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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可惡!她這黑幫大姊頭何時如此窩囊過?
不但被個來路不明的傢伙抱在懷裡動彈不得
他還敢對她上下其手,亂吃她的豆腐
不會吧?這傢伙既不是小偷也不是心理變態
而是邀請她來作客兼休養的主人Eagle?!
說起這位Eagle大師,她對他的景仰
有如尼羅河氾濫,有如聖母峰崇高,有如太平洋廣大!
厚!她才不是刻意阿諛奉承、諂媚討好他咧
他浪漫溫柔、體貼又有耐心,還是她最忠實的聽眾
若硬要說他有什麼缺點,就只有「見不得人」吧
但像他這樣的好情人,如果還長得太完美
恐怕他不是騙子,就是她會幸福到遭天打雷劈——
什麼?他真的是精心偽裝過的騙子?
她竟笨得把仇人當成知己,傻傻地交付真心
讓她的人生又走回當年粉碎她一切夢想的原點…
楔子
楔子一——夙櫻
公車門一打開,三個高中生像莽撞的牛一樣地擠上車,令原本不甚寬敞的車廂內瞬間淨空出一塊以他們三人為圓心的空間。
「七點二十五分了,我們趕得上嗎?」學號下的名字有個炳字的男生問道。
博愛座上的老伯伯一臉安慰,心想這年頭,會擔心上學遲到的學生已經不多了。
「黑道大哥的孫女耶!你有聽過黑社會上課怕遲到的嗎?」
「也對,我們現在到校門口去等,看到大姊頭,千萬別忘了禮貌,未來高中生活可得要仰賴大姊頭的關照……」
博愛座上的老伯伯悄悄地往窗戶邊縮了縮,三人組週遭的空間又更大了。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見過大姊頭嗎?」阿炳問道。
「你白癡啊!既然是大姊頭,一定有大姊頭的樣子,反正我們到校門口,一看到學號是一年級的女生就多多注意,一定會認出來的啦!」
由於車上站著的人拚命往後擠,後半段車廂變得像擠沙丁魚罐頭一樣,快到校門時,車子才剛停下,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突然飛撞向司機駕駛座旁,在眾人尚未從驚嚇中回過神來時,一隻黑得發亮的皮鞋和它的主人,大刺剌又老實不客氣地踩在那男人的胸口上。
黑皮鞋往上,是中規中矩的白棉襪,有些不符規定長度而顯得太短的黑色百褶裙下露出修長美腿,白色制服上赫然繡著華中的校名。
「下次再讓我看到你趁擠公車時吃女生豆腐,我就把你打到連你媽都認不出來。」秀氣的手扳著手指頭,年方十六,未脫稚氣的臉蛋已見美艷不可方物的風采。
三人組滿懷敬畏地向後退了一步,看著那女學生瀟灑地將書包往肩上甩,朝司機座位旁的零錢機投了零錢後大步跨下公車。
待他們回過神來想追上,卻已不見將色狼過肩摔的女英雄蹤影。
「靠!錯失了讓大姊頭留下好印象的機會。」三人組的頭頭扼腕地啐著。
「我看她應該不是大姊頭。」
「你又知道了?不是大姊頭,怎麼會有那麼猛的身手?」
「大姊頭姓林啊!我剛剛看到她學號下的名字,」因為他習慣盯著女生的胸部。「名字筆畫太多,不過她好像姓石,石頭的石……」
追丟人的三人組堅持黑社會不用準時上課,因此決定在學校外守株待兔,反正他們也不想面對一定會找他們麻煩的教官。
石薔薇下了公車後跑進便利商店買飲料,走出便利商店,校門口教官尖厲的哨音已經響個不停,七點半早自習的鐘聲停止,石薔薇連抱怨都來不及,拔腿便往校門跑,只祈禱自己能安全上壘。
然而教官顯然打算給懶散的新生來個下馬威,鐘聲一停,立刻就將後進校門的學生集合到校門口罰站。
「一二三年級分開站,向糾察隊報出自己的學號。」
石薔薇悶悶地走到一年級隊伍的末端排隊。
早自習一開始,熱鬧的校園立刻安靜無聲,教官訓了兩句話後,要罰站的學生拿書出來自習,便回教官室去了,留下糾察隊當看守的牧羊犬。
石薔薇百般無聊地翻著課本,心思壓根下在上頭,糾察隊不比教官,學生三三兩兩地聊起天來了。
「你叫什麼名字?我看你不像會遲到的耶,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
熟悉的滑溜男聲響起,石薔薇抬起頭,認出聲音是來自後方。
雖然習慣被搭訕,不過石薔薇很確定這回被搭訕的對象不是她。
「不要害羞嘛,你那麼可愛,我不會欺負你的。」男聲頓了頓,又旁若無人地道:「依蓮?這名字真好聽,你怎麼也遲到了?說不定是我們有緣哦!」
葉依蓮小媳婦般地低著頭,可憐兮兮地翻著課本,拚命祈禱身旁這個大嘴巴的「怪咖」能快快放過她。
如果不是因為早上幫媽媽去醫院拿藥,她也不會遲到,更悲慘的是身旁這個金髮怪人一直要跟她講話,遲到已經夠慘了,要是被糾察隊抓到她聊天,說不定會被罰站到放學……第一天上學就這樣,真的好倒楣哦!她真想哭。
「你臉都紅了耶!要不要我幫你……」
「徐安颺!」石薔薇翻了翻白眼,揚聲道:「你可以不閉上你的大嘴巴,賭賭看我會不會揍你。」一直聽到嘰嘰喳喳的聲音,讓她都開始煩起來了。
徐安颺瞪大眼,像突然間發現一頭母老虎跟自己關在同個籠子裡,原本聒噪不停的嘴巴也啞了一般,吭都不敢吭半聲。
葉依蓮抬起埋在課本裡的小臉,好奇地看著自己的救命恩人,眼底寫滿崇拜,接著她看到石薔薇手肘處的擦傷,立刻在書包裡翻找了起來。
「這個給你。」她怯怯地拍了拍石薔薇的肩膀,遞出一張OK繃。
石薔薇愣愣地看著那張橘子色的OK繃,又看了一眼怯生生的葉依蓮和一旁忍著笑的徐安颺。
「你手臂擦傷了。」葉依蓮小心翼翼地解釋道。
石薔薇向來對弱勢的對象沒轍,尷尬得連耳根子都熱了起來,不自在地接過OK繃,「謝謝。」她才不想貼這種東西,習武的她受傷可是家常便飯。
托石薔薇不怒而威的氣勢,在校門口罰站的早自習安安靜靜地結束了,教官放人之後,葉依蓮逃難似地跑回教室。
徐安颺和石薔薇則踩著一貫懶洋洋的步伐,正巧碰見姍姍來遲的另一位友人,與他們同樣在這學期念高一的楊昀騏。
他們知道他為何遲到,彼此交換一個眼神後,石薔薇和徐安颺決定等楊昀騏被教官訓完話後再回教室,這一等,開學典禮和第一天早上的課都結束了,他們看著楊昀騏從教官室走了出來。
「你老爹沒事吧?」徐安颺劈頭就問。
楊昀騏搖頭,「子彈沒打中他,不曉得下次能不能這麼幸運。」
「我以為夙櫻會跟你一起來。」石薔薇接著道,楊家和林家的人昨天都待在醫院。
楊昀騏皺眉,「我今天一大早就沒看到她了。」話落,突然怪異地瞥了眼她手上的OK繃。
石薔薇被瞧得不大自在,氣呼呼地道:「幹嘛?」沒看過OK繃哦?
楊昀騏一臉怪笑,「我無法想像這麼女性化的東西出現在你身上。」這個一向習慣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女人竟然貼著那種軟綿綿的玩意兒!還橘子色、有娃娃圖案的耶!天要下紅雨了!
徐安颺在一旁悶笑,石薔薇瞪著這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最好他們一輩子都不會貼這種東西,否則她一定第一個拍照公告天下!
同一時間,就在三人身後另一棟教室裡,菜鳥導師急著點名,但學生早已迫不及待想回家了,一年五班的教室鬧烘烘的吵成一片。
「再等一下,快點完了,下一位是林——」
「老師,有人找你!」第一節課時抽籤選出來的班長喊道。
早已手忙腳亂的班導師只得中斷點名,才半天就騎到菜鳥導師頭上的一年級新生們立刻背起書包,一哄而散。
只有坐在第三排最後一個位子的女學生不急著離開,她甚至還是今天最早進到教室的學生之一,在聒噪如麻雀和野鴉的學生中間,她安靜威嚴如女王,手持藍色硬書皮精裝英文小說,注意力始終都在上頭,在班導師終於放棄點名,垂頭喪氣地走向教室外的來訪者,她「啪」地合上書本,拿起書包,起身走向講台,面無表情地在自己名字旁打勾,然後離開教室。
和所有學生一樣,她的穿著中規中矩,黑色粗框眼鏡掩去幾分她與生俱來的搶眼光芒,一絲不苟的馬尾則將向來亮麗的長髮壓制得一根都不敢作怪。
來到走廊盡頭,轉向樓梯,卻驚見方才急著衝回家的同學排成一排站在樓梯處,底下高年級的學生一個個檢查大家的書包。
她心底對這番情景已猜出個大概,忍不住搖頭。
厲光恩就只會把學生會長這個職位拿來當追他姊姊的工具嗎?華中依然如數年前她所聽聞的那般,黑道與權貴學生像特權分子一般橫行。
何況,他也沒有因此追求成功,真是遜斃了。
教官當然不想多管閒事,管管安分的好學生是一回事,對有本事又不安分的都是少惹為妙。
眼前她也沒有別的援助,當學長們的「臨檢」輪到她時,她以那本又厚又硬的精裝書本架開朝她伸來的手,沒預料會遭到反抗的學長們全都一陣錯愕。
她看向一旁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同班同學,顯然成為這群小混混用來殺雞儆猴的倒楣鬼。
「他是你們打的?」她冷聲問道。
「學妹別太緊張,你認識十紋蘭幫主的孫女嗎?我們聽說她念一年五班,所以想先跟未來的大姊頭打聲招呼,順便請這些未來幫主的同班同學貢獻一點心意讓我們招呼大姊頭。」
「是嗎?」鏡片後的杏眸冷光一閃,然後她手握書本猶如揮舞大刀,動作風一般的瀟灑神速,精準而毫不留情地往那些人頭部最脆弱的部位奮力一擊,立刻讓五名高年級生像被幾噸重的石頭K中一般,哀號聲四起。
最後她拍了拍裙子,把書本抱回胸前,昂起頭,轉身冷睇這群無賴。
「你們最好記住,明年我會競選並成功成為新任學生會長,首先要開刀的就是在校園裡耍流氓的傢伙。」把黑道與校園分割,沒想到這竟是身為黑幫繼承人的她,頭一次想拿出自小受訓的本事大刀闊斧的第一目標。
「你以為你是誰……」被打倒在地的其中一名男生不服氣地怒道,顯然準備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學妹一點教訓。
「順便記住我的名字,」她拿開遮著胸前學號和姓名的書本,「我就是你們在找的林夙櫻。」
瀟灑轉身離開的同時,林夙櫻完全沒注意到向她投射而來的眾多視線裡,有一股特別熾熱,既不屬於畏懼、也不屬於好奇的視線,來自一個在未來三年裡她始終認定無害且無比信任的男孩子臉上。
那年,年輕的她在華中掀起一陣旋風,由十紋蘭的人開始的校園偶像風潮與特權,她決心要在她手上終結,脫去了平凡的偽裝,她像個傲氣十足的小女王,以令人炫目的姿態昂首挺進人生舞台。
也挺進就在那三年後,十紋蘭的末路黃昏。
楔子二——夜楓
報紙斗大的標題寫著:東南亞第一大幫派瓦解。
坐在以桃花心木傢俱和古董為主要擺設的大房間裡,年輕的男人因為喝光一整瓶威士忌而醉趴在桌上。
大廳厚重的門被傭人們拉開,跟著外頭的陽光一起燦爛登場的,是剛升上大二,衣著品味華麗得令人咋舌的花花美男子。
「我親——愛——的表弟怎麼啦?」特意拉長幾個音節,與他的表情同樣戲劇化。
回應他的是趴在桌上的男子動也不動的發頂,上官欽揮揮手讓傭人離開,在門合上後,他走到壁櫥邊隨手拿起另一瓶酒,折回醉死在桌前的男人身邊,拔開瓶塞,將整瓶價質不菲的名酒往醉鬼頭上澆下去。
桌上的腦袋欠動了一下,在酒液流進眼睛傳來陣陣刺痛後,咒罵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你幹什麼?」粗啞的咆哮會令一屋子傭人嚇得腿軟哭泣,對他眼前這個裡裡外外花到底的男人卻沒用。
上官欽撥了撥帥氣與美型兼具的長髮,「我聽二姨說,你的腦袋已經因為酗酒而開過一次花了,」他皮笑肉不笑地瞄了一眼男人額上綁的繃帶,「今日一看果然不假,我以為是一朵花開在桌子上呢,就想說拿一點水來澆它囉!」
別人或許拿上官欽沒轍,但男人偏不吃他那一套。
「少跟我裝瘋賣傻,帶著你他媽廢物一樣的同情心滾回你家去。」
上官欽看著他,臉上面具一層層剝落,溫度漸冷,他拿起報紙。
「身為襲家男兒,也是旗門用來扳倒十紋蘭的功臣,我提醒過你無數次,只要你想抽身,我會幫你向外公求情,讓你不要捲入林家和襲家的紛爭之中,你給我的答案是什麼?』
「我不需要你向那老頭求情,讓他再有借口認定我不如你!」男人像被踩到痛處的獸,彷彿準備要將眼前的男人撕成碎片。「沒有我的參與,襲、林兩家仍然會鬥個你死我活,我卑微的選擇難道就能免去這一切?既然如此,我總還能決定襲夜楓這個男人是不是要繼續活得像襲家的一條狗,只是旗門實現野心的工具!」
喝個爛醉就能擺脫宿命嗎?上官欽想這麼開口,卻終究將話吞下。
他們同樣都失去最重要的東西,所以他能夠明白襲、林兩家的恩怨,讓他們必須將生命裡那個勝於一切的存在割捨。
襲夜楓痛苦地閉上眼,更也許是因為宿醉使然,明明他比眼前這五官細緻猶如天神的男人年輕,俊朗的臉龐也一向驕傲而矜貴,如今卻只剩滄桑。
「我們都失去了什麼,你比我更明白……」他的嗓子被酒精鞭笞得彷彿沙漠與荒原。「你選擇一輩子活在面具的偽裝下,而我選擇消失。」
當襲夜楓再睜開眼,上官欽知道他永遠要失去這個表弟。
第一章
月亮懸在道路的盡頭,像是幽冥路上的引魂燈,Jessica盡力不讓自己這麼想,可是週遭隨著夜風顫動搖晃的樹影,讓她好幾次都以為自己下一秒就會被藏在樹林中的山精鬼魅逮住。
彷彿心裡的恐懼真的召喚來不幸,棲在樹上的蝙蝠和烏鴉突然拍著翅膀狂亂地朝夜空飛去,接著……
「啊——」鬼哭神號的淒厲尖叫,令鍵盤上的手輕輕一顫,最後一個字母在銀幕上像練了分身術般,閃爍的指標一路滑至頁尾。
又來了。
林夙櫻拿下眼鏡,捏了捏鼻樑,她不用起身朝窗外查看,也知道外頭發生什麼事。
在尖叫之後,緊接著是一陣此起彼落的訕笑和爆笑聲。
她工作的房間窗口有一組看書和喝茶用的桌椅,有時閒來無事她會坐在窗邊,邊曬太陽邊寫稿,窗台和桌子上擺著耐旱型的盆景植物,因為她一向懶,但是又希望有點綠意點綴環境。
支著頰,她傾身到窗前,百般無聊又忍不住感到好笑地看著底下還捨不得太早恢復成年角色的眾人。
昨天才在山莊辦完婚宴的新人,今天一早飛出國去度蜜月了,整個山莊昨晚鬧得像座不夜城,這群睡到中午的傢伙顯然還玩得不夠過癮,連山莊裡的婆婆媽媽、叔叔伯伯都跟著起哄。
林夙櫻視線又飄回電腦前,心思卻已經不在稿子上,微笑淡去後,茫然卻跟著佔據她蒼白的臉龐,她想也沒想地抄起桌上的打火機和煙點上。
這應該是她搬到向陽山莊以來,最盛大也最熱鬧的一場婚禮。
四年前徐安颺和伍白梅是飛到元雅臣的島上辦了簡單的婚禮,因為徐飛雨沒辦法離開那座島,九個家族的代表只有林夙櫻沒到,她不否認當時情緒低落了一陣子,不是因為她是唯一沒去的,而是她和徐飛雨終究無法像以前一樣。
之後是楊家那對,但他們壓根沒想過要再辦一次婚禮,畢竟對經歷過風雨與離別的愛侶來說,寧靜的廝守遠勝過一切,何況他們本來就是夫妻,十幾年前他們的婚禮之盛大也是前所未有的,楊昀驥以大廚的身份親自下廚宴請山莊裡的親朋好友,並向大家正式介紹他的老婆。
至於石薔薇,韓家是歐美華人的名門,他們在法國辦完一場連記者都出動採訪的婚禮後,一向靜不下來又討厭麻煩的石薔薇,光想到回向陽山莊還得再當一次人形娃娃敬酒陪笑就臉色鐵青,回家後便一家家發喜糖喜餅了事。
接著是昨天,只要是九個家族的年輕一輩,沒有人不曉得厲光恩追了厲美梨十幾年,昨天那場婚宴甚至讓遠在世界各地,九個家族其他成員也聚集在向陽山莊。
也許是因為如此,她整夜心緒紛亂。
厲光恩住在這裡的理由和其他人不一樣,至少林夙櫻是這麼認為的,他不像楊昀騏,獨力肩負天字堂的手下犯下的過錯入獄,出獄後卻決心在山莊裡孤老終生;也不像徐安颺,承受至親背叛的傷痛與夢魘,明明喜歡熱鬧的他卻躲在這裡,刻意與外界保持一種半疏離的遺世獨立。
托雷字堂堂主那一絲不苟、剛正不阿的性格,當年雷字堂平靜的解散,厲光恩沒有過去的包袱。
這座向陽山莊是因為她對祖父的承諾而存在的。
林家虧欠八個家族,你必須守護他們……
十紋蘭的崩毀改變了九個家族年輕一代的命運,除了她能力所未及的,她一一將八個堂口、她的青梅竹馬找回來,堅守著承諾,要親眼看著他們重新擁有正常的人生。
昨夜的婚宴裡,八個家族的同輩,有的過著嶄新的生活,有的卻否,她畢竟不是神仙,這麼多年來,她越來越懷疑自己究竟曾經做過什麼來實踐她對祖父的承諾?
她的頭又開始疼痛,突然強烈地想一睡不醒。
電腦螢幕裡的收信提示顯示收到新的郵件,她順手點擊開啟,瞄了一眼寄件人的名字,精神突然一振,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讀起信件的內文。
好久沒寄東西給你了,最近過得怎麼樣?我的沙漠探險結束
了,寄上幾張我拍的照片給你,十八號中午以後我都會在線上,太
久沒跟你聯絡,希望能看到你。Eagle。
接著是十幾張沙漠攝影的照片,照片下都有一段說明與筆記。
把照片看完一遍,她看向桌歷……十八號,不就是今天?原本沉鬱的情緒一掃而空,立刻開啟即時通訊軟體登入連線。
林夙櫻其實是個討厭使用網路的人,她上網只為三個目的:找資料、與出版社聯繫,和Eagle聯絡。
Eagle是個神秘的傢伙,她不曾見過他本人,Eagle常在旅行時把沿途拍下來的照片寄給她,自己卻從未入鏡。
十二點一刻,你不用吃飯嗎?來自Eagle的訊息如是道。
林夙櫻不太常用即時通訊軟體,她打字就和她寫作一樣的一板一眼,她的某任編輯就很喜歡在催稿時加一堆表情符號,剛開始還真的騙到了一點她從來就很稀少的同情心,當下以救火般的肅穆與緊張把稿子趕完……當然久了這招就沒用了。
Eagle先生班師回朝,小女子怎敢怠慢?
你聊天的方式熟悉的讓我好感動……其實我還待在撒哈拉邊緣的一個小鎮。
撒哈拉有網路呀?太神奇了。
托現代科技的福。
跟過去一樣,他們聊天的內容繞著彼此的生活與心情,再加一點天南地北的閒扯,往往可以一聊就忘了時間流逝。
就相識的緣由來說,Eagle是林夙櫻的網友。林夙櫻唯一一次上網聊天是為了她小說裡的人物,她在聊天室泡了一個星期——對她來說有如惡夢般的一個星期。她在網路上的活動之枯燥乏味,就好像當它是公事一般,不曾上過任何論壇,不曾玩過任何遊戲,不曾瀏覽過除了寫作資料所需以外的網頁,而身為一個作者,她連E-mail信箱都不曾公開過。
但她竟有一個可以相互通訊八年的網友。
最初是她收到一封不屬於出版社的郵件,這類郵件她通常都是直接刪除,一個連上網娛樂都沒興趣的女人當然不能指望她對不明郵件有興趣,一切全拜奇跡所賜,她彎身到電腦桌下撿東西,不小心按了Enter鍵,再起身時,郵件裡風景壯闊的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
林夙櫻從不承認,她對風景照有一種特殊的迷戀,一旦她向身邊的人坦白這點,所有人都可以明白為什麼,然後開始做十年前便已放棄的遊說。
十年前她來到向陽山莊後,就未曾再離開這裡一步,像是某種恐懼與詛咒……
那封郵件不只有風景照,還有一些和老朋友對話一般的閒聊。
林夙櫻當然不認識這個寄件人,直覺不應該隨意窺看不屬於自己的信件,然而當她的目光追逐著一張張風景照的同時,也無法避免地讀到一兩句文字內容,這時她就痛恨起自己一目十行的閱讀本事。
她因此知道寄件者是一個感性與知性兼具的人,也許還特別內斂,外冷內熱——寫小說的就是這樣,窺見一點蛛絲馬跡,要他不天馬行空的想像或運用邏輯去推理,不如要他別吃飯、別呼吸。
寄件者引起了她的好奇,她決定回信告知對方寄錯了信箱,他的朋友應該沒收到這封信,而基於對那些照片和文字的興趣,她的回信內容也長了一些,結果,他們就此搭上線。
Eagle的神秘和與眾不同,合宜的關心卻不多做冒犯,還有他與林夙櫻無話不談,思想上的契合……等等,讓林夙櫻打破一直以來設在自己與陌生人之間的屏障,接受他成為心靈上的密友。
下次的旅行是什麼時候?她問。
已經開始想我了嗎?待在沙漠邊地的Eagle了句。
臭美!雖然如此回應,林夙櫻卻忍不住笑了。我只是在期待下回的故事,還有你的目的地。
Eagle,老鷹,自由自在地走遍世界,這也許是她著迷於與他對話的原因之一。但事實上林夙櫻並不特別喜歡旅遊節目,甚至覺得很無聊,寧願去翻找又厚又重的專業書籍查資料。
也許是因為Eagle的信總是為特定的朋友寫的,量身訂做一般,例如這回他寄了很多有關沙漠風暴和海市蜃樓的照片,因為林夙櫻曾在聊天時提到,她下一部小說想要這樣的場景;他還特別照了一張駱駝的頭部特寫,回答她曾經在聊天時所問的,不怎麼有常識的問題:駱駝的睫毛真的很長嗎?
讓一個說故事的專家期待我的故事,真是我的榮幸。下回嘛……還沒決定,你想要哪裡的土產?說來參考參考。
火星上的石頭。
天文博物館都不太大方,而太空總暑恐怕不歡迎扁毛類的傢伙,因為要找到合我穿的太空衣也太為難他們了。
林夙樓笑了笑,繼續漫天勒索「土產」。
剛認識的時候,她問他為什麼外號叫「Eagle」?因為他總是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嗎?
Eagle回答,鷹的中文與他深愛的女孩名字同音。
她在哪兒呢?她當時問。
Eagle一直沒有傳來回答,令她幾乎以為自己冒犯了他不願為人知的隱私。
她埋葬在一個看得到海和日出的地方。Eagle這麼回答。
她正想道歉,他又傳來一段文字:她的青春與黃土一同埋葬,從來未曾離開她的世界,有一天我希望將這些年來我所走過、看過與聽過的一切都送給她。
林夙櫻從來不懂如何安慰人,她當時的確是很難得地滿腔同情與感動。
所以……一開始你寄的電子郵件是寄給你女朋友的吧?即使她再也無法收信,但你不小心按錯了一個字母或數字,便寄到我這裡來?
大概吧。Eagle不置可否。不管如何,這樣也很好,現在我有一個會和我聊天的聽眾兼讀者了,感覺真不賴。
林夙櫻原本想要安慰他,卻反被他給逗笑了。
你有千千萬萬個讀者,我卻有一個擁有千萬讀者的大作家當Fans,看來我還勝你一籌。
啊,有人厚臉皮自動把別人當Fans了。
我很疼Fans的,下回極地探險,我本來打算為我的VIPFans準備一系列雪國極光特典,看來她好像不屑一顧的樣子。
林夙櫻雙眼全亮了起來,有北極熊嗎?
如果我的Fans想要的話,或許我可以找到北極熊寶寶。
噢!Eagle大師!你知道我有多麼崇拜你嗎?我對你的景仰,有如尼羅河氾濫,有如聖母峰崇高,有如太平洋廣大!
只有這樣而已嗎?我可是要冒著被熊媽媽撕鹹冰肉乾的危險耶,Eagle故意逗她。
即使到了世界末日,也不能毀滅我對你永不止息的景仰!林夙櫻又好氣又好笑地飛快回應著。
Eagle不只拍下他所見到的每一幕奇景,也把他所有的感動與豐富的心靈帶給她,他給她的信裡永遠都帶著一份溫柔與體貼,彷彿在每一次拍下一個畫面時,心裡也想著她,那些文子都是在對她訴說,彷彿她與他一同走遍世界,一同分享每一個感動與驚喜……
林夙櫻相信她愛情的天賦已死,她愛人的能力隨著當年毀滅九個家族的背叛一起下了地獄,何況Eagle的溫柔只是因為對他女友思念的寄托之情,於是,她放任他繼續將那些總能讓她千愁盡解的訊息帶給她,也在每一次兩人能夠聯絡時盡情的談天說地。
Eagle和林夙櫻的牽扯還不僅僅是如此。
第一次得知她的筆名Eagle一如每個初次聽聞的人一樣不敢置信,但從震驚到接受的時間太短了,短到林夙櫻認為他根本不相信。
當然啦,這不能怪他,連她的編輯和出版社一開始都不敢相信,一個連美國都沒去過的外國人,寄了一部英文程度絕不下於任何一位美國當代作家的作品,他們當初還以為上面的地址是惡作劇呢!
為什麼她要以英文寫作而不用中文?說起來只是無心插柳,她當年寄去的是她高中時為了練習英文的試筆之作,不過如果老實把這段緣由道出,可能會氣死很多人。
以出版社的立場,編輯和老闆要求她保持神秘時,她還真是鬆了一口氣。
良久,Eagle卻這麼回答:現在想起來,的確有可能。Dark Queern的書裡充斥著東房哲學的味道,深辟的不像對東方文化一知半解的西方人會寫出來的。
「Dark Queern」其實是林夙櫻的書迷給她取的綽號,由Eagle說出來,讓她有點意外,更多的是受寵若驚,臉頰一陣燥熱。
多數人以筆名稱呼她,只有她的書迷喜歡喊她Dark Queern。
因為我常在世界各地跑來跑去,有時就直接在當地書店買書,在我所讀過所有Dark Queern的譯本中,中譯本與原作精神最契合,我猜你自己多少參與了中譯的工作?
沒錯,取得中譯權的出版社是熟人所辦,我的身份才能夠保密至今。
林夙櫻還有點不太能接受他的鎮定,但她的遲疑就在日後與Eagle無數次的談話中煙消雲散,他們是彼此忠實的讀者,是最能夠觸及心靈的聽眾,也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如此親密,卻又如此陌生。
林夙櫻和Eagle的第三個關係,是一座哥德式莊園的前任與現任主人。
一開始林夙櫻以為Eagle說著玩,她隨口告訴他,她在山上的十座莊園,有一座的買主臨時反悔,而她當時急需這一筆天文數字的錢。
沒幾天,她的帳戶裡出現一大筆金額入帳,數目大到銀行經理親自來向她確認。
傻眼的林夙櫻守在電腦前,一等Eagle上線就立刻質問他,他卻只是輕描淡寫地請她將權狀和一切相關文件寄到某個地址,他的律師會處理好一切。
現在,Eagle買下山上那座莊園已經將近五年,兩人依舊未曾謀面,林夙櫻每次想到這,都忍不住覺得不可思議。
聊完了Eagle的沙漠探險,接著聊到山莊昨天的婚禮,林夙櫻未曾向他提過她的家庭背景,只說過她出身複雜,有一群感情不一定特別要好,但互相關心的青梅竹馬。
不知是否言詞間她透了些什麼,當Eagle問她是不是有心事時,她並沒有太訝異。
每次和Eagle聊天,她總是暢所欲言,沒有人能讓她如此坦白而愉快,所以她相信一定是Eagle從她的字裡行間察覺到她的壓抑。
大概是……有點累吧。
累是果,而非因,她很清楚,因此開始害怕Eagle追問為什麼覺得累,那是連她自己都害怕去追究原因。
或許你茲換個環境,夠安靜也夠隱密,什麼都不要想地休息到你覺得舒坦了為止。Eagle仍是讓她如此窩心,什麼也沒問,只是提議。
哪個地方呢?你知道我有出遠門恐懼症。她自我嘲解。
不用遠。你知道我那座莊園,除了兩個大門守衛以外,每天中午有人會去打掃,傍晚,六點以前打掃的人就會離開,你可以到那裡,我會吩吋守衛和打掃的人不可以打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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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出了邀請,緊張地等待她的回應。
她並沒有遲疑太久,然而在他的感覺裡卻像已經等待了一世紀。
謝謝你,但是這麼麻煩你,好像說不過去。
她是客套,還是禮貌地拒絕?光憑文字難以揣測她的心思,他卻不死心。
除非你不想休息,我就不勉強,但聽你的狀況我真的希望你好好放鬆自己一段時間,這是身為一個朋友的建議,除非你不認為我是朋友?
當然是朋友!另一端的林夙櫻飛快回應。我之是覺得大搖大擺住到你家裡,而你這個主人遠在他鄉,我好像入侵者一樣。
她的回答讓他手指輕輕一顫,在理智來得及阻止自己之前,他已經飛快敲下一串回應: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那麼或許我會趁下個旅行開始之前,回去一趟。
按下Enter鍵,他才意識到那一瞬間他把自己逼到懸崖邊。
他不應該,也不能見她!
八年來他所辛苦建立起的她對他的信任,將會隨著他真面目的曝光毀於一日一。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理智的那面咆哮的發出責備,他卻發現他的心臟仍是因為期待而狂烈地鼓動,像年輕時每一次期待見到她那樣。
思念欲狂。
沒嘗過,不會瞭解那種明知前方會粉身碎骨,也著了魔般地回不了頭的瘋狂。
他會為這一刻的衝動付出代價,用八年的信任換一瞬間的破滅和她一輩子的恨,到底值不值得?
原本他一直都安於現實,曾絕望地認定已經永遠失去,如今卻可以用另一種方法陪伴她左右,為她分擔生活中的一切煩惱與憂愁,他該知足吧?永遠見不到面也沒關係,一輩子這樣就好了,直到他們之中一個先死去。
他祈禱是她先離開世界,那麼他就終於能回到她身邊,在她墳旁等待埋葬在她左右的那一日到來。
如果不幸他先走,雖然遺憾。也沒關係,他會把他這半輩子為她所經歷的一切化為照片與文字,送給她——他還有好多的風景沒帶給她,還有好多的話收在盒子裡,那些不敢以Eagle的身份告訴她的。
然後他會寫下遺囑,希望他的骨灰灑在海風裡,等她打開她房間面向海洋的那扇窗,也許他還是能夠回到她身邊。
可是她無意間透露了些什麼,無意間告訴他,她需要他……
她需要的是Eagle,而這樣的需要甚至還有點自作多情,她只是不想像個入侵者罷了。
當你那麼地想著一個人的時候,牽牽唸唸,每一個夢都是和她廝守,每一次清醒都獨自面對無力與心痛,拿一回的相思得償換一輩子的後悔,又怎麼會難以理解?
你要回來?電腦另一頭的林夙櫻顯然訝異了許久才回神。
還是你擔心我打擾到你?他心裡一半在打退堂鼓,一半卻期待得心都扭疼了。
當然不會,我最不覺得煩的人就是你啊!從來都不玩圖案的她,還特地在句子後加了朵小花以示誠意。
他在電腦前忍不住笑了。
若這是當著他的面,一句真心的告白,該有多好?
你什麼時候回來?
立刻。他只想立刻回到她身邊……
還有些事得處理。不能急,冷靜與理智終於又回到他的腦袋裡。你先搬進去吧,想要住哪個房間都可以,我等等就打電話把一切交代下去。
也許,會有一種方法……一種可以與她在一起,又不被她認出來的方法?
這個想法就像天方夜譚,他卻還是燃起希望。
他要好好想想,就這一回,冒一次險,他就能夠回到她身邊。
第二章
「襲夜楓。」
少年轉過身,以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而言,他體格精實,每一個動作都無比優雅敏捷,實在不像一個會被幾名破少年圍毆成重傷的樣子。
望著出聲喊他的女同學,他平靜的眼眸深處有一簇火花閃動,但稍縱即逝。
「你的傷還好吧?」她問。
「沒什麼,有事嗎?」他冷淡地回應,心卻為女孩的接近狂烈悸動著。
為什麼會有這麼強烈的感覺?這是他自小的訓練和教養所不允許的,冷漠的面具立刻戴在臉上,「如果你也是想替我上藥,我可以告訴你不必了。」
少女瞇起眼,接著像是瞭解了什麼,嗤笑出聲,「你以為我想引起你的注意啊?」她想起今天每個女同學對他表現出來的慇勤,雖然同情他,卻忍不住覺得好笑,「你的臉腫得像豬頭,說話口氣又衝,我為什麼要吸引一個脾氣似乎不太好的豬頭的注意?」
襲夜楓一愣,接著忍俊不住也笑了起來。
「聽說你昨天是為了替同學拿回要繳學費的錢才被打的,雖然我一向覺得不會打架的男生很遜,不過還是欣賞你的膽識。」
她的語氣讓他覺得她像女王一般,對她的臣子說:朕雖然不是很滿意你,但決定給你一次機會。
襲夜楓饒富興味地看著這個女孩,他知道她的身份,只是突然很好奇,若她曉得他昨天其實是故意表現出蹩腳的模樣,不知反應會如何?
年輕的他沒察覺,他只是希望讓眼前的女孩對他另眼相看,而不是把他當一個弱不禁風的對象。
但他還是得繼續扮演手無縛雞之力、內向冷漠的病弱高中生,因為……
「我是林夙櫻,」女孩朝他伸出手,態度落落大方。「很高興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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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林夙櫻不知道該怎麼紆解心裡的煩悶與疲累,只是當Eagle說她該找個安靜又隱密的地方休息一陣子時,她為這個提議心生一股嚮往。
Eagle在她心裡的存在又顯得更特別了,他似乎永遠能夠安撫她,永遠能夠體貼她的心,甚至比她自己更懂得她需要什麼。
所以,在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搬到山上時,林夙櫻心裡對見到Eagle的期待甚至超過原來想好好休息的渴望。
山上這十座莊園,原本她打算自己留下一座,畢竟這裡地理位置好,坐山望海,每一座莊園隔著茂密的樹林與規畫完整的山路,擁有最先進的衛星監控和保全設備,建築風格也是她向來喜歡的歌德式。
只是人生本就不能事事如意,她需要錢,只能把原來計畫留著的一座賣出去,不幸中的大幸是,買下她中意的莊園的買主是Eagle。
Eagle雖然不曾使用這座莊圖,但將它維持的相當完善,林夙櫻常常懷疑其實他買下這裡根本只是為了幫她渡過難關,他的幫助代價太大了,買了房子卻空著不用,光繳稅金和維護就是一筆很大的開銷,他等於一直白白地花了這些錢。
林夙櫻坐在花園裡,日已偏西,她的作息十年來都日夜顛倒,野餐桌上擺著的是她今天的第一餐,而且就像在頂級飯店享用的正餐一樣豐富,這當然都是Eagle特別交代的。她覺得自己或許該感到受寵若驚,可是當第一天起床就享受到無可挑剔的「客房服務」時,她竟然一點也不覺得驚訝,Eagle還安排一個安靜得像影子一般的臨時管家給她,只要她有任何需要,按下每個房間都有的對講機按鈕,能幹又不多話的魏太太就會立刻出現。
雖然未曾謀面,但從八年深刻而赤誠的交往中,她知道Eagle是一個相當體貼與溫柔的人,他帶給她的友善絕不會是半調子的,打個比方來說,如果他說要送她一棟房子,那他一定會連傢俱與交通都安排妥當。
她也知道Eagle並不是對所有人都是如此,對很多人和事,他其實是既小心眼又硬心腸的,常常讓她和他相隔半個地球,卻在通訊連線上為了糾正他某些任性的行為而氣個半死。例如有一回,她知道他和一群臨時湊在一起的夥伴進入黃石公園,結果有兩個人在公園裡失蹤了,新聞發佈後,她問他知不知道那兩個人在哪?
他說知道,但他不想救他們,那兩個傢伙盜獵活該,死在那裡也不關他的事。
結果那次林夙櫻和他吵了整夜,然而她發現就算Eagle是這樣的一個人,她還是喜歡和他天南地北地聊天。
林夙櫻想她必定是非常幸運,不是因為他對她大方,而是他的行為代表把她視為知己,她知道一個人一生中不必交遊廣闊,一個知己勝過無數泛泛之交。
來到這裡一個星期了,Eagle仍未出現,甚至也未曾上線和她聯絡,只是寄了封電子郵件告訴她,他有些事情得處理,過幾天才會回去。
如此一來,林夙櫻又覺得有些無聊了,期待見到Eagle,卻又對他無法在線上陪她而失望。
除了吃和睡,或在花園裡曬曬夕陽,她最常做的事就是在夜裡全黑的大宅閒晃,她覺得這有助於思考她小說接下來的情節,而且這種哥德式建築在深夜裡別有一番詭魅的魔力,哥德式古堡更是許多黑色小說的舞台,她想起有一回她實在對徐安颺的聒噪忍無可忍了,於是就誰他說,他買下的那座莊園曾經住了一個分屍變態殺人魔,那個只有對電腦和女人腦袋才會靈光的蠢蛋當下就相信了,讓一向以嚇人為樂的她偷笑了好幾天。
她甚至讓園丁將整座莊園的庭園燈都關閉,此刻的她就坐在迴廊邊的欄杆上,背對著漆黑如鬼屋般的大宅,月光朦朧地為所有的黑影鑲上一層淺淺的銀邊。
Jessica來到那封她收到的聘用書上指定的地址,卻發現那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古堡……
林夙櫻盯著月光下的花園,腦海裡卻為她筆下的主角排演著未知的際遇。
是弄錯了嗎?Jessica當然做如是想,可是她費盡千辛萬苦才走到這裡,就算這座古堡是地獄的入口,也比在月黑風高的此時再一次穿越她身後詭異無比的森林,回到幾百里遠的破爛旅店好。
她決定豁出去,踏上似乎長滿青苔而滑溜潮濕的台階……
林夙櫻的思緒斷在此處,因為花園的一角,就在涼亭和玫瑰花棚旁,有一抹黑影飄過。
是移過而不是飄過。林夙櫻在心裡糾正這個想法,因為只有不屬於人間的東西才會用飄的,她從不自己嚇自己,筆下的世界與現實的分野一清二楚,要不然她早就變成疑神疑鬼的神經病了。
她起身躲進陰影處,悄悄朝黑影閃過的方向移動,順手抄起花圃旁推車上的工具當武器。
林夙櫻瞇起眼,確信有東西在涼亭裡,而且和她一樣潛伏在月光無法拂照之處。
她該出聲嗎?這似乎是比較聰明的方法,何況這座莊園有守衛,不太可能是宵小闡入,也許是魏太太?
但那個身高和體型分明是一個高大的男子所有。
「誰在那裡?」
涼亭裡仍悄然無聲。
這種時候,到底會是誰?有沒有可能是守衛?
但是鬼鬼祟祟,想必居心不良!就在林夙櫻這麼想的同時,她已朝黑影躲藏處揮出許久未曾練習,卻仍技巧熟練的一擊。
臨時充當竹刀的釘鈸揮空,原以為有人躲藏的陰影中什麼也沒有,林夙櫻因為這個發現而愣了兩秒鐘,手中的釘鈸已被打落在地上,一隻大掌蓋住她的眼睛,另一隻則圈住她,讓她雙手無法有任何動作。
就算她曾經天不怕地不怕,這回心跳也差點停止。
「我不是小偷。」她頂上的男子聲音如是道。
「那就是強姦犯或色情狂了,你手別亂摸!」林夙櫻火大地道,氣惱自己在這十年間竟然退步如此之多。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傢伙抱在懷裡動彈不得就罷,還被吃豆腐。
她身後緊貼著的胸膛因為悶笑而微微震動,令她更為光火。
「抱歉。」覆住她左胸的手往下,仍然沒有鬆手的打算。
眼睛仍然被摀住,他的大掌蓋住她半張臉,林夙櫻有些沒好氣地道:「你不覺得你該摀住的是我的嘴嗎?」
「為什麼?」男人又一陣輕笑,聲音沙啞得彷彿聲帶曾受過傷。
「我會叫人。」連這都不懂,還當啥小偷?
「可是你還沒叫。」
他是認為她不敢叫,還是可惜她還沒叫?
「你該不會要告訴我,就算我喊破喉嚨也沒人理我?」這小偷不專業也就算了,竟然還提醒她她還沒喊人。
「我不想讓你喊破喉嚨。」他又笑,好像她的話逗得他很愉快,林夙櫻懷疑她遇到的也許不是小偷,說不定是心理變態。
早就說過山上的莊圖要加強保全,只安排兩個守衛根本不夠!
「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乖乖合作就放我一條生路?」林夙櫻開始冷靜下來,另一個可能在她心裡形成。
到目前為止,除了一開始不小心的冒犯之外,其實這傢伙還算君子,只是身體貼著他的讓她有點不自在。
男人又是一陣忍俊不住的笑,「寫小說的是不是無時無刻都在想情節該如何發展?」
林夙櫻身體放鬆了,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
「好一隻扁毛畜生,初見面就先跟我來個下馬威嗎?」原先認為被冒犯的慍惱立刻轉變為雀躍,連聲音聽起來也明顯透露著過分熱切的欣喜。
她未曾覺得不妥,不認為自己對這個根本沒見過面,算是半個陌生人的男子也許有了不尋常的感情。
「小的不敢。」Eagle的聲音始終帶著濃濃的笑意,他鬆開了環住她雙臂和身體的手,卻仍未放下遮著她眼睛的大掌。「只是見你殺氣騰騰而來,我這只飛不動的老鷹嚇得六神無主,只得想辦法讓你放下武器。」
「你哪裡像是六神無主的樣子?」林夙櫻嗤笑道,「好了,你打算跟我玩貓捉老鼠,還是木頭人?要遮著我的眼到什麼時候?」
「有件事我忘了先告訴你。」他的聲音聽來有些猶豫。
「你生得滿臉橫肉、凶神惡煞?」
Eagle為她說風涼話般的語氣又是一陣失笑,「還好我沒遮你的嘴,否則就不能跟你鬥嘴了,多可惜。」他想起他的目的,笑意減了幾分,心臟因為害怕計畫失敗而跳得越來越猛烈,幸好他已經和她的背分開一些距離,但他仍然擔心她察覺自己的不安。
「我本來想在線上告訴你,我在上回去西藏時臉部受了傷,很嚴重……」再一次對她撒謊,他的不安幾乎要令他放棄這個計畫。
欺騙任何人他都能毫無愧疚,獨獨對她卻不行。
林夙櫻卻自責她的無心之言也許正好傷到了他。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發生了意外。」否則剛剛也不會那麼調侃他。
「不,你不必道歉,你並沒有傷害我,只是我還沒辦法接受自己這個樣子出現在你眼前。」
「你認為我會在意你臉上的傷?」
「不是你在意,是我在意,這個傷跟著我快半年了,我仍然無法坦然地讓別人直視我,更何況是必須讓你看見它醜陋的樣子。」他的聲音苦澀,不完全是演出來的。
一張她曾經深惡痛絕地發誓絕不想再看見的臉,對他而言就是全世界最醜陋的臉,他的話是假的,話裡的感情卻是真的。
「我懂。」她體諒地道,「不過你總不能一直遮著我的眼,是吧?」
「所以,我知道這個要求太過分,我知道你的作息,我也只在夜裡醒著,可以的話入了夜後,這座大宅不要點燈。」
林夙樓原想開玩笑地說他們倆有同樣的癖好,不過還是作罷。
她不點燈只是因為喜歡與黑暗作伴,他卻是因為心理障礙,兩者畢竟不能相提並論。
「事實上,我偏好不點燈,你應該也發現了才對。」她故意輕鬆地道。
她的回答讓他鬆了口氣,但還是擔心這個計畫漏洞太多,她遲早會發現他的身份。
「還有,如果在有必要點燈而我又和你在一起時,或者在太陽還沒下山,我卻必須現身的時候,我希望你可以綁上眼罩。」
這句話若出自另一個人口中,林夙櫻大姊頭的脾氣一定立刻發作,但她只是沉默片刻,然後輕歎口氣,「你總不能永遠都這樣吧?」聲音裡只有包容與不忍。
「療傷與休養總是需要時間,我還沒準備好。」他苦笑著回答。
等他準備好,就是他該離開她的時候。
他的話不無道理,就像她是到這裡來尋求靜謐的自我放鬆,他為自己安排一段心理復健的假期也不為過,而且憑他們倆的交情,她也應該幫他。
「我答應你。」林夙櫻沒再多做猶豫地道。
襲夜楓不敢相信這個他忐忑地在心裡演練過無數回的計畫竟會這麼順利,從來他對任何事都是胸有成竹,任何阻礙擋在眼前也不曾皺一下眉頭,這麼多年來,始終只有她是他唯一的弱點。
任何事一扯上林夙櫻,他就變得毫無招架與抵抗能力,任何與她有關的一切,他的患得患失就足以讓他從旁人眼裡處變不驚的智多星、擅長上山下海冒險的英雄變成膽小鬼。
他緩緩移開遮在她臉上的手,卻還是輕按她的肩頭。
「對不起,也許我不該回來。」他的聲音極輕,語氣裡卻還是聽得出淡淡的頹喪。
林夙櫻沒急著轉身,彷彿在安撫他。
「這裡是你家,怎麼不該回來?何況你當我是什麼人?不過是綁個眼罩,又不是要挖我的眼,咱們的交情不該計較這個,對吧?」
「我希望你好好休息,這麼一來,你怎麼能算是好好休息呢?」
他的話讓林夙櫻明白,他把她擺在第一位,她心裡感動的同時,那股不尋常的情愫也開始發酵,她已經無法再裝作沒這回事。
到底該怎麼形容這樣的感受?她知道他是最貼近她心靈的伴侶,一直以來都習慣他這樣的存在——碰觸不到,卻彼此交心,超脫於物質拘束的感情。
然而當他們真的相遇了,即使她看不到他,只是聽著他的聲音,與他處在同個空間之中,她內心就莫名地激動。
「我希望你陪我,要不這樣的休息實在太無趣了,無趣的休息不如不要休息。倒是,如果我不住進來,你還更自由自在,所以你那句話應該換我來說才對。」
襲夜楓又笑了,「那麼現在我們立場互換,對白互換也是同樣的,我也希望能有你陪伴,否則我何必回來?」
林夙櫻望著涼亭外,原來只覺淒詭的月色,如今卻分外動人,她臉上忍不住漾著消失許久的溫柔笑意。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不知道為什麼,我可以肯定不只是因為我們在網路上有八年的交情,這樣跟你站在一起,我卻有一種很熟悉、很懷念的感覺,好像現實中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她甚至覺得就算看不見他也無所謂,她絲毫沒有一逮到機會就要偷看他的打算。
這樣也很好,感覺到他在她身邊,令她有一種莫名的平靜與心動,只要能互相陪伴便已滿足。
「是嗎?」襲夜楓努力維持聲音的平穩,故作輕鬆愉悅地微笑道。
她能夠再愛他一次嗎?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期待,因為這次她愛的將只會是Eagle,是她看到的他的影子,而對真實的他,她永遠不可能會感到懷念與眷戀。
她所謂的懷念,有沒有可能是為了當年的襲夜楓?他不敢想。
傾身更貼向懷裡的人兒,渴望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渴望坦白十年來的相思之苦,卻終究只能壓抑。
「也許我們上輩子就認識了。」他聲音極輕地道,掩飾著從喉嚨與心口湧上來的苦澀。
「看不出來你還相信有前世今生這回事。」
「你不信嗎?我記得你的書裡出現過不只一次這種情節。」
如果他們前世就相識,是否他欠了她什麼?為何這輩子他的心要被她囚禁半生,到頭來只能得到她的恨?
「你不懂,有時候寫愛情小說的,自己未必相信愛情:寫鬼神故事的,也未必相信鬼神。」
「只是害怕相信吧?如果打從心裡就否定某樣事物的存在,寫出來的作品怎麼能說服人?」
林夙櫻聳肩,「那就當我不想相信好了,我覺得今生已經夠累了,還要拖到下輩子,不是沒完沒了?」
「可是如果這輩子是好朋友,下輩子也是好朋友,不是很好?」
她忍不住笑了,「想不到你這麼感性。」
「難道你一直認為我太過理性?」
「這倒是,你是一隻既任性又感性還充滿靈性的老鷹,而我是一點也不感性,偏偏也不理性的口Dark Queern。!」
「我覺得你知性與感性兼具。」他溫柔道。
她嗤笑出聲,仍是開心地說:「謝謝誇獎!」
「如果我們下輩子也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不是很好?」他的聲音彷彿聊著今晚月色一般的隨興與平淡。
林夙櫻偏頭想了想,「那好吧,我就破例讓你預約下輩子好了,這可是別人都沒有的特別待遇哦!」
「謝謝你。」她聽到他笑著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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