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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1 13:10:18

前言:

他慈悲為懷、濟弱扶傾,是難得的好官?
大錯特錯!世人全被他的假面具騙了
痞子和謊言滿天的無賴,才是他的真面目
她誤信謠言跪請他掩護出京,認定他不會見死不救
結果他竟是看在金鐲的份上才「大發慈悲」伸援手──
哼!瞧他長得相貌堂堂,心地卻狡猾猥瑣
身為朝廷命官,不思為皇帝分憂為百姓謀福祉
反倒扮成花花公子流連妓院,醇酒美人樂不思蜀
為了和老相好敘舊,不惜把她推入「火坑」去見客
還化身芝麻小官作威作福,四處招搖撞騙……
她一直以為他只是嘴巴壞,沒個清官的模樣
但心地善良,不會昧著良心跟奸商勾結收賄
事實真相卻是,他的確是貪財如命又卑劣的大惡官!
可即使知道他不是良伴,她還是失落了一顆心…


第1章(1)  

  一燈如豆。燈芯偶爾閃了閃,又恢復平靜。

  書房裡有一男一女對坐。男的俊,女的美,但毫無交談,猶如兩尊泥像,表情都非常肅穆。

  良久,男子才開了口。嗓音低沉渾厚。他問道:「妳是認真的?」

  「是——」

  姑娘的回答猶帶哽咽,神態楚楚可憐。秋水般清澄的美眸盈盈含淚,臉上佈滿淚痕,淡紅的菱唇微微顫抖,真是我見猶憐。

  與她對坐的男子,是景四端。本朝最年輕的欽差御史,這幾年頗受重用,比較親近皇帝的人都知道他是所謂的寵臣、愛將。

  只見他一身短打、毛皮坎肩,腳上是新製的堅固皮靴,旁邊椅子上還披了一件大氅,是要出遠門的裝束;不過,他一點也不急躁,好整以暇地詢問著面前的姑娘。

  「妳孤身離開,家裡可知情?」

  姑娘的長長睫毛掩下來,只看著地上,語氣堅決,「那個家,依盼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回去了。」

  依盼就是她的名。她還有個很響亮的姓——雁,跟當朝的皇室同宗。她家乃是皇室的遠房分支,雖然號稱是貴族,只不過是關係極為遙遠,而且早已沒落,沒錢沒勢的那種。

  雁依盼和景四端,本來是沒有交集的兩個人,只不過他們不久前成了八竿子才勉強打得到的姻親——這竿子還得很長很長,才撈得到一點邊。

  雁依盼的表妹嫁給景四端的姪子,這關係夠遠了吧?

  當雁依盼來景府拜訪表妹時,理所當然地被當作娘家來的女眷,延請到內室去招呼。景四端原不會與女眷碰到面的,但誰知道在寅卯不通光的凌晨時刻,有個陌生的倩影突然映在窗紙上。隨即,敲門聲響起。

  放眼這一進數間廂房,確實只有他的書房是亮著燈的。京官們為了應卯,準備上朝,總是在寅卯交界之時起床準備。今日景四端要起程南行,更是早早就起身吃早飯、整理行裝;沒想到,引來了不速之客。

  姑娘一見景四端,就娉娉婷婷地拜下身去,淒然輕道:「景大人救我!」

  闖蕩江湖多年,什麼奇怪事沒見過?景四端雖然訝異,但表面上按兵不動,微挑起一邊濃眉,等著她說話。

  「依盼有要事相求,可否跟景大人談一談?」

  「有什麼事呢?雁小姐昨夜不是來找令表妹的嗎?」

  雁依盼緩緩搖頭,一滴珠淚滾落玉白的臉頰。「依盼知道景大人要南行,才特地前來,想私下冒昧請託景大人,帶我一起走。」

  細細軟軟的聲調,吐出的話卻石破天驚!

  「姑娘的意思是?」英明神武的景大人承認自己聽不懂。

  「依盼已經想了很久,也暗中多方打聽,決定只有出此險招,才能順利祕密逃離京城,不被人發現。」她語氣堅決道:「依盼想跟隨景大人出京。旅途中寧為奴婢,伺候景大人,只求大人高抬貴手,大發慈悲,救依盼逃離深淵!」

  「妳是說,妳早有預謀?」景四端只聽到前面,之後的重點都沒聽進去。

  雁依盼頭更低了,看不出表情。她半跪在走廊上,沉默了很久。

  要一個千金小姐擺出如此低姿態,景四端實在也於心不忍。嘆了一口氣,他退後一步,「雁小姐請起,進來說話吧。」

  她起身,默默地隨他走進書房。兩人對坐。黎明前的黑暗包圍著他們,寂靜中帶著神祕的壓迫。

  「妳想隨我出城?」景四端的嗓音也沉沉的,冷靜質問:「妳是認真的?」

  「是。」雁依盼哽咽低道:「家父早死,家母被面首讒言迷惑,想將依盼許給城西的米商沙大爺,換取鉅額聘金。可那人已經年過四十了,平日以狎妓為樂,府裡還養著孌童,絕非良伴;依盼自然是不肯的。但對方最近逼婚逼得緊了,甚至還夥同家母的面首,打算……要下迷藥,奪取依盼的清白,逼依盼非嫁不可!」

  她又哭又說了好長一串,氣急淚墜,楚楚可憐至極。

  「面首,就是相好的意思嗎?」景四端聽了之後,只問這個問題。畢竟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

  雁依盼一聽之下,又沉默了。她再度低下頭,看不清表情。只有非常注意觀察,才能看出她兩頰微微顫動,似乎在咬牙忍耐。

  啊,很難啟齒吧。自己的母親養了情夫,還夥同起來算計親生女兒,這種事,哪個妙齡姑娘好意思大剌剌談論?可以理解。

  「妳這趟若跟我出城,消息在京裡傳開了,我擔當不起誘拐人妻的罪名。妳可曾想過?」

  「依盼知道這很為難,但素來聽說景大人慈悲為懷,濟弱扶傾,不可能見死不救,應該會同情依盼的處境,大方伸出援手……」

  「等一下。」景四端突然打斷了嬌柔姑娘的淒婉懇求,「能不能先拜託妳一件事?」

  「啊?」雁依盼傻住。要拜託人的,是她才對吧?

  「可不可以別再叫自己『依盼』了?講話就講話,別像貧女遇上青天大老爺要攔轎喊冤似的。妳是皇族千金,我只是朝廷命官,在下承受不起。」

  雁依盼抿緊了菱唇,美麗的水眸閃了閃。

  景四端終於確定,那是憤怒的光芒。不過,那又怎樣?

  「妳左一句慈悲為懷,右一句濟弱扶傾,說得我都汗顏了。」他涼涼繼續說著,絲毫沒有汗顏的意思。「何況妳還沒回答我,若是這樣私逃出京,妳沒事了,我卻背上誘拐人妻的罪名,該怎麼辦?」

  「我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簡單回道。語氣陡然變冷了,跟她楚楚可憐的模樣極端不搭。

  「即使如此,如果府上,甚至朝廷裡派人來追——」

  「若我們立刻起程,沒有人能確定我是跟你走了;你是御史,因為職務關係,行蹤一向必須保密。放眼整個朝廷,只有跟你走,才能確保我不被追回來。」

  原來真的早有探聽研究。口齒還很清晰伶俐,冷靜果決的模樣,與剛剛的小媳婦判若兩人。

  變臉倒是變得挺快的,這有趣了。

  「哦,原來是看中本官這一點。看樣子姑娘真打聽了不少。」既然已經變臉,景四端也不再繞圈子了,笑笑直說:「早講清楚就行了,何必演上一齣哭哭啼啼的戲?」

  兩人對望一眼。慵懶俊眸中帶著一絲隱諱的犀利。

  他可不是被美麗女人的眼淚迷得團團轉,心軟頭暈到什麼都答應的笨蛋!

  XXX

  這個男人太聰明,聰明到——真是讓佛都有火!

  雁依盼確定他早已看出自己是在作戲,卻故意不點破,讓她白白跪了好一會兒不說,還浪費掉不少眼淚。

  講了老半天,窗紙上都已經開始隱約映著魚肚白,天快要亮了。再不走,她的計畫就要全盤泡湯。即使冷靜如雁依盼,還是露出了焦慮的神色。

  「妳說早已計畫要走,絕非臨時起意,那麼,帶了衣物跟旅費嗎?路上要吃飯要住店的話,怎麼辦?」有人的眉毛還是挑著令人憤怒的弧度,嗓音低沉渾厚,卻怎麼聽,怎麼不順耳。

  怎麼辦?難道怕她吃垮他嗎?就這麼看不起人?

  雁依盼一言不發,把袖子稍微拉起幾寸——自然不是要他看自己的手臂,而是顯露出腕上掛著的一串赤金手鐲。一隻一隻套上去,掛得滿滿,隨便一隻都足夠抵上半年的所費。

  她隨便褪下一隻,擺在桌上。「這樣夠了嗎?」

  景四端接過鐲子,掂在手裡衡量一下,似乎滿意了。很順手地收進懷中,這才起身,他還故意說:「既然雁小姐心意已決,那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收了人家的金鐲子,才願意幫忙?這人真是見錢眼開,活生生一個貪官!像這樣,怎麼當欽差?說不準一出了京城,整路都在偷雞摸狗,收賄收得笑呵呵,中飽私囊。

  雁依盼的決心其實有點動搖了。真的要拜託這麼一個不太正派的人嗎?但現今已是騎虎難下,看來,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敢問景大人,第一站會到哪兒?是奉縣嗎?」一面跟著景四端走,她一面追問。

  景四端疾行腳步完全不停,只看她一眼,「妳問這個做什麼?」

  「出了京城之後,應該就安全了,自然不用繼續麻煩景大人。到了第一站之後就可以分道揚鑣,我會自己離開的。」

  「再看看吧,這個,可以邊走邊說。」景四端沒有正面作答。

  出了側門,濛濛亮的天色中,一輛樸素堅固的馬車已經在等。車伕是個結實的中年漢子,看見主子帶著姑娘出現,絲毫沒有驚訝的表情,只是默默地伺候兩人上車。

  「他姓姜,妳叫他老薑就可以了。」景四端隨口說。

  老薑只微微點頭示意,關上車門,到前面準備駕車。

  這馬車外表雖簡陋,但內裝卻十分舒適,座位、地板都鋪上厚厚的絲棉,暖簾垂下,可以把初春清晨的寒意都擋在車外。

  雁依盼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跟某個長手長腳都舒服伸展,坐沒坐相的人非常不同。她努力忍住想要瞪他的衝動——好歹也是個朝中高官,這麼沒威嚴又沒樣子,真是令人失望透頂!

  「妳可以放輕鬆點,像那樣坐得直直的,還沒出城門,妳的腰就痠了。」景四端閒閒說。

  她終於還是忍不住,狠瞪了他一眼。姑娘家的腰痠不痠,關他什麼事?可以這般大剌剌地講嗎?知不知道什麼叫唐突佳人?

  當下雁依盼轉過頭,望著另一邊的窗外。可惜窗子被暖簾擋住大半,只看得見一小方天空,堆滿了鉛色的雲,看來,今天又要下雪了。

  喀達!喀達!就在單調的馬蹄、車輪聲中,她就要離開生活了二十年的京城了。此去前途茫茫,身旁的陌生人又不太可靠,望著一方陰霾的天空,雁依盼的心情,也有如天色一般晦澀。

  待經過城門,照例要詳細檢查。京城重地戒備森嚴,來往通關,文件必須齊備,稍有錯失,立刻會被抓起來。私逃的雁依盼自然什麼文件都沒有,最怕的就是這一關,她的心整個提到喉嚨口。

  不過,景四端這個官不是當假的,只聽見老薑在外頭低聲跟守城門的士兵說了幾句,閒聊一下天氣,就放行了。

  就這樣?她擔心害怕、詳加計畫了好久的關卡,就這樣過去了?不用裝作景四端的婢女丫頭?不用編故事?什麼都不用?

  她鬆了一口大氣之際,忍不住又偷看景四端一眼。只見他頭歪靠在車廂壁面,腿伸得長長的——早就睡著了!

  可真舒服!她嫉妒地想著。看樣子真是個昏庸貪官,空長了英俊皮殼,卻是個大草包。想必很會逢迎拍馬,要不然,怎麼年紀輕輕就爬到這位子?

  趁他打盹,雁依盼放肆地打量他好幾眼,又好幾眼。

  所有俊美男子需要的條件,景四端都有了:五官俊朗,濃眉、挺鼻,身材又高大挺拔。難怪那些姊妹淘、三姑六婆相聚閒聊時,說起這個官場上的美男子,全都笑得像十八姑娘一朵花。

  景四端成就過什麼大事倒不重要了,女眷們重視的是他體面的外表。一聊起來,立刻渲染誇張到極致,雁依盼想不聽都不行。

  結果誰知道,相見不如耳聞!真是的,以後再也不要輕易相信那些已婚女眷對男人的評價了。草包就算有好外皮,也只是個草包。

  車子離開京城,在官道上疾行前進。漸漸地,外頭景色越來越單調荒涼,除了雲跟樹,就是樹跟雲,看來看去,風景不殊,連方向都搞不太清楚。

  忐忑了一夜沒睡,之前也很久很久沒睡好過的雁依盼,看風景也看乏了,睡意慢慢爬上她眼簾。

  撐了一陣子之後,她終於也睡著了。

第1章(2)

  這個姑娘,怎麼睡到自己懷裡來了?

  啊,對了。景四端想起來。因為她不習慣在顛簸的馬車裡打盹,睡得東倒西歪的,他在她的頭險些撞上車廂壁面的時候及時扶住她,姑娘的額頭才沒有被撞起一個大包。

  結果扶著扶著,她在睡夢中靠在他身上,就……就這樣了。

  真是個傻姑娘。要是他心懷歹念,她早就被佔便宜啦。

  這麼一個俏生生、嬌滴滴的美女,雖然在車裡一路故作冷靜淡漠,但那如畫的眉目、吹彈得破的白嫩肌膚實在太招搖,看來到奉縣之後,該要她買個頭巾把臉遮一下——

  他的第一站確實就是奉縣。雁依盼居然一猜就中,當時,景四端表面上沒有露出來,但心裡卻是一凜。

  他的行蹤一向要守密,連朝中文武百官都未必知道細節;被她知道何時出發也就算了,居然連行進方向都猜得中,實在不容掉以輕心。

  但,有什麼好憂慮的呢?難道她有本事對他不利嗎?雖然裝可憐被揭穿後,緊接著硬裝出老成的模樣,但此刻靠在他懷裡,長睫安歇,睡得正香的雁依盼,看起來卻異常柔弱溫馴,甚至帶點稚氣。

  嬌小姐罷了,一捏就死的,有什麼好怕?

  兩人如此接近,她身上淡幽清香隱隱傳來,粉嫩的頰就近在咫尺,只要稍稍往前,就可以親到她了。

  但景四端看似遊戲人間,沒點正經,卻不是會偷偷佔便宜的人。他嘆了口氣,小心的把姑娘扶正,然後抽過擱在腳邊的大氅,密密包住她,特別墊好、塞緊與車壁間的縫隙。

  這樣一來,不管怎麼顛簸,都不會撞傷了。

  妥當是妥當,不過當雁依盼被厚厚大氅悶著熱醒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動彈不得,整個人像是被捆在蠶繭裡面,手腳都無法移動。

  惡夢似乎重演,一時之間,她分辨不出自己在哪裡,面前的人又是誰,只覺得一股恐慌猶如洪水一樣,迎面衝來,讓她滅頂。

  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間了嗎?一片黑暗中,她的手腳都動彈不得,有人貪婪的喘息與淫笑聲在耳際迴盪,慢慢靠近,越來越近——

  「放開我。」她的嗓音都變了,透著深刻的恐懼,小臉發白,冷汗涔然而下。「快點鬆開!放開我!快點放開!放開!」

  她說到後來,已經成了失聲喊叫,還開始激烈掙扎,額頭狠狠撞上車門好幾下,立刻腫起個大包,把景四端嚇了一大跳。

  怎麼突然變成這樣?剛剛不是睡得好好的嗎?

  「別怕,我沒有綁著妳!」他側身過來幫她扯開大氅,一面用手扶住她的額,不讓她繼續撞。「靜下來,沒事的!我這就幫妳鬆開。別慌。」

  他帶點命令的沉穩嗓音暫時安撫了雁依盼。她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眸,手按著心口,猛烈喘息著,但總算是安靜下來了。

  「妳看,這不就解開了嗎?只是一件大氅而已,幫妳墊著,因為怕妳去撞牆;結果妳看看,還不是撞了個大包。」景四端鎮定地說著。

  雁依盼的心還是跳得好急好快,顫抖著大口呼吸,努力要恢復冷靜。

  景四端只是把大氅收好擱在旁邊,懶懶地坐回原位,等著姑娘自己開口。

  姑娘一直沒開口。她顯然嚇壞了。

  是說,就為了一件大氅,可以嚇成這樣?其中必有蹊蹺。景四端的興趣被挑起。

  應該說,他對她的興趣被挑得更高了。

  沒關係,有的是時間。到奉縣還有兩天,可以慢慢來。

  「不喜歡這件大氅?」看她神色漸漸鎮定之後,景四端才優閒開口。

  「咦?」話題莫名其妙,雁依盼疑惑地看著他。

  「這可是宮裡賞賜的東西,不過,我一開始也看這些眼睛不順眼。」他長指點在厚厚的皮氅上,順著精心繡製的暗花慢慢游移。

  花紋是圓形或杏形,確實有點像眼睛。一個疊著一個,深淺有致,卻要對著光才看得見。他隨口問:「妳知道這是什麼線織的嗎?」

  雁依盼瞄了一眼,想了想,才說:「應該是金線跟孔雀羽線。」

  「是了。不過,是哪種金線?」他順著話題繼續,不過就是閒聊。

  「當然是圓金線;扁金線怎麼能繡在外氅上?一下子就壞了。」回答脫口而出,她隨即秀眉微蹙,「紫貂皮做的大氅,是要被風吹雨打的,還用這麼好的線繡暗花,真糟蹋。」

  「哦?要不然這些好線到底該用在哪兒?」

  「普通布料吃不住金線、孔雀羽線,至少要是同功綿、合羅絲才行。」她流利回答。

  景四端手撐著腮,偏頭看著她,良久良久。一雙深沉如潭的眼眸似乎在打量、忖度著什麼。

  「怎麼了?我說得不對嗎?」注意力被引開,剛剛的驚嚇已經淡去,雁依盼狐疑地回望著眼前的男人。

  男人這才怡然回答:「對或不對,我可不知道。不過我奇怪的是,為什麼妳會知道得這麼詳細呢?尋常小姐不會知道這些吧?」

  可恨,三言兩語的閒聊而已,居然就被他套出了破綻。雁依盼心裡暗罵自己蠢,又氣景四端狡猾,暗暗咬牙。

  片刻後,她才極不甘願地撇清道:「我娘以前是尚功局的女官,聽她偶爾說起的。其實我也不記得什麼了。」

  尚功局是負責皇室御用衣物裁縫的,在宮官裡並不算太上等的職位;一個尚功局的小女官嫁給有雁家血統的皇室中人,在當年照說該是佳話一樁,為什麼聽起來似乎不是這樣呢?

  真是有意思極了。景四端很想知道內情,不過根據他闖蕩江湖、擔任要職多年的經驗,他非常清楚若要得知真相,光看表面、光聽幾句話是沒用的。

  要花時間慢慢觀察,細細分析才行。

  「看來是家學淵博,以後可以多借重妳的才能了。有人幫忙鑑定布料或繡線,倒也有趣。」他只輕描淡寫地這樣說。

  雁依盼看他一眼。她有沒有聽錯?「以後」?

  兩天之後就到了奉縣,他們可是要分道揚鑣的。這趕路的兩天又都只在官道上走,沿途經過的都是驛站跟小鎮,會見到的只有平民百姓,他們的穿著,哪有什麼絲綢錦緞、繡線花樣可評論、鑑定?

  這人,是不是腦袋壞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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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1 13:11:21

第2章(1)  

  兩日後順利到了奉縣時,雁依盼深深相信,景四端的腦袋,真的壞掉了!

  朝廷命官出差,照說可以住驛館,有人偏不去。好吧,他的年俸應該還算夠用,住個旅店總不為過,也不去!

  最後,他們竟是要下榻奉縣縣城裡最大的妓院!

  風塵僕僕的馬車,已經慢慢接近華麗的妓院——如意樓,鶯鶯燕燕的嘻笑、悠揚的絲竹樂聲隱約傳來,外頭十分熱鬧的感覺。

  雁依盼不肯下去,端坐在車內,一張俏臉冷若冰霜。

  「如果是因為沒銀子住店,我這兒有,請拿去用吧。」她板著臉說。

  「這妳就有所不知了。」景四端還有臉教導她,「住如意樓比住普通旅店要舒服多了,什麼都有人服侍;地點方便,附近又熱鬧,住過妳就知道。」

  說得像是千載難逢的好住所似的。雁依盼還是搖頭,「我不住這裡。」

  「好,那我們換地方。」景四端也乾脆,揚聲對前頭駕車的忠僕老薑說:「小姐不喜歡這兒,不如我們上城北的稱心居去吧。」

  稱心居、如意樓,一聽就知道都是脂粉地獄,雁依盼的臉板得更緊了。

  「我看這樣好了。」她冷靜說道:「承蒙景大人大發慈悲讓我同行至此,依盼感念在心,不敢或忘,將來若有機緣,一定大力回報。今次就此別過,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說完,她拎起小小包袱就要下車。

  景四端也乾脆,沒攔沒勸,只笑笑說:「小姐保重。」

  雁依盼一下了車,迎面就看見一群又一群的半醉尋芳客。他們勾肩搭背,有的正走出來,有的才要進門。

  不管是誰,一見了雁依盼這般水靈美女,全都看直了眼,隨即毫不客氣地圍了過來,嘴裡還調笑著,甚至動手要拉。

  「小美人,過來呀!」

  「叫聲哥哥,這銀子就是妳的了!」

  「來,陪大爺我喝幾杯,等一下有妳好處的!」

  她努力閃躲過幾隻放肆的狼手,但有如鮮美的肥肉被丟到狼群中間,怎麼躲也躲不掉,嚇得她連退好幾步。最後,退無可退之際,她只好落荒逃回車上。

  見她狼狽回來,景四端還是保持原來坐姿,涼涼道:「稱心居附近比這兒更龍蛇雜處。簡單說呢,整個奉城都是這樣。要住哪兒,讓妳選吧。」還真的是大發慈悲的口氣。

  「……那就如意樓。」好漢不吃眼前虧。

  旅途勞頓,加上還沒有時間準備,雁依盼確實需要有地方安頓梳洗之後,再做計畫。一個孤身女子出去投宿也真的十分麻煩,看來只好暫時在這兒忍耐一下了。

  不過情況沒有雁依盼想的那麼糟。他們是從側門進去的,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姑娘或尋芳客;來接的丫頭長得眉清目秀,稚氣猶存,也不是煙花女子的模樣。

  丫頭引他們穿過彎彎曲曲的庭園,過了好幾個月洞門,這才抵達他們下榻的所在,竟是一處幽靜的小小院落。當中有修竹一片隔開遠遠兩邊廂房,清幽寧靜,與剛剛喧鬧嘈雜的前院有天壤之別。

  「這是什麼地方?」一直低頭跟在後面的雁依盼,忍不住好奇問。

  「不就是如意樓嗎?」景四端的回答很故意、很令人生氣。

  妓院什麼沒有,就是伺候姑娘的本事多。雁依盼終於好好洗了個澡,換了衣服,才重新梳好頭,丫頭便來敲門問說晚飯已經準備好,可以送上來了沒?

  雁依盼一愣,「公子他們呢?」

  「他們在……在花廳裡吃。」丫頭隔著門,遲疑了片刻才回答,有點吞吐。「交代過要讓小姐清靜吃飯,別打擾妳的。」

  聽這語氣,其中必有詐。她偏要去看看。

  景四端和老薑住在對面,照說得要越過迴廊、走過花廳,才能到達他們的廂房。結果才走近花廳,就已經聽見鶯鶯燕燕的笑語聲熱鬧傳來。

  「金爺,好久沒來了,都不想我們嗎?」

  「來,吃點葡萄,幫您把皮都剝乾淨了呢!」

  「要不要喝點酒?特別為您留的,喝一口嘛。」

  就著洞開的廳門往內窺探,一副靡爛行樂圖赫然出現眼前。

  看景四端有多舒服,大爺般的懶洋洋坐在大椅子上,身旁至少有五個濃妝艷抹的美妓在好生伺候這位「金爺」。

  有的鶯坐大腿,有的燕黏在他身上,擦汗的擦汗,餵食的餵食,又是撒嬌又是發嗲的,春光滿室。

  出門在外要用假名這她可以理解,但作戲有必要作得這麼足嗎?難怪死活都要拐她住這兒。然後一進門就忙不迭的要擺脫她,原來是私心想要好好享樂一番,說不定還打她身上藏著金銀珠寶的主意,要拿去抵帳、付酒錢。

  哼,還真「方便」!

  一股不悅之氣突然充滿心頭,說不上來為什麼,看他如此開心自得,如魚得水的樣子,雁依盼就有股無名火上來。

  要作戲就來吧。她一言不發,轉身回自己的房間,好好整裝張羅一番。

  不過才一炷香的光景,她再度回到花廳門口,這一次,長驅直入。

  眾姊妹正忙著取悅「金爺」,自然沒空檔管進進出出的婢女小廝,雁依盼得以順利走進來。

  她故意扭著腰,到小桌邊倒了一杯酒,送到景四端面前,嗲聲嗲氣地說:「金爺,喝了奴家這一杯吧。」

  快喝,最好嗆著了、喝死了算數!

  「這是新來的姑娘嗎?挺生面孔。叫什麼名字哪?」景四端居然沒有認出她,儼然尋芳熟客的口吻,就著她的小手,還真的捧場喝了一口酒。

  「哎呀,金爺別管她了,先喝我倒的嘛。」

  「是呀,吃口點心怎麼樣?」

  旁邊的姑娘堆著笑容,暗地裡卻給了雁依盼一拐,不著痕跡的要推開競爭者。

  「金爺萬福,我叫小眉。」雁依盼隨口編了個名字。她再接再厲,用力擠過去之後還現學現賣,一拐子把人拐開。

  景四端微皺了皺眉。奇怪,這個新來的姑娘,雖然捏著嗓子裝嬌媚,但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明明非常眼生,應是沒見過才對。

  「到如意樓多久了?」他長臂一撈,嬌軟身子順勢依偎進他懷裡。嗯,有點僵硬,看來真的是新手。

  本來穩坐大腿的姑娘被趕跑,氣得銀牙暗咬,在一旁死命狠瞪這個新殺出來的程咬金。哼,長得也還好,不過就是濃妝艷抹,連原本眉目都看不清了,加上衣服首飾都極平常,真不知道哪兒借來的狗膽,敢在眾姊姊之間放肆!

  金爺也真盲目,見了新鮮面孔就愛,瞧他摟得多緊!

  說真的,看多了腦滿腸肥的大爺商賈們,這久久才來一次的金爺又英俊又年輕,身材高大精壯,要是能跟他好上一次,有如姊妹們私下說的,真是倒貼都願意哪!也難怪姑娘們爭風吃醋。

  「小眉才剛來,要請金爺多指教。」只見新來的「小眉」低頭輕道,乖巧端坐的模樣楚楚可憐,惹人疼愛。

  「金爺,今晚需要人陪嗎?新人還很生疏,還是讓我們伺候金爺吧。」剛被推開的敗將力爭上游,又重新回到戰場上,搭著景四端的手臂,嬌聲問。

  景四端沉吟片刻,才道:「我倒是想嚐嚐鮮,今晚就先讓小眉陪我清靜吃頓飯吧。」

  「金爺!」

  眾人一陣驚呼。

  撒嬌糾纏半天也沒用,還是給客氣請出去了,只留下一個笑容有點僵掉的新手「小眉」,以及帶著一抹詭異笑意的「金爺」,兩兩相對。

  燭光搖曳,美酒佳餚當前,正是良辰美景,花前月下。

  「不如先倒酒吧。陪我喝個皮杯,怎麼樣?」景四端低沉嗓音幽幽說。

  這種勾欄裡的輕浮調笑,雁依盼自然是聽不懂的,只得硬著頭皮,纖手執起酒壺要倒酒。那酒壺還真重,提起來手還微微發抖。

  白皙的小手被男人的大掌握住,手一震,酒壺險些掉下去。

  「妳看看,連酒都不會倒。」景四端嘖嘖說,「妳該不會連皮杯是什麼也不知道吧?妳們當家的花大姊沒教好妳?」

  「我……我當然知道!」雁依盼逞強回嘴,一面又忍不住狠瞪了他一眼。

  景四端微笑。就是這一瞪,讓他心裡的疑惑落實了。

  小小伎倆,敢在他面前賣弄?他外表隨意瀟灑,但心細如髮,一開始她確實騙過了他,不過——

  「我說小眉,妳真的知道什麼是皮杯嗎?」他怡然笑問:「或者我該說,一個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金爺,您說笑了,小眉哪是千金小姐……」

  只見景四端自己拿起酒杯,慵懶俊眸盯著她軟紅的小嘴,淺笑說:「我先喝一口,然後把這口酒分妳喝了,嘴皮當杯子,這叫皮杯;妳想試試嗎?」

  雁依盼大吃一驚,立刻掩住了唇,深怕被他輕薄。下一刻又連忙放下手,卻在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怕是要露餡兒!

  果然就是露餡,景四端看出來了。

  「所以說要喬裝名妓,可沒妳想的那麼簡單。」酒喝下去了,他才懶懶的說:「不過雁小姐,妳的易容術還算高明,換了衣服也換了張臉;剛剛讓妳唬過去了一會兒,以為真來了個生嫩貨色呢。」

  就算是生手,勾欄裡的姑娘斷然不會那麼乖巧端莊,被男人抱了還乖乖坐著,不懂得撒嬌的。加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美眸,吃她一瞪,尋常男子大概連心都飛走了。景四端這幾天以來被瞪了好幾次,自然一看就發現。

  「你……你……」被看穿的雁依盼,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妳該感謝我才是。若我故意不說破,陪著妳繼續演下去的話,妳早就被我佔盡便宜、吃乾抹淨了。」景四端還搖了搖頭,一副極度惋惜的樣子,「妳壞我好事,姑娘都跑了,這漫漫長夜,誰來陪我共度呢?」

  「景大人,您乃朝廷命官,皇上最信任的欽差御史,卻是如此荒淫無道、縱情聲色,這樣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皇上嗎?」她拉下臉來嚴斥。

  「那雁小姐自己呢?」景四端不慌不忙,慢條斯理的來了一記回馬槍,「私逃出京不說,還在妓院流連,易容之後出來到處騙人,其心也很可議啊。」

  「妓院是你逼我住的!」有人火大了。

  「哪兒的話,如意樓明明是雁小姐自己選的,當時還有老薑作證,雁小姐不記得的話,是不是要找他來問問?」

  雁依盼不愧是雁依盼,被激之下,反而冷靜下來。

  片刻之後,她重新嫣然笑問:「好呀,需要我去幫您傳話嗎?到下人房裡,大聲嚷嚷『京裡來的景大人』要找老薑?這我大概辦得到,沒問題。就幫您跑一趟腿。」

  聽她說得輕描淡寫,景四端心裡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這姑娘抓住他在這兒必須要用化名這個把柄,立刻聰明地反擊。

  兩人都帶著微笑,也都用著警戒中帶點欣賞的眼光,重新打量對方。

  短短剎那工夫,高手已經過招,也都聰明地各退一步。

  「不用麻煩。這菜快涼了,不如先吃再說。小眉姑娘,妳說如何?」

  「金爺說得是,讓小眉為您夾菜吧。來,吃塊鴨肉好嗎?」

  「小眉姑娘才貌雙全,在下敬妳一杯。」

  「金爺過獎了,小眉不敢當。小眉敬金爺才是。」

  他們真的作戲一般,金爺過來、小眉過去的,吃了極詭異的一頓飯。

第2章(2)  

  XXX

  這兩人,虛偽到可以結伙去行騙了!

  其中又以雁依盼最令人驚奇。膽大心細,學什麼像什麼,在如意樓才待了數日,就把名妓的行為舉止學了個十足十。

  加上她易容的功力,更是如虎添翼,混在眾多歌妓舞妓中間,一點也不突兀,活脫脫是個青樓出身,淪落風塵的堪憐美女。大家都以為她是如意樓新來的姑娘,毫不起疑。

  景四端也不遑多讓。他看來是真的享受靡爛荒淫的生活,每天就是飲宴作樂,讓一批又一批的姑娘伺候著,談笑風生,聊天說地,樂不思蜀。

  這人要說是個清官,大概連三歲小兒也不信吧。看他一出了京城,就是這副德行!

  如意樓的姑娘可不在乎,她們愛煞了這位「金爺」。慇勤招呼之外,還要撒嬌抱怨:「金爺什麼都好,就是不常來,想死我們了!」

  「妳們忙著招呼別的貴客,不是嗎?前兩天聽姑娘說,有個趙老爺最近常來光顧,還一擲千金,妳們全愛慘他了。有沒有這事?」

  「金爺喝醋了嗎?」幾句話逗得姑娘們笑得花枝亂顫,全樂翻了天。

  雁依盼正在一旁倒酒,聽到這裡,忍不住側目看了他一眼。

  景四端這樣的人,也會吃醋嗎?那位趙爺又是何方神聖?

  「可我就不喜歡趙爺,人冷冰冰的,很難討好;還是金爺和氣。」年輕點的姑娘嘟著小嘴抱怨。

  「來者是客,別這麼批評人。」老一點的教訓著後生小輩,「何況趙爺出手大方,妳唱首小曲,打賞都是一兩銀子哪。」

  「這是在暗示我出手不夠大方嗎?」景四端笑著說,一面大手一揮,豪氣地說:「翠繡唱個曲讓我聽聽,等會兒一定有妳好處。」

  哪來的銀子啊?雁依盼忿忿想著。這人看似揮灑自如,大方豪爽,可是私底下,是個連弱女子身上的金鐲子都要收去的小氣鬼!

  雖然低頭擺弄酒杯,她微微皺眉的不悅表情還是讓翠繡眼尖看見。翠繡誤會了,立刻笑著安撫她。「小眉,不用吃醋。趙爺特愛年輕新鮮的面孔,改天他來了,安排妳去伺候一回,怎麼樣?」

  雁依盼聞言心中大驚。她可不是真的青樓艷妓啊!

  幸好有易容,表面上一點也看不出來驚慌失措。只見她微微一笑,溫馴回答:「謝謝翠繡姊提拔。」

  「妳長得是普通一點,不過嘴很甜,學得又快;吃這行飯就靠這兩樣。假以時日,一定會成為紅牌,大批爺兒們捧著銀子上門來找妳的,別擔心。」

  「姊姊說得是。小眉不擔心了。」乖得讓人打心眼裡舒服。

  景四端那邊突然傳來悶咳聲,像是嗆到了,又像是在忍笑,一張俊臉略略漲紅,眼眸閃爍。

  這人竟敢笑她?堅持要住妓院的,不就是大老爺他嗎?她如此努力要「融入」,他還有臉笑她?

  當下雁依盼偷偷把沾點心吃的海味醬以指尖沾了一點,浸入倒好的酒裡。酒是好酒,就不知道喝起來有海鮮味的酒,還好不好?哼!

  「金爺,來,喝杯酒吧。」她低眉斂目,嬌滴滴地送上白瓷酒杯。

  景四端接過酒杯,不疑有詐地喝了一口,爾後不動聲色,揚眉笑道:「這酒不錯。小眉,妳也喝一點怎麼樣?」

  「不敢……」雁依盼自然倒退一步。

  「客人賞酒,怎麼可以推辭呢?」翠繡儼然是眾姑娘裡的大姊,笑著把她往前輕推。

  雁依盼一個踉蹌,跌坐在景四端的腿上。他趁勢一摟,那杯只有兩個人知道的海鮮味怪酒已經湊到她唇前。

  「喝一口嘛,我想妳會喜歡。」他的語氣說有多賊就有多賊,笑吟吟地在她耳際親暱調笑。

  外人看來,金爺真是憐香惜玉到極點。真奇怪,金爺就是跟小眉投緣。眾人都羨慕地看著被爺兒寵愛的幸運兒,哪知道有人是有苦說不出?

  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誰知道報應來得這麼快?雁依盼也只得硬著頭皮,輕輕啜了一口臭掉的酒,柳眉都皺了。

  「哎喲,你看看,酒量這麼不好,才喝個一小口就臉色發白,這還怎麼招呼客人哪?」一直很嫉妒雁依盼的夏菱酸溜溜地說,故意又倒了杯新酒,湊到英俊體面的景四端前獻慇勤。「爺,夏菱陪您喝,我酒量可是數一數二的好,準能陪爺喝個盡興!」

  「那小眉就少陪了……」雁依盼撐著寬厚的男性胸膛,準備逃之夭夭。

  不料景四端伸手一握,把白嫩小手握在掌中,輕輕一帶,又把她拉回懷裡。

  「我偏愛看姑娘微醺的模樣。」他低聲笑說,俊朗眉目間儘是風流。「再陪我喝一杯吧,等會兒有賞。」

  「金爺賞什麼?小眉喜歡鐲子呢。」快把我的鐲子還我。她甜笑反擊,一面暗地裡使著勁,想要擺脫那牢牢摟著她腰肢的鐵臂。

  眾姑娘聽了都倒抽一口冷氣。這小眉明明還是生手,怎麼要起東西來如此行雲流水,毫不考慮?

  「就賞妳鐲子。來,喝吧。」又是那杯海鮮味道的酒,他就是硬要逼她喝完就是了。

  「討厭,人家不愛這酒……」

  一個故意哄騙、一個假意撒嬌,廳裡眾姑娘有的幫腔、有的訕笑,端的是熱鬧非凡。自金爺來了之後,每天晚上都是這麼熱鬧——

  「我說是哪位爺兒在這裡,逗得姑娘們這麼開心,原來是好久不見的金大爺,這就難怪啦。」一個嬌笑聲由花廳門口傳來。

  人未到,聲先到,然後是一陣濃烈的香氣,最後,才是正主兒登場。

  說話的可是如意樓的當家——花大姊。只見她雖已徐娘半老,卻打扮得華麗奪目,一雙媚眼如絲,兩片紅唇似血,煙視媚行,風韻猶勝許多年輕姑娘。

  「大姊!」

  「大姊來了!」

  「大姊上座!」

  姑娘們爭先恐後地嚷了起來,花廳裡更熱鬧了。

  雁依盼側目偷偷看了景四端一眼。只見這個表裡不一的雙面偽君子兩眼都直了,盯著那突然現身的濃妝艷女,彷彿魂都被勾去了似的。

  他們一定是老相好。要不然,如意樓哪可能讓景四端這樣說來就來,說住就住,還對身邊帶的拖油瓶——也就是雁依盼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在知道雁依盼要假扮如意樓的姑娘時,花大姊都欣然同意,沒有多問?

  「跟小眉喝酒嗎?能不能也讓我敬金爺一杯?」花大姊笑吟吟說,一面接過夏菱斟好的酒,搖曳生姿地扭過來。

  「花大姊要跟我喝,哪有不喝的道理。」

  魂都給勾走的男人手一鬆,雁依盼順利逃脫他堅硬的箝制。

  好,大腿換人坐了。看兩人低聲調笑,交頭接耳的樣子,花大姊尖尖瓜子臉上遮也遮不住的笑,銀鈴笑聲伴隨著男性低沉的嗓音,簡直是蜜裡調油,親暱得讓人看了眼睛都痛。

  其他姑娘只能在一旁乾瞪眼,連雁依盼已經逃到房間角落了,還是感覺得到一股酸氣沖天。

  「秦老爺跟顧老爺來了,點名想看翠繡跟孟琴呢,妳們去招呼一下吧。」說著,花大姊一雙勾魂眼瞟了過來,上下打量一下雁依盼,「小眉,去換件鮮艷點的裙子,妳跟兩位姊姊去見一下世面。」

  「我也要去?」雁依盼再度大吃一驚。她真的要淪落風塵了嗎?守了二十年的清白,就要毀在這裡?

  一陣透骨恐慌中,她對景四端投去求助的一眼。

  拜託,救人救到底,都大發慈悲帶她出京了,別在這時拋下她!

  只見景四端摟著花大姊,看了過來。濃眉一揚,彷彿在反問:要我救妳?這次有什麼好處?

  她望望自己的手肘,示意:我還私藏著好幾隻鐲子,隨便一隻都值好幾十兩銀子,可抵平常花費的一家人半年吃穿,夠不夠?

  鐲子嘛……有人考慮著。

  很貴的好不好?反正你不過就是見錢眼開!雁依盼忿忿地瞪回去。

  兩人無聲的眉來眼去,全落在旁觀的一雙媚眼裡。

  花大姊嬌笑著問:「看我這主人怎麼當的,小眉還正伺候金爺呢。不知道金爺捨不捨得放人哪?」

  本來說好的,「小眉」來暫住幾天,吃住都包在「金爺」身上,就躲在這小院裡不用拋頭露面;是雁依盼自己好日子不過,太有學習精神,搞到現在,尾大不掉!

  快說不放,快說不放!

  只見景四端漂亮的薄唇微揚,低沉回應:「有了花大姊在抱,哪有捨不得放人的道理?」

  他居然說這種話?就這麼迫不及待要推她入火坑嗎?

  誠所謂自作孽,不可活!她分明是自掘墳墓!

  眼看無法推託,雁依盼只得悲慘地隨著姑娘們離去。頭也不回地,走向墮入風塵之路——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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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1 13:12:22

第3章(1)  

  若有機會的話,雁依盼發誓,一定要狠狠報復回來!

  待她回京之後,一定要想辦法參上一本,把景四端的惡形惡狀全都報告上去,讓他吃不完兜著走。嗯,就這樣辦!

  當夜直到起更時分,雁依盼才得以脫身回房。幸虧清白無慮,因為兩位富商大爺根本看不上易容之後面貌平凡的她。加上她的酒量實在好,千杯不醉,到頭來眾人全喝得東倒西歪了,她還清醒得緊,別說清白了,連一點小便宜都沒給佔到。

  當然也是因為她一路小心閃躲,何況眾家姊姊爭先恐後要討好大爺們,根本輪不到她哪!

  雖然如此,一面走回房,她還是一肚子不悅。暗地裡詛咒了景四端千次萬次,恨不得千刀萬剮,把他也推去陪酒,嚐嚐那種被人當肥肉的滋味——

  這恐怕真的行得通。景四端的樣貌身材無一不好,一定可以討很多性喜男色的大爺歡心。雁依盼越想越得意。

  還沒走到她下榻的小院,雁依盼注意到前方一抹墨藍身影閃過,隨即消失在前面樹叢間。

  真是說人人到,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她立刻認出,那正是應該去當男妓的景四端本人。

  這麼晚了,他鬼鬼祟祟的在幹什麼?

  好奇心起,加上看到他就有氣,偏要看看他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雁依盼悄悄跟在他身後,一路跟到了隔壁的小院落,眼睜睜看他熟門熟路地閃身進了一間廂房。

  如意樓越夜越美麗,前頭還正熱鬧,姑娘們都忙著招呼夜裡來尋歡作樂的客人們。後面院落裡自然安安靜靜,連小廝都不見,雁依盼順利地悄聲跟了過去,偷偷也推門進了那房間。

  一進門,就有股茉莉香氣撲鼻而來。就著月光細看,她身處的小廳佈置得極為富麗,緞面精繡的桌巾有流蘇綴飾;小几上擱著精巧瓷盆,裡頭養著五色奇石;屏風上有彩繪,花草蟲鳥都栩栩如生,顏色鮮艷。

  這……分明是女子的房間。看來景四端跟此房的主人有交情,大概是約好了在閨房幽會。

  如意樓什麼沒有,女人多得是,這到底是哪個名妓的房間?

  穿過小廳,一邊是儲物的後室棧間,堆著一些衣箱雜物。另一邊是內室入口,垂下的門簾串著各色寶石,正輕輕搖動,裡頭還透出微弱燈光,景四端顯然就在裡面。

  她屏氣凝神,側耳聽了一下,完全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隨即,內室裡的油燈突然滅了,四下又陷入一片寂靜黑暗。

  雁依盼的心兒突然瘋狂亂跳起來,冷汗從頸後冒出,順著背脊往下流,讓她開始顫抖。

  絕然的黑暗令她驚恐。倒抽一口冷氣,雁依盼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然後,轉身想逃——

  就在這一刻,男女的談笑聲從走廊上傳來,慢慢走近。聽聲辨位,大概已經接近門口了,若她一出去,一定會碰個正著!

  完了,這下怎麼辦?雁依盼又急又怕,剎那間千百個念頭在腦海中轉,卻沒一個可用;外頭兩人調笑著越走越近,甚至開了門——

  「別叫。」她身後陡然出現一個沉冷嗓音,若不是隨即由後伸過來的大掌蒙住她的嘴,她真的已經嚇得叫出聲了。

  身後那人當然是景四端。他另一手本來持著照明的小小油燈,此刻橫過來硬扣住她的腰,用了一點蠻力將她往後帶。

  雁依盼悶哼了一聲,便跌跌撞撞地被他拖到棧間,兩人隱身在高高堆起的柳條箱子後面。

  「死相,別這麼捏著我,疼哪!」剛進門的女子嗓音像是調了蜜,又甜又膩,嬌滴滴地嗔著,「還不把門關上?」

  「我的好大姊,好一陣子不見,可想死我了。看我今夜怎麼好好疼妳。」男子彷彿上氣不接下氣地粗喘著說。

  然後又是一陣嘻笑,伴隨著親嘴的嘖嘖聲,兩人竟是連進房都來不及,在關上門的小廳裡就扭股糖似的扭在一起。躲在棧間的雁依盼睜大了眼,由柳條箱子的縫隙間望出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男人跟女人……相好是怎麼回事,雁依盼不是完全不知,但花大姊羅裳半褪,軟若無骨地像是要融化在男人身上,而男人大掌毫不客氣地恣意揉弄撫摸著豐滿玉體……親眼見著無邊春色時,饒是雁依盼也一時嚇呆了。

  等到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情況也不甚妙:景四端比她高出許多,手一橫,就正好壓在她胸口,手掌還該死地覆在她飽滿豐盈上。她被牢牢扣住,後背整個貼靠在男性堅硬如鐵的身軀,他溫熱氣息就在自己耳邊。

  她是未出嫁的閨女哪!這些天來,不論是假扮成小眉,還是現在這樣,硬生生地被他抱了好幾次!

  這也就算了,剛剛他急著拉她時,在匆忙間傾倒了油燈,還燙熱的幾滴燈油濺上她手臂,此刻才慢慢開始辣辣地疼起來。

  越來越疼……雁依盼的眉毛打了結,難受地扭動身子。

  「別亂動。」景四端用氣音在她耳際警告。

  可是她無法定住不動,手疼哪……加上她臀後有個硬硬的東西,一直頂著她,也很難受!

  「嗯……好哥哥,快疼我嘛,人家等你來都等了一個多月了!」前廳花大姊的嗓音軟得像是要化成水,還夾雜著嬌嚷:「別咬,嗯……」

  「我就咬妳這騷蹄子,說什麼想我,下午不是還忙著招呼別人嗎?怎麼,貪圖金爺年輕英俊,想跟他好了是不是?」

  「金爺哪有好哥哥你行……不過是個花槍,模樣好看罷了……嗯、嗯、嗯……快給人家嘛……」

  「說得是,看我怎麼整治妳,待會兒準讓妳求饒……什麼金爺,呸!」

  淫聲浪語越來越入港,兩人糾纏著,一路散落衣物,扭成一個麵人兒似的跌跌撞撞進內室去了。

  不一會兒,規律的撞擊聲開始,中間夾雜著女人難忍的尖叫呻吟,以及男人粗喘中的粗俗言語。

  「可以走了。周老爺身子虛,很快會結束,我們得快點。」景四端冷靜地在她耳際低聲說。

  雁依盼猶豫了一下。不過,內室兩人戰況正激烈,床搖得好大聲、叫得也好大聲,應該無暇注意到他們吧?

  景四端先走,雁依盼迅速跟上。腳步疾迅,心跳得彷彿要跳出喉頭,就算是在京裡準備夜逃那天,她都沒有這麼緊張!

  他們一路迅速奔走,逃出了花大姊的房間,不敢直接走長廊,景四端帶頭進了花木扶疏的小院子。直到一棵巨大松樹之後,他才陡然站定,雁依盼險些一頭撞上去。

  「妳在做什麼?為什麼也跑到花大姊的房裡——」他握住她的手臂,穩住她時,卻換來雁依盼尖銳的抽氣聲。

  景四端這才警覺到,她的手!

  「這是怎麼回事?」就著月光,他硬是拉起她努力往後藏的玉手。一張俏臉在易容術的掩蓋下,還是看得出正在冒冷汗,還發白。

  「剛剛……讓你的油燈燙的。」她忍疼忍得話都說不清,直打顫。

  景四端吃了一驚,俊臉一黑,斥責道:「為什麼不說!」

  「……是你叫我別出聲的。」美眸怨懟地瞪他一眼。

  景四端皺緊了眉,就著銀白月光,仔細打量了一下她的手。

  只見白嫩的肌膚已經顯露幾處紅腫,不過沒有轉黑,也沒有破皮起泡,敷藥之後應該可以完全痊癒。他忍不住在心裡喊一聲好險。

  真的是好險,要是燙出了疤,他搞不好得負責人家一輩子!

  想到這裡,他心念一動,抬頭望著她那張經過易容的小臉。一雙美眸是藏不了的,閃閃發光,猶如寶石一般,一股聰慧伶俐透了出來,猶如明星般耀眼。

  「那你為什麼在花大姊房裡?」她與他對上了眼,忍不住問:「還有,剛剛你腰間頂著我的東西,又是什麼?」

  景四端突然揚起嘴角,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人心跳忍不住又亂了拍子。

  「一個未出嫁的大姑娘,可以問這樣的問題嗎?」他低聲調侃。

  雁依盼被說得臉上一紅。幸好有易容做掩飾,應該不會被發現。

  「不說算了,誰希罕?想也知道,一定是去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偏偏花大姊另有新歡,你才落荒而逃,對不對?」

  「不對。」他簡單地說,一面拉起她沒受傷的手,「來吧,我行李裡頭有金創藥粉,先處理一下妳的傷再說。妳也真能忍,被燙到一聲不吭,現下還能跟我講這麼久的話,看來真有點本事。」

  「金爺過獎了。小眉沒事。」她其實已經疼得冒汗,勉力擠出一個笑臉,卻是站定了不肯移動,打定主意要追究個水落石出。

  她什麼不會,就是忍耐跟偽裝的功夫比人強。

  景四端搖頭。這姑娘軟的時候很軟,硬起來也很硬。偏偏他似乎又動了該死的慈悲心,捨不得看她疼。

  「不說妳就不走?真頑固。」他嘆口氣,「好吧,妳過來上藥,我一面跟妳說,怎麼樣?」

  真的嗎?不騙我?會說話似的美眸懷疑地盯著他。

  為了取信於她,景四端把剛剛那個硬硬的物事取出來,給雁依盼看。

  倒不是什麼看了會臉紅的東西,而是——一個紙卷!

第3章(2)  

  XXX

  紙卷展開,上面儘是密密麻麻的圖樣筆畫,就算雁依盼看了大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是什麼?」終於,她抬頭問。

  景四端正幫她敷藥,聞言,頭也不抬地說:「就是鬼畫符。」

  有人捺著性子繼續問:「那你偷鬼畫符幹什麼?」

  「我沒偷,只是打算借來看看而已,哪知道妳突然跟進來,然後花大姊也回來了。」景四端快手快腳把金創藥粉灑在她傷口上,看她疼得咬牙,卻又強忍著不出聲的模樣,忍不住嘆氣說:「不用忍著,疼就叫出來。」

  「叫出來……也不會……比較不疼。」她的嗓音抖抖的,斷斷續續說,「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說,這到底……是什麼?」

  「清單。」他的回答越來越簡單。

  「什麼清單?」

  景四端到這時候也知道了,這姑娘在忍痛的時候會一直說話,試圖藉此忘記疼痛;不過,這又是何必呢?

  「我答應讓妳看紙卷,可沒答應要告訴妳裡面寫什麼。」堂堂朝廷命官居然開始耍賴了。

  「你……賴皮鬼!」

  「知道太多,對妳也沒好處。」

  塗好了藥,景四端把小藥罐收好,起身正準備把紙卷也收起來時,只見雁依盼玉白的指尖點著其中一行歪七扭八的鬼畫符,問道:「那這些數目,又是什麼意思?」

  好傢伙,居然看得出來?!景四端再度被她的靈敏給嚇了一跳。但他表面不動聲色,反問:「誰說這是數目?」

  「這些天,我看如意樓的姊姊們記帳,都是這樣寫的。」

  青樓裡的規矩,除非自己掛牌接客,否則客人打賞都要跟妓院對分:銀子拆半,若是首飾珠花,則是折現之後再計算。姑娘們為了怕混淆,私自都有個帳本,但記帳又不能大剌剌寫出數目,所以便發展了一套符號來代表。

  她可不是在脂粉堆裡胡混作數,短短幾日,雁依盼學會的可多了。她指著面前的鬼畫符問:「花大姊收到的打賞竟如此豐厚,五百兩銀子?這簡直可以養軍隊了。誰出手這麼大方?」

  景四端一凜。她雖是隨口說的,卻非常接近事實。

  當下薄唇一扯,他帶點嘲意的笑道:「怎麼,妳羨慕嗎?我看妳在如意樓混得不錯,樂不思蜀了。是不是打算在這兒落腳,好好賺上一票再走?」

  說到這個,新仇舊恨齊上心頭,雁依盼抬眼狠狠瞪他。

  「你還敢說嘴?今天是誰為了跟老相好花大姊敘舊,忙不迭的要把我推進火坑,讓我見客的?」

  「在那當下我也只能打蛇隨棍上,反正一群姑娘準會爭奇鬥艷,妳夾在中間很安全,根本輪不到妳入火坑,頂多在旁邊遞點心、倒酒而已。」說到這兒,景四端俊臉上全是笑意,「何況妳不高興的話,還可以在酒裡加點調味,不是嗎?」

  果然還在報老鼠冤,就是不放過下午吃的虧。

  「那可是你自找的,誰要你笑我。」

  「是,下官知錯。」他笑望著她。

  「知道錯就好,下次別再犯了。」雁依盼哼了一聲,勉強接受。

  突然在這一刻,他很想很想看她真實的面容與表情。

  想看她微嗔的嬌媚模樣,看她略略驕縱的臉蛋,而不是易容之後,濃濃粉妝堆砌出來的陌生眉目。

  說不上來為什麼,就是一股陌生的衝動陡然浮現。

  「為何這樣盯著我?」雁依盼發現了,眨著眼,困惑反問。

  「我在想,妳到底有多少張臉?」他慢條斯理的說,「這樣換來換去,不會混淆嗎?頂著一張不是自己的臉皮,累不累?」

  雁依盼突然安靜了。燭光映在她的瞳心,閃爍跳動。

  自小到大,她早習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從來沒人關心過她到底累不累,會不會混淆。有的人毫無所覺,理所當然;有的人察覺了,卻覺得她心機深,難以捉摸。

  眼前的男人雖然老是嘲弄她,嘴角又老是帶著那討人厭的諷笑,卻是第一個問她累不累的。

  「我……」突然,雁依盼說不出話來了。

  「打個手巾給妳擦臉吧,妳手剛上了藥不方便。」說著,景四端親自去擰了一條手巾,遞到她手中。

  她只是呆呆望著,還沒回過神。

  景四端見她不接,索性自己動手,極其溫柔小心地拭去她臉上的厚厚粉妝。

  白嫩肌膚漸漸露出來,臉蛋細緻瑩白有如瓷器,而且是那種從裡頭透出光來的薄玉瓶兒,讓人看了,忍不住想輕輕摩挲把玩。

  手巾拭過她的小嘴兒,特意染的顏色褪去,還她原本淡紅的唇色。嫩得有如初綻的花瓣,景四端的長指忍不住輕輕畫過,輕得有如他的嘆息。

  「還好沒讓花大姊看見妳這模樣。」他的嗓音陡然沙啞。

  「咦?為什麼?」怎麼不是怕色迷迷的大爺們瞧見她?

  「妳這副容貌身材,一個月內就會成為如意樓的當家紅牌。花大姊又不是笨蛋,怎麼可能放過妳這搖錢樹?」

  她突然咬住粉唇,明媚雙眸染上了笑意。有點調皮,又有點羞澀。這麼多天來,百變的雁依盼頭一遭出現了少女嬌態。

  「金爺,您這是在誇獎小眉嗎?」她故意問。

  景四端微笑,俊眸卻依然緊盯著她,讓她心兒怦怦亂跳。雖沒有回答,但欣賞的眼神已經說了千言萬語。

  他們坐得很近,一靜下來,連對方的呼吸都聽得見。雁依盼想起早一點時在花大姊房裡躲著,他的氣息就在她耳際。光是回想,就有股麻麻癢癢一直在耳根爬,慢慢的,臉蛋兒也燙了。

  白玉般的肌膚染上淺淺紅暈,更是美得令人屏息。一雙水眸流轉著,望望桌上,望望他前襟,又望望自己的手,雁依盼又是緊張,又隱約有股熱熱暖暖的甜意瀰漫心頭,讓她直想笑——

  「金爺早已博覽群芳,小眉姿色平庸,竟能入您的法眼,如此厚愛謬讚,小眉真是萬萬承受不起。」

  「好機伶的一張嘴。」他的指尖還在她嫩唇上緩緩游移,嗓音低沉,有如醇酒,讓人光聽就要醉了。「不知如何才能一親芳澤?要銀子,還是首飾?小眉,妳喜歡什麼?」

  「首飾,還不就是我的?你要不要把鐲子還我?」她不忘一開始被收去當車馬費的赤金手鐲。

  「成交。」

  話聲方落,他已經吻上她欲語還笑的小嘴兒。

  卜通!卜通!心怎麼跳得這麼猛?

  難道她骨子裡真的也像這些青樓女子,遇上了男人,就連裝也不用裝地淫蕩起來嗎?

  登時雁依盼羞紅了臉掙脫他,起身逃得老遠。好半晌都只瞪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這還怎麼做當家紅牌?如意樓的姑娘沒這麼害羞的,給客人親個嘴就嚇成這樣。」景四端也不介意,手撐著腮,懶洋洋地說。慵懶而欣賞的目光依然縈繞在她身上。

  「姑娘也不是隨、隨便讓人親嘴兒的。」

  「是。通常親了嘴兒一定還有下文,忙個整夜都不奇怪。所以當然不能隨便讓人親。」

  剛剛她就親自見識——或者該說耳聞——了花大姊與某位恩客的「下文」,其激烈放肆,真令人不敢回想,她的臉兒更紅了。

  「金爺說什麼下文的,恕小眉資質駑鈍,聽不懂呢。」她硬是裝出乖巧模樣,頭一低,想逃。「趕明兒問問翠繡姊姊她們好了,姊姊們跟金爺交情深,一定知道下文是什麼。」

  「妳當清倌當上癮了?」景四端這才起身走過來,幫她開了門,一面低聲在她耳際取笑,「明天我們就走了,哪還有工夫讓妳跟姊姊們閒聊?」

  「啊?要走了?」雁依盼詫異地眨著眼。

  「捨不得?真想在這兒多賺點銀子?」他還是忍不住要取笑、逗弄她。

  「才不是呢。只是……怎麼說走就走?」

  「我要的東西已經到手,自然得走。」他實在忍不住,低頭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偷了個香。「至於妳,小眉姑娘,若不跟我們走的話,真的會成為如意樓的紅牌。到時候可別怪我見死不救,害妳淪落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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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1 13:13:23

第4章(1)  

  隔日,雁依盼又在天未破曉之際上車趕路,離開了如意樓。

  馬車依舊,車伕還是沉默的老薑,但少了景四端,整個車廂突然變得好空蕩。她坐著坐著,車輪聲單調,車窗外怎麼看都是風景不殊,才沒多久,就無聊到想打瞌睡。

  她一個人安靜度日這麼多年了,早已習慣;但此刻一沒人跟她鬥嘴閒聊,居然有種難言的心慌偷偷襲上心頭。她過一陣子就忍不住往四周看看,一聽見後頭有馬蹄聲就豎直耳朵,「路上心神不定。

  他是怎麼說的為了掩入耳目,她必須先行,加上他還有事要處理——比方伺機把花大姊的帳本偷偷還回去,等他忙完了,就會趕上來。不過遲個一天兩天,沒什麼大不了。

  「掩人耳目如意樓的姊姊們,不都知道我們是一起來的嗎?」雁依盼困惑反問。「知道的只有花大姊,其他人都以為你是新來的姑娘。這兒姑娘來來去去慣了,不會有人太注意。但如果我跟你一起走了,就一定會啟人疑竇。」

  「什麼疑竇?」

  幽微晨光中,景四端盯著她片刻,露出那慣有的壞壞微笑,「人家會以為我這客人蓄意拐跑了姑娘你,連夜逃走。那我下次還怎麼來如意樓?到門口就被轟出去了。」

  原來擔心的是這個。雁依盼沒好氣,「我先走就是。只不過,你不怕我捲了你的東西,就這樣跑得不見人影嗎?」

  景四端愉悅日道:「不怕。老薑是武術高手,他會守好我的東西。」所謂的「東西」,也不過一個衣包、兩個小籐箱,就是景四端所有的行李了。她已經無聊到打開來翻過,除了舊衣服,就是筆墨紙卷,幾本書冊,一點也不值錢,真是送人都不要。

  這人到底怎麼在妓院一擲千金,還能維持住大方闊氣的翩翩貴公子殊不知根本只是空心大老倌,兩手空空,身上連一點多餘的銀子都沒有,難怪要貪圖她帶的財物

  不過……說真的,他雖然嘴巴稍壞,笑起來又邪,沒個清官的模樣,但心地應該是好的。一路出京到現在,多虧他處處照顧,若他真有一絲歹念,她早就被吃乾抹淨,半根骨頭也不剩,財跟色一起被劫光了。就算沒其他好處,有人陪伴說說笑笑的感覺也很好。她頭一道這樣覺得。

  以前在京城,和旁人說笑機會就只是跟表姊妹們聚會,但因.為都是被母親逼著去的——一她母親認為攀附千金、貴婦,對她自身一定有所幫助,說不定撮合個權貴富豪,一家都沾光了——不管氣氛再熱鬧,她從沒有真的交心一始終是個局外人。

  而那些閨閣小話在她看來,都無聊至極:誰家的嫂子又生養了,誰家的閨女出嫁有多少嫁妝,誰的夫君又高昇了,皇上多麼器重;自家老爺又跟哪裡的青樓狐狸精打得火熱,夜夜笙歌……多年來都是聽這些,千篇一律,表姊妹們也絲毫不覺無聊,聊得可起勁了,雁依盼卻給悶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表面文靜傾聽,其實都在發呆或神遊。

  但,景四端不一樣。他整個人都不對勁,說話虛虛實實,似乎充滿了一個又一個謎團,挑起雁依盼的好奇之心。

  比如說,一個京官出門在外,為何處處隱藏身份,還寄宿在妓院裡那只從花大姊房裡偷出來的紙卷,上頭到底記著什麼,景四端又為什麼如此留心,這就很有趣了。

  「小姐,到了。」趕了一整天的路,老薑幾乎沒有開口說話,直到順利把雁依盼送到景四端事先交代好的地方,才來請她下車。

  一下車,雁依盼發現自己在一間雕樑畫棟的宅子前。夜色中門闊牆高,門口的火把照耀著一對威武的石獅子。

  一名總管模樣的男子聞聲開門出來,熟稔地對老薑招呼,「姜哥一路辛苦了,白大人呢?」

  「大人有要事纏身,晚來一步,讓我先過來打點:」夜色裡,總管上下打量了衣履樸素的雁依盼一會兒一方笑道:「你們這回還帶了丫頭實在大可不必,我們府裡多少人搶著伺侯他這位貴客哪。」

  「噯,路上也得有人伺候大人。」

  雁依盼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她就是他們嘴裡的「丫頭」啊合著她從現在開始得伺候景四端了

  而且景四端現下又成了「白大人」,每到一地就換個假身份,這人到底在幹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

  「讓我當丫頭?」有沒有搞錯雁依盼被迫提著衣包,跟在他們後面走,忍不住乘隙低聲問老薑。

  「不是丫頭,那就得說是夫人,這樣好嗎?」老薑也低聲回答。

  當然不好雁依盼的耳根子辣辣的燙起來。

  形勢比人強,不得不低頭;但一肚子不甘願不管丫頭或夫人,都是給景四端佔了便宜去哪。

  說到佔便宜,她陡然想起前夜被他輕薄了去的光景,火更是越燒越旺,整個臉都漲紅了。

  可惡的景四端,待明日見了面,看他怎麼解釋

  結果明日沒見面,後日也沒見面,景四端整整慢了四天才趕上。當風塵僕僕的他趕到桂城富商甄員外的宅第時,一進為他精心安排的房間,就見著一個「丫頭」正埋首在圓桌前翻書,旁邊還擺有紙筆。

  燭光搖曳,映在幾日不見的清麗臉蛋上,景四端竟看得癡了:這些天陌生的心慌至此終於落實,真相大白——

  全是眼前的姑娘害的。害他一向自由自在的心似乎被絲線綁住一時不時的就被扯一下,微疼一下。總莫名其妙想起她,想她在做什麼,有沒有乖乖聽老薑的安排,吃得可好、睡得可穩,手傷有大礙否

  牽腸掛肚的感受還是頭一遭,他花了好幾天才明白過來。

  雁依盼也察覺了,抬起頭,一雙明媚眼眸瞇著,不甚友善地瞪他。「怎麼沒易容?」他淡淡笑說:「給人看見了,會懷疑我帶個這麼美的丫頭在身邊一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不過才幾天沒見,怎麼覺得他比記憶中更個儻風流長身玉立,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態,真是壞透了,卻又讓人心兒怦怦亂跳。

  「不認識我了嗎怎麼光瞪著我看?」

  雁依盼聞言起身,乖乖走到他身旁,佯裝柔順地屈膝行禮,低頭問:「大人一路辛苦了。用過晚飯沒有要不要梳洗讓小眉服侍您好嗎?」真是厲害,學什麼像什麼。扮丫頭就是個丫頭,沒話說。

  既然這樣,景四端也不能輸。他拉起乖丫頭的小手端詳,「當然好。不過這麼嫩的手,真能洗衣服、端茶水我可不信。」吃豆腐之際,還乘機撩起衣袖檢視了一下,燙傷的痕跡已經淡了,應該很快會恢復白嫩。景四端放下了一顆心。

  雁依盼把手一抽,倒退一步,裝出受辱丫頭的驚恐貌,「大人想對小眉做什麼?」

  「自古以來,男人對身邊漂亮丫頭會做什麼,你不知道嗎?」他故意靠近她,笑容轉為猙獰。

  他突然靠過來的俊臉,讓雁依盼心頭又是一陣亂跳。言語動作真真假假,親暱的調笑交談著,兩人越靠越近,氣氛正奇異而曖昧時——

  「咳咳。」神出鬼沒的老薑,在門外廊上咬了咳,讓他們同時嚇了一跳,趕快彈開。「大人,甄員外有請,正等您一起用晚飯呢。」

  「我這就來。」景四端回話。回頭還是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俏丫頭的嫩嫩臉蛋,壓低嗓子道:「這一頓酒席會吃到半夜,你別等我,早點睡吧。」

  「誰說等你了?」雁依盼兀自嘴硬著。殊不知她等他來,已經等了四天了。

  「丫頭可以這般懶嗎主子還沒回來,當然不能睡。」他調笑著。「我又不是真的丫頭!」這人演上癮了是不是

  景四端大笑而去。

  有了他爽朗的笑聲,寂靜了好幾天的陌生地頭,突然都溫暖舒服了起來。

  賓主盡歡的酒酣耳熟之後,景四端在接近二更天才回到借住的小院。他的「丫頭」果然還待在小廳裡,不過不敵睡意,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

  桌上的蠟燭搖搖晃晃,燭淚堆積一快燒完了。

  知道她怕黑,他重新續了燭火。正小心地把壓在她玉臂下的書卷抽出時,雁依盼醒了。

  她揉著眼,迷糊問道:「你回來了?」

  聽她問話,一股暖意突然染上景四端心口。

  多久了,沒人對他這樣問過飄泊多年,為了生活、為了公務一回房總是倒頭就睡,不管是在溫柔鄉、在京裡御賜的宅子、在窮鄉僻壤的小驛站……都是一樣。

  「不是要你先睡,不用等我嗎怎麼還待在這兒?」

  「我有事情問你。」她坐正了,指指被他收起來的書卷,正色問道:「你那裡頭寫的,都是真的嗎?」

  景四端心頭一凜,故意避開那雙明眸的注視,輕鬆調笑道:「丫頭怎麼管起主子的事情來了?」

  「我不是丫頭,你也不是主子。」別演過頭了。雁依盼認真追問:「景大人,你調查的這些人裡面,包括本朝的丞相、護國將軍,甚至是王爺;隨便動到一位,別說官位了,說不定項上人頭都不保,這可不是說笑的!」

  「那又怎麼樣呢?當官就是聽差辦事,辦哪些事,又不是我能選的。」他的語氣還是很風涼。帶點微醺的他逕自在她對面坐下,一雙含笑的眸盯著那張神色嚴肅的芙蓉小臉看。

  「那也不必把收賄、貪污的事全寫出來呀!」雁依盼急了,「連如意樓的姑娘們都知道要用暗號,你怎麼鉅細靡遺寫得一清二楚?」

  「我也用了暗號,只是你剛好看得懂而已。」景四端不能不承認她實在聰慧過人。如意樓的姑娘們用的暗號,她一下子就學會;他堂堂一個御使所用的暗號,有漏字、有回文,還有奇奇怪怪的數字對照,她也鑽研出了頭緒。

  這姑娘是真聰明,腦筋靈活又靜得下心,不容小覷啊。

  他伸長手,抽過她研讀了好幾天的書卷,隨手翻了翻,「看來你這幾天一點也不無聊,偷看了我的機密不說,還自行推敲出了不少結果。」

  「是你自己把要緊檔全打包讓老薑一起帶來的。」而且他還晚了這麼多天才來,怎麼能怪別人無聊到去翻書

  「你也不能大大方方就打開來看呀。」

  雁依盼秀氣的下巴一抬,挑戰似地望著他,「我就是看了,你又如何不能讓我看的東西,就別這麼放心地擱在我身邊。」

  「既然這樣,我不能隨便放你走了。」他搖了搖頭,臉上一副惋惜貌。「最不濟,也得把你的嘴封死才行。」

  她柳眉一挑,「是嗎我倒是想請問大人,打算怎麼做?」男人是不能隨便激的,尤其是稍有酒意的男人。景四端對她勾了勾手指。「過來一點,我讓你看看,怎麼封住你的口。」

  「我才不……唔……」

  下一刻,嬌嫩的小嘴被含笑的薄唇給封住。她給親得快沒氣了,整張臉漲得通紅,頭昏心慌之際,差點摔倒。

  當然,被男性的雙臂一接,整個人給摟坐到他懷裡。他根本沒打算放過她……

  「你……不能…這樣!」她掙扎若要逃脫。

  「想了你好幾天,不能讓我親一親、抱一抱嗎?」喝了酒的他完全不似平常模樣,竟如此大膽,放肆得讓她羞窘欲死。「你、你竟把我當如意樓的姑娘嗎!」雁依盼嬌聲怒斥。景四端的動作停了片刻。

  然後,他捧住她紅透的臉蛋,專注而認真地看進她水眸深處,一點調笑意味也沒有地正色說:「當然不是。在如意樓那是工作,得作戲給人看;我可從沒有招惹過誰,真佔過哪個姑娘的便宜。」

  「哪……那你為何要占、佔我的便宜?」她不服地反問。

  他的唇角一扯,笑意再度染上他微醺的眼眸。

  不就是因為她特別嗎?

  「一開始可是你來招惹我,硬要與我同行的。我都依你了。」他壓低了嗓子,又開始在她柔嫩耳際輕輕吻著、啃著。「你若不願,我絕不勉強。不過,我們問問你的心,好嗎?」

  「我……」

  再怎麼聰慧的姑娘,遇上了這等調情高手,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在溫柔調笑、低聲誘哄中,她緊抓著衣服的小手還是鬆開了。

  「跳得好快。」他低笑道,「你的心,想對我說什麼呢?」雁依盼根本不知道,她整個人已經昏了,醉了——

  這男人呵…真是……

  壞蛋,惡棍,痞子,謊言滿天的無賴!

第4章(2)  

  隔日,甄員外特地請了一班歌妓到府裡,飲酒作樂,聽歌說笑,只為了招呼這位「白大大」。

  先不管景四端到底用了什麼鬼官名在這兒招搖撞騙,但看他一手好酒、一手美人的愜意風流樣,雁依盼火大得恨不得把一罈子酒往他頭上倒昨夜摟著她,信誓旦旦的是怎麼說的從沒招惹誰,也不佔姑娘的便宜

  對她最特殊只想抱著她那現在是怎麼回事

  「白大人,您的丫頭……怎麼眼色這麼凶哪人家好怕喲!」美艷歌妓一曲唱罷,依偎在俊美公子的懷裡撒嬌,卻頻頻被旁邊小丫頭眼睛射過來的冷箭給刺中,坐立不安,忍不住對公子抱怨起來。「沒關係,不過是個丫頭,不用管她。」

  「是呀,還不快敬白大人酒。小春、小玉再一起唱個曲兒來聽聽,熱鬧一點。」甄員外親自作陪,也是喝得滿臉通紅,嗓門都粗了。看看,這跟在如意樓有什麼不同當然,甄員外努力巴結、奉承的模樣在如意樓是看不到的。

  雁依盼實在不懂,財大氣粗、宅院比京裡許多小官的宅邸還富麗堂皇的甄員外,為何對化身白大人的景四端如此卑躬屈膝

  「嘿嘿……白大人,我再敬您一杯。」酒酣耳熱之際,甄員外舉起酒杯,對著景四端敬酒,肥頭大耳的臉上堆滿笑容。「大人好久沒經過寒舍了,最近事情多、公務繁忙吧?」

  「是呀,忙得很。」景四端眉一挑,「不過就是賺點辛苦錢,哪有員外您這麼發達?」

  「白大人客氣了。」甄員外陪笑,壓低嗓子問:「哪敢問大人,前次提起的那筆買賣……」

  不料景四端聽到這兒,表情罩上嚴霜,「我還沒跟你算這筆帳,你倒是有膽自己提起買賣我聽說有別人私下找你接洽。談得正入港;你可好,轉頭就找到別的靠山、夥伴?」

  「沒有這回事大人千萬別冤枉小人!」甄員外殺豬似地嚎叫起來,「您聽說的是趙爺吧他是找過我合夥,不過我自然是婉拒了,得先跟大人您商量過才行嘛。咱們多久的交情跟合作了,怎麼可能一有了新生意,就忘了白大人呢有錢大家賺,您說是不是?」

  「哼,算你有點良心。」景四端張口吃下歌妓慇勤遞到嘴邊的蜜棗,一臉貪官得逞的志得意滿。「當然當然。我得先請示過白大人,像那位趙爺提議的差使,到底妥不妥當哪做軍隊的生意,雖然利潤高,但風險也高,一不小心——」

  「這個得從長計議。你先把趙爺告訴你的,一五一十說給我聽聽。」

  「是,小的這就向大人報告。」甄員外湊到景四端耳邊,低聲訴說起來。本來正想幫景四端的酒再加點料的雁依盼,看他們這樣,陡然一驚。

  XXX

  從奉縣到這兒,看似沒頭緒,但,脈絡卻慢慢浮出。

  景四端先前到奉縣的如意樓,是因為那兒一向是之分之鄉。來往京城與各地的商人常在被處落腳。

  他扮作尋芳客,跟清倌名妓們談笑調情的當下,不著痕跡地問出這位趙爺最近的行蹤,也確認了趙爺跟花大姊有金錢上的往來。畢竟妓院一向是大爺們花錢的地方,大筆銀子由此轉手,不會遭到注目。

  接下來,景四端又搖身一變,成了作威作福的芝麻綠豆小官,到桂縣的大戶甄員外家騙吃騙喝,允諾要幫忙打通東裡的關節.實則是在套取秘密。

  照景四端的手稿裡所寫,若她沒猜錯的話,這位趙爺表面上是個商人,做的生意卻都不是尋常買賣,似乎跟京裡某些人有某些相關。

  雁依盼花了整整三天,反覆閱讀推敲景四端的手稿,也只半推論半猜測地知道了這麼多。至於生意是什麼,又牽扯到哪些人為何有許多重要人物的名字出現她完全沒頭緒。

  她忍不住憂慮地偷偷看他,他也正好抬眼向她看來。兩人視線一碰,她的心頭猛然一跳,卜通卜通撞得胸口微微發疼。

  這男人就是這麼邪門她忿忿地轉開視線,繼續躲在角落忙自己的。

  「……趙爺其實有差人送信來,就這兩天應該會到附近。到時,讓小的作東,宴請兩位一起吃個飯,好好談一談,可以嗎?」甄員外說完了重要事,這後頭幾句就放鬆了,不怕人聽見。

  說著說著,他示意小廝把準備好的藍布小包袱拿上來。「當然了,要麻煩白大人在繁忙公務中耽擱幾天,一點點心意是少不了的,這點小東西,請大人收下。」

  「沒有這樣的道理……」景四端假意推辭著。

  當然,推了兩下,那沉甸甸的包袱就到了景四端手上。

  原來盤纏是這麼來的雁依盼冷眼旁觀,忍不住瞪他一眼。

  「大人,您看看,那丫頭又在瞪人了,好嚇人哪!」今天請的歌妓擺明瞭跟她過不去,一直找麻煩,巴不得攆她走。

  雁依盼自然是易了容的,當下面無表情地低下頭。

  「我看這丫頭不大靈光,不如賣掉吧。」甄員外皺著眉打量在角落的雁依盼,「這兒廚房要粗活人手,我用五兩銀子買下好了,也算是幫大人的忙。大人在外奔波需要人照料的話,我府裡有不少漂亮俐落的丫頭,任大人選。」

  「這倒是個好主意。」景四端居然欣然同意。他指著幫忙倒酒、剝水果、拿點心的幾個歌妓,笑道:「可惜我沒錢幫你們贖身,要不然,全都買下來當我的丫頭,天天就唱歌給我聽,啥事也不用做,多好!」

  「大人真愛說笑!」

  「討厭,哄我們開心來了!」一時之間,巧笑撒嬌聲此起彼落,好好一個員外府上的大廳,就像是如意樓一樣。

  「若大人喜歡,儘管選,贖身的銀子,小人幫忙張羅便是。」有人拍馬屁拍得極為賣力。

  「是嗎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而有人還真厚臉皮

  爽朗笑聲中,雁依盼靜靜地拿起一盤剛啃完的玫瑰瓜子殼,趁眾人相談甚歡、沒人注意她之際,一古腦全倒進剛剛開封的一罈美酒裡。瓜子殼迅速沉入壇底,神不知鬼不覺。

  啊,旁邊廊上養著黃鶯兒。正好,鳥吃的小米不如也加一點進來——

  要把她賣到廚房好,就先讓他見識一下自己的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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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1 13:14:30

第5章(1)

  在此的數日後,甄員外果然言而有信,包下了城裡最昂貴的飲宴場所,精心預備了豐盛筵席一隻為招呼貴客。

  景四端自然是貴客之一。他欣然赴約去了。酒菜極佳,東道主招呼得無微不至,只不過,一直等到起更時分,另一位嘉賓卻沒有現身。

  又幾日,非常過意不去的甄員外再度安排了會面。這一次,改在有名的青樓水悅閣。

  這回趙爺是出現了,只不過打個照面,停留沒多久就匆匆離去。驚鴻一瞥,景四端根本沒機會跟他多談。

  然後,又約在城西的鳳來居,由名妓掛牌領軍的昂貴場所,花去甄員外一大把的銀子,但趙爺再度失約。

  幾次下來,景四端對這位趙爺的戒心更重了。此人深諳兵法的虛實之道,就是不讓人摸清底細。

  加上趙爺對「生意」絕口不提,幾次約見下來,就只喝了幾杯酒,談了幾句不著邊際的應酬話,狠狠敲了甄員外這肥羊的竹槓。景四端還是束手無策,不得其門而人。

  「有這麼難辦?」聽他輕描淡寫敘述會面過程,雁依盼這個丫頭很乖巧,在旁邊靜聽,為「主子」分憂解勞,一面倒著茶。

  只不過哪有丫頭像這樣倒了茶是自己坐下喝了,主子還得順手幫她遞過茶點的

  「是真的滿麻煩的,又不能打草驚蛇。這人比我想像的更難纏。」景四端難得正經,微微皺眉,深思著。

  「今晚是約在城南的紫苑吧不如這樣,帶我同去如何我也想見見這位神秘的趙爺。」

  幾次飲宴下來,雁依盼當然不在宴客名單中,這次提議自然也被輕鬆幾句話給打了回票——

  「哪有爺兒們逛窯子、喝酒作樂還帶丫頭的不成。」眼看時辰差不多了,景四端準備出發去赴宴。雁依盼尾隨,一路送到房間門口,還在努力說服。

  「那……我易容成男的,就說是你遠房表弟,總可以一起去了吧?」

  「這會兒才突然跑出來個表弟,你當甄員外或趙爺是瞎子還是呆子嗎?」景四端搖頭否決。「別異想天開了,我去去就來。若真有什麼新進展,回頭再一五一十告訴你便是。」

  「你真的會全告訴我嗎?」她不甚相信地追問。

  「當然會,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還敢問他什麼時候說過老實話雁依盼不以為然的眼神逗笑了景四端。

  「好了,別一瞼哀怨的樣子。」他忍不住就是要說兩句玩笑話,「不過一個晚上而已,就這麼離不開我?」

  水眸瞇了起來,開始閃爍危險的光芒。她冷瞪著他。

  「我也挺捨不得的——」有人真的不怕死,得寸進尺地伸手捏了捏嫩嫩的臉頰,依依不捨。

  「滾吧你!」雁依盼用力一推,高大身子被推到門外,隨即,門重重關上。

  景四端的笑聲,老遠都還聽得到。這人越來越痞,枉費了一副堂皇瀟灑好相貌,骨子裡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光想就知道,今夜他一定又是醇酒美人,樂不思蜀;紫苑可是遠近馳名的銷金窟

  雁依盼實在不懂,男人談生意,為何一定要在妓院、酒樓滿腦子都是美酒跟女人,還怎麼做正事

  其實景四端也不懂。他也沒有滿腦子打著荒淫作樂的念頭,表面上看似輕鬆自若,享受著吃喝玩樂,但心底卻越發謹慎戒備。

  為了這位跟朝中大官、皇親國戚都有生意來往的趙爺,他已經造了大半年,還一面暗中悉心佈局,捏造了好幾個不同的身份,比如:流連妓院的花花公子,從奉縣如意樓姑娘們的言談說笑中,打聽出趙爺最近的行蹤,跟花大姊套交情,套出了趙爺不但是花大姊的姘頭,還利用她轉手大筆銀子。

  而變成作威作福的小小芝麻官「白大人」之後,到了桂縣,居然從本地首富口中聽出了點端倪——趙爺最近跟甄員外頻頻接觸,有打算要談生意。

  直不枉費景四端一路上的追查。雖然之前已經失敗、撲空過不少次,但這次一定要把握機會。

  景四端瀟瀟灑灑來到了紫苑,待客的陣仗果然已經擺出來了。作東的是甄員外,作陪的是當家名妓花魁宋紫,加上兩名貴客,不過就三個大男人,整個紫苑卻都給他們包下了。

  只見花廳的大圓桌上滿是山珍海味、美酒佳餚。美艷歌妓們輕聲吟唱,窈窕舞妓婀娜旋舞,旁邊如雲的倌人們還一面勸酒布菜,氣氛熱鬧極了。

  不過等啊等的,小菜吃了,酒喝了,曲子聽了好幾首,舞也看了好幾段,貴客之一還是沒現身。

  「白大人,這個、這個……」甄員外猛搓著手,圓胖的臉上,顏色越來越像豬肝。「趙爺可能又有事耽擱了,他真的說好今晚鐵定會來赴宴的……」

  「不礙事,也不是頭一回了。」景四端舒服的坐在大靠背椅上,神態優閒。「反正我賺到一頓吃喝,還可以欣賞姑娘們唱歌跳舞。挺愉快的。」

  「是,多虧大人不計較,那我們是不是就……再等一會兒?」

  「無妨,再拿點酒菜上來即可。」

  哪裡還敢怠慢,甄員外立刻傳話下去,最貴的酒、最鮮的菜川真流不息的繼續上,只求把貴客招呼得開開心心。

  放心繼續享樂,一個時辰都過去了,「白大人」跟歌妓舞妓都已經聊過一輪,又換了一批新面孔進來伺候之際,姍姍來遲的神秘客人終於出現

  景四端瞇著眼,閒閒看著甄員外滿瞼發光的過去打躬作揖,像迎神一樣地把趙爺給迎了進來,好生招呼他入座。姑娘們笑如春花,鶯聲嚦嚦,熱茶、好酒、小點輪著捧上,儼然就是溫柔鄉。

  兩個男人隔著圓桌,都在打量對方。

  這人眼神極冷厲,鼻樑挺直卻帶點鷹勾,薄唇緊抿,令人望而生畏。沒有尋常生意人的庸碌,絕非好相與的角色,斷然不可掉以輕心。景四端暗忖.

  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眼神銳利,鼻樑帶點鷹勾的趙爺,神態依然很冷,不刻意攀談,更沒有提起生意的意思,只是淡淡喝酒吃菜,全場就靠甄員外以及陪酒的姑娘們招呼。

  「趙爺,關於那單生意,咱們是不是可以談一談了?」會面多次,酒過三巡,甄員外這陣子來撒了大把銀子,自然要有點收穫,他第一個按捺不住,開口便問。

  「什麼生意今天不是來交朋友的嗎?」趙爺皮笑肉不笑地說。

  「當然,當然!」甄員外不敢反對,小眼睛瞄向景四端求助。「白大人,你也說說話吧平常不是談笑風生的嗎」

  不過景四端卻緊盯著趙爺身邊一個剛進來的姑娘,彷彿中邪了似的。

  只見那美艷姑娘夾了一塊油膩膩的東坡肉送到趙爺嘴邊,趙爺吃是吃了,卻對姑娘不大有興趣的樣子,揮手要她走開。

  「趙爺打哪兒來的呀愛吃東坡肉嗎瞧您相貌堂堂——」歡場女子自然要撒嬌的,軟聲說著,玉手一面搭上了趙爺的手臂。

  下一刻,就是姑娘的痛叫聲響起「疼呀趙爺……」

  「別隨便碰我。」趙爺反手扣住姑娘的腕,厲聲道。一扯一甩,那姑娘踉蹌倒退了好幾步,摔倒在地。

  景四端見狀,起身走過去,扶起了眼眶含淚的委屈姑娘,溫聲安慰道:

  「沒事吧來,先站起來再說。你叫什麼名字?」

  「沒想到白大人是憐香惜玉之輩。」趙爺說著,嘴角略撇,口氣不屑,似乎看不起這般婆婆媽媽的男人。

  「是呀,我瞧這姑娘挺順眼的。」景四端笑說,牽著人家姑娘的小手回座。

  這話換來趙爺不以為然的冷哼。聽甄員外提到「白大大」,說得多麼好.誇得多麼神,親眼見了才知道,不過只是個油頭粉面、沉迷女色的草包

  雖然趙爺看不起,但姑娘們可是全都看得目不轉睛,心都飛到他身上了。

  瞧瞧,這位白大人外貌英俊不說,對女子還這麼溫柔體貼

  同時也不免嫉妒起能讓白大人垂青的那位妹妹。瞧瞧,不但扶她安慰她,還一直拉著她的手不放哪

  話又說回來了,如此幸運的姑娘,到底是誰怎麼在場的姑娘…都沒見過她?

第5章(2)  

  XXX

  夜已深,倦鳥早已歸巢,在外飲宴作樂的人也該散了。

  有家的回家,不想回家、還意猶未盡的,大可在紫苑住下,只要拿得出銀子,多好多精緻的房間都有,還有年輕貌美姑娘服侍,儼然是個溫柔鄉。

  不過溫柔鄉里,也有不怎麼溫柔的景況。

  「啊!」門一開,姑娘就被狠狠推進去,摔倒在地。

  這姑娘說起來還真辛苦,今天就給摔了兩次,前一次是被趙爺凶,這一次則是景四端。

  只見景四端兇狠地把門用力拍上,一轉身,濃濃怒氣瀰漫在那張一向溫和的俊瞼上。

  「白大人,是秋雲伺候得不好嗎為何如此生氣?」秋雲楚楚可憐,合著盈盈欲墜的珠淚,抖著嬌嗓問。

  景四端冷冷一笑。

  「秋雲?」嗓音也很冷很低沉,透著危險的味道,「名字真是越取越俗了。我喜歡「小眉」多一點。」

  「大人說什麼,奴家聽不懂……」

  「給我問嘴!」他展現了相識以來最強悍的魄力,怒道:「要不然,我會親自堵住。」

  「我只是想……唔……」

  很快地,有人說到做到,而有人則是再也無法出聲分辯。

  他的唇是火熱的,還帶著淡淡的酒味,狠狠封住她的。

  這男人霸氣十足,摟得那麼用力,吻得讓人透不過氣,一點也沒有早先飲宴作樂時的憐香惜玉,毫不顧念懷裡蹂躪的嬌軟人兒,可還是黃花大閨女——

  是,她是個大閨女,只不過再度偷偷易容化妝成青樓艷妓。又剛好被抓包而已。

  可恨,這次明明畫得特別用心,應該天衣無縫才是啊

  兩人好不容易分開,景四端氣息凌亂,雁依盼也好不到哪去,臉兒紅透,被吻得紅嫩的小嘴嘟了起來。

  「我只是想幫忙……你很奇怪,生什麼氣啊我這次還特別花了心思,應該看不出來才對……你怎麼、你做什麼啦!」景四端冷笑著,順手拿起桌上的茶壺,摔掉壺蓋,把自己的袖子浸濕之後,毫不客氣地在她臉上用力抹。

  濕答答的擦完,如畫的原來眉目已經露了出來,只不過她的衣服也被弄濕了,前襟暗了一大塊。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別再擦了,會疼——」

  「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認得。」直到把她臉上的濃妝擦乾淨了,景四端才罷手,但依然怒氣未消。「說,為什麼不乖乖的待在員外府,又這樣跑出來作怪你不是才答應我,要等我回去再講紿你聽的?」

  「我可沒有答應。」她還是一臉頑劣,「而且看你自己瞎忙了大半個月,也沒查出什麼、問到什麼進展,讓我幫點忙有何不可?」

  「讓你幫……」

  一個皇上欽點的查案大將,居然被如此看不起,景四端怒火更熾。何況這小妮子毫無悔改之意,用哄的不理,用罵的不怕,到底是要怎麼辦

  在如意樓的時候,他放心讓她易容亂走,是因為對來往的客人與姑娘們都有把握,不會出事;但現在面對的是趙爺這種難以捉摸的對手,連自身的安危都覺得遭到威脅之際,看雁依盼突然現身,他真的一口氣突然提不上來。

  有人還在出餿主意,「我看趙爺只是脾氣有點孤僻,如果再讓我跟他聊久一點,應該可以聊出點——你、你做什麼?」

  「做什麼?」薄唇一撇,他的眼眸再度閃爍危險光芒,動手扯著她已經濕掉的衣襟,「我看你演歡場女子演上癮了,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陪你演。」

  「呃.可、可是……」

  真的是玩火者終自焚,雁依盼這才發現景四端是真的動怒,而且一向談笑自若,啥天大的事都看似漫不經心的男人,整個人認真起來的時候,竟然有這麼可怕。

  亟欲分辯的小嘴兒又被堵住,她再度嘗到如烈酒般濃烈的滋味。啊,他今晚也喝了酒,更是火上加油。

  她被吻得快沒氣了,忍不住輕輕掙扎;但越是反抗,就越是激發男人的脾氣。今晚的驚慌與怒氣,加上這陣子以來朝夕相處,暗中滋生的情愫……全都混在一起,轉化成難忍的情潮。

  「你、你的手……別、別亂來呀!」

  「別亂來我叫你別亂來,你又聽過我的了?」景四端緊繃而沙啞的嗓音幽幽傳來。

  像是被烈酒淋了全身似的,雁依盼渾身火燙燙地燒著。她好難受,卻也好舒服;害臊得幾乎死去,心底深處,卻又有股難言的興奮緩緩流轉著,就像要做天大的壤事一般,比私逃出京時還更緊張,卻更期待。

  慾火,焚身。

  「你要玩,我就陪你玩到底。」他啞著嗓子,在她被吻得紅腫的小嘴兒邊低低地說。

  「難道……你把我當……青樓裡的女子嗎?」雁依盼輕喘著,眼眸水汪汪的望著他,眼波盈盈,有著流轉的羞澀,還有一絲怨慰。

  景四端扯唇一笑,俊美中帶股邪佞。「自然不是。但可是你自己愛扮青樓艷妓的,別怪我順水推舟。」

  「順水……推舟……」這人在這種時候,還是能講出讓人氣死的話?

  「或者該說……趁火打劫?」他笑著親吻她嘟起的小嘴。

  「那這樣……我還怎麼……嫁人?」因為是初次,雁依盼緊緊抱著他的寬肩,在他的壓制之下顫抖著,細細羞問。

  「你……還想……嫁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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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1 13:15:40

第6章(1)  

  自從在紫苑的一夜之後,雁依盼再也沒有獨自入眠過。不管在借宿的員外府、在荒郊野外打尖的小旅店、在大城的行館裡……不管大床小床、大房間小房間,夜深人靜之際,她總在景四端的懷裡。或者該說,在他的身下。

  「別這樣……老薑哥……住隔壁……」而且這客棧又不是紫苑,壁板不怎麼厚實,萬一這些羞人的聲響給聽了去……

  「誰要你這時候還想著別人的?」

  她的多樣面貌實在太迷人,誰知道到了床上,會是這麼一個嬌羞甜美得讓人醉倒的可人兒。嘗過一次銷魂滋味,就再也無法戒除,成了最深的癮。景四端承認,這一次他真的栽了。

  「怕什麼呢?老薑早就知道你被我吃掉了。」他滿不在乎地在她耳際說,她氣得用力咬他。

  纏綿之後,被緊緊抱在他懷裡時,她還會昏眩地想著:這是真的嗎一切有如夢境一般。這個老是嘲笑她,卻也總在呵護她的男人,可以很霸道很兇悍,也可以很溫柔很多情。

  一個微亮的初春清晨,她大著膽子,賭下了生命中最大的一個賭注,求他掩護她出京;而幾個月之後,她把自己都賭上了。

  然而這是一場豪賭。兩人遠離京城,擦出了這樣的火花,但她丟在身後暫時置之不理的,是沉重陰暗的包袱。雁依盼清楚,這對景四端並不公平。可是、可是……

  「在想什麼?」激情暫歇,他的氣息還濃重紊亂,一面摟緊還在餘韻中不由自主輕顫的嬌軟身子,景四端一面溫聲問。

  「沒什麼呀。」

  「還說沒有,瞧你,眉頭又皺了。」他揉著她細緻的眉心,「是不是弄疼你了還是不舒服?」

  他雖然會小小失控,但纏綿之時,一直是個很溫柔的情人,總是小心體貼她的反應,耐心領她一起享受甜蜜銷魂的滋味。

  所以雁依盼紅透了臉,忸怩半天,還是細聲說:「不會。」

  「不會什麼不會疼,還是不會舒服?」他故意逗她。

  這話換來粉拳一枚,「討厭!」

  景四端笑著握住她行兇的小手,湊過去親了親燙燙的小臉。

  「不然,到底是在想什麼呢看你想得都入神了。」

  不能說實話,何況實話還亂紛紛的,連她自己也還沒理清楚,只好隨便編了個藉口。「沒什麼。只不過……喂,你說趙爺,到底會不會來橘城呢?」一聽之下,有人立刻黑了俊臉。

  「竟又在想別的男人。」他懲罰似地在她肩頭」咬,咬出淡淡痕記,像是在她身上留下屬於他的烙印。「怎麼,就這麼欣賞趙爺連被我抱著,都還要心心唸唸惦著他?」

  拜託,趙爺可是他在追查的物件,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何況他們一路來到離京八百多里遠的橘城,只是為了跟趙爺約好在這兒碰面談生意啊

  先前約了幾次,趙爺不是突然失約,就是臨時又更改地點,誰知道這一回會不會又重演之前的戲碼

  「我才沒有!」雁依盼忿忿道:「明明是你一路惦記著趙爺吧安排偶遇不夠,一路追著跑還被失約好幾次,大半年過去了.這人到底何方神聖,你到現在還摸不清楚!」

  「還說?」他略略瞇起眼,「你是在懷疑我的能力?」

  「若我說是呢?」雁依盼柳眉兒一挑,無比的挑釁。甜蜜柔順的小綿羊不見了,臉一變,又成了這令人心癢癢的挑釁人兒。

  景四端扯起嘴角,笑得令人心裡發涼。他大手略用力,把軟綿綿的嬌軀翻了個身,讓她趴臥著,然後抱起她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這個姿勢讓她羞極了,小臉埋進被子裡。他、他又要……

  出乎雁依盼的意料之外,撅起的俏臀啪的一下,竟然是中了一記巴掌

  「啊!」她迅速回頭,怨恨地瞪他,「你做什麼呀?」

  「教訓你這個膽大包天的娘兒們,竟敢這樣懷疑你的夫君。」雖然這樣說,剛打的一下根本就不疼,但他還是疼惜地以掌摩挲安撫著。「你才不是我……夫君……呀!」

  XXX

  隔數日,他們又換了新的旅店。這一回,換到橘城最大的聚來樓。「老爺,夫人,住店嗎?」他們進了客棧,掌櫃的立刻前來招呼,笑臉迎人。

  雁依盼臉上一熱,心裡要自己冷靜點,別去偷看站在她身旁兩三步之遙的高大挺拔身影。

  自從兩人好了以後,奇怪,外人似乎看得出來;就算刻意疏離,站得遠遠的,或一前一後的進門,卻也再沒人誤認他們是少爺與丫頭,或是兄妹、表兄妹、師兄妹了。

  「要上房,還要準備點酒菜。有沒有熱水打一點上來,讓我們夫人洗臉梳妝。」老薑也熟絡交代。他對於雁依盼的態度,從第一天起就沒變過,好像一點也不訝異她成了「夫人」。

  「有,都有這邊請。」

  安排好了房間,老薑自然地把兩人的行李都拎進去,一切熟練安置好,就告退了。好像他們住同房、睡同床是天經地義;已經是夫妻了似的。

  心裡雖然犯嘀咕,但雁依盼沒說什麼。畢竟她就算真的去睡隔壁小套間的下人房,也是會被抱回大床上。

  何況剛剛樓下掌櫃的都稱她夫人了,這時再硬是分開,是作戲給誰看未免矯情。

  但景四端看出來了;這人的眼睛實在太厲害。他倒了一杯夥計剛送來的熱茶,送到簡單易了容、但此刻流露不豫神色的小姐面前。「來,喝點茶吧。」杯子湊到她小嘴兒前,她只要張口就喝到。不能否認,他真的很會寵女人。看來是多年流連歡場的訓練所致,雁依盼酸酸地想。只要是私下兩人相處的時候,她喝茶從沒自己倒過水果、小點也是會剝好皮自動跑來她嘴邊。

  還有啊,就連脫衣服,也不用自己動手——

  「咦?你做什麼?」這時才傍晚,薄暮都還沒褪去,他怎麼已經在解她的外衣難道不出房間了嗎

  用熱吻堵去她的疑問,景四端低低調笑著,「今日旅途勞累,看你穿這一身又熱又重,幫你個忙而已。」

  也不過就從城的一端搬移到另一端,哪這麼勞累了

  何況,解外衣就解外衣,那不規矩的大手是怎麼回事?

  這男人怎麼說發情就發情,把她抱到床上。「我又不累.幹嘛這麼早就上床休息你、你……」

  「不累嗎?真的腳不酸?」

  聽到這問句,雁依盼更是大羞。

  搭車行路根本不算什麼,從京城大老遠的都跑來了,這一點點路哪會累?所以她知道他在說昨夜的激情糾纏。

  沒多久,起伏之間,儘是旖旎風情,春意瀰漫……

  他存心想累死她呀?

  待夜色漸濃,被肆虐得軟綿綿、慘兮兮的嬌軟人兒倦極睡去。景四端也陪她假寐了片刻。

  然後在微弱燭光中,悄然無聲地起身,重新整裝。

  臨走前,他在她紅撲撲的臉蛋上親了親。她睡得好甜。

  乖乖待在這兒,我很快回來。景四端傻氣地以唇形說著。彷彿像是要出門公幹的丈夫,正跟家裡娘子交代著。

  娘子累壞了,讓她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之際,他就回來了。

  高大身影無聲而迅速地離去。

  內室的門關上,外室的門也關上,他沒人長廊上濃黑的夜色中。微弱燭光閃爍,舒軟的大床上,一雙長睫揚起。剛剛是盈滿春意醉態的眼波,此刻一凜。

  雁依盼也跟著迅速起身,渾身的酸軟讓她微微悶哼了一聲,但隨即忍住,更衣著裝,立刻尾隨了出去。

  想用這招打算累倒她、絆住她,好自己去赴約?

  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她可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第6章(2)  

  夜未央,月上中天。

  聚來樓最前面是大飯堂,招呼一般打尖客人,但後面一進有著較隱密的包廂,圍繞著小院而立。一間一間獨立隔開,在裡頭密會商談自然非常安全,也不會讓人偷聽了去。

  不過,若是有心,要偷聽也不是太困難。雁依盼成功地一路遠遠跟著景四端而來,待他進了小廳之後,四下張望,看到了窗下有一處花叢。趁四下無人之際,她大著膽子溜過去,隱身花叢中,伸長脖子偷聽——

  自然聽不清楚,因為他們不在窗邊交談。不過,因為夏日炎熱,氣窗是開著的,多少可以聽到隻字片語。

  「……跟你做個生意;就這麼難架子也擺太高了。是不是吊人胃口,想把分紅提得更高,才肯談?」

  這嗓音又冷又厲,很熟悉,果然就是趙爺。口吻不甚愉快。不過反正趙爺本來就是一臉陰沉樣,沒什麼奇怪。

  奇怪的是,明明趙爺自己爽約了多次,又一再更改地點,讓景四端疲於奔命,怎麼此刻被他一說,就都成了景四端的錯

  雁依盼還在困惑時,景四端低聲回答了幾句。外頭的她死命把耳朵貼在泥牆上,還是聽不清。真氣人

  「我看是沉迷女色吧笑死人了。」趙爺還在抱怨,語氣很酸。

  景四端的低笑聲靠近了些。「到底談不談呢,趙爺?」

  「談是要談的。要不是看在你跟兵部的慕容將軍有姻親關係,能幫忙監視著的話,我根本不用受制於你。朝裡想跟我合作的高官大人多得是,不少你一個年輕小毛頭。」

  聞言,雁依盼心頭一涼,感覺寒氣從腳底一直冒了上來。

  是聽錯了吧一定是聽錯了。她本來就聽得不大清楚。

  景四端用的是假名、假身份,應該是個芝麻小官一怎麼會扯上兵部尚書慕容將軍?

  將軍的女兒嫁給景四端的侄子,這是景四端與將軍府之間的姻親關係,怎麼趙爺一清二楚,說了出來

  難道、難道景四端的假身份被揭穿了

  「沒辦法,朝裡就像趙爺所說的,多得是高官貴冑,好處絕對輪不到我們這種年輕小毛頭。我無權無勢,要錢自然得自己弄。趙爺,您就別多心了,快快把情況說一說吧。上次談到哪兒那批軍馬的狀況如何?」

  「我最近接洽到的,大約有四百匹左右。馬是在北地養的,明年開春就可以賣了。一匹含糧草要價八十兩,不過我打算分開來算。」趙爺興致勃勃,嗓門也大了點。「馬呢,我開價一百五十兩,糧草一就算三十兩好了。一匹馬就淨賺至少一百兩以上。四百匹,那就是四萬兩哪!」

  這價錢確實驚人,就雁依盼所知,她母親以前待的肖功局,一年花在布料絲線的銀子也不到五千兩;一般朝官的薪俸,一年不過一百兩銀子,已經算很優渥了。但光一單買賣就可以淨賺這麼多,實在令人咋舌。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也難怪……

  雁依盼的心一直沉下去。她一定是誤會了。

  但景四端真的沒什麼錢,她與他朝夕相處,自然清楚。他連甄員外獻上的銀子都收下了,甚至也收過她的鐲子——

  「趙爺,一匹馬一百五十兩,你當兵部全是冤大頭,會乖乖掏錢出來讓你敲詐嗎?」

  「軍馬可不比拉車的駑馬,高大剽悍,京裡的土包子們一看到就拜倒了,哪知道好壞?」趙爺冷聲道:「何況,在慕容將軍執掌兵部之前,我已經遊走北地、西疆跟京城之間多年,兵部買我的馬買得可高興了,從來沒有異議過。」

  「看來你真是嫩,連這點門道都不懂,難怪賺不到銀子。」

  「慕容將軍自己就駐守過邊境,不會不懂行情……」

  「所以才要你這個姻親從中打點。尋常小官我可看不上眼合作。」趙爺很不耐煩,「隨便編點理由不會嗎就說北地乾旱,糧草欠收,馬瘟流行……反正讓人相信今年軍馬得之不易即可,這點小事也要人教?」景四端沉吟著。

  「就讓你去打點打點,什麼苦工都不用你,分紅就有五千兩銀子,這麼好的營生一比你當什麼欽差小官要好太多了。」趙爺嗓音壓低,轉為詭異,「這一日做得好了,往後有其他好生意,我不會漏下你的。」

  「消息走漏的話……」

  「這你不用擔心,我講過了,朝中我也有認識的人,要有萬一的話,還是包你沒事。」

  「哦趙爺認識誰?」

  「這你就不用管了。」

  兩人似乎站在窗後不遠交談著,此刻恰好浮雲飄散,月光皎潔灑落,窗上人影晃動。雁依盼一抬頭,便見著他們。

  她手腳全麻了,有一刻動彈不得,就像是被綁住一樣。懼意慢慢湧了上來,淹沒她。

  不會的,景四端不是那樣的人。她不是把自己許給了一個表面瀟灑俊秀、玩世不恭,但背地裡貪財如命的男人。

  真的……不是嗎?

  她一面木然轉身,慢慢走出藏身的花叢,在夜色裡漫步時,一面想著。就相遇至今的蛛絲馬跡來看;景四端確實就是這樣的人。而且,這段時間以來,景四端根本不急著辦其他公事;反而帶著她到處遊蕩,化身京裡來的小官員作威作福,四處收取別人奉上的銀子。就算發現趙爺形跡可疑,也沒有回報或寫摺子,反而轉頭調查起趙爺經手過的生意,試圖計算每樁獲利有多少。

  他就這麼愛錢嗎?

  不是的,一定不是這樣,她要好好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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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1 13:16:45

第7章(1)  

  待景四端重新回到房裡,已經接近二夏天了。住店的客人大部分已準備就寢,四下清靜,聽得見窗外庭院裡有蟲嗚唧唧。

  房裡點著油燈,燈下,有美人獨坐。面前攤著紙筆,她正在埋首疾書,寫著寫著,又偏頭思索片刻。

  景四端在門口駐足,欣賞著美景。雁依盼真是絕色一靜時有如畫中仙女一般,讓人忍不住要細看,捨不得移開視線。

  她若一動,就又是不同面貌。和她一起,永遠猜測不到她下一刻會是怎樣的模樣,有時是貴氣的皇族千金,有時是落難憔悴的小姐,有時是嬌笑發嗲的青樓艷妓,有時又是乖巧的小丫頭。

  有時,卻是芙蓉帳裡羅衫半褪,眼波含春,羞澀又甜美的銷魂寶貝——

  表面再怎麼多變,私心裡,男女情事上,她實在太生嫩,嫩到不懂得矯揉作態或拒絕。在他悉心誘哄之下,總是紅透了臉任他予取予求,又羞又好奇地品嚐最私密的美好。

  想到這兒,景四端胸口一熱,抬足跨進房內,關好門,上閂,隨即來到她身旁,大手像被磁石吸住一般,自動伸了過去,開始揉捏她嬌弱香肩。

  「怎麼又起來了?」他低聲問,一面探頭過去看她在寫什麼。一看之下,奇道:「半夜不睡覺,點燈在這兒默書默什麼?」雁依盼擱下筆,小嘴兒撮起,吹了吹,把墨蹟吹乾。

  「這是自奉縣以來,你所收的賄賂銀子清單。」她給他看總數,「一共是五百七十兩銀子。我看到的就這麼多,其他你私下收的,我不知道,自然沒有列上去。」

  景四端的手一僵。「你算這個做什麼?」

  「那你拿這些銀子做什麼?」她銳利反問,「一路上吃喝住店,全部加起來,花到現在,也不用百兩;我的兩隻鐲子也至少可以當到這個價錢,你為什麼還要到處收銀子呢?」

  「你當我是吃軟飯的傢伙?」他放開了她,逕自落坐在靠窗的八仙椅上。側耳片刻,似乎在確定外頭有沒有人。

  然後他繼續說著一語氣滿不在乎,「何況,銀子是他們心甘情願奉上的,不拿白不拿。我又沒偷沒搶,更沒騙人或勒索,有何不對?」

  「有何不對?」她不敢置信地反問,「一個朝廷命官可以說這種話嗎?」

  「我又不是地方官,三五年才經過一次,拿點所費花花,不算什麼。」雁依盼越聽越怒。這人長得相貌堂堂一心地居然如此狡猾猥瑣。最糟的是,就算親耳聽見,她深心裡竟還是相信他是有苦衷的。她的良人不會是這般小人,一定不是的。

  「你……是欠了賭債,還是有別的因素?」她不死心地追問下去,「如此貪財,你不覺得丟臉、辜負皇上的期許嗎?」

  「開門七件事,樣樣都要錢,我還獨力扶養了景熠凡成人,窮日子實在不舒服,能不過則不過。」他還是那個瀟灑無所謂的口吻,朗聲說著,像是故意在解釋給誰聽似的。「別人怎麼看,我管不著。至於皇上那兒,只要交辦的事我辦到了,其他的,皇上並不會過問。」

  她沒有注意到他異常的昂揚嗓音,因為她已經又怒又傷心到傻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原本以為景四端會否認的一沒想到,他根本不在乎。

  氣噎了半晌,好不容易深呼吸幾口,順過了氣,雁依盼斂去所有表情,平靜地重新開口。「這麼說來,你一路追著這位趙爺,想必是因為有大把銀子可賺,才這麼努力的,是嗎?」

  景四端挑起了眉,炯然的鷹目望著她,不承認也不否認。

  她的心一直沉下去。

  為什麼不分辯幾句呢就算是哄她也好,說是皇上的旨意要好好查趙爺,所以才這麼窮追不捨,花了好長時間跟好大功夫。

  只要他說了,傻氣的她會相信的呀。

  他還是沒開口。「那……我呢?」迎視著他,雁依盼鼓足了勇氣,方問出口。燈火搖曳閃爍,映在一張英俊成熟的臉上。景四端表情淡淡的,語氣也淡淡地反問:「你怎麼樣?」

  「這一路帶著我,只是為了,我身上的,金銀首飾嗎?」一句話,卻斷斷續續才說完。說到後來,嗓音微微發抖。

  「怎麼可能呢?」景四端怡然作答。

  答得很快,卻太輕鬆。又是那帶點調侃的反問語氣,似真還假,一點真心也沒有。她期盼什麼希望他對她海誓山盟嗎兩人不過是萍水相逢,還是她求他才成行的。

  女人都是傻子。恍惚間,她想起自己的母親。與父親琴瑟不諧,父親從成親前就有無數紅粉知己,而她母親依然執意等待,甚至把獨生女的名字取成「依盼」,依然在盼望良人能回頭。

  但,良人終究沒有盼到。她的父親死在京城有名的花魁水亭亭的床上。之後,她母親換了一個又一個的面首,卻沒有一個真心相待。自小,雁依盼就告誡自己不許重蹈覆轍,不許成為那麼無用而可憐的癡心軟弱女子。她絕不要嫁給爛人,然後爛掉自己的一生,還牽連子女。

  然而逃出京城又怎麼樣呢照樣遇上了爛人。還是她心甘情願的。在這種時刻,她笑了。

  笑容淺淺的,只是紅唇一彎;那屬於在京城裡淡漠出世的雁依盼。和景四端出京的這段時間以來,她笑是開心、怒就瞪眼,在他面前,漸漸地不用掩飾或作假。

  只不過,這一切還是都到了盡頭。

  「是這樣嗎?」最後,她輕輕說,「我知道了。」

  XXX

  回京的途中,天氣漸涼。他們一路慢慢走,好像一點也不介意時間。越往北,遍地秋色就越深濃,夜來寒意襲人。

  窩在小鎮旅店的床上,雁依盼靜靜聽著外頭蕭颯秋風捲過,一陣又一陣。除了蓋著暖呼呼的厚重棉被之外,身後的男人懷抱更有保暖之效。

  兩人先前已經纏綿過一回,景四端還是抱著她不肯放。雁依盼很靜很靜,任由男人輕薄肆虐,百般疼愛,完全沒有抗拒;之後,也乖乖地任他摟著,一言不發,簡直像是睡著了。

  「好像瘦了。」景四端在她耳際低聲說,大手游移過姣好的曲線。

  「會不會是有孕了?」他吻著她小小耳朵問。「最近看你胃口欠佳,臉色也不大好,明日到鎮上找大夫把個脈吧。」

  雁依盼無聲地笑笑,開口,卻淡如清風,「不會的。我從十七歲起就一直偷偷在吃涼藥,沒那麼容易受孕。」

  景四端聞言一愣,手一緊。她吃疼,皺起了柳眉,卻依然安安靜靜,不出聲。

  「你吃涼藥?」他不敢置信地問:「為什麼?」向來只有不准受孕的宮中嬪妃或不想受孕的煙花女子方吃涼藥,她一個未出嫁的閨女,為什麼要吃

  為了無法言說的深沉恐懼。怕萬一有一天自己真的遭到染指,懷了孩子,不但非嫁不可,還要害了一條無辜的小生命。

  這種心事,他不會瞭解,她也不會說。

  「沒為什麼。我要睡了。」

  「盼兒——」

  景四端還想再問,她卻已經閉上了眼。不管他怎麼威脅利誘,說好說歹,小姐她就是相應不理,睡覺去。

  他撐起身子,低頭望著那張平靜的姣美睡容。深深凝視,眼神充滿了難言的情愫。很多事他早巳預料到,成竹在胸;但沒料到的,是自己對她的依戀。

  他一直是最不願受拘束的人。父母早亡,少年老成的他帶著同宗的:一個侄子到處教書賺錢,寄人籬下,看盡了人情冷暖。

  離開京城的將軍府後,他和侄子南下到金陵。金陵的讀書風氣盛,家家戶戶都要延請教席,他確實找到了好東家。才教沒多久,又輾轉被引介眼金陵的六王爺認識。

  幾次長談與商討之後,六王爺看出了他的才能不止於教書,遂極力向當今皇帝也就是六王爺的兄長——推舉他。就這樣,傳奇般的平步青雲,景四端成了皇帝面前的紅人。

  他生性瀟灑落拓,孑然一身一沒有任何背景包袱,皇上派他查什麼案、辦什麼人,不管王公貴冑還是販夫走卒,對他毫無分別。加上沒有家累,說走就走,經年在外奔波也無妨。這樣的日子,他早巳習慣。

  然而,望著眼前的粉嫩人兒,景四端第一次產生了不捨之隋。

  一路上有她相伴,如花解語,光是說說笑笑就很開心。加上她聰慧伶俐,面貌又多變一每日都充滿著驚奇。到後來一兩人好得如膠似漆了,他更是深深迷戀她的美貌與嬌媚,無法自拔。

  他們就要回京城了,很多事情都該有個解決與結束。到那時,她還會願意像這樣,乖乖待在他懷裡安睡嗎

  景四端沒有高貴身份,更沒有雄厚家產,比起她之前的物件——又是京城富商,又是將門虎子的,自己真是太不稱頭了。

  睡夢中,雁依盼還是柳眉微鎖,似乎很不安穩。她最近都是這樣,悄悄地轉變了。變得淡然安靜,只在纏綿的時候,會有比較大的情緒起伏。

  景四端自然不會去逼問她什麼,只能這樣傻傻凝望著,然後忍不住傾靠過去,伸手輕撫她柔嫩的小臉,以及略略紅腫的菱唇

  說時遲,那時快,雁依盼突然張口,惡狠狠地咬住他的長指。虧得景四端抽得快,要不然,他的手指說不定就給咬斷

  「嚇!」他還是嚇了一大跳,「怎麼回事,當我是肉骨頭嗎?」雁依盼咬牙切齒,雙眸還是緊閉一表情很痛苦。她顯然是在發夢,而且是可怕的惡夢。

  只見她輾轉掙扎,氣息短促,微弱的呻吟斷續傳來。

  「放開我……放開……點燈……」

  「盼兒,你睜開眼看。蠟燭一直點著,沒人抓住你。」景四端困惑地握住她的肩,輕輕搖晃,「你醒一醒,睜開眼看我。」

  「不要碰我走開!」她陡然尖叫掙扎起來。叫聲劃破靜夜,分外淒厲。到底夢到什麼,嚇成這樣景四端怕叫聲引來店家老闆,輕輕按住她的唇,好聲勸慰,「盼兒,不要叫——」

  雁依盼又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狠得有如受創的猛獸反撲攻擊。景四端給咬得鮮血淋漓,他咬牙忍住痛,讓她咬。

  「醒來,別再做夢了。」他用另一手拉她起身,用力掐她、搖晃她,兩人猶如死敵纏鬥一般。景四端越搖晃她,她就越發掙扎扭打,死命要擺脫他。驚恐的程度一絕非尋常。

  最後,雁依盼陡然醒了。她像是脫力一般呆坐著,動也不動,只睜大了又黑又深的雙眼,死命盯著眼前長髮披散的俊臉。

  她表情呆滯,臉蛋毫無血色,有如雪般白;嘴角則殘留血跡——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咬傷景四端時留下的。搖曳燭光中,她簡直像鬼一樣。「醒了沒有?」景四端跪坐在她面前,手還牢牢握住她的肩,「夢到什麼了說出來會好一點。說吧。」

  夢到……無邊無際的黑暗。年少的她手腳動彈不得,四周似乎一個人都沒有,又像有著無數貪婪野獸般的呼吸,直噴到她臉上。手,一隻一隻,都要伸過來摸她——

  已經很久沒做這個夢了。跟景四端同行以來,除了第一天在馬車上被大氅困住時以外,雁依盼一路都睡得很好。不管在妓院,在陌生的旅店,在從沒到過的豪宅睡下人房,被景四端抱著睡……她都沒有做過惡夢。

  然而,在她對他的信任粉碎之後,如厲鬼般的黑暗過去又再度回來,想要吞吃掉她。

  雁依盼顫抖著深深吸氣,又慢慢吐出。再吸、再吐。努力要讓自己平靜。其實她可以投入面前男人的懷抱,但她已經無法再完全相信他了。同床,卻是異夢。

  可是偏偏又離不開、分不掉。她真可悲。

第7章(2)  

  「要回京城,讓你怕成這樣嗎?」景四端不是簡單人物,待她慢慢靜下來之後,他悠悠地問,「你一開始所說,母親與外人串通,米商沙老爺意圖逼姦強娶…這一切是真的發生過,對不對?」

  雁依盼低下頭,拉起滑落棉被,淡淡回道:「自然是真的,我又不會騙人。」

  這話中似乎有話,不過景四端確實有事相瞞,當下只是望著她,沒有多追問下去。「我們還有幾天會到京城?」她力持鎮定地問。景四端還是瞇眼望她,像在研究著什麼。

  「你打算做什麼想在回京之前找機會離開我,繼續逃?」他反問。雁依盼沒作答,算是默認了。

  「既然這樣…」他伸手輕扯棉被。

  她詫異抬起頭,下一刻,嬌裸的玉體被擁住,蒼白的小嘴兒迎來蠻橫的熱吻,唇舌交纏中,兩人都嘗到了血的滋味。

  「既然這樣,我們就不回京城。」他粗聲說。

  那一夜,降霜了。小客棧的房裡,卻依然濃情融融,火熱如春。

  他們果然又改道了。在日漸蕭索的北地寒冬一路邊走邊看風景。家家戶戶團圓過年的時候,他們一行三人到了梅縣,因為雁依盼想看剛開花的寒梅。

  景四端自然是順著她的,所以就在梅縣縣郊的旅店投宿,一住就住過了年。

  一年了。他們出京已經整整一年。

  開春之際,皇帝的密令也到了。

  雁依盼知道一路上景四端偶爾會到驛站發信。是發回京城還是發給有暗盤生意往來的趙爺她不知道。

  自去年秋天之後,她對於他的事情不再過問。一路冷眼旁觀。一個字也不多說。

  在眾人面前,結伴而行的兩人儼然恩愛夫妻;但彼此都清楚,除了肌膚之親之外,他們就像回復到一開始時,保持帶點戒備的距離,不追問對方的心思或做法。

  景四端並沒有因此而改變什麼,也沒有逼迫她交心。雁依盼很清楚,他就是這樣一個隨意瀟灑的人。

  夜裡雖深情繢綣,濃情蜜愛,到白日看他與富商或地方官周旋,暗地裡如火如荼地跟趙爺保持聯繫,進行生意——雁依盼都只是默默看在眼裡。

  心寒,卻離不開。她總是恍惚想起母親夜夜哭泣的臉。

  情況好一點的時候,母親會流著淚告訴她,女子出嫁有如豪賭,賭輸了就什麼都沒有,一輩子全毀了。繡房裡箱箱精緻昂貴的精繡布料,全是她母親出嫁前含羞帶悅為自己準備的嫁衣。撫摸著綾羅綢緞,落下的卻全是滴滴熱淚。

  糟一點的時候,尤其在紈絝成性的父親流連青樓多日都不曾回家,甚至醉醺醺地帶著陌生妖媚女子回府時,雁依盼的母親會發狂憤怒,夫君是天,自然不容拂逆頂撞,一言不合就是被夫君拳打腳踢,賞一頓粗飽。所以雁母的怒氣只能全發在女兒身上。

  「誰要你不是男的!」母親發起怒來如狂風暴雨,掐她、捏她、打她,一面狂罵著、哭吼著,把一切怪到獨生女兒身上。

  小小的雁依盼從不出聲,因為掙扎或反駁會招來更多的虐待跟責打。

  一次,她被母親狠命摔過來的針線盒砸個正著,眼冒金星地扶住瓷鼓凳,雁依盼忍不住哭了。那年她才十歲。

  不料她的哭泣沒有讓母親心軟,反而更怒;雁母抽起房中散落的絢爛華麗刺繡腰帶,把嚶嚶啜泣的女兒手腳都綁住一連嘴巴也蒙上,丟在床裡,摔下帳子,關門逕自去了。

  雁依盼在黑暗中哭了一天一夜。直到下人進繡房找東西,才發現驚恐到尿濕了床的小姐。

  之後,她學乖了,不管多疼多難受,都強忍住眼淚,死也不哭,努力堆起虛偽乖巧的笑,柔順地說:「謝射爹娘的教導。」爹娘教導了什麼呢就是要她千萬別愛上個不堪愛的男子,生下無辜的孩兒,毀了所有人的一生。

  但景四端彷彿是她命中的魔星。她還自投羅網,怨不得人。

  眼下他正坐在她對面,閒適地翻閱著信簡。瀟灑俊朗如舊,抬眼望她時,還是令雁依盼心跳緩緩加快。

  「怎麼了這般看著我一表情這麼怨,像是給拋棄了似的。」景四端隨口開玩笑逗著她。

  前些日子他們一道去逛梅縣的元宵燈市一人太多給擠散了。雁依盼站在原地沒有動,一直等到景四端閒閒逛回來時找到她。她自認沒什麼表情,但景四端一直笑她一臉給拋棄了的樣子。

  「大概吧,你不是該回京城了嗎?」她指了指他手上翻來覆去看了多次的信簡,淡淡說:「那應該是京裡來的密令,要傳你回去了,是吧?」真是聰明伶俐。景四端笑了笑。

  他手上握著的,確實是召他回京覆命的密令。不過雁依盼有所不知,像這樣的召令,他已經陸續接過好幾次了,只是他一次又一次刻意拖延,只想多爭取一些時間,陪伴佳人。

  她不敢、不想回京城,景四端就陪著她不回去。就這麼簡單。反正案子還沒查到確切段落,不回去也無妨,進度全由書信往來報告。

  如今開春,軍馬買賣事宜迫在眉睫,已經無法繼續拖延下去,景四端真的該回京了。

  「我是該回去一趟,跟皇上報告一聲。」他表面上隨意瀟灑,但心底掙扎了片刻,還是把這一陣子盤算了不少回的想法給說了出來:「如果你還是不願回去,那就在這兒住吧。房子我已經談好了,可以續租,請個丫頭照料打點。等我回去處理一下事情,過一陣子就來。」

  雁依盼望著桌巾,長睫低垂,不出聲。

  眼前的桌巾其實很粗,跟這房裡的傢俱一樣。他們過年前從客棧搬到城郊這臨時找的簡單小院落,一住,居然就住了這麼些日子。

  在這兒過簡單日子也未嘗不可,她身上還有一點珠寶金鐲可典當,不至於餓死。只是,要她守著空閨等男人回來——

  她搖搖頭。「不,我不要。」

  「那麼,換地方住嗎也好,我們到葫蘆口那邊看看房子去——」雁依盼還是搖頭。抬起眼,清澄的水眸望著他,她堅定地說:「我跟你一起回京。」

  景四端詫異了一本來慵懶靠著的修長身子直了起來。

  「你要跟我回去?」他追問。

  「是。」雁依盼沉吟片刻後,毅然點頭。像是經過千回百轉的思慮之後,方才下定了決心。

  有些事,是該做個了斷了。再下去,只有越來越糟。

  貪小錢是一回事,軍馬這筆大買賣,不能真的讓他們得逞。

  所以即使知道京城可怕,這一回去大概是凶多吉少,傷心難免,雁依盼還是得硬著頭皮——甚至是硬起心腸,走上這一條歸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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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1 13:17:49

第8章(1)

  一個月之後,失蹤了一年的雁家小姐靜悄悄地回到了京城南郊的靜王府。

  靜王府已經很破舊了,沒人想要,當初也是隨便配給一支遠房又沒啥長進的親族住。當家的老爺已經死了很多年,遺孀身份又卑下,所以一直鮮少有人想過來走動拜訪。雁依盼因此得以不動聲色地回家。

  她的親娘見了她,並沒有激動落淚、燒香拜佛謝老天讓女兒平安回來,也沒有大怒質問她跑到哪兒去了,為何不告而別;反而有些畏懼退縮的樣子。

  顯然對一年前發生的事情還記得很清楚,心虛得緊。

  心虛很好。會怕更好。雁依盼冷冷一笑。

  早在軟弱的母親被面首說動,下藥迷昏她還鎖在黑暗的房間裡,要通知那腦滿腸肥的米商乘機來奪走她的清白,好讓她不得不嫁時,母女情誼,早已經斷得乾乾淨淨。

  當時好在她一向警覺,早一步偷出了母親藏在床頭鏡箱裡的迷藥,加以掉包。她那夜沒有被迷昏,連夜把已經預備好的行李細軟全帶著,越窗而逃,一路逃到景府。偷得的藥,反而被她用在表妹慕容芫身上。讓表妹睡死了,她才能脫身,去找景四端。

  她這一生,若說對誰有過任何歉疚之意,那麼,就是單純可愛的表妹以及慕容將軍一家了。回京之後雁依盼暗中打聽過,知道表妹已經懷有身孕,夫君還百般疼愛呵護,那滿滿歉意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

  如果可以,她真的非常希望能夠補償——即使這補償要賠上自己的下半輩子,甚至要捏碎她的心,也無妨。

  然後再過半個月,景四端也回京了。他們刻意錯開,才不至於令人起疑。不過就算有所懷疑,也沒人敢多問。

  因為最近京裡有風聲漸漸傳開了:聽說年少英俊的慕容開將軍對遠房表妹雁依盼曾暗生情愫;而雁依盼自覺配不上英姿煥發的慕容少將,婉轉拒絕後,這一年都躲在廟裡吃齋念佛,以求能償還情債——

  「在廟裡吃齋念佛為了還情債?這種鬼話也編得出來?」景四端回京之後聽了謠言,一股濁氣上湧,俊臉黑了一半。

  「咦這跟你說的不大一樣哪。」一個帶著打趣的威嚴嗓音突然響起。景四端雖然不悅,但也不敢造次。畢竟他正身處御書房,報告謠言的是御前帶刀侍衛,而出言調侃的,正是屋裡唯一坐著的貴氣中年男子,當今皇帝。

  當下景四端只得恭敬回報:「皇上,雁小姐跟微臣之間有點誤會……」

  「是嗎?」皇帝笑了笑,擺手示意讓侍衛把擱在旁邊大檀木鑲貝書桌上的幾本摺子遞給他。只見皇帝選了其中一摺,對景四端揚了揚,「你知道這是什麼?」

  「參本。」景四端是寫這東西的老手了,豈會不知道

  這看似不起眼的暗黃滾黑邊的摺子上頭,通常都不是好話,全是滿朝文武或王公貴冑的惡行瀆職之處。景四端奉命尋訪調查的結果都得寫成參本,直接送交皇帝過目。

  「是了,不過,這些本子可不是你寫的。旁邊這一疊裡頭,寫的全是你的惡跡,也就是很多人要參你一本的意思。」皇帝很好心地解釋。

  景四端不甚在乎。他在朝中自然樹敵不少,嫉妒他的人也很多,這種事發生很多次了。他無所謂地回答:「這回又是誰罵微臣了?」

  「別人就算了,不過朕手上這一本呢,還真巧,正是朕的遠房表妹雁依盼寫來的。」皇帝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這一向灑脫自在的愛將變了臉色,心裡覺得非常痛快。「你不知道她寫了這個喏,拿去看看。這看起來不像是小誤會、鬥鬥嘴鬧彆扭而已哪。」

  景四端接過一攤看奏本,細讀起來。

  還真是……鉅細靡遺。過去一年來,哪月哪日到了何處。又收了誰多少賄賂的銀子,一筆一筆全列得清清楚楚。景四端的俊臉更黑了。

  他知道她曾經寫過一回惡名錄,當時只是質問他用的,之後也沒再提。沒想到這小妮子心機如此深,紀錄留起來不說,還背著他上奏皇上,狠狠在摺子裡把他罵成了貪財又卑劣的大惡官

  「……貪官惡法,乃新傷國本之最,不以重刑懲之戒之,恐不足收警世肅清之效,我朝政風不堪如此腐蠹敗壞,望皇上明察……哼哼,寫得還滿有模有樣的嘛。」有人邊看邊冷笑,渾然忘了身旁還有當朝皇帝。

  「雖然朕不認得她,不過她是皇族後裔,又一切照著規矩來上本子,沒辦法置之不理。寫得這麼詳細,真有本事,朕還想是不是該召她來修史呢。」皇帝撐著腮閒閒說,「看這程度,不辦你,好像說不過去?」

  「那皇上就嚴辦吧。」景四端抬頭,鷹眸進射出銳利光芒。「反正皇上本來就想好好教訓微臣一次,不是嗎?」

  「說得也是。」皇帝點頭同意。「姜護衛,不如你就把朕的意思傳到吏部去吧。」

  「屬下遵命。」老薑恭敬應聲。

  是了,御前帶刀侍衛正是一路隨景四端公幹的老薑。人家有個很稱頭的名字叫江萬翼,梳洗換裝後,英姿煥發,根本就不是那個安靜到近乎啞巴,毫不起眼的風霜中年男子。

  老薑出去後,皇帝看著景四端,還要打趣,「你想被嚴辦,朕也照做了,何必還臭著一張臉呢這跟朕認識的景愛卿不大一樣哪。可是為了朕那憂國憂民的表妹?」

  這說得也太輕鬆愉快了。景四端輕則丟官,重則項上人頭不保,卻依然毫不在乎的樣子。

  「她……知道不多,一直以為微臣就是貪官污吏,出京城招搖撞騙,專門欺壓地方官的惡徒。」

  「你沒對她全盤托出?」

  「自然沒有。一來怕影響計畫,二來為了她的安全,不想讓她牽扯進來。何況……」沉吟片刻,景四端才困難地說:「何況一開始,微臣確實沒料到會跟她……」

  看口齒犀利的景四端遲疑難言,已經夠稀奇的了,此刻還看他耳根子略紅,分明是在尷尬,這實在是奇觀。

  「有這麼說不出口孤男寡女一路相伴,情投意合也是很自然的。」皇帝擺擺手,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你別詫異,老薑都回報了。聽說你們到後來已經如膠似漆,根本是一對恩愛小夫妻,是嗎?」這個老薑,看似老實,也是滿會打小報告的嘛

  景四端清了清喉嚨,不大自在地承認,「微臣確實心儀雁小姐……」

  「她是皇室中人,你好歹也照規矩明媒正娶嘛,朕又不會阻撓。」言下之意,竟是在怪他太心急,無名無分的就把雁依盼給吃掉了。「皇上剛剛自己說的,孤男寡女一路相伴,情投意合是很自然的。皇上的真知灼見,微臣著實佩服。」景四端很迅速地反擊。

  「好了好了,不用跟朕來這一套。」多年君臣,哪會不知道對方心裡打什麼主意皇帝擺了擺手,「朕只問你,你確定是情投意合?慕容將軍也是朕倚重的大將,手心手背都是肉,別指望朕偏心幫誰,這事你們得自己解決。」

  「是,微臣知道。」其實景四端一點都不知道怎麼辦。他不再多說,改了話題,正色稟告道:「不過微臣花了一年追查趙某人,才確定他背後有個極要緊的人在撐腰。此刻正是逼出此人的重要時刻,微臣無法分心去管私事,還請皇上明察,別在這時候做什麼決定——」

  萬一在他忙著抓壞人的時候,皇上被那個渾身是戲的妖女給騙了,真的將她指婚指給慕容開的話,那不就糟了

  別說他杞人憂天.雁依盼可不是等閒人物,不可掉以輕心。

  皇帝見他一臉嚴重的神情,竟大笑起來,「景四端,你也有這一天先憂慮你項上人頭吧!」情關難過,英雄亦然啊皇帝取笑愛將之際,忍不住也要這般感歎。

  匡唧茶杯落地,摔個粉碎。將軍府小姐慕容芫出嫁前的閨房外間小廳,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因為姑爺景熠凡很忙,加上景府裡又無老經驗的婦道人家幫手,所以孕中的芫小姐是回到娘家——也就是將軍府——待產。

  XXX

  雁依吩帶了各式零嘴來探望表妹,沒想到,就在今夜,慕容芫要生了。

  眾人忙進忙出,管家、奶娘、丫頭甚至產婆都在等著,芫小姐要臨盆了。應該是大喜之事,可是此刻,小廳裡的景熠凡、雁依盼兩人,臉色都極凝重。

  「你、你說什麼?」雁依盼顫抖著嗓音問。

  「聽說皇上這一回聽了不少諫言,都對我叔父不利;皇上震怒,決定要嚴辦我叔父。吏部都在傳說,可能要問斬。」年齡與雁依盼相近的景熠凡,眉心鎖出了深深的刻痕。

  這陣子他除了公忙之外,家裡妻子即將生產,偏又遇上叔父景四端出事,四處奔走打聽,勞心勞力之下,年輕英俊的他也憔悴了。「啊——」產婦的疼痛叫聲從內室傳出,景熠凡立刻從椅子上猛然彈跳起來,張惶失措地往裡頭看。

  他跟叔父景四端其實眉目間十分神似,只是,像這麼老成憂慮的表情,在景四端臉上從不會出現。那人總是帶點調侃戲謔,好像天大的事都無所謂。

  這一次事情鬧得這麼大一他可曾皺眉過曾經親密的枕邊人,居然倒打他一耙,上奏本狠狠參了他,導致現在不可收拾的結果,他可怨她本來以為景四端只是會被重罰,賠錢或丟官了事;沒想到、沒想到……

  「痛死啦——我不要生了——」尖銳的叫聲又傳來一淒厲得讓雁依盼臉色更加蒼白。

  「小姐,小姐現在別叫,省點力氣呀!」

  「是嘛,外頭老爺、夫人、姑爺都在等,芫小姐,千萬忍一忍,別嚇壞他們,」奶娘、請來的產婆等等全都圍繞在旁,好聲相勸。

  「誰是……小姐啊我要還是小姐的話,哪能生孩子!」慕容完就算在陣痛了,還是刁鑽依舊,一面喘著一面罵。

  「是是,少夫人撐著點……」

  「啊——又來了,痛死人啦——景熠凡你這混蛋、殺千刀的,有本事你自己生——」景熠凡臉色一僵,想笑又不敢笑,一臉尷尬地望望表情木然的雁依盼。

  「我先走了,你們正忙。芫表妹一定會順產,不會有事的。過幾天我再來探望她。」雁依盼起身,靜靜地告辭離去。

  此時此刻,不適合再待下去了。人家是在生孩子,大喜事一樁,她愁著一張臉實在太不適合;追問景四端的狀況更加奇怪,萬一景熠凡反問一句「你為何如此關心」,那她該怎麼答

  何況,讓景四端知道了,大概又是扯著嘴角嘲笑她貓哭耗子了。他就是這個死樣子,勸他不聽,罵他也沒用.硬是要偷雞摸狗——

  蠢的是,她即使在擬參本的時候,寫得義憤填膺,卻也一路從第一個字哭到最後一個字;眼淚不小心把墨蹟暈開了,還得裁紙重寫。為什麼他不是光明正大的好人為什麼她偏偏愛上一個短視近利、眼中全是錢、會拿官架子欺壓地方小官、收取賄款、甚至跟奸商勾結的爛人

  低著頭從明亮的廂房走出,將軍府的長廊上點著一盞一盞的燈籠,燈火通明,照亮這條長廊。今夜一直有人來來去去,她安靜地走著走著,直到長廊曲折的地方,她不由自主地停步了。

  一個英姿颯颯的身影在她面前出現。兩人隔著好幾盞燈籠的距離,遙遙相望著。那人,是慕容開。

  她真的對慕容開沒什麼記憶了。離開京城前,她一直在自己的泥沼中苦苦掙扎,根本沒有餘裕注意身邊的人。只模糊記得這個遠房表哥一直是將軍府的驕傲,自小就生活在眾星拱月之中,永遠是注意力的中心,跟在角落安安靜靜旁觀的雁依盼,根本湊不到一起。

  但旁人都說他喜歡她。聽說她私逃出京之後,慕容開還大大發狂了一次,鬧得景府、將軍府都知道了。

  外表如此剛健颯爽的男子,在她面前,竟然一直如此含蓄。對於他,雁依盼心中充滿了歉意。

  「表哥。」她盈盈下拜,溫婉輕道:「許久不見了,近來——」慕容開表情肅穆,彷彿沒聽見似的,重新提步就走,從雁依盼身旁經過,竟是沒回應,也沒多看她一眼,視若無睹。

  她僵在當場,臉上的微笑也僵住。

  至此她清楚知道,自己曾經重重傷了他的心。

  情愛傷人,莫過於此。她愛的不能相守,愛她的又無以回報無論愛或被愛,結局都是傷心。

  春衫薄,她在晚春的夜裡,瑟縮倉皇離去一腳步立見有點踉蹌。

第8章(2)  

  數日後,當老薑帶著雁依盼的金鐲來求見時,雁依盼的心更早沉落了深深的穀底。

  她在自己家裡破舊的花廳招間老薑。這個沉默的中年漢子曾經一路守護她的安全,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不管她以什麼面貌出現,老主文都不曾多說、多問過一句,當然也不可能加以批評。如此好人,雁依盼對他心存深深的感激。

  「姜護衛,請坐。」

  「雁小姐不要客氣,還是叫我老薑即可。」老薑一點也沒有因為換上了體面的衣服,多了御前帶刀侍衛的頭銜就有什麼不同,依然還是那個謹慎而恭敬的老薑。

  只見他和過去一樣,堅持不肯跟小姐平起平坐,守著下人的本僕.就站在雁依盼座位旁。

  等丫頭把茶奉上、退出去之後,雁依盼摘下頭上的銀簪,慢條斯理地試過一杯,確認沒被加藥加料之後,這才請老薑喝,

  她知道自己母親可能就躲在窗外偷窺。這段日子以來,母親有如小老鼠一樣,畏懼她的眼色,總是躲得遠遠,母女倆即使住在一起,也有如陌路人。

  雁依盼不在乎。自從一年多以前的那一夜之後,她再也不信任廚房裡端出來的任何飯菜茶食。

  其實這樣最好。真的。

  老薑沉默地看著這一切。連在自己家裡,雁小姐都無法安心自在。她試茶的手法很純熟,彷彿這樣做早巳成了習慣似的。

  他沒有喝那杯茶,只是掏出了慎重收在懷裡的金鐲,擱在桌上。

  「景大人要還小姐的。」

  雁依盼眨了眨眼,無用,眼前模模糊糊;又用力眨了幾下,還是一樣.

  她的手彷彿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來,也沒辦法拿那隻金鐲。

  這只給景四端騙去的金鐲子,造就了往後多少次兩人之間的拌嘴與調侃,他就是不肯還她。到後來已經成了他們之間的小小情趣,每次提起來,總是少不了一陣鬥嘴調笑。她鬧他,他也就順著她鬧,變相的任她撒嬌。

  他總是這樣哄她騙她,把她一顆心也哄騙走了。

  而今,鐲子送回來了!這代表著什麼呢?

  「他……可是要被降罪、受罰了?」雁依盼的嗓音細如蚊嗚。顫抖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是。」老薑從不多說廢話,也不繞圈子,簡簡單單一個字做問答。

  「會、會是重罰嗎?」

  老薑這次沒說話了,只是歎了一口氣。

  會有多嚴重難道,直的要斬首嗎雁依盼心中百感交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如何預測。只知道,胸口猛發疼發慌,鼻子好酸好酸——

  沒道理呀,她上奏就是要他得一點教訓一別這麼貪財、敗壞朝紀呀

  雁依盼一生最恨的,就是以錢財或權勢壓迫弱小的人:她真的看多了。父親努力巴結的親朋好友有怎樣嘴瞼、父親對母親又是怎樣的嘴瞼,母親守寡後結交的男人,一個個又是怎樣的嘴臉,她全都看在眼裡。

  如果她會因為兒女私情而隱忍不報,任景四端繼續仗勢欺人的話,那她就不是雁依盼了。

  可是、可是……

  原來做了對的事情、幫助了天下人,卻幫不到自己的感受,是這麼無奈,還帶著深深的酸楚。

  「老薑哥……我可以……去看他嗎?」她抬起頭,明媚大眼中閃爍著晶瑩水光,卻依然強忍著不肯哭,讓人看了心疼極了。

  老美不是鐵石心腸,但這種時候,也只能搖頭。

  「已經被押到刑部死牢了,不方便。」他簡單地說。

  聞言,雁依盼的臉蛋整個沒了血色。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甚至眼前冒出了金星;就像是被人兜心揍了狠狠一拳。

  已經被送到死牢.那就是已經確定刑度,這幾天就要處決了。

  雁依盼靜了很久很久。

  「是嗎那我知道了。」最後,她輕聲道:「謝謝老薑哥特地把鐲子送回來,請轉告你家大人,我收下了。」

  「小姐請保重。」老薑恭謹地彎身鞠躬,之後,悄然無聲地離去。

  那一夜,雁依盼在鏡前整妝之際.發現自己似乎有了老態。

  才雙十年華,正應該是嬌媚綻放的如花美貌,在鏡中卻憔悴了。這些日子以來,她本來就纖瘦的身子更加荏弱,瘦損了不少,一雙烏黑的眼睛更大了,臉頰微微凹下,表情淡淡的。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猶記得在梅縣時,晨起梳妝,景四端會懶洋洋地在她身後欣賞。待她畫了眉、點了唇之後,他會故意調侃幾句:「打扮得這麼美艷,是打算又要去青樓兼差賺銀子嗎?」

  「不多賺點,怎麼供得起你這貪得無厭的小白臉?」她半真半假地回敬。

  說完,兩人會在鏡中相視一笑。唇槍舌戰就是要遇上勢均力敵的對手一否則有什麼意思呢

  即使心底清楚知道他不是良伴,卻還是失落了一顆心,再也追不回來。鐲子可以還,可是其他……不想了,再想也於事無補,既然做了,就該承擔後果。雁依盼不後悔。

  她母親是不是也有著類似的心情嫁了一個連空殼子都沒有的夫君,成天為柴米油鹽擔憂煩惱,還要努力打點門面,甚至偷偷接以前尚功局姊妹轉介來的繡件,貼補家用.努力讓落難皇族的雁父在親友面前不至於抬不起頭。她後悔過嗎

  也難怪她母親對錢極為看重,因為吃夠了苦頭;希望女兒飛上枝頭、嫁入豪門當少奶奶之外,最後還為了米商有錢,不惜使出可怕的手段一想要讓絕對不會乖乖聽話的雁依盼從命下嫁。

  雁依盼自小真的看多了為了錢而卑賤的事,所以,對一個人的操守特別嚴苛。當官就是要清廉,否則,不如不當。

  如今,說什麼都沒用了。

  她安靜地換上一身嫩黃衣裙,梳好頭、重新整了妝,在夜深人靜時刻,悄悄離開了自己的房間,順著走廊往前頭走。

  雁府其實只有兩個下人,此刻都睡了。她孤獨的身影投在地上,搖搖晃晃地。最後,雁依盼走進了已經多年都心生抗拒、不肯靠近的繡房。

  輕輕關了門,她以手燈點起桌上陳舊的油燈,照亮了滿室全綾羅,放眼皆綢緞的繡房。

  只是,再精緻華麗的綾羅綢緞也全蒙了塵,旁邊的繡架、梭一捆的繡線都遭蟲蛀,原本潤澤美麗的顏色,早已黯淡無光。

  雁依盼隨手翻了翻,想起母親曾一面刺繡,一面對著年幼的女兒講解什麼是頭蠶、二蠶,什麼又是合羅、串五、肥光;絲要怎麼練熟,熟了之後還要曬乾,乾了之後還要用大蚌殼磨光……小小年紀的雁依盼就會用清脆聲音答出七種緙絲技法:有平織、摜、盤梭、搭梭、構、結,跟子母經。

  「盼兒真聰明。」母親彼時會手上一面忙著活計一嘴裡一面稱讚女兒,然後幽幽歎氣,「這麼伶俐,以後可得選個好夫君嫁,快快活活過一輩子。不像你娘,這麼笨——」

  不管是愚笨或聰明,結局卻都相仿。所愛非人。

  她信手翻著那一匹又一匹的蒙塵美布,細看上頭繡的花樣。最後選了一匹看起來最堅固的絲料,緩緩展開,手持有些生�的鉸剪,慢吞吞地剪啊剪,剪出了一長條。圖案都給剪開了,看不出原來繡的是鴛鴦戲水,還是松竹長青。

  然後,她仰首,握著絲布條的一端,將另一端拋過了頭頂的橫樑。提裙踩上了高竹凳,纖手使勁,將布條兩端打成一個死結。

  就這樣吧。就隨他去。把這一命還他,也就是了。

  雁依盼吹熄了燈,四下陷入她最恐懼的黑暗。再過一刻,她就再也不會恐懼了,也不會生氣、傷心、痛苦、自責、矛盾,更不用受刻骨相思的折磨。

  布結往潔白的頸子一套,涼涼的絲料貼上她喉頭。只要把凳子蹬開,只要用力一踢……

  「慢著!」似乎有人在狂吼,門也被猛地撞開

  但雁依盼已經閉上了眼。

  她最後一個清晰的念頭是,但願在地府能與景四端早點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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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1 13:18:47

第9章(1)  

  雁依盼沒有死成。連尋短都失敗,她真是啼笑皆非。

  救她的,竟然是她自己的母親。

  雁母搶進房去,第一件事便是眼明手快地抄起剪子,爬上桌面。伸高手鉸斷了絲布條。饒是如此,雁依盼白皙的頸子已經給勒出了深深的痕跡。

  雁依盼重摔到地面,暈了過去。等醒來之際,她已經回到了自己床上,母親、丫頭跟管家都在她床前,大概是合力把她扶回來的。

  啊。所以沒死嗎她費力睜開眼,恍惚地望著眼前三人:管家很老了,鬢髮皆白;丫頭嚇得面無血色,眼眶紅通通;而憔悴蒼老的雁母,則依然還是小老鼠的模樣,微低著頭,不敢正視女兒。

  「醒、醒了就好,漾喜,去泡熱茶給小姐喝。」

  「要不要請大夫來看看還是煮點寧神湯——」

  「這時候上哪兒請大夫三更半夜的,明天一大早……」雁依盼打斷低聲交談的三人,「都不用,我睡一覺就好了。」因為傷了喉嚨,說話頂吃力,還沙啞著,雁依盼有點不認得自己聲音了,

  「盼兒…」雁母往前一步,伸手想摸摸女兒,卻又在雁依盼的眼光中膽怯地收回。

  「我真的沒事,讓我睡一下吧。」

  說完,她翻過身,不再多講。因為她不要母親用那麼悲傷的眼眸看她.也不要她合著淚問雁依盼為了什麼這麼傻。她該如何回答說是為了一個不值得愛的男人,就跟母親一樣

  她的咽喉痛、額頭痛、全身都痛一但這些痛絕比不上心口一刀一刀般割著的尖銳傷疼;難受到喘不過氣一叫不出聲,卻又得不到解脫。

  熬了一夜,天總算亮了。濛濛晨光中,顯然也一夜沒睡的雁母帶著丫頭悄悄的進來。雁依盼是聞到雞湯味道才迷迷糊糊醒覺,一翻身,母親就在眼前,擔憂而驚懼地望著她。

  「我、我讓漾喜燉了補湯一你多少喝、喝一點。」看女兒靜靜回望著她們的模樣,雁母趕快加了一句:「你若不放心一我先喝給你看。」看母親搶著喝了一口還冒著煙的雞湯,燙得眼淚差點掉下來.還硬忍著把滾燙的湯吞下去,只為了取信女兒的情景,雁依盼的心好酸好酸。

  母女怎麼會弄到這步田地她的母親很傻、很笨、很軟弱,少時脾氣陰晴不定,中年之後耳根子極軟,也許做過很過分的事,但可恨的是,再怎麼樣壞,依然是她的母親。

  就像她恨景四端,卻無法決然離開他。一直自詡堅強的雁依盼,其實,也只個尋常女子。

  看女兒依然不出聲,只靜靜望著自己一雁母又退縮了。她被燙得口齒有點不清,胡亂說道:「沒關係,你若不想喝就、就算了。我……那我去……我就出去了。」

  「娘,等等。」雁依盼終於開口,叫住母親,「我要喝。」雁母先是僵了一下一然後緩緩回身。由丫頭手上接過雞湯,抖著手端了過來。然後在床沿坐下,一口一口吹涼了.喂自己的女兒喝下。

  真的無所謂了。鬼門關裡繞丁一圈回來,就算母親真的又要下藥,她也無所謂了。如果嫁給有錢人能讓母親開心一點的話一有何不可

  那雞湯裡似乎真的有下藥,雁依盼喝完,昏昏沉沉的又睡著廠。但她一點也不掛心。睡著也好一醒不過來更好,如果做夢能夢到那個可惡的冤家,那她可以一直睡,一直夢下去…

  夜裡,景四端真的來人夢了。

  他還是一身瀟灑長衫,倜儻依舊,俊美如昔。微微挑著眉,唇際掛著若有似無的嘲謔笑意,似乎在說:瞧瞧,沒了我在身邊,你就把自己搞成這副落魄模樣?

  「我以為你會是個無頭鬼。」雁依盼撐起身子,脫口而出。

  景四端眼中笑意更濃。「我要是成了無頭鬼,全都是拜你所賜。參本寫得挺好,把我的惡行全寫得清清楚楚,皇上看了,不斬我都不行。」幾年了呢習慣用假笑代替眼淚的日子,已經過了幾年她甚至以為自己不會哭了,不過此刻,眼眶熱了起來,淚珠在她還沒醒悟之際,就已經滾落臉頰,跌碎在衣襟。

  景四端走近,在她床沿坐下,歎了一口氣。「哭什麼呢你不是很希望我被斬首,從此再也不能魚肉鄉民、作威作福嗎?」她點頭,但眼淚卻落得更急。

  「還是沒看到無頭鬼,心底不甘願、頂失望?」他伸手幫她拭淚一嘴裡還是不饒人地調侃著,「我先告訴你,無頭鬼挺可怕,你看了會嚇壞的。」他的手很溫暖,輕輕捧起她的臉蛋。然後,他修過身輕吻住那顫抖著、毫無血色的柔軟小嘴。

  兩人都嘗到眼淚的鹹澀,景四端不在意,溫柔但堅持地吻她,舌尖勾誘著她的,纏綿刻骨一難分難捨。

  恍惚之間,雁依盼卻隱約覺得不對。若他真是鬼,怎會如此溫暖熟悉他撫著她瞼蛋的大手、他的唇、他的吻、他的胸膛……都熱騰騰的,陽氣可重,哪有一絲一毫鬼氣

  柔弱無力的小手慢慢攀上了他的頸一輕輕撫摸著。肌膚光滑堅實,別說砍頭了,連一點受傷的痕跡都沒有。

  景四端的手也在撫摸她的玉頸,那兒被勒出了一道深深淤痕。他憐惜地輕撫著,然後又溫柔地以唇代指,吻了又吻,百般不捨。

  「真是個傻姑娘。」他低低說,不再有調侃取笑之意,而是深沉且認真地說:「要是沒人救你,我們這會兒連面都見不著一了。你聰明了一輩子,怎麼這會兒傻成這樣?」

  「嗯……等一等……」雁依盼從迷霧中慢慢醒來,猛力一推;可惜身子虛弱,有人的胸膛又有如銅牆鐵壁一樣,硬得推不動,反倒讓她累得直喘。

  但喘歸喘,她仍提氣嬌斥道:「景四端你、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是人是鬼你不是該被斬首了嗎?」

  這問題逗得景四端大笑,他把額頭靠在她纖細肩頭,笑得全身發抖。

  「你連自己相公都不知道是人是鬼虧你生得」臉聰明相,肚子裡是個草包哪。」他又狂笑了好半晌,才喘息著說:「我的項上人頭安穩得很一可以跟你再糾纏個幾十年沒問題,你別想就這樣擺脫我。」

  「你……你……」雁依盼震驚到說不出話一瞪大一雙烏黑的跟,眨也不眨地,就像中邪了一樣。

  「唉,看來不好好跟你說清楚,你是不會明白的。」

  XXX

  簡單來說,這一切都是計中計。

  追查趙爺到中途,發現他跟朝中重要人物有勾結,否則不會每次被調查都全身而退。景四端奉命去追,布下了局,扮演著小貪官的角色;而趙爺自然有管道得知景四端的真實身份。景四端索性將計就計,順勢而為,裝作身份被揭穿、卻依然被趙爺重金買通,想要分一杯羹的模樣。

  在這時候,參本送到皇帝面前。景四端演出來的惡行,包括跟趙爺共謀的部分一全部鉅細靡遺地被寫了出來。很顯然有人想藉皇帝之手,除去這個礙事的景四端——

  景四端說得輕輕鬆松,雁依盼聽了,卻覺得一陣暈眩。

  「你該不會以為……那個本子,就是我寫的吧?」

  「確實曾經懷疑過。」這種時候還開玩笑,景四端真不愧是景四端。

  看小姐嬌容一慘,咬著唇,含怨望著他的模樣,景四端無奈地把手一攤。

  「我當然知道不是你。說起來還得感謝你,因為很多內情外人根本不可能知悉,也可能是捏造罪狀。像軍馬這樁大買賣,兩本都寫得極為詳細,對照之下,清清楚楚。你會知道那是天經地義,但另一本,就絕對是幕後關係人寫的了。皇上故意放出風聲說要斬我,我被押到死牢去之後,那人料定沒事了,就立刻跟趙爺聯繫,準備進行軍馬的生意,我們這才抓到他。」

  「那人,到底是誰?」

  「就是吏部的右侍郎。」

  聞言雁依盼大吃一驚,掩住了嘴。

  吏部選官一向以清廉為首要條件,沒想到,竟是僅次於尚書的右侍郎內神通外鬼,勾結營私一做出這麼齷齪的事來

  「他在朝中也很有地位,要疏通非常方便。這幾年來一私下收受的款項大到不可思議,我收的那些小錢,比起右侍郎來,真是小巫見大巫——」結果,這一段話又說紅了雁依盼的眼。不是傷心哭泣,而是氣紅的

  「小錢小錢就可以貪嗎?」她的嗓音在發抖。,

  「我是為了查案……」

  「不管為了什麼,這都是極卑劣的做法!」雁依盼怒斥,慘白的小臉正燃燒驚人的怒意。「你知道錢有多重要嗎對你而言,不過是一點點小錢,但對那些小官小民而言,說不定是極其辛苦,才湊出的銀子,只為了賄賂貪得無厭的惡官。你就這樣一路大方收下?」

  說完,她喘得幾乎無法呼吸,狂咳起來。景四端倒了杯茶給她,被她揮開了,不願接受他的照顧與撫慰。

  景四端也不在乎,隨便擦了擦潑出來的茶液,重新在床沿坐下。他探身過來,握住雁依盼的肩,強迫她與他對望。

  然後,他一字一句,清楚的說著:「你仔細回想,我何曾佔過任何一個清官的便宜我收銀子的,全是追查名單上的貪官。若不在名單上,就算經過當地,也都不敢去叨擾,寧願自己花錢住店。而所有打尖投店,哪一次不跟店家算得清清楚楚?」

  「就算你是在查案,就算是貪官,也不能收人家的錢——」

  「那全是辦案的手法!」景四端緊了緊手勁一語氣也罕見地認真。「錢全都扣在刑部,一毛也沒用誰給的、給了多少、何年何月何日,全都記得清清楚楚。你若不信,大可去比對一番,反正這些帳你也一筆一筆全都記下了,不是嗎?」

  「你一文錢也沒用?」雁依盼不大確定,困惑反問。

  景四端則是瞇起了眼,危險地盯著她。「你打心眼裡覺得我是個天地不容、該成為無頭鬼的爛人,是嗎?」

  「就是你就是你可惡、可惡、可惡透了你該死,活該沒有頭,成孤魂野鬼去吧!」雁依盼氣瘋了,什麼溫柔小姐的風範、端莊安靜的面具全給拋到九霄雲外,這陣子起伏震盪的心情全到了臨界點,她火了真的火了

  又尖叫又怒罵又槌打又狂踢的,簡直有如狂風暴雨,景四端根本無法制止她,只得讓她狠狠發洩一番。

  結果大肆吵鬧聲引來了憂心仲仲的雁母。她在門外探頭探腦,卻不敢貿然進門,緊張地在外頭走來走去,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盼兒、、盼兒你沒事吧?」焦急的叫喚聲細弱,一下子就被忽略。

  「騙子你這個無恥的騙子全部都在騙我!」裡頭雁依盼像是瘋女般尖叫著,恨不得咬下景四端一塊肉來。

  「我不騙你的話,一路上都有趙爺跟右侍郎的人暗中跟著我們在偷聽,萬一讓他們相信你也熟知內情的話,一定會動念一起殺你滅口。我只好順著你的話意承認,讓對方偷聽之後,更確定我打算跟他們同流合污呀.」唉,他解釋得好苦口婆心喲。

  「你竟然……你!」可惜雁依盼聽了一差點嘔血。「你知道一路都有人在偷聽?那我們、我們……親熱的時候,你也讓人聽嗎?」

  「別忘了,我兩手的拇指、手臂、肩頭是給誰咬出纍纍傷痕的難道你沒發現我從來不讓你出聲嗎?」

第9章(2)  

  裡頭小倆口鬧得正火爆,外面雁母聽了卻尷尬至極。

  原來……原來他們……是這麼回事呀難怪這位年輕英挺的景大人莫名其妙來訪,又不說是為了什麼,一來就逕自往盼兒房裡走。

  無論如何,雁母還是不放心。在外頭徘徊了好一會兒,裡面鬧得有如屋頂要翻過去了。從不知道安靜疏離的盼兒會有這麼火爆又激烈的脾氣,當她母親二十年,竟如此失職。

  雁母在門外徘徊到不知道第幾次,裡頭突然靜了下來。

  不一會兒,景四端開門出來了。他英俊的臉上全是深淺的抓痕,衣服前襟也亂了,長袍下擺還有被茶濺濕的水痕。雖然有些狼狽,但他依然帶著無所謂的笑意,好像天塌下來也無妨似的。

  「盼兒暈過去了。」他閒適的宣佈,「讓她睡一會兒也好。我晚一點讓我府裡的廚子、管家過來幫忙,夫人,這樣可以嗎?」

  「可、可以,多謝大人。」她仰頭望著高大可靠的景四端,略略顫抖著嗓音,細聲問:「你、你會好好照顧盼兒嗎?」

  「我自然會。」他像是允諾一般,堅定地說:「夫人,請放心。」

  元氣大傷的雁依盼在家休養了十來日,才慢慢恢復胃口跟精神。

  當然了,景府派來的大廚跟幫傭居功闕偉。飲食起居全照料得無微不至,每天的補湯照三餐奉上,正餐加上點心全是最新鮮珍貴的食材精心烹調,務求讓雁依盼吃得好又吃得飽,舒舒服服把身子養好。

  當景四端被免罪的消息傳遍京內時,雁依盼已經可以下床隨意走動了。老薑親自來報訊,看著她由憔悴恢復明麗,他一向堅毅風霜的臉上,多了一絲極隱諱的欣慰微笑。

  「免罪嗎?那真好。」聽聞了消息,雁依盼沒說什麼,只是低頭喝茶。

  這可是八種藥材一起熬煮成的養生茶,聞起來有股藥香,而喝起來應該很有效,看雁小姐的氣色即知。

  不過……雁小姐的神色實在太淡然了。她不是應該很高興聽到這消息嗎

  連老薑都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是,因為那趙某人跟吏部的右侍郎已經認罪了。這一次景大人居首功,皇上之前的旨意只是要引真正的禍首有所動作,好繩之以法。總算是還景大人清白。」老薑破天荒地解釋了許多,深怕雁小姐搞不清楚狀況。

  「這是不是叫黑吃黑?」雁依盼聽了,還是沒什麼反應,只擱下了茶碗,淡淡說。

  這真的很古怪呀。老薑跟雁依盼的情分不同,他躊躇了一會兒,忍不住開口問:「小姐,身子還不舒服嗎?」

  「沒有呀,為什麼這般問?」她抬起明媚雙眼,看著老薑。

  不是不舒服,怎麼聽了景大人沒事的好消息,一點笑容也沒有她以前明明常笑得甜美可人,在大人身邊有如一朵解語花一般的呀

  會不會是自己說錯話了老薑僵在那兒,大氣也不敢出,拚命回想剛剛講了什麼,到底是哪兒出錯——對於這個未來的景夫人,老薑可像是捧著琉璃水晶娃娃一樣小心捧著,深怕沒顧好,就對不起景大人了。

  頓時.花廳裡又是一陣沉默。平常對老美都和顏悅色,會溫和寒暄的雁依盼這會兒根本不打算開口,就是冷冰冰的,太異常了

  想了老半天想不出來,老薑只好硬著頭皮,恭敬請教,「雁小姐,老薑是不是哪兒沒做好,惹您生氣?」

  「當然沒有。怎麼會呢?」她的微笑好言不由衷哪。

  「你別問了,她確實在生氣。不過一應該不是生你的氣,主要是氣我。」爽朗而帶點笑意的嗓音由門外傳來,隨即,景四端修長身影便出現了。

  只見他一身體面威嚴的朝服,儼然是朝中大官的派頭一走進花廳,就在雁依盼身旁坐下了,親暱低問:「今天覺得怎麼樣吃得好嗎昨夜睡得如何?」

  「有勞景大人了,宵吁憂勞、公事繁忙之際,還要關心小女子的身體,真是令依盼過意不去。」

  這位小姐擺明瞭就是在鬧脾氣。她只要一不開心,就會叫他景大人,然後自稱依盼。

  板著一張俏臉的模樣,怎麼看怎麼可愛,景四端才不介意。笑著捏了捏她光滑得有如剝殼雞蛋的臉。

  「哪兒的話?」他笑咪咪地說,「為夫的關心娘子,這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了。」

  真情流露卻換來小姐皮笑肉不笑的回答,「景大人何時婚配了,依盼竟然不知情,沒有恭喜大人,真是太失禮了。」

  「你呀,鬧脾氣要鬧到什麼時候?」景四端歎口氣,俊臉上全是帶點無奈的寵溺表情,「都要開始正式談婚事了,你還這個氣嘟嘟的樣子,怎麼辦?」

  「婚事?」她端莊的假笑面具終於崩解,嘴兒一抿,冷笑,「誰的婚事你要娶親了恭喜。」

  景四端聞言,臉色一變。與老薑對望了一眼,主從二人眼中都充滿了不解與困惑。

  早先景大人出事時,雁小姐還險些以死相殉,如今一切雨過天青了,不是該好好籌備婚禮,開開心心地有情人終成眷屬嗎

  「你不打算嫁我?」景四端慢慢發現她是認真的不是一時

  這陣子以來,不管怎麼問,怎麼說,怎麼開玩笑,她都是一貫的反應,今天連在老薑面前都這樣了。

  雁依盼本就不是會使性子的女子。她看似嬌美柔弱,但其實個性剛直,拗起來的時候,真是牛都拉不轉。

  「對,我不嫁你。」她傲然反問:「我為什麼要嫁一個從頭到尾都在騙我、把我耍得團團轉、根本信不過我的男子?」

  「這話不能這麼說,小姐,您也騙得我很慘哪。」想她哭哭啼啼做出小媳婦樣,還跪請大入主持公道呢。

  「你根本沒被我騙到從一開始就在耍著我玩!」新仇舊恨齊上心頭,她瞄他一眼,「既然你不信我,我不信你,那麼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不是好極了嗎?」

  哪兒好了景四端真是哭笑不得。何況,怎麼說沒騙成整個人給她騙走了,還不夠

  三十年來他從不曾想過要定下來,自由自在的灑脫慣了,也以為會這樣雲遊四海一輩子;但遇到了雁依盼之後,想法全都變了。

  他變成一個最普通的男子,想要跟心儀的佳人相守,保護她,讓她開心,想要能夠長長久久在一起——因為跟雁依盼同行,絕對不會無聊。她有好多迷人的面貌,讓他怎麼看都不膩。

  「男婚女嫁你想嫁誰?」景四端警覺地發現她話中有問題。

  「那就不勞大人您費心了。沒事的話,兩位請回吧。依盼身子不好,需要休養,恕依盼失禮,不招呼大人了。」

  說完,雁依盼逕自起身,盈盈行了禮之後,娉婷搖曳地走回房去了,就是不肯跟景四端多說兩句。

  景四端只能惆悵地望著那窈窕的背影,徒呼負負。

  眼看主子一臉失落,老薑實在於心不忍。英明神武的景大人,碰上了雁小姐,還真是束手無策。

  瞧這些日子以來,每天只要下了朝,就巴巴地趕來探望心上人.風雨無阻,卻老是碰一鼻子灰;偏偏雁小姐給的又是軟釘子,景大人也不可能對她生氣。千般遷就,萬般關懷,又哄又勸的,還是毫無進展,老薑忍不住了。

  「大人,」他陪著景四端走出雁府之後,才謹慎地開口:「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

  「我也知道,但雁小姐的脾氣……你也不是不清楚。唉!」都同行了整整一年,哪能不清楚呢

  景四端忍不住訴苦起來,「我是職責所在,不得不騙她。她明明也知道,為什麼就這麼拗呢?」

  老薑沉默了片刻。歷盡風霜的臉上,有一雙充滿智慧的眼眸。

  雁小姐不是這麼不講理的人,她應該另有打算。

  「如果……請皇上作主呢大人覺得如何?」他低聲獻策。

  「哦?」景四端側眼望著老薑,深思著。

  要請出皇上來嗎似乎有點小題大做,又像是逼她嫁似的。真要這麼做

  「大人別忘了,皇上曾經親口說過,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大人不快些採取行動的話,萬一雁小姐真的去嫁慕容少將——」景四端從沒有把慕容開放在眼裡過,不是瞧不起,而是慕容開曾是自己的學生,跟他侄子景熠凡自小一起玩大的。感覺上就是小輩。

  「會這樣嗎她跟慕容開根本沒有往來……」

  「當初雁小姐同大人您也很陌生一小姐還是大著膽子請求與大人同行。」老薑提醒著.「何況,若是皇上開口了…這可不是大人抗命就有用的事。」說得好,就算他反對,但只要慕容開想娶,雁依盼想嫁,他能怎麼樣

  不行此事嚴重萬萬不可

  「待我立刻求見皇上去。」景四端接過韁繩,決然道。

  望著主子帥氣地翻身上馬,撒蹄狂奔而去,老薑黝黑而嚴肅的臉上,終於綻放了一個微微的、微微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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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1 13:20:19

第10章(1)

  本來皇帝只要一句話就能指婚的,結果,清楚事情來龍去脈的皇帝卻猶豫了,沒有明快降旨。

  數日後,剛下了早朝,君臣二人又來到御書房。宮女與侍衛們都很伶俐,一看到皇帝和景四端臉色凝重,都快快避開了,讓兩人能好好共商大計一番。

  「無論如何,她確實說過想嫁慕容開」

  景四端想解釋,「皇上,雁小姐可能還在氣頭上……」皇帝揮了揮手,打斷他的話。「姑娘家賭氣或害羞說不嫁,那是有的;但雁依盼是說想嫁別人,這就不是生氣那麼簡單了。何況朕說過,你與慕容少將都是朕倚重的人才,朕不能厚此薄彼。他倆若情投意合,我們也該樂觀其成才是。」

  什麼情投意合分明就是盼兒還在氣他,加上對慕容家心懷歉疚,設法要補償罷了。這一點景四端非常確定。

  補償可以,但是沒必要以身相許吧?

  眼看情況要糟,景四端努力認真解釋著雁依盼幽微心思,試圖讓皇帝瞭解三人之間的糾葛與真實情況。說得急了,一向慢條斯理的神情全不見,額上甚至還微微出汗。

  皇帝落坐紫檀圈椅,偏著頭聽著聽著,突然,有點困惑地問:「奇怪,你性子瀟灑不羈,天大的事也沒看你在乎過。朕以為你試個一兩次不成一就會算了,不再強求呢。」

  景四端也只能苦笑。他哪裡不知道自己有多反常。可是沒辦法,誰要他遇上了一個不尋常的姑娘。「請皇上千萬成全。」一國之君還真不好當,每天忙朝中國事、邊境軍事以外,還得操心臣子的婚事;要是說句話就配成了雙,那還有什麼問題,做個順水媒人當然簡單,偏偏這一回,怎麼如此難辦啊

  「你不怕朕真的降旨之後,她被逼急了,又連夜逃走?」畢竟是旁觀者一

  一國明君銳利指出。

  第一次,皇帝看見景四端流露無助的神態,答不出來,這個查案、辦人從沒有猶豫過的御史大人,竟是如此束手無策。可見得情之所鍾,真是當局者迷哪。也可見得對方之難纏.抓緊了怕捏死。放鬆子怕飛走——

  皇帝思考了片刻,把情勢在心底過了一遍。這短短的一盞茶工夫,對景四端來說,卻漫長得猶如千年。

  終於,主子又開口了。

  「好吧,看在你一片癡心的份上,朕就大發慈悲,幫你最後一次。」皇帝抬起手,阻止景四端插嘴,「勉強沒幸福,如果這次還不行,也許真是沒緣分了;你得死心好好效忠朝廷,別再花時間搞這些了。」

  「是,微臣知道。」先答應再說。「皇上英明,打算怎麼辦?」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三日後,雁依盼生平第一次被傳進宮。她一身鮮麗精緻衣飾都是母親連夜趕出來的,務求把女兒打扮得有點皇室宗親的模樣,才送進宮去。

  不過,連宮女身上的首飾珠花都比雁依盼穿戴的華麗;雁依盼勝在氣質。

  端莊沉穩,腳步文秀卻不碎,姿態雅而婷,穿梭在層層精雕廊柱間,別有一番動人的韻味。

  即使見了皇帝,依然不卑不亢,盈盈下拜行禮,嗓音清雅,容顏端麗,完完全全不辜負皇族千金的名號——即使是很遠很遠的親戚。

  「好一個儀錶出眾的美人。怪不得朕的愛將對你念念不忘.怎樣都要娶回家。」皇帝在偏殿接見她,口吻輕鬆,就像跟家人閒聊一樣。「怎麼,聽說你不想嫁給景四端,當現成的官夫人?」

  雁依盼緩緩搖了搖頭,「依盼蒲柳之姿,實在配不上景大人.皇上與景大人的厚愛,依盼承受不起,還請皇上恕罪.不知好歹之處。皇上儘管罰,依盼絕無怨言。」

  這楚楚可憐的戲碼,演得還真像景四端在一旁看了,又好氣又好笑。

  皇帝捻著龍鬚思索著,挑眉看了景四端一眼。

  只見景四端一雙眼眸直盯著雁依盼,眼神又寵溺又無奈,柔情洋溢,所謂百鏈鋼成了繞指柔,今日真是親眼見識到了。

  「你看看他。」皇帝伸手指著愛將,「要人有人,要才有才。這麼好的夫君,打著燈籠都找不著,你真不喜歡?」

  雁依盼也看了他一眼。這人是真好,別忘了,一開始可是她找上他的;這一路上的呵護跟疼愛,兩人之間如膠似漆的相處,哪能隨便忘記?

  可是……

  「景大人真好,一定不是會用皇上權勢逼迫依盼的卑劣小人。」她微微顫抖地說著,甚至還有些泫然欲泣,「何況,依盼心裡還有未竟的心願,沒有完成之前,實在不敢妄想婚配之事。」

  「哦是什麼說出來聽聽,朕說不定能幫上忙。你直說無妨。」千萬不要問景四端對著皇帝猛使眼色,這位小姐的詭計實在太難預測,節外生枝絕非良策啊

  「皇上,請等一等……」

  「你就讓她說嘛事情早點解決不好嗎?」

  XXX

  不好,大大的不好景四端心裡有很不祥的預感。

  雁依盼當然不理,娓娓訴說起來:「依盼不能嫁。若要嫁,也只願嫁與慕容少將做妾,將來服侍慕容少將與正室大姊一絕無怨言。」此話一出,偏殿裡的君臣、管事、宮女、侍衛全都傻住,還有人倒抽一口冷氣。面面相覷,沒人說得出話來。

  一個皇室宗親,卻要甘願做妾,這是絕沒有可能的事。與禮不合之外,皇帝也不會准許姓雁的女子如此委屈。

  「你想嫁慕容開做妾?」皇帝不敢置信地問,「你跟他可是情投意合?」

  「皇上,沒這回事,她只是——」景四端顧不得禮儀了,急急打斷。

  「皇上問的是依盼,設問景大人,讓依盼自已說吧。」她軟綿綿地一個釘子賞給景四端。「依盼這段時間以來,自覺虧欠慕容少將許多.想來想去,只能這樣回報,求皇上成全。」

  「那我呢我對你的情意,你又怎麼回報!」景四端再也聽不下去了,怒吼起來。

  眾人更是一陣震驚。這麼久了,不曾見過瀟灑倜儻的景大人動怒,更別說是失態吼叫了,但今日,真是太反常、太奇怪,也太精采了!

  「婚姻可不是兒戲,你們這樣鬧下去,不是辦法。」皇帝皺著眉,深思片刻後,決然下令道:「來人啊,到兵部把慕容開找來。今日就讓你們三人好好談個清楚,從此之後,朕不想再聽到任何關於你們之間的糾紛!」一個多時辰之後,慕容開來了。這位濃眉大眼、英氣勃勃的少將顯然一頭霧水,不知為何突然被傳召進宮。

  等到他被請進偏殿,見到殿上數人之後,隨即沉下臉,雙唇也緊閉。

  「慕容開,你老實說一句,是不是喜歡雁依盼她說想嫁的人是你,你可願意娶?」皇帝指著一旁的嬌柔人兒,質問著。

  被這麼一問,慕容開的千情萬緒,又都排山倒海而來。

  她曾是他年少時的暗戀,粗枝大葉的他不敢冒犯唐突佳人勇敢殺敵千萬的年少將軍,竟不敢對心儀對像表露愛慕之意。直想著戰功彪炳歸來之際,可以大方求親——

  還不等他鼓起勇氣,她就悄然離去,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投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此刻那男人正盯著他,彷彿野獸要攻擊之前,死死盯住敵手的模樣.是,景四端肚子裡有料,是教他讀書兵法的先生,瀟灑又有才氣,這才配得上飄逸淡然的雁依盼。

  那他的相思呢他的一片癡心呢?

  就讓西疆的大風吹散了算數,別再留戀了.

  「我不願意——」

  「我不同意!」

  兩道男聲悍然碰撞。

  「咦……嗯?」這下子,連皇帝都詫異了。

  「皇上,雁小姐與微臣之間多有誤會,但假以時日,微臣有把握能賠罪到底,哄得她回心轉意。請皇上高抬貴手,千萬別賜婚與慕容少將!」景四端急得冷汗都出來了。

  「我也不想娶她啊!」慕容開怒道,吼聲響徹偏殿。「皇上該操心的是社稷大事一拿這些風花雪月煩皇上幹嘛我兵部還有很多事,光是點軍餉跟兵籍造冊就忙死我了,沒空陪著大家耍花槍,微臣告退不要再來吵我!」說完,帥氣的慕容少將轉身就走。果然是久混沙場的,脾氣還真火爆。

  「他對皇上……這樣說話…」怎麼還沒被打死雁依盼目瞪口呆,暫時忘了要繼續扮楚楚可憐的小媳婦。

  「沒關係一兵部的全都是一個樣,朕下回再罰他。」皇帝懶洋洋地自寬大的椅子起身,擺了擺手,「好啦,朕算是幫你問過了,大伙也親耳聽見,是慕容開不娶你。你就甘心嫁給景四端,當你的景夫人去吧。」雁依盼跪了下來,低著頭,似乎還想說些什麼。

  還要說什麼呢這齣戲連一國之君都陪著演了一回,這麼多人聽得清清楚楚,是雁依盼死命要嫁甚至甘願為妾,而慕容開完全不領情的。這話很快就會傳遍京城一夠了吧

  「皇上……」又是那嬌弱的嗓音,又細又軟,依然微微發抖,好像有著如山高如海深一般的委屈要傾訴。

  很可惜,皇帝已經幫忙演完配角,功成身退了。他一聲不吭,只看著愛卿景四端走過去,在雁依盼身旁蹲下,大手按住了她纖弱的肩。

  「可以了吧?」景四端低聲問著,還歎了口氣,「都由著你鬧到這種地步了,還不夠嗎你欠慕容家的已經還完了,還有不夠的地方,留著以後繼續慢慢還,成不成?」

  「依盼只是……」

  「拜託你幫個忙,別再叫自己依盼了。」他用著兩人初識時的話回敬.只不過這一次語氣之無奈,逗得雁依盼忍不住要笑。

  那一閃而逝的甜美笑容帶著一絲促狹,還有點得意一分明就屬於一個被寵著的女子;雁依盼顯然很清楚景四端對她的情意與縱容,要不然,也不敢這樣放肆到底。

  還不放肆嗎朝中兩大紅人被她安排戲碼,連皇帝都得陪著跑龍套了,這小女子可真不是簡單人物。

  眼前的兩人雖低聲說著話,但那親暱的神情、眉目間流轉的情愫,就算不用是個英明君主,也看得出來。這一回真是好險,要是慕容開說一聲好,這齣戲不就荒腔走板,不知道怎麼演下去了嗎

  該落幕嘍。

  「別多說了,君無戲言,你若不從,就是抗旨。」皇帝的語調轉為嚴肅。

  「以後再有什麼事,就是你們的家事了,自己去解決!」

  「聽見沒有?」景四端也跟著低聲警告,嗓音裡卻全是寵溺,「乖乖嫁我,這回不許再說不了。」

  「大人是要硬逼依盼嫁嗎?」楚楚可憐至極。

  「正是。不管你多委屈,就是要逼你嫁。」

  那…她也只好很委屈、很委屈地點頭了……哎喲——真是委屈死了……嗚嗚嗚……

  仲夏的京城,也是熱得讓人吃不消。下午時光一隻有在涼亭裡吹吹風、吃點冰鎮的瓜果或酸梅湯,才能消暑。

  當然了,眾家三姑六婆哪可能只吃喝,不閒聊的磕牙磕得可開心了。

  今日的話題人物,自然就是蟬聯了好一陣子,最近家家戶戶都在八卦的新任景夫人,也就是雁依盼。

  只見她一身新嫁娘打扮,裙幅上繡著大朵大朵的花,嬌艷欲滴一頭上的珠花雖簡單,但全是昂貴的貨色,可見得夫君極為寵愛。看看那氣色,真是容光照人,柳眉雪膚,美得叫人不敢逼視

  「我說盼妹子,你可真好命,一嫁就嫁了個這麼好的夫婿,可是讓人羨慕死了呢!」某位三姑一向不大搭理她的,自從她成了景夫人之後,那股親熱勁兒,真是令人無法消受。

  「是呀,依盼也覺得自己幸運。」她淡淡回答。

  「你真是深藏不露一也沒看你家跟誰來往,怎麼突然就皇上指婚,幫你配了個朝中的大紅人?」這位六婆的口氣就有點酸了。

  雁依盼很會對付這樣的情況。只見她把涼茶的茶碗輕輕放下,幽幽歎了一口氣一軟綿綿地開口——

  「當然是我求他的呀。當初多虧他大發慈悲收留我,我才得以逃過米商沙老爺的逼婚。各位姊姊也知道,景大人跟沙老爺比起來,自然要選又年輕又英俊的當夫君哪依盼可是用盡心機,才追到了這麼一個好夫婿呢。」雖說本朝男女之禁雖不嚴,但雁依盼好歹是皇室宗親出身,又是個女孩子家,立見然如此大方承認自己倒追,這簡直驚世駭俗。

  果然驚得四座皆靜,一向碎嘴的眾家女眷,無人敢置喙.

  哼哼,就是要你們閉嘴。雁依盼又端起了茶碗,優雅地啜飲著。

  眾人好想繼續追問,卻又自矜身份,不好多說;憋得心裡癢死了,只好換話題,繞著圈子繼續。

  「說到這個沙老爺,最近好像大轉性了。」有雙下巴的尚書夫人很八卦地說:「聽說不但捐了上百兩銀子濟貧賑災,還設粥廠接濟乞丐,連兵部要徵軍馬,這位沙老爺也搶著幫忙,自告奮勇,買了一百匹送過去。」聽到軍馬二字,雁依盼的柳眉一挑。

  「原來賣米可以賺這麼多呀。」某位女眷感歎。留著長指甲的手親熱地挽著雁依盼,悄聲問:「盼妹子,你可知道沙老爺為何這樣?」

  「依盼自然不知。」她心裡其實有數了,不過,當然要裝出乖巧無辜的蠢樣才不會讓這些三姑六婆姊姊們太過興奮。

  「那你回家問問你親親夫君吧。」那位女眷笑咪咪的,好像講什麼秘密一樣。

  「喲,看看這時辰,都要交申時了可不是?」尚書夫人語凋誇張地嚷了起來,「我們快讓盼妹妹走吧,否則景大人回頭找不到娘子,怪罪起來的話,可就糟羅!」

  雁依盼含羞帶怯——當然是裝的,細聲道:「那、那依盼就先走了。各位姊姊慢聊。」

  眾女眷一陣又嫉妒又曖昧的取笑起來。雁依盼低著頭,羞答答地離去。

  開什麼玩笑?一有機會脫身,自然要溜之大吉管它是什麼理由。

  嬌羞的新嫁娘模樣,只在外人面前裝,一回到了自己家裡,可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第10章(2)  

  貴氣內斂的宅院迴廊深處,一扇精雕的房門虛掩著。園林精巧一奇石花草皆不俗。這也難怪,這宅子可是御賜的——

  原來的景府讓給了景熠凡,皇帝特別把六王爺府撥給景四端夫妻倆住。誰都知道當年六王爺遷居金陵之後,連皇子要討這豪宅都討不到,現下卻賞給了景四端,由此可見皇帝對他有多麼賞識了。

  只見房裡隨意散落著衣物,正中央擱了個檜木澡桶,氤氳熱氣中,一個嬌美人兒正在出浴。

  寸縷未著的晶瑩身子浸泡在熱水裡,水面還浮著花辦,如雲秀髮盤成鬆鬆的髻一此刻正靠在桶邊,雙眸輕閒,舒服地享受著。旁邊還有矮几一張,上頭擱著淡茶與幾樣零嘴,她伸手就可構著,方便她一面泡澡一面吃點心,真是愜意極了。

  啊……一整個下午的應酬與假笑之後,此刻她終於可以卸下一切偽裝跟面具了。在家裡,她才能真正放鬆,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寬敞安靜的宅子,絕不會來打擾她的下人,固若金湯的森嚴戒備……景四端刻意為她打造了堅固而舒適的天地,讓她在裡頭可以隨心所欲,完全不用顧忌旁人一不用武裝自己。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為她準備這一切的良人.不在身邊。

  嘩啦啦的水聲輕響。纖白柔黃撥動熱水,撩起圈圈漣漪。在景府管家、丫頭等眾人的悉心照料之下,雁依盼婚後越發美貌豐潤。那身段真是迷人一腰兒細細一豐胸翹臀,一雙美腿更是修長窈窕。

  可惜如此春光,只有自己得見。這就是閨怨了吧原來她成親之後也無法倖免,跟那些表姊表妹一樣,立刻轉變成軟綿綿的無用女子,成天只想著自己的夫婿,整顆心全在他。身上,真沒意

  她歎口氣,伸手想拿擱在旁邊的浴巾。結果沒摸著薄細的巾子,卻碰觸到了厚重的外氅——

  奇怪,哪時候跑出一件外衣來丫頭剛剛忘了拿走嗎?

  雁依盼詫異地坐直身子。轉頭,便看見一件靛藍長衫在她眼前無聲落地。

  她的心兒猛然狂跳起來,緩緩抬起眼一直到迎視上一雙熾熱的俊眸。

  他回來了。無聲無息的站在浴桶旁邊不知道多久,春光盡收眼底。真是鬼鬼祟祟老毛病不改

  「夫君,您回來了這次出京辦案,可順利否?」聲音也給烘得暖呼呼、軟綿綿的,她故意說:「哎呀,丫頭們都去忙了,可否煩勞夫君幫我拿巾子

  就擱在旁邊架子上。」

  這會兒一就算要景四端到天山去幫她摘雪蓮,他大概都去了。景四端取過手邊架上堆疊整齊的大棉巾,抖開了一走過去。

  正好趕上她由水中娉婷起身,跨出浴桶。一絲不掛的姣好身子.有水珠不停滾落。

  為了怕她著涼,他不多看了,無言地用厚棉巾包裹住嬌妻;雁依盼甜笑著道謝。下一刻,景四端牢牢抱住了她,熾熱的唇封住了欲語的甜軟小嘴。

  多日不見,相思欲狂。小別真正勝新婚,他輾轉地深吻著,簡直想把她整個人吞進肚子裡似的,吻得她忍不住輕輕呻吟出聲。

  「想我嗎?這幾天好不好?」他好不容易放開了嬌喘連連的愛妻,低啞著嗓子問,「是不是知道我要回來了,故意在這兒出浴,想勾引我?」他還需要勾引嗎每回接了密令、出京公幹回來,總是恣意需索,想擋都擋不住。雁依盼一雙蕩漾著情意的美眸斜睨他一眼。咬著小嘴兒,忍笑。

  「當然想你,金爺好久沒來看小眉了。」一雙玉臂攀上了他的頸子,柔軟嬌軀密密貼上他堅硬的胸膛.這人手腳真快,外衣都除去了,只剩薄薄的內裳。

  風塵僕僕的他成熟英俊得令人心跳加速,雁依盼又獻上了芬芳的甜吻,慰勞著辛苦的心上人。

  「是嗎?」景四端的氣息紊亂,身軀簡直比洗澡水更熱,雙手毫不客氣地開始探索她凹凸有致的芬芳雪軀,直按到她胸前,「讓我看看,小眉有多想我?」

  「嗯……」軟若無骨的雁依盼柔順地讓他抱起,進了內室,卻在看見擱放在鏡前的衣物跟禮品時,突然清醒。「不行!」

  「什麼不行你懷疑為夫的能力?」有人的濃眉一挑。「不妨讓我證明一下,你就會改口了。」

  「不是啦。」她紅著臉睨他一眼。「現在不行,我還得出門一趟。」景四端一愣,「這麼晚了,要上哪兒去?」

  黑白分明的美眸閃了閃,光芒突然有些詭異。「去將軍府。」有人的臉立刻沉了下來。

  在外奔波查案了多少天,他就想了她多少天,結果才剛回到家,嬌妻都被他刻意撩撥得這麼甜美可日了,還沒讓他好好享受一番、解解饞,她就忙著要出門

  這也就算了一去的還是將軍府。每當雁依盼要去將軍府時,景四端就會莫名其妙的不悅。

  「一定要現在去嗎?」

  「早跟芫表妹約好的,哪知道你今天回來呢?」雁依盼欠慕容芫一份情,一直以來都非常重視這個表妹,當然不可能臨時爽約。

  景四端自然知道,但他還是非常不悅,一張俊臉板得跟鐵板一樣。

  「我快去快回,好嗎?」她掙脫他的懷抱,開始穿衣整裝,還喚丫頭進來幫忙梳頭打扮,沒幾下的王夫,一個嬌美貴氣的官夫人便出現了.

  可惜景大人臉色依然沒有好轉。他跟在準備好要出門的嬌媚美人兒身後,毫不灑脫地嘮叨著,「天色晚了,不如我陪你去——」雁依盼回身,踮起足尖,在那張嚴肅的俊臉上輕輕一吻,「女人家說話,哪用你陪呢何況芫表妹要奶孩子的活一難道你要在旁邊看嗎?」

  「不會見到慕容開吧?」他很低聲很模糊地嘀咕著。

  「慕容少將早已經去西疆了。大人,您是朝廷大官,怎會不知道?」她故意瞪大眼,裝作詫異的樣子,「景大人,您……該不會在喝醋吧?」

  「我當然是,你不會是到今日才知道吧。」他一使力拉過她,狠狠親著她的小嘴一輾轉熱吻了好久,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放開。「早點回家,我等你。」

  「嗯。」她笑著允了。

  不料一護衛才陪著夫人踏出大門,就被一個胖大的黑影給擋住。

  護衛訓練有素,非常敏捷,立刻搶在前面,沉聲喝道:「來者何人為何阻擋我家夫人去路?」

  「夫人——」沒想到才一晃眼,那個黑影居然撲通一聲跪下了。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才嫁了景四端,就換她被人攔轎喊冤了

  「你到底有什麼事?」護衛罵道:「快點讓開,別在這兒擋路!」

  「夫人,求您大發慈悲,幫幫小的吧,我都快沒命了!」對方慘兮兮地哀號著,「夫人現在大好了,嫁得如意郎君,求您不計小人過,以前的事情,小的知道錯了,也被懲罰得夠了……」

  「誰罰了你什麼?」躲在護衛背後,雁依盼忍不住微探出頭瞧瞧。

  一瞧之下,她認出他了正是當年起了色心,想要霸王硬上弓一奪了她的清白之後再強娶的米商沙老爺

  只見一向傲慢氣派的沙老爺此刻卑微得不得了,一張胖臉揪得像包子樣,對著她猛拜猛求.

  「景大人每隔幾天就派人到小的商行裡坐鎮查帳,連二十年的老帳本都翻出來一筆一筆核對;而且還逼我濟貧、賑災、買糧……小的連生意都快不能做了,遲早傾家蕩產啊拜託拜託,兩位發發慈悲,別再這樣下去了,小的真的知錯。小的知錯啊!」

  他說到後來,幾乎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看一個人男人這副可憐模樣,雁依盼卻連動容都沒有。

  活該她夫君做得好。

  她痛恨賺骯髒錢的人.等沙老爺把欺壓各地農民、從別的小盤商處刮來的不義之財都散盡,她相信,她的夫君就會收手了。

  「起轎吧。」她坐進轎子裡,淡淡說。

  「夫人,那這人……是不是請管家去稟告景大人,好處理一下?」護衛在轎門邊低聲問。

  「不用了。」雁依盼隨口說:「反正園子裡有從小景府移來的桃樹,折幾根樹枝掛門上辟邪就是了。」

  說完,自己忍不住一掩嘴笑了。

  她這口吻……跟景四端還真像哪。果然是夫妻,耳濡目染久了,講話都成了他那老是笑咪咪、會拐著彎罵人的討厭樣。

尾聲  

  那一夜,從夢中幽幽醒來之際,雁依盼有一刻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剛剛夢裡,她和表妹聊著天,喝茶吃點心,氣氛正熱絡,乃是尋常聚會的光景。然後,曲終人散之際,她在暮色中回到空蕩蕩的雁府,滿懷恐懼地,獨自面對如野獸般會吃人的黑夜。

  回想起那幾年,她在黑暗中,幾乎夜夜無法合眼。後來,情況更糟了,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偷潛進來,趁她睡著時綁住她的手腳,讓她如待宰的牲口一樣動彈不得,只能直挺挺躺著,等著被侵犯、被蹂躪。

  她早已沒有父親保護,當知道軟弱的母親被面首說動,竟願意把自己的女兒當作祭品般送入虎口時,那一刻,她下了一個今生最大的賭注——若不是自盡,就是要逃

  然而逃跑的過程如此辛苦,追兵在後緊跟,她在黑暗中死命狂奔,喘不過氣,也沒有燈火,腳下似乎全是少女的屍體,她發誓可以聞到血腥味。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她睜開眼,卻什麼都看不清楚。晨光太薄,四下是迷濛一片,一顆顆淚珠滾落臉頰,更是模糊了視線。微寒的清晨,她冷得直打哆嗦。「沒事了,我在這兒,沒事。」低沉的嗓音彷彿天音,穿破迷霧而來。

  她閉著眼,轉頭尋找熟悉的依靠。隨即被擁進一個溫暖而堅硬的懷抱裡,摟得緊緊的,溫熱由寬闊的胸膛傳來,讓冰涼的她開始慢慢回溫。

  一樣溫柔的吻輕落在她眼角、臉頰,吻去她的淚。她睜開眼,一張英俊而憂慮的臉龐映入眼簾,她在他深幽的黑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我做惡夢了。」她哽咽地說,舒活著麻麻的雙手,困難卻堅持地死命環抱住他的勁腰。

  應該是因為下午見到沙大爺的關係吧.景四端想著。否則,她在他身邊,新婚燕爾,所有的秘密偽裝都褪去.兩人如膠似漆的這段日子以來,她已經很久沒做過惡夢了。

  「我知道。」他輕吻著她涼涼的唇,一遍一遍,試圖給她溫暖,想要融化她心底深處的恐懼。

  她哭的時候,看起來好小好小,毫無防備,柔順得令人心碎。

  小嘴兒被他吻住,在他的需索中乖乖輕啟,如花辦徐徐開展,迎人他溫柔但堅持的侵略。

  纏綿熱吻彷彿沒有止境,他勾引著、挑弄著,卻也安撫著、保證著:別再害怕,做惡夢也無妨,因為,他一定會在她身邊。

  呃……或者該說,在她身上。

  寬闊的胸膛壓得她快喘不過氣,小手撫摸著他堅硬的背,才開始慢慢真的醒過來:手底下是光裸灼熱的肌膚,他……身無寸縷。兩人之間只隔了一層她的薄綢內衣。他以身體磨蹭著她的柔軟,讓她無助輕吟,全身像是要著火,剛剛的冰冷寒氣全給趕跑了。「端郎……」是呻吟也是需求.好想要他,好想抱緊他:融人他身體,汲取那專屬於她的強悍力量——

  昨夜明明已經「小別勝新婚」過了一鴛鴦帳內,訴盡了分別時的相思,燒乾了柴,放完了火;結果清晨才一摟抱,又是這樣。

  漸漸亮起的晨光被擋在層層紗幔之外。帳子裡,激烈交歡纏綿的兩人不覺外頭啁啾的鳥嗚,已然清朗的早晨——夜已盡,黑暗的過去早巳消失無蹤.反正不論黎明或黑夜,他都會抱緊她,在他的懷中,她甘願被圍住。

  「下次……就帶你一起出京。」爾後,在甜美的餘韻中,景四端還帶點喘息,聲音低沉沙啞地應允。「不過,我們該偽裝成什麼身份同行?」當然不能是景大人跟夫人,他們的婚事鬧得這麼大,大家都津津樂道,總得想點辦法掩飾才是。

  雁依盼蜷在男人堅實的懷中,閉著眼,嬌喘細細。好半晌一才見她被吻咬得略略紅腫的小嘴兒狡黠一彎。

  「鴛鴦大盜,怎麼樣?」照景大人寵老婆的程度,可以想見的是,幾個月後,夜黑風高的晚上,會有一身黑衣的兩個身影,一高大一嬌柔,在某個城鎮的街道上相伴而行,隨即迅速消失。

  這回又要上哪兒去、查什麼案呢?

  天機,不可洩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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