掀開床頭櫃,拿出另一隻枕頭,拍了拍,和原來的枕頭並排在一起,然後拎起被子抖了抖,隨意摺了三摺,拉拉床單,拿起床頭鬧鐘看了看……

  他的雙手從背後擁來,熱吻落到她的頸邊,短硬的新生鬍髭刺癢著她;她再也站不住,轉身投進他懷抱,心甘情願成了他擄掠的獵物。

  主導權換到他手上,她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被他剝掉,而隨著他緩緩褪下褲襪的動作,他溫熱的指掌也順著她的大腿撫摸而下,所過之處,不知是因為冬夜畏寒還是陌生撫觸,她起了雞皮疙瘩,隨即全身都戰慄了!

  「茜倩!」他立即摟她入懷,她就像一個洋娃娃似地任他擺佈,直到衣衫盡褪,他為她覆上被子。

  她赤裸躺在床上,肌膚直接貼著她的純棉床單,前所未有的舒適觸感令她意外;她的身體徹底解放了,好似飄浮在小舟上,晃晃蕩蕩,迷迷糊糊,有些醉了,有些癡了,抬起微醺的眼睫,對上了他似乎永遠鎖定她的目光,就看他站在床邊,脫掉西裝外套、解下領帶、鬆開鈕扣……     最後,一個純粹的、陽剛的、屬於今夜的她的吳嘉凱對她微微笑。

  他鑽進了被窩,伸手擁緊了她;她貼上他的胸膛,瑟縮在他的懷抱,彷彿變回了嬰兒,全然依賴著他,什麼都不懂,什麼也不求,喔,不,她求他的溫暖,求他的熱吻——他又吻她了,綿綿密密的吻雨落在她的額頭,熨貼她的眼皮,他的熱氣呼在她的臉上,轉而薰炙她的唇瓣,好似刻意的惡作劇,他就只是摩挲著,輕吮著,徘徊著;她等得焦燥,等得發狂,感覺他手掌也是如此輕緩地按揉她的胸部,還拿腳趾輕搔她的腳掌心,她再也按捺不住,不客氣地往他的唇咬了下去。

  輕吻轉為深入的熱烈尋索,他一個翻身,便將她壓制在下面。

  「啊喲……」他的重量讓她一下子僵住了。

  「茜倩,放輕鬆。」他撐住手臂,稍微起身。

  「我……」她無助地看他,全身四肢還是僵硬又緊繃。

  「身體別用力,放鬆下來。」他俯身親吻她,一再揉撫她的手臂,引導著她,柔聲說:「放輕鬆,讓我來愛你。」

  愛?他是誰?誰來愛她?她注視著他,他——還是那個愛笑的吳嘉凱,只是笑容很不一樣,她從沒看過,不是社交的應酬笑,也不是職場的禮貌笑,他的眼眸深處彷彿有一抹氤氳,柔和地蕩漾著,曾經以為看不透的神秘湖泊,此刻雲淡風輕,清澈明朗,完完全全倒映出她的臉蛋。

  她閉上眼,掩起差點奪眶而出的酸澀淚水,環手抱住他,讓他再次密密地貼疊她的身體,同時尋回他的熱吻。

  激情在加溫,慾望在燃燒,夜已深,愛情的種苗也種得更深,就等待有朝一日,嫩葉終究會探出泥土,迎向明亮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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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裡,她是一隻翱翔藍天的大冠鷲,張開翅膀,任由上升氣流帶動她滑翔。真聰明啊,長得這麼大只,沒有天敵,又能不費力氣自由自在飛翔,可是要教她去吃蛇啊蜥蜴,她大概會嘔一聲,立刻從天空栽下來;當一隻綠頭鴨好了,成天在池塘裡劃來劃去,羽毛防水又保暖,上岸搖著大屁股呱呱叫也沒人會笑,但就怕被人抓去宰了作姜母鴨;不然呢,變成小麻雀吧,快樂地在榕樹葉問玩捉迷藏,偶爾那個愛喝咖啡的小姐來了,她還能站在枝頭上,大聞特聞醇郁的咖啡芳香。不對不對!只能聞香,不能品嚐?好像很有缺憾咧,那還是回來當人好了。

  人哪!人間飲食男女,有欲有愛,跟一個強壯健康的男人做愛更是暢快樂事;他可以讓你又痛又恨,拳打腳踢,也可以讓你銷魂蝕骨,欲仙欲死,不知今夕何夕……咦!她是在寫情色小說嗎?

  龔茜倩滿足地扯了被子,想將自己裹得更溫暖些,手臂才挪動,全身關節肌肉陡然疼了起來,瞬間將她喚醒了。

  她簡直累垮了,四肢好像被支解似的,根本無法動彈,所以,她只能攤躺床上,任人拿著熱毛巾,柔柔地幫她擦拭汗濕的肌膚,不知來回抹了幾次,她身體清爽了,睡意更濃了,就在綿綿不絕的親吻裡墜入夢鄉。

  那人是誰呢?他的腿夾握著她冬天總是冰涼的腳丫子,他熱熱的手掌心覆在她的背部,一會兒又不安分地移到前面挑捏,也許在睡夢中,他再次穿透了她,強烈的律動令她尖叫,狂喊他的名字——

  吳嘉凱!

  她真的嚇醒了,瞪著眼睛看天花板。上帝老天爺觀世音菩薩媽祖娘娘,救命啊!有沒有搞錯,她跟他的上司上床了!

  驚嚇很快平復下來,她告訴自己,他們夠成熟,男歡女愛,各取所需,天經地義,沒什麼的。

  她按住起伏的胸口,不經意觸動乳尖,刺痛麻癢的感覺和他狂亂吮吻的畫面同時傳來,才自認為「沒什麼」的她登時心跳兩百,口乾舌燥。

  她跳了起來,找到睡衣,迅速穿上,轉頭瞥見他的西裝襯衫長褲整齊地披放在她的梳妝椅上,那……他穿什麼?

  打開房門,咖啡香味撲鼻而來,吳嘉凱坐在餐桌前,視線從報紙上移向她,朝她綻開愉快的大笑容,問候她說:「醒啦?」

  「嗯。」她臉熱熱的,竟然不敢直視他。

  「我去買了早餐,煮好咖啡,我肚子餓,就先吃了。你要吃什麼?」

  桌上擺了一袋麵包,還有三明治、漢堡、蘿蔔糕、蚵仔麵線,當然了,還有她的咖啡豆煮出來的咖啡——呵,這傢伙很主動,當起主人來了。

  「我喝咖啡就好。」

  「還是得吃點東西。」他幫她挑了一塊最小的蛋塔。

  「我早餐只喝咖啡。」

  「啥?」他挑起眉。

  她注意到他穿著一件非常「古早味」的肉色棉質保暖長袖內衣,搭配同款的束腳長褲,這八成是他出去覓食時,順道在隔壁街的早市買來換穿的;平時衣著帥氣、時尚威十足的他,如今穿著歐吉桑級的衣服,洗過的微濕頭髮胡擦一通,翹著二郎腿坐在餐桌前看報紙,這個聳樣啊……

  她想笑,嘴角才一扯,卻扯動隱藏心底最敏感脆弱的那條神經,扯得她眼睛酸疼,淚水也跟著掉了下來。

  好家常的生活呀,在這個向來冷清的屋子裡,有個男人,有個女人,有早餐,有報紙,還有凌亂的被單和兩個相偎的枕頭,這是她的家嗎?

  她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躲進了浴室,鎖上門,拿毛巾抹去無聲的淚。

  這有什麼好哭的?她深深吸一口氣,卻又同時倒抽一口氣。

  一條絞乾的藍色新毛巾大方攤開,佔據她的毛巾桿;沒見過的新牙刷和新漱口杯擺在洗臉台上,旁邊丟著一支刮鬍刀;她的保濕潤膚香皂有著使用過後的細細泡沫,洗衣籃裡還有他的內衣褲,這是怎樣?要給她洗嗎?

  真霸道啊!趁她熟睡時,他大搖大擺闖進她的生活環境……唉,不只是屋子,連她的身、她的心也讓他攻城掠地了。

  不是上了床就得結婚,她得仔細想想要如何處理兩人的關係+

  慢慢想吧,她昨晚沒洗澡,慾火纏身就上了床,下次不能這樣了……還有下次?

  沖水聲音嘩啦啦響著,浴室里外,各有心思。

  吳嘉凱聽了好一會兒浴室的動靜,這才喝下一口咖啡,繼續看報紙。

  這間屋子日照充足,陽光灑落窗外,花台上的合果芋迎風招展,欣欣向榮;他放下報紙,瞇著眼,帶著笑,單手托腮撐在桌上。

  真的想結婚了。服侍老婆的感覺還不錯,可這只是他一頭熱,人家起床就擺個臭臉給他看,唉!該不會是昨夜他「欺負」她太過度了?

  他知道弄疼她了,一再哄吻,一再愛撫,怕她承受不了;他刻意放緩,甚至停下,她卻不依,輕輕扭動柔潤的身體,他還在她裡面的慾望難耐這一丁點的刺激,再度猛烈爆發,忘了溫柔,忘了呵護,他血脈債張,像頭奔放的野獸四處衝撞,換來的是她更為強烈的震顫回應。

  他喜歡看她因他的撫觸而冒出的細細雞皮疙瘩,然後他再一一以吻熨貼;他也會拉她的手來撫摸他的敏感部位,讓她熟悉他的身體……

  感覺到下面的膨脹,他用力敲敲頭,大白天的,不能發春夢了。

  她剛剛哭了。他心頭微微疼著。跟他結婚有這麼困難嗎?他只是想愛她,她身體都那麼誠實了,卻自個兒躲起來胡思亂想,傻呀!

  他不難理解她的「婚姻恐懼症」、甚至是排斥的心理;不過呢,她想得多,他想得更多;冒冒失失求婚只會嚇跑她,總該先談一場正式的戀愛,讓她慢慢放開疑慮吧。

  他買了五份報紙,才看完三份,他有的是時間等她。

  陽光耀眼,盆栽的影子漸移漸短,就在他翻完所有的報紙,連證券版一千多家公司的股價都研究過了,她終於從浴室走了出來。

  兩人同時抬頭看鐘,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五分了。

  「這些東西我幫你收到冰箱。」他開始整理桌面,提議說:「我們出去吃飯,然後看要去哪邊走走。」

  「你不回家?」她洗了頭髮,拿手按住包頭的毛巾。

  「我回家也是無聊。嘉璇嫁了,爸爸跟他的太極拳師父去什麼仙山打拳吸收天地精華;媽媽忙著做志工,還說他們兩個老人家空巢期,我看空巢期沒事做的是我吧,不如回公司加班好了。」

  「副總!」她一急。

  「下班了不用喊我的頭銜,茜倩。」他故意再喊她的名字,笑說:「我不會叫你一起去加班的。」

  她閉嘴不回應。他故作寂寞,她卻笨笨地為他心疼。

  她逕自走進房間,坐到梳妝台前,打開吹風機,讓轟轟的躁音暫時隔絕外在的一切;稍微吹乾了頭髮,抬起頭,果不其然,她從鏡子裡看到他笑咪咪地站在她身後,視線一相對,她就不爭氣地低頭了。

  「我來幫你吹頭髮。」他躍躍欲試,伸手想拿吹風機。

  「不要!」她立刻握緊吹風機,好怕他來奪。

  怎麼了?她思路千回百折,想到了學生時代,初嘗戀愛滋味的女同學們彼此警告,男女朋友送禮時,千萬不能送手帕,那是離別拿來揮舞的;也不能送吹風機,注定戀情告吹;還有,不能送傘,會散;不能上指南宮,會被嫉妒的呂洞賓拆散;不能分著梨子吃,會分離,不能……

  年輕的她聽了只是暗自冷笑,與其這麼麻煩,禁忌這個擔心那個,不如一個人還比較自在;而且啊,有的情侶擺明了個性不合,不必動用吹風機,會吹的還是會吹,就算天天拜玫瑰花、摸粉紅晶也沒用。

  可是熟女的她竟在這個時候,記起了她曾不屑的愛情護持守則。

  「你又不會吹,會弄亂我的髮型。」她很快找到一個理由。

  「好吧。」他坐到床上,雙臂抱胸看她吹頭髮。

  轟隆隆吹了一會兒,她放下吹風機,拿起梳子,梳了兩下,看到鏡中尚未成型的亂髮,忽然有些不安。

  她一向扎個馬尾,簡單俐落,長了就去修剪;過年前聽了設計師的建議,長髮剪短了些,打薄了些,輕盈地垂散肩頭。

  「我……」她像是在問魔鏡似地:「比較適合長頭髮還是短頭髮?」

  「都適合。」魔鏡裡的男人回答她的問題,同時靠近她的身邊,抓起她一把微濕的頭髮,指腹輕溜而過,笑意溫煦。「是你,都好看。」

  他指頭捲了一圈她的頭髮,不住撫弄;她看著他的動作,感覺他逼近的呼吸,不禁臉熱心跳,昨晚的生理反應全都回來了。奇怪,頭髮明明沒神經的,為什麼她會覺得他是在愛撫她?

  「將來有一天,你我的頭髮都會變白。」他邊摸邊說。

  「嗯?」想唱白髮吟嗎?

  「到了那時候,你希望誰陪在你身邊?」

  「我會養只小貓還是小狗,不會寂寞的。」

  「生病了怎麼辦?」

  「我有保險。」

  「對,保險很重要。」他放下她的頭髮,雙手撐在床上看她,笑容壞壞地說:「女人懷孕生小孩是一件大事,得做好準備才行,不然就得做好防護措施,這是男人的責任,下次我會帶保險套過來。」

  「喂!」她瞪他,話題轉得真硬!

  她拿起梳子,也不看鏡子了,就轉過身背對他,用力梳頭。

  「你的復古式手搖磨豆機很好玩。」他展開自說自話的本事,學著轉動把柄的動作。「我轉呀轉,才知道磨咖啡豆不簡單,你請我喝的咖啡,都是這樣轉呀轉的手工磨出來的嗎?」

  「嗯。」

  「你還買了很多品牌的咖啡豆?」

  「你不都看到了?」

  「每回我們出去,你就換一種口味,我喝得出來不同的口感,你在試探我喜歡的口味?」

  「我沒試探。」她立刻回身反駁。「我沒煮過咖啡豆,我只是試試不同的口味,又不是專門給你喝的,我自己也有喝。」

  「對喔,你也有喝,你的咖啡因過敏症好了?」他笑得好得意。

  「唔。」不理他。

  「好吧,那我問你,你櫥櫃裡有十五種咖啡豆,都快塞爆了,你喜歡哪一種?」

  「隨便。」

  「不能隨便喔,咖啡豆最好不要一次買太多種,這包也開,那包也開,容易受潮走味,你該買的,只是你所喜歡的那個口味就好了。」

  「喔。」不用他說她也知道,可她就是不確定……

  他直起身子,再度欺近她,好像說秘密似地壓低聲音:「我告訴你,我喜歡……這個口味。」

  「你說的是哪一家牌子?」講那麼小聲故作神秘誰聽得到啊,她很想再凶一點,直接拿梳子敲他。

  「這一家。」

  他的吻隨著話聲落下,長探而入的舌迅速纏捲,密密舔舐,完全不留空隙,她無處可逃,舌頭味蕾結結實實嘗到了他所喜愛的咖啡口味。

  香醇,甘美,厚實,溫順……所有形容咖啡香味的字眼在她腦海裡轉來轉去,她頭有些暈了,噢!她竟然醉了,醉在他請她「喝」的咖啡裡。

  咚!本想拿來敲人的梳子跌落地板,她渾身軟綿綿的,只能任他宰制——不行啊,中午了,她還沒吃飯耶,就這樣醉了很傷胃的;還有,是多久前才做過?他怎能再堅挺起來?她不要他穿著歐吉桑的內衣跟她做啦,她一定會笑爆到滾來滾去的!

  她根本無法說話抗議,在他轉為熱烈的擁吻裡,她只能一醉再醉,恐怕……唉,這個週末都要讓他灌得醉醺醺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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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5 23:11:05

第9章(1)  

  購物中心的名店街裡,J夫人珠寶精品店佔據轉角的明顯位置,精心設計過的黑色鑲金招牌展現高貴格調,光潔透亮的上等紅木框玻璃櫃裡只擺上兩件珠寶飾品,以彰顯出飾物本身獨一無二的非凡價值。

  櫥窗裡的鑽石項練閃動光芒,吸引一對年輕情侶走近,一看到上頭的七位數標價,兩人都呆了,女孩不覺露出欽羨的目光,注視店裡兩名正在選看珠寶的女人,很快就被男友拉走了。

  「小倩,聽說龔譽璽要當爸爸了?」

  「說是男孩,下個月生。」

  龔茜倩坐在玻璃櫃前的真皮小沙發上;她可不是來買珠寶的,好不容易今天媽媽有空,約了時間吃一頓飯,她還得等媽媽視察完業務。

  「你常常去他那邊走動?」丁美玫邊問邊翻看店裡的庫存清冊。

  「哪有!頂多半年一年吃一次飯,讓他知道女兒還活著,平常有事就打電話聯絡,跟你一樣啦,媽媽。」

  「我是忙,那你又在忙什麼?」

  「上班啊,睡覺啊,賞鳥啊。」

  「你去看鳥能看出什麼鳥來?」氣質高貴的J夫人珠寶設計公司董事長丁美玫說了很沒氣質的話。「唉,小時候不該放你在阿公那邊的,漂亮衣服不喜歡,芭比娃娃不喜歡,整天在田里跑,都怕你變成野孩子了。」

  「如果你把我帶在身邊,哪有心力出國學珠寶設計,然後開了這麼大的公司?」台灣五家精品店,香港、上海、東京、洛杉磯還有分店。

  「哼,我還得感謝姓龔的,讓我功成名就。」一提起那人,丁美玫火氣就大了。「我那時候是瞎了、聾了,讓他的甜言蜜語哄去當黃臉婆,要是我繼續留在伸展台,以我丁美玫當年的名氣——小倩啊,你瞧瞧自己的長相和身材就知道了——絕對不會輸給今天的林志玲。」

  「媽媽你還是保養得很好。」給媽媽諂媚一下。

  「呵!我也沒什麼保養啦……」丁美玫笑得十分矜持,突然發現自己不是在跟貴婦或記者講話,立刻像趕蒼蠅似地揮揮手,笑出更深的魚尾紋。「三八小倩,不要拿媽媽開玩笑,我都過五十了。唉,怎麼一下子人生就過一半了呢?要不是我二十歲就結婚,也不會浪費那麼多時間在你爸爸身上,白白蹉跎我的青春歲月,早知道就先出去唸書……」

  在那個仍然保守的年代裡,媽媽是個時裝模特兒,過著別的女孩所艷羨的五光十色生活,卻在初初嶄露頭角時,愛上了當美術老師的爸爸。她做著畫家夫人雍容華貴、養尊處優、出入上流社會的美夢;他做著妻子溫柔體貼、無怨無悔、努力賺錢供養他作畫、從此苦盡甘來的奮鬥夢。

  她很快懷孕,不得不放棄模特兒工作;他還是不得志的窮教員,因小事跟校長槓上,憤而辭職,閒賦在家。

  年輕夫妻即使有美麗遠大的夢想,卻連通往夢想的大門也打不開。

  「媽媽,黃伯伯對你很好哦?」趕緊說出讓媽媽閉嘴的關鍵句。

  「嗄?」

  「你跟他結婚都十年了,還『念念不忘』三十年前的前夫?」

  「誰念念不忘龔譽璽了!」丁美玫女士更加地張牙舞爪,察覺店裡的專櫃小姐似乎有些錯愕,趕忙擺回端莊優雅的形象,端起印有J夫人標誌的白瓷茶杯,吞了一口紅茶潤喉。「不說他了,難得咱母女聚在一起,怎樣,今天來這邊看了,考慮得如何?」

  「不要。」她早已決定。「我不懂珠寶設計,怎麼接你的J夫人?」

  「我教你,很快啦,然後再去珠寶學院拿個學位,更有說服力。」丁美玫興匆匆地規畫說:「你不必參與設計,公司裡有的是設計師,你就負責行銷和營運管理。」

  「我沒興趣。」

  「沒興趣也是一條出路。你吃人家的頭路,總是看人家臉色,你先來  J夫人,媽媽給你當總經理,等我翹了,你就是董事長了。」

  「自己開公司,自負盈虧,壓力會大到睡不著,我不要。」

  「你不要,J夫人以後怎麼辦?」丁美玫飛快地動腦筋。「這樣好了,反正我還年輕,你趕快生個女兒,我來栽培她,以後就傳給她了。」

  「我去哪裡生個女兒給你栽培?」

  「唉,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給我結婚?」丁美玫教訓的語氣轉為無奈:「你媽媽結了兩次婚,多多少少也造成你一些陰影……算了算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等等吃飯再說吧,我先跟Nancy交代事情。」

  丁美玫走過去跟專櫃小姐談事,龔茜倩坐得累了,便起身走動,一對打扮入時的男女相擁走了進來,她本想避開,那女人卻是猛瞧著她。

  「咦!你很眼熟,我在哪裡見過你?」

  「周小姐。」她立刻認了出來。「我姓龔,以前在畫展見過面。」

  「龔?啊!我記起來了,你是龔譽璽龔大師的女兒!」周曉韻語氣轉為興奮,劈頭就問:「吳嘉凱他好不好?」

  「好,副總很好。」她很不是滋味,哪有人這樣打招呼的。

  「唉!他原來的手機號碼停用了,我只好打去公司,你們公司總機好像串通好了,都跟我說吳副總在忙。」周曉韻說個不停。

  「他升任執行副總後,真的很忙。周小姐有事,我可以轉告。」

  「沒事啦,問候他一聲而已。」周曉韻有些哀怨。

  「你是在說吳氏家族的吳嘉凱?」周曉韻的男伴臉色很臭。女友還掛在他手臂彎裡,卻是拚命問候另一個男人。

  「對啊!人家是翔飛科技的副總經理。」周曉韻得意洋洋地說:「響噹噹的黃金單身漢啊,我跟他是高中同學,算算有快二十年的交情了。」

  「二十年交情?那他的電話你怎會打不通?」男人冷笑一聲。

  「誰知道啊!」周曉韻眼珠子一轉,隨即委屈地說:「我當他是老同學,想說有空聯絡一下,可是他女朋友那麼多,說不定換了一批,就順便換個門號;以前在美國唸書時,他就是這樣,黑妞、金髮妞、日本妞,來者不拒,每個週末都有不同的約會對象,我家教那麼好,看得都嚇死了,他怎麼約我,我都不肯出去呢。」

  「是哦?」男人半信半疑。

  「其實吳氏家族財大氣粗,我爸爸對他們的印象不是很好。」周曉韻往男人懷抱靠去,笑說:「還是你們做肥料的正派經營,穩健踏實。」

  「論起政商關係,我家可不輸姓吳的。」男人總算有了笑臉。「年底我叔叔要選市議員,現在正在爭取黨部提名,沒問題的。」  

  「好啦,到時候再去幫你叔叔助選。」周曉韻拉著男人往中間最大的展示櫃走去。「你不是要送我生日禮物嗎?嗨,Nancy!」

  「周小姐您好。」Nancy等候許久,立刻招呼這位VIP,陪著笑臉說:

  「我們有一款限量的藍鑽項練,全世界只有十條,你先瞧瞧。」

  「哇,好漂亮!」周曉韻的眼睛都快貼到玻璃櫃上了。「James,我好喜歡!就是J夫人這種典雅的設計風格最好看、最適合我了。」

  「你皮膚白,脖子細,搭上深色系的禮服,就是晚宴上的焦點。」丁美玫優雅地站在旁邊,難得遇上客人,她也樂意多認識幾位名媛。

  「周小姐,這位就是我們工夫人的總監兼首席設計師。」

  「你是丁夫人?」周曉韻如見天人,驚喜不已。「久仰久仰!你氣質真好!咦?你跟龔小姐……」轉頭再瞧,真像是龔小姐的姊姊。

  「小倩是我女兒。」

  周曉韻的嘴巴差點合不起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跟龔小姐交換媽媽,這樣就能天天戴新首飾了;第二個念頭是不可能換媽媽,那就趕快跟J夫人打點好關係,好能拿到更優惠的折扣。

  「小倩啊!哈,我跟她很熟的,我還會幫她作自我介紹,她的倩可不是倩女幽魂的倩,是……」完了,是哪個倩?

  「我們小倩的倩就是倩女幽魂的倩。」丁美玫依然笑容優雅地說:「周小姐,你好像認識龔大師呀?」

  「我幫他辦過畫展。」周曉韻笑得艱辛,頓悟到龔大師另有老婆,而龔大師女兒的媽媽……不就是離婚的前妻?苦也,踢到鐵板了。

  龔茜倩看看情勢,知道媽媽不會馬上出來,便自己踱到了外頭。

  她心不在焉地走著,隨意瀏覽別家的商品。名店街的店面似乎有志一同,一律走簡單大方的設計風格;賣衣的,衣桿疏疏落落掛了幾件;賣包的,擺三個當作門面,看起來其實有點冷清。她走著逛著,想到了郊外新鮮的自然空氣,想到了擠在樹叢中的鳥兒,也想到了他。

  在一起一個月了。每到了星期五晚上,他就會到她那邊與她歡愛纏綿,隔天睡得晚晚的,然後吃個飯,開車出去走走,有時候則是參加賞鳥活動。在眾人面前,他們還是像普通朋友,沒有多餘的廢話和肢體接觸,但在沒人看見的時候,他會拉她的手,摟她的腰,送上一個長長的吻……

  是戀人了嗎?

  她跟他說,今天要跟媽媽吃飯,他說他可以去嗎,她笑著拒絕,他也不再多說,兩人就放一天假,各自活動。

  過去一個人的時候,她去哪裡都沒牽掛,現在,她卻想問,他在哪裡?在做什麼?會去……唉,會去找其他想跟他結婚的女人嗎?

  她靠上冰涼的花崗岩牆面,頭一回明白了纏纏繞繞的牽掛心情。

  可她目前只將兩人關係定義為「床伴」,甚至不意外將來有一天他一玩」膩了,兩人依然各自回去原來的生活……

  生活固然可以歸回原位,但她的心還能回到從前嗎?

  不知何時,她已拿出了手機,按出她最早輸入且沒有改變的名稱——「吳副總」,就癡癡地盯著「他一看。

  拇指撫在通話鍵上,卻是按下下去,猶豫再猶豫,手機畫面變暗,她又按了出來,一不小心按得用力些,畫面出現「通話中」的訊息,她一驚,立刻切掉。除了公事,她不曾主動打電話給他,該說什麼呢?難道要問候他「呷飽沒」?

  才將手機收回包包,鈴聲響起,她看了來電,心跳立刻加速。

  「你剛才打給我?」

  「不小心按到的。」

  「想跟我說什麼?」他的聲音帶著笑意。

  「我……」她不想讓自己像是在查勤,卻還是問了一個蠢問題:「你在做什麼?」

  「呵。」他笑得更開心了。「我在當汽車教練,不對,道路駕駛教練是我的昱翔表哥,我坐在後面哇哇叫,指揮交通。」

  「嗄?」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妹夫打算買車,他回台灣快兩年了都沒開過車,想先找回手感。他不去借他弟弟的,卻來借哥哥的,是說我的車子比較耐撞嗎?」

  「喂,阿凱,你要叫我表哥!」那邊傳來了蕭昱飛的叫嚷聲。

  「不對吧,你既然娶了我妹妹,乖,就得叫我一聲哥哥。」

  「哥哥,小心!」這卻是沈昱翔喊他的親哥哥。「四十公里。」

  「嘿,我們昱翔表哥市區開車速度絕對不超過四十公里。」吳嘉凱語氣開朗極了,「給他當教練,安全第一。」

  「呵。」她聽著他們的笑鬧聲,不覺輕揚嘴角。「還是要小心。」

  「安啦,他們兩個都是有老婆的,超級愛惜性命的。」

  「快天黑了,視線不好,還是早點回家吧。」

  「待會兒阿飛要請吃飯,嘉璇他們已經先去餐廳等了,再繞一圈就結束。」他一頓,語氣轉為悠緩:「真希望你能來。」

  那是家人聚餐啊!她喉頭驀地哽住,無法回答。

  「哇!A到了A到了!」他忽然大叫:「停車不能這麼猛啦!」

  「怎麼了?」她趕緊問。

  「你等等。」那邊傳來開關車門的聲音。「蕭昱飛突然給我停車,原來他們想偷聽我到底在跟誰講電話。」

  「我們說好了,不能說的。」她更緊張了。

  「我下車了,他們聽不到。」

  她說不上自己患得患失的心情,跟吳嘉凱在一起是不用鬧得滿城皆知,但完全隱形的她又算什麼——唉,不就是床伴。

  「喔,那車子還好嗎?」

  「沒事。切!算他技術好。下次不借他了,自己去買新車來A幾次,就知道怎麼找回手感了。」

  她好像看到他站在路邊,一邊彎腰檢查車子,一邊抱怨,那簡直是小男孩的賭氣口吻,就像是玩具被弄壞,再也不肯借人家玩了。

  「人家說車子是男人的小老婆……」她笑著,�然閉口。

  「再貴、再好的車子,也比不上真正的老婆。」

  怎地喉頭又哽住了?視線是被櫥窗燈光給照得霧霧的嗎?她低下頭,不知所以然地踢了踢腳,終於吞下喉嚨裡那團奇異的感覺。

  彼此的電話線路有了片刻的寂靜,她聽到了他那邊馬路車子往來的呼嘯聲和喇叭聲,也聽到了他說:「我等你。」

  「等什麼?」她用力眨眨眼。「待會兒我要跟我媽媽吃飯。」

  「那我晚上過去。你幾點回來?九點好嗎?」

  「不行,明天要上班。」她斷然否決。

  「怕累得爬不起來嗎?」他壞壞地說:「放心,我會很節制……」

  「我媽媽來了,我要掛了。」她臉紅心跳,看著母親找了過來,忙轉過身,低聲警告:「還有,不准突然跑來。」

  「遵命!」他笑嘻嘻地掛了電話。

  這是她的副總大人嗎?下了班,拋開公事,脫下西裝,也是一個很家常、很隨性、會笑會鬧、會穿著內褲在她屋子裡晃來晃去的男人……

  「小倩,講電話?」丁美玫來到她身邊。

  「講完了。」她收起手機,跟媽媽一起走。「周小姐挑好了?」

  「挑好了。男的刷卡沒過,正在打電話給銀行,我就出來啦。」

  「喔。」那場面一定很尷尬。

  「你交男朋友了?」丁美攻打量她紅紅的臉頰。

  「沒有。」

  「還說沒有!你講電話那種表情喔,誰都看得出來你交男朋友了。」丁美玫還是盯著她說:「遇到好的,就結婚吧。」

  「什麼叫做好的?」

  「愛你的,你也愛他的啊?」

  「你和爸爸愛得要命,最後還不是離婚?」

  「不要拿你爸媽當作公式,你媽媽當初是年幼無知,以為有了愛情,沒麵包也沒關係,啃擦炭筆的饅頭也啃得好開心。」丁美玫用力搖了一下頭。「哎唷!那時候怎麼吃得下去啊。」

  「饅頭本來就可以吃的。」她故意裝作聽不懂。

  「是啊,現在我倒喜歡吃營養健康、口味單純的饅頭了。」

  「你買哪一家的?我也去買來吃吃。」

  「你還當真!」丁美玫笑說:「我年輕時,想吃的是裝飾精緻、味道甜美的蛋糕,你爸爸給不起,現在他發達了,給得起了,但是我的心境早已轉了好多圈,變了,就算現在遇上龔譽璽,我也不會愛上他了。」

  而當年的爸爸若遇上現在很有賺錢本事的媽媽呢?她才在心裡反問,就想到了相貌、收入和社會地位都遠不如媽媽的爸爸老婆。

  「那你可能要問,我愛你黃伯伯嗎?我得跟你說,我和他完全沒有跟你爸爸那種愛到慘死、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的感覺;可是,他給我一種安心的感覺。平時他做他的古董生意,我忙我的珠寶設計;當我忙得晚了,或是出國回來累了,我知道,當我回家時,會有一個男人在等我,安安靜靜的給我一個微笑;他不會嫌我燒菜難吃,也不會叫我趕快去繳水電費,就只是陪著我,一起喝杯熱茶。你可能要說,哈,現在有錢了,請人來煮飯打掃處理事情就好了,小倩啊,你不要再裝傻,你應該懂我的比喻,這就是你媽媽活到四十歲才敢結第二次婚所認定的男人。」

  她當然懂。多年後,爸爸終於成了知名的大畫家,媽媽也終於如願躋身上流社會;但爸爸要的,還是百依百順的乖巧妻子,媽媽要的,仍舊是給予安定感的踏實丈夫。時空沒有錯置他們的愛情,錯的是,當初他們還不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就一頭栽進了婚姻裡。

  現實的洪流一下子沖毀根基不穩的愛情,留下的只有醜陋的粗礫。

  她捫心自問,那她呢?她要到幾歲才能認定她所想、所愛的男人?

  手心熱熱的,好似在野地賞鳥時、或是坐在餐廳吃飯時、或是在夜裡相擁而眠時,他緩緩伸過來與她交握的感覺……她好眷戀這個熱度!

  低頭一瞧,原來是自己不知不覺兩手交握,實地模擬起來了。

  「小倩,胃痛?」丁美玫不解地看她放在腹前的雙手。

  「沒。是肚子餓了。」她放開手,挽起親愛的媽媽,露出笑容說:

  「媽,你再跟我說你跟黃伯伯去義大利玩的事嘍。」

第9章(2)  

  一個星期有七天,其中有五天要上班,她就有整整五個白天要克制自己:不要盯著他看,不要多說話,不要對他流露出情緒,不要去撫摸公文上他的簽名,不要……

  到了星期五的夜晚,龔茜倩還是繃緊神經,刻意站得離他遠遠的。

  今天事業發展部聚餐,吃完了飯,大家在餐廳門口說再見,她跟同事聊了片刻,準備去搭公車回家。

  「我順道載幾位同事回家吧。」吳嘉凱拍拍手,引人注意。

  「副總謝謝,我順路!」技安立刻舉手,他早就虎視眈眈了。

  「我也順路。」艾咪趕忙找伴。「淑怡,我們同一線公車的,你也順路。」

  「我順路啊?」湯淑怡指著自己,十分驚喜。

  「龔副理好像也順路。」眼見四個位子佔了三個,吳嘉凱不慌不忙地喊她:「一起走吧。」

  「喔。」就知道他想假借名義送她,最不順路的人就是她了。

  他的如意算盤應該是先「順路」送完其他三人,最後再一起回到她的住處;即便今天是星期五,但他明早有事,她早就說好今晚不見面的。

  她立刻衡量出技安、艾咪、淑怡住處的遠近,幫他們安排座位。

  「淑怡,你最後才到家,你坐前面。」

  「龔姐,你坐前面啦。」湯淑恰惶恐地說。

  「你是最後下車的,就坐副總旁邊。」

  「可是副總不是司機,依據國民禮儀,好像龔姐……」

  「都下班了,只有回家遠近,沒有職等大小。」她再笑著向杵在旁邊的吳嘉凱說:「副總,我最早到,就麻煩副總先到X  X路。」

  「好。」吳嘉凱沒有二話,微笑答應。

  上了車,三位乘客很快跟副總聊了起來,她安靜地坐在右後方的車門邊,保持低調。

  為免低調過了頭,她偶爾會插進一兩句話;可她在公司本來就不多話,她多說一句少說一句,同事也沒有特別的感覺,是她自己心裡有鬼。

  總算來到了巷口,她神情自若地跟大家道別;回到家,她像平日一樣,卸妝,洗澡,保養,休息,看電視,一晃已經十一點多了,趁著影片的廣告時段,她進臥室拿了一條毯子。

  她沒開燈,看到窗簾讓風吹得飄起,她走到窗邊,稍微掀開窗簾,關緊窗戶,不經意往下面一瞥,一顆心差點從嘴巴裡跳出來。

  路燈黃黃暗暗的,映出倚在對面一樓圍牆邊的吳嘉凱,還有他手邊的一點紅色火星。

  老天!她立刻掩上窗簾。他送完淑怡他們回家,再繞到她這裡,都這麼晚了,算算時間,他站在那邊起碼有半個鐘頭以上了。

  還是她眼花了?說不定是鄰居的誰的男朋友在等人,還是黑道等著仇家出門,然後捅他一刀……

  不是他,還有誰!她太熟悉他那個倚在牆上的慵懶身形了。

  她的心臟怦怦跳,再偷偷從窗簾縫中看去,他正好抬起頭,往她這邊看來;她自信她在高處,距離遠,沒開燈,他應該看不到她,可她怎麼覺得他眼睛就直直鎖定了她呢?

  他就這樣若有所思地看著,不斷地抽菸,過了好一會兒,才低下頭,揮了揮菸灰,又抽了幾口,然後丟到地面踩熄;她以為他要走了,沒想到他又拿出一根菸,打火機點燃了,繼續再抽。

  她再也無法坐視不理,馬上找出手機,傳簡訊給他:no  smoking.

  一傳送出去,她掀開窗簾偷瞧,就見他詫異地掏出手機端看,隨即抬起頭來,朝她臥室的窗戶綻開一個好太好大的笑容,接著便拿起香菸給她看清楚,刻意放大動作擲到腳邊,再誇張地抬起腳,往那一丁點的火光踩下,表演完畢,他按了手機回覆簡訊。

  如擬

  換她笑了。她以為他會回個簡單的「0K」,卻回了公文用語。

  why  u  here信她又發出簡訊。

  我想你

  短短三個字,震得她再也站不住,就跌坐在窗戶下邊的地板。

  go  home。她背倚牆壁,吃力地按完字母。

  握住手機,她心驚膽跳地等他回覆,房間幽暗,更覺等待像個大黑洞似地不見底,突然刺耳的手機鈴聲響起,她盯住來電顯示的「吳副總」,足足讓它響了三聲,她才接起。

  「你知道你最常跟我說的是哪一句話嗎?」他劈頭就問。

  「哪句?」

  「回家。你常常叫我回家。」

  「這不對嗎?」她找到正當理由,理直氣壯,大聲起來了。「時間晚了就該回家,更何況你明天早上十點要參加工商建言會,總統會去的耶,還不趕快回家做功課。」

  「哈哈,我是優等生,功課早就做好了。」

  「那也要睡飽養足精神,要是打瞌睡被記者拍到了多難看。」

  「你看過我的睡相,很難看嗎?」

  「唔……」他就是有辦法堵得她啞口無言。

  「讓我來做個簡單的心理分析吧。通常一個人老是要求別人做某件事,其實是他自己潛意識的投射。譬如說,老爸要求兒子考第一名,就是這個老爸自己做不到,然後將這個期望轉嫁到兒子身上。」

  她再度啞口無言,心臟好像被他狠狠地揪住,然後將底下沒人看過的那一面翻轉過來瞧個一清二楚。

  「你很想回『家』嗎?」他聲音轉為輕緩。

  「我就在我的家!」她卻激動了。「這間房子以前我和我媽媽住過,她再婚後給了我,這裡就是我的家!」

  「是,是你的家,我也一直希望能回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他低沉的平靜嗓音平息了她莫名的躁動,她做了一個深呼吸。

  「你不是跟你爸爸媽媽住在一起?」

  「這是這幾年的事。」他娓娓道來:「我十歲就去了美國,本來嘉璇也一起去的,但她受不了沒有媽媽在身邊,哭了三個月就被送回台灣。我還好,很能適應,就跟沈昱翔住在阿姨家——沒錯,那是一個家,阿姨的家,可是我是我,沈昱翔是沈昱翔,阿姨家的人是阿姨家的人,屋子又大,就各過各的生活,每天會見到面的不是家人,而是傭人。」

  「你跟沈專員是表兄弟,應該比較熟吧?」

  「不要忘了,我昱翔表哥變得可愛是車禍以後的事,相信你們一定領教過他的冷漠。他從小就這樣,不太理人的,整天黏在電腦前面玩程式,那時候沒有網路,我超級馬利打到破關幾百遍,膩了,就跑出去玩,尤其喜歡到同學家裡參加派對,就是想看看別人的家長什麼樣子,爹地媽咪是怎麼招待孩子的朋友,當然也有趁父母不在,在家裡瘋狂作樂,搞得天翻地覆的。」

  「那看完了,作何感想?」

  「我想擁有一個自己的家,裡面有我最愛的女人和孩子。男孩的話,我大概會讓他拿著機關鎗滿屋子亂追;是女孩,我就幫她佈置一間好夢幻的公主房間;孩子過生日了,請他們的朋友到家裡吃蛋糕;到了晚上,孩子去睡了,我摟著心愛的老婆,一起歪在沙發看電視吃爆米花。」

  大半夜的,他聲調輕輕的,彷彿訴說著一個美好的夢想,聽得她一顆心都揪成一團了;是否在當年,那位離家萬里,獨自在國外生活的男孩,就是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一筆一劃勾勒出他未來的家?

  「你家有錢,你要早婚不是問題。」她拉回現實。「你的同學有黑妞、金髮妞、日本妞,約會對像很多。」

  「你怎麼知道?」他笑問:「亂蒙的吧,美國本來就是大熔爐。」

  「周曉韻說的,上回在我媽媽店裡遇到她。」

  「哈,她挺會爆料的。」他有了理解的語氣。「我爸早有禁令,不准我追洋妞;我想追她,她倒喜歡高大英俊的足球隊長,那個山姆啊,練了一堆胸肌腹肌,我受到刺激,開始上健身房。」

  「呵呵。」她笑了,這就是青春啊。

  「聽說周曉韻準備嫁給肥料小開了,謝天謝地。啊災咧,就算她沒通知我,她爸爸也會寄喜帖到我家。」

  「你們……」她終於問出心裡的疑慮:「豪門世家互相往來,講究門當戶對,你也會找這樣的對象吧?」

  「噯……」他的尾音拖得好長,長到好像長了尾巴,不住地鑽搔她的耳膜。「你以為,我為什麼站在這裡?」

  「你們做大事業大老闆的,不都需要有一位夫人幫襯嗎?」她故意忽略他的問題。

  「男人自己的事業,自己來,為什麼要夫人幫襯?嘿,你可不要說我大男人主義,本來就是這樣。我的老婆要過怎樣的生活,是她的選擇;她想當貴婦,天天去spa,我有能力供給她,就讓她開開心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果她想工作,那就讓她盡情發揮她的能力。因為我愛她,所以我要她做自己,做那位我所愛的、原原本本的她。」

  這個「她」呼之欲出。她閉上眼睛,咬緊唇瓣,屏住呼吸,如果可以的話,她還想停止心臟跳動,只願時光停頓,讓她永永遠遠保留這一刻。

  「不過呢,現在有一個問題滿嚴重的。」他話鋒一轉:「我是很希望你留在公司幫我,但我是上司,習慣擺威風,萬一管你管得太嚴格了,惹你生氣,回到家換你管我,罰我跪算盤,我可慘兮兮了。」

  「你扯到外太空去了。」她笑了出來,抹去眼角的濕潤。

  「Houston,we  have。problem!」他模仿電影「阿波羅十三」裡的台詞。「夫妻在同一家公司是沒關係啦,但我不想因公事壞了感情,怎麼辦?請趕快指引我一條出路啊。」

  「其中一個定掉就行了。」她笑著說出來,就發現了不對。

  他是公司的高層主管,沈董好不容易才決定讓他接班,他想走,不只董事會不肯讓他走,同事們也不願意他離開已經帶上軌道的翔飛;更何況只是為了娶一個小主管,卻走掉大主管,這未免說不過去吧?

  難道是她走?才不,她還等著十六年後的優渥退休金耶。

  那麼,她工作經驗豐富,跳槽到別家公司一定沒問題;但人家要是知道她是吳嘉凱的老婆,誰還敢請她進門當商業間諜?

  簡直比扯鈐還扯了!八字都沒一撇,她倒編出很多故事來了。

  「我知道,你滿喜歡目前的工作。」顯然他也在尋求她的想法。「我不會強迫你,總有一個兩全其美……」

  「說不定我會去接我媽媽的事業。」她脫口說出。

  「珠寶店?」

  「嗯,不過我還在考慮。」順便丟出她近來傷腦筋的事。「一來我對硬梆梆的寶石沒興趣,二來得負責人事管銷利潤有的沒的,我不想這麼累。」有吳嘉凱在當大頭,一個家有一個人頭很大了,還不夠嗎?

  「啊,我想到了,我提供你一個不必理會利潤的工作。」

  「家庭主婦除外。」

  「瞧你緊張的!」他哈哈大笑。「是我二姑丈,他打算以翔飛的名義成立一個基金會,從事贊助公益慈善,回饋社會的活動。」

  「沈董有這個心,很有意義。」

  「這是他的初步構想,還需要一位執行長來做規畫和付諸實行,我覺得你挺合適的,不管是能力,或是你本身與翔飛高層關係的代表性。」

  「幹嘛跟我說這個?」說得像真的一樣,她再跟他扯下去,恐怕會產生錯覺,以為就要嫁給他了,忙說:「你回家睡覺了啦。」

  「茜倩……」他變成洩了氣的皮球,長歎一聲。「唉!」

  這聲唉,有點無奈,有點渴望,好似賴皮的小男孩在撒嬌。

  她起身,微掀窗簾,就看他抬起頭望向她這邊,也不知是否他一直仰著頭跟她講電話,脖子不酸嗎?

  「我在外頭罰站很久了耶。」他再繼續撒嬌。

  「誰叫你來了不按門鈴,還抽菸!現在一定全身臭薰薰的。」她硬起心腸說:「雖然我習慣你的菸味,但不代表我贊成你抽菸。」

  「瞭解。」他對著四樓拉開笑容。「我喜歡你說出心裡的話。」

  「我叫你回家去,是要你好好睡一覺。」若讓他睡這邊,即便一開始乖乖睡,但她保證他半夜又要摸來摸去,睡眠不足了,而且——「你那一套黑色西裝放家裡,記得搭配淺灰圓點領帶,看起來比較正式。」

  「好。」

  「明天不要遲到。很晚了,車開慢點,到家打個電話給我。」

  「好!」洩了氣的皮球重新充了氣,神采奕奕地跟她揮手。

  她始終沒有拉開窗簾,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局限的視野裡,她急忙跑到客廳,拉開落地窗,從陽台探出身子,想將往巷口走去的他看得更清楚。

  或許深夜開門的聲音特別響亮,就在這時,他回頭往她看來。

  四目相對,隔得遠了,夜色又黑,她看不到他的表情,身子卻是陡地熱了,胸部的雞皮疙瘩也一顆顆冒了出來,宛如他以吻細細愛撫……

  他再度跟她揮了揮手,指向客廳,要她進去。

  她也揮了揮手,慌忙縮回身子。

  夜風柔和吹拂,房子、汽車、巷道、還有他的背影皆緩緩地融進朦朧夜色裡,她低下頭,輕撫自己的胸口,傾聽來自最深處的心音。

  聽著,聽著,心也緩緩沉入溫柔的夜裡,變得平靜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25 23:12:48

第10章(1)  

  過了最熱鬧的午餐時刻,翔飛科技大樓的餐廳裡,只剩幾桌同事把握有限的午休時間,努力加餐飯。

  「不知道母貓會不會咬獸醫哦?」靜香還在擔心。

  「我錯過好戲了。」艾咪扼腕不已。她只不過跟同事討論事情,晚一點點上樓看貓咪,卻錯失另一場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愛情大戲。

  最初是有人發現公司頂樓來了一隻母貓,躲在牆角生下四隻小貓;因為頂樓向來是公司菸槍們飯後吞雲吐霧的地方,母貓所在地點又是穿裙子的女生不好翻過去的矮牆邊,一群女生便趁午休之前上去關心,這一看下來,有人跑去買牛奶,有人照顧貓咪,靜香向來喜歡貓咪,捨不得走,又想帶母貓離開,龔茜倩和湯淑怡便陪她一起想辦法。

  財務部的桑宇帆像瘋子似地突然跑來,他以為湯淑怡要跳樓,又哭又叫,乾脆熱吻告白,搏得所有圍觀同事的熱烈掌聲。

  最後是吳嘉凱找來獸醫,麻醉了護子心切的凶悍母貓,連同四隻尚未睜眼的小貓全部帶走。

  好戲結束,肚子也餓了,女主角湯淑怡紅著臉、低著頭,拚命吃飯。

  龔茜倩心不在焉地吃飯,回想剛才頂樓桑宇帆表白的那一幕,又想到她和吳嘉凱會有這樣公開、得到眾人祝福的一天嗎?

  就是他了嗎?果然愛上他了嗎?

  可現在嚴重困擾她的,不是愛情,而是衍生而出的工作問題。

  「我問你們,副總離開好不好?」她開口問道。

  「不會吧?」靜香驚疑地問:「副總做得好好的,幹嘛離開?」

  「沈董和吳董又鬧翻了?」艾咪也受到驚嚇。

  「副總不能走啦,他一走翔飛又要亂了。」湯淑怡也顧不得臉紅了。

  「那我離開吧。」

  「龔姐?」三個女生緊張了。

  「是副總不肯給你加薪嗎?」湯淑恰忙問。

  「副總要求你做太多工作了。本來嘛,你是很能幹,但畢竟只是副理職等,不該擔那麼多責任的。」艾咪抱不乎。

  「還是副總早上碎碎念,管你不吃早餐,還有揀龍眼的事?」靜香幫忙說好話。「也許副總管太多,但你是他的重要副主管,他當然關心你。龔姐你不要生氣,不要這樣就辭職啦。」

  「什麼揀龍眼?」湯淑怡和艾咪立刻問。

  「副總就突然跟我說,不要三揀四揀,揀到一個賣龍眼的。我一直猜不透他的意思,後來才知道,他是在跟龔姐講話。」

  「副總關心龔姐的感情問題了。」湯淑恰恍然大悟。

  「龔姐的感情問題會被副總看出來,一定很嚴重。」艾咪著急地說:

  「龔姐你碰上了什麼問題?那是怎樣的男人?你跟我們說,我們三個臭皮匠可以提供你意見。」

  她是否已經愛上了吳嘉凱?天!這教她怎麼說得出來?

  「沒事的,你們不要亂猜。」龔茜倩壓抑下她的問題。

  「龔姐……」三個女生還是擔心地看她。

  「謝謝,真的沒事,我可以處理。」她很感激她們的關心,但她跟吳嘉凱……唉,她都抓不住自己的心思了,又如何說出口?

  「那你就不要怪副總多事喔。」靜香勸說。

  「是呀是呀!」湯淑怡也哀求說:「龔姐,我還沒跟你學完本事,你千萬不能走。」

  「別亂猜了,吃飯。」龔茜倩露出微笑說:「淑怡,不需跟我學吧,你不是有一個很懂得國際金融貿易的現成老師?」

  「不要說他啦!」湯淑怡把一張蘋果臉埋進餐盤裡。

  「副總好像有傳不完的誹聞。」結束緊張的話題,艾咪輕鬆地說:

  「我上去的時候,聽到沈專員說,副總在追什麼玉山的,我還阿里山呢,這又是哪家千金?為什麼蕭專員會想砍副總?」即使蕭昱飛已經離開翔飛到大學任教,大家還是習慣喊他蕭專員。

  「昱珊是蕭專員同母異父的妹妹,日立昱,珊瑚的珊。」龔茜倩做說明:「有時候他們表兄弟開玩笑,但沈專員很老實,聽了就信以為真。」

  「很難想像以前冷冰冰的沈特助會變得這麼古意。」艾咪說。

  「蕭專員的妹妹……跟副總沒血緣吧?」靜香想了一下親子關係,

  「副總還是可以追呀。」

  「副總不會再跟蕭專員扯上更複雜的親戚關係了;本來蕭專員是他表哥,因為和嘉璇結婚,變成他妹夫,換成蕭專員喊他哥哥,如果他去追昱珊,他又會變成蕭專員的妹夫,他反而要叫嘉璇一聲嫂嫂……」

  「等等!龔姐你在說什麼?」三個女生昏頭轉向。

  「啊,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龔茜倩也講得混亂了。

  這是吳嘉凱曾跟她說過的。他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右腳搭在屈起的左腳上,自顧自地分析起他和蕭昱飛的親戚關係;講到最後,他靈活的腦筋卻嚴重打結,便跳起來找紙筆畫出關係圖。

  那時她坐在梳妝台前抹乳液,轉頭偷偷笑著,笑完了轉回身繼續擦乳液,卻發現他趴在床上速寫她抬腿的撩人姿勢,她惱得去搶紙,卻讓他給箝住手腕,轉而將她壓在他堅挺的慾望下面……

  「龔姐好像很瞭解副總。」靜香的話喚回她的意識。

  「有時候會聊個幾句,聽到的。」

  「哎呀,湯沒了。」跑去舀湯的湯淑怡失望而返。

  「回去喝咖啡吧。」艾咪建議。

  「最近咖啡變得好苦,我不喜歡喝。」靜香頓時苦了一張臉。「龔姐,你怎麼叫妹妹買這牌子的?」

  唉,不就是吳嘉凱喜歡的口味!所以她也為辦公室準備了相同品睥。

  「剛喝下去是有點苦,」她已喝出心得。「但你再喝一口,就會覺得舌根有一股香醇的勁道,不必多喝,那味道就能久久留住。」

  「哇!龔姐可以去賣咖啡了。」湯淑怡笑說。

  「龔姐還可以賣咖啡杯。」艾咪最會觀察別人的衣服配件用品之類的。「你最近換了一款有玫瑰花的小咖啡杯,看起來就很有品味。」

  「咦!我都沒注意到。」靜香問說:「龔姐,你不是用一個白色的馬克杯?都用好幾年了。」

  「換了。」龔茜倩淡淡地說。

  就是為吳嘉凱送上咖啡的那一天,他們開始了新的、不尋常的關係。

  她曾想偷偷拿回她的杯子,卻不知道被他藏到哪裡去,每天就見他拿著她的杯子去倒咖啡,著實讓她心神不寧一陣子;後來他不藏了,就大剌剌地擺在桌上,茶水間拿進拿出,幸好那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白色無圖樣馬克杯,沒人發現那是她的。

  「馬克杯?副總現在也是用白色馬克杯耶。」艾瞇注意到了。「哈,大概是咖啡好喝,也得搭配好杯子,不能再用紙杯了。」

  龔茜倩坐不住,深怕再坐下去,就會讓她們發現她的秘密。

  「我一點半約了協力廠商,我先上去準備,你們慢慢吃。」

  龔姐一走,三個女生立刻交頭接耳。

  「到底是怎樣的男人?是不夠好嗎?不然龔姐怎會很困擾,還影響到工作?」

  「我一直以為龔姐抱定不婚主義,沒想到真命天子終於出現,她可能是在掙扎結不結婚吧。」

  「既然是真命天子,還是結婚吧。」跟了龔姐最久的靜香說:「我覺得,龔姐在單親家庭長大,她不是真的不婚主義,而是對婚姻有更嚴格的期待,若不是一個她很瞭解的、頂好的、足以讓她信任的男人,她甚至不會和他交往,會讓她考慮掙扎的,恐怕是交往很深入了。」

  「有道理。龔姐愛的,一定是一個超高標準的好男人。」

  「真希望趕快看到那個幸運傢伙,然後我們幫忙打分數,再一起鼓勵龔姐嫁出去。」

  「我倒覺得奇怪,我們都看不出來,副總怎會看出龔姐的心事?」湯淑怡滿腹疑問。「龔姐都不跟我們說了,更不可能跟副總說的。」

  「淑怡,我們也看不出你跟桑副理耶。」靜香笑笑地說。

  「對喔,都忘了拷問你,你還騙我們說桑副理是你表哥!」艾咪為其他對桑宇帆懷抱夢想的女生打抱不平。

  「表哥是他說的,又不是我說的!」湯淑怡趕忙辯解。

  三個女生吵吵鬧鬧,暫時忘了她們的龔姐,不知當她們發現龔姐的真命天子是何許人時,還敢不敢為他打分數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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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個獨處的夜晚。龔茜倩坐在電腦前面,瀏覽陳老師的賞鳥部落格,連續十來張照片,生動鮮明地記錄小鷺蹄一家的生活動態。

  青綠的池水上,母鷺蹄背著三隻幼鳥,身邊聚著兩隻自個兒划水的幼鳥,公鷺號則在旁邊護衛著;下一張照片,母鷺蹄彎過頭輕啄背上的幼鳥,公鷺蹄也不甘寂寞,伸長脖子去清理另一個孩子的羽毛;然後,公鷺蹄嘴裡叼著小蟲,送往幼鳥的嘴裡,母鷺蹄專注地看爸爸餵食;所有幼鳥都下水游泳了,重心下穩,歪歪斜斜的,爸爸媽媽看著孩子,守護它們不致發生危險;最後,所有的幼鳥排成一列,跟在媽媽身後游過池塘,快樂出航嘍。

  或許是取鏡人有心,不管怎麼拍,小鷺蹄一家皆是聚在一起,父母孩子,相偎相依,和樂融融。

  這不是龔茜倩第一次看小鷺蹄的「居家」照片,卻看得她心頭微緊,眼眶發酸,將大小鷺蹄全淹進了她的淚池裡。

  或許今天才看過母貓帶小貓,她的感受特別強烈吧。

  小鷺蹄,一夫一妻制,親鳥共同擔起養育幼鳥之責;而母貓呢?公貓跟它愛完了,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獨留母貓自個兒懷孕生產哺育。

  雖說環頸雉、貓、小鷺蹄不同物種有不同特性,但她還是一再地擬人化了;這不就是她一直以來潛意識所期待的,一個有爸爸、有媽媽、有小孩跑來跑去的美滿家庭?

  圖文下面有許多賞鳥同好的留言,大多是讚美照片「五告水」、「精彩佳作」之類的詞句,然後她看到了暱稱「凱子」的他的留言。

  「小鷺蹄一家真幸福,點一曲甜蜜的家庭給它們聽!」

  這個男人啊,一心想建立甜蜜的家庭,跟兒子追逐,為女兒織夢;他闖進了她的生活,讓她擔憂,讓她歡喜,日復一日的相處,一點一滴的瞭解,她的心也一天天融化,一天天柔軟,一天天改變。

  愛上了,她的確是愛上他了,愛上這個想盡辦法寵她的男人。

  還抗拒什麼呢?幸福就在眼前,婚姻是愛情的延伸,既已相知,便能相愛,然後攜手同行,直走到白髮蒼蒼,依然要互相扶持,繼續走下去。

  她有個衝動,很想跑去見他,但她立刻按捺下來,怨歎自己畢竟是個理性熟女,不像純情少女不顧一切,半夜也會赤腳穿睡衣跑去找戀人。

  他今晚有個兩岸工商團體飯局,都十點半了,應該早已結束。

  拿起手機,撥了電話,她都還沒喂,他就喊了她。

  「茜倩!」他的語氣顯得十分熱烈。

  「你回到家了?」她被他喊得心臟亂跳。

  「停好車,在走路。」

  「我沒什麼事啦。」事到臨頭,她反而說不出心裡的話。「只是要跟你說,下班後我和靜香她們去獸醫院,母貓和小貓都很好,醫生說再觀察幾天,幫母貓補足營養,小貓身體好些,一家五口就可以出院了。」

  「太好了,明天下班我再過去看,順便買些養貓的東西。」

  「你真的要帶回去給你爸爸養?」

  「真的啊。」

  「他會養?」

  「哈!你別小看他,他做事很有恆心毅力的。」他笑說:「最近他學會發伊媚兒,每天寫一句座右銘教訓我,還會上網訂高鐵車票,上星期日才跟我媽媽去一趟高雄。」

  「其實……我想養的……」

  「你要養只小貓來陪你安度晚年?」

  「不、不是的。」她趕緊解釋,腦筋卻打了結,難以拼湊出完整字句來。「我、我是想說,既然你爸爸要養,有空的話,假日,嗯……那個,我想,欸,貓食,我帶……」

  「想來我家看貓?」他幫她說出來,放開喉嚨大喊說:「當然沒問題!我家就是你家,歡迎光臨!」

  「你開超商了哦?」她笑得流淚。

  「想不想吃麵包?」

  「超商的?幹幹硬硬的,不太好吃。」

  「我晚上回來,路過你很喜歡吃的那家麵包店,我沒記錯的話,是肉鬆起酥?」

  「是啊,他們的奶油很香,派皮很酥,用的是上等的肉鬆,也填得很飽滿,吃了會有幸福感。」

  「我買了要給你吃。」

  「你都帶回家了,怎麼給?」她不覺吞了口口水。

  「我請快遞送啊。」

  「快遞再怎麼快,半夜也不送了。」她有些緊張地說:「你不要明天拿去辦公室給我,被同事看到會問東問西的。」

  「你還不想公開我們的關係?唉,我憋得好難受。」

  「憋得難受就去上廁所。」她玩著自己的指頭,心念其實早已動搖,但還是笑說:「你早點休息了……」

  打滴咚滴當!樓下大門的對講機唱起歌來,她疑惑地走過去。

  「奇怪?有人按門鈐,你等一下。」

  「喂?」她帶著戒心接起對講機,獨居的單身女郎總得謹慎些。

  「龔茜倩小姐,快遞!」

  「喔。」她一愣,怕時間已晚,該不會是壞人藉口闖空門,可壞人怎會剛好藉口送快遞?而這個刻意捏出腔調的宏亮聲音……「啊?」

  她登時震愣得無法動彈,熟悉的雞皮疙瘩冒了出來,渾身都熱了。

  「喂喂喂?」樓下的「快遞員」喊她。

  「門開了。」她按下開門鍵。

  掛上對講機,收起手機,她走到客廳,打開大門,等他。

  跳躍的腳步聲快速而上,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聲,有生以來,她看到的最西裝筆挺、最英俊瀟灑、最讓她想念的快遞員來到她面前。

  「麵包快遞來了。」吳嘉凱拎高手裡的一袋麵包,笑說:「給你。」

  她沒有接過去,只是輕咬唇瓣,讓他進了門。

  「這是巷口便利商店買的鮮奶。」他將麵包和鮮奶放在茶几上。

  「你、你你……怎麼來了?」眼前起了一層酸酸的水霧。

  「給你送早餐啊。」

  「我都喝咖啡……」

  「光喝咖啡不夠。」他柔和的聲音帶點責備,笑意溫煦。「我叨念你不吃早餐,可我做了什麼?我就嘴巴唸唸而已,直到今天早上,我看到了淑怡在吃桑氏特製的三明治,我才發現我做得太少。」

  她低下頭,更用力抿緊唇瓣,好似這樣就能抑住快要掉下來的淚水。

  「我沒有桑宇帆的廚藝,做不出好吃的三明治,但至少還懂得去買麵包來餵你。」

  「可是,好晚了……」

  「順路。」

  「一點也不順路。」

  「能為心愛的人準備一份早餐……」他輕撫她的臉頰,柔聲說:「看她很幸福的吃著,這就是我的幸福。」

  溫熱的指腹撫過,有如觸動淚腺的開關,她匯聚多時的淚珠終於一顆顆掉了下來。

  「傻瓜,多愁善感了?」他輕輕抹掉她的眼淚。

  「你……」她抬眼看他,聲音哽住了。

  他凝視那雙想哭又想忍淚的眼眸,水汪汪的,霧濛濛的,怯生生的,好似一隻羽翼未豐的幼雛,孤伶伶地從枝葉縫隙探出頭來,試圖尋找能給予她溫暖的庇護,這模樣怎能不教他心生愛憐呢?

  他摸摸她的頭,揉了揉,便將她摟入懷裡,用力抱緊。

  就是想疼她、愛她。是她讓他發現了愛情,她卻躲回了窗簾後面,不敢一把掀開遮蔽的窗簾,讓大片陽光灑進她的心室。

  好幾個想她的夜晚裡,他來到她的樓下,幾乎按捺不住想去按她的門鈐,但他還是克制住衝動,只怕躁進會使她以為他精蟲沖腦,追求性愛,卻模糊了他是因愛情而渴想擁有她的焦點。

  他得讓她自己發現,其實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早就已經在愛他了;他更要她完全明白、完全安心、完全信任他想愛她的心意。

  一路走來,或許有點辛苦,但能換來彼此更深入的瞭解,以及感受到更多的體貼和關心,作為穩固婚姻的基礎,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下住地親吻她的臉頰,舔舐她的淚痕,輕憐蜜愛,柔聲勸哄。

  「茜倩,不哭,吃個麵包也要哭呀?」

  「嘉凱……」她哽咽地輕喚他。

  低低的呢喃,卻是石破天驚,強烈震盪他的心臟,令他狂喜不已。

  這份巨大的喜悅遠遠超過他所接過的任何一筆訂單,這可是一筆終身的、長期的大訂單啊!

  心臟持續震盪。打從接到她的電話,他就平靜不下來。今晚是她第一回主動打電話給他,第一回親暱地喊他名字——唉,他等好久了。

  耐心經營的愛情開花結果,他迫不及待地尋索了她的吻。

  唇瓣柔軟,就連她放鬆的身軀也柔軟得不可思議,他焦燥難當,更加深入地與她交纏。

  「茜倩,喔,茜倩……」該死,男人也有眼淚嗎!

  「嘉凱……」她伸臂圈住他的脖子,主動再吻。

  她的呼喚像是魔咒,一再引誘他,他爆出低低的吼叫,瘋狂地攫吻她,吻了又吻,綿綿不絕,好久、好久,直到兩人氣息紊亂。

  她緩緩抬起臉,為他綻開一個甜美的笑容。

  「你沒抽菸。」

  「為了吻你,我不敢再抽。」他眷戀地輕吻她的唇瓣,微笑說:「我想,為了要吻你吻個過癮,我必須戒菸了。」

  「這什麼理由!」她的臉蛋暈紅。

  「還有啊,以後你要當孕婦,在那之前就得避免讓你吸到二手菸。為了下一代的幸福著想,我得提早準備做一個好爸爸。」

  「你就會扯!」她笑著推開他,很自然地說:「去洗澡。」

  今天是星期三,不是週末,她讓他留下來了。

  她去幫他拿內衣褲和睡衣,將還想毛手毛腳的他趕進浴室去。

  她暫時喊卡,是希望他洗個澡,舒服些,並不代表她想冷掉。

  拍拍燥熱的臉,她看到麵包,忍不住嘴饞,吃掉一個充滿幸福滋味的肉鬆起酥,再將剩下的麵包和鮮奶收妥,然後回到房間,掛好他的西裝。

  他的衣物越來越多,從最早留給她洗的內衣褲,然後是一條領帶、一件襯衫、一雙襪子、一套西裝;接著是休閒衫、望遠鏡、看完的財經雜誌、專用的男性保養品……還有那套她藏起來不給他穿的歐吉桑內衣褲。

  她坐到床沿,輕撫她添購的一條雙人被,配上同色系的枕頭套和床單,玫瑰花大朵大朵奔放在他們的身體下面,完整了他們的愛情。

  她帶著滿足的微笑,順手拉開床頭櫃檢查保險套的存量。

  還是……不用了?

第10章(2)  

  還發著愣,她聽到了他打開浴室門的聲音,趕忙關上抽屜,就見他左手扳住右肩頭,輕輕甩著右手臂,歪七扭八地走進房間。

  「肩膀怎麼了?」

  「有點酸疼,不知道什麼時候『跩』到了。」

  「你躺下,我幫你按摩一下。」

  「啊!」他一副累壞了的模樣,呈大字形趴倒床上。

  「不保證有效。」她笑著坐到床上,伸手去捏他的肩膀。「上了年紀,工作又忙,難免這邊酸,那邊疼,有空我會去做個紆壓按摩,沒空就自己捏,可是很多地方捏不到,也不好出力。」

  「我來幫你捏。」他說著就想轉身。

  「躺好啦。」她按下他。

  她先去放了一張適合入夢的CD,再回到他身邊,開始為他按摩。

  肩膀的確緊了些,她輕緩按捏,就像她為自己按摩似地,輕輕柔柔地,小心呵護,按開鬱結的點,舒緩不適,放鬆他緊繃了一整天的肌肉。

  只想他好,就像他待她那麼好一般。

  平靜的音樂流瀉四周,像是無形的按摩,撫慰了疲憊的身心。

  從肩頭按到背部,從右邊到左邊,她聽到了埋在枕頭裡的鼾聲。

  她笑了,拿指頭輕輕耙梳他的頭髮,卻驚醒了仍淺眠的他。

  「我睡了?」

  「你翻過來。」她順便扳他的身體。「這樣睡會流口水。」

  「嘻!」他轉過身,睜著惺忪睡眼說:「後面捏完了,捏前面吧。」

  「得寸進尺。」她怕有個東西會越捏越大,笑著拍一下他的肚子,再幫他拉起被子蓋好。「你不是睡著了?趕快睡。」

  「好。」他閉上眼睛。

  她卻捨不得這樣睡去,就抱著雙腿,坐在旁邊看他。

  燈光溫柔,音樂溫柔,還有一個與她共眠的溫柔男人。

  她低下頭,以她的指尖輕輕碰觸他的指尖,很輕地,不敢吵醒他地,繞了一圈又一圈,好似與他以舌纏吻……

  「茜倩?」他張眼看她。

  「嗯?」

  「我愛你。」

  她心頭一熱,淚水隨之湧出,她趕忙拿手背拭去。

  「你今天怎麼像水龍頭一樣?」他坐了起來,伸手擁抱她。

  「還不是你打開的!夜深人靜的,說什麼嚇人的話。」

  「那你可要小心,我還會常常嚇你喔。」他笑著吻她,跟她撒嬌:「茜倩,你也嚇嚇我吧。」

  「不要。」

  「我想結婚了。」

  「這句你說過了啦。」

  「我還在等我的新娘子跟我回答說:我願意。」

  糟!眼淚又流出來了。心裡惱著他的甜言蜜語,身體己不聽使喚地臥倒他的懷裡。

  「這星期六,我帶你正式去見我爸媽,好嗎?」他吮走她的淚。

  「好。」

  他的吻陡然變得激狂,順勢將她放倒床上,一雙長腿快而有力地纏絞而上,手掌也隨之伸入她的睡衣裡,肆意揉捏。

  咦!他不是腰酸背痛、睡意正濃,怎麼馬上變成一尾活龍了?

  她才想張嘴問,就讓他的深吻給吞沒。

  看來,今夜要很晚、很晚、很晚才能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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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星期後,星期五下午四點鐘。

  龔茜倩拿起卷宗夾,走進副總辦公室,這才發現吳嘉凱正在跟技安談事情,不是單獨一人。

  「副總,這是我的評估報告,不打擾了。」她放下卷宗,順便放下掩在下面的一個小包裝餅乾。

  技安疑惑地盯住那包餅乾,肚子有點餓了。

  「好。」吳嘉凱點頭,又說:「晚上幾點?」

  「七點。我得核定校園征才的最後面談名單。」

  「好,就七點。」

  「先吃個點心墊墊胃。」

  「你也一樣。」

  「嗯。」她面無表情地出去了。

  「副總,你晚上要跟龔姐吃飯?」技安看了半天,問道。

  「是啊。」吳嘉凱笑咪咪的。

  「你們真辛苦,下班還要吃飯討論公事。」

  「呵。」

  吳嘉凱三聲無奈。他們明明是想讓同事看出來的,但不知是否他本來就能言善道,還是她向來認真寡言,一動一靜,剛好抵銷,兩人眉來眼去,遞咖啡,拿點心,約時間,就是沒有同事看出他們的火花。

  算了,還是工作吧。

  下午五點鐘,離下班時間還有半個鐘頭,事業發展部仍然忙碌,但已有臨近週末的休閒氣氛,有人一邊忙著,一邊聊著今晚上檔的院線片。

  「艾咪,你們吳副總要請婚假啊!」人事室的菁菁打電話過來。

  「瞎毀?」

  「九月!他寫了簽呈,挑了九月的空檔請婚假,陳總都批了,剛轉到人事室要我們建檔做記錄。」

  「救豆媽爹,你說誰要請婚假?」

  「你們吳副總啦!」

  「吳副總要請婚假?」艾咪驚聲尖叫。

  所有同事被她一叫,全都往她看去,既驚訝又好奇,還有八卦的,立刻跑到她桌邊一起聽電話。

  龔茜倩鎮定地低下頭,繼續忙她的公事。

  公司有規定,協理級以上的主管除了緊急事病假之外,若要請三日以上的年休,必須先排好假程,以確保決策階層的主管休假不致重疊。

  「誰?誰?」艾咪又朝著電話筒吼叫:「我們副總要跟誰結婚?最近都沒他的花邊新聞,也沒聽說他跟誰在一起啊!」

  「我怎麼知道!我就是要問你。」菁菁劈哩叭啦地說:「我問我們吳經理,她笑笑的,不肯說,說要給她哥哥自己公佈。」

  「副總?」艾咪轉頭看副總辦公室,男主角不在家。

  「等你問到了,再跟我說。」

  「哇哇哇!」放下電話,艾咪還是繼續驚聲尖叫:「副總要結婚了!」

  「副總要結婚了?」整個事業發展部同仁無心工作,個個變成了回聲器,也是不斷地重複這句話。

  副總當然會結婚,問題是:跟誰結?與哪家豪門聯親?還是哪個女星嫁入吳家豪門?又是哪個女人能收服咱浪蕩花心的三太子?

  大家議論紛紛,但全是提問,沒有答案。

  「副總要結婚了,龔姐,你有聽說嗎?」靜香轉身,急忙詢問。

  「有。其實……」龔茜倩結巴了。

  「有怎麼不跟我們說啊!」靜香好激動。「到底他要跟誰結婚?」

  「我——」

  「小倩,」黃經理跑來打岔。年輕人結婚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他先天下之憂而憂,最先想到的就是業務和職務代理問題。「副總請婚假期間,要麻煩你一起幫忙,多多代勞了。」

  「可是,我那時候不在。」

  「你為什麼會不在?準備出國玩嗎?」黃經理愁眉苦臉地說:「拜託啦,時間重新喬一下,不能副總不在,你也不在。」

  「黃經理,你別擔心,同事們都很能幹。」她安慰說。

  自從去年走掉兩個經理之後,吳嘉凱陸續補進不同職等的同事,有新進員工,有公司內調,也有外頭進來、具備優秀資歷的幹部,新血換舊血,代代有人才,業務又是蒸蒸日上、穩定發展,事業發展部並不會因為少了誰就無法運作。

  「你還是看看——」

  「哇哇!」更大的驚呼聲打斷黃經理的話。

  「請問吳嘉凱先生在嗎?」有人抱了一大束玫瑰花走進辦公室。

  「咦?來了!」吳嘉凱也在這時上洗手間回來。

  「副總,有人送你花!」櫃檯的妹妹朝他大叫。

  「不是別人送我花。」吳嘉凱眉開眼笑,簽好送花單子,拿起那束玫瑰。「這是我訂的花,拿來送人的。」

  龔茜倩頭大了!他們是有共識,就順其自然,同事們遲早會發現他們的關係,可是可是,他太高調了,這一點都不自然!

  她立刻找尋逃生路線,但同事全擠在前面,出口被堵住,難不成要她從逃生窗口爬出去?

  「我曾經說過,」吳嘉凱大聲說:「如果我有了對象,一定會介紹她給大家認識?」

  「對!」大家猛點頭。

  「那麼,我今天就要鄭重介紹她。」

  龔茜倩決定坐下來,埋在電腦和公文後面,把自己縮得看不見。

  同事們引領而盼,個個睜大眼睛;既然副總是從外面走進來的,該不會他的女朋友就在門外,等著他介紹出場?

  可副總怎麼抱著花束往辦公室裡面走進去了?那帥氣的笑容真是迷死人不償命,女同事雖然早已放棄肖想副總,但還是徒呼負負,從此這個笑容只專屬未來的副總夫人了。

  等等!大家目不轉睛地瞧著,副總是要走到哪裡去?都走到最後頭龔姐的位子了。

  嗯,龔姐勞苦功高,接受副總獻花也是應該的,但,不對啊……

  吳嘉凱站定在龔茜倩的辦公桌邊,很有架勢的比出介紹手勢。

  「各位親愛的同仁,這位就是我的未婚妻——龔茜倩!」

  眾人的表情瞬間凍結,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錯了吧,或許該找個耳鼻喉科醫生來清清耳朵,好能聽清楚副總到底在說誰的名字。

  龔茜倩仍龜在位子上,完全不敢抬頭。

  「茜倩?」吳嘉凱柔聲喊她。

  「做什麼啦!」她低聲抱怨。

  「送花給你。」他微笑扶起她,將花束送到她手上。

  捧住鮮紅的玫瑰,清郁花香撲鼻而來,象徵愛情的甜蜜芬芳,她一顆心怦怦跳,臉頰映上了玫瑰的紼紅。

  望向他帶笑的柔情目光,抱怨歸抱怨,眼眶卻紅了。

  「噯。」他輕摟她的腰,往她臉頰送上一個吻。

  這下子全體同仁如夢初醒,沒錯!他們聽到的是:未婚妻龔茜倩;看到的是:副總吻副理,喊她茜倩,公然在同事面前放閃光!

  「喔買嘎!」有人在胸前劃十字。

  「我的媽呀!」有人起乩似地猛搖頭。

  「真命天子竟然是副總!」艾咪驚叫不停。

  「瞞得我們好苦哇!」靜香跺了跺腳。

  「真是不敢相信!」湯淑怡捧了臉頰大叫。

  「我這個後知後覺的阿呆!」技安猛拍自己的腦袋。

  「我年紀大了禁不起刺激啊!」黃經理按住胸口。

  「小倩讓副總拐走了!」鄭課長呼喊著。

  「我的眼鏡啊!」更多人扶住掉下鼻樑的眼鏡。

  「喂喂,大家祝福一下嘛。」吳嘉凱詫異地看著同事們的反應。

  太震驚了,大家根本還沒反應過來,腦袋一片空白,哪有什麼祝福的話可以說!

  如果是個明星或千金,那也就罷了,但,是龔姐!龔副理耶!大家天天上班,天天在一起,天天相對看,他們什麼時候開始談戀愛?又什麼時候就突然跳到決定結婚了?

  可瞧瞧,俊男美女,郎才女貌,明明就很登對,笑容也很像,超有夫妻臉的,為什麼大家從來不會將他們連在一起?

  「淑怡,你說,」艾咪呆呆地說:「該給龔姐的真命天子打幾分?」

  「只能打一百分啦,不然考績會被打丙等。」

  「這分數應該由龔姐來打。」靜香再一個多月就要結婚了,走過戀愛種種歷程的她心有所感地說:「你們看,龔姐笑得好美、好美。」

  「是啊……」女生們的目光都迷濛了,不再為帥帥的副總,而是帶有幸福笑容的美麗龔姐。

  「能當上咱成熟、理性、冷靜的龔姐的真命天子,一定不容易,一定是個對她好得不得了、很愛她,愛到要將她娶回家藏起來的好男人;所以龔姐也很愛他,愛到答應跟他結婚過一輩子。」

  靜香的話有點繞口令,聽到的同事細細品味,有些明白了。

  雖是副總和副理,但也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換句話說,很簡單,就是兩人相愛,修成正果,功德圓滿,準備請大家吃喜酒了。

  「哇呵!」技安率先用力拍手。

  「啊啊啊啊!」更多人跟著歡喜大叫,掌聲不絕。

  「恭喜恭喜!永浴愛河!」

  「太好了!翔飛大喜!該放假一天才對。」

  「趕快打電話報八卦!」

  「副總,你們很不夠意思耶,到底是怎麼開始,然後又怎麼交往,要跟我們交代清楚啦!」

  「是啊是啊!副總,趕快說,坦白從寬!」

  「工作了工作了。」吳嘉凱看了手錶,笑容可掬。「事情沒做完的不准下班啊。」

  「啊!都是副總害的,我件趕不完了。」

  「糟了,要加班了。」其實也不過耽誤了十來分鐘而已,問題是待會兒大家津津樂道,加班到半夜也說不完。

  大辦公室沸騰喧鬧,還有聽到叫聲和八卦的其它樓層同事也紛紛趕來湊熱鬧,副總辦公室的電話響翻了天,有同事代接,原來是其它部門主管接到消息,火速打來道賀。

  「我去接電話。」吳嘉凱趁機開溜。

  「龔姐……」幾個女生過來,既好奇又興奮,想探更多秘密。

  「以後有空,慢慢再說。」龔茜倩帶著淡淡微笑,將玫瑰花束擺放桌上,不改專業冷靜的口吻。

  「慢慢再說?」女生們哀號著。

  該怎麼說呢?龔茜倩坐下來,望著盛開的嫣紅玫瑰,不覺發了呆。

  從賞鳥開始?還是從赫爾辛基的夜間電話開始?或是更早,從他收買人心的咖啡機開始?

  回去再想嘍。上班時間得專心工作才行,不然她的副總大人就給她的考績打丙等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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