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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21 10:18:08

前言:

  被初戀男友狠狠地拋棄之後,
  愛情,已是她不敢再想的奢望,
  然而他卻對她說:「讓我來照顧你吧。」
  不僅如此,他還說——
  「如果他回來,我就讓你回到他的身邊去。」
  於是,他們訂下「君子協定」。
  相互擁抱,抵抗寂寞侵襲;
  交付身體,卻不交付真心……
  只是,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
  這樣的關係呵……竟然變得不再純粹?
  是他不小心犯了規?
  還是她反悔,忍不住偷偷地愛了?


第1章(1)  

  阿金:  

  昨晚在客廳裡等你電話的時候,我坐在沙發上,抱著電話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我睡得那樣熟,那樣沉;也許因為我知道,你是不會再打來的了。  

  醒過來的時候,窗外天色已微微泛白。我的腦袋昏沉沉的;我本該覺得冷,然而我沒有。  

  我發現身上被人蓋了一條毯子。  

  在那一瞬間,突然覺得心底好像有溫泉流過,淙淙的,清澈而溫暖。恍惚記起:原來,我並不是孤單的一個人啊。  

  桑緹  

  例會。煩死人的週一例會。  

  程氏企劃公司豪華寬敞的會議室裡,中央空調釋放著乾燥的熱氣,牆角的綠色盆栽植物有些疲憊地耷拉著葉片,顯得沒什麼精神。  

  植物沒精神,人也死氣沉沉。長長的會議桌上,趴了十餘個東倒西歪的公司主管級人員。大家都精神萎靡,目光呆滯。看來,整間會議室裡的二氧化碳含量頗高,已經讓他們缺氧了,大腦紛紛處於罷工狀態。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季禮哲不免覺得有些口乾舌燥。他舉起咖啡杯放到唇邊,啜了一口,卻只喝到空氣。  

  唔,咖啡也喝完了。他眉頭微皺,瞥了一眼身旁的私人秘書桑緹,只見她趴伏在桌角,臉龐側向一邊,雙目緊合,呼吸均勻。  

  她——居然睡著了?  

  季禮哲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嘴角浮起淺淡的笑窩。  

  偌大的會議室裡,只有HR經理的聲音懶洋洋地迴盪著:「我們對年初被派到香港的幾位職員做了一個RELOCATION的分析報告。這份報告顯示,這幾位職員對當前的薪酬水平都不是非常滿意,他們希望我們能考慮到內地與香港地區的生活水平差距,並且根據國際上通行的PAY  AD  MINI  STRATION  SYSTEM進行有效的調整……」他手捧著文件夾朗讀,聲調平澀呆板,好像讀得快要墜入夢鄉。  

  就在這時,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在會議室裡響了起來:「呼……呼……」  

  呃?這個聲音是……HR經理停住了翻頁的動作,表情尷尬。  

  有人在打呼嚕,並且打得很響亮、很囂張。  

  這一下,所有的主管立刻來了精神,紛紛坐直了身子,東張西望地尋找聲源。  

  片刻後,大家的目光落在長桌的一角。在那裡,一名卷髮女子正趴在桌上昏睡。她長長的卷髮披散在背部,彷彿一張棉被包裹著身軀;腦袋上蓋著一個打開的藍色文件夾,就像頂著一個睡帽。然而,隨著一聲格外響亮的鼾聲,那文件夾被震得掉了下來,露出她紅撲撲的臉蛋。看來,她睡得十分香甜。  

  而在她的身旁,他們令人敬畏的大老闆——季禮哲正把玩著一個喝空了的咖啡杯,表情似笑非笑地凝視著她那稚氣無邪的睡臉。  

  嘩……所有主管都暗自倒抽一口冷氣:多麼勇氣可嘉的員工呀。古人有句話叫「伴君如伴虎」,而身為大老闆的機要秘書,這個叫桑緹的女人居然明目張膽地在老虎身邊打起瞌睡來了,真是……也不怕給吃了。  

  HR經理瞪著桑緹熟睡的安詳表情,聽著她越來越響的鼾聲,一時之間呆愣住了,「香港、香港地區的員工……」他忘記自己方才讀到哪兒了,只好傻傻地重複著之前的話尾。  

  這時,季禮哲抬起了頭,微笑地向HR經理示意,「說下去。」  

  「可、可是……」老闆,桑秘書在睡覺耶!你都不管嗎?HR經理困惑地瞪著季禮哲笑容可掬的俊臉。  

  「這樣吧,休息十分鐘。」季禮哲立刻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他舉高手中的咖啡杯,笑道,「容我出去泡杯咖啡。」  

  「呃?」HR經理傻了。臉上一片茫然,心中卻在大叫:桑緹,醒醒吧!泡咖啡原該是你的職責啊!  

  「還有誰需要?杯子給我。」季禮哲又道,臉上還是那樣雲淡風輕的笑容。  

  「嗄?」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們至高無上的大老闆……竟然要「迂尊降貴」親自動手幫他們泡咖啡?  

  很好,桑緹,你已經罪無可恕了!  

  一分鐘後,季禮哲兩手捧著七八個咖啡杯走出了會議室。他分不出手來關門,只能用後腳跟把門踢上。而在這一刻,所有的主管都傻愣愣地看著他流利的動作,竟沒有一個人想起來要去幫忙。  

  就在門關上的一剎那,一支圓珠筆立刻猶如火箭炮一般「咻」地飛到桑緹頭上,重重地將她砸醒。  

  「唔,好痛。」桑緹抬起頭,摸著後腦勺,睡眼——地看著大家。  

  「桑緹,你不要命了是不是?老闆出去泡咖啡了!你還睡?」長桌另一端的公關部經理高書雅氣急敗壞地捶桌低吼。她是這間會議室裡唯一的女性主管,平時和桑緹也算是相當交好的朋友了。  

  「這個……筆是你的?」桑緹拾起掉在地上的圓珠筆,放在手心裡呆呆地看著。看樣子,她仍舊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  

  「桑緹!」高書雅簡直要大吼了,「我說——季總已經『親自』出去泡咖啡了!」她加重「親自」這兩字的音調,「這應該是你的職責吧?還不快追上去認錯?!」  

  「啊!」桑緹這時才反應過來,低呼了一聲,立即站起身跑了出去,剩下高書雅在會議室裡撫著額頭歎氣——  

  「唉,像她這麼做事的,到現在還沒被炒魷魚,真是奇跡啊。」  

  所有主管立即有志一同地點點頭:是呵,奇跡、奇跡。  

  桑緹一路小跑來到茶水間,差點撞上了正從裡面往外走的季禮哲。他連忙舉高手裡的托盤,急叫道:「小心!」  

  桑緹一個急剎車,身子急忙向後退去;而季禮哲的反應也很快,連忙側過身子,一把扶住門框,成功地保住了托盤上的七杯咖啡。  

  呼,好險。他穩住手裡的托盤,在原地站定了,雙眼凝視著她眼下的青痕,開口問道:「昨晚又沒睡好?」  

  「嗯。」桑緹訥訥地點了點頭,「對不起,我……又在例會上打盹了。」這已經是這個月以來的第三次了呢。她心底湧上愧疚的感覺,但同時又有幾分迷惑:他……不生氣嗎?絲毫不打算責怪她嗎?  

  「下次記得改正,可以嗎?」季禮哲的神色很溫和,深幽的眸子裡沒有一絲不悅。  

  「我……盡量。」她咬著下唇,輕輕地點了下頭,但馬上又改口,「不,是一定。我一定改正。」彷彿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答案很差勁,她窘迫地紅了臉。  

  季禮哲聞言低低地笑出了聲,好像覺得她這個秘書十分有趣,「你……盡量改正就好。」他笑著說,然後端起托盤率先走了出去。  

  桑緹在茶水間裡呆愣了三秒鐘,這才想起來自己應該追上去。  

  「季……季先生,那個……咖啡……應該由我來端。」她嬌小的身子怯生生地黏在他身後,說話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季先生?」季禮哲停下腳步,眉頭揚了一揚,隨即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聽你這麼叫我,還真有點不習慣呢。」  

  「對、對不起。」她的頭幾乎要低到地板上了。  

  「不需要說對不起,你沒對不起我什麼。」季禮哲有些好笑地看著她又羞又窘的表情。雖說已經做了他快兩年的秘書,但這個叫桑緹的內向女子卻仍然像個初出社會的怕羞小女孩似的,每次跟他說話的時候都會臉紅,而且從來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舉高手中的托盤向她示意,「我端過去就行了。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怕你會連盤子一塊打翻了。」  

  「我……對不起。」她再度道歉,心裡內疚:她真是差勁極了,怎麼可以讓做老闆的替她這個小秘書端咖啡呢?  

  「你真的不用說對不起。」這次的口吻中攙上了幾分無奈。季禮哲回過身來,定定地看著她——卻只看到她頭髮上別著的水鑽發卡。因為,她又低著頭不敢看他了。  

  果然呵……還是這般膽怯,連正視他的勇氣都沒有。季禮哲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像是了悟她不會在他面前抬頭了,他輕輕地歎出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帶上了某種異樣的溫柔:「小緹,在我們之間沒有『對不起』這三個字。」  

  說完這句話以後,他轉過身,大步地走開了。  

  咖啡的苦澀香氣隨著他的腳步聲逐漸飄遠,只留下桑緹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對著他的背影目瞪口呆。剛才的那一秒鐘,他叫她……「小緹」?!  

  小緹……  

  午休時分,公關部的辦公室裡變得熱鬧起來。也許是上午的那場冗長例會讓大家都十分憋悶,這會兒,所有人都打開了話匣子,彷彿要把上午沒機會說出口的話變本加厲地傾瀉出來。整個房間裡喧鬧不已,有幾位女職員索性坐到了辦公桌上,高聲地談笑。  

  當然了,也有人想趁著午休時間睡個回籠覺的。  

  桑緹懶洋洋地趴在辦公桌上,用一張報紙蓋住臉。耳邊不斷傳來同事們的歡聲笑語,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起先還跟著傻笑個兩聲,到後來就逐漸合上了眼皮。唔,好舒服……冬日的午後,人果然會變得比較困乏呢……  

  當高書雅吃過午飯回到辦公室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桑緹,醒醒。」她走上前去,碰了碰桑緹的肩頭,「你怎麼睡在我的辦公桌上?」  

  桑緹在墜入黑甜鄉的前一秒鐘被召喚了回來。她抬起頭,受困地揉了揉眼睛,看向高書雅,「你回來了?」說著就要站起身來,「哦,我把位子讓給你。」  

  「不用了,你坐著吧。」高書雅將她按回座位上,見她的黑眼圈濃重得像只熊貓,不禁沒好氣地問道,「你昨晚又熬夜等他的電話了?」  

  「沒……沒有啦,我後來……睡了幾個小時。」桑緹訕訕地回答,迴避高書雅銳利的目光。  

  「『睡了幾個小時?』好,你告訴我,到底睡了幾個小時?」高書雅雙手環肩瞪著她,「桑緹,不是我說你,當一個人癡情到像你這種變態的程度,就叫做『白癡』——白白地癡情!你到底還要『白癡』到什麼時候?」  

  白癡?多麼一針見血的形容!在書雅眼裡,她果然是可憐又可悲的癡情女子啊……桑緹頓時抿起了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可憐巴巴地擠出一句:「其實我……我不是白癡……」  

  「像你這樣還不是白癡,那誰才是?」高書雅忍不住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這女人已經「白癡」到了這種地步,還嘴硬地死不承認,真是罪加一等!她板起了臉,神色嚴正地說,「桑緹,你醒醒吧,別再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等待上面了!那個叫什麼阿金的——他不會回來了。」  

  她的言辭銳利,眼神明亮得像一盞射燈,毫不留情地照在桑緹身上,讓她的怯懦逃避無所遁形。桑緹立刻垂下了頭,好像自己犯了什麼大錯似的。  

  是呀,在理智的最深處她也明白,她的「阿金」是不會回來的;就算會回來,也不可能再來找她重續前緣,可是……  

  「我、我沒有刻意在等他……」她小聲地囁嚅著。  

  「也許人家現在早就發達了,成了億萬富翁,不再需要你這個笨蛋一樣的自動提款機了!你以為他還會記得你曾經做過他的提款機嗎?天要下雨娘要嫁,男人一旦飛黃騰達了,立刻就忘恩負義拋棄舊愛——這些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呀。桑緹,你怎麼就是想不通呢?要不要我再講一遍陳世美和秦香蓮的故事給你聽?」高書雅受不了地看著桑緹那副可憐巴巴的表情。這女人,膽小如鼠成這樣,對於愛情卻出奇地倔強,並且有著一撞南牆不回頭的傻勁兒!  

  兩年前,在桑緹剛進公司的時候,高書雅就知道她有個出國留學的男朋友叫做「阿金」。阿金在歐洲的一所知名藝術學校學習攝影,課程很艱苦,經濟上也相當拮据。每個星期天的晚上,他都會在固定的時間掛個越洋電話給桑緹,而桑緹所要做的,則是在每個月的月底把自己薪水的三分之一匯到他的銀行戶頭上。  

  「歐洲那邊……生活開銷很大,我那點錢只是杯水車薪而已……」記得桑緹有一次這麼跟她說,而桑緹之所以會這樣說,是因為她想向她借錢。聖誕節快要到了,她想為自己遠在異國他鄉的男友寄去五千塊作為聖誕禮物。  

  當時高書雅聽了她的話只差沒當場吐血身亡。別說她手頭沒有那個閒錢,就是有也不借給她!「你有沒有搞錯?竟然拿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薪水去倒貼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的男人?」  

  「我、我在電話裡答應了要在這幾天裡給他匯過去……」桑緹的下巴幾乎要埋到衣領裡,低著頭小小聲地道。  

  「你別傻了!你又不是他媽,憑什麼要拿錢養他?」高書雅氣得直翻白眼。  

  而桑緹仍是一徑地低著頭——應該說,向好朋友借錢的那種羞窘和難堪壓得她根本抬不起頭來,「他說那邊很冷……我想,他也許需要一筆錢來添置一些保暖的衣服……」她雖然低著頭,但是高書雅知道她就快哭了。她竭力地想忍住哽咽,但片刻後,一顆淚珠還是從眼睛裡掉了出來,落在她的膝蓋上,打濕了裙擺。  

  「你……唉,怕了你了。要多少?」見狀,高書雅只好妥協。知道勸她也沒用,只能暗自祈禱那個叫阿金的是個有良心、知恩圖報的好男人,能夠快些學成歸來把這笨女人娶回家去。  

第1章(2)  

  在之後的兩個月裡,高書雅眼看著桑緹啃了整整兩個月的麵包,臉龐瘦了一大圈——只為了省下錢來好還給她。她看了心裡難受,好幾次想告訴桑緹別省了,這錢她不要了,可是桑緹不同意——在這件事上,她的態度就像她對待愛情的態度一樣,是那樣雷打不動的倔強。  

  然而,在高書雅的人生哲學字典裡,從來沒有「倒貼男人」這個詞組的存在。所以她認為桑緹所做的一切簡直笨得無法用語言形容。不僅如此,她還認為,「吃一塹長一智」這個道理對所有人都適用,等桑緹發現自己這麼做不值得的時候,她自然會停止這種愚蠢的做法。  

  果然,五個月後,桑緹不再往阿金的戶頭上匯錢了。她神色黯然地跑來告訴高書雅,阿金沒有再從那個戶頭往外提款,之前有好幾筆匯款也都被國際銀行退了回來。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阿金沒有再給桑緹打過一個電話。  

  這是高書雅早就預料到的結局。她一直這麼說:「『天要下雨、娘要嫁、男人要變心』是天底下最莫可奈何的三件事,一旦發生了,連神仙也沒辦法挽回。」結果被她這張烏鴉嘴說中,那個叫阿金的男人——果然變心了!  

  然而,男人變了心,女人還在等。這樣的女人,不是白癡是什麼?  

  高書雅沒轍地瞪著面前的白癡女人:為了一個忘恩負義的臭男人而徹夜不眠地等電話,結果第二天上班精神萎靡在例會上打瞌睡,這種事情恐怕也只有桑緹這樣的呆傻情癡女才做得出來吧?  

  而桑緹以無辜的眼神回視著她,著急又委屈地想向她解釋:「我……真的沒有在等他了……」只是每個星期天的晚上會習慣地坐在電話機旁邊睡而已。  

  見她這副樣子,高書雅也無話可說了。她歎了口氣,決定還是換個話題,以免把自己氣死,「這樣吧,今天晚上季總請所有的部門主管吃飯唱K,你也一起來。」她提議道。  

  「我……還是不去了,我不習慣……那種地方的。」桑緹一聽到「唱K」兩個字,立刻為難地皺起了眉。  

  「拜託,小姐,現在是叫你去唱歌,去玩去瘋,又不是叫你去陪酒,你那是什麼表情?」受不了,這麼膽小怯懦,上不了檯面,真不知道她是怎麼做總經理秘書的?高書雅沒轍地搖搖頭,端起咖啡猛灌一口。苦澀的燙熱液體衝入喉中,突地一個念頭從腦中跳脫出來。  

  於是,她立刻放下杯子,將腦袋湊到桑緹耳邊,神秘兮兮地小聲說道:「說老實話,我覺得——季總對你很有意思。」  

  「啊!」桑緹立刻低叫了起來,俏臉迅速漲紅。  

  「你叫什麼叫?我只是猜測而已。」高書雅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繼續道,「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季總對你的態度很特別呢,寬容到了一種……近乎寵溺的地步。你看,你好幾次在例會上打瞌睡、打翻咖啡、拿錯文件,而他居然連一句重話都沒對你說過耶!要是換了別人,老早就炒魷魚了!哪還會像你這麼幸運?」  

  「那、那是因為,他脾氣好……」桑緹小聲地爭辯著,手心不自覺泛出了汗意。為什麼書雅竟會認為季總對她……有意思?她是怎麼看出來的?不、不對!應該是——她怎麼會產生這種荒謬透頂的想法?  

  「他脾氣好?拜託,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好嗎?上次馬來西亞的那個客戶臨時變卦把年度REPORT交給另一家公司負責,害我們損失了不少——你知道嗎?他那次足足罵了我們大家兩個鐘頭耶!我看,他只是對著你才會脾氣特別好吧?」  

  「兩、兩個鐘頭?」她的臉色有些發白,他……竟然是這麼嚴厲的人嗎?她怎麼從來不知道?  

  「所以我說,你要把握機會呀,桑緹。既然阿金他不會再回來了,你為什麼不敞開心扉去接受一段新的感情呢?季總他——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哦!」這最後一句話,高書雅是附在她耳邊悄悄說的。  

  「你、你別亂說,季總他跟我沒什麼的!」她連忙一把推開高書雅,別過臉去,聲音微微顫抖地否認。聽到這話時,彷彿有個小小炸彈突地在胸腔裡引爆了,炸得她狼狽不已。  

  「就是因為沒什麼,所以我才叫你努力,努力跟他『有什麼』呀!」高書雅不放棄地繼續勸說。  

  「不、不可能的!我和他之間……沒有那種可能。」她用力搖頭。頓了頓,再度搖頭,心裡默念:他們之間……沒有那種可能吧?絕對……不可能吧?  

  「為什麼不可能?男未婚女未嫁的……」  

  「別再說了!」突然爆出的高聲叫喊讓整間辦公室裡的職員都吃了一驚。大家都停下了談話,紛紛轉過頭來看向聲源。  

  桑緹驀地摀住嘴。天啊……這裡是辦公室呢,她居然就這麼不分場合地叫了起來?  

  高書雅也愣住了。剛才還縮成一團像只小老鼠似的,怎麼一下子又變得這麼氣勢洶洶了?  

  「桑緹,你沒事吧?」高書雅詫異地窺著她發白的臉色,她看起來很不對勁!  

  「我、我有點不舒服,頭很暈,想請半天的假。」她倉皇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跑。  

  「那你去找人事部的LYDIA開單子,要不,我陪你去找她?」高書雅不放心地追在她身後。  

  「不用了!你……替我去找她好不好?就說我不舒服。」桑緹回過身來一把抓住高書雅的手,表情虛弱,眼神中充滿懇求,「我想現在就走。」  

  她逃出來了。逃離那個令人窒息的環境,也逃開了那個令她心慌意亂的話題。  

  雙腳終於站到了戶外的人行道上,桑緹兩手抱著一棵行道樹,不停地喘氣。呼,好累。剛才等了很久電梯都沒到,她是順著樓梯跑下來的,跑了整整二十二層啊……  

  這樣想著,她忍不住抬起頭,仰望著程氏公司所在的大廈,二十二層的窗口那麼高那麼遠,叫她仰望得脖子都酸了。那扇窗子裡面的人,此刻在做什麼呢?  

  而他……又在做什麼呢?  

  臉頰驀地燒紅。他……是這間公司的總經理啊,他在做什麼,不是她這個小小職員有資格過問的事吧?而且,自己沒跟他說一聲就這樣偷跑出來,他……會不會生氣呢?會不會因為找不到想要的文件而手忙腳亂?  

  一時之間,腦中翻捲過無數個念頭,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直至一陣寒風驀然向她襲了過來。好冷……她瑟縮地打了個抖,連忙將衣領拉高。  

  冬天的午後,雖然因為艷陽高掛而顯得很溫暖,但是站在高樓大廈的底下這樣一動不動地被冷風吹,還是很要人命的。既然已經蹺了班,那麼——不如去逛街好了。  

  於是,一個原本可以好好工作的下午,就在討價還價和刷卡簽字之中度過了。也許購物是女人與生俱來的天賦,桑緹在各大商場裡如魚得水,前前後後買了五六個紙袋的東西。燒錢燒到盡興之後,她提著大包小包,興高采烈地殺往自己公寓對面的超級大賣場。  

  到服務台寄包的時候,服務小姐很不爽地拿眼白斜睨她,「買那麼多東西,一個櫃子都放不下了。」  

  「對不起。」臉頰立刻泛上羞窘的紅潮,她低下頭,小聲地說,「那……放兩個櫃子吧。」心裡卻有幾分悲哀:她……永遠都是個這麼膽小如鼠的傢伙啊!這怯懦的性子,是怎麼改也改不掉了。不管別人說什麼,她永遠只會回答「對不起」三個字。  

  寄完了包,她走進貨品區,在一排排的貨架之間流連。心裡盤算著:今天晚上,應該只有她一個人吃飯吧?既然如此,買泡麵好了。她懶得自己動手煮,太麻煩了,況且她也不太喜歡自己的廚藝。她煮出來的菜色,僅僅是可以下嚥而已,離「好吃」二字始終有一段距離。  

  記得阿金還在她身邊的時候,廚房一向是他的領地。他的那雙手十分靈巧,會拍最漂亮的照片,也會煮最美味的菜色。那個時候,她一直覺得自己吃得太多,肚子上長了一圈贅肉,胖乎乎軟綿綿的,連阿金也總是嘲笑她的肚子好像十五的月亮那麼圓……  

  落地鏡面中照出披著白色外套的瘦削身影。一滴眼淚落到生鮮區冒著冷氣的牛排上,轉眼便融化了。桑緹用手背揩了揩眼角,暗暗苦笑在心底:哭什麼呢?自己現在減肥這樣成功,就連穿著最具膨脹效果的白色外套,看上去也纖細如柳……她明明應該覺得高興才是啊,為什麼要流眼淚?  

  她將手探進生鮮區的雪櫃,在那塊吸收了她的眼淚的牛排上停留了一秒鐘,復又收了回來。還是……買泡麵吧,畢竟今晚——只有她一個人吃飯呢。  

  於是,她選了一個海鮮杯麵。結完了賬去寄包處取包時,她理所當然地又被服務小姐給罵了:「就買那麼點東西,不會去小超市嗎?寄包很麻煩的耶!」說完把幾個紙袋一股腦地摔到她面前。  

  「對不起。」她連忙又低下頭去道歉。今天一整天,她似乎不停地在道歉。  

  出了超市,抬腕一看手錶,已經五點半了,怪不得天色都有些暗了呢。桑緹拎了袋子,加快腳步往自己的公寓走去。  

  她走進一個環境寧謐的小區。路燈孤單地站在寒風裡,發出微弱的光;樹的影子隨風搖動,顯得有些清冷。往左邊數第三幢灰色樓房的三樓,是她的家,而那裡——當然沒有人在等她。  

  拾階而上,走廊燈光昏黃,高跟鞋踩著樓梯,發出孤單的「滴篤」聲。她縮了縮肩膀,不知為什麼覺得更冷了。  

  她來到門口,掏出鑰匙開門。鑰匙剛插入鎖孔,門把卻先她一步地自己轉動起來。  

  門開了。屋子裡黑漆漆的,一個男人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啊!」桑緹尖叫起來,手中紙袋紛紛落地。天啊,有賊!  

  門內的男人卻一把將她拉進房間,關上門板,然後彎下腰湊近她驚恐的臉,發出熟悉的低笑聲,「你回來得好晚,我的肚子都餓扁了。」  

  這個男人——是季禮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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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21 10:23:48

第2章(1)  

  阿金:  

  今天,書雅又跟我說起了你。她很生氣地質問我到底要白癡到什麼時候,在那一刻,我無言以對。  

  我多想告訴她我不是白癡,可是她壓根就不信我的話。在她的眼裡,我一直是個傻乎乎的癡情女人呢!  

  她並不知道,我雖然是個傻瓜,可是我不癡情。一點都不。  

  在得知你背叛我的那一刻,我是那樣迫不及待,連忙也去找了一個人來背叛你,想用我的背叛來抵消你的背叛給我帶來的痛苦。  

  這是膽小的我這一輩子所做過的最膽大妄為的事。  

  原來,在愛情的天平上,我是一丁點兒都不願意吃虧的。  

  桑緹  

  季禮哲擰亮了客廳裡的落地燈。淺黃色的柔光在房間裡蔓延,整間屋子一下子暖了起來。  

  然後,他撿起桑緹腳邊東倒西歪的紙袋,將它們提到沙發上。看見袋子上面有好幾個名牌LOGO,他忍不住抬起頭望向她,笑著道:「我還以為你生病了,原來是請假去SHOPPING。」他的語氣裡沒有一絲責怪,眼中含笑,純粹覺得這件事很有趣。  

  桑緹垂著頭站在玄關的地毯上,那窘迫的樣子就像是一個犯了錯被大人批評的小孩,「我……是有些不舒服。」他那微微戲謔的調調令她莫名地緊張起來,她只好扯開話題,「你……怎麼這麼早回來?我聽書雅說,你今天要請所有的部門主管吃飯。」  

  「是呀,我替他們付了賬,自己先出來了。他們辛苦了一整年,眼下到年底了,我這個做老闆的是應該好好犒勞一下他們。」季禮哲說著,眼光瞥向她拿著海鮮杯麵的右手,「你晚飯打算吃這個?」他不甚贊同地略略挑起眉。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吃晚飯。」她咬著唇解釋,臉上卻紅了。  

  「所以你只買了一個?」他語帶笑意。  

  她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對、對不起。」輕得幾不可聞的道歉。  

  再一次聽到熟悉的「對不起」三個字,季禮哲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又來了。」他沒轍地搖了搖頭,然後站起身來,牽起她的手走向廚房。  

  「呀!」雙腳剛一踏進廚房,桑緹立即驚訝地低叫了起來,雙眼不可置信地瞪著料理台上的——兩盤牛排。  

  牛排——七分熟,用潔白的淺盤裝著,上面澆上了濃稠的醬汁,邊上圍著翠綠的西蘭花和蘆筍作為伴碟。站在廚房的門口,便可以聞到黑胡椒的濃重香味直直衝入鼻孔。  

  牛排的旁邊,放著兩副刀叉和一個高腳燭台。燭台上面,跳躍著橘紅色暖融融的燭光。微弱的光亮照在她臉上,將她的臉頰映紅。  

  怪不得剛才房間裡昏暗一片、怪不得他沒有開燈……桑緹的心跳驀然紊亂了兩拍——因為他的手由身後繞了上來,環住她的腰際。  

  輕柔的吻落在她耳際,伴隨著他溫柔的語聲:「小緹,生日快樂。」  

  桑緹猛然回過頭,對上季禮哲近在咫尺的英俊面龐。他離她那樣近,鼻息拂在她臉上,溫熱地、濕潤地擾著她,令她也氣息紊亂了起來。她望著他,望進他彎彎的笑眼,嘴唇張了幾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個英俊而又溫柔的男人啊……他竟以為今天是她的生日嗎?正是為了這個原因,他才拋下了全公司的主管,提早回家替她慶祝嗎?  

  眼眶,突然有些濕了。  

  「對了,還有一句我忘記說了——」季禮哲用一隻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確定她已回過神後,才微笑著道,「祝我們——交往一週年快樂!」  

  一週年?這三個字輕輕地撞進她的腦海,令她有些怔忡。原來,已是一週年了啊……  

  猶記得去年的這一夜,她倉皇投入他的懷抱,帶著滿臉的淚痕、滿心的傷痛;而如今,他們在一起,相互依偎,彼此擁抱,一年的歲月竟這樣快快地流過了。  

  而當初那個怪異得近乎荒謬的「君子協定」,也已經履行了整整一年……  

  「怎麼傻了?」他拍拍她的臉,然後拉她一起在餐桌前坐下,「因為你說吃奶油蛋糕會想吐,所以我就沒有買。不過,我買了這個——」說著,他從身後托出一個小巧的盆栽,放在她面前的桌上,「這是許願花哦,沒有蛋糕,就拿這個來代替一下好了。」  

  粗製陶土的花盆中,種著一株長莖的綠色植物,頂端開著粉白色的小花。在柔美燭光的映照下,略微捲曲的花瓣顯現出一種淡淡的橘黃,看上去美極了。  

  「許願花……」鼻端吸入淡雅的花香,她喃喃地重複著他的話,眼神有些茫然。  

  「沒有啦,這只是普通的風信子而已,不過今天晚上暫時擔當許願花的職責。」季禮哲微笑著,那微笑溫柔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今天你是壽星,壽星當然是要許願的。」  

  「我……」  

  「噓,閉上眼睛。」他的手驀然越過餐桌蓋在她的眼瞼上,「乖了,看在我為買這盆花跑了好幾條街的分上,許個願吧。」  

  桑緹依言閉上了眼睛。此時此刻,氣氛如此溫暖而美好,她恐怕自己若是再不閉上眼睛,就會真的流下淚來。  

  季禮哲……他和阿金,畢竟是不同的呵。阿金對她的好,每每讓她快樂得想大笑;而他的溫柔體貼,卻總是會把她弄哭。  

  「好了。」十秒鐘後,她睜開了雙眼,已換上一臉甜甜的笑意,「我們吃牛排吧。」  

  「也好,我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季禮哲拿起刀叉,衝她一笑。桑緹則略略側過了臉去,不敢與他的目光相觸。  

  於是,兩人在燭光氤氳的美好氣氛中,分享了一頓浪漫——卻沉默的燭光晚餐。  

  將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直到盤子裡的最後一棵西蘭花被吃掉,桑緹知道,該是說些什麼的時候了。  

  「那個……謝謝你哦。」斟酌片刻之後,她決定這麼說。  

  聞言,季禮哲揚了揚眉,嘴角泛起笑紋,「謝我做什麼?為女朋友慶祝生日,本來就是我這個做男朋友的分內事呢。」  

  「不,我是指……那條毯子。」她低下頭,看著盤底殘餘的醬汁。昨天夜裡她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那條毯子……是他替她蓋在身上的吧?  

  「哦,那個啊。」季禮哲有所頓悟地點了點頭,接著建議道,「下次要等電話,可以到床上等啊。大冬天的,在沙發上睡很容易著涼的。」  

  「我怕會吵醒你嘛。」她直覺地反駁。話出了口,才發現自己的語意曖昧,不禁羞紅了臉,「我、我的意思不是……」  

  「沒關係,我懂你的意思。」季禮哲很配合地忍住笑,但唇角還是稍稍向上彎起,「其實你不用顧慮我,我這個人睡覺很沉的。我一旦睡著了,你找個人來把我扛走我都不會醒。」他開著玩笑,想化解她的尷尬,卻發現她的臉比剛才更紅了。  

  他輕笑著搖搖頭,她還真是容易害羞的人呢。說起來,他們交往已經整整一年了,很多時候,他會留在她的公寓裡過夜,分享她那張超大的席夢思床墊;而這對於一對兩情繾綣的情侶來說,可以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可是她,卻仍然會覺得羞窘,會下意識地迴避這方面的話題。  

  又或許,她會覺得羞窘,是因為他們倆與別的情侶不一樣——不知為什麼,季禮哲的腦中突然冒出這麼個念頭來。  

  他和她之間的關係……畢竟是不一樣的。他們沒有相愛過,卻莫名走在了一起;他們還不曾交換真心,卻先一步交付了對方的身體。他們此刻能在如此浪漫的氣氛下共餐,在過去的一年中能夠彼此相擁,全是緣於當初那個怪異得近乎荒謬的「君子協定」……他想到這裡,臉色有些微變,但很快又恢復了自然的神色,起身拍了拍她,「去客廳裡坐吧,這裡我來收拾就好。」  

  「這樣不好吧?晚餐是你煮的,洗碗……應該由我來負責。」她雙手抓著桌沿不肯起身,小聲地說。  

  「你我之間,沒有必要分得那麼清楚吧?」他好笑地瞥了她一眼,順手拿過碗盤放進水槽裡,倒了幾滴洗潔精進去,用洗碗布仔細地抹著。桑緹站起了身,想走過去伸手幫他,卻又不知該如何伸手,猶豫了片刻,還是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漸漸地,廚房內的氣氛變得有些異樣。他沉默地洗著碗,她沉默地看著他洗碗,兩個人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這本該是個十分浪漫的夜晚。如果是一對正常的情侶,當女人看到男人為她精心準備的生日晚餐時,一定會感動得紅了眼睛,並且送給他一個大大的香吻;然後,他們會在甜言蜜語中進餐,會把牛排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再用叉子喂到對方嘴裡;吃完飯後,他們會爭搶著洗碗,會把水槽裡的水潑到對方身上、把洗潔精的泡沫抹在對方臉上;再然後,他們會一路嬉戲打鬧到臥室,在溫馨而火熱的氣氛中擁抱親吻……  

  一對正常的情侶,不該是像他們這樣子的——沉默地、有禮地、相敬如賓地對待彼此。  

  而他們,從來就不是一對正常的情侶啊……  

  季禮哲洗完最後一個碗盤,抓過一邊掛著的毛巾把手擦乾。回過身,就看到她像具木偶似的,傻傻地杵在桌邊。他有些詫異地揚了揚眉,「怎麼了?」她看起來怪怪的。  

  「我……」桑緹只說了一個「我」字,眼睛立刻紅了。不知道為什麼,在今夜的這個當口,她突然想哭,沒來由地就是想哭。  

  「小緹,怎麼哭了?」季禮哲連忙扔下手中的毛巾,走上前來擁住她,溫柔地道,「有什麼不開心的事,說出來好嗎?看看我能不能想辦法讓你開心起來。」  

  她不答話,只是搖著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一直以來,他都對她這麼好,這麼這麼的好呵……不管她遇上什麼問題,他都會幫她;不管她犯了什麼錯誤,他都原諒她,可是,她……  

  「小緹。」季禮哲用指腹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痕,聲音還是那麼溫柔,卻比剛才驀然低了八度,「你想……結束了嗎?」他這樣問,黑眸湛湛地凝視著她。  

  桑緹胸口猛地一窒。  

  「結、結束?」她的聲音帶上了顫抖。淚水,在臉上氾濫成災。  

  「我們之間的那個『君子協定』……你想要終止了嗎?」相較於她的緊繃,季禮哲的聲音卻顯得十分平靜,彷彿在談論著一樁與他倆全然無關的事情。然而,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是——他屏住了呼吸,「我曾經說過,你有權利隨時結束我們之間的關係,只要你願意。現在,你……想結束了嗎?」他的問題彷彿是一柄刀,尖銳地扎入她的心口。  

  「我……」她的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來。  

  「沒關係的,小緹。你怎麼想,就怎麼做吧,不管你的選擇是什麼,我都不會怪你的。」季禮哲輕笑了一下,眼神中有什麼東西閃過,但很快地消逝了,只留下一片溫柔的海洋。他撫了撫她額邊的卷髮,突然放開了手,退後幾步,「我先走了。如果你……真的決定了,打電話給我,我會回來把我的東西搬走的。」說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在她僵硬的頰上輕印下一個告別吻,轉過身走出了廚房。  

  桑緹默默地跟著他走出廚房,一直跟到玄關處,看他打開了門。視線,突然模糊得厲害;心口,突然疼得擰了一下。  

  一年前訂下的那個「君子協定」……此刻當真要結束了嗎?  

  「季……」有些失了血色的櫻唇溢出像哽咽般的低吟。  

  「季什麼?季先生?」季禮哲回過頭,原本想要調侃她兩句的,可是一見她滿臉淚水的狼狽樣子,終究還是不忍心了。他走向她,柔聲安慰,「別哭了。」然後輕柔地將她擁入懷中。  

  她長得很嬌小,這樣抱著她,她的腦袋只到他胸膛的高度;於是他毛衣上胸膛的位置很快就濕了。那眼淚,好像透過層層衣衫直滲到他的心臟裡,令他心口驀然疼痛了一下。  

  他們之間有的,只是那個「君子協定」而已吧?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心……竟開始為她而感到疼痛?  

  「外面、外面很冷……」她哽咽著,聲音嗡嗡的。  

  「我知道。」他歎口氣。  

  「很冷的話……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可不可以不要走……  

  不要走呵……  

  儘管聲音很輕,比蚊子叫響不了多少,但她還是說出來了。  

  說出來以後,淚水越發洶湧。她到底在幹什麼啊!她究竟想幹什麼啊?她這樣問著自己。那個「君子協定」,打一開始就是個荒謬的錯誤;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麼要厚著臉皮任性地延續那個錯誤呢?  

  「小緹,你真的願意嗎?」季禮哲將她深埋的頭從自己胸膛的位置拉出來,雙手捧住她的臉,深深地看進她帶淚的眼睛裡,表情嚴肅,「如果阿金回來,你……也無所謂嗎?」  

  「阿金他……」她抓下他的手,再度投入他懷中,用力抱緊他。聲音堅定,像是在說服他,也像是說服自己,「……他不會回來的。」  

  他與她之間,有一個「君子協定」。  

  那項協定始於一年前的今天晚上。在那之前,他們是單純的上司與下屬的關係,除了公事,便沒有更多瓜葛——他們甚至連朋友都不是。  

  而那一晚過後,一切都變了。她在一夜放縱之後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他身邊,就像所有電視肥皂劇裡演的和三流愛情小說裡寫的那樣——酒醉之後,秘書上了老闆的床。  

  她這麼做很過分是不是?後頭還有更過分的——在上過一次床之後,緊跟著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彷彿輕車熟路了似的,她戀上他的身體所帶給她的溫暖,並進而默許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如今,這樣的關係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年。在這一年中,他是她的「男朋友」,她是他的「女朋友」;而所謂的「男女朋友」,就是那種在寂寞時互相依靠,有需要時分享同一張床,而出了臥室卻連手都不牽一下的不負責任的男女關係。  

  聽上去很糟糕對不對?然而,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君子協定」。  

第2章(2)  

  窗外,夜色正濃。桑緹在床上翻了個身,單手撐起下巴,近距離地凝視著枕邊熟睡的男子。  

  季禮哲……她無聲地念著他的名字,眼光在他臉上緩緩梭巡。無法否認,他實在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天生捲曲、略帶棕褐色的頭髮,稜角分明如希臘雕塑般的臉龐……記得自己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還一度以為他是個混血兒呢。  

  想到這裡,嘴角不禁揚起了微笑的弧度。那個時候的她啊,比現在還要膽小怯懦……  

  桑緹第一次見到季禮哲,是在程氏公司寬敞華麗的會客室裡。那個時候,她懷裡揣著簡歷,惴惴不安地去參加招聘總經理秘書的面試;而他——是總經理,也是面試官之一。  

  說起來有些諷刺——她與季禮哲的相遇,竟多多少少是因為阿金的緣故。當時阿金出國學攝影,而她答應每個月定期寄錢給他,直至他學成歸來。這樣幾個月以後,手頭的錢就有些吃緊了,扣掉日常開銷和給阿金的匯款,她每個月能剩下來的錢少得可憐。  

  於是阿金開始勸她跳槽。他在越洋電話裡溫柔地說:「我不忍心看你做得這麼辛苦錢卻這麼少。小緹,你值得更好的。」就是這一句甜蜜的鼓勵,讓她義無反顧地辭了原先的工作。某天在報紙上看到「程氏」正在招聘總經理秘書,她心想,大公司的待遇應該會比較好吧?於是,她照著廣告上的地址投遞了一份簡歷。  

  只是在那份簡歷上,她做了一些小小的手腳。招聘啟事上要求應聘者的身高是一米六零以上,於是她把自己一五七的身高改成一六零——只差三厘米而已,應該不會被發現吧?另外,他們要求應聘者至少會一門以上的外語,她想了想,自己平常日劇看得最多,就在「掌握語言」的這一欄裡大著膽子填上了「日語水平良好」。  

  結果,她被選中了,還幸運地通過了第一輪的筆試。  

  去面試的那一天,她清楚地記得——天下著雨,不太大卻很綿密。她走的那一條路碰巧正在大修,路面上坑坑窪窪的,到處都是積水。而她非常不幸地穿了一條白色長褲——可以想像,在她到達程氏公司的時候,她的長褲褲腳上已經濺滿了泥點,好像今年最流行的印染圖案。  

  離面試開始還有半個小時,桑緹到達公司所在大廈的底樓LOBBY以後,立刻抱著簡歷和提包往洗手間跑去。幸好她時間觀念強,知道面試重要,特意提前了一個小時出門;現在多出半個小時的空餘時間,足夠讓她把自己打理乾淨。  

  然而,就在這時,不幸女神再度眷顧了她:她在洗手間的門口踩上一攤水跡,腳下一滑,狼狽地摔到地上——並且是臀部著地。  

  「好痛……」她哀哀叫著撐起身子,揉了揉後臀被摔疼的地方,卻揉到一手的泥水。她心裡頓時咯噔一下:看樣子,剛才這麼一摔一揉,使得她美麗的臀部上也印滿流行圖案了。  

  「完了……」她欲哭無淚地看著自己的髒手,心中悲哀地想:沒有一個面試官會喜歡一個渾身髒兮兮,屁股上印滿泥漿的女人吧?更別說她應聘的職位是總經理秘書,對形象要求很高的呢……正在自哀自憐之時,突然一張紙巾伸到她的面前。頭頂響起一聲關切的詢問——  

  「小姐,你沒事吧?」這是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軟軟的,還有幾分異國韻味。  

  當桑緹猛地抬起頭時,就看到了季禮哲。當然了,那個時候她並不知道這個英俊帥氣的、長得有幾分像混血兒的男人就是季禮哲,她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因為他的笑容好炫目。一時之間,她竟有種錯覺,以為自己看到了某個明星。  

  「我……沒事。」好一會兒後,她才回過神來,連忙接過紙巾,說了句,「謝謝。」  

  「我扶你起來。」男人向她伸出一隻手。她握住了,藉著他的力量站了起來。然而,站起來不到兩秒鐘,又「啊」地哀叫了一聲,再度坐倒在水跡裡。  

  「你怎麼了?」男人見狀蹲下身子,湊近她問。  

  「我的腳……」不,確切地說是她的鞋。在剛才跌倒的時候,她那七厘米的纖細鞋跟——斷了。當初為了省錢而買下路邊小店裡的廉價高跟鞋,如今終於遭了報應。  

  「看起來是有點麻煩呢……」男人審視著她斷裂的鞋跟,三秒鐘便判定:劣質品,沒得修了。於是,他掏出懷中手機,熟練地撥下一串號碼,「喂,HELENA……對,麻煩叫SUSAN送一雙平底鞋下來,這位小姐的腳踝有些扭傷……」  

  桑緹顧不得疼,立刻打斷他:「我要高跟鞋……」她話沒說完,男子帶笑的眼神掃了過來,她臉上一紅,連忙不好意思地閉上嘴。  

  「幾碼?我不知道幾碼……」男子對著手機講話,一邊困惑地看向她的腳,想了一下,然後擅自決定,「38碼吧。」  

  就這樣,十分鐘以後,桑緹穿上了一雙新鞋——一雙大得離譜的平底鞋。她簡單地補了個妝,然後在男子的攙扶之下走進電梯。  

  進了電梯,那男人問她:「幾樓?」  

  「二……二十二樓。」桑緹小聲地回答,低了頭不敢看他。嘖,真丟人呢,她這輩子從來沒試過這麼狼狽……而且還是在一位超級大帥哥面前醜態百出。她雖然已經是有男朋友的人了,可是在外形優秀的異性面前,也總得顧及些形象呀……她暗自懊悔著,沒發現電梯已經停了下來,而貌似混血兒的帥哥正替她扶著門,「小姐,這裡是二十二樓,你到了。」他像一個開電梯的小弟似的,彬彬有禮地說道。  

  「哦,謝謝。那你……」她正在奇怪為什麼他站在門邊不動,他衝她揚起一個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我也到二十二樓。」  

  結果,十分鐘以後,她知道了這個男人的名字——他叫做季禮哲,是「程氏」新上任的總經理。這就是說,如果她面試成功的話,他將會成為她的頂頭上司。  

  不過,照現在的狀況來看,她的面試——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吧?  

  桑緹坐在會議室的長桌一端,心中好像揣了個兔子,緊張得怦怦直跳。而長桌的另一端坐了三位面試官——他們分別是季禮哲、高書雅和HR經理。  

  HR經理翻開一個文件夾,一本正經地用英語向她發問。她小心翼翼地應答著,一雙眼卻不住地瞟向坐在HR經理身旁的季禮哲。  

  他……那是什麼表情?居然……沒有一點表情!他剛才看盡她狼狽不堪的醜態,這會應該早就先入為主地否定她了才對啊!有哪個老闆需要一個連自己的褲子和鞋子都顧不好的邋遢女秘書呢?她今天的表現之差,恐怕是可以載入吉尼斯世界紀錄的「面試錯誤之最」吧?為什麼他還四平八穩地坐在那裡聽她說話?為什麼他要任由她繼續浪費大家的時間?為什麼他不直接把她PASS掉呢?  

  「桑小姐,我們需要一份你的書面簡歷作為存檔,請問你帶來了嗎?」說話的是季禮哲身旁的長髮美女——高書雅。她身著象牙色套裝,臉上輕施粉黛,看上去既優雅又端莊。  

  「哦,我帶來了。」桑緹急忙低下頭在皮包內翻找,然而——沒有!  

  天,她的簡歷哪去了?出門前明明好好地放進皮包裡了呀!難道是……忘了帶?她頓時心如死灰,情緒居然倒也平靜了下來——反正情況已經不可能更糟了。  

  「我……」我忘了帶。她剛想這麼說,突地一個聲音打斷了她——  

  「是這個嗎?」季禮哲手裡舉起一個粉紅色的文件夾,封面上有些泥漬,「我剛才看見這個掉在洗手間門口,就隨手撿起來了。」他不疾不徐地說道。  

  看到這個粉紅色文件夾,桑緹頓時倒抽一口冷氣,只差沒睜著眼睛昏過去:她真是偉大啊,竟然讓人家的大老闆替她保管了半天簡歷!  

  「是、是我的。」她羞愧得不敢抬頭看他。  

  季禮哲將簡歷交給高書雅,後者看來已經認清了她愚蠢的真面目,程式化地開口說道:「桑小姐,我的問題已經問完了,請問你還有什麼問題要問嗎?」言下之意,就是趕人。  

  「沒、沒有了。」她哪裡還有臉問問題?急忙抓起皮包就往外閃。然而,走到門邊時,一個聲音叫住了她。  

  「桑小姐,請等一下。」  

  她詫異地回過頭,是季禮哲。他又想做什麼?  

  「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可以嗎?」他友好地衝她一笑。  

  「請、請問。」那帥氣到不行的笑容讓她一時之間結巴了起來。他……真的是總經理嗎?為什麼左看右看,都覺得他像某個明星呢?那個明星叫什麼來著?她想不起來了……  

  「桑小姐。」他的聲音拉回她游離的思緒,「我想問,你——真的有一米六零嗎?」季禮哲認真地擰著眉,好像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轟」的一聲,所有血液頓時衝上臉頰。是腳上這雙平底鞋暴露了她的真實身高吧?該死,早知道剛才就堅持要求穿高跟鞋了!她又羞又窘,說話更結巴了:「我……我……其實……只有……一五七……」話雖然說得不多又支離破碎,但把不該說的全說了。  

  「一五七呵……」季禮哲摸著下巴,沉吟了一會兒,突然反問了她一句,「其實,也沒差幾厘米,對吧?」  

  此言一出,桑緹徹底愣住。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8-21 10:27:32

第3章(1)  

  阿金: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喝酒。你總是說,你不喜歡女孩子喝酒;而我,也總是牢牢地記著這句話。  

  那時候,我是鐵了心要做你喜歡的女孩子的。我遵守你訂下的規矩,滴酒不沾,直到那個晚上。  

  那個晚上,我喝了很多酒。當他抱著我的時候,我的心明亮得像一面鏡子。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此時此刻擁我在懷中的男人——不是你呵。  

  他的吻落在我的左胸,很溫柔,又有些濕潤;在那一刻,我聽到心臟裡有什麼東西碎掉發出的聲音。  

  也許酒真的是會讓人墮落的東西。在他的床上醒來的時候,我居然沒有感到一絲後悔。  

  我——沒有後悔背叛你呢!  

  桑緹  

  清晨,曦光微亮。  

  季禮哲自稀薄的夢境中緩緩醒來。他的生物鐘很準,每日睜開眼睛之時,必定是早上七點。  

  他坐起身子,抓過一旁的襯衣套上。臥室裡開著暖風空調,溫度適宜,卻令人有些口乾舌燥;玻璃窗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花——外面一定很冷吧?在這樣的日子裡早起上班,實在是一件痛苦的事呢。  

  穿戴完畢以後,他俯下身子,近距離地凝視著身旁仍在合眼沉睡的女子。  

  這是一張他已經看了一千次一萬次的容顏。白天上班,她是他盡職的秘書;下了班以後,她是他親密的女友,他與她幾乎每時每刻都在一起。他熟悉她的眼耳口鼻、身體髮膚,勝過她熟悉自己。  

  平心而論,她並不算是國色天香的女子;然而,初見她的第一眼,他卻莫名地喜歡上她帶給他的感覺:她的五官生得十分細緻淺淡,彷彿一幅水墨畫,遠遠地暈染開了。雖不令人驚艷,卻自有一番動人之處。  

  飽睡了一夜,她的頰上此刻泛起了饜足的紅暈,看上去光潤而可愛,彷彿一顆剛摘下樹的蛇果。睫毛很長很翹,一下下地微微翕動著,讓他忍不住伸出了手掌,覆上她的眼皮,感受她的睫毛輕刷過他掌心的那種微妙觸感。  

  突然之間,她就醒了,立刻淺淺地哼了一聲——因為視線被他的手掌遮住,「很癢呢……」她下意識地揮開他的手,翻轉過身子,便想重新墜入夢鄉。  

  「小緹,醒醒。」這下他不得不搖動她的身子,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很抱歉吵醒你,可是你該起床上班了。」  

  桑緹睡得迷迷糊糊的,費了好大勁兒才努力撐開眼皮,嘴裡含糊不清地嘟囔著:「怎麼……到七點了嗎?」  

  「嗯,七點了。你抓緊時間起來,我去做早飯。」他將她的衣服一件件疊好放置在她枕邊,一手拎起顏色粉嫩的蕾絲內衣時,不禁愣了一愣,俊臉微微泛紅。  

  而這麼一愣,就被桑緹看見了。她立刻紅了臉,低叫了一聲:「喂……」伸手過去在他背上打了一下。  

  「哦,對不起。」他有些赧然地把內衣遞到她手裡,「蠻冷的,快穿上衣服吧。」別過頭去,不敢看她羞紅的臉。  

  這感覺……很奇怪呢。昨夜曾那樣親密地分享激情的兩個人,此刻卻突然害臊起來,又變得相敬如賓了。桑緹從被窩裡鑽出來,默默地穿上衣服;伸手去拿長褲的時候,她偷偷地拿眼角瞄他,發現他一直很紳士地背對著她,假裝在看窗外的景色。  

  如果是阿金,此刻一定會像只小狗似的纏上來,涎笑著向她索要一個早安吻吧?  

  正要扣上扣子的手頓了一下。她……實在不該再想起阿金的呀……  

  不是已經作出決定了嗎?昨夜,她用她的眼淚和身體將他留了下來;今晨,她的枕邊人——叫做季禮哲。對於那一個「君子協定」,他們彼此都有默契,也都有決心要將它延續下去了啊……  

  分不清此刻心裡是什麼滋味,她披上最後一件毛衣,起身說了一句:「我好了。」  

  季禮哲聞聲回過身來,走到床邊擁住她懶洋洋軟綿綿的身子,在她頰邊輕輕落下一吻,笑著問:「早飯想吃什麼?」  

  「……咖啡。」她有些怔忡地撫著頰,這……也算是一個早安吻吧?  

  「再加一個吐司蛋,怎麼樣?空著肚子喝咖啡對胃不好哦。」見她傻乎乎地看著他,他擅自替她決定。然後站起身來,走到門邊,不忘回頭叮囑一句,「去洗個臉吧,十分鐘後就有得吃了。」  

  桑緹望著他的背影緩緩步出臥室。他今天穿了高領橫紋毛衣,肩膀寬闊,耳後略長的頭髮在毛衣的領口處微微翹起。看著看著,她鼻間突地一酸,他……一直對她那麼那麼好呵;而作為感激,作為回報,無論如何……她都不應該再想著阿金了吧?  

  這樣想著,雙腳好似有自己的主張,快步起身追上了他。  

  「季禮哲……」她輕喚著,雙手自身後環住他的腰。  

  季禮哲停下了腳步。沒有回頭,他只是將自己溫暖的掌心覆上了她繞住他腰間的小手,「怎麼了?」他溫柔地問著。  

  「我……」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彷彿下了什麼重大決心似的,她對著他寬厚的背,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要忘了他。」  

  季禮哲的身子驀然僵住,心臟復又泛起熟悉的痛感。他甚至不知道那疼痛是為了什麼,只是呆呆地站在門邊,任由她嬌軟的身體伏在他的背上,淺淺的呼吸聲撩動著他的神經。  

  他就這麼站著,一動不動,幾乎過了一世紀這麼久。  

  突然,他開口了,聲音是一種修飾過的高昂:「好呀,我會幫你。」他轉過頭,衝她揚起晨光般和煦的微笑,「那是我們的『君子協定』,不是嗎?」  

  然後,桑緹仰起了頭,任由他溫柔的親吻落在她的額頭、鼻尖、臉頰……終於,覆上了她微微張著的唇。  

  在這樣一個寒冷的早晨,他們在臥室的門口接吻了。心底,隱隱有暖意泛上來。桑緹用力地抱緊這高大俊朗的男子,任由他濕熱的親吻將她溺斃。那是他們的「君子協定」,而他……是她的救贖。  

  「桑緹,今天下了班一起去PUB喝酒。」  

  正對著電腦發愣時,高書雅冷不防自她背後出現,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啊?」她回過神來,立刻苦起了臉,「我……從來不喝酒的。」只除了那一晚。  

  「跟你開玩笑的啦!知道你是談酒色變的傢伙。」高書雅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接著說,「我是來找你一起吃晚飯的。待會下了班等我一塊走,可別自己一個人先溜掉了!」  

  「可是我……」她晚飯約了人了呀……  

  「反正你待在家裡也是一個人吃泡麵,我還不瞭解你嗎?」高書雅打斷她的話,「既然如此,還不如陪我去吃頓好料呢——反正有人買單。」  

  「有人買單?」桑緹微微皺眉。  

  「啊,沒什麼,你不需要知道太多。」高書雅用塗著淺粉色蔻丹的手指點住唇,嬌媚地衝她眨了眨眼,「就這樣說定了哦!」  

  她說完就往外走,桑緹連忙出聲想叫住她:「可是……」  

  「可是什麼?你再可是下去,連朋友也沒得做哦!」高書雅回過頭來,美目一瞪,捏著嗓子假意威脅。  

  桑緹忍不住笑了,這女人以為她在演《古惑仔》啊?她看著書雅走出她的視線,電梯的門一關上,她立刻抓起桌邊電話,快速而熟練地按下幾個數字。  

  「喂?」電話響了一聲就被接起,那一端傳來有幾分調侃意味的好聽男聲,「HELENA前腳剛走,你後腳就打小報告?」是季禮哲,他正坐在與她一牆之隔的總經理辦公室裡。透過百葉窗的縫隙,他看見她手捧電話聽筒的怔忡模樣,不由微微彎了嘴角。  

  「我……」知道他正看著她,她立即微紅了臉,急忙把身子轉了個方向,背對他的窗口,道,「HELENA——哦,書雅約我今天晚上一起吃飯,所以……」  

  「所以我們的晚餐約會要取消?」他正坐在電腦前,一隻手嫻熟地移動鼠標,聲音帶著笑意。  

  「不,不是,只是……我們可不可以改天……」她有些愧疚地咬著唇。  

  「OK,沒問題。」他笑應著,順手刪除幾封垃圾郵件。  

  「哦。那……我掛了。」她掛了電話,呆坐在電腦屏幕前,內心突然強烈地討厭起自己來了。今天早上,在他說出了要幫她忘記阿金的話之後,是她一時衝動地脫口而出,「今天晚上,你……可不可以陪我去吃羊肉串?」  

  這真是荒唐。  

  在那一刻,她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呢?現在想起來連自己都覺得可笑,可笑極了!僅僅是因為她和阿金的第一次約會是在師大後門的燒烤店裡吃羊肉串,所以她現在也「必須」和季禮哲去一次?她是想借此證明什麼呢?難道這樣就可以證明她是真的忘掉阿金了嗎?  

  然而更荒唐的是——他答應了。沒有一絲不悅,只是溫柔地摟她入懷,用戲謔的口吻道:「你確定老闆會給我們這兩個超齡『學生』打八折嗎?」  

  當時,她很配合地跟著他傻笑;現在回想起來她才發現,那笑並不由衷——兩個人的笑都是。  

  正在怔忡間,「咚」的一聲,面前的電腦屏幕上跳出「你有一封新郵件,是否打開查看」的對話框。她連忙坐直了身體,按下「YES」鍵。  

  「晚上冷,記得帶上那條羊毛披肩。出了餐廳打電話給我,我來接你。」  

  她微訝地張了張嘴,是他?他以前從不在辦公時間給她發郵件的啊,怎麼……  

  看到他送來關心的話語,她心裡有幾分感動,暖融融的,但手指卻飛快地打下,「你不要來,書雅也在場。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了。」  

  季禮哲的回復很快就傳了過來,「放心,我會把車停在足夠遠的地方,不會有人看見的。」句尾加上一個笑臉。  

  「不行啦,不准你來!」她有些羞窘,急忙在表情符這一欄裡選擇了「炸彈一顆」扔過去。如果讓書雅知道他們倆的關係……噢,她不敢去想那後果。  

  「哇,生氣了?我還以為你是沒脾氣的呢。」這次他的表情符是一個吐著舌頭傻笑的鬼臉。  

  這男人,有時候跟個孩子一樣。她忍不住輕笑。  

  「切,誰生氣了?」  

  然而,敲打鍵盤的手指在句尾的「問號」鍵上驀然停了下來,桑緹愣住:他們現在是在——打情罵俏?  

  她的臉頰迅速漲紅,瞪著電腦屏幕上你來我往的對話,恍然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語氣簡直像極了對男友發嗲撒嬌的甜蜜小女人!  

  思緒不禁緩緩飄遠:那時候,在大學校園的網絡圖書館裡,她和阿金也經常利用上課時間偷偷互發電子郵件,說些毫無營養卻甜得膩死人的廢話,也是這樣半真半假、半喜半嗔的口吻,像對冤家似的拌嘴、嬉鬧……那個時候,她是在戀愛。  

  而現在——她也在戀愛嗎?在網絡上和他甜蜜溫馨地鬥嘴,難道不是一個明顯的徵兆?  

  今天以前,他們之間一直是有禮而淡漠的。即便是在激情時刻,兩人之間仍似有一道看不見的牆,牢牢隔開兩顆心,各自恪守安全距離;可是此刻,她卻在工作時間坐在電腦前頭,紅著臉咬著唇竊笑著,通過電子郵件和他打情罵俏!  

  他們之間,有什麼東西正在發生改變——就在今天早晨的那個親吻以後。  

  她為這個發現而感到手足無措了。再這樣下去,他真的會幫助她忘掉阿金啊……不僅如此,比這更讓她感到害怕的是:再這樣下去,她……會放任自己愛上另一個人的!  

  桑緹用力摀住嘴——因為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讓她幾乎要尖叫出聲:她……會愛上另一個人嗎?會像愛阿金那樣,再一次瘋狂而執迷地投入愛情中嗎?  

  而那個人……會是他嗎?  

  心跳驀然亂了速率,她抬起頭,透過百葉窗簾的遮掩,看到了總經理辦公室裡的他。他坐在寬大的花梨木桌前,一手端著咖啡,另一手在電腦鍵盤上利落地敲擊了幾下,停下動作。彷彿感應到她的注視,他抬起頭,眼神與她對上。  

  他向她展開微笑,微微舉起手中咖啡,做出「敬你」的姿勢。  

  她的臉紅了。  

  愛上另一個人,也許……也並不是多麼可怕的事哦?  

第3章(2)  

  夜晚,華燈初上。  

  高書雅果然沒有食言,她的確帶桑緹吃了一頓好料——當然不是由她買單。  

  巨大璀璨的水晶燈下,桑緹有些咋舌地瞪著圓桌上羅列的佳餚。龍蝦、鮑魚、鵝肝醬……都是些吃不飽但卻很花錢的食物,坐在自己對面這位看起來很斯文的戴眼鏡男子竟然會點這麼多盤?把整張桌子都擺滿了!  

  「HENELA經常跟我提起你,她說桑小姐是那種溫柔得像水一樣的女性。」眼鏡男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不知是對菜色滿意還是對她滿意,「這年頭,像桑小姐這樣具有傳統美德的女人真是越來越少了。現在的女人啊,只知道在工作上拚死拚活,一天到晚嚷著追求什麼自我價值,恨不得什麼都要超過男人!她們不知道,這樣會讓我們男人有很大壓力的。」說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大聲歎氣,「我去過十多個國家,走了一大圈回來,發現還是傳統的中國女性最適合我呢。」  

  桑緹眨巴著眼,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話來回應。眼下這是什麼狀況?BLINDDATE?相親?原來書雅所說的不用買單的好料,竟是這個嗎?  

  「呵呵……鍾學長你真會開玩笑,其實我們桑緹並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小女人哦!」一旁的高書雅連忙笑著出來打圓場。這個鐘其斌是她大學時代的學長,當初看著倒是個前途大好的青年才俊,哪知出了一趟國門回來,連說話的腔調都變了!唉,要是早知道他會變成這個樣子,她今天說什麼也不會把桑緹帶來的——那簡直是害了她嘛!  

  想到這兒,高書雅立刻想要亡羊補牢,「桑緹,你……陪我去一下外面,我突然想打個電話。」她指了指包房外的走廊,說著沖鍾其斌咧開一個敷衍的笑容,「學長,你先吃著。」  

  而桑緹連敷衍的笑容都擠不出來了。她一走出包房的門,立刻低聲叫道:「書雅,你在搞什麼鬼?你要我來相親怎麼不事先跟我說一聲呢?」而且,她並不需要相親啊,她已經有「他」了……  

  「我要是事先跟你說了,你還會來嗎?」高書雅小聲地咕噥著,但很快又道,「我知道錯了啦,早知道那男人變成這副噁心的德性,我是絕對不會拉你來?這趟渾水的!實在對不起哦。」  

  「哦,沒關係了。」桑緹扁扁嘴。以她的柔順個性,的確不太會對人生氣,「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她苦著臉問道。  

  「什麼怎麼辦?既來之則安之,照常吃飯呀!」高書雅一拍胸脯。  

  「可是……」這是相親飯吶,她怎麼能吃得安心?  

  「管他咧!你就當我們兩個抽到了獎,獎品是一頓免費晚餐,至於裡面那個傢伙——」高書雅指了指包房內正裝模作樣品紅酒的眼鏡男,「你就當他是一台稍嫌聒噪的ATM取款機好啦!」  

  桑緹被她逗得「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原本心裡確實有幾分不悅,但事已至此,生氣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倒不如索性放開肚子大吃一頓,也算得到些補償。  

  於是,兩個女人攜手回到包房,誰也不再看那眼鏡男一眼,有志一同地埋下頭去——吃!  

  鍾其斌看呆了,「你……你們……」  

  「我們餓了。」高書雅一邊咀嚼食物一邊含糊不清地回答。正在這時,她包裡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接起,聽了兩秒鐘,驀然爆出大叫,「什麼?阿咪出事了?!現在被送到醫院去了?!」  

  鍾其斌連忙見縫插針地表示關心:「學妹,你家裡人出事了?那你快點回去處理吧,這裡有我,你放心。」正好給他機會和溫柔賢淑的桑小姐獨處。  

  聽了他的話,桑緹險些被口裡的食物噎到。其實阿咪並不是人類,它是書雅和她男朋友共同飼養的一隻土貓,已經年老衰弱,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高書雅掛下了電話,臉色凝重地說:「桑緹,我必須馬上走。阿咪被車撞傷了。」  

  「什麼?」桑緹驚訝地瞪大眼,「可是……」她看了看身旁男子,書雅該不會是要她和這個討厭的海龜男獨處一室吧?  

  「你……吃飽了就走,別太晚回去。」高書雅抱歉地說道,接著有所顧忌地看了鍾其斌一眼,「學長,別太晚送她回去,我會打電話查勤哦!」  

  她說完就匆匆離開了,留下欲哭無淚的桑緹對著滿桌酒菜,面前還杵了一個笑得很令人生厭的眼鏡男。天,這會兒她簡直連心都死了!  

  她連忙快速解決面前的餐點。低低地埋著頭,她說什麼也不願意和這個鐘其斌眼神相對。急急把最後一口魚翅倒入口中,她忙道:「鍾先生,我吃飽了。」  

  「那接下來我們去哪裡?」鍾其斌接話接得很自然。  

  「我……」她很想說她哪兒也不想去,可是,她沒有勇氣。  

  「去PUB喝兩杯怎麼樣?女人要會喝一點小酒,才顯得更有魅力。」他又開始自作聰明了。  

  「可是我……」  

  「我們走吧,我知道新天地有一家PUB還不錯,雖然不能和紐約的『HARDROCK』比。」他招來侍應生買單,站起身來,居然順手攬住了她的腰際,「在外國住久了,回來還真有點不習慣呢。」他感慨著。  

  「鍾先生,你……」她試著躲避他的毛手毛腳,但他假裝沒察覺她的抗拒,依舊厚臉皮地鉤住她不放。就這樣半推半就地走出了餐廳的門,桑緹終於忍不住了,「鍾先生,請你自重!」她用力推開他。脾氣再好,容忍也有個限度!  

  「OH,COMEON!」鍾其斌被她推得後退兩步,在人行道上站定了,兩手一攤,無奈地笑著搖頭,「小姐,這對美國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麼,OK?你何必這麼大驚小怪的?」  

  「我是中國人,請你不要混淆,別把對外國人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桑緹有些生氣,這男人簡直連祖宗都忘了。  

  「HEY,別那麼一本正經的,大家都是出來玩兒的嘛!」鍾其斌不可思議地低叫,「我們不談這個,OK?走吧,去PUB喝兩杯,包你什麼不開心都忘了!」  

  「我要回家了。」她冷著臉說完,轉身就走。  

  「喂,等等!」沒想到鍾其斌一把拽住她胳膊,「既然你堅持要回家,那麼——剛才的晚餐請你自己付自己的那份錢。」  

  「什、什麼?」桑緹呆住,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出來玩是為了找樂子的,大家玩得開心也就算了。不過既然你這麼不配合,我想我也沒有義務替你付賬咯!」他說得極其自然,臉不紅心不跳,「HELENA是我學妹,她的那份算我請,你出三分之一就行了。」  

  「你……」桑緹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這是什麼男人啊,連這麼厚顏無恥的話也說得出口?!誰稀罕他的!如果此刻身上有錢,她一定全都摔到他臉上,可是……她伸手去摸皮夾,那裡癟癟的,恐怕連付這頓飯的零頭都付不起呢。  

  「你……你把銀行卡的卡號給我!我、我今天把錢包落在公司裡了,改天匯給你。」她漲紅著臉道。輸人不輸陣,她絕不承認自己沒帶夠錢。  

  「哈!」鍾其斌發出怪笑,「ARE  YOU  KIDDING?」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溫朗男聲:「多少?」  

  鍾其斌愣住了,轉過頭一看,只見身後的人行道上站著一位身形頎長的男子,正目光平靜地直視著他。  

  桑緹也愣住了,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季……季禮哲?!」他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季禮哲給了她一個安撫的微笑,接著看向鍾其斌,眼色冷漠,「她需要給你多少錢?我來付。」  

  「剛才……那個……謝謝你哦。」  

  香檳色的BMW在高架上行進了十來分鐘後,桑緹終於決定開口打破沉默。  

  「不用謝我,我沒幫到什麼。」季禮哲一手扶著方向盤,眼角餘光瞥向她,語調仍是一貫的溫文和藹,「剛才他堅持不要我的錢不是嗎?」  

  方纔,在季禮哲一臉嚴肅地提出要替桑緹付賬之後,鍾其斌立刻像吃了啞藥一般,面紅耳赤得說不出話來。他憋了好半晌,很沒面子地甩下一句:「你、你以為我會在乎這麼點錢嗎?」就灰溜溜地離開了。  

  「對了,你……怎麼會碰巧在餐廳門口出現?」她仍是小聲地問著。不知怎的,一想到自己和別的男人吃飯被他撞個正著,她就覺得心虛起來。雖然那個「君子協定」並沒有規定他們必須是彼此的唯一,可是,心中就是沒來由地生起了罪惡感:不知道他……會不會因此而生氣呢?  

  她忐忑地想著,偷偷瞄向他的側臉:他看上去平靜如常,甚至……比平時更平靜些。  

  「哦,是HELENA打電話給我,說你可能遇上了一些麻煩,所以我就來了。」他一邊注意地看著後照鏡裡的車流一邊說道。  

  「書雅?」她低叫起來,震驚的心情頓時蓋過方纔的內疚,「她……知道我們的事?!」她臉色有些發白。  

  「我想沒有吧。她只是碰巧打通我的電話,就順便要我幫個忙而已。事實上,她打給我的真正目的是請假。」說著他笑了下,「她家的阿咪出了車禍。」  

  聽了這話,桑緹這才鬆了一口氣,用手輕輕地撫著心口,不再說話了。BMW駛下了高架,開過兩條馬路,終於在一個紅綠燈前面停了下來。  

  紅燈。連引擎聲都變輕了,逐漸地,沉默充溢了整個車廂。  

  片刻後,季禮哲擰開了收音機——這樣的沉默多少讓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FM調頻裡,女DJ甜美感性的聲音襯著輕柔的背景音樂,娓娓道來:「有人說,初戀的時候,我們不懂愛情,我們愛上的只是愛情本身。然而,科學研究表明,對於絕大多數會重複去做的行為來說,第一次或最後一次總是最令人難忘的。所以,不要試圖刻意去忘記你的初戀情人吧——那樣只會讓你更想念他。讓我們盡可能長久地銘記那些愛過的曾經。」隨後,收音機裡傳出CALL-IN女聽眾的低聲啜泣。  

  又是某個無聊的情感類夜談節目!季禮哲這樣想。然而,不知為何,胸口卻窒悶起來。他呼吸不暢,搖下車窗,聽著周圍汽車的喇叭聲。這時,女DJ說過的話在他腦中重播:不要試圖刻意去忘記你的初戀情人吧——那樣只會讓你更想念他……  

  刻意去忘記,會讓她更想念……「他」?  

  這個推論自然而然地跳入腦海,令他不由怔忡了一下。心底,有種莫名的感覺隱隱泛上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這感覺讓他並不好受。  

  她……果然還是忘不了那名叫阿金的男子吧?不然,今天早上她不會那樣無助地抱住他,像發誓似的說著「我要忘了他」……  

  她……仍然懷念著「他」吧?  

  她……依舊愛著「他」吧?  

  季禮哲轉過頭,看向坐在副駕駛座的她。只見她已合上了眼皮,腦袋歪向一邊——離他較遠的那一邊;有些凌亂的卷髮披散在臉頰旁,遮住了大半容顏。  

  她……睡著了?抑或只是假裝睡著,好逃避這一刻車裡的淡淡尷尬氛圍?  

  想必——她也聽見了收音機裡的話吧?  

  紅燈頻閃,熄滅;黃燈亮起,又熄滅。  

  綠燈亮了,車子繼續前行,開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季禮哲沉默地操控著方向盤,心思不知不覺飄向了回憶的遠端:當初,他為什麼……會和她訂下那個「君子協定」呢?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8-21 10:42:29

第4章(1)  

  阿金:  

  我背叛你的那一天,是你的生日。  

  那天早上,國際銀行的人打電話告訴我,說之前的幾筆匯款都被退回來了。然後,我就收到了你的信——從芬蘭寄來的特快專遞。  

  向來都捨不得寄快遞的你,竟然從那麼遙遠的地方寄來這樣一句話:「不要再找我,也不要再等我。」  

  我握著那封信,幾乎要笑出眼淚。原來,這就是你迫不及待地花了昂貴的郵資想要告訴我的話。  

  也許因為那天是你的生日吧?壽星有任性的權利呢,而你任性地決定——你不要我了。  

  收到你的信以後,我跑去糕點店買了一個奶油蛋糕,想用它來慶祝你的生日,可是,我不知道該把它送去哪裡。於是我帶著它去了郵局,那裡的小姐告訴我:奶油蛋糕是不可以郵寄的。她看我的眼神,令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傻瓜。  

  桑緹  

  一年前的那天晚上,季禮哲去了一家名叫「黑匣子」的酒吧。  

  通常,他並沒有泡吧的習慣,去喝酒只是為了生意上的應酬。而那天,他陪一個重要的日本客戶用完晚飯以後,那老色鬼硬是嚷著要去酒吧裡見識一下中國辣妹們的風姿。他無奈之下,想起朋友推薦過的一家酒吧——「黑匣子」,據說那裡有最酷的調酒師,外加很多美女。  

  於是他去了。也就是在那裡,他第一次在上班時間之外遇上了他的秘書——桑緹。  

  當時已是深夜。酒過三巡,幾位經理級人物已經先後醉得人事不知了,只有他努力地撐著快要爆裂的腦袋,和那日本客戶繼續拼酒。所以,當他在酒吧裡看見桑緹時,他的第一反應是——上帝,他一定是喝醉了。  

  瞧那女人在幹什麼?!她居然在吃一個碩大無比的奶油蛋糕,並且吃得滿臉淚痕,不停地嘔吐!  

  在持續地盯了她三分鐘以後,他終於決定上前去關心她一下。畢竟,桑緹算是一個稱職的秘書,也是一個很好的下屬——只除了她在每個星期一的例會上會昏昏欲睡之外。而他——實在不願意見到她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於一個奶油蛋糕。  

  那日本客戶醉醺醺地趴倒在沙發上,嘴裡不知在嘟囔些什麼,看來已經掛了。他見機不可失,連忙端著酒杯走向她所在的角落。  

  「桑緹,你沒事吧?」他微彎下腰,關切地看著暗影中的女子。  

  桑緹猛然抬起頭,臉上交錯的是淚痕和奶油漬。她見了他,呆愣幾秒,然後發出傻笑,「生日快樂,哈!」  

  生日快樂?哈?他皺起眉頭,試探地問:「今天是你的生日?」  

  「答對了!」她對他搖著一根手指,醉眼惺忪,「每年的生日,我都是一個人過的呢!一個人吃一個蛋糕,沒有人跟我搶哦……嘔!」她彎下身去幹嘔。  

  季禮哲連忙上前,扶住她傾倒的身子。看來她買醉的原因已經很明顯了:今天是她的生日,而她是一個沒有人陪的單身女子。她孤獨寂寞、自憐自艾,所以喝了……哇,七瓶啤酒。他看了眼她桌上東倒西歪的酒瓶。  

  她不停地嘔吐著,原本白皙秀氣的面孔漲得通紅,長髮散亂猶如瘋婆子。這一刻,他望著她前所未有的糟糕樣子,心裡突然泛起一絲憐惜。  

  「介意我坐下來嗎?」他問。  

  「幹嗎?搭訕啊?我告訴你哦,我不是沒人要的!我……我有男朋友的!他很帥,人很好!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她神志糊塗,對他大聲吼道。幸好酒吧裡音樂嘈雜,不然他真的會尷尬死。  

  「桑緹,你看看我。我是季禮哲,你的老闆,記得嗎?」他湊近她。  

  「季……禮……哲?」她重複著這個名字,表情變得迷惘,「我認識你嗎?」  

  太陽穴隱隱抽痛,他用手點著額頭,「OK,沒關係。我只要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現在要送你回家。」他試圖攙扶起她,而她的手臂卻毫不客氣地扑打過來,他連忙用手擋住,飛快地補上一句,「我不是色狼,我沒有惡意!」  

  這話剛說完,「啪」的一聲,重重的巴掌揮過他的臉頰,尖銳的指甲劃破他的皮膚。他有些生氣了,提高了聲音叫:「小姐,你現在這副模樣,不會有男人有興趣非禮你的!」  

  桑緹停下動作,呆住。  

  糟糕,他說錯話了。季禮哲有些懊惱地撫著額,一個女人就算喝得再醉,對此類話題還是非常敏感的。  

  於是,他再度在她身旁坐下來,抽了張面紙,無聲地遞給她,無聲地表達著歉意。她也無聲地接過了,往臉上胡亂擦拭。兩人皆沉默著,在這喧囂的酒吧裡,顯得格外的不搭調。  

  半晌,她突然瞇起眼,小小聲地問:「你說你是……我的朋友?」  

  「……算是。」他們每天有八個小時的時間在一起工作,應該算是朋友吧?  

  「可是我……我不記得我有什麼男的朋友……啊不,我有男朋友的!他在芬蘭,在很遠、很冷的地方……可是他很愛我的,每個星期都給我打電話……他說等他學完了攝影課程,會給我拍很漂亮很漂亮的照片……他說他會娶我……他……他現在不要我了……」說到後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幾不可聞的嗚咽。  

  季禮哲沉默了,看來她買醉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失戀。而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一個醉酒的失戀女子,唯有靜靜地坐在一旁。  

  桑緹就這麼小聲地哭了一會兒,突然停住抽泣,轉頭瞪向他,「你怎麼不安慰我?」  

  季禮哲愣住:現在是什麼狀況?她質問他?他突然覺得有點想笑。看來,喝醉了酒的桑緹與平日裡那個羞怯內向的小秘書大不相同——而且似乎……可愛得多。  

  「我不擅長安慰失戀的人。」他實話實說。  

  「哦,這樣啊。」桑緹瞭解地點點頭,安靜了片刻,又道,「其實……你可以請我喝酒。」  

  「這樣算是安慰你?」他揚起眉。  

  她鄭重地點點頭。  

  「可是,你已經醉了。」其實他也醉了,不然不會扔下重要的客戶不管,坐在這兒陪著她胡言亂語。  

  「沒關係,反正都已經醉了,不如再乘機醉得更徹底一點兒。」她試圖說服他。  

  哦……聽起來好像還蠻有道理的。於是他點點頭,「好,你想喝什麼?」  

  「香蕉船。」  

  「那是冰淇淋。」他朝天翻個白眼,「啤酒怎麼樣?」  

  「好呀。」她「格格」嬌笑,「反正是你請客。」  

  ……  

  就這樣,那天晚上,他們兩個都喝了很多酒,也說了很多話。後面發生了什麼事,他無法確切地記得了;只是依稀地知道,出了酒吧以後,他們上了同一輛計程車。在車上,她用力敲打著前座駕駛員的椅背不停地叫著:「你回頭!回頭呀!回頭看看我的HONEY長得帥不帥?」  

  翌日早晨。  

  桑緹在暖烘烘的陽光中醒來,她伸開雙臂,舒展身體——「蹦咚」一聲,她的手肘撞上了什麼很結實的東西。  

  「好痛……」那「東西」發出半夢半醒的呻吟聲,翻了個身,再度沉入夢鄉。  

  而桑緹驚詫萬分地瞠大了眼睛:老天爺,她的身邊竟然睡著——一個男人?!  

  而且,這個男人好像是……她瞪著那寬厚結實的背肌:這背影既陌生又熟悉,難道是……莫非是……  

  季禮哲?!  

  她的眼光驚恐地往上移動,看見他微卷的深褐色頭髮,這時,他輕輕地咕噥了一聲,翻轉過身子,俊美的臉龐驀然定格在她的眼前。  

  「老天……」她欲哭無淚地哀號。瞧她做了些什麼?!她竟然和自己的老闆上了床!  

  不,等等!也許……他們倆只是碰巧睡在一張床上,並沒有真的「上床」呢?她僥倖地這樣想著,輕輕捏起被單一角,偷偷地往裡一瞄。下一秒鐘,她立刻面如死灰:她沒有穿衣服——而他也是。  

  不,再等等!也許……他倆只是碰巧都脫了衣服,並沒有真的「做」呢?  

  「有這個可能嗎……」她小聲地自言自語著,然而很快地,她又撫著額頭呻吟,「噢,桑緹,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做了就是做了!昨晚她失戀了,很傷心,喝醉了酒,然後遇上一個和她同樣喝醉了酒的男人——所以一切就很自然地發生了。說起來,她並沒有犯下什麼十惡不赦的罪過吧?現在是什麼年代了,一x情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她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  

  可是……她猛地抱住頭。她沒有辦法逼自己真的這樣想啊……她不是那種會玩一x情的女人,她沒有那麼瀟灑、那麼開放,跟男人上了床還能毫不在乎,她……她真正愛的人是阿金哪,而現在躺在她身旁的卻是她的老闆!  

  天……她想她快要瘋了。  

  當季禮哲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全身赤裸地躺在一張陌生大床上。在同樣陌生的臥室裡,有個女子正倚窗佇立。她穿著寬大的白色襯衫,襯衫的下擺很長,幾乎拖到了膝蓋處。她的頭髮很亂,像稻草般地散在肩頭。  

  他的心裡立即升起了某種不好的預感——因為那襯衫看起來十分眼熟,眼熟到讓他幾乎能確定那是他自己的襯衫。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呆愣幾秒,瞳孔驀然瞠大:難道說……昨天晚上的一切記憶都不是夢?他真的做了某些……不該做的事情?  

  「小姐,請問你……」他試著出聲喚那女子,然而她一轉過頭來,卻把他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  

  桑緹?!他的私人秘書?!  

  「是……怎麼、會、是你?」生平第一次,他說話舌頭打結了。此刻就算全世界在他面前崩塌,也不會讓他更驚訝了。  

  「是我。」相較於他的震驚,桑緹看起來卻要冷靜得多,「昨天晚上是個錯誤,我們都喝醉了。所以,我們最好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他呆愣得說不出話來。眼前的女子是桑緹嗎?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冷靜了?  

  「還有,我馬上會遞辭職信,不會讓你感到困擾的。」  

  他繼續瞪著她。  

  「還有,我希望這件事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她說到這裡,突然嚶嚀一聲,整個人側向倒了下去。季禮哲當下顧不得那麼多了,連忙跳起來奔過去,在千鈞一髮之際用手臂接住了即將跌向地板的她。  

  她倒在他的懷裡,面色蒼白如紙,嘴唇翕動著,費力地吐出破碎的語句:「我的胃……很疼,送我、送我……去醫院……」  

  結果那一天,他們倆都沒有去上班。  

  「醫生,她沒事吧?」當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從急診室裡走出來的時候,季禮哲立刻迎了上去。  

  「她沒事?哈!你在開玩笑嗎?」那醫生濃眉一凜,瞪著他的表情猶如瞪著殺父仇人,嗓門大如銅鑼,「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的10個小時裡,她的胃消化了一整個奶油蛋糕和整整兩打啤酒,你現在還來問我她有沒有事?!」  

  季禮哲被他吼得說不出話來,內心充滿了自責和愧疚。是的,桑緹會患上急性胃出血,和他實在是脫不了關係的。當時是他提議要喝啤酒的。明知道她已經醉得神志不清了,他不但沒有阻止她的瘋狂舉動,反而在一旁推波助瀾;弄到最後,他們兩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甚至還上了床。  

  季禮哲從來不曾像此刻這麼痛恨自己。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個男人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而現在,他又害她胃出血躺在加護病房裡。  

  「我……可以進去看看她嗎?」他小心翼翼地問著那醫生。  

  醫生沉吟片刻,臉色稍緩,點了點頭,「她現在很難受,記得對她好一點。還有,我開了藥給她;但是——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你能陪她去看中醫。她需要長久而系統地調理她的胃,不然到了四十歲就有得苦頭吃了。」他顯然把季禮哲當成了這位女患者的男朋友。  

  「我會的。」他扯出一抹乾澀的笑。  

  醫生走後,他走進病房,見她躺在床上,雙目緊合,臉蛋沒有一絲血色,比她身上蓋著的白被單更要白上幾分。在這一瞬間,他真的被嚇到了:這是一個昨夜還與他共享激情的女人;而她看上去……真的很虛弱、很糟糕。有那麼一秒鐘,他幾乎以為她快要死了。  

  正在這時,桑緹緩緩睜開了眼睛,「季……季先生?」她輕聲地叫。這會兒,她又恢復成平日裡那個內向而羞怯的桑緹了。  

  季禮哲在床邊坐下來,俯身望著她慘白的面容,心裡泛起某種他也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滋味。  

  「桑緹,我很抱歉。」  

  「昨天晚上,是我的錯。」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愣住了。四目相對,彼此眼中浮起淡淡的尷尬。  

  昨天晚上,他們在一起了。雖然記憶模糊,但他們都無法忘記他們曾是那樣地靠近彼此啊……  

  身體是有記憶的。在經過昨夜之後,他們的關係,再也無法回到當初的單純了。  

第4章(2)

  沉默在病房裡蔓延。就這樣過了好半晌,終於——桑緹開口了:「我……我不會要你負責的。你放心。」  

  聽了這話,季禮哲驀然瞪大雙眼,「你說什麼?」她竟然在告訴他——她不要他負責?!老天,如果他真的如她所說的那樣不負責,他的良心會先譴責他至死!  

  「其實……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的。昨天晚上,我喝得太醉了……有點神志不清……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許……我只是想報復我男朋友罷了……我利用了你,對不起。」她說得斷斷續續,氣喘吁吁,似乎正在忍受著一陣又一陣的痛楚。  

  季禮哲一時語塞了。他實在沒料到她會這麼說,把所有的錯誤都攬到自己身上,還冷靜而體貼地叫他放心,她不用他負責。而更奇怪的是,她這樣說並沒有讓他感到一絲一毫的寬慰;相反的,當他聽見她說「我只是利用你來報復我男朋友」的時候,他的心裡竟奇異地泛起了酸意!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從昨晚開始,似乎一切都偏離了正常的軌道,一切都亂了!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反覆深呼吸了幾次,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  

  「桑緹,聽著,關於這件事,我一定會負責到底——負全責。」  

  「可是,這不是你的錯……」她虛弱地爭辯著。  

  「這是我的錯!我是個男人,昨天晚上,如果我還保有一絲理智,事情就不會演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斬釘截鐵地道。  

  「如果……如果你是擔心無法面對我,我說了……我會辭職的……」  

  「你不能辭職,我不准你這樣做。」他打斷她的話,神情堅定,「你生病了,應該請假,而不是辭職。我絕對不會讓我的員工在生病時失去工作,尤其是你。」  

  「可是……」她仍想說些什麼,然而這時,他驀然將臉湊向她,深褐色的眸子直視她的瞳孔深處,用溫柔得如同天鵝絨一般的聲音道,「現在你所要做的,就是好好養病。我會照顧你的,桑緹。我雖然不太懂怎麼去照顧一個病人,但我會盡力去做。」  

  也許是因為剛失戀心理太脆弱的緣故,聽了這話,她鼻間猛地一酸,眼眶泛紅了。不管是誰也好,在這個時候,至少有個男人真心地關懷著她啊……於是,她順從地閉上眼睛,輕點了下頭。  

  之後的事實證明:他真的不太懂怎麼去照顧一個病人。然而,他也真的盡力了。  

  自從桑緹住院以後,每天下午五點一刻的時候,季禮哲一定會準時出現在病房門口——而公司的下班時間是五點正,所以她可以肯定他是飛車過來的。  

  他每次來,通常會為她帶來一束鮮花或是一些水果,然後陪她聊天、解悶。一刻鐘以後,護士會客氣地將他請出病房——因為醫院的探病時限只到下午五點半。  

  然而,就是這每天十五分鐘的短暫相會,讓她逐漸發現:季禮哲是一個好男人,一個很好很好的男人。卸下了公司老總高高在上的身份,他變得更為人性化,更為可親,也更為……可愛。他彬彬有禮、溫柔體貼、細心周到;他是這個城市乃至這個國度裡都少見的好脾氣的紳士。雖然在談到她的胃的時候,他偶爾會說出些笨拙的話來;但是,即便是那樣也讓她感到無限溫暖——因為他是真心實意地關心著她呵。  

  躺在病床上的日子並不好過,胃痛不斷地折磨著她;而心裡的疼痛比這更猛烈,每次想起阿金和他的絕情,她就忍不住掉眼淚。漸漸地,與他相處的十五分鐘變成她每天最快樂的時光。在他的陪伴下,她暫時地忘記了痛苦——不管是生理上的或是心理上的。  

  不過有一件事,卻是她無論如何也難以忘記的——那天晚上,他們上床了。老闆和秘書發生肉體關係,原本是天底下她最鄙視的事情之一,然而現在,它卻真實地降臨在了她的身上。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腦中關於那晚的記憶越發地清晰了起來。她逐漸想起:那天晚上,她做了這一輩子最難以想像的事,她變成一個大膽得近乎無恥的女人,趁著酒意,主動勾引他、挑逗他,直到他失去理智。  

  她開始厭惡自己,反覆地問自己:她怎麼可以這樣做?僅僅是因為遠在異國的男朋友拋棄了她,她就可以不顧廉恥地在當天晚上跳上老闆的床嗎?在電影和小說裡,只有壞女人才會那麼做,而她卻那麼做了!確確實實地那麼做了!  

  這種罪惡感一直延續到出院以後。那一天是星期天,他一大早開著車來找她,然後帶她去了一個特別的地方——這座城市的一家老字號中藥店。  

  店裡坐堂的老師傅替她診了病,開了方,然後囑咐她要按時煎藥喝。她聽得心不在焉,他卻在一旁認真地做著筆記。  

  抓藥的時候,她看見他高大的身子奮力地擠進擁擠混亂的人群長隊之中,上好材質的西服起了褶子,額上滿是汗意。  

  送她回到家後,他堅持要進來坐一下。屁股還沒坐熱,人就奔廚房裡去了。一個小時以後,當他滿頭大汗地端著一碗黑稠苦澀的藥汁來到她面前時,她心中的那根弦終於繃斷了。  

  「季……季禮哲,我們得談談,你先把碗放下。」她這樣對他說。  

  「你先把藥喝了,我們再談別的事,好嗎?」他語聲溫柔地勸哄著,把手中的瓷碗遞到她手裡,「捏住鼻子一口氣喝下去,會沒那麼苦。」  

  「不,我們一定得先談,不然我決不喝藥!」生平第一次,她用這種凶悍的口氣對他說話。他一時愣住了,而她控制不住情緒地繼續叫道,「你……能不能不要對我這麼好?!你沒有欠我什麼,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那天晚上,是我勾引你的,是我主動倒貼的!」  

  這話說完後,兩個人都呆住了。  

  半晌,桑緹的臉上泛起了難堪的紅潮。她恨自己,天底下一定沒有比她更糟糕的女人了,竟然不知羞恥地朝他大吼「是我勾引你的」!  

  「我……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羞愧得幾乎要把臉埋入毛衣的領口中,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歉,「現在你一定覺得我很可怕。」  

  說著,她偷偷地拿眼角餘光瞄向他,只見他站在茶几後面,臉上的表情很複雜。  

  正在這時,他開口了:「既然你談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我想,我也有些話要對你說。」  

  「啊……哦。」她傻傻地點了下頭。  

  「你和你男朋友……正式分開了?」沙發就在他的身後,但他卻絲毫沒有要坐下來談的意思。他的身軀僵直著,聲音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在國外留學,而他不要你了?」  

  「嗯,他不要我了。」她自嘲地笑了下。難堪就難堪吧,她受得起。  

  「那……你愛他嗎?」  

  她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他是我的初戀,我們一起六年了。」  

  「哦。」他也點了下頭,然後兩人再度陷入沉默。偌大的客廳裡,只有時鐘的滴答聲,一下又一下,靜靜拷問著這沉默的氛圍。  

  又過了幾乎有一個世紀那麼久的時間,他終於再度開口:「如果可以的話……讓我來照顧你吧。」  

  桑緹吃驚地張大了嘴,手一鬆,手裡瓷碗掉到地板上,深褐色的藥汁濺上她的腳。  

  「你沒事吧?有沒有燙著?」  

  季禮哲清理完地板以後,連忙扶她到沙發上坐下。此刻她的臉色比那天躺在病房裡的時候更讓人擔心。  

  「我……沒事。」她仍然處於極度震驚狀態,眼神恍惚地瞪著客廳牆壁上的某個點,喃喃道,「你……剛才……說……要……照顧我?」  

  他沉默了片刻,點了下頭,「是,我是這麼說的。」  

  「你……開玩笑的?」她眨巴著眼。  

  他緩緩搖了搖頭。  

  「可是……我們……」這太令人難以置信了!誰能想像呢,她的老闆竟然提出要「照顧」她?「照顧」是什麼意思?「包養」的同義詞?難道她的工作真的從秘書轉成了「小蜜」?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作為男女朋友交往的話,你——覺得如何?願意嗎?」黑眸湛湛地望著她,眸光真誠,沒有一點作偽或玩笑的意思。  

  桑緹被嚇到地瞪著他,嘴唇抿得像蚌殼那麼緊,一個字都吐不出來。看來,剛才是她誤會了他的意思,她思想忒骯髒了;可是……她寧願繼續這樣誤會下去!因為前一刻從他口中說出的「交往」兩個字更令她震驚不已,現在她幾乎要睜著眼睛昏倒當場!  

  「我知道,你剛剛經歷了一場失戀,你的心情很糟糕,可能無法接受新的感情,可是……我很擔心你。看見你生病、看見你傷心,我不能坐視不理。」他溫柔的話語彷彿一首抑揚頓挫的讚美詩,緩緩飄入她的耳中,令她有些昏眩,「而且——那天晚上的事,我不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我不是那種會玩一x情的男人。也許你可以對此毫不在乎,可是我做不到。」  

  那天晚上的事……她可以不在乎嗎?真的可以嗎?桑緹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膝蓋。眼睛一眨,一滴淚珠落在她的裙擺,在淺紅布料上漾開一朵深紅色小花。  

  於是她得到了答案:她不能。她已經跨出了那一步,她的身體背叛了阿金,就不能再回頭了。  

  「所以……如果你不是特別討厭我的話,我想——我們也許可以試試在一起。我雖然不太懂得怎樣去照顧一個女人,但我會盡力去做。」  

  眼淚繼續往下掉,她的視野被淚水模糊,甚至看不清裙擺上不斷綻開的深紅小花了。  

  「我知道你和你男朋友的感情很深,所以——如果他回來找你的話,你放心,我……會讓你回到他身邊的。」  

  在這場談話的最後,他這樣說道。而她的反應則是嗚咽著倒入了他的懷中,任淚水肆意洶湧,打濕他的衣衫。  

  在她最痛苦無助的時刻,是這個男人用溫柔的懷抱接住了正要下墜的她。這是世界上最甜蜜且善意的邀請,而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絕。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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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21 12:44:33

第5章(1)  

  阿金:  

  那天晚上,我坐在他的車裡,聽著電台的FM調頻。那個有著一腔感性嗓音的女DJ這樣說道:不要試圖刻意去忘記你的初戀情人吧——那樣只會讓你更想念他。  

  當時,這句話讓我心虛了。於是我閉起眼睛假裝睡覺,好逃避這令人尷尬的話題。  

  後來,我真的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有人抱我下車,我聽到鑰匙開門的細微聲響。  

  那人把我放在大床上,替我脫下了皮鞋,然後,他微涼的唇瓣印上我的額頭。  

  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清醒了過來。我發現我的心被一種柔軟的幸福感所包圍了。  

  他的吻——竟然令我感到幸福呢。  

  阿金,你知道嗎?也許——我想只是也許,我開始愛上這個男人了。  

  桑緹  

  「季總,這是我們公關部做好的年度REPORT,您有空時看一下。」高書雅將一個文件夾捧到他面前,笑著眨了下眼,「快到年關了,大家都很賣力工作哦!」潛台詞是:看在我們這麼替公司賣命的分上,年終分紅時請派個大紅包給我們吧!  

  她本以為他們和藹可親的老闆這時會接過她的話頭,可是他沒有——這一次出奇地沒有。他只是出神地望著電腦屏幕,順手接過了文件,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季總?季總?」高書雅輕喚。老闆今天很奇怪哦,該不會是為了逃避年終獎金的話題而故意裝傻吧?  

  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揮了幾下,「季總,您在聽嗎?」  

  「呃?」季禮哲這才回過神來,「HELENA?有什麼事嗎?」  

  看吧,果然很奇怪呢。高書雅聳聳肩,「沒事,我只是進來送報告而已。」  

  「哦。」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文件夾。奇怪,自己是什麼時候接過來的?「對了,你家的貓沒事了吧?」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他連忙揚起一抹歉意的笑容。  

  「它傷得挺嚴重的,斷了一條腿,我暫時把它寄養在寵物醫院了。」說到自己的愛寵,她難過地扁著嘴。想了想,又問,「那天晚上,桑緹沒生我的氣吧?我當時是迫不得已才把她一個人扔在餐廳裡的,幸好有你趕去救場。」  

  「我想……她應該沒事吧?」他說著,神情有些恍惚。  

  他在說什麼?牛頭不對馬嘴的,這男人實在太奇怪了。高書雅朝天翻個白眼,決定放棄和今天的季總繼續對話,「沒事的話,那我出去咯。」  

  「哦。」他隨口應著,用手揉著有些發暈的頭部。自從那一晚的「相親事件」之後,他最近在工作時經常會走神,不知不覺地就回想起一年前她埋首在他懷中垂淚的情景。  

  當初,他為什麼會提出那樣一個唐突而荒謬的建議呢?原因連他自己也不甚明瞭。在一年前的那個午後,她臉色蒼白卻神情堅定地站在他面前,對他吼著:「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那天晚上,是我勾引你的!」在那一瞬間,內心深處彷彿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他怔怔地望著那樣憔悴卻又那樣堅強的她,然後不知怎的,那句話就這樣脫口而出——「讓我來照顧你吧」。  

  而有一點他可以確定的是——直到今天,他都沒有為此感到絲毫的後悔。桑緹是一個很需要別人照顧的女孩,而他打心底裡覺得自己有義務照顧她——不僅僅是因為那一夜的纏綿,更因為某種連他自己也無法確切知道的原因,讓他義無反顧地與她訂下了那個「君子協定」,並大度地說出了「如果他回來,我會讓你回到他身邊」這樣的話來。  

  可是現在,當他知道她去和別的男人相親時,他的大度卻跑得不見蹤影。儘管他親眼見到那男人很爛,而他也十分確信桑緹絕不會看上那種傢伙,可是——他就是沒來由地介意了。  

  她願意去相親,證明她是真的決心要忘記阿金了吧?這本該是好事來的,可是,他會忍不住去想:在她心裡,他——究竟算什麼呢?當她下定決心要揮別舊日戀情,卻那樣理所當然地繞過了他的存在,直接投向某個她甚至不瞭解、不認識的男人的懷抱——無可否認地,這件事多多少少傷到了他的男性自尊,還令他感覺……有一點嫉妒。  

  其實她的心,從來沒有在他身上停泊過吧?先是阿金,再是某個不知名的男人,而他……從來就沒有機會能夠真正擁有她吧?  

  想到這兒,季禮哲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曾幾何時,他也變得這麼愛鑽牛角尖了?還像個初涉愛河的幼稚少年似的,為這些小情小愛的事情失魂落魄。  

  「季總,你——還好吧?」這時,略帶笑意的女性嗓音在門口響起。  

  季禮哲猛然回過神,發現高書雅正巧笑倩兮地倚在門板上,衝他一眨眼,「季總,我可沒離開過這間辦公室哦。」換言之,他剛才發呆的糗樣全被她看見了。  

  季禮哲立刻一凜容,「哦,HELENA,還有事嗎?」  

  「公事是沒有了,只不過——季總,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他揚起一貫的溫文淺笑,「請問。」  

  「哪——我先聲明,現在好工作很難找的哦,你可不能因為我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就炒我魷魚哦!」高書雅走進來,在他桌前坐下,臉上帶著幾分賴皮的笑容。  

  「我不會,你儘管問吧。」他笑道。  

  「那好,我問咯:季總你——是不是喜歡上桑緹了?」  

  季禮哲臉色一變。  

  「你怎麼會這麼問?是公司裡有什麼傳言嗎?」片刻的怔然之後,他微皺起眉,這樣問道。  

  「傳言倒是沒有啦,只是——」高書雅一挑眉,「憑我的女性直覺,我覺得你和桑緹之間好像有某種……嗯,化學作用。」她想了想,用上了這個時興詞彙。  

  聽了這話,季禮哲不由失笑,「HELENA,你偶像劇看得太多了。」  

  「喂,可別小看我們女人的直覺哦,通常我的預感都是超准的耶!」高書雅不服氣地道。  

  「那你這一次馬失前蹄了。」他已經低下了頭,開始翻閱桌上的文件。  

  「季總,別這樣嘛。」她上前一把合上他的文件夾。  

  「HELENA,是你要我看的。」季禮哲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  

  「沒讓你現在看嘛。」她把那文件藏在身後,「吶——這樣吧,就算我替桑緹問的好了。你到底對她有沒有意思啊?」她靈機一動,扯出事件女主角當擋箭牌。  

  聞言,季禮哲微微皺起了眉,表情有些迷茫。  

  「……是她讓你問的?」  

  「哦……算是吧。」反正偶爾扯個小謊又不會天打雷劈。  

  「她現在人在哪兒?」  

  「呃?」高書雅一愣,眼珠一轉,很快地便反應過來,「她啊……好像去了十一樓向底下的員工徵集聖誕舞會的意見。」  

  「哦。」季禮哲瞭解地點點頭,「那等她回來,我會自己找她談。」  

  「啊?!」高書雅再度愣住,這一次叫得好大聲。隨即立刻苦起了臉,「季總,那就不用了吧?」  

  「怎麼?不是她叫你問的嗎?」他倍感奇怪地挑起眉。  

  「這個……還是不用了吧。你知道,她是女孩子嘛。你直接去找她談,她會不好意思的啦。」高書雅連連搖手。開玩笑,如果季總真的去找桑緹對質,那一切豈不是穿幫了?季總這邊不說,桑緹會因此而恨死她的!  

  「這麼說,她不想知道了?」  

  「她不想!」她接口接得可快了。  

  「那——你也不想知道了?」他嘴角微揚,那雙溫文無害的眼似乎要看透她,令她冷汗涔涔。  

  「我……我當然不想了,這是季總你的私事嘛,與我無關、與我無關。」她呵呵地假笑著。  

  「那就好。畢竟我也不想讓別人誤會,以為我和我的下屬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你也知道,辦公室緋聞對女員工的身心傷害很大。快到新年了,我希望大家都相處得開心點,別讓一些空穴來風的流言傷了同事之間的和氣,OK?」他笑容可掬地望著高書雅。  

  「OK。」她連忙乖乖點頭。季總連這樣的話都撂出來了,她高書雅哪裡還敢造次?急忙找了個借口退出總經理辦公室,走進了電梯間仔細一想,才發現這個季總實在是很賊哦,三言兩語就把她唬得心驚肉跳的;而他自己,卻狡猾地什麼都沒說。  

  滴答,滴答,滴答……  

  床頭櫃上的螢光鬧鐘顯示:此刻是午夜零點四十分。  

  桑緹一個人躺在柔軟的大床上,雙眼無神地瞪著天花板。聽著耳邊鬧鐘有規律的滴答聲,越聽神志越清醒。  

  今天晚上,不,確切地說應該是今天凌晨——她是注定要失眠了。  

  她歎了口氣,轉過頭看向床榻的另一側:那裡只有一隻孤單的維尼熊枕在孤單的枕頭上,黝黑的有機玻璃眼珠好像在訴說著:它很寂寞。  

  今天稍早些時候,季禮哲打來電話說,他可能要把做不完的工作帶回家去處理——也就是說,他今晚不會來她這裡過夜了。  

  掛上電話的那一刻,她心裡什麼也沒多想,以為這個晚上就會像以往的許多個晚上一樣:她一個人吃一碗泡麵,洗個熱水澡,然後一個人上床睡覺。  

  當時,她沒有想過自己會失眠,更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失眠的時候不斷地想到「他」的影子。  

  這種感覺已經很久不曾有過了,像是有羽毛在心中搔癢,有小蟲在心上啃咬。她想起一個人,任他佔滿她大腦的所有容量,任他的身影纏住她,無處可逃。  





  這種感覺……是思念嗎?  

  原來,不知不覺中,她……竟然已經開始思念他了嗎?他不在的夜裡,她已經開始牽掛他、想念他了嗎?  

  桑緹猛地從床上坐起來。由於用力過猛,床榻震了一下,維尼熊骨碌碌地滾到地板上。然而她沒工夫管這個,立刻跳下床,踩了拖鞋就往外跑。  

  她跑到玄關處換了皮鞋,又從衣架上扯下一件厚厚的大衣披在身上,然後奔出了家門。  

  下了樓,她立即跳上一輛停靠在路邊的計程車。前座司機轉過頭問她:「小姐,這麼晚了,請問您去哪兒?」  

  她愣住。  

  凌晨一點。  

  季禮哲揉了揉酸痛發漲的眼眶,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後逼自己把目光投回筆記本電腦的液晶屏幕上。  

  年關已近,眼下正是公司事務最繁忙的時候。而他這個做人家老闆的,則免不了要帶頭加班做個表率。光是今天一上午,他就收到十幾份來自各部門的年度REPORT。而現在,屏幕上的字跡彷彿已經化作了米粒般大的小蟲,在他眼前紛飛跳動,搞得他頭昏腦漲。  

  「唔,看來我快要瞎了……」他小聲地自言自語著,伸手去拿桌上的黑咖啡;正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起來。  

  這麼晚了會是誰?他皺起眉頭。打劫?沒聽說過打劫還彬彬有禮地按門鈴的。  

  這時,門鈴再度響起,似乎來人性子還挺急的。於是他快步走過去開門。門一開,他頓時愣住了。  

  「小緹?怎麼是你?」  

  門外站著的女子正是桑緹。她整個身子包裹在一件厚重的大衣裡,長髮散亂,嘴唇凍得有些發紫。她瞠大眼睛看著他,卻不說話。  

  季禮哲連忙把她拉進來,眉宇間浮起淡淡怒意,「你搞什麼?外面這麼冷,你穿成這樣就出門了?」  

  說著,他一把拉下她的大衣,不意外地看到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如蟬翼的睡袍。  

  「我……」桑緹咬著下唇,怯聲道,「我身上沒帶錢……計程車還等在下面。」  

  什麼?他眉一凜,「桑緹,你存心想氣死我,是不是?」興許是氣糊塗了,話沒說完,他居然忍不住輕笑了起來。這個女人啊……還真是無法不叫人擔心呢!  

  「好了,你先穿我的毛衣吧。廚房裡有熱水,自己泡杯牛奶喝。」他說著拿起桌上的錢包朝她揚了揚,「我去去就來。」  

  「哦。」桑緹低聲應著,在沙發上坐下來。剛要伸手去拿他喝過的那杯咖啡,他警告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放回去。你胃不好,晚上只准喝牛奶。」  

  「哦,知道了。」她吐吐舌頭,把手縮了回去;心頭,泛起淺淺的甜蜜漣漪。他果然是最關心她的呵……  

  他走後,她走進臥室,找到他平常穿的那件橫紋套頭毛衣,將它抱在懷裡。聞著上面屬於他的淡淡男人味道,她的胸口熱了。  

  她想:她的心,正一點一點地陷進他所給的溫柔裡,無法自拔,無法出離。  

  她想:也許,她是真的喜歡上他了啊……  

第5章(2)  

  當季禮哲付了計程車錢,回到自己的房間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抱著他的毛衣出神的景象。  

  他覺得有些好笑,走上前去撫了一下她的肩頭,「毛衣是用來穿的,不是用來抱的。」  

  「啊,你回來了。」桑緹轉過身,看見了他,俏臉微微泛紅。  

  「你不冷嗎?」他挑眉看著她。  

  「還……還好啊。」她低著頭不敢看他,「有……一點點冷。」  

  季禮哲點點頭,「那我把空調的溫度調高幾度。」他拿起遙控器擺弄。  

  「哦。」她再度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  

  季禮哲微皺起眉。她今天看起來……似乎很奇怪呢。嘴角一直掛著那個若有若無的笑容,臉上泛著紅霞,而且時不時地在發呆。  

  「小緹?」他輕喚了她一聲,待她終於從迷夢中回神後,才正色地問道,「你今天為什麼來?」  

  桑緹怔了一下。對哦,她今天為什麼來?當她一時衝動地跳上那部計程車、司機問她這麼晚了要去哪裡的時候,她為什麼會不假思索地說出他家的地址呢?  

  什麼時候開始,她竟然變得這樣任性了?好像一個熱戀中的小女人,一定要每時每刻黏在男友身邊才能心滿意足……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她驚了一跳,回過神來,見季禮哲正定定地看著她,她連忙扯起一抹笑容。  

  「哦,我想你在加班,很辛苦,所以……就想陪你一起加班。」這個理由……還說得過去吧?  

  「小緹,你已經下班了。」他淺笑,拉她到沙發上坐下,「我不能讓你陪我一起加班,有些東西你做不來。而且你身體不好,不可以熬夜到太晚。」說著他看了眼時鐘,已經一點半了。  

  「可是……我想做做看。」她眼神懇求地望著他。今天晚上,就破例讓她任性一次吧!她好想徹夜陪伴在他的身邊,近距離地凝視他認真工作的樣子……  

  因為今天晚上,她的心情與往日不同啊……特別倚賴他,也特別需要他的陪伴……  

  見她眼神又飄忽了,季禮哲有些不贊同地擰起眉。她今天是怎麼回事?明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卻硬是逞強地要熬夜陪他。  

  思忖片刻,他歎了口氣,「那這樣吧,你先到臥室裡睡一覺。我做完了事就來陪你,好不好?」  

  「我不想睡覺。」她仍是搖頭,聲音中竟有幾分撒嬌。  

  「你……」他沒轍地瞪著她,沒發現自己的語氣中也帶著寵溺,「小姐,那你想幹什麼?」  

  「我想……」她轉著眼珠想了片刻,唇邊泛起一抹俏皮的笑意,「我想睡這裡,看著你工作。」她拍了拍身下的沙發。  

  「不行,會感冒的。」他立即反對。  

  「不會的,我沒那麼虛弱,而且我根本不會睡著。」她是一門心思打算失眠到天亮了。  

  「去臥室裡睡。」他的語氣不容置喙。  

  「我才不去呢。」她小聲地回答,同時吐了吐舌頭,好像是故意挑釁。  

  「你說什麼?」季禮哲驀然瞇起眼。他沒聽錯吧?一向溫順客氣的桑緹居然會用這種口吻跟他說話,還吐舌頭?簡直像極了小女孩在發嗲耍賴!  

  他一時有些迷惑了。今天從進門開始,她就一直表現得很怪異,一會兒紅著臉發呆,一會兒又嬌滴滴地發嗲。她究竟怎麼了?  

  他想了又想,卻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況且一大堆的公事還在等著他。他只好妥協地點了下頭,「那好吧,你就在這裡躺一下。不過可別真的睡著了,會著涼的。」他回到電腦前消掉屏保,繼續工作。  

  室內安靜了一會兒。桑緹半躺在真皮沙發上,懷裡抱著他的毛衣,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直盯著他。季禮哲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但他仍是讓自己的全副心神專注於電腦屏幕上。  

  這時,桑緹突然開口:「我們來打個賭吧,賭你一定會比我先睡著。」她已經看他連著打了好幾個哈欠了。  

  季禮哲啼笑皆非地歎了口氣。在堆積如山的工作面前,他決定暫時忽略她今天的怪異言談和舉動。他一手操作著鼠標滾輪,隨口應道:「好呀。」  

  室內再度安靜下來。  

  很快地,一個小時過去了。桑緹的兩隻眼仍然睜得大大的,而季禮哲——他趴伏在電腦前面,眼皮已經耷拉了下來。  

  他——睡著了?真的睡著了?桑緹站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辦公桌前,湊近了看他。  

  他閉著眼,神態安詳。俊美的臉龐彷彿電影中的定格畫面一般,一動不動,好看得不似真實。她就這麼瞧著他,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心底,有某種柔軟情緒在緩緩發酵。逐漸地,那情緒膨脹起來,漲滿她的心房,叫她忍不住俯下臉去,在他左邊臉頰上輕輕印下一吻。  

  這是一個只持續了零點零一秒的短暫的吻。然而,在吻了他以後,她的心跳得好快,她的臉頰無可遏制地燒紅了。她害臊地捧住臉,想了想,又偷偷地笑了起來。  

  她沒有發現,那原本看似在熟睡的男子悄然睜開了眼,緩緩地,眸光中浮起一抹淡淡的錯愕以及……某種不知名的複雜情緒。然而,一秒鐘以後,他又悄悄地閉上了眼睛,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日子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地,冬天的第一場雪降臨在這個城市,聖誕節的腳步近了。走在街上,到處是漂亮的鈴鐺、星星和棉花糖一樣可愛的粗體字「MERRYX』MAS」。  

  而對「程氏」的員工們來說,聖誕節的來臨不僅意味著他們要比其他企業的員工多放兩個禮拜的帶薪假,更意味著他們會收到上司的大紅包和參加一年一度的聖誕狂歡舞會。  

  這會兒,桑緹的面前正堆著四個大大的紙箱,那裡面裝滿了從各樓收集來的關於聖誕狂歡舞會的意見。  

  坐在她對面的高書雅伸手從紙箱中抽出一張,看了看立刻丟下,「切,老套。又是交換禮物。」  

  桑緹唇邊帶笑,「雖然老套,但是大家都很喜歡呀。」  

  從幾年前開始,「程氏」的聖誕晚會上就少不了「交換禮物」這一項活動。到如今,這幾乎已經成為「程氏」內部一項不成文的規定了。所謂「交換禮物」,是讓所有人都準備一份禮物給某個不知名的異性同事,然後在聖誕夜當晚用抽籤的方式決定禮物的歸屬。  

  這個遊戲雖然老土了點,卻也給大伙帶來了不少的驚喜。去年的晚會上,就曾有女生抽到漂亮的七彩寶石手鐲;現在,她已經和那個送出手鐲的男同事結婚了。  

  「哈,今年誰收到我的禮物,一定會氣得當場吐血身亡。」高書雅像是想到了什麼,掩著嘴「格格」嬌笑,「我決定了,我要送貓沙,呵呵。反正現在阿咪還寄養在醫院裡,家裡的貓沙太多了我用不完。」  

  桑緹跟著揚起淺笑。聖誕節收到貓沙,的確是夠氣人的。還好禮物只送給異性,她不會那麼倒霉抽到書雅的那份。  

  「桑緹,你想好送什麼沒?」高書雅問。  

  「我哦……還在想哎。」她歪著頭。  

  「不會又像去年那麼老土,送盒一千塊拼圖之類的東東吧?」高書雅揶揄道。  

  「我才沒有老土……」她臉紅了。她知道自己的品位永遠停留在學生階段,不過書雅也不用這麼取笑她吧,她自己決定送貓沙又好到哪裡去?  

  高書雅沒發現她的尷尬,很快岔開話題:「對了,你猜季總今年會送什麼?去年聖誕節他送出的那副貓眼石耳釘可真是極品,你看市場部那個收到禮物的小女生開心得跟什麼似的。」她撇了撇嘴,又道,「我覺得季總這個人哪,一定對女人很有手段,看他選的那些禮物就知道了。」  

  「是……是嗎?我……我不知道哎。」她有些結巴,附和地傻笑著。  

  「拜託,你當了他這麼長時間的秘書,難道是當假的嗎?」高書雅白她一眼,繼續臆測道,「他這麼會哄女人,一定有不少女人被他迷得神魂顛倒的。」  

  「那……那倒沒有吧?」冷汗滑下額角,書雅的話讓她越來越不自在了。  

  「我看就有。」說著,高書雅從紙箱裡抽出另一張意見單,看了看,大聲朗讀出來,「建議:在午夜零點的時候讓季總獻吻。」然後不屑地翻了個白眼,「這個花癡女!本公司那麼多女員工,就算季總同意獻吻,難道會獻到她頭上去?」  

  「這個……還是不要採納比較好。」桑緹臉色有些尷尬,伸手去拿高書雅手裡的紙,而後者卻倏地往後一躲,賊笑道,「幹嗎不採納?我覺得很好玩兒耶!比『交換禮物』好玩多了!」  

  聽了這話,桑緹只覺得腦袋一陣發暈。她太瞭解書雅了,這女人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個優雅端莊的OFFICELADY,可實際上卻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想想看,她連貓沙都敢送了,還有什麼幹不出來的?  

  「書雅,你不要鬧了,這樣……不妥的啦。」她想搶回那張紙。  

  「咦,怪了,你幹嗎這麼緊張?瞧瞧,臉都紅了!」高書雅笑得賊兮兮的,一手指著她,突然曖昧地衝她一擠眼,「你該不會是擔心季總到時候會抽到和你接吻吧?」  

  「你胡說什麼呀!」她又羞又惱,急得直跺腳。  

  「啊——要不然,你是擔心季總會去吻別人?哈,我知道了!你在吃醋對不對?」  

  「書雅!」她大叫,奈何這樣的音量根本阻止不了高書雅繼續開她玩笑的決心。  

  這女人仍然興奮地說個不停:「你放心,今年的舞會我是司儀嘛,我到時候小小地作個弊,一定會幫你得到季總的『俊男之吻』的——」  

  「高——書——雅!」她真的生氣了,賭氣地反問,「如果季總抽到的人是你呢?難道你就會欣然地接受他的吻?」她就不相信她會!  

  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  

  「我會啊。」片刻後,高書雅竟然這樣回答她。  

  「什、什麼?你會?」桑緹快要昏倒了。  

  「為什麼不接受?反正他是個帥哥嘛,我又不吃虧。」  

  「可、可是你有男朋友了啊!」她急得結巴了。  

  「那有什麼關係?做遊戲而已,我HONEY他會理解的啦。」高書雅聳聳肩,仍是一臉無所謂的笑容。  

  而桑緹卻是一丁點也笑不出來了。她知道書雅說的是真心話。以書雅的個性,她絕對不會在乎自己吻的是誰,只要玩得開心就好。  

  可問題是——書雅可以全然不在乎,她卻不能啊……  

  她想起季禮哲,想起他那好看的緊抿嘴唇,接著想起了那天凌晨在他家書房裡的那個短暫的吻。在那一刻,她是鼓起了多麼大的勇氣啊,才敢在他頰邊輕輕地碰上一碰,可是現在,書雅卻執意地要把它當成遊戲,把它看得那樣輕率,想得那樣容易……  

  她猛地站起身,冷著聲音道:「隨你的便吧。反正你是司儀,你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好了。」然後,她快步走出了公關部的辦公室。高書雅在身後叫她的名字,而她賭氣地沒有回頭。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氣什麼,可是,她就是生氣,很氣很氣。似乎有關季禮哲的一切,在她心裡都變得越來越為重要,也越來越……讓她困擾。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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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21 12:52:05

第6章(1)  

  阿金:  

  那天下午,在和書雅不歡而散以後,我一個人跑去購物。  

  我在PARKSON的紳士館裡選了一瓶古龍水作為今年聖誕舞會的交換禮物。書雅笑我老土,我要向她證明我不是。  

  說到底,我只是在賭氣吧。她說要親吻我的老闆,而我非常沒有理性且沒有必要地嫉妒了。  

  等公車的時候,我在一家臨街小店的櫥窗裡看見了一雙鞋。漂亮的貝殼色,鞋面上綴滿了細細的水晶砂。特別的是,鞋口的搭袢處繡了一雙天使的翅膀。  

  這雙鞋令我想起仙度瑞拉。她在舞會上與英俊王子邂逅,共同跳一支舞,然後遺落了水晶鞋。  

  童話裡的愛情太美好,也太經不起推敲。我時常想:如果灰姑娘遺落的不是水晶鞋而是玻璃鞋;如果公主沒有吻到青蛙王子,卻錯吻了別的什麼動物;那麼到了今天,我們是不是還會這麼執著地相信愛情?  

  桑緹  

  桑緹已經在這家店的櫥窗前站了半個小時了。然而,她依然捨不得走。身後不斷傳來汽車喇叭聲,公車開走了幾輛,她不知道。她只是看著這雙鞋發呆。  

  好漂亮的鞋。如果穿上它去參加聖誕舞會,一定會顛倒眾生,成為所有人的焦點。她這樣想著。  

  但很快的,她又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羞愧了。這是一雙天使一般的鞋啊,它是有翅膀的。在它身上,一定有許多故事;在這些故事裡,一定有最令人感動的愛情。她怎麼可以把它想得那麼俗氣?  

  她自嘲地搖搖頭,轉身正準備走,卻不期然看見一部香檳色BWM緩緩靠向路邊。車內的人微笑著向她頷首。  

  這是季禮哲的車。  

  「怎麼站在路邊發呆?上來吧,我送你。」他朝她招手。  

  「哦……好。」她應著,忍不住又朝那雙鞋瞟去最後一眼。  

  上了車,他問她:「想去哪裡?」  

  「……沒想好。」她低聲回答。  

  「那,去吃晚飯好嗎?快七點了。」他紳士地徵詢她的意見。  

  「嗯。」  

  於是他帶她來到一家西餐廳。點完了菜,他們在幽雅燈光下相對而坐。  

  桑緹突然有些羞赧。她想起,在那個失眠的夜裡,她曾經那麼輕柔而又迅速地偷親了他的臉頰。他……應該沒發現吧?這個小小的秘密,像一團火球在她心底跳動,燃燒著、燃燒著。  

  她——真的喜歡面前的這個男人啊……  

  儘管她曾經以為,在阿金離開以後,她不再有可能愛上別人,可是,那執意要封閉的心靈呵,卻在不知不覺之中對他敞開了門……相互擁抱的歲月裡,他對她的好,一點一滴將她的傷痛溶解;而現在,她已經沒有傷痛和眼淚了。在他身邊,她只感到幸福,每一秒鐘都充滿了幸福。  

  「怎麼了?這兩天儘是在發呆。」他溫柔的聲音叫回她的神思。一看桌上,菜已布齊。他夾了一隻蝦子到她盤裡,笑著說,「你先吃,我有點事,去去就來。」  

  怎麼,他要走?桑緹微訝地張嘴,「可是……」他還沒吃飯吶!  

  「只要十分鐘。」他拿著車鑰匙走了,臉上帶著一貫的溫文笑意,眼中還有幾分神秘的促狹。  

  季禮哲離開後,她一個人心不在焉地撥弄著盤裡的色拉,把玉米和青豆分擺在餐盤的兩邊。在這個無聊的小遊戲終於告一段落時,他回來了——手裡提著一個盒子。  

  「怎麼什麼都沒吃?」他坐下來,看見桌上的菜色絲毫未動,只除了那盤有趣的色拉。  

  「我想等你回來一起吃。」她有些靦腆地笑了笑。  

  「說了叫你不用等我的。」他微皺眉,假意責怪;一轉眼,卻揚起燦爛的笑容,驀地把手中的盒子捧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地道,「小緹,聖誕快樂。」  

  桑緹驚訝地倒抽一口冷氣:剛才他出去……是為了給她買聖誕禮物?感動飛快地襲上心頭,她說話有些結巴了:「其實……你、你不必……」  

  「打開看看。」他一眨眼。  

  她雙手有些顫抖地打開那盒子。她沒有想到,在那裡面——有一個更大的驚喜等著她。盒蓋開啟,她的目光也隨之凝結:是……是那雙鞋!  

  是那雙貝殼色的、綴滿細砂的、有翅膀的鞋!  

  她必須用手摀住嘴,才能防止自己當場尖叫出聲。天,這太令人難以置信了!原來,她的一切動作都沒能逃過他的眼睛,他知道她喜歡它,他知道她趴在櫥窗上看它看了好久……  

  「喜不喜歡?」他笑問。  

  「我……」她咬住嘴唇。  

  他歪頭,靜待她的回答。這姿勢瀟灑極了,令她著迷得無法移開眼光,然而——  

  「我不能收。」  

  這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愣住了——不只是季禮哲,還有剛說出了那句話的桑緹自己。  

  在他微訝的目光中,她侷促地低下頭,望著桌上銀光可鑒的湯匙——那裡倒映出自己怔忡的神情。  

  就在前一秒鐘,她……為什麼會這樣說呢?她不知道。只知道腦海裡有個聲音在低低地迴旋;而她,必須遵從這心的聲音……  

  「小緹,為什麼?」他沒有生氣,甚至沒有特別詫異,只是神色平和地問道。  

  「我……在我心裡,這雙鞋……對我來說,不只是一雙鞋那麼簡單,它是一個夢想來的。」她神情恍惚地低喃,「既然……是夢想的話,那麼……就讓上天來決定我究竟有沒有幸運能得到它吧。」  

  平安夜,狂歡夜。  

  隨著夜色漸濃,某五星級酒店的豪華宴會大廳裡,「程氏」的聖誕狂歡舞會也逐漸進入了高潮。  

  「今天晚上,我們最最英俊帥氣的季總已經替大家包下了這裡的整整一個樓面,大家可以放心地吃、放心地跳、放心地玩,完全不必擔心被外人看到你的吃相太醜或是舞姿太遜!」舞會的女司儀高書雅身穿野性的豹紋小禮服,站在舞台上把嗓子都給喊啞了,「還有,在午夜零點的時候,我們最最英俊帥氣的季總將會有神秘禮物送給大家哦!所有的女生——特別是單身女生,都要努力地爭取哦!」  

  聽到這最後兩句話,正躲在角落裡捧著橙汁啜飲的桑緹險些嗆著。她吃驚地瞪大了眼:難道說,書雅堅持要搞那個「午夜獻吻」的把戲?  

  連忙朝大廳的另一角看去:在那裡,季禮哲正手持酒杯和幾位部門主管談笑風生。他看起來神態自在,想來是並不知道獻吻一事了。  

  這時候,高書雅跳下舞台到飲料區拿酒喝。桑緹迎上前去,「嗨。」她有絲尷尬地咧著嘴,「那天……對不起哦,是我太小題大做了。」  

  「沒什麼啦,我早都忘了!」高書雅無所謂地揮揮手。  

  「嗯。」桑緹點點頭,「你的裙子很漂亮。」  

  「那是當然!」說到身上這條裙子,高書雅立刻眉飛色舞,「這上面是貓紋耶!」  

  桑緹忍不住「撲哧」笑出聲,「我覺得……它更像是豹紋吧?」  

  「我管他咧!反正我家阿咪身上就是這種紋路。」  

  兩人相視而笑,這一次朋友間的慪氣算是和平解除。  

  又聊了一會兒,高書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拉了拉她袖子問:「現在幾點了?」  

  「哦,快十一點了。」她看看腕表。  

  「呀!我該上去主持『交換禮物』了!」高書雅撂下手中的杯子,急忙往主席台跑,一邊還回頭高聲叫著,「為了我的貓沙,加油啊!」  

  桑緹笑彎了腰。正在這時,身後傳來熟悉的男聲:「好久沒見到你笑得這麼開心了。」  

  她回過頭,見是季禮哲,他手裡端著餐盤,衝她揚起一抹淺笑。  

  她立刻微紅了臉,「哪有?我一直很開心。」小聲地咕噥著,唇畔漾開一朵細小得幾不可見的笑花。  

  「不擔心待會自己喜歡的禮物被別人抽走?」他半開玩笑地問著,眸光中另含深意。  

  「如果……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也沒辦法,是上天的安排嘛。」她聳了下肩,想竭力表現得輕鬆些。  

  「你不擔心,我可要擔心了。」他意有所指地道。  

  桑緹搖了搖頭,不再說話。手,卻偷偷伸向他的手掌,輕輕地握了一下。  

  他不動聲色,唯有眼眸染上笑意。  

  在幾百人狂歡暢飲的宴會大廳裡,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隱秘的動作。璀璨耀眼的巨大水晶射燈下,她把自己小小的秘密只交付給他。  

  那天在西餐廳裡,她對他說,就讓上天來決定她是否有幸能得到它吧。那個時候,她和自己打了一個賭,賭注是它——那雙有翅膀的水晶鞋。她請求季禮哲把那雙鞋當做「交換禮物」送到聖誕舞會的策劃處;而他雖然覺得奇怪,卻還是答應了她的要求。  

  而謎底,將會在今晚揭曉。  

  晚上十一點正,「交換禮物」的活動正式開始。高書雅在台上以滑稽舞姿開場,惹得眾人狂笑喝彩。由於她平日裡總是維持高級白領的優雅形象,現在一反常態地耍起寶來,更讓人覺得好笑。隨後,在她的指揮下,大家一個個排著隊走到大廳中央的巨大彩紙箱前面,抽取一張寫著某位異性名字的紙條。  

  「這位帥哥準備的禮物是——哇,不得了,晃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了,好大的紅寶石耶!」高書雅隨手將一位男同事拉上台,要他向眾人展示手中的紅寶石胸針,還模仿記者的口吻來個即興採訪,「請問這顆紅寶石造價多少?帥哥,老實說,你是不是想效仿去年的小鄭,用寶石來騙美眉啊?」  

  台下眾人哄笑。市場部的業務員小鄭因為在去年的晚會上送了寶石手鐲,結果和那個抽到寶石的女同事共結連理。這件事是「程氏」的一樁佳話,人盡皆知。  

  「我……確實是抱著這個希望啦。」拿著紅寶石胸針的男同事憨憨傻笑。  

  「噢?是嗎?」高書雅誇張地怪叫,「那我恐怕你讓要失望咯!因為今年抽到跟你交換禮物的人就是——本大美女!」說著,她展示手裡的禮物,「來,天然香型除菌貓沙一袋,請你收下!我要聲明,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哦,所以你的希望落空咯!不過,我還是很喜歡這塊寶石,謝謝帥哥!」  

  眼見自己昂貴的紅寶石換回了一袋貓沙,這男同事的表情活像是要咬舌自盡。台下眾人此時已經笑倒成一片,連季禮哲也忍不住綻開了笑容。  

  桑緹更是笑得站立不穩,只好斜倚在牆上。正在這時,高書雅眼尖地看見了她,急忙抄起話筒大叫:「那位美女,請上台來!」  

  桑緹愣住。怎麼?書雅說的是——她?!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人眼光都投向了她——包括季禮哲。  

  「我?」她的臉迅速漲紅,「我、我不行的!」她的嘴很笨,不敢在這麼多的人面前講話啊……  

  「那位穿藍色衣服的古典美女,我說的就是你哦!」高書雅又叫。  

  她臉色發白,拚命地搖頭。  

  「美女桑緹,別左看右看的了,就是你啦!」這回連她的名字都報出來了。  

  在數百人的目光注視下,桑緹既緊張又窘迫,簡直要暈倒了。她、她真的不敢上台啊,那裡好高,燈光好亮,所有人都會像看動物園裡的猩猩那樣看著她……正在這時,人群中走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沉聲道:「我帶你上去。」  

  這沉穩的嗓音奇跡般地安撫了她的焦慮。恍惚中,桑緹只感到一雙有力的大手托住了她的腰際,熟悉的氣息席捲向她。那人俯身在她耳邊低聲道:「不用怕,你今天很漂亮。握住我的手,我帶你上台。」  

  這個聲音、這雙手、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是他呵……她感到眼眶一陣濕熱。不知不覺中,已在他的攙扶下走上了台階,來到舞台中央。  

  「咦?季總?我好像沒有邀請你耶,你怎麼上來了?還是和這位美女一起上來的?」高書雅繼續插科打諢,又逗得台下大笑了好幾個回合之後,她終於進入正題,「讓我們來看看這位美女抽到了什麼禮物?」  

  桑緹把手中的紙條遞給她,心跳,驀然加快了速率。  

  對她來說,那不僅僅是一雙鞋,一個無關痛癢的賭注。那上面承載的,還有更多、更多……  

  謎底——就要在下一刻揭曉!  

  一秒、兩秒、三秒……全場持續靜默,不明白女司儀究竟在賣什麼關子。  

  就在這時,高書雅驀然張大了嘴,發出高分貝的尖叫:「哇——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她手裡的這張紙上寫的是……季總!」  

  頓時,台下幾乎所有的女性一齊發出驚羨的抽氣聲。而兩位當事人——桑緹和季禮哲則都愣住了。  

  在幾百分之一的渺茫概率中,她和他——真的抽中了對方?  

  這一刻,台上燈光明亮。他望著她、她望著他,交會的眼神中,逐漸浮起驚喜和不可置信。  

  他們就要交換禮物了。  

  「美女桑緹,你好幸運,我真是嫉妒死你了!」高書雅興奮的聲音打破兩人之間的迷境,「大家看看,桑緹準備的禮物是——唔,一瓶古龍水;而季總的禮物是——哇咧,好奇怪哦,是一雙天使鞋!」她即興給這雙鞋取了名字。  

  桑緹一動不動地站在台中央,彷彿有人在她耳朵上裝了個消音裝置,她已聽不見台下的尖叫和激喊、聽不見激昂嘈雜的音樂聲,也聽不見書雅所說的話了。她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手捧那雙鞋向她緩緩走來,那鞋在他掌中發出水晶一般的璀璨光芒;看著看著,她的視野逐漸模糊,只看到一道光暈自他手中綻放。  

  心裡,傳來天使扇動翅膀的輕盈聲響,她覺得自己也彷彿插上了翅膀,正要飛向廣袤無垠的星空……  

  「桑緹!你怎麼了?」高書雅的驚叫響在耳邊。  

  她的身子虛軟地滑了下去,跌坐在舞台中央。胃部疼得像火燒一般,然而心裡——卻滿足得像擁有了全世界。  

第6章(2)  

  「……應該是一時情緒過於激動而引起的胃痙攣……是沒什麼大礙啦,不過最近吃東西還是要忌口,太刺激的都不能碰。」  

  桑緹緩緩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急診室的窄床上,門外斷斷續續傳來低聲的談話。不一會兒,談話結束了,季禮哲推門走了進來。  

  「你在舞會現場胃病發作,還暈倒了。」他說著責備地看了她一眼,然而語氣依舊溫柔,「叫你平常不要吃那麼多泡麵,怎麼不聽話呢?」  

  她撐著坐起來。季禮哲立刻上前,在她腰間放置了一個軟枕,方便她靠著。  

  「現在幾點了?」她問。  

  他抬腕看表,「十一點四十分,再有二十分鐘舞會就結束了。」  

  「你想回去?」她挑眉,唇角不自覺地含笑。  

  他搖搖頭,瞪她一眼,「我顧著你都來不及了!一會兒胃痛一會暈倒的,差點被你嚇死!」  

  「那就好。」她似乎沒聽見他的抱怨,仍是甜蜜地微笑著,「我也不想回去呢。」  

  好古怪的笑容!季禮哲狐疑地看著她。剛才還胃痛到昏倒的人,這會居然笑得這麼高興?她該不會是跌倒時撞傷頭部了吧?  

  「季禮哲。」她輕喚。  

  「嗯?」  

  「你……可以坐到我床邊來嗎?」她聲音嬌軟,「我想靠著你。」  

  他愣了下,然後點頭,「可以啊。」他在她床頭坐下。  

  「那……你可以摟著我嗎?」嬌軟的聲音繼續道。  

  「……可以。」他雖然覺得奇怪,但仍是伸手環住她腰際,手勢輕柔地替她按摩著小腹,「還疼不疼?」他問。  

  「不疼。」她搖搖頭,主動靠向他的懷抱,跟他咬耳朵,「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哦。」  

  「願聞其詳。」他淺笑。  

  「其實我——根本沒有昏倒呢。」  

  「什麼?」沒有昏倒?他驀然瞪住她。  

  「其實我是假裝的。我是胃疼,但不至於疼到昏倒的地步。」她笑瞇了眼,「書雅設計了一個活動,準備讓你在午夜零點的時候獻吻。所以,我假裝昏倒是想救你出來。」  

  「有這種事?」他有些哭笑不得。獻吻?虧她們想得出來!  

  「季禮哲,你知道嗎?我……不想讓你吻別人呢。」她在他懷中仰起臉,表情溫柔得像是要滴出水來,「你說,我這樣想——是不是很自私?」  

  他的身子驀然僵住。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當初,我們訂下那個『君子協定』的時候,並沒有規定我們必須是對方的唯一吧?可是現在,我……我想要你做我的唯一,這樣可以嗎?」  

  他怔怔地看著她,幾乎忘記了要呼吸。  

  「我的意思是……」她驀然抱緊他,臉龐埋入他胸膛,對準他心臟的位置,一字一句地道,「季禮哲,我們戀愛吧。」  

  我們戀愛吧。  

  一年前,是他對她說——「我們交往吧」。他們訂下那個「君子協定」,他們談了好多好多,甚至談到了分手,卻絲毫沒有提及「愛情」。因為那個時候的她,不相信愛情,也給不起愛情。  

  直到那天,她在櫥窗裡看見這雙長翅膀的水晶鞋,那些關於愛情的童話重又開始在她腦中迴旋。  

  阿金離開以後,她時常壞心眼地想:也許灰姑娘遺落的不是水晶鞋而是玻璃鞋;也許公主沒有吻到青蛙王子,卻錯吻了別的什麼動物;也許睡美人一直睡到死,笨笨的王子也不會來吻醒她。那個時候她失戀了,希望全天下的人都失戀。童話太美好,也太經不起推敲,她——不再相信愛情。  

  正是因為如此,她看見了那雙夢想中的水晶鞋,卻沒有勇氣把它買下來。站在櫥窗外的時候,她躊躇了。她心裡害怕:那些不屬於她的,終究會跑掉。  

  也正因為如此,當他買下了那雙鞋,要將它作為聖誕禮物送給她的時候,她聽見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賭一賭吧。  

  那雙水晶鞋,不僅僅是一個賭注,它是長翅膀的啊……那雙翅膀上面,承載了她對愛情的信念。如果她能在幾百分之一的渺茫幾率中抽中它,那麼她想,她也許就能夠再一次相信愛情,也相信……他。  

  而這場賭博的結果是:她贏了。她得到一份最好的聖誕禮物,愛上一個最好的男人。眾人矚目的舞台上,他捧著那雙鞋緩緩向她走來,在那一瞬間,她知道:這份美麗的愛情是面前的這個男人所帶給她的;而她——正要帶著感恩的心去擁抱它。  

  她,想和他戀愛……想深深地愛他,也被他所愛……  

  這一刻,病房裡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靜謐,只有靜靜依偎的兩人,交換著有節奏的呼吸聲。  

  良久,良久。  

  季禮哲突然說了一句:「好呀。」  

  「啊?」桑緹驀然抬起頭。  

  「我說好,我願意,我們戀愛吧。」他捧起她的臉頰,目光柔和地注視著她,唇畔含笑。他的語調平緩如常,彷彿這根本不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  

  然而她卻在這個問題上考慮了這麼久,也躊躇了這麼久呵……桑緹望著季禮哲輕鬆自如的神色,不由得有些迷惑,「你……你就這麼答應了?難道沒有……沒有什麼別的想法嗎?」她喃喃地問。  

  「哦?我該有什麼想法?」他半開玩笑地反問。  

  「我不知道……總之……」總之她就是覺得哪裡有些怪怪的。他答應得太過迅速,也太過自然了。  

  「總之現在我答應了,你呢?如果你也覺得沒問題的話,那麼,此建議採納——我們戀愛吧。」  

  唔?怎麼,他現在是在把相同的問題丟還給她嗎?「可是,你……總該慎重地考慮一下……」她囁嚅著。  

  「我考慮過了,我願意啊。」他語調輕快地說著。  

  「不,你還是再考慮一下……」她搖頭,他不明白這件事對於她的意義有多麼重大。一旦她真的下定決心要愛了,她就會執迷不悟地投入其中了呀……  

  察覺到她的緊繃,他笑了。伸出手輕輕撫摩著她捲曲的秀髮,道:「小緹,你還不明白嗎?其實你根本不需要問這個問題的。如果戀愛的對象是你的話——」說到這兒,他的語氣頓了頓,眼中的玩笑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濃烈得令人心顫的真摯深情。他輕吁了口氣,終於繼續說出,「如果對象是你的話,小緹,我想——我是連一秒鐘都不用考慮的。」  

  她呼吸猛地一窒。  

  淚水,迅速而洶湧地漫上眼眶。這樣深情的話語呵……像巨浪翻騰的海洋一般,幾乎要將她溺斃其中。  

  他會這麼說,應該表示他是愛她的吧……  

  「季禮哲……」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下一秒鐘,他用手指點住她的唇,輕聲道:「噓,午夜零點了。按照聖誕節的習俗,此刻我們是不是應該接吻?」  

  心中既甜蜜又感動,她止不住地想笑,然而喜悅的淚水卻沾濕了睫毛,順著臉頰流淌而下。  

  在他溫柔的目光凝視中,她緩緩閉上了眼,微仰起臉,迎向自己生命中第二個深愛的男子。  

  他的吻先是落在她濕潤的臉頰,輕輕吻去她的淚水,再轉而印上她微微顫抖著的嘴唇。在這一瞬間她知道,從今往後她將不再有淚水了,因為陪伴她的,將會是他——以及他所帶給她的全部幸福。  

  平安夜,午夜零點。他們——戀愛了。  

  在他們戀愛的第二天——也就是聖誕節,她穿上他送的水晶鞋,他噴上她送的古龍水,他們上街去「約會」。  

  以前他們並不是沒有一起逛街吃飯的約會經歷。事實上,在過去一年多的交往中,季禮哲可以說是個相當稱職的男朋友,鮮花禮物、燭光晚餐,談戀愛該有的程序他一項也沒有遺漏,總是想盡辦法變著花樣讓她開心。  

  可是如今,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呵……他們不僅僅是在「交往」,他們可是在「戀愛」呢!像兩個中學生似的手牽著手,十指緊扣;嘴裡說著毫無營養卻又令人雞皮疙瘩掉一地的肉麻情話——桑緹沒有想到,自己已經26歲「高齡」了,卻又再一次陷入甜蜜情海之中,愛得那樣生氣勃勃,快樂得像個孩子。  

  「我想要那個!」她突然叫道。  

  此刻,兩人正手拖手走在人潮洶湧的步行街上,她突然看見了街邊精品店裡的半人高毛公仔,立刻興奮得雙頰泛紅。  

  「小緹。」季禮哲隱忍住笑意,指出她所忽略的事實,「你看,店門口擠來擠去的都是些學生族。」  

  是嗎?她看了看那群穿得桃紅柳綠的少男少女,轉過頭來,仍是懇求地望住他,「可是,我也想要哎。」  

  「你不會是想讓我跟他們一起擠吧?」他歎口氣。  

  「你不想去喔?那——」她眼珠一轉,驀地向他攤出手來,「錢給我,我去。」  

  「小緹……」他呻吟。  

  「快點啦,一百就可以了。」她催促著。  

  他苦笑,倍感無奈地從錢包裡拿出兩張百元大鈔遞給她,然後看她歡天喜地地跑過去,和一群半大學生擠作一團。她的臉上漾著燦爛的笑容,眼波流轉,臉頰緋紅,這份別樣的風情令他看得移不開眼。  

  他想起從前,每次都是自己花心思買禮物給她;而她很有禮貌地向他道謝,然後對他說:「其實你不必送東西給我。」那個時候的他們,還真的是一點兒也不像情侶呢。想到這兒,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臉上的神情,又逐漸變得若有所思了起來。  

  正在這時,她抱著一個半人高的巨大花生狗玩偶回到他身邊,臉上帶著驕傲的笑容徵詢他的意見:「怎麼樣?可不可愛?」  

  「……還蠻可愛的。」他有些啼笑皆非地瞪著這只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狗」的動物,「我們接下來去哪裡?」  

  「去看電影好不好?」  

  「嗯,聽你的。」他頷首,牽起她的手正要往前走;她卻後退一步,避開了他伸過來的手。  

  他一愣,停下腳步,「怎麼了,小緹?」  

  「沒什麼。只是,我有點想……」她靦腆地笑了一下,表情慾言又止。  

  「你想什麼?」  

  「我想……」她驀然踮起腳尖,湊上他的臉頰輕啄一下,然後迅速地退開身子,「我想這樣。」她調皮地笑了。  

  頓時,周圍的年輕學生們發出起哄的噓聲,此起彼落。季禮哲呆立在原地,怔了片刻,俊臉微微泛紅。抬眼一看,她已經跑到離他五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腳步,回身望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柔情。  

  「季禮哲,跟你在一起,我覺得很幸福呢。」她聲音朗朗地這樣說道。  

  他心口一顫,「小緹……」  

  她揚起笑臉,雙手向前用力一拋,花生狗毛公仔在空中劃了道弧線,穩穩地落入他的懷中,「喂,不是要去看電影嗎?你替我抱著,我先走一步咯!」說完,她轉過身,步履輕快地沿著人行道旁的花壇走遠。  

  心情愉悅地一路小跑到電影院,回頭一看,見他還慢吞吞地捧著花生狗在後面龜爬,走路時左躲右閃的,大概是怕見了熟人尷尬。她忍不住偷偷地笑了。一個西裝革履的大男人手裡抱了一隻碩大的花生狗,這情景——簡直可愛斃了!  

  見時間還早,她先到售貨亭買了特大桶的爆米花和2升裝的大瓶可樂,沉甸甸地捧在手裡。正要步上電影院的台階時,身後有人輕拍了一下她的肩頭。  

  「重死了,快點幫我拿啦——」她邊說邊回手把可樂瓶塞到他懷裡。  

  那人接過了,輕聲喚道:「小緹。」  

  這個聲音……是——  

  她手一鬆,紙桶翻倒了,黃澄澄的爆米花灑落一地。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8-21 12:53:58

第7章(1)  

  阿金:  

  你回來了。  

  為什麼?  

  桑緹  

  桑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電影院的大理石台階下面,站著一名身形高瘦的男子,身穿紅黑格子的棉外套,長髮在腦後紮成一束。他面孔白淨、單眼皮、薄唇緊抿,神情有幾分緊張——這是一張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容顏。  

  「阿金……」失了血色的櫻唇溢出近似呻吟的低喚。她腳步一個不穩,差點從台階上跌下來。  

  長髮男子立即跨前一步,堪堪扶住她前傾的身子,然後向她展開有些侷促的笑容,「好巧,在這裡碰上你。」  

  而她的反應是直覺地甩開他的手,後退兩步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防備地拿眼瞪著他。  

  「你……怎麼會……在這裡?」在極度震驚的情況下,出口的話語變得有些支離破碎。  

  「哦,我回來了。」長髮男子一聳肩,想盡量表現得輕鬆些,然而他微微顫抖的嗓音仍是出賣了他的緊張。  

  「什麼時候回來的?」  

  「就……最近吧。」  

  桑緹閉上嘴,她已經沒有什麼話好問了。是呵,她能問他什麼呢?能問他為什麼一去那麼久毫無音信嗎?能問他為什麼要寫那封決絕的信給她嗎?即便她能,難道她又能問他為什麼負心、為什麼不要她、為什麼說過的承諾都不算數、為什麼六年的感情可以一筆勾銷?  

  夠了,沒必要了,她有些疲累地閉了閉眼。時隔數年再見到他,心——仍是疼得擰了一下。面前站著的,畢竟是她癡心愛了六年的男子啊……然而,事已至此,再去回望、再去追究,又有何益?  

  「我、我約了我男朋友看電影,先走了。」她有些侷促地揚了揚手中的空桶。  

  「哦,那……可樂還你。」他愣了一下,似乎想問她有關「男朋友」的事,但隨即恢復自若神態,把大瓶可樂遞到她面前。  

  她伸手去接,在兩人的手掌相觸時,她感覺到他將一張小卡片按在了她的手心裡,「打電話給我,小緹。」他簡短地說了這一句,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就這樣,阿金走了。桑緹呆呆地立在台階上,手心裡的那張黑色小卡片就好像一塊紅熱的烙鐵,毫不留情地灼燙著她的肌膚。她低下頭,默念出卡片上的燙金字體:「《RAINBOW》雜誌中文版,平面攝影師,金力行。」底下是他的地址和聯絡電話。  

  看來他的事業發展得相當不錯,她的嘴角泛起一抹嘲諷的微笑。是呀,書雅早就說過,能夠狠得下心拋棄愛情的男人,通常都是會飛黃騰達的呢。  

  她將那卡片揉成一團,走向牆角的垃圾筒。然而,在即將把它丟進去的那一刻,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問:真的打算永遠也不再見他了嗎?  

  不至於吧……他們再怎麼說也是大學校友,是同班同學呀……  

  想了想,她將那卡片裝進了大衣的口袋。回過身,就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斜倚在牆邊,手裡抱著一隻可笑的花生狗。  

  她心裡頓時慌亂起來。他……應該是剛到沒多久吧?所以——也應該什麼都沒看見吧?  

  這時,他大步走上前來,寵愛地捏了捏她的鼻尖,「小緹,你的狗害我很丟臉哦。」他戲謔地道。  

  「是、是嗎?」她跟著咧嘴傻笑,暗自鬆了一口氣,額上卻不知不覺泛出汗意。  

  「想好要看什麼了沒?」他指了指售票亭上方懸掛的排片表。  

  「還……還沒呢。」  

  「在等我?」他漾開淺笑。  

  「……是呀。」她點了點頭,然而,在他澄澈的黑眸溫柔地看向她時,她有些不自然地別開了眼光。  

  結果,他們看了一場名叫《THE  EDGE  OF  REASON》的原版愛情片。劇中胖乎乎的女主角在木訥的現任男友和風流的前任情人之間徘徊不定,左右為難。在劇情的最後,當這個胖女孩兒穿著被泥水濺污的衣服趕去挽回愛人的心的時候,影院裡的所有觀眾都給逗得哈哈大笑。  

  於是桑緹也跟著他們笑。她想,她才不會這麼笨,在兩個男人之間左右搖擺,直到最後一分鐘才明白自己真正愛的人是誰。  

  她已經作出決定了呢!決定要和他談戀愛,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她愛季禮哲,雖然一開始並不是因為愛才跟他在一起的,可是現在,她已經真心實意地愛上他了呀!不要懷疑;的確,也沒有什麼好懷疑的。  

  這時,銀幕上的男女主角開始熱吻。黑暗之中,季禮哲也悄悄把頭湊近她,輕柔地親吻著她的耳垂。  

  「別……會給人看見的……」她微喘著,使力想推開他。真是的,周圍全是觀眾呢!  

  「小緹。」他停住了吻,嘴唇貼住她耳朵,低聲道,「聖誕節有兩周的假期,不如我們趁這個機會去國外度個小假,你說呢?」  

  「……你說什麼?」銀幕上,男女主角深情相擁,先前的苦難和誤解就此一筆勾銷,她看得有些唏噓,沒注意聽他說些什麼。  

  這時,影院內的燈霍然亮起。影片有了個HAPPY  ENDING,開始播放深情的片尾曲。桑緹沒等他說話,就已經站起身來,衝他粲然一笑,「我們走吧。」  

  總體來說,這是一次非常快樂的約會。看完電影以後,他們去了PARKSON購物,他買下Dior新發售的限量版水鑽手環給她;然後,他們去泰國餐廳吃飯,她被綠咖喱辣得險些流出眼淚;再然後,他們玩性大起決定去打電動,他幫她贏得遊藝機裡的毛公仔,她不停興奮地尖叫。  

  一直到深夜,兩人回到桑緹的住處,季禮哲都沒有再提起度假的事。  

  「小緹,來洗個澡吧,玩了一天你也累了。」他從浴室裡探出頭來,身上帶著沐浴後的氤氳熱氣。  

  桑緹正坐在沙發裡,懷裡抱著那只花生狗,笑著衝他搖搖頭,柔聲道:「我待會兒再洗,你來,陪我坐一下。」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於是他依言走到她身旁坐下,因為潮濕而更顯得捲曲的額發上還掛著水滴。他眸色深邃,下巴上殘留著剃鬚後的淺淺青痕。  

  她偎進他懷中,撒嬌,「抱抱我。」  

  他笑著搖頭,「不抱,你渾身都是汗味。」話雖如此,他仍是將她攬入懷中,低下頭,溫熱的唇瓣精準地覆上她微張的小嘴。  

  「喂……」這男人怎麼說一套做一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呼了一聲,想推開他。然而,他的擁抱好有力,他的吻好熱情;她閉上眼,失去抗拒的能力。  

  他頭髮上的水珠滴在她的頸項,逐漸滑入衣領中,順著肌膚而下。她覺得好癢,忍不住想笑,又隱隱感到內心深處有某種熱情被逗引起來。漸漸地,她摟住他身軀的手臂越收越緊,再也不願放開。  

  兩人在沙發上糾纏起來,花生狗被扔到地下,室內的溫度逐漸升高。  

  正在這個時候,電話鈴聲大殺風景地響了起來,霎時打破滿室的旖旎迷情。  

  「唔……」桑緹咕噥一聲,推開他,一手伸到茶几上抓起聽筒,「喂?」她的聲音還帶著微微的喘息。  

  電話那端傳來了長達數秒的沉默,然而可以聽見淺淺的呼吸聲。是騷擾電話?桑緹皺眉,坐直了身子,「喂?找哪位……不說話我掛了。」  

  季禮哲向她伸出手,用口型示意:我來接。  

  桑緹點點頭。然而,正當她準備將電話遞給他的時候,聽筒裡傳來了令她心顫的聲音:「小緹,是我。」  

  是……他?她怔住,一時之間無法反應,只是呆呆地抓著話筒。  

  「我……只想試試運氣來著,沒想到打通了。原來你的電話一直沒變。」那端的男聲這樣說道。  

  我的電話沒變,是因為我不敢變!是因為我每個星期天的晚上都徹夜不眠地等著你的電話,生怕錯過任何來自於你的消息!怒火迅速湧上心頭,桑緹很想對著聽筒這樣大吼;然而……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季禮哲,清了清嗓子,故意用冷淡的聲音說:「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我想見你。」那邊的聲音直截了當地說。  

  她呼吸一窒,心口迅速泛起疼痛:他怎麼可以這樣說?!一個絕情地將她拋下不管、一年多毫無音訊的男人,這會兒怎麼可以如此輕易地說出「我想見你」這樣的話來?  

  「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可是小緹,你必須見我一面。今天在給了你名片以後,我心裡亂得要命,一直在想你的事。我很害怕你不會打來了,所以……我不能只是傻等著你來找我!這個禮拜五,你可以出來嗎?我——」  

  「我想不用了。」她打斷他的話,「謝謝你,我暫時還不想買保險。」  

  「小緹!」他急叫,「是不是你旁邊有人不方便說話?」  

  「就這樣,再見。」她用力地掛了電話,然後對身邊的男子展開一個柔美的微笑,「保險公司的,很煩吶。不知道他們從什麼地方搞到我的電話號碼的。」  

  「是嗎?」季禮哲挑起眉,黑眸湛湛地望著她,那分外專注的神情看得她的心有一絲慌亂。  

  她連忙別開了眼,起身笑道:「那我先去洗個澡好了,回頭我們再……再……」她故意歪頭衝他嫵媚一笑,然而他神情未動,像是根本沒有接收到她帶著挑逗意味的暗示,只是淡淡開口道,「小緹,我跟你提過的……度假的那件事,你覺得怎麼樣?」  

  「什麼度假?」她詫異地揚眉,「你沒說過啊。」  

  「哦,沒什麼。你去吧。」他淺笑著搖了搖頭,目送她窈窕的背影走進浴室;然後,眼睫垂了下來,掩去所有神情。  

  然而,放在膝上的雙手卻緊緊地握成了拳,指甲刺進掌心,疼痛尖銳。  

  「你說什麼?!那個陳世美回來了?」高書雅驚訝萬分地拍著桌子大叫,這是聖誕假期結束之後她所聽到的最重大的新聞了!  

  「桑緹,他對你說了些什麼?有沒有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懺悔、求你原諒?你有沒有衝上前去給他一巴掌?」此刻是午休時間,辦公室裡沒人,高書雅抓住桑緹的手,連珠炮似的發問。  

  桑緹搖搖頭,「我們……沒來得及說這些。」  

  「啊?」書雅詫異,「那你們到底說了些什麼?」  

  「我說,我不會再跟他見面了。」她聲音平靜地道。  

  「什麼?!」書雅的聲音立即拔高了一個八度,「桑緹,你有沒有搞錯?就算你不想跟他復合,起碼也得把以前借他的那些錢拿回來呀!」  

  「那錢……不是我借他的,是我自願給他的。」她搖了搖頭。沒必要了,她連他的人都不要,要錢做什麼?  

  「可是……」這女人到底是真傻還是在藉機裝偉大?高書雅瞪著桑緹一臉平靜無波的表情,見她主意已定,她也沒啥話可說了,可是想了又想,總覺得哪裡不對,又問道,「這件事——季總他知道嗎?」  

  「他?」她的心臟漏跳一拍,「他只是我的老闆,他為什麼要知道?」難道說,書雅察覺到了她和季禮哲之間的關係?  

  「反正我是覺得他喜歡你啦。雖然他嘴上不說什麼,可是你看那天你犯病昏倒的時候,他表現得多緊張啊!連我要陪你去醫院他都不准,一定要他自己陪。桑緹,你跟我說實話,他是不是在追你?」高書雅很八卦地湊上來問。  

  「沒……沒有啦,他沒追我。」她低下頭,裝作整理桌上的文檔,避開高書雅窺探的眼光。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那……你不會是笨得想回到阿金的身邊去吧?」  

  正要翻開文件夾的手驀然停了下來。桑緹抬起頭,眼神有幾分恍惚。回到阿金身邊?不可能吧,她連想都沒想過呢。更何況,自從那天晚上之後,他已經有兩個禮拜沒有再找她了。那天他在電話裡說「我想見你」,也只是一時衝動脫口而出吧?不管怎麼說,他們之間都已經是過去式了,他身邊說不定早已有了新的女友,而她……也有「他」了啊。  

  想起了「他」,她忍不住抬眼望向緊閉的總經理辦公室大門。午飯時分,他一般都會去底樓大堂的「星巴克」買杯咖啡或是三明治什麼的;而她為了避嫌,通常會拉著書雅去別處「覓食」。  

  她想起在過去的兩個星期裡,他們度過了一個溫馨快樂的聖誕假期。他對她比以往更好了,更加寵愛她,對她百依百順。寒冷的日子裡,他們整天窩在她的小公寓,開著空調看電視,吃零食。他偶爾會下樓買菜,回來煲美味的湯給她喝。夜裡,他們親熱,恨不得變成連體嬰,一整個晚上都黏在一起。  

  她想,她是真正地陷入熱戀之中了吧?每一秒鐘都充滿熱情、充滿快樂,連周圍的空氣都變成粉紅色的了。只是,心底的某一個角落會有些空落落的,會偶爾忍不住想:阿金他……是不會再打來了吧?  

  她那天對他那麼冷淡,他應該放棄再找她了吧?  

  「桑緹?」高書雅伸手在她眼前搖晃著。真是的,一個關於阿金的問題居然可以引得她發呆那麼久,可見這位曠世癡情女桑緹小姐還是忘不了自己的舊情人吶。  

  「啊?」桑緹回過神,看向高書雅,「你剛剛說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向你展示我美麗的纖纖玉手而已。」高書雅沒好氣地翻個白眼,「OK,午休時間完畢,我回去做事了。記著,如果那個陳世美再找你,一定要忍住哦!」  

  「忍住?」桑緹一愣,好奇怪的用詞。  

  「是啦,忍住!」書雅走了幾步,又走回來,敲敲她桌子,「別讓他幾句好話一說,你耳根子馬上就軟了,立刻迫不及待地撲到他懷裡,還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偉大的女人,以寬廣無比的胸懷接納了一位一時迷途的浪子。」她不無諷刺地說著。  

  「我才沒有……」桑緹臉上微紅,她才沒有那麼賤。  

  「你沒有嗎?」高書雅很不給面子地拿眼白斜睨著她,「你是什麼樣的性格,難道我還不瞭解?」說完,她一扭身,腰肢款擺地走了,留下桑緹苦惱地坐在位子上,陷入迷惑沉思:難道……面對阿金,她真的會軟弱至此?  

第7章(2)  

  「季禮哲,你說……我是一個軟弱的人嗎?」  

  當天晚上,當她與他在廚房裡分工做晚飯時,她突然問出了這麼一個問題。  

  季禮哲正在切一個香菇,聽到她的問題,他用刀在香菇頭上劃了一個十字,然後將它丟到高湯裡,抬起頭,「為什麼這麼問?」  

  「我……我只是覺得,有時候自己的意志不夠堅定。」比如今天白天,在書雅說了那些話以後,她居然為此而發呆一整個下午,工作效率奇低。  

  說著,她學著他的樣子,把切好的筍片也扔進鍋裡。  

  意志不夠堅定呵……他眼神一黯,但隨即掩飾了這短暫的低落情緒,揚起笑臉柔聲道:「怎麼會呢?小緹,你很堅強。記得這一年你是怎麼走過來的嗎?」  

  「哦。」她低應了一聲,又轉過頭去洗生菜。這一年,她之所以走了過來,而且過得相當不錯、相當滿足,是因為有他的陪伴。直到今天她依舊記得阿金拋棄她的時候她有多麼痛苦,而他又是怎樣奇跡般地安撫了她的痛苦。  

  這一切都歸功於此刻陪在她身旁的這個男人啊……如果沒有他,她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他對她那麼好;她欠他那麼多。現在,只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前男友的歸來,就讓她動搖了嗎?  

  不,她沒動搖,現在沒有,以後也絕對不會!桑緹突然用力搖頭。  

  與此同時,鍋裡的湯煮開了,沸騰的濃稠液體「咕嘟咕嘟」地泛著泡沫。他輕聲催促道:「小緹,生菜。」  

  「哦!」她如夢初醒,連忙把洗好的生菜從水盆裡撈出來放入鍋中。菜葉上的水珠滴在鍋沿,發出「滋」的一聲響,翠綠的葉子在高湯中漸漸萎靡了下去。  

  正在這時,客廳裡的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鈴——鈴——」鈴聲響亮而又急促,清清楚楚地傳進廚房,灌入兩人的耳中。  

  桑緹渾身一個激靈,這種時候打來電話,難道是……  

  阿金?!  

  她立時慌了,手忙腳亂地丟下生菜,去抓架子上的毛巾擦手;結果毛巾掉了下來,不偏不倚地跌入湯鍋裡。  

  她愣住,瞪著那鍋被她毀掉的湯;這時,他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沒關係,不用急。你慢慢來,我去替你接電話。」說著他轉身往外走。  

  「不要!」桑緹回身一把拽住他,力道之大連她自己也吃了一驚。  

  也許這個電話是阿金打來的,她不能讓他接到!  

  季禮哲回過頭來,詫異地看著她。  

  她驚慌失措,腦中亂成一團,說話開始結巴:「我……還是、還是……我去……」  

  就在這個時候,鈴聲戛然而止,隨著「嘀——」的一聲長音,電話被轉接到答錄機上,「小緹,是我。」電話裡傳出阿金的聲音。  

  季禮哲愣住了。  

  桑緹面如死灰。  

  「……我知道,你不想再見到我了。這我能理解,小緹,畢竟當初……是我先放棄了你的。我今天打來,只想對你說一聲『生日快樂』,沒別的意思——」阿金的話說到這兒就被切斷了,廚房內的兩人呆呆站著,四目相對。  

  許久許久,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動一下。只有鍋子裡的湯還在沸騰,一條毛巾狼狽地掛在鍋沿,形成令人啼笑皆非的尷尬畫面。  

  「原來今天才是你的生日。」季禮哲突然有幾分自嘲地輕笑了起來,「我過去一直搞錯了,還莫名其妙地幫你慶祝。」  

  「我、我可以解釋的……」他眼神裡的某種悲涼令她心口一顫,「那一天……就是我們在酒吧遇見的那一天,其實是阿金的生日……我那天喝醉了,有些胡言亂語……」她越說聲音越小,心中可悲地發現:現在解釋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她的前男友打電話到她家,被他聽個正著;而她之前卻一直費盡心機地想要對他隱瞞這一切——這才是最糟糕、最需要解釋的狀況呵。  

  他……此刻一定很生氣吧?他會怪她欺騙了他嗎?她不安地絞著雙手,想要說些什麼來打破此刻的沉默,然而張了幾次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空氣中逐漸凝聚起的壓力讓她感到害怕了。她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英俊臉龐,心中叫著:拜託他說些什麼吧,隨便什麼都好,只要別再讓這沉默繼續了!  

  而恰在這個時候,他開口了,聲音仍是一貫的溫柔:「小緹,我們去客廳裡坐下,好嗎?我有話想跟你談。」  

  「我……」她雙手抓著料理台的邊沿,不肯挪動腳步,心中隱隱升起某種未知的恐懼,「你……想談什麼?」  

  見她這樣,他歎了口氣,「好吧,我們就在這兒談。」  

  她仍是維持著方纔的姿勢不動,甚至偷偷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咬住下唇望著他。  

  季禮哲看著她臉上防備的表情,看著她嬌小的身軀因為過於緊繃而起了微微的顫抖。他苦笑了:想必她是猜得到他要說些什麼了。在一起這麼久,相互倚靠了這麼久,只有在這一刻,他們之間的默契好得令人歎息。  

  也許,是天意吧。他閉了閉眼,終於逼自己說出:「小緹,我們——分開吧。」  

  那是他們的「君子協定」。  

  一年前,當他們決定在一起時,他曾對她說:「如果阿金回來,我就讓你回到他身邊。」  

  而現在,到了他履行承諾的時候了。  

  就在前一秒鐘,他清清楚楚地聽見自己對她說:「我們分開吧。」  

  「我們分開吧」——很合理的說辭。她的初戀情人回來了;而他既然答應過她,就沒有理由賴著不走。  

  然而,在說完了這句話之後,他發現自己的心臟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他用手摀住胸口,那疼痛並未減輕半分;他眨了眨眼,發現眼眶乾澀,沒有眼淚。  

  直到這時他才清楚地意識到,原來自己是愛著她的。因為,只有當一個深深陷入愛情的男人將他所愛的女人拱手讓給別人的時候,他才會感受到這樣撕心裂肺的痛楚。  

  而他,原來真的是愛著她的,一直都是。過去,他一直分不清「愛」和「憐惜」之間的區別,也從不去細分。他認為感情是極其自然的事情;他心疼她的遭遇,直覺地想要照顧她——於是他就這麼做了。  

  在一起的日子裡,他對她好。他以為這是他多年以來所養成的習慣——他的家教告訴他要對女性好,所以他照做了,竭盡所能地溫柔待他。他愚蠢得沒發現自己對她有多麼寵溺、多麼縱容,多麼……和別人不一樣。  

  再後來,聖誕節之前的那個夜晚,她投入他的懷中,吐氣如蘭地向他發出邀請:「我們戀愛吧。」在那一刻,巨大的幸福蒞臨了他的心臟,他沒有多一秒鐘的考慮便答應了她。他心裡想:這是甜蜜的慣性使然吧,在一起這麼久了,他什麼事都依著她呢。  

  直到今天。直到今天的這一秒鐘他才終於發現:原來一年多的時光早已將她植入他的骨髓;原來他愛她,比他自己所以為的更多、更深、更久。他怔怔地望著面前的嬌柔容顏,心——疼痛得幾乎要接近麻木。  

  阿金回來,他是知道的。那天在電影院門外,他看到灑了一地的爆米花,也看到那個穿著黑紅格子外套的長髮男子。他聽見她喚他「阿金」,眼睜睜地看著她把他的名片收進口袋。儘管如此,他還是裝著什麼都不知道地走上前去,對她微笑。  

  然而,坐在漆黑一片的電影院裡時,他的心裡開始感到恐懼,他害怕自己就要失去她了。於是,他試著向她提議去度假,想遠遠地把她帶走,好讓那個阿金找不著她。  

  只是,這樣不光明的手段呵……終究還是留不住她的心。接下來的這些天裡,他看著她每天魂不守舍、心神不寧地度日;他看著她不停檢查家裡的電話有沒有掛好;他看著她一天天在矛盾中掙扎,左右為難……他知道,她的心——動搖了。  

  確實呵,短短一年的朝夕相對,又哪裡比得上初戀六年的刻骨銘心呢?曾經滄海難為水啊……於是,他告訴自己:這一切——是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他們之間,是有過「君子協定」的:如果阿金回來,他就放她自由。而此時此刻,他就該那麼做。  

  「小緹。」他張口喚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像把破琴。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是繼續說下去,「打個電話給他吧,約他出來談一談。你和他之間,也許有什麼誤會也說不定。」  

  就是這一句話,讓桑緹原本一直強忍著的淚水終於決堤。  

  她哭了,在他面前崩潰地放聲大哭。她揪住胸口,那裡好疼、好疼,疼得都沒法呼吸了。  

  她以前從未料想:原來,從他的口中聽到「分手」兩個字的時候,心——竟然是這樣地痛。他們之間明明有那個「君子協定」,她也明明做好了心理準備——當他一臉凝重地說出「我有話跟你談」的時候,她就預感到:這一切完了,他要說分手了。  

  可是,當分手的這一刻真的來臨時,她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忍受那種椎心的痛楚!那種痛,像針尖扎進她的指甲、像有人奪走她的呼吸;她慘白著臉,渾身顫抖,在他面前像個孩子似的哇哇大哭。  

  「我不要……不要分手……」眼淚和鼻涕在臉上糊成一團,她啜泣地吐出含糊不清的語句,蹲下身來,緊緊揪住他的衣擺,「不要……不要分手好不好……」  

  「小緹……」他沒聽清她說什麼,但見她哭成這個樣子,他的心擰疼了。他連忙也蹲下身子,將她摟到懷裡,輕柔地拍撫著她的脊背,「噓,不哭,沒事了,不哭了。」  

  她仍是哭,哭得昏天黑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唯有一雙手死死抓住他不放。心中唯一的念頭是:她後悔了。她不想再遵守那個「君子協定」,也不想再回到阿金身邊了;她只要他,只要他永遠留在她身邊,永遠不走開……這樣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窩在他懷中,她放肆地流著淚,彷彿只要繼續耍賴下去,他就不會離開。她的淚水洶湧,打濕他的衣衫。他抱著她顫抖的身體輕輕搖晃,安慰著她、心疼地吻著她。  

  漸漸地,她的眼淚流盡,她安靜了下來。靠著他的肩頭,汲取著他身上的味道,她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此刻,他正抱著她呢。  

  他……會一直這麼抱著她吧?剛才的分手……不算數吧?  

  如果不算數,那該有多好……  

  「季禮哲,我想躺下來。」她俯在他耳邊細聲地撒嬌。  

  「嗯。」他應了聲,抱起她輕得幾乎沒有份量的身子走出廚房,來到臥室,將她置於大床上,替她蓋好被子。  

  「你睡一下,我在旁邊陪著你。」他柔聲道。  

  「嗯。」她乖巧地點頭,臉上還掛著淚痕。知道他不會走,這就夠了,一顆疼痛而無著落的心頓時安穩下來。也許是哭得累了,十分鐘以後,她合上眼,漸漸地沉入了夢鄉。  

  她所不知道的是,在她睡著以後,季禮哲坐在她的床邊,定定地凝視著她沉靜的睡顏;許久、許久,直到夜幕漸漸退去,直到天色微微泛白。然後,他掏出衣袋裡的便條紙,在上面寫下一行小字,貼在她的床頭。  

  做完了這一切以後,他起身,悄無聲息地走出臥室;腳步很輕,怕吵醒她。然而過了片刻,他又折了回來,走到她床畔,細心地替她將棉被掖好。  

  最後,他俯下身子,輕輕地在她左邊臉頰印下一吻。她沒醒,卻淺淺地微笑了,因為在夢裡——他也是這樣溫柔地親吻了她。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8-21 12:56:46

本文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0-8-21 12:59 編輯

第8章(1)  

  阿金:  

  早晨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床頭貼了一張便條紙,上面寫著:和阿金談談吧,我不想你後悔。  

  他只要我跟你談談,並沒有明確地說要分手呢。  

  然而,我還是生氣了。我把那張便條紙從床板上扯下來撕了個粉碎,然後坐在地上狠狠地哭了一場。  

  我一邊哭一邊回想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快樂的日子。我心裡很委屈:他對我那麼那麼好,卻從來也沒有說過愛我呢。  

  也許,他並不真的那麼愛我吧?他只是遵守那個「君子協定」,才會對我好;所以現在,他也才會繼續遵守那個「君子協定」,想要和我分手。  

  我哭到胃痛,自己爬起來去廚房吞了兩片止痛藥。他走了,我要好好地照顧自己。  

  然後,我從大衣口袋裡翻出那天你給我的名片。他要我跟你談談,我就跟你談談。  

  桑緹  

  午後時分,天下著雨。桑緹坐在咖啡廳裡靠窗的位子,出神地望著雨水打在玻璃窗上,蜿蜒曲折,形成一張哭泣的臉。  

  今天下午,她約了阿金一起喝咖啡。  

  接到電話的那一刻,阿金的聲音驚喜得顫抖,他說:「我沒想到你還肯見我。」  

  的確,她也沒想到自己還肯見他。如果不是因為季禮哲的那個留言,她不會讓自己賭氣地跑到這裡來和舊情人見面。  

  桑緹端起面前的黑咖啡輕啜一口,胃部傳來隱隱的抽痛,可她心裡卻感到一絲莫名的快意。過去季禮哲總是管著她不讓她碰咖啡;現在他不在了,她想喝多少都行,喝到死都沒人管。  

  他——這次真的惹她生氣了,很生氣很生氣。她知道自己是有些小心眼的人,可是這一回,他的做法真的讓她受傷了,感覺被遺棄了。如果他想分手,可以當著她的面直說,而不是趁她睡著了以後再偷偷跑掉,還故作大方地留下那張見鬼的便條給她,勸她去和舊情人會面。  

  他不是要她去見阿金嗎?好,她見!  

  他不是希望她和阿金復合嗎?好,她也能做到——這時,桑緹神情一凜,怔然地望著從店門口走進來的高大人影。  

  那是阿金,她的初戀情人,她全心全意愛了六年的男子。他今日穿著墨綠色厚絨外套,半長的發放了下來,垂落在肩部。六年了,他看上去一點也沒有變,仍然是當初大學校園裡走出來的那個青澀大男孩——單眼皮,白圍巾,臉上帶著靦腆的笑意。  

  然而……她眼神一黯:一切都不同了呵!這一秒鐘她望住他,腦海中卻逐漸浮現出另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人」在人前總是西裝革履,一副高高在上、無比正經的樣子,可是只有她知道,他其實是多麼的溫柔,也多麼的可愛……她想起他那略帶棕褐色的捲曲的發、想起他慣穿的那件橫紋套頭毛衣、想起他修長的手指和寬厚的肩膀、想起他熱情的擁抱和濕潤的吻。她的眼淚湧上來了,卻不是為了面前這個曾經深愛了六年的男子。  

  原來,「曾經」愛過的,就真的只能是曾經了……這一刻,她突然心如明鏡。  

  用手指偷偷揩去了眼角的淚水,她對面前的男子展開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你看起來不錯。」  

  「你也是。」阿金在她對面坐下來,神情有幾分緊張,「我沒遲到吧?」  

  「不,是我早到了。」她笑著搖頭。  

  「那就好。」他吁了口氣,不自覺地絞著手指,「其實,關於……『那件事情』,我想,我還欠你一個解釋。」  

  一年前的「那件事」嗎?她聽著,表情有些恍惚。如果不是為了那封令她傷透了心的特快專遞,那一晚她不會跑到酒吧裡去吃那個奶油蛋糕,她和季禮哲的生命也不會扯出任何交集……  

  是天意吧?老天知道她沒有了阿金太痛苦,所以才特地派遣了「他」來救贖她。只是,所有關於愛情的救贖啊……是救贖,也是沉淪。等她用心地愛了下去,才發現要全身而退已經太難。  

  「小緹?」阿金的呼喚響在耳邊。  

  她這才驚覺自己的走神,連忙拉回飄離的思緒,抱歉地笑道:「哦,你說。」  

  「其實,當初寫那封信給你的時候,我……」阿金低下頭,望著柚木桌面,半晌,才又抬起頭來,「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輟學了。」  

  輟學?聽到這個字眼,桑緹驚訝地瞪大了眼。這麼說,他——根本沒有修完攝影課程?!  

  「你知道,在那邊讀書,我的壓力一直很大,手頭又緊……出了國才知道,會拍好照片的人比比皆是,而我根本算不上什麼。總之,那段日子……我過得真的很糟糕。」他想起清苦的過去,頹喪地垂下頭。  

  她忙道:「其實你很有天賦。你不該妄自菲薄。」  

  「有天賦又有什麼用?」他自嘲地冷笑一聲,「想要在那個圈子裡出頭,沒有錢,沒有背景,誰會理你?誰會把機會留給一個連英語都說不好的中國窮留學生呢?」  

  她默然了。是啊,他受了很多苦,她理解,可是這樣就可以構成他拋棄她的正當理由了嗎?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一家小雜誌社找上我,要我為他們拍一輯廣告圖片。他們出的價錢不高,除了我這樣的窮留學生,沒人看得上眼。」  

  「所以你接受了?」她問。  

  「是。」他重重點頭,聲音突然變得苦澀,「可是學校裡有規定,在校外商業活動中擅自使用學校配備的攝影器材,是違紀的,要……要被勒令退學的。而我……當時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規定。」  

  所以他們把你開除了?她驚詫地張大了嘴,剛想問,他已經繼續說了下去:「是,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我被開除了。那個時候我想,我這人算是完了,這輩子注定幹不成一件正經事了。我被趕出校舍,沒地方住,只好去租那種最便宜的汽車旅館。在那種情況下——小緹,我怎麼可以再拖累著你,要你為我虛耗青春?」說到這裡,他猛然抬眼,深深地注視著她,眼圈泛紅了。  

  他通紅的雙眼和因痛苦而扭曲的神情嚇著了她,她雙手不自覺地抓住桌沿,微微退後;但同時,心頭也泛上些許憐惜:阿金他……原來受過這麼大的打擊啊。當時他的情況該有多麼困難多麼糟糕,而她卻一點也不知道?他是因為怕拖累了她,才提筆寫下那封絕情信給她的嗎?  

  「可是……可是你現在明明過得不錯啊……」她仍在掙扎著,不敢相信他居然經歷過這種事。  

  「是,現在我是過得不錯。」他冷笑了一聲,聲音突然尖銳起來,「可這些都是我應得的!小緹,你不會知道——不,沒人會知道!沒人會知道我為今天付出了多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屈辱!小緹,你能想像我每天工作18個小時,下了班還要去中國餐館洗盤子洗到天亮嗎?你能想像我為了得到參加攝影比賽的機會,而必須陪那些令人作嘔的胖太太們玩嗎?你能想像我把自尊丟在地下讓別人肆意踐踏的那種滋味嗎?」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讓他幾乎要發狂了,他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無法控制情緒地朝她大吼了起來。  

  咖啡館裡音樂聲暫停,好幾位顧客都把眼光投向他們這一桌。阿金驚覺自己的失態,懊喪地垂下了頭,將臉埋入掌中,不再說話。  

  面對他失去理智的怒吼,面對他咄咄逼人的質問,桑緹啞口無言了。她不知道、也無法想像阿金今天的成功竟然是以出賣自尊甚至是出賣肉體的方式換來的。她覺得心裡很痛,她想哭;但看著他因憤恨而顯得猙獰的面容,她發現自己竟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阿金他……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阿金了。他出國以後,他們在地球的兩端過著截然不同的日子。生活的艱辛磨礪了他,也摧毀了他。現在的他,滿眼都是委屈的淚水,滿心都是不堪的記憶;他是成功了,但他也因此而憎恨起這個帶給他成功也帶給他屈辱的世界。  

  而她——則有幸遇上那全心待她的溫柔男子,被照顧著、被寵愛著,過著安逸而舒心的生活。她同情阿金的遭遇,她心疼他所受過的苦,她甚至為這一切發生時她沒能在他身邊而感到深深的自責;然而,她已不再愛他。她的心——回不去了。  

  她望著面前深陷痛苦回憶中的男子,深深歎了口氣,正想說些安慰的話語,他的手卻驀然越過桌面覆上她的手背。他雙眼焚紅地凝視著她,急切地道:「小緹,你回來吧。回到我身邊來,我們再重新開始。」  

  她愣住了,一時竟忘了要掙開他的手。他說什麼?他……竟然想和她復合?!  

  「小緹,你別害怕,那一切都過去了,我現在事業做得很不錯,我已經有能力給你幸福了!」他抓住她的手,放到唇邊急促地親吻著,「我知道,我曾經和別人在一起,你也許會覺得我髒,可是我發誓我是不得已的!」  

  「我沒有這麼想……」她連連搖頭,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他握得那樣緊,讓她感覺吃痛,忍不住低呼了一聲。  

  然而阿金根本不管這些,仍是緊緊地鉗制住她不放,「其實你也耐不住寂寞,你也跟過別的男人不是嗎?我原諒你,我們扯平了!小緹,我不在乎你跟過別人,是因為我愛你啊!」  

  聽了這話,桑緹不可置信地倒抽一口冷氣。他在說什麼?!因為他愛她,所以他原諒她「跟過別的男人」?他竟然認為在他把她甩掉以後,他還有資格來「原諒」她愛上其他人?  

  天啊,她簡直氣得想笑!面前的男人是阿金嗎?他怎麼能說出這樣的混賬話來?他怎麼能自作聰明地以為她愛上季禮哲只是因為「耐不住寂寞」?  

  上天知道,她愛上季禮哲,是因為他值得呵……他是她見過最好的男人,他值得一個女人把最真最深的愛情奉獻給她。而她,是這世界上最幸運的女人——能夠有機會愛他,也讓他所愛。  

  阿金不在的日子裡,她投向他的懷抱找依靠;本以為只有肉體上的糾結,卻終是忍不住動了真心。她愛上他,是緣分、是注定、是全天下最理所應當的事情。現在,阿金懂什麼呢?他有什麼資格來質疑她對季禮哲的愛情呢?  

  太可笑、太可笑了。桑緹搖搖頭,雙眼直視阿金抓住她不放的手,「阿金,放開。」她板起了臉,聲音嚴正地道。  

  她臉上不容置喙的堅定神情讓他愣了一下,盯視她半晌,隨即頹喪地鬆開了手,「我就知道,你還在恨我。」他懊惱地低聲說。  

  「不,我已經不恨你了。」她搖搖頭,神情認真地望著面前的舊日戀人,緩緩說出心裡的話,「可是——我也不再愛你了。在你不在的這段日子裡,我愛上了別人。」  

  「小緹?」他低叫。  

  「阿金,你相信我,我……是真的愛他呢,不是因為寂寞,也不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愛他——就是愛他。我已經想過了,如果他願意的話,我想一輩子跟著他,做他的妻子,為他生孩子,永遠陪伴他,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前提是他願意讓我陪的話。她在心裡補上一句。  

  「可是……」他以為她來找他,就表明她對他還餘情未了。  

  「阿金,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過去了。我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愛情;而你——也會有新的幸福等在前頭的。讓我們都往前看,往前走吧。」這回,她主動覆上他的手背,鄭重地拍了拍,「阿金,會有人愛你的。你也會愛她,你們會過得很快樂的。」  

  「小緹……」他望著她甜美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的確,小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膽怯害羞,只愛與他黏在一起、不願意認識別人的小緹了。歲月流轉,他們都逐漸長大;初戀的記憶很美好,但只能放在往事裡回味。  

  「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先走了。」她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突然很想見他呢。」  

  說完後,她不再回頭,逕直向著咖啡館外走去。敞開的大門外,一片雨過天晴的碧藍天空正等著她。  

  走到門口時,她聽見身後傳來阿金有些侷促的聲音:「小緹,祝你幸福。」  

  她淺淺地笑開了,沒有回頭,只是衝著他的方向揚了揚手,心中默念:阿金,也祝你幸福。  

  此時此刻,她——只想盡快回到他的身邊。  

  桑緹快步走出咖啡館,衝到馬路中央,用接近土匪的粗魯行徑攔下一輛計程車。  

  她跳入車內,眼睛眨也不眨地報出季禮哲家的地址,隨即從包裡掏出手機,按下快捷鍵。  

  年輕的司機一邊開著車一邊從後照鏡裡觀察著這位年輕的女客。看她長得挺秀氣,聲音也軟軟的很好聽,可是掏出手機的動作卻像個練家子似的又快又狠,害他坐在前座都差點被她的掌風刮到。  

  電話撥通了,手機裡傳來一聲又一聲的長音,然而——沒有人接聽,「快接電話、快接電話呀……」她小聲地不停催促著,突然提高聲音叫道,「季禮哲,你該死地最好快點把電話拿起來!我知道你在家!」  

  呃……原來是在跟答錄機講話。計程車司機一咧嘴,表情尷尬。  

  桑緹摔下手機,氣呼呼地往椅背上一靠,卻見計程車司機正從後照鏡裡窺著她。她立刻紅了臉,低下頭去道歉:「對不起,吵到你開車了沒有?」  

  「不會啊。」司機撇撇嘴,又道,「小姐,說實話,我覺得你挺面熟的。」  

  面熟?桑緹一愣。這年輕的男司機是想搭訕嗎?「我……已經有男朋友了。」雖然他現在不肯接我電話,也不知道還要不要我。她在心裡補充。  

  「我知道啊。」司機又撇撇嘴,「可是我還是覺得你挺面熟的,也許以前你曾經坐過我的車也說不定……」  

  桑緹覺得有些不耐煩了,皺眉打斷他的話:「司機先生,你……」  

  「啊!」這時司機突然大叫一聲,「我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就是你嘛!」  

  「哪天……晚上?」她怔住。這司機在說什麼?  

  「是啊,就是一年之前的那天晚上嘛!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我剛開計程車,第一次出夜班就碰到你。」司機很為自己的好記性而自豪,開始滔滔不絕,「那天你和一位先生一起上的車……好像是在一個什麼酒吧門口吧。你們兩個都喝得醉醺醺的,你還不停地砸我的椅背,非要問我你男朋友長得帥不帥……小姐?你怎麼了?」他見她表情怔忡,以為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刺激到她了,連忙想亡羊補牢,「呃,你現在的男朋友……還是一年前的那個吧?其實,不是也不要緊啦,現在男女之間分分合合的很正常……」  

  「啊,我知道了。」桑緹眨了眨眼,驀地冒出這麼一句。  

  司機愣住了,「小姐?」怎麼她說話牛頭不對馬嘴的?  

  「掉頭,去『黑匣子』!」她突然提高聲音叫道。  

  「黑匣子?」司機皺眉。黑匣子是什麼玩意兒?  

  「快!掉頭啊!」她又開始猛力捶他椅背了,心急地叫著,「我要去見一個很重要的人,快點掉頭啊!」  

  唉……司機先生沒轍地歎了口氣:兩次載到這個有暴力傾向的客人,也算是他運氣「好」。背部持續傳來劇烈的震動,他受不了地回頭叫道:「好啦、好啦!已經在找地方掉頭了!別砸啦!」  

第8章(2)  

  夜幕初降,然而這個名為「黑匣子」的酒吧卻早已沉浸在一片濃黑夜色之中。牆面是黑的、地板是黑的,就連吧台後的調酒師也是一襲黑衣,正面無表情地搖動著手裡的雪杯。  

  在這樣的環境裡頭,人的心情——也是黑的。  

  季禮哲坐在角落裡,手裡抓著一個喝空的啤酒瓶,無聊地把玩著。也許,他已經喝醉了。他記得自己分明只點了一打啤酒,可是現在桌上的空酒瓶數量看起來卻足足有兩打。  

  是他不知不覺真的喝了這麼多,還是他已經醉得眼前出現了重影、把一打看成兩打了?  

  他搖搖頭:不知道哎。腦袋昏昏沉沉的,太陽穴抽痛得厲害。他低低呻吟了聲,手腳癱軟地在真皮長椅上躺倒下來——醉酒客人的標準姿勢。  

  會來這裡喝酒,心情——當然是有些糟糕的。他並不是嗜酒之人,也從不相信借酒真的可以消愁;然而今天一整天,他坐在辦公室裡,心口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悶的很難受,幾乎要令他窒息。  

  於是他想,他必須得喝兩杯了。至少在酒精麻痺大腦的此刻,他可以不去想——或者能少想一點兒——關於他和她之間的那個「君子協定」。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個「君子協定」惹的禍吧?是他錯誤地估計了自己的感情;面對愛情,他一直表現得太寬容,也太自大了。他以為當她不再需要他的照顧時,他就可以毫髮無傷地把感情收回來,把她還給那個她真正深愛的男人。然而事實證明——他想錯了,大錯特錯。  

  已經付出去的感情啊……又怎麼可能像那個冷冰冰的「君子協定」那樣,說終止就終止,說收回就收回?  

  昨天晚上,他在便條紙上寫留言給她,要她和阿金好好談一談。在那一刻,他以為自己很冷靜,他甚至還冠冕堂皇地寫道:我不想你後悔。在那一刻,他真的把自己當成一個君子,以為自己能夠將這件事處理得完滿漂亮。  

  他給她自由,讓她來選擇。如果她愛的仍然是阿金,那麼——他會遵守諾言,很有君子風度地退出。  

  可是今天一整天,他卻怯懦得不敢去開手機。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原來他根本不是一個君子,而是個膽小沒種的懦夫。他是多麼害怕會接到她的電話,會聽到她親口告訴他:她——不再需要他的照顧了,他們之間的那個「君子協定」——該結束了。  

  所以,還是喝醉了吧,喝醉了好。喝醉了,就可以不再去想,不再害怕。  

  他躺在那裡,頭痛欲裂。西裝起了褶子,領帶歪在頸邊,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非常糟糕,可是他顧不了這麼多了。他只想睡覺、只想在睡夢中把所有煩心的感情問題通通拋掉,再也不去理會。  

  朦朦朧朧中,有人來到他的身邊,溫婉的女性香氛將他包圍。來人俯下身子,皺眉輕問:「怎麼喝得這麼醉?」  

  「還好了,只喝了一打。」他直覺地咕噥著回答。  

  「兩打。」那個聲音糾正他的認知錯誤。  

  「哦,兩打。」他低應了一聲,隨即兩眼一翻,失去所有記憶。迷迷糊糊中,只感到有人用力把他架起,像拖死豬似的給拖出了門。  

  翌日早晨,天晴氣朗。初升的太陽將金色光線透過窗欞灑進臥室,照在凌亂的大床上。  

  季禮哲就在這溫暖愜意的氣氛中緩緩醒了過來。他感到眼皮有些癢,伸手揉了揉,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名女子光滑的裸背。  

  他頓時愣住了。  

  此時此刻,她——就坐在床邊,背對著他,身上不著寸縷,只有一頭捲曲的長髮柔軟地散在肩頭。  

  他怔怔地瞧著那背影,那卷髮……突然開口輕喚:「小緹?」  

  桑緹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瞪視著他。  

  「昨天晚上,我們……」上床了?他連忙撐坐起身子,發現被單覆蓋下的自己一絲不掛,腦中不由浮起一個糟糕至極的念頭:難道昨天晚上,他又在醉得神志不清的情況下和她發生了關係?  

  天,他怎麼可以這樣?!他懊悔地撫著額,在心中暗暗咒罵自己的無恥。眼下他與她之間還有那麼多的問題沒有解決,他甚至不知道此刻他們究竟算是什麼關係,還算不算是情侶……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居然又糊里糊塗地跟她上床了?!  

  「小緹,我……」他分不清心裡現在是什麼滋味,愧疚地望向她,卻發現她表情漠然,好像這件事全然與她無關。  

  「我們現在怎麼辦?」她冷冷地問道。  

  他懊惱地捧住頭,「我很抱歉。」  

  「抱歉抵什麼用?你是男人吧?出了事,總要負責的吧?」她聲音尖銳,咄咄逼人。  

  「可是,你和阿金——」他的話才出口,她兇惡的眼神便已橫掃了過來;他只好住了口,心中卻不由迷惑起來:她和阿金……應該見過面了吧?他們應該已經好好地談過,並且談出個結果來了吧?為什麼在同一天裡,她竟會跑到他的床上來,又稀里糊塗地跟他過了一夜?  

  這個時候,桑緹站起了身,緩緩走到他面前,直視著他的眼眸,一字一句地道:「季禮哲,我問你,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他怔住,沒想到她會在此刻毫無預兆地問出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對他來說——是最無須回答的,也是最令他難以啟齒的。  

  她問他,他愛不愛她?他苦笑了。怎麼能不愛呢?如果可以不愛,他心裡又哪來的那些掙扎、那些痛苦呢?  

  但問題是,他——可以愛她嗎?他與她之間,不是還橫亙著她的初戀情人和他們長達六年的深刻感情嗎?  

  等不到他的回答,她又問道:「我們在一起一年多了,你有沒有說過你愛我?有沒有說過一次?」  

  他默然。是,他沒有說過他愛她,一次也沒有。要承認自己愛她,也許——真是對他來說最為困難的事了吧。  

  「季禮哲,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現在你只是為了那個狗屁協定就要跟我分手,你心裡都不痛的嗎?都不會有一點捨不得嗎?」面無表情地拋出第三個問題,她換了口氣,繼續馬不停蹄地拋出第四個、第五個,「就算我們在一起只是單純地為了協議,但一下子突然分手了,心裡多少總會有點不捨得吧?身體也多少總會有點慣性和依賴吧?要不然昨天晚上是怎麼回事?那個『君子協定』有規定你跟我分了手還可以在一起嗎?」  

  她的問題像是連珠炮般,一個比一個直白、一個比一個火辣,接連不停地轟向他,直把他炸得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小緹?」他不可置信地低叫。面前這個氣勢洶洶雙手叉腰質問他的裸身女子……真的是她嗎?一向溫順羞怯的她,竟然會說出這樣勁爆的話來?  

  還有,為什麼她看起來……好像在生他的氣似的?更好像——氣得簡直快要爆炸了?  

  「季禮哲,你是白癡吧?你是木頭嗎?還是沒有感情的機器人?」見他表情依舊呆滯,她真的快被他給氣死了。說了這麼多他還是不懂?!「好,你喜歡假正經嘛,你喜歡立協定,我們就來立協定好了!昨天晚上我們上床了,這件事你想賴也賴不掉。給你兩個選擇,要不然就娶我,要不然我就讓整個『程氏』都知道這件事情,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了,她氣呼呼地往床沿一坐,別過臉去不再理他。  

  一通「炮火」過後,滿室沉默。  

  季禮哲半是迷惑半是不解地蹙起眉頭,他只覺得這整件事怪異極了。聽她說的話,她應該……是在跟他開玩笑吧?可是那熊熊燃燒的怒氣——卻又是那麼的貨真價實。  

  她這樣罵他……到底是想對他說什麼?  

  半晌。  

  大手輕輕覆上她光裸的肩頭,他溫柔的聲音響在她身後:「小緹,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氣我什麼?」  

  她抿著嘴不說話,心裡冷哼:機器人聽得懂人類的話語嗎?  

  「你氣我總要有個理由呀。」他無奈地低低歎息,語聲溫柔,軟化她堅硬的防衛態度,「也許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並沒有要為了那個協定而和你分手。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小緹,我怎麼捨得?我只是希望你和阿金談談,好好想清楚你真正要的人是誰。我不想你現在一時衝動決定跟我在一起,到了以後才來後悔。」  

  「我……我才不會後悔……」她小聲地嘟囔著,心,卻不爭氣地軟了下來。  

  「不會後悔最好,我最高興了。」他用溫柔的語氣哄著她,寵溺著她的任性,將溫暖的被單蓋上她裸露的肩頭。她倔強地抖了下身子,將被單甩開;但他執意再度為她披上,並順勢摟住了她,在她耳邊輕問:「阿金怎麼說?」  

  「他又沒說什麼。反正我跟他說了……我們的事。」她不情不願地向他交代兩人見面的一切經過,卻自動忽略掉當中阿金要求與她復合的那一段。口氣雖然還是硬邦邦的,但整個人已經不知不覺偎入了他的懷中。  

  最後,她嘀嘀咕咕地這樣說:「總之,我……是不會回到他身邊去的啦。我又不像你,我是有感情的。」說著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聽到她說出這句話,他笑了,心底這些天來的忐忑和掙扎終於得到解脫。原來和他一樣,她——也是捨不得他的啊……只是用了這麼彆扭的方式來表達,「你怎麼知道我就沒感情了?」他輕笑著反問。  

  「你……你要是有感情的話,才不會隨便把我往外推呢。」她仍是小心眼地在生氣。  

  「好,這個算我錯,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好不好?」他好脾氣地舉起雙手認錯,接著問,「那你要怎樣才肯相信我也是有感情的呢?」  

  聽了這話,她肩膀一縮,別過臉去,不清不楚地哼哼了一句:「嗚嗚嗚嗚嗚嗚……」  

  「你說什麼?」他皺眉。她什麼時候學會用鼻音說話了?還說得滿臉通紅,好像在害羞似的?  

  「我叫你:說句好聽的啦!」不情不願地為他翻譯出剛才說過的古怪話語,她臉更紅了。  

  哦……原來是這個。他忍不住笑了,她鬧彆扭的樣子……真的好可愛。想不到在相敬如賓地交往了一年之後,現在的他們,卻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對情侶了呢。就連以前只會彬彬有禮地向他說「對不起」的她,現在也學會向他撒嬌發嗲、使小性子了。心底湧上柔情,他雙手由身後環住她的腰,輕輕吻著她耳垂,喃聲問著:「那——你想聽什麼?」  

  「就……那個啦。」明知故問。  

  「哪個?」他低笑,繼續溫柔地吻著她。每在她裸露的肩頭印下一個親吻,就問出一句:「『我喜歡你』?『我愛你』?『我捨不得你,永遠也不會和你分手、永遠也不會把你推給別人』?還是——『你願意嫁給我嗎』?」  

  聽到最後一句話,她驚喜得倒抽一口氣。心頭甜得像打翻了蜜罐,但鼻間卻忍不住泛起了酸意。她回過身,激動地一把抱住他,「你真的願意娶我?」  

  「你都拿整個程氏公司和我的聲譽來威脅我了,看來我不願意也是不成的了。」他假裝無可奈何地兩手一攤,笑歎道。  

  她臉一紅,伸出手捶了他一下,「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她絕對沒有想過要拿那個來威脅他,只是一時氣話。  

  「我知道。」他又吻了她一下,這一次笑得有幾分促狹,「照你的說法,我們上床上了這麼久,你要是真的有心想逼我娶你,怎麼會傻得直到現在才想起拿這個來威脅我?」  

  「季禮哲!」她羞紅了臉,再度掄起了拳要打他,卻被他狡詐地躲開。  

  「哎,還有一個問題哦。昨天晚上我是喝醉了,可是你並沒有喝醉吧?」他雙手環肩,笑得好賊,「那——我們到底是怎麼跑到床上來的?老實交代,是不是你又主動勾引我了?」  

  「季——禮——哲!」她都快羞死了,他還說?又羞又窘之下,她猛地跳起身子,一下子用嘴堵住他所有尚未出口的玩笑話語。  

  四片唇膠著在一起,室內頓時沒了聲音。他們長久地親吻著彼此、用力地擁抱著彼此,失而復得的喜悅充滿在他們的胸臆間。在這一刻,他們之間不再有「君子協定」,可是他們的愛情——卻收穫得那樣熱烈而圓滿。  

尾聲:給阿金的最後一封信

  阿金:  

  距離上一次和你見面,已經快有半年的時間了。阿金,你好嗎?  

  我猜想,你一定過得不錯。那天我在書報亭裡看見了那本叫作《RAINBOW》的攝影雜誌,那上面說,你是近年來崛起的幾位很有潛質的新銳攝影師之一呢。  

  那上面還登載了一張你拍的照片,是一隻虎皮紋的小貓沐浴在陽光下,頭戴著淡粉色的新娘頭紗,瞇著眼,一副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模樣。  

  我想,能拍出這樣幸福的照片來,你的生活一定也過得很幸福吧?  

  而我——我自然也是幸福的了。  

  我的幸福——和你照片裡的那隻小貓一樣。我想,我快要披上那樣漂亮的新娘頭紗了。  

  那天在咖啡館裡和你分別的時候,我曾對你說起過我愛上的那個人。我對你說,如果他願意的話,我想一輩子跟著他,做他的妻子,為他生孩子,永遠陪伴他,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  

  而現在,我的願望馬上就要實現了——準確地說,是一個小時又二十分鐘之後,我就會和他一起走進禮堂,步上紅地毯。如果直到交換戒指的那一項程序也沒有問題的話,那麼,我就將正式成為他的合法妻子了。  

  很驚訝嗎?不會吧。  

  記得我第一次告訴書雅我要和他訂婚的時候,她的嘴巴張得那麼大,足足能吞下一個鴕鳥蛋。然後,她很不服氣地對我說,我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奸詐的女人了,竟然和她的老闆暗地裡互通款曲了這麼久,而她卻一直被蒙在鼓裡,傻傻的什麼也不知道。  

  不過她也說,嫁給他,總比嫁給那個陳世美來得好。看來,她對你的成見一直都很深呢。直到我給她看了你拍的那張貓咪的照片,她的口氣才緩和下來。她說愛貓的人,心腸一定不會差到哪兒去。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呢,阿金。你是一個好男人,能夠跟你一起六年,是我的幸運。在這六年裡,你待我很好,教會了我許多東西,也給了我很多很多的快樂。  

  只是——我們的路呵,走到那裡就該停了。你隻身出發去追尋你的夢想;我也一個人留守在這個國度,等待命運賜予我新的幸福。  

  那天在咖啡館裡,我說我已經不恨你了,這是真心話。你是忠誠的,你沒有背叛我們的愛情——知道這一點,我已經好開心、好滿足了。  

  只是,歲月流逝,我們都長大了,再不是那校園中牽手同行的青澀少年了。那舊夢中的初戀呵,也終會漸漸褪了顏色,讓新的愛情來取代。  

  如今,我已經找到了那份專屬於我的甜蜜愛情了,可是我依舊愛你,阿金!以一個朋友的方式愛你、關懷你、祝福你。那天在咖啡館沒來得及對你說出口的話,現在,讓我寫下來給你吧——  

  阿金,祝你幸福!  

  桑緹  

  手裡的圓珠筆在泛著香氣的淺藍色信紙上畫下最後一個句點,桑緹抬起頭來,欣悅地微笑了,將目光投向房間牆壁上的碩大穿衣鏡面——在那裡面,映照出一個穿著白紗的幸福新娘,嘴角噙著欣悅的微笑,和此刻的她一模一樣。  

  今天,她——就要嫁人了,嫁給那名當初與她訂下「君子協定」的男子。她有些淘氣地想著,既然沒有「君子協定」了,那麼,不如讓她用一張結婚證書來綁住他吧。  

  這個時候,房間的門被推開了,身著伴娘禮服的高書雅走了進來,一見她就心急火燎地嚷嚷道:「桑緹,你在搞什麼?離婚禮開始只剩下一個小時了,你還在那兒擺弄圓珠筆?!萬一筆油沾到禮服上去怎麼辦?」  

  桑緹吐吐舌頭,微笑道:「我在寫信呀。」這就是書雅,得知她要嫁給季禮哲時罵得比誰都凶,可是等她真要舉行婚禮了,卻全心全意地替她張羅,比她的娘家人更要緊張上幾分。  

  「寫什麼信?」高書雅湊過來看,嘴裡開著玩笑,「寫給20年後的你?關於告別處女時代的感想和即將邁入黃臉婆生涯的宣言?」  

  「我才沒有……」她微紅了臉。這個書雅,說話總是沒正經。  

  「哦……寫給陳世美啊!」這回高書雅總算看清楚信紙上的開頭了,忍不住挑眉問道,「你寫這個,你的親親准老公不會吃醋嗎?」  

  「他才不會。」她小聲地嘟囔著,心中升起小小的不爽。季禮哲是多麼大度的人啊,想當初他可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她推回到初戀情人的懷裡去呢。幸好她比較有良心又比較重感情,知道自己找路回來。  

  高書雅窺著新娘子那略顯緊繃的臉色,知道這個小心眼的女人又在為陳年舊事不高興了。她受不了地歎了口氣,「喂,桑緹,你夠了哦!人家都答應娶你了哎。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幸運,季總剛剛宣佈訂婚的時候,整個『程氏』上下充滿了女員工的悲泣之聲耶!」  

  「我也知道他很搶手啦。」要不然她也不會先下手為強,決定用結婚證書綁住他一輩子。她扁扁嘴,突然想起了什麼,看了眼牆面上的掛鐘,問道,「對了,他人呢?」好像已經到了新郎接新娘的時間了吧?  

  「他啊。」高書雅聳聳肩,漫不經心地往門外一指,「給我關在外頭了。」  

  「啊?」美麗的新娘子瞠大眼。  

  「幹嗎?等不及要嫁啊?」書雅白她一眼,「我們公關部的所有姐妹可是說好了的,平常大家老是被季總整得這麼慘,今天可是絕對不會放過他了。說什麼也要讓他答應發給大家一人一個大紅包、再放它十天半個月的帶薪假什麼的,才准他進來。他要是表現不好的話,哼哼——在天黑之前他都別想見到新娘子了!」說著,雙掌用力拍了兩下,朝門口高聲喊道,「SUSAN、LYDIA,大門口就交給你們了,守好哦!談完條件才能放他進來!」說完,她往客廳的沙發上一坐,雙手環肩,表情很?地笑道,「現在——我們等吧。」  

  怎麼……怎麼可以這樣?桑緹不可置信地向客廳外望去,只見玄關處杵著兩尊女門神;再看了看坐在沙發上巋然不動的高書雅,她欲哭無淚了,眼睛眨了幾下,終於叫出發自真心的話語:「你們……不要欺負我老公啊!」  

  楚楚可憐的語聲穿過牆面,清晰地傳進門外男子的耳中。此刻,季禮哲正坐在大門外的地上,頭靠著牆壁;身上穿著上等西裝、胸前別著禮花,一副十足的幸福新郎派頭——雖然是個被關在門外、見不著新娘的倒霉新郎。  

  老闆結婚的大喜之日,員工總是比較囂張的。這扇門裡邊那兩個平常見了他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的小丫頭,如今也煞有介事地扳著手指跟他討論帶薪假的問題了。  

  雖然他這個婚結得可謂是千辛萬苦,但此刻聽到她的聲音,他仍是忍不住愉悅地彎起了嘴角。  

  唉,還是用力砸門吧,畢竟這扇門裡頭——他的新娘正等著他呢。  

  十分鐘後,季禮哲順利進駐新娘子的閨房。  

  高書雅立刻撲過去哇哇大叫:「哇,季總,你怎麼進來的?」是否已經向她們公關部的一眾美女妥協了——這才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我是她們的老闆,而且還是個比較帥的老闆。」一句話解釋一切,他不再跟高書雅多說什麼,逕直把目光投向房間裡的女主角。  

  她——就站在那裡,被潔白的歐式長婚紗環繞著,嘴角噙著笑意,美得像個墜落凡間的天使。他看得有些呆了,連忙輕咳了下,誠心道:「小緹,你……真的好漂亮。」  

  桑緹被他讚得有些害羞,微紅了臉,嗔道:「做什麼?你第一天認識我啊?」  

  「喂喂喂,你們兩個當我死了啊?」當事人不覺得肉麻,旁觀的高書雅可是看不下去了,「要卿卿我我等正式結了婚再說啦!」  

  她話音未落,季禮哲上前一步,牽起新娘的手,催促道:「小緹,我們走了。」  

  「啊?」桑緹微訝地抬起頭。  

  「我們——結婚去。」他俯身凝視她,四目相對,深邃的眼眸中訴說著亙古不變的濃情愛戀。  

  她點點頭,幸福地拖住他的手。今天,他們——結婚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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