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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0-9-6 11:06:29

本文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0-9-6 11:24 編輯

前言:

  跟人結拜兄弟,
  最後那句話不是應該是——
  但求同年同月死嗎?
  那為什麼大哥他說的都不一樣?
  不一起死的話,還算是兄弟嗎?
  只是太奇怪了,
  這個大哥怎麼成了大姐了?
  懵懵懂懂的,為著這樣的轉變,
  他自己竟然有些開心?!
  為什麼呢?
  唉,這麼複雜的問題就好比那些要背的「天書」,
  好難懂哦!


第1章(1)  

  吆喝與犬吠聲打破街頭寂靜,武人裝束的一群男子手執火把在街面上奔走高呼,被驚醒的鎮民不悅地推窗出去,正待罵上幾句,看清了是誰在外頭,都嚥下到嘴的話,蒙頭睡覺。

  上起排門的客棧裡還透出些燈光,武人們踢開門闖進,油燈下算賬的掌櫃嚇了一跳,毛筆掉在地上。

  「幾位爺這是……」

  為首的漢子把大刀往桌上一擱,大聲問道:「剛剛有人進來嗎?」說完也不等他回話,手一揮,幾個人分頭往樓上與後院搜去了。

  掌櫃簌簌發抖,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一句話說不出。

  領頭的大咧咧坐下,等了片刻不見人拿酒上來,抬頭才發現掌櫃與認識的那個不同,「這家店幾時換人了?」

  「表、表叔表嬸去鄉下奔喪,小的來幫著看幾天店。」那年輕掌櫃仍是驚魂未定,站在櫃檯裡畏畏縮縮地小聲回話。

  領頭的聽他說話聲音雖有些沙啞卻又意外悅耳,忍不住特地去看他的臉,見不過平平無奇,也就不放在心上。這時手下們出來回報,看樣子並無斬獲。

  那領頭的罵罵咧咧地站起身來,對掌櫃道:「海砂幫丟了貴重東西,你要是看到店裡有什麼可疑人物,就速來通報,聽到了嗎?」

  掌櫃忙不迭地點頭答應,一干人便退了出去。

  掌櫃見人走遠,拍拍胸口,將破了個洞的門板上回去,又繼續算起賬。

  「呼嚕——」

  掌櫃疑惑地抬頭,朝著大廳四下看看,並未見什麼異常,以為自己聽錯,才又低下頭去,誰知又一串打呼聲傳來。

  掌櫃仔細分辨了一會兒,不敢置信地循聲望去,定睛一看,驚見酒櫃靠牆的暗處,安然坐著一個高大身影,竟似憑空冒出來般,不知何時便在那裡了。

  掌櫃手忙腳亂地提了油燈來到此人跟前,意外於此人的年輕與好相貌——等等,這不是重點。伸出腳去輕輕踢了踢他盤坐的大腿,「起來起來!」

  那年輕人動了動沒有反應。

  「你給我起來!」掌櫃加了些力道再踢,卻反被一股力道震得腳掌生痛。不禁呆呆看著眼前睡容,驚疑不定。

  青年終是醒來,瞇著眼惺忪地看了看四周,淡色眼珠望定掌櫃,皺起濃眉,擺明了不高興被吵醒。

  掌櫃有點被他的表情震住,半晌才訕訕地問:「你什麼時候在這兒的?」

  「你來之前。」方才營造的氣勢在青年撓頭思考的瞬間消失殆盡。

  「……你看到了?」

  「看到什麼?」青年說話的當兒,轉頭打了個哈欠。

  掌櫃一雙厲眼打量一陣,認定他不是在裝傻,「我進來換裝的時候,你已經在了?」

  「嗯。」青年毫不避諱地點頭,「我本來已經睡了的,就是你換衣服的聲音把我吵醒。」言下還有幾分委屈。

  他剛回來時並未點燈,更是著意壓低了聲響以防被發現——只怕此人看上去呆頭呆腦,實是個厲害人物。

  「你怎麼睡在這裡?」掌櫃不知他意圖何在,也只能虛與委蛇。

  「我沒錢住店,小二哥說可以在這裡將就一晚上,馬棚那邊太冷。」

  倒真是個濫好心的店小二。掌櫃抱胸看他。

  「你準備怎樣?」要是他以為掌握了什麼秘密,可以借此要挾,那可休想。

  「我沒錢給你。」青年則以為他要收錢,在洗得發白的衣裳裡摸來摸去,最後攤攤手,「你要我做工來抵倒是可以。」

  掌櫃閱人無數,看他不像是裝瘋賣傻,卻是個不通事理的渾人,只得道:「我不要你的錢,你只要莫將方纔所見說給人聽就好。」

  青年看來鬆了口氣,爽快地道:「好啊,我不說就是。」其實從頭到腳發生了什麼事,他都未曾想明白,只要可以睡個安穩覺,別的事盡可以不理。

  掌櫃估摸真動起手來自己恐怕也不是對手,因此也只能信他。

  「你看著我做什麼?」掌櫃頗怪異地發現他凝視的目光。

  青年又打個呵欠,「還有事嗎?」

  掌櫃沒好氣地道:「沒事了。」

  「那我睡?」青年側著身子往牆壁上貼,邊靠邊緊張地看著他,想是兩次被他吵醒,心有餘悸。

  掌櫃哭笑不得。

  「睡吧睡吧。」

  深夜,城外樹林間空地上,燈火通明。

  「名滿江湖的毒飛廉,想不到今日竟落在我兄弟手中。如今手腳動彈不得,你倒是飛給咱們看看啊!」領頭的高壯漢子說罷,與身邊十來個人一齊大笑起來。

  委頓在地之人冷嗤一聲,並不說話。

  那漢子的見他沒反應,將刀背在他脖子上來回磨蹭,獰笑道:「你若開口求饒,叫幾聲祖爺爺,我兄弟便毫髮無傷地將你押到泗合門。你若是連話都懶得和我們說,那麼也休怪我們兄弟幾個不客氣了。畢竟泗合門只放話要活捉你,缺手斷腳的,卻也沒說不行。」

  男子依舊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靠在樹幹閉目說道:「行與不行,你不妨試試看。」

  「臭小子你——」漢子見他這般漫不經心的模樣,分明是瞧自己不起,掄起大刀便要卸他手臂,卻被身旁書生模樣的中年男子擋住。

  「大哥,我們擒住他順手殺掉,足以揚名江湖,而若將人交出去,則是送泗合門一個人情,要是弄巧成拙就不好了。依小弟之見,旁的閒事,不做也罷。」他一邊說,手中的算盤撥得吧嗒作響。

  那人大約是同夥中的智囊,他這樣一說,被喚作大哥的雖然仍臉有不憤,刀畢竟是放下了。

  「那你說怎麼辦?」

  那書生道:「依小弟看,不如先請教請教泗合門為何要捉這位毒飛廉,再作打算不遲。」

  「這還用問嗎?」那大哥大聲道,「這姓程的作惡多端,以『紅袖添香』毒殺武林盟主安厚坤,敗壞泗合門名聲,辛門主要在年底泗合山武林大會上,將他綁到祖師爺像跟前,血祭安盟主,為江湖除一大害——此事已經通傳江湖,誰人不知?」

  那書生搖頭道:「大哥此言差矣。安盟主慘遭不幸之事,都說是程逸岸所害,但他實在沒有理由要殺安盟主,小弟只怕其中另有隱情。」書生說完,往那叫作程逸岸的男子身上瞥去,只見他仍然閉著雙眸,容色未動,心知對方正在吐納調息,卻也不點破。

  那大哥奇道:「就算另有隱情,又關我們什麼事?」那些名門大派的事,三沙幫這樣的小幫派,哪裡有資格去說什麼。

  就是你這麼沒志氣才永遠都只是個小幫派!

  那書生強自按捺住皺眉的衝動,緩緩說道:「這幾年來泗合門高手如雲,門人日眾,辛門主正當盛年,卻已成一方霸主,理應萬事不缺,卻對個本門棄徒苦苦相逼,小弟揣測之下,必然是程逸岸身上有他極欲得到的事物。想我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想來也不過那幾樣東西而已,大哥你說是也不是?」

  那大哥的聽他一說,忽然開竅,眼睛放光,「你是說程逸岸手上有武功秘笈……還是寶藏地圖?」

  書生聳聳肩,「這小弟可也吃不準了。」繼而又笑起來,「或者是連辛夫人都比不上的絕世佳人,也未可知。」

  那大哥摸著滿是胡碴的下巴,看向程逸岸,沉吟道:「這樣說來,我們還是不要把他送去泗合門,免得平白讓人家撿了大便宜。」說罷走上前去,踢了踢程逸岸,「臭小子,你手裡有什麼寶物?交出來就饒你不死!」

  程逸岸閉眼不睬他。

  那大哥火起,左腳重重踹上他的臉,「你交是不交?」

  程逸岸右頰立時高高腫起,也有血絲滲了出來,仍是不發一言,臉上還帶點慵懶的笑意。

  那大哥見此,抬起腳,又照著他的小腹踢去,雖留心沒有使上內勁,卻也把個人踢得滾到地上。

  書生負手站在一邊,也懶得出聲阻止。

  「住手!」

  聲到人到,一條高大身影出現在程逸岸跟前,那大哥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後退三步。眾人只顧著看老大教訓程逸岸,竟都未發現此人從哪裡鑽出來。定睛看時,只見是個相當俊美的青年,臉上猶帶稚容,大約只二十不到年紀。

  青年張開了雙臂,護住身後傷者,漆黑的眸子狠狠盯住那大哥,看來頗為氣憤。

  「你們這麼多人打一個,不成的!」

  那老大聽他出言幼稚,又見他衣著寒酸,身上亦未配兵刃,心想他大約不過力氣大了點,只是附近的不更事農戶,也懶得與他糾纏,揚起手中鬼頭刀喝道:「兔崽子快滾開,別壞了老子的好事!」

  那青年聽他恐嚇卻也不怕,依然甕聲甕氣地道:「你們這麼多人欺負他一個,我自然要幫他的!」

  此言一出,不止是漢子一夥,連一直不吭聲的程逸岸都笑了起來。

  「小兄弟,江湖不是玩耍的地方,現在走還來得及。」

  那青年聞聲回頭看他,突然驚叫道:「掌櫃!你是掌櫃!」

  程逸岸一愣,隨即苦笑,「原來是你,我倆還真有緣。」口中敷衍,心裡也鬆了口氣:此人雖然來路不明,但武功深不可測,遇上他,要全身而退想來並非難事。

  那青年像是他鄉遇故知般,十分激動地蹲下身面對程逸岸,「掌櫃,他們為什麼打你?你向他們追討酒錢嗎?」

  程逸岸笑著搖頭,「不是。是他們向我討東西。」

  「不能給他們嗎?」

  程逸岸聳肩,「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哪裡變得出來給他們?」

  「大叔,這便是你的不對了。」青年站起來走到那大哥面前理論,「掌櫃既然沒有你要的東西,你去別家買就好,何必動手打人呢?」

  「兔崽子給我閉嘴!」那大哥哪耐煩聽他胡說一氣,只是認準了這青年是程逸岸的幫手,舉起大刀,照著他頭上劈下。

  那青年把頭一縮,堪堪躲過這一刀,「你你你,怎麼說砍就砍?」

  那大哥哪容得他喘息,揮舞大刀,招數源源不斷使將出來。

  程逸岸愕然地看著那青年只有躲閃之功,毫無還手餘裕,才知道自己判斷有誤——這傢伙身形滯重騰挪笨拙,絕不是什麼練家子。

  手下們眼見己方佔盡優勢,只在一邊不斷喝彩助威,並無人插手。

  如此過了一炷香光景,爭鬥仍未結束。年紀輕的手下還在為大哥叫好,眼光老到些的面色卻開始凝重起來。

  那大哥的每一招都是使盡了全力的,卻沒有一次砍中青年。初時還能沾到對方衣衫,越到後來準頭越差,呼吸也漸趨沉重。反觀那青年,雖然仍是手忙腳亂,閃避得難看至極,動作之間卻頗為輕鬆,顯是餘勁甚足。憑著眼前的狀況,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家老大就要被拖得筋疲力盡了。

  「周先生,你看這……」年紀最長的精瘦漢子走到那書生身後,低聲探問。

  那周先生道:「咱們三沙幫又不是什麼名門正派,那小子若不肯罷手,大家一擁而上將他結果了。」本以為是哪裡來的世外高人,卻原來空有內力,招式上毫無章法,程逸岸也一定覺得十分掃興吧。

  再過得一會兒,那大哥明顯露出疲態,喘息之聲越來越大,在場所有人都清楚他再撐不了多久。

  周姓書生緩緩走到程逸岸身前,取出把鐵扇抵在他脖子上,提高聲量道:「這位兄弟再不住手,貴友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青年聞言一分心,被那大哥在手臂上砍個正著,好在已是強弩之末,只落了皮肉之傷。那青年看也不看臂上的傷口,直直往程逸岸那邊奔去,口中大叫「不要傷他」。身後的那大哥情知暫時不必打下去,心一寬,方覺得手臂酸麻難當,噹啷兩聲,大刀落地。

  周姓書生見青年飛奔過來,笑了起來,「素聞毒飛廉獨來獨往,只結仇家不交朋友,今日竟有人捨命相救,實在始料未及。」

  程逸岸閉目不答。

  「你快放開他!」青年眼看「掌櫃」臉色異常難看,心中大急,走到書生身邊便要將他抵在程逸岸背心的手掌撥開。

  書生先他一步放手,說道:「我看兄弟頗有扶危濟困的英雄氣概,大約不知你的這位朋友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惡徒。莫說你今日救不了他,就算救得他脫身,也不過貽禍武林,多害人命而已。」

  那青年看了看程逸岸,似有動搖,旋即又道:「你和他們一夥的,不是好人,我不信你。」

  「既然如此,也就怪不得我兄弟不講江湖道義了。」書生後退一步,做個手勢,除首領以外的十一名漢子,迅速將二人圍在了中間。

  程逸岸張開眼,看了看四周,對青年說:「這些人,你一人對付得了嗎?當然,其間須得分神看護我。」

  他這樣說話,便好似是對方須得保護他般,可說是十分無禮。青年卻連可以表示不悅都未曾想到,環視週遭之後,老實地搖搖頭,「我沒學過打架,自然打不過的。」

  程逸岸聽他話中已露怯意,笑道:「既然如此,兄弟先走無妨,今日之事,在下承你的情。」

  「這、這怎麼可以?」青年被他一趕慌了手腳,「他們要害你,我怎能一個人逃走?」說完握緊了拳頭,戒備地掃視四周。程逸岸挑眉道:「你可是不怕死的?」

  青年搖頭,「我自然怕死。可是見死不救的事情,我做不到。」

  「好一條俠義心腸。」程逸岸輕嗤一聲,似是十分不屑。

  「你們說夠沒有?」旁邊的一名漢子見二人嘰裡咕嚕說個不停,耐不住出聲喝止,「再不束手就擒,我們可要動手了!」

  程逸岸抓住青年的袖子,掙扎著艱難站起,以極低音量對他說道:「抓緊了!」

  青年還來不及應聲,便感覺身體竟被拉扯著騰到半空。

  他從未想過人能像鳥一般飛翔,連掙扎都忘了,慌張中望向身側,只見掌櫃左手攬著自己的腰,右手不知從懷中摸出了什麼東西,望地面上擲去,隨即便有淡色煙塵泛起。接著腰間一緊,兩人已經安然落地,並肩站在了包圍圈子以外——那些漢子不知為了什麼,都伏倒在地上,睜著驚駭的眼睛一動不動。

  「嚴幫主,毒飛廉算是飛給你看過了,尊駕可滿意?」

  青年這才知道那大哥姓嚴。

  那嚴幫主看著程逸岸過分燦爛的笑容,不禁全身發抖,「我明明下了化功散,又加上七步追魂,你怎麼會、怎麼會——」

  「程某使毒當世第一的名頭,可不是自己吹出來的。這回大意著了你們的道,稱得上是奇恥大辱。你只要明白我不高興之至便好了,至於怎樣恢復功力的,憑你的腦袋,是想破了也想不通的,倒還不如不想。」

  嚴幫主聽得臉一陣青一陣白,只苦於命懸敵手,又全身乏力,才不敢發作。

  程逸岸拍了拍額頭,「我差點給忘了,剛才嚴幫主與這位小兄弟一番激鬥,好像岔了氣,我這裡倒是有上好的行氣藥,嚴幫主不妨一試。」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來。

  嚴幫主霎時間頭搖得像只波浪鼓,「我我我不要你的藥!我自己有——」

  程逸岸危險地瞇起眼,「我說過你可以用自己的了嗎?」

  嚴幫主渾身哆嗦,不敢言語。

  「嚴順三,是想留下你一條賤命了事,還是要三沙幫從此絕跡江湖,自己看著辦吧!」

  他摸著瓷瓶低語,語氣神態都十分平和,三沙幫眾臉色卻越來越難看。青年不解氣氛為何如此詭異,更不懂為何所有人如此懼怕,好奇地不停兩廂張望。

  那被喚作幫主的漢子沉默半晌,終於慨然道:「姓嚴的自不量力,想捉了閣下揚名,與弟兄們無關,閣下瞧得上嚴某這條爛命,送了閣下便是!」

  其餘人紛紛喊著「幫主不可」,他搖搖手,使盡全力拾起地上大刀,臉容慘淡,眼看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青年算是看出情勢不妙,大叫「住手」,正要撲過去阻止,程逸岸卻又出聲:「慢著。」

  嚴順三立刻停下動作,忍不住有些希冀地看他。久聞此人喜怒無常,行事莫測,自己這條命,興許還能撿回來。

  「我說過了,你得喝這個。」程逸岸踱到他跟前,遞出瓷瓶。

  「這到底是——」

  「我獨門秘製的腐骨水。」得意的口氣似在介紹百年陳釀,「待由內臟爛到外頭之後,你再動手不遲。到時若沒力氣,也可叫手下來幫忙。」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等內臟慢慢腐蝕後再將人殺死,如此酷刑,與凌遲不遑多讓。

  「怎麼?怕了?」程逸岸氣定神閒地睨視他。

  「拿來!」嚴順三心一橫,奪過瓷瓶,拔開木塞,霎時間腐臭之氣四散。他抖著手將內中液體倒進口中,有一小半濺出來落到地上,立時「呲呲」之聲大作,眾人皆轉過頭去不忍再看。眼雖不見,自家幫主牙關打戰之聲,還是歷歷傳入耳中,眾人不由自主想像情形,一個個毛骨悚然。更有些年紀小的,當下便啜泣起來。

第1章(2)

  過不多時,只聽嚴順三小聲驚呼,聲音中不帶恐懼疼痛,反像是驚喜。轉頭看去,見他從地上一躍而起,神清氣爽,方纔的勞累與內力損耗似是沒發生過一般。

  「哎呀呀,我真糊塗,竟然錯把雪蓮養心丹給了你。」程逸岸輕輕拍了兩下腦袋,神色間卻不見懊惱,「真是無趣得很……算了。」他說著踱到那群漢子當中,在周先生身前站定,彎腰拍了拍他肩,說道,「明珠暗投,所為何來?」

  那周先生抬頭朝他翻個怪眼,「良禽擇木,願者上鉤。」

  「無論如何,今日多謝了。」程逸岸一笑站起身,對青年道,「小兄弟,你走不走?」

  青年本就不信「掌櫃」是心狠手辣之人,因此見他逼迫嚴順三,尚在躊躇要不要上前阻止,眼見情勢急轉直下,正自鬆了口氣,聽「掌櫃」喚他,只隨口應了一聲。就在遲疑間,程逸岸朝他拱拱手,笑說「既然如此,後會有期」,話音剛落,人竟憑空消失在林子一角,無聲無息,直如鬼魅。

  宏偉的大宅院裡,今晚戒備森嚴。到處可見巡邏人影。

  有人舉著火把來到後院牆角處,「你那裡怎樣?」

  青年蹲在草叢中,一邊拍著蚊子一邊回答他:「沒有動靜。」

  來人直直站著,居高臨下地看他,「好好守著!老爺是看你可憐才順便雇了你來充數,可別出什麼紕漏!」

  「嗯。」青年聽話地點點頭,對於對方的說法不加辯駁。

  來人再輕蔑地睨他一眼,轉身走人。

  牆外打了二更,青年眼見周圍雇來的高手們一一進到廂房休息,也不自覺地打起呵欠來。一來他想既然受托,在此提防今晚要來的大盜,拿了錢不忠於職守未免過意不去;二來這戶人家也沒像對那些喊得出名號來的高手們般,給他準備房間,因此也只能窩在此處,繼續與蚊蟲為伍。

  正意識恍惚間,耳聽得有細微聲響發自空中。青年抬頭去看,一條灰影子在眼前一閃,停在了圍牆之上。他愣了愣,一會兒才想起,此人或許就是三個月前下了帖,說今晚要來偷寶貝的盜賊。起身正要追,只聽那牆上之人朗聲道:「如意正如我意,程某謝過丁莊主!」長笑聲中,人已經無影無蹤。

  「掌櫃!」青年聽他說話聲如此耳熟,立時想起便是那有兩面之緣的程逸岸,急忙一使力爬上圍牆,跳將下去追趕他。

  按說以那程逸岸的輕身功夫,此時人已該在數十丈外不止,卻不知為何讓青年瞥見了轉角處的一截衣裾,才飄然而行。

  青年輕功上毫無造詣,只是憋著一股氣硬是跟著他跑,竟也只是落後三五丈,程逸岸行得急了,他便也跑得愈快,程逸岸緩下速度,他便一頭往前,想要趕到他身邊去。兩人一前一後,轉眼間已行了五十里有餘。饒是這座城甚大,也從原本的那戶人家所在的熱鬧街上,跑到了荒涼之地。

  程逸岸在河畔一棵柳樹下停了下來,調勻呼吸。青年轉瞬也至,彎著腰氣喘吁吁。

  「掌櫃,好、好久不見!你那天……那天受的傷沒事吧?」

  程逸岸不答,靠著樹幹坐了下來。

  青年遲疑了一會兒,也跟著坐下,二人並肩。

  「你怎麼會在這裡?」程逸岸抱著雙臂看青年,一副審問狀。

  「是這樣的。我在街上走,那個丁老爺家拉車的馬突然發瘋亂跑,我就過去把它拉住。」

  「哦?於是他請你到家裡做客?」聽他說得輕巧,當時情形想來必是十分驚險。

  青年搖頭,「賀老爺說看我挺有力氣,賞我口飯吃,就把我帶到他家捉一個獨腳大盜。」說罷看了程逸岸一眼。

  程逸岸湊近他,沉聲問道:「你看什麼?」

  青年趕忙擺手,「沒什麼沒什麼……我只是在想掌櫃你是不是那個——」

  程逸岸輕嗤一聲:「大盜?」

  「呃……」

  「是便如何?不是又如何?」程逸岸再逼近幾寸,鼻尖幾乎碰上青年的。

  青年看著他逼問的樣子,不禁有些害怕,但還是壯了壯膽說道:「我總覺得偷東西這件事情不太好……是的話,掌櫃你以後最好不要做了,不是的話,不是的話……」他苦苦思量,終是想不出若程逸岸不是獨腳大盜,那又該當如何。

  程逸岸見此,不禁哈哈大笑,「你這人真有趣。殺人放火的事情老子都做過,偷那為富不仁的老東西一星半點東西,又算得了什麼事了?」

  青年大驚,「你、你殺過人?」

  程逸岸抬起他的下巴,另一隻手撫上他堪稱精緻的臉龐。

  「那天晚上的三沙幫,你還記得嗎?」

  青年被他的語氣和動作嚇得毛骨悚然,想要迴避卻怎樣也掙不開鉗制,「我、我自然記得……你能不能先放開——」

  「那些人全死了。」程逸岸將手移到青年脖子上卡住,朝他咧開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是我殺的。」

  青年忍不住打個寒噤,心中咚咚直跳,一動不敢動。之後才想到反駁:「你、你不要嚇唬我!他們沒死,我走的時候,那些人都已經能動了。」

  「哦?是嗎?」程逸岸笑容不變,「第二天呢?你不知道吧,你遇到的人在內,三沙幫上上下下百餘口,都在第二天晚上斃命,如今已是雞犬不留,你要不要去打聽打聽?」

  他說得繪影繪形,青年再怎樣不願,也不由得信了三分。原先對於程逸岸的好感漸漸減淡。掙開他的手,沉聲道:「無緣無故的,你為什麼要殺這麼多人?」

  程逸岸被他推得後退一步,站定之後整整衣領,氣定神閒地道:「他們想靠抓了我揚名立萬,還要把我送去做好人,又拳腳相加——這你也見到的,怎能說是無緣無故呢?」

  「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也不至於將人殺死吧?」之前以為他不過愛開玩笑嚇唬人而已,若真如那日書生所說,是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惡人……青年如此揣想著,心中失望驚訝更甚於憤怒。

  程逸岸攤攤手,「我殺都殺了。你再多說有什麼用?」

  青年困惑地看著他,不信此人言笑晏晏間,將殺人說得如此輕巧,「……殺人是不對的。」

  程逸岸噴笑,「不愧是剛出來混的雛兒。這江湖上殺來殺去的事情,哪一天少得了?再過不久,你也就習慣了——不對,照你的武功修為,恐怕是沒等弄明白就被人殺了。」

  青年搖頭,「我既不要被殺也不要去殺人!」

  程逸岸向天打個哈哈,將背上包袱中的物事取出,拋向青年,青年順手接了。

  「丁老頭的心肝寶貝我不要了,算是還你上次的人情。在你笨死之前,我倆兩清。照你傻頭傻腦的樣子,恐怕是願後會無期。」

  說完他雙足點著河水行到對岸,頭也不回地向前踱步。此時天色已亮,只見他一襲灰色長袍隨晨風擺盪,衣袂飄飄,身姿說不出的仙風道骨。

  青年望著他的背影,許久說不出話。待感到手中有異狀,低頭看時,忍不住驚叫一聲,原來程逸岸交給他的玉如意,已然化作了一地粉末。隨後又覺得被那些粉末沾到之處,均開始發癢。青年縱算再遲鈍也知他在玉如意上動了手腳,趕忙褪去衣物,跳進河裡清洗。

  「什麼人啊?」擦著發紅的手臂,青年喃喃自語。

  江夏城。

  「江漢大水,有賴陳員外這樣的賢德鄉紳開倉賑濟,實在功在朝廷,陶某回京之後,必上奏陛下,褒揚員外善舉。」

  圓胖的中年男子隨隨便便作個揖,捋著鬍子道:「陶大人過獎。既然是國庫空虛,朝廷窮困,小民能幫上忙的,自然少不得要幫個忙,若連我等都不割幾塊肉來救濟救濟,天下大亂起來可就不得了。」

  陳員外此言分明嘲諷朝廷無能,陶姓官員也不動怒,又謙恭地道:「陳員外若能在此一義舉之外,更捐些錢銀,為附近富戶做一表率,則可說是功德無量。」

  陳員外朝立在台階下的樂捐箱瞄了一眼,哼了聲道:「陳某又不是專做善事的,陶大人你就莫想要得寸進尺了。」

  那陶大人大約是吃過許多次閉門羹的,聽他這樣說話,只是訕訕一笑。

  此時陳宅門口,鄰近地方逃難而來的災民排成幾隊,分別領著少許米糧。

  「喂喂,你這米都長了毛了,叫人怎麼吃?」一個蓬頭垢面乞丐打扮的男子突然叫了起來。

  人群中一陣騷動。

  那陳員外一聽之下,覺得臉上掛不住,尖聲道:「什麼長毛不長毛?你愛領不領,想餓死就一邊去!」

  那男子還待再說,旁邊一個老婦人拉住他衣袖,「小伙子,你少說幾句。有得吃就不錯了。就算是陳年米糧,江夏城裡就他一個財主多少拿了些出來,算得上是善人——」

  「他這樣也算善人?」那乞丐怪叫,「這些米就連老鼠都懶得偷,哪是人能吃的?」

  陳員外聽了直跳腳,「不知好歹的東西!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了?好,這個好人我不當了!管家,把米全收起來,我就是拿去餵狗也比白給你們這些窮鬼強!」說著也不管那陶大人如何勸阻,硬是招呼著家丁將賑災的鋪子收了起來。

  排了許久隊的災民們見了大是驚慌,紛紛責怪那乞丐多嘴,更有些餓得慌的,拼了命擠到前頭米袋裡搶米,霎時間場面混亂不堪。

  「搶什麼搶?」那乞丐不過不輕不重地質問一聲,眾人竟都覺得心中一震,不由得停了下來,「不過是幾袋破米而已,那裡多得是,幹什麼看這臭豬臉色?」

  他手指處,十幾輛推車出現在巷口,推車上滿滿地疊著麻袋裝的物事,緩緩來到眾人跟前。陳員外再定睛一看,早已與他商定好一同抬高米價的富戶們,三三兩兩走在推車後頭,一個個腳步滯澀,面有菜色。

  「那邊的小子,過來幫忙。」

  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攙著老翁排在隊伍中的青年,指著自己的鼻子張大嘴。

  「不是你還有誰?過來!」

  這下青年確信乞丐是在叫自己,將老翁托給身邊的中年女人,大步跑到他跟前。

  「咦?原來是程大哥!那些米是你的?」

  程逸岸鼻孔朝天,不可一世地道:「我買的。」心中倒有些奇怪,自己變裝易容,連聲音都與平時不同,他怎麼認得出來?

  「哇!」青年眼中滿是驚異,他到了這裡就聽說城裡商賈們趁著水患囤積居奇,已將米價抬到每斗二兩的地步,程逸岸竟然買得起這許多,實在是大出意料。

  「廢話少說,去搬米。」程逸岸席地而坐,似模似樣地指揮起送米來的商賈和家丁。

  過不多久,十幾車大米一掃而光。

  程逸岸對著那些喜不自勝的饑民道:「明日還有米過來,大家回去互相知照!」

  頓時歡呼聲起,饑民們喊著什麼救命神仙、大慈大悲。眾商賈的臉色則難看到了極點,有失聲痛哭的,也有人乾脆眼一翻白,便此暈了過去。

  程逸岸睨他們一眼,冷冷地道:「明天該怎麼辦,清楚了嗎?」

  眾商賈一邊抹眼淚,一邊頭如搗蒜。

  「還有你——」程逸岸看向陳員外,「要幹什麼,這些人會教你。若是讓大爺我不高興……」說著眼中寒光一閃,陳員外沒來由打了個哆嗦。

  程逸岸微轉過頭,向滿臉意外的陶大人道:「你這官太窩囊。這些個奸商,只消砍掉一兩顆腦袋,必定乖乖放糧了。」

  那陶大人搖頭歎道:「人命何其貴重,豈能草菅於我手?須當以理勸之。」

  程逸岸白一眼明明似懂非懂,卻拚命點著頭的青年,嗤道:「理個屁?若不是我,看你今日怎生收場!」

  陶大人嘿一聲不語,心說若不是你出聲喊破,災民們也是有些陳米下鍋的。

  程逸岸也懶得與他辯駁,站起身走到那空空如也的樂捐箱前,厚厚一疊紙張如同變戲法般,倏忽出現在他手中,程逸岸看也不看,將紙張扔進箱裡。隨行的地方官往那箱子一瞧,頓時驚呼失聲。

  陶大人和其餘人等見狀皆走過去探視,只見幾十張面值不等的巨額銀票,散落在本來空無一物的箱底,看起來怎樣都是百萬兩之譜。當今朝廷積弱,便是一年一省的賦稅所得,也不過如此。他一個乞丐出手如此驚人,也難怪在場諸人都怔在當下,瞠目結舌。

  陳員外排開眾人,顫著手撈起幾張銀票,口中喃喃念著「哪裡來的假票子」,待看清上頭聚寶錢莊的矜印,不得不噤了聲。他眼珠一轉,又忽然大聲道:「你這賊人,哪裡弄來這許多銀錢?莫不是偷了國庫?」

  此言一出,便有不少人在心下暗暗懷疑。

  程逸岸大笑,「國庫逛是去逛過幾回,防備實在太鬆,就算把裡頭的東西拿光了,也無趣得很,大爺可懶得幹那種事。」

  陶大人此時早已猜到此人是風塵異士,朝他拱了拱手道:「大俠高義,陶某與江漢災民皆感佩於心,只是這錢財來源——」

  程逸岸一擺手,「這些個錢沒人會來追討,儘管放心花用。」

  他說得隨便,週遭人卻不知為何均感可信。陶大人親手捧上筆與簿冊道:「如此請在此署上大俠名諱,下官也好替大俠向朝廷求賜旌節。」

  「旌節又不能吃,頂個屁用?」程逸岸轉身對青年喊道,「小兄弟,你要不要來捐些善款?」

  青年眼見他仗義疏財之舉,心中熱血沸騰,連忙爽快地應了一聲,將手伸進懷裡一摸,臉色轉為尷尬。

  「我一共只有這些。」他忸怩地攤開手,露出掌心十來個銅錢。

  聽聞周圍有人「噗嗤」一聲笑,青年面色更紅。

  只有程逸岸神色如常,問道:「你捐多少?」

  青年一咬牙,說道:「全部。」

  下定決心的樣子甚至有些悲壯,竊笑的眾人見此,倒都靜了下來。

  程逸岸拍拍他的肩,將所有銅錢收走,慎重地放進箱中,笑說:「今夜不知哪家客棧馬房有空?」

  耳聽得自己腹中咕嚕嚕作響,青年並無悔意,只是想著還是去堤上再搬幾日沙袋為好。

  程逸岸耳力何等出眾,自也聽到他轆轆飢腸,似笑非笑地道:「我請你吃飯可好?」

  青年一時驚喜,又想起他脾氣古怪,難保不是設下了什麼陷阱戲耍自己,只得吞了吞口水,忍痛搖頭。

  「你不要吃,我偏要請你吃!」程逸岸邁前兩步,疾如閃電般抓住他的手腕,縱身一躍,二人拔地而起,轉瞬出現在陳宅圍牆之上。

  眾人再度驚呼,陶大人則仰頭大喊:「俠士留名!」

  「你只教寫江湖各門派樂捐便成!臭乞丐我跑腿而已。」

  聲音遠遠傳來,身影早已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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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6 11:07:51

第2章(1)  

  程逸岸帶著青年離開人群後,緩下速度,放開他手走在前頭,如識途老馬般,盡撿些狹窄的巷道隨意穿梭,青年心中好奇,問道:「程大哥,你住這裡?」

  「不是。」不等霍昭黎再問,程逸岸頭也不回地道,「幹我這一行的,點子踩過一遍,自然要牢記在心。」

  青年知他所說的「這一行」就是偷盜的營生,但此時對他觀感又與月前不同,因此打不定主意如何回對,索性默然不語,緊隨其後。

  倒是程逸岸又開口道:「你竟然好好活著,也算難得。」

  青年聽了老大不高興,「我又不與人打架廝鬥,也沒生病,自然好好活著。」

  程逸岸奇道:「你不與人打架廝鬥,幹什麼出來江湖上行走?」

  青年人聽了竟然大驚,「我什麼時候在江湖上行走了?」

  程逸岸被他問得皺起眉頭,看他神情不似作偽,才道:「上回做了有錢人家的護院防禦盜賊,上上回還在林子裡與武林中人動手,不是行走江湖是什麼?」

  「才、才不是!」青年急急忙忙擺手,「上回是他們硬拉我去,上上回是看不過一大幫人打你。我沒有要行走江湖!」

  「你既然不要行走江湖,怎會拜師學藝,去練一身內力和幾招三腳貓拳腳?」

  「我沒有師父。拳腳是偷看娘學的……內力是什麼?」

  程逸岸大奇,「你不知道什麼是內力?」

  青年搖頭。

  程逸岸停下腳步,疑惑地看他半晌,指著自己胸前道:「你用力打我這裡一掌試試——」想了想,又改變主意,指向路旁一株大樹,「你還是打那裡吧。」

  青年不知他什麼意思,在他目光逼迫之下,依言伸出右手,重重一掌擊向那樹。那樹紋絲不動,倒是他痛呼一聲,手也腫了起來。

  「接下來你氣沉丹田。」程逸岸將行氣的路線向他說了一遍。

  那青年聽了,茫然站在原地。

  程逸岸心想他聽一遍必記不住,難得有耐心地又從頭說起:「氣沉丹田,然後依次行至膻中、紫宮、璇璣……」

  他還未念完,青年便接了下去:「俞府、氣戶、雲門、極泉、青靈、曲澤、內關、勞宮。」

  程逸岸皺起眉。這小子耍他?

  誰知青年一念完,卻又撓頭道:「這些是什麼?」

  程逸岸這才信了青年確實未曾如一般人那樣習過內力,走上前去,要將那些穴道的位置一個個指給他看,青年似乎甚是怕癢,被他碰到身體,便不自覺左右扭動起來,口裡邊笑邊叫著「不要」。旁人若是聽到,還不知會以為二人在幹什麼。

  程逸岸想想不爽,伸指一戳,青年便動彈不得,任由他擺佈。

  待得指點完畢,程逸岸解開穴道,叫他再試一遍。青年似懂非懂地照做,一掌拍下去,那樹仍是毫無反應。

  程逸岸正覺得奇怪間,只聽喀喇聲響,厚厚的樹皮一塊塊掉下來,再接著轟然一聲,大樹從被青年擊打的地方,攔腰折為兩段。斷口處像是被螞蟻蛀蝕般,細細碎碎留下許多粉塵,那一圈圈的年輪,竟也成了模糊一片。

  青年瞪著自己的手掌,駭然。

  程逸岸比他更駭然。

  如此特殊的內力,並非誤食奇珍異果即可得到,而他自己分明也不知道,身上蘊蓄著何等神功。

  「你說你跟母親偷學拳腳功夫?」

  青年回過神來答道:「嗯,她常常趁我不在的時候一個人比劃。」說罷頗為憤憤,「我稍微偷看一下,她就生氣,後來索性她也不練了。」

  二人邊走邊說著話,達到目的地之時,青年身家已被摸個清清楚楚。

  他父親早逝,母親帶著兒子在鄉下務農為生,母親似乎經常偷懶,田里的活很早都交給兒子做。有一日回家時母親已經不在,留了封語焉不詳的書信,說三個月不回,就叫兒子去找她,卻沒說到哪裡去找。青年因此便從家裡出來,四處亂走。青年初涉塵世,除了年輕力壯之外身無長物,因此這幾個月來一直風餐露宿,還常受人欺負。

  「如果半年還是找不到,我便回家去。在外頭吃不飽,家裡田都荒了……咦?這是什麼地方?」

  青年只顧著說話,看程逸岸停下腳步,抬頭一看,卻見二人站在一片老大的曠野之上,四下無人,曠野中心卻搭了一座外形像個橫放大酒桶的木屋,甚是精巧,卻也突兀。

  程逸岸笑著答他:「飯館。」邁步走到「桶蓋」前,抬腳一踹,「桶蓋」應聲朝裡頭縮進,他朝青年招招手,二人並肩進入酒桶中。

  一進去便聞到烹製菜餚的香味,青年餓了好半天的肚子又大鬧起來。

  此時已到日落時分,左右牆壁上各自開著三個小小的窗戶,裡頭仍是亮堂堂的。二人進來的屋子當是正廳,相當寬敞。廳堂以大理石鋪地,光可鑒人,廳中別無他物,只中間有張小小圓桌,圓桌邊擺上兩張紅木椅,桌上放著三兩盤菜餚並一壺酒,那叫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想來便是桌上菜餚散發的了。

  青年恨不得即刻便撲上去大吃一通,見程逸岸不動,自己又不好先動。

  「死來了?」陰惻惻的聲音自地底響起般,不知何時,二人身後出現一個瘦高男子,瘦高還不足以形容,端的便是竹竿一支。此人緩緩走到向陽處,青年才看清楚他的臉。男人的臉也是又瘦又長,臉色鐵青毫無血氣,如殭屍一般,卻又偏偏掛著十分愁苦的笑容,看來怪異之極。瘦子厲目往青年清秀的眉目一掃,對程逸岸譏道:「小情人?」

  這句話青年當然是聽得懂的,不禁大窘,「我、我不是……」

  程逸岸全無情緒,自若地道:「我帶他來吃飯而已。菜準備好了沒?」

  瘦子點頭,「就好。先吃。」簡短說完,一轉身又沒進黑暗裡,想來那裡該有一間廚房。

  「如此有勞了!」程逸岸搓著手,緩緩走向飯桌,青年立時乖覺地跟上。

  「小兄弟,算你有口福,」程逸岸取過酒壺替二人斟上,「剛剛那根竹竿,名叫刀維蔻,長相倒胃口,做出來的才可半點不倒胃口,算得上是當今天下數一數二的名廚,我與他今年約好煮的是荊楚菜,你既餓了,便先嘗嘗這道散燴八寶飯。」

  青年正等他這句,話音未落,便抓起筷子,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要酒嗎?」

  青年嘴巴塞得鼓鼓的,百忙中向他搖了搖頭,又埋頭苦吃。

  程逸岸失笑,只顧自己飲著酒。

  過不多時,僕婦模樣的中年女人將一道道菜端上來,整個飯廳香氣繚繞,單用鼻子聞,便已是人間極樂。那青年自小生在鄉下,粗茶淡飯吃慣了,出門後更是半饑不飽,對於報的菜名,諸如「冬瓜鱉裙羹」、「珊瑚桂魚」、「滿載而歸」、「太和雞」、「梅花牛掌」、「應山滑肉」之類,皆是聞所未聞,更哪裡親見過這許多珍饈佳饌?直看得眼睛都花了,舉著筷子不敢落箸,生怕壞了廚師精心裝點的盤中美景。

  程逸岸笑道:「菜燒來便是給人吃的,你吃得少,可要小心他一個不高興,在菜裡下毒害咱倆。」

  青年這才動手,閉著眼隨手夾起一道菜來放進口中,嚼得幾下,立時大呼好吃。

  程逸岸道:「荊楚菜以河鮮為大宗。這道叫做八仙過海,乃是宜昌名菜,據說八仙曾來荊州吃過這道菜。你方才夾的是海參,刀大廚的刀工非同小可,紋理之細之密,遠過一般廚師所能。這旁邊鋪的各色菜餚,則分別是火腿、蹄筋、雞肉、冬筍、蝦米、香菇、蓮子和荸薺。」

  青年憶起家鄉此時正當採摘蓮蓬之季,忍不住多夾了幾枚蓮子來吃。

  「這道是秭歸菜湯汆桃花魚,秭歸是王昭君故里,昭君出塞前回歸省親,返京時正值桃花將謝,昭君與父母告別,淚灑花瓣,花瓣飄入河中變作這透明的桃花魚——不過桃花魚理當在初春捕食,現在已是盛夏,老刀如何能弄到新鮮貨,倒是十分費解。」

  青年小時聽過昭君出塞的故事,一邊吃一邊聽他講這段典故,倒也津津有味。

  此時天色漸暗,刀維蔻拿了盞頗為別緻的燭台過來,點上火後,靠著牆看二人用餐。

  程逸岸兀自對青年說個不停,青年到得後來只覺越吃越好吃,越吃越想吃,連程逸岸在講什麼也懶得聽了,整個人趴在桌子上,一刻不停地夾菜。他只在剛出門時喝過一次酒,不但吐得稀里嘩啦,還被人趁醉摸走了行李,因此雖然那酒也是少見的玉液瓊漿,卻引不起他興致。

  「今天話多。」刀維蔻靜了半晌,突然開口說道。

  程逸岸看向他,笑道:「我自然要在這位小兄弟面前誇耀一番學識淵博,好賺得他全心欽佩。」

  「話多,毒走得快。」

  話音剛落,程逸岸手中酒杯掉落桌上,渾身軟綿綿地跌倒在地,欲振乏力。

  「程大哥?」青年剛咬了一口狀元油,見此情形,一時躊躇著該先吃完再去看他,還是先放下這道極品美味。

  刀維蔻冷冷掃他一眼,「你莫摻和。」

  程逸岸半趴在地上,神色微顯慌張,「你下毒?」

  刀維蔻點頭坦誠:「我下毒。」

  「為什麼?」

  刀維蔻仍然是一臉扭曲的笑意,「你太吵,又不吃菜。」又看了看一旁的青年,「他吃菜,便沒事。」

  青年聽他這樣說,也知道菜裡大約放了解藥,是以自己安然無恙。連忙要端吃剩的一盤排骨煨湯想要去解他的毒。刀維蔻身形一晃,已到了桌邊,伸手往桌上一拍,石質的圓桌出現數條裂縫,碗碟盡數碎裂,湯汁灑得到處都是。

  青年一呆,怒氣橫生,「你不是程大哥的朋友嗎?怎能無緣無故害他?」

  刀維蔻搖頭,「不是朋友,他沒朋友。」

  「你胡說什麼?我就是他朋友!」青年說著毛手毛腳往他臉上打去,刀維蔻輕易閃過,反手一掌印在青年胸前。

  青年自然閃不過,硬生生接了,身子一搖晃,同時只聞到一股幽香,立時癱倒在地不能動彈。

  刀維蔻這一掌並未用全力,只是要他暫時不能行動,卻未曾想雖然奏功,手掌卻也被他胸前一股大力反彈回來,心中不禁有些吃驚。

  此時程逸岸道:「你做的菜再鮮美,我也向來都是吃不多的,這一回做什麼這樣憤慨?」

  刀維蔻重新回身向他,「可見積怨已深。」

  程逸岸諷笑一聲,道:「事已至此,老刀你連收了泗合門多少好處都不肯說,未免太不夠意思了吧?」

  刀維蔻聳肩,「嫁女兒,沒錢。」

  程逸岸挑眉,「你直接問我要不就行了?」

  「借錢要還。」

  程逸岸失笑,「老刀啊老刀,你果真是欠我人情欠怕了。」

  「死人不欠。」

  「說得也是。」程逸岸緩緩站起來,「人一死,自然恩仇一筆勾銷。」

  刀維蔻臉上終於有了不同的表情,「你沒事?」

  程逸岸拍了拍本就髒污不堪的乞丐裝,口中嘖嘖有聲:「杯沿裡斷腸粉,壺柄上蝕心草,酒中七蟲七花,再點悲淚燭——竟然能做到無色無味,只制住我卻不傷性命、不波及旁人,你這幾年大有長進啊。」

  刀維蔻憮然道:「還是不及你。」

  能在這樣的情形下分辨毒性,且不知不覺化解,真是匪夷所思。

  「這是自然的!」程逸岸臉抬得高高的,十二分的傲岸自信,「你要是及得上我,當年也不必被我救了。」

  刀維蔻沉默一會兒,說道:「我不愧疚,隨你處置。」

  「我也不指望你愧疚。你說得沒錯,我們本就不是朋友,自然也扯不上什麼背信棄義。」程逸岸笑容可掬地走到他面前,「我呢,最近養了一種蠱,剛剛已種在你身上。你就幫我試試看有什麼效果,怎樣?」

  刀維蔻沉著臉點頭,「……好。」

  程逸岸從懷中取出一把金葉子,擲在桌上,「這些且當作我侄女的嫁妝罷。」

  轉身要走,才看到青年坐在地上。

  程逸岸像是十分開心地對他說:「軟筋散好不好聞?老刀還以為他打倒你了呢。」

  青年心想原來那陣香氣是你弄的。也不知他怎樣動作的,身上酸軟的感覺消退得無影無蹤。

  「程大哥你沒事?」

  「我自然無事。走人了。」

  青年聽話地跟在他後面,走出大酒桶。

  路上程逸岸一言不發,青年想他大約心情不好,也不敢說話。二人走到一里開外,程逸岸突然止步,盤腿席地而坐。

  青年這才發現他臉色灰敗已極,不僅大驚失色。

  「該死的老刀!」程逸岸喃喃咒罵,「小兄弟,你照我白天說的運氣方法,送些內力給我,行氣切記要緩慢。」

  方纔他察覺不對勁,確實已暗中服了解藥,但刀維蔻調配的幾種藥物毒性實在劇烈,須得服了解藥後便運功將毒素逼出。程逸岸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覺得當著刀維蔻的面逼毒便不夠瀟灑,因此才逞強到了現在。此刻腹中幾味劇毒與解藥互相衝撞,疼痛難當。

  青年聞言,連忙也坐下來,照著他的話傳送內力。

  程逸岸只覺一股暖洋洋的氣流自前胸緩緩流進體內,雖然雄渾卻十分柔和,待他挾著這股內力運行一周天畢,非但毒素輕易排出,四肢百骸更是無處不舒爽。他睜開眼,見青年一臉關切地看著自己,朝他微微一笑,道:「可以了。」

  青年見他神色間略無痛楚,遂放心地移開了手。

  程逸岸端詳他微微出汗的臉頰,沉吟道:「說起來,你又救了我一回。」

  青年憨憨一笑,「其實沒有我幫忙,你也不會有事的。」

  程逸岸心說那倒不一定,口中卻道:「雖然如此,你還是多多少少有點用處。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儘管開口,我大多可以弄來給你。」程逸岸防心甚重,若是對別人,必不會做這樣的承諾,但是此時已經確知青年秉性純樸,斷不會寫挾恩圖報,漫天要價,才說得如此爽快。

  果然青年不住擺手,「我不是想要什麼東西才幫你的,你不用在意。」

  「你這麼窮,就連要我送你幾張銀票使使都不想?」

  青年搖頭,「我一個人,只要肯做事,怎樣都能過活,銀子太多也沒有用處。」

  「那女人呢?你這個年紀,也能娶房媳婦兒了,我給你物色個漂亮的姑娘如何?」

  青年臉上大紅,囁嚅道:「這個、這個我從來都沒想過……」完了又像是想到什麼,畫蛇添足地加了一句,「再說,又不是只要長得漂亮就是好姑娘,就像娘長得好看,但是懶得一塌糊塗……」

  程逸岸噴笑,捶著他的肩頭道:「臭小子,都想到這分上了,還說沒想過!」

  「我真的、真的——」

  看青年急得舌頭都大了,程逸岸也不忍再調侃他,說道:「既然金錢美人你不要,我就傳你功夫吧。」心下開始盤算,哪些功夫儘管教給他無妨。

  「我也不想學武。」青年頓了頓道,「我救你原本就不圖什麼,你不要放在心上。」

  程逸岸有些不耐煩地道:「你是施恩的人,自然可以不放在心上。我欠了你人情,不當下還掉,多拖得一日,便多一日擔心,什麼都好,總之你快些說出想要什麼吧。」

  青年仍是堅拒:「我不要你還人情。莫說你我是朋友,就算遇到陌生人有難,我也不能不去管他……」

  程逸岸打斷他言語,眼睛上挑,不高興地道:「誰和你是朋友?」

  青年一呆,訝然道:「我們還不算是朋友?」

  「朋友?」程逸岸冷笑一聲,「哪裡來這麼便宜的朋友?你不要胡亂套近乎。」

  青年被他說得莫名其妙,委屈地道:「可我覺得咱倆處得挺好——」

  程逸岸再次打斷他:「什麼處得挺好?我與你認識才幾天?你知道我什麼?江湖上,不管你認識一個人多少年,都是各謀其利,隨時都可以反目成仇的。像你這樣動不動就把人當朋友的,以後怎麼死都不知道。」

  青年沒有反駁,只是靜靜看著他。

  程逸岸莫名其妙,斥道:「你傻呆呆地看什麼?」

  「你在生氣。」

  程逸岸避開他澄澈的目光,口氣兀自強硬:「胡說什麼!你笨死自去笨死,我有什麼氣好生的?」

  「你把刀大廚當朋友,他卻要害你,你心中難過,是不是?」

  程逸岸仰天打個哈哈,殊無笑意,「講的什麼屁話?我程逸岸從來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青年看著他,眼光溫柔,「你既沒有朋友,我便來當你的朋友,好不好?」

  程逸岸正準備狠狠拒絕,再嘲笑他一通,突然改變主意。他緩緩地道:「你已知道我無喜怒無常殺人成性,還要與我做朋友?」

  青年道:「我還是覺得程大哥不是壞人,你殺人,肯定是有緣故的。」

  「竟然還有人為毒飛廉殺人申辯。有趣,有趣之極!」程逸岸雙掌相擊,拍手聲在這闃寂夜色裡,聽來分外刺耳,「你真要與我做朋友?」

  青年聽他口氣似有所鬆動,連忙使勁點頭。

  「好!我們便在這裡,義結金蘭如何?」程逸岸指指二人所站的位置,詢問他意思。

  青年在鄉間曾看過人唱桃園三結義的戲文,小時便對劉關張結成異姓兄弟,相互扶持,共創一番基業的事跡嚮往不已,聽他說要結拜,頓時稱善。

第2章(2)  

  此時一隻蒼蠅飛來,嗡嗡嗡地在耳邊轉個不停。他這才留心看了看周圍,月光中隱約可見左右都是幾畦菜地,從嗅到的氣味來判斷,不遠處大半還有個茅廁——頓時覺得與那劉關張在春風桃李中歃血為盟的瀟灑氣概,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程大哥,不如我們明天再找個好一些的地方——」

  「結個拜管那麼多做什麼?又不是娶媳婦。難不成還要特地上黃鶴樓大擺筵席昭告天下不成?扭扭捏捏的煩死了!」說完對著眼前的菜地跪了下來,又一使勁一扯,青年不由自主跟他並肩跪在一起。

  「我今年二十三,你比我小吧?」

  「嗯,我十九。」

  程逸岸點點頭,對著那點星月,朗聲道:「蒼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程逸岸今日與——」轉過頭,問那青年,「你叫什麼?」

  「霍昭黎。霍是磨刀霍霍的霍——」

  程逸岸揮揮手懶得聽他詳細說,把誓詞念了一遍,又讓霍昭黎念。

  霍昭黎說道:「程大哥你念錯了,應該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這個我是記得的。」

  程逸岸白他一眼,「我偏要說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想怎樣?」

  霍昭黎心想那不是等於沒立誓了嗎?看他快要生氣的樣子,也不敢再糾正,只是在自己念的時候,仍說成了「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說完照著戲文裡的樣子,虔敬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磕完後,他期盼地看著程逸岸。

  程逸岸心中老大不願意,被他雙眼亮晶晶看得發毛,只得意興闌珊地也碰了幾下地。

  兩人禮成起身,霍昭黎便頗為激動地執著他的手,激動地喚道:「大哥!」他是獨子,雖然小時後也不缺小夥伴玩耍,但有結義大哥,還是第一次,自然覺得十分新鮮。更何況他一直對此人存著些敬仰與好奇,能與他有這樣親近的關係,就算結義的地點有些勉強,還是高興得不得了。

  程逸岸微笑道:「二弟叫起來太過肉麻,我就直呼你昭黎了。」

  「好的,好的,大哥你隨便叫!」霍昭黎喜滋滋地滿口子答應,想來不管這位義兄想喚他什麼,他都不會有半分異議。

  程逸岸道:「你先前曾說,如果半年之內找不到你娘,便要回老家去?」

  霍昭黎雖不解他為何提出此事,還是點了點頭。

  「你出來多久了?」

  霍昭黎扳指算算,道:「大約三個多月了吧。」

  「那豈不是只剩下三個月不到?你我兄弟相聚時日未免也太少了吧。」程逸岸不滿地責怪,倒像是霍昭黎硬拉著他結拜一樣。

  霍昭黎這才明白過來,摸著頭一籌莫展,「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那怎麼辦?」

  程逸岸道:「不然,你還是隨為兄的多闖蕩些時日,再回家去?保不準這一路上便能找見你娘;就算找不到,你娘也是大人了,想回家自然會自己回家,你也不用過於擔心。」

  「娘我是不擔心,主要是家裡田地,我出來時拜託小黑子幫忙照看著,但是總不能麻煩他太久——」

  程逸岸從不知道種田是怎麼回事,卻想到一個人,「我叫老刀幫你去看地好了,他年輕的時候種過田。」霍昭黎還待說什麼,被他擺手阻止,「就這樣說定了!你明日把你家所在畫個圖,我叫人給老刀送去!天下許多好吃好玩的事物,好看的山水,好笑的小丑,你白白出來一趟,什麼都沒見著就回了去,豈不太虧?」

  霍昭黎不好拂了他的美意,一邊被他說得心動,一邊也實在想與新結拜的大哥多處些時日,因此雖覺對刀維蔻不好意思,還是順水推舟答應了。

  二人正商量著日後行程,忽然背後傳來桀桀怪笑聲。

  「黑燈瞎火的,我道是誰在那裡,原來有人在這裡拜天地來著。」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

  另一個童稚的尖利聲音跟著怪叫:「哎呀呀不得了,竟然是要飯的娶了個大美人呢。」

  「我怎麼看這人雖美,可卻是男的?」

  「如今這江湖上,女扮男裝多了去了,你老兒真是孤陋寡聞。」

  「女扮男裝我自然知道,就是沒見過這樣高大的女子。」

  童稚的聲音「嘿」了一聲,「你老婆不也挺高?」

  「你扯她做什麼?我們也不必爭,看看他有沒有喉結就好啦!」

  程逸岸與霍昭黎將二人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卻怎樣都辨別不出說話人所處的方位。從他們言談聽來,似乎是他們結拜時已在附近觀看,這許多時間過去,程、霍二人竟然都未發覺周圍有人,霍昭黎倒還罷了,程逸岸可是久於江湖之人,不由得暗暗心驚。

  霍昭黎站在原地不斷遊目四顧,就著月光只能大約看見前後是路,左右是田地,著實想不出那二人能藏在哪裡。他正疑惑間,忽覺脖子上一涼,毫無預兆地,一隻冰冷乾枯的手已經抓住了他的喉頭。

  他忍不住失聲大叫,但一個「啊」字還沒說完,那隻手就離了開去,嘶啞的聲音大笑道:「哈哈哈,果然有喉結!我就說是男人吧!」

  另一個聲音講輸了對方,不滿地嘟噥起來:「一個大男人長得這麼好看做什麼?實在是,實在是——」

  話音剛落,霍昭黎只看見有一團什麼物事撲面而來,近在咫尺!算他應變能力不弱,慌忙左跨出一步,躲過了那不知名物事,誰知那東西彷彿長眼睛一般,仍直直向他面門襲來。霍昭黎只得再往旁邊閃躲。

  「咦?這小子反應不錯!」這聲稚童口氣的驚歎倒似是在耳邊響起一般,霍昭黎不禁嚇了一跳,閃躲間頓時慢了半分。只是這半分便足以致命。

  那團物事覷著空,飛速直襲臉頰。

  霍昭黎不由得閉上眼睛等候厄運降臨。

  程逸岸這時突然「噗嗤」一笑。

  霍昭黎只覺有風聲自耳畔掠過,卻未有痛感,睜開眼看向程逸岸,他指著地上,摀住嘴不住地笑。

  霍昭黎低頭,看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偶立在腳邊,抬起頭朝他扮個鬼臉,說出了剛才未竟的話語——

  「實在是惹人憐愛啊!」

  程逸岸終於忍不住爆笑出來。

  霍昭黎卻不那麼輕鬆。他呆呆地與那人偶對視片刻,忽然間像是大夢初醒般,往後猛躍,跌跌撞撞地站定後,顫抖的手指著那人偶,難以成言。

  那個尖利的聲音,是人偶……人偶在說話?

  「魯前輩,您可嚇著我這個小兄弟了!可否出來容晚輩們參見?」

  那姓魯的嘶啞聲音還未說話,木偶卻先不高興地念叨起來:「他是前輩,我就不是前輩了?你怎麼只招呼他,卻不招呼我?」

  程逸岸一笑,對著那木偶長揖到地,「晚輩一時魯莽,對木前輩失了禮,在這兒給前輩您賠不是了!」

  那木偶似乎頗為滿意他的恭謹態度,將雙手負在背後,倨傲地道:「看在你還知悔改的分上,這次就饒了你——對了,怎麼一下認出我倆是誰?」

  霍昭黎畢竟少年心性,見到那木偶隨身不滿兩尺,竟然能如真人一般說話動作,不禁又好奇地靠過來看個究竟。那木偶見他趨近,頓時對程逸岸失去興趣,一蹦一跳地想上去與他搭話。

  霍昭黎見他走過來,又有些害怕地向後退。

  那粗糙的聲音大聲嘲笑:「你長成那個樣子,人家怕了你!」

  木偶先向身後厭煩地揮揮手,又用著泫然欲泣的口氣,對著霍昭黎說:「我很可怕嗎?」

  霍昭黎見他傷心,自然心中不忍,急忙搖頭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我只是第一次看到木偶說話,有些驚訝而已。」

  「是這樣嗎?是這樣嗎?」那木偶甚是歡欣,竟突然間竄到與霍昭黎的頭同高,「啾」一聲親在他臉上,又伸雙手將他脖頸摟住。

  霍昭黎先是呆滯,漸漸卻覺得十分新奇好玩,也跟著伸出手去摟住他身子。

  這一摟之下才發現,原來那木偶身後牽著幾根細細的絲線。

  原來不是被鬼附身,是有人在控制的普通木偶啊!

  這一發現,心中驚懼去了大半。

  可那操控者又躲在何處?

  霍昭黎仔細去看,只見絲線消失的地方,乃是田間。

  「小子,你看什麼看?」猛然間那粗啞的聲音傳入耳際,跟著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似是憑空冒出來般,現身在霍昭黎跟前。此時天色已濛濛亮,看得清那人一頭灰髮,形貌相當落拓。他站在原地也不說話,一手握著線頭,一手捧著半個西瓜大口啃咬,轉眼已然吃掉大半。

  霍昭黎站在田塍之上,男子位在田地裡,頭頂卻與霍昭黎眼睛齊平,這樣高大的身材,蹲在田地裡吃了半天西瓜竟未被兩人發現,足見身手不弱。

  「你又自己吃!你又一個人吃!」那男子明明嘴裡咬著西瓜無暇說話,稚齡兒童的聲音卻又自木偶口中發出。

  男子吐出一嘴西瓜籽,惡狠狠地朝那木偶道:「你沒牙齒沒屁眼的,想吃也吃不來,給我閉嘴!」

  那木偶一聽之下,似乎十分傷心,竟開始哭泣起來。霍昭黎明知是那男子自己玩的把戲,卻無法丟下木偶不理,慌忙拍著它的肩膀安慰。那木偶賣乖,把兩隻手緊緊纏上霍昭黎脖子,撒嬌地扭來扭去。

  「你再哭我就拆了你!」

  霎時間男子的怒罵與木偶的哭泣、討饒聲交雜在一起,男子扔了西瓜皮,作勢趕過來打木偶,木偶則從霍昭黎懷裡掙開,跑來跑去不停躲閃——若非親眼所見,任誰都不會相信這所有的言行都不過是一人包辦。

  程逸岸看了一會兒,清清嗓子,朗聲道:「拜見魯前輩、木前輩。」站直了身子後,又招手把看呆了的霍昭黎叫來,「昭黎,這位是線牽木偶魯一絡魯前輩和木灰灰木前輩,你過來見個禮吧。」

  霍昭黎一愣,「這兩位……都叫做線牽木偶?」

  那木偶搶著跑到他跟前答道:「他是牽線的,我是被牽的,因此上兩人合起來才叫線牽木偶——美人兒小兄弟,你覺得這外號好不好?」

  霍昭黎頗為傷腦筋地想著這個問題,一會兒才老實地道:「我也不知道。」

  「笨蛋!」魯一絡頗為受不了地罵了一句,隨後轉向程逸岸,「這小子拳腳功夫雖差,內力倒是不弱,從哪裡來的?」

  程逸岸搖搖頭表示不清楚,隨即又笑道:「大約是憑空冒出來的。」

  魯一絡皺了皺眉,似乎頗厭棄程逸岸言語輕浮,打量了他全身上下,道:「你這個慣會惹事的臭傢伙,連五袋弟子的行頭也敢偷,你就不怕老鄭找麻煩?」

  程逸岸不在乎地聳肩,「找晚輩麻煩的人滿江湖都是,也不缺鄭幫主一個。」他知剛才老者必已聽見結拜時二人自敘身份,因此也無意作無謂掩飾,「倒是魯前輩歸隱多年,此番竟重出江湖,看來武林就要多事。」

  「你竟好意思說!是誰在興風作浪,逼得泗合門到處拖老古董出山!」

  魯一絡從木灰灰懷中掏出一張紙來,狠狠瞪向程逸岸,眼神充滿威勢,霍昭黎見了不禁暗暗害怕,被瞪的人卻無動於衷,反而用有些譏嘲的口氣道:「如此而已?晚輩可不記得,魯前輩是這樣急公好義的大俠客。」

  這魯一絡當年闖蕩江湖時,憑著木偶與腹語奇術,行事亦正亦邪,算得上黑白兩道都十分頭痛的人物。

  木灰灰這時桀桀怪笑,「他去泗合山赴武林大會是假,把老婆氣跑了,出來瞎找是真!」

  魯一絡反駁不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反手給了木灰灰一個巴掌,轉眼間兩「人」又廝打了起來。

  「敢情這年頭女人都往外跑。」程逸岸似笑非笑地看霍昭黎一眼,「不過看這個架勢,魯夫人要離家,恐怕也在情理之中。」

  霍昭黎看魯一絡一邊操縱木偶,一邊與它對打入了迷,渾聽不見義兄說什麼。

  魯一絡卻甚是耳尖,把木灰灰踢到一邊,過來大喝道:「死小子,別人家的事你插什麼嘴?」

  程逸岸微微一笑,拱手正要致歉,魯一絡卻像是握住什麼把柄一樣,湊過身來,「剛才你並不知我是貓是狗,是黑是白,新結拜的義弟遇襲,竟然袖手旁觀,道義上說得過去嗎?」

  程逸岸歪頭,挑眉,「有何不可?」說得無比理所當然。

  魯一絡一呆,隨即哈哈大笑,「老夫對真小人還有幾分看得過,今天就放你一馬!」說完手微動,瞬間將木灰灰抓到懷中。

  「木頭人,走了!」

  「再玩一會兒好不好?我要跟美人小兄弟道別!」

  「滾你的蛋!」

  魯一絡催動內力,便欲施展輕功離去,冷不丁被人捉住手腕。他吃了一驚,卻見剛剛站在一丈開外的霍昭黎,不知什麼時候到了跟前。

  「你幹什麼?」

  魯一絡口氣難聽,待到感覺到對方手心傳來的渾厚內勁,心中卻暗暗叫苦:若他有惡意,今日就難說能否安然離開了。

  「那片瓜田可是前輩種的?」

  魯一絡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這小子恐怕腦袋瓜有些不對勁,啐了一口,道:「廢什麼話,自然不是!」

  霍昭黎點點頭,認真地道:「那前輩吃了人家的瓜,怎能不給錢就走?」

  魯一絡與木灰灰同時狂笑,兩重聲音好不恐怖:「老夫在黃鶴樓吃飯都沒掏過錢,區區幾個臭瓜,算個什麼事了?」

  霍昭黎見他怒氣勃發,心中有些驚懼,咬了咬牙,仍是緊緊扣住了他手腕不放,「這些瓜是別人辛苦種的,你不付錢就吃,不就成了偷兒?」

  魯一絡感覺到手上強烈勁力不住湧來,雖未抓准穴道,卻已逼得胸中氣血翻湧,「你、你快放手!」

  「前輩不給錢,我就不放!」霍昭黎渾不覺自己內力給對方帶來壓力,見他掙扎,更是抓得死緊。

  程逸岸撫著額頭一邊歎息,一邊出來收拾局面,「昭黎,放手。」

  霍昭黎立刻依言,放了手後又不放心,「但是他……」

  程逸岸對魯一絡道:「魯前輩,我這兄弟長在田間,對於農人辛勞分外在意。您寬宏大量,就當體恤後輩,順了他這一回如何?」

  魯一絡見有台階可下,重重哼了聲,手一揮,便有十個銅錢整整齊齊插在田塍之上。顧不上再炫耀什麼功夫,氣呼呼地大步離去。木灰灰趴在他肩上,不忘向二人做著鬼臉。

  「真厲害!」

  霍昭黎對著那十枚銅錢驚歎。

  「要不要我教你?」

  程逸岸面對霍昭黎意料中的驚喜神情,笑得高深。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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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6 11:11:35

第3章(1)  

  程逸岸將運氣法門和手勢告訴霍昭黎一遍,又一一演示給他看。霍昭黎試了幾次,終於能將一枚銅板嵌進土中。他內力深厚,銅板入土極深,一看便知已比魯一絡高明。但是數量一多,卻無論如何都學不來將幾枚銅板分別嵌入土中的巧勁。程逸岸打了個瞌睡醒來,日頭已近中天,見霍昭黎吭哧吭哧練個滿頭大汗,仍無進展,搖搖頭,拖著他去吃飯。

  回到鎮上,找家客棧進去,店小二見程逸岸衣衫襤褸,本要阻攔,立馬被他一錢碎銀子招呼得恭恭順順。二人隨便吃些東西,各自到房間歇了。

  霍昭黎前幾日為了賺錢,重活幹得累了,昨夜又是一宿未眠,因此一沾枕頭便沉沉睡去。醒來時,只覺黑暗中身側坐了個人,胸前一陣涼颼颼,竟似被褪了衣衫。

  他一驚坐起,剛好與程逸岸打量的眼對上。

  「大、大哥?」

  程逸岸站起來點亮油燈,雙手抱胸,倚在床柱上,看著他胸前一片平坦,不住嘖嘖有聲:「原來真是個男的。」

  霍昭黎哭笑不得,「大哥,你之前疑心我是個女人?」

  「何止疑心,我一心以為你其實是個女子來的。」程逸岸遺憾地嘀嘀咕咕,「枉費生了這樣一張臉。」

  霍昭黎慢悠悠理好衣服,系回腰帶,笑道:「好在我是個男的,要不然你偷看了姑娘家的身子,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有什麼不得了的?」程逸岸無所謂地道,「為兄看過的姑娘身子多了,再多看幾個怕什麼?」

  霍昭黎瞪大眼睛,囁嚅著道:「可是、可是娘說過,不是打定主意要娶的媳婦,絕不能看人家身子的!」

  他說到娶媳婦之類,不自覺紅了臉。程逸岸從未見過如此臉嫩的小伙子,不禁大感有趣,「你長這麼大,都沒見過姑娘身子?」

  霍昭黎聞言更慌亂,笨拙地轉移話題:「大哥來找我,是有什麼事?」

  程逸岸打了個呵欠,瞇著眼,口氣是十足的懶散:「既然尋歡作樂不成,就夜遊吧。」

  霍昭黎聽不懂他這「尋歡作樂」指的是何意思,猜想不是什麼好話,也不敢開口問他。

  程逸岸帶著霍昭黎,在弄堂中穿行,過不多時,來到一堵高牆之下,霍昭黎才要出口發問。程逸岸在他耳邊輕輕道:「你照我說做。」說完說了一串口訣,要霍昭黎依法催動內力,隨著他低喝一聲「起」,兩個身影一齊躍至半空,在牆上站定。

  霍昭黎沒想到這樣簡單便能到半空,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一個趔趄,差點跌到地上,程逸岸拉他一把再一推,二人順勢落在院內。圍牆高得很,內院倒並不大,也無人把守。程逸岸飛身上了正屋的屋頂,霍昭黎跟著一躍,誰知用力過猛,躥到比屋頂高上兩丈的空中。他下意識便要大叫出聲,總算在最後關頭想起現在正在與義兄做「偷偷摸摸」的事情,連忙用手摀住嘴。程逸岸伸出手接住他,狠狠白了一眼後,索性提著他的領子,在瓦片上悄無聲息地行走。

  程逸岸中等個子,霍昭黎見自己幾乎比他高了一個頭,竟能被他提著走得如此輕鬆,心中不禁五體投地。

  程逸岸走到房頂邊沿,放下霍昭黎,對他做個噤聲的動作,輕輕掀開兩塊瓦片,往裡頭望去。

  擺著燭燈的桌前,師爺打扮的中年人對昨日見過的陶大人道:「這筆巨款來路不明,若是著手用了出去,卑職恐怕——」

  那陶大人愁眉深鎖,道:「這一節我如何不知?只是災情嚴重,朝廷又不富裕,有了這筆銀子,可以多救無數百姓。性命交關的當兒,旁的事,也顧不上這許多了。」

  「大人也知道,這些銀子必是非偷即搶,若從平民百姓,又或者江湖人士處得來,倒也無妨;只怕萬一牽扯上朝廷權貴,到時追究下來,大人您就難辦了。」

  「何師爺,你的意思本官明白。那些朝中地方的權貴們,可比朝廷有錢多了,若真是從他們那裡得來的錢財,那乞丐拿了來用之於民,也是理所當然。渾渾噩噩混了大半輩子,到這把年紀,再不為百姓做個一兩件事,就來不及了。就算是有風險,得罪了誰,本官也一肩擔了便是。」

  那師爺不再勸阻,歎了口氣,與陶大人一道商議起錢糧劃撥。

  霍昭黎本來覺得那陶大人向富戶低頭求救,全沒有戲文裡欽差大人那般的威風,如今聽他這番話,心中不禁好生相敬。

  程逸岸突地一拍他肩,說聲「好了,走人」,便自顧自騰空而起,像是空中有架梯子一般,走幾步便立在了高牆之上。霍昭黎張大了嘴看著,直到程逸岸做個手勢,才先跳下地,又直直向上跳躍,總算是成功趴在了牆頭之上。

  二人翻出院落,走了幾步,程逸岸突然停下來,朗聲道:「何方高人?若有貴幹,不妨出來一敘。」

  霍昭黎聽得莫名其妙,卻見拐角處閃出一個高高的人影來,沉聲道:「久聞毒飛廉程逸岸輕功獨步天下,果然名不虛傳。」

  定睛看去,只見來人二十七八年紀,一身黑衣,端正的國字臉上波瀾不驚,毫無被叫穿行藏的狼狽。

  程逸岸點頭算是謝過,道:「敢問閣下何方神聖?」

  「在下石可風。」

  程逸岸微微瞇了瞇眼,隨即拱手道:「原來是追風神捕石大人。程某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大人二字不敢當。在下不過替官府辦差的卒子而已。」

  「石大人過謙。不知程某所犯何事,有勞大人夤夜相從?」

  「夤夜相從」之語,歷來是用於男女私奔,石可風任他佔口頭便宜,肅容道:「『游絲絡網』可是程兄的獨門藥物?」明知是毒藥,出口時卻只說「藥物」,足見他做事極重分寸。

  程逸岸側了側頭,雖有不解,還是點頭道:「是。」

  「服藥一個時辰後渾身浮腫、神志不清,幻覺全身被絲網捆綁,再過三個時辰,血脈逆行,氣絕而死——游絲絡網的藥效,當是如此?」

  「石大人見多識廣,自然不會錯的。」程逸岸說著收起笑臉,問道,「誰中了此毒?」

  石可風端詳他許久,似在判斷他是否明知故問,之後才緩緩開口:「你說呢?」

  程逸岸想得一想,立刻道:「應當是昨日被程某逼著開倉賑濟的那幾位。」

  「程兄手中犯的人命不知凡幾,因均系江湖仇殺,衙門原管不了這許多。可這回受害的是普通百姓,既然程兄供認不諱,那麼請隨石某到衙門走一趟。」

  霍昭黎聽得這人要抓程逸岸去衙門,在一旁大急,連忙閃身擋住程逸岸,說道:「這位大人,從昨天開始我和大哥一直在一起,他絕沒有跑去毒死人家,你一定弄錯了!」

  石可風從旅店追蹤二人出來,此時才看清霍昭黎的臉,說道:「姑娘,此事與你無關——」

  程逸岸摀住嘴嘻嘻笑了起來,對石可風道:「他可不是姑娘,貨真價實的男人。」看石可風愣了一下,他十分愉快地轉向霍昭黎,「兄弟,你說得不對。你在房裡睡覺的時候,不知道我幹了什麼吧?那段時間,去那幾戶人家下個毒,時間足夠了。既然石大人這樣悠閒地在和我們說話,不急著要解藥,那幾隻鐵公雞的大限看來還未到,算起來他們差不多就在那個時候中毒的。而且石大人多半還是循著什麼蛛絲馬跡,才追蹤到我倆所在的客棧——啊呀,這回你大哥我是要抵賴也賴不掉了!」他攤了攤手,擺出一副大勢已去的樣子,任誰一看,都知道是在做戲。

  霍昭黎無奈地道:「大哥,你不要開玩笑了!快點跟這位大人講清楚,不然會被捉去打板子的!」

  「事實俱在,我可講不清楚。」程逸岸聳聳肩,「別擔心,雖然講不清楚,我們可以畏、罪、潛、逃。」

  他聳肩之後便抓住霍昭黎的手,說到「畏」字時身在半空,最後的「逃」字說出口時,二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石可風一直全神戒備,提防著程逸岸突施奇襲後逃跑,卻沒料根本不曾交手,他們就從眼前憑空消失。

  「咚」的一聲,腳下不知踩到什麼東西,石可風拾起來,只見瓷瓶身貼的紙上寫著一行細字:「兌水內服一次,禁食一旬。」

  他愕然望著二人消失的方向,嚴肅的臉容不自覺鬆弛開來。

  二人脫身,不再回客棧,程逸岸一路往南邊走,霍昭黎一言不發跟著他。到了一條溪邊,程逸岸去捧水喝,霍昭黎坐在一塊大石上,看著溪水中倒映出的星辰閃爍,冥思許久,才下定決心問道:「大哥,是不是有人在陷害你?」

  「哦?怎麼說?」程逸岸像在說不相干的事一般,淡淡回應。

  「大哥不會去殺人的,定是別人栽的贓。」

  「我為什麼不去殺人?」

  「大哥是好人,好人不殺人。」

  程逸岸一口水吃進鼻子,不住嗆咳。

  他好久才緩過氣來,嚴正地對霍昭黎道:「這麼離譜的事情,以後別再在吃東西的時候說。」

  「大哥雖然有時候奇怪,但肯定是好人!」霍昭黎依然堅持主張。

  「好人?」程逸岸皺起眉,像是吃到了什麼令人作嘔的食物,嘴角又如往常般輕蔑地彎起,「這樣輕飄飄的兩個字,放眼天下,卻哪裡有人承受得起?」他回頭睨著霍昭黎,眼中顯出幾許同情,「昭黎,這世間的事,沒一件如你想的那樣簡單。」

  霍昭黎怔怔看著他在溪中清洗的雙手,臉現迷惘,隨即又恢復清朗的神情,笑道:「娘也常說我笨。這世上的事,我不懂,大哥懂就好,大哥自然會慢慢教我。」

  「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活到現在的。」程逸岸背對他,想像那燦爛得幾令星月失色笑容,開始覺得頭痛,「說到教你,剛才那個能飛起來的法子,你覺得怎樣?」

  霍昭黎高興地道:「那個很有用啊!如果能夠飛得像大哥那樣好,以後村子裡石榴桔子收成的時候,就方便多了!」

  都什麼跟什麼啊?他就不能想點別的用處?

  程逸岸越發覺得頭痛。咬咬牙,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慈祥,柔聲道:「既然如此,我便來教你吧。順便還有些別的功夫,你學了,日後行走江湖會方便些。」

  霍昭黎一個勁點頭,開始想像收成季節能幫到多少鄰居。

  「你聽好,我所使的輕功,共有三套。青雲梯用於空中騰躍,亂石步應敵時能奏奇功,快哉風則是逃命本事了。剛才教過你的口訣,是青雲梯的入門法。『青雲梯』語出『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他站起身,見霍昭黎一臉迷惑,解釋道,「那是李白的詩。」

  霍昭黎愣愣重複:「李白?」

  「對,就是那個李白。」

  「哪個?」霍昭黎轉頭四處看,還是沒見到週遭有「那個李白」。

  「你不會……不識字吧?」程逸岸試探著問,心中已絕望了七八分。

  「我娘教過我一些大字,不過沒好好學。」霍昭黎撓著後腦勺,嘿嘿笑得挺不好意思。

  程逸岸額上青筋暴起,善意耐心的表情再掛不住,揪著他的衣領惡狠狠地道:「明天開始,給我好好從頭唸書!」

  別的江湖人怎樣他不管,但是身邊黏著個連李白也不認識的主兒,他是斷斷不能忍受的!

  「大、大哥,你的臉、你的臉——」方才程逸岸站的位置背光,霍昭黎看不清他的臉,現在靠近,才發現程逸岸面容已與之前不同。

  絲毫未被他的詫異語氣感染,程逸岸無所謂地道:「連那個吃白食老頭和呆瓜捕頭都認得出我,那張臉自然不能再用了。咱們兄弟一場,也該讓你見見我的真面目。」

  霍昭黎看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之前他扮店掌櫃和樹林中遇到時,是同一張平凡無奇的面孔,這幾日裝成乞丐時,則是截然不同的卑瑣扮相,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輕易認出來了。本以為其中有一張是他的真容,想不到,真正的面貌竟是這般……可惜。

  本來算是斯文清秀的容貌,右邊臉上,卻被一塊的暗紫色胎記籠罩他由額頭至臉頰的大部分皮膚,夜裡看來,甚至有些猙獰。

  霍昭黎心中一顫,握住他手,低低地道:「大哥一定不好過吧?」

  「什麼?」程逸岸一愣。

  「我小時候一次出了疹子,臉上都是一粒粒的紅斑,經常在一起玩的小夥伴來看我,竟然有人嚇得哭著跑掉了。雖然過沒多久疹子就退了,但想起當時他們的樣子,心裡還是會很難受……」再抬起頭時,眼睛周圍竟然紅了一圈。

  「你傷心什麼啊?真是個小孩子。」程逸岸粗魯地將手從霍昭黎掌中抽出,受不了地按住他的頭猛拍。

  「我當年只用五天就能踏到三丈以上。」程逸岸木然看著不知第幾次摔在地上的霍昭黎。他早知道霍昭黎不怎麼聰明伶俐,卻沒想到他竟然苦苦練了整整半個月,才到這種程度。

  霍昭黎吃驚地道:「大哥真是聰明。」

  「你——繼續。」程逸岸翻個白眼,背過身去,掏出一個香瓜吃起來。連他這素喜損人的都罵得累了,只求眼不見為淨。這幾日,程逸岸並不急著趕路,一路上都在督促著霍昭黎習文練武。成果是他會顛三倒四地背《夢遊天姥吟留別》以及能一口氣竄到半空——然後跌下來。

  之前借宿的村莊,清靜空闊,本是習武的好地方,可是霍昭黎到了那裡,便勁道十足地與農人一齊收割穀物,壓根把「正事」忘到了九霄雲外。程逸岸一怒之下,第二天就拖著他啟程,順道再加背《赤壁賦》兩篇。霍昭黎心中自不情願,但他性情本就溫順,被這結拜大哥冷冷一瞥,便什麼話都不敢說了。

  程逸岸不說要去哪裡,霍昭黎也沒想要問,這般走走停停,現在已到了湘鄂交界的一處鎮上。程逸岸臉上醒目的胎記,必然引來旁人目光,但他本身舉止自如,絲毫不見卑怯之相,倒讓別人無從另眼相待起了。

  每日總要找一處僻靜的地方做早課,今日同樣以霍昭黎被狠狠痛罵收場。稟賦雖不高,但勤能補拙,程逸岸的這義弟,總算是能中規中矩地踩出「青雲梯」的步子了。

  「明日開始一邊練青雲梯,一邊教你些拳腳功夫。」

  看程逸岸躊躇滿志的樣子,霍昭黎心中叫苦,卻也只能硬著頭皮接受大哥的好意。

  二人邊走邊說,不多時來到市集。現在辰時已過,街上一片熱鬧景象。霍昭黎暫時不去想明日的苦難,東看看西看看,十分開心。

  「快給我抓住,別讓人跑了!」

  喧鬧聲中突然加入高聲呵叱,人群在推擠之下被硬生生開出一條道,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一邊高聲叫罵,一邊朝二人所在的方向過來。

  程逸岸蹲在一個攤前挑揀桃子,霍昭黎站在旁邊,正有趣地看他還價,腰間突然被一雙細細的胳膊抱住,「哥哥救命!」十來歲的男孩子,滿身滿臉傷痕,小小的身子藏在霍昭黎身後,露出一張驚懼的臉,烏黑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視漸漸逼近五條大漢。

  「小朋友,怎麼了?」霍昭黎雖不明眼前發生什麼事,卻下意識地用手將孩子護住。

  大漢們走到跟前,粗聲道:「喂,這兔崽子是我家老爺買了去做小廝的,你識相的就放開!」

  「他們打我,不給飯吃,還、還要我做很噁心的事情!」孩子抽抽噎噎地哭著,一張嫩臉像是快破碎一般的淒慘,霍昭黎早已被挑起的惻隱之心瞬間轉為氣憤。

  「你們怎麼可以欺負這樣小的孩子?」他抬起頭來,怒視五條大漢,雙目如火。

  大漢們被他的怒容所懾,竟然發了一陣愣,首先回過神來的一人道:「這兔崽子老爺已經給錢買下了,是我家的東西,你多管什麼閒事?」

  「不過你若是願意替了他去伺候我家老爺,倒也不是不可以。」話一說完,其餘四人都嘿嘿地笑了起來,神情十分下流。

  忽然,笑聲戛然而止,每個人嘴裡,都塞了一顆小桃子。程逸岸手裡拿著個大桃子,一邊吃一邊含含糊糊地道:「嘴真臭。」

  大漢們大怒,一哄而上攻向程逸岸。

  程逸岸的身子像是被風吹起的白紙一般,輕飄飄往後退了丈餘。

  「昭黎,走人!」市集上的人都被嚇跑了,沒有再看還耍什麼猴戲。

  「可是這個孩子……」霍昭黎摟著趴在他懷中的孩子,猶豫不決。

  「人家的東西隨他去。」他說了這八個字的當口,已各接了大漢們一招,察覺這些人不過是尋常壯漢,內力極淺,當即放心了些。

  霍昭黎糾正道:「不是東西,他是個活生生的人!」他看程逸岸以一敵五,擔心他難以支撐,但被孩子緊緊抱住,也不忍扳開他去救援。

  「就算是人,也是人家的人,你管這麼多做甚?」程逸岸抽空咬了口桃子,左腳後踢,踹開背後襲擊之人。

  「但是他很可憐……」霍昭黎看著孩子殘破外衣上滿是血跡,心中憐惜不已。

  「可憐的人多了!你要一個個救嗎?」程逸岸不耐煩地伸掌推出,躺在地上人增為三個。

  霍昭黎想也不想,回道:「能救得一個是一個!」

  「你自己都靠我吃喝,救了這小孩怎麼處置?」

  霍昭黎一愣,低頭柔聲問那孩子:「小朋友,你家在哪裡?」

  「沒有家……爹娘……都死了。」孩子滿眼是淚地抬頭看向他,一扁嘴,號啕起來。

  「看吧看吧!」程逸岸清理完渣滓,拍拍乾淨手走過來,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

  霍昭黎抿著唇,帶點為難,殷切地望向程逸岸。

  程逸岸皺眉瞪他,「你想幹嗎?」

  「大哥,我們……」

  程逸岸揮手打斷:「你別說了!我不會答應的。」一個累贅就夠受的了,再加一個,他是要開慈恩堂嗎?

  「大哥!」霍昭黎輕輕扯扯他袖子,被他一掌揮開;霍昭黎不死心,又抱起那孩子,走到正前方,兩雙又大又圓的眼,齊齊望定了他乞憐。

  「你們煩不煩?」程逸岸生氣地呵斥,孩子立時全身僵硬,攥住霍昭黎上衣往後縮,看來是嚇了一跳。

  「小朋友別怕,大哥是很好的人!」

  「這麼點小孩子,你說兩個大男人怎麼帶?」

  霍昭黎聽他口氣有所鬆動,急忙抓住時機,「我來帶!我來帶!絕不會煩到大哥!」

  程逸岸受不了地看著他——這會兒怎麼又如此乖覺了?「隨便你。」說完轉身就走。

  霍昭黎大喜,抱著孩子快步追上。

  走沒幾步,他又停下,叫道:「大哥。」

  「又有什麼事?」看這種畏畏縮縮的樣子,就知道他要說能把人氣吐血的話了。

  「那個……你剛才買桃兒,是不是沒付錢?」

  程逸岸不說話。

第3章(2)  

  三人默默走了老長時間,才聽遠處傳來大聲暴吼:「再多說一句,小心我把這小孩剁碎了餵狗!」

  想不到這兩個小子還有點用處。

  程逸岸閒閒看著蹲在一起剝田雞的二人,心中的不快稍稍平息了些。

  霍昭黎手裡忙著,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那孩子說話:「小笛子,你今年幾歲?」

  「十歲。」洗了臉,又擦上程逸岸所攜傷藥的小童,比之前乾淨許多,看得出是個眉清目秀的孩子。當是之前所受苛待的餘悸猶在,雖然方才開開心心地捉了回田雞,靜下來眼神又是畏縮游移,說話聲細如蚊蚋。霍昭黎去取他手中洗乾淨的田雞,要穿在樹枝上燒烤,不經意碰到小笛子的手,他像是受到極大驚嚇般,立時縮了回去。

  「對、對不起!」看他泫然欲泣道著歉的樣子,霍昭黎更覺辛酸,想叫他不必如此拘謹,卻不知怎樣說才合適。

  「兩個笨蛋!」程逸岸看著小媳婦似的兩人喃喃咒罵,走上前去,兩隻手各在他們頭上打了一記。

  「你們要蘑菇到什麼時候?」他氣勢如虹地指著霍昭黎,「你還不快生火?」隨即又抓住小笛子的後領將他拎了起來,「再哭哭啼啼的,小心我扔你去餵狼!」

  被長得很可怕的男子一臉殘暴地吼叫,小笛子嚇得臉色發青,想哭又不敢,小小的身子不停顫抖。

  霍昭黎慌忙將小笛子搶到自己懷裡,對著程逸岸,微帶些責怪的語氣道:「大哥,你怎麼老捉弄他?」

  小笛子窩在霍昭黎懷裡,整個頭埋進他胸膛,兩隻手也緊緊捉住堅實的臂膀,擺明了不敢再見程逸岸的臉。

  霍昭黎拍著他肩膀,滿臉心疼。

  「什麼東西!」程逸岸看著這副簡直舐犢情深的樣子,頗覺肉麻地偏過頭去,「快弄好,我餓了!」

  霍昭黎看他並未生氣,爽快地答應一聲,抱著小笛子去揀柴禾。

  林子裡不時傳來兩人小聲說話的聲音,程逸岸煩躁地聽著,覺得好像自己是大壞人,欺負他們兩個一樣。

  兩人不多時回來,小笛子抱著幾根樹枝,對著霍昭黎開心地笑。及看到程逸岸,又拿出原來那張小可憐的臉來。程逸岸惡狠狠地瞪他,心情更是惡劣。

  剛下過雨,樹枝都沾了些濕氣,霍昭黎拿火折子點了半天仍然沒燃起火,抬頭道:「大哥,你有引火紙沒有?」

  「我怎麼會帶那個?」多了霍昭黎之後,兩人在外頭露宿時的準備,就全交給他做,自己只要在一邊動動嘴使喚人即可。

  霍昭黎和小笛子又努力去試,還是一籌莫展。

  「對了,這個能用。」程逸岸想起什麼,自隨身包裹中掏出一本書,隨手撕了幾頁,揉成一團。

  若是以這小子的內力,大概能做到將紙張平平飛出去吧。程逸岸想到這裡不太高興,將紙團用力扔過去,正中霍昭黎高挺的鼻樑。

  霍昭黎呼痛,接起紙團,看紙張顏色已經發黃,好奇地攤開來看了看。

  紙張上畫著幾個和尚,或坐或站或臥,姿態各異。

  「小人書!」小笛子有些開心地趴在霍昭黎肩上看。

  霍昭黎沉吟:「好像不是……大哥,這不會是武功秘笈吧?」程逸岸閒談時偶爾會說起江湖中事,雖然每每加上自己古怪的看法,霍昭黎對於拳經劍譜之類的東西,算是有所耳聞。

  「你竟認得出來!」程逸岸故意做出一副「真了不起」的樣子來笑話他,隨即看了看手中書的封面,道,「那個是少林派的羅漢十八手。」

  想起來了,這是上次去嵩山時順手撈的,名頭太大反而賣不出去,因此一直帶在身邊。

  霍昭黎皺眉看著手中皺巴巴的黃紙,程逸岸催促:「怎麼還不點火?」

  「大哥,少林派是很有名的幫派吧?」

  「是啊。」

  「那……這個紙上寫的是少林派的武功吧?」

  「是啊。」都說了是秘笈了還問?笨蛋。

  霍昭黎為難地說:「我們隨隨便便拿來燒了,不好吧?」

  「哈!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程逸岸充滿耐性地諄諄教導,「這種東西雖然市面上沒得賣,少林寺藏經閣裡可是滿坑滿谷的看都看不完。這本沒了,找個老和尚默寫一本也就是了。不必擔心。」

  霍昭黎將信將疑地「哦」了聲,仍然遲遲不見動作。

  「嫌不夠的話,我這裡還有別的,青城派、雪山派、三苗派、丐幫……」程逸岸從包袱裡抓出一本本冊子,霍昭黎這回終於知道為什麼他平時在背的包袱為何重得弔詭了。

  秘笈都很有些年頭,被程逸岸如此粗暴對待,泰山派的那本《玉皇掌》首先散了開來,一時間滿天都是紙頁,程逸岸也不在意,繼續翻找。

  「有了!峨嵋派的《金頂劍法》看起來最大本,燒起來一定最管用!」

  看他極力推薦興高采烈的模樣,霍昭黎打了個哆嗦,火速點著那幾張羅漢十八手,扔到柴禾底下。

  「著了著了!」

  火光掩映中,小笛子拍手笑開,霍昭黎鬆口氣,程逸岸百無聊賴地拿金頂劍法內頁折著紙船。

  「好漂亮啊!」小笛子仰頭望著眼前的精緻樓宇,讚歎不已。

  霍昭黎站在他身後,也是看得合不攏嘴。

  小樓與週遭房屋用高牆隔斷,自成一體,門前則有高大的照壁遮住好奇目光。奇特的三層樓四方形,從周圍一眾白牆灰瓦中挑高而出,圓形屋頂更是罕見,漆成光亮乳白色的外牆也與尋常白漆外牆迥異,臨街二樓三樓房屋的窗戶做成長方形,窗體似是用琉璃所制,在日光下流轉著神秘的光芒。

  如此不古樸的建築,門前的匾額卻是用小篆寫成,霍昭黎看了半天,四個字裡勉強認出一個「小」。心想不知這樣漂亮的地方,是用來做什麼的。

  程逸岸敲了敲那扇白色的方形木門,門從右邊打開,他拿出什麼東西,想叫來應門的中年女人轉交,濃妝艷抹的女人迅速打量了他全身上下,扔下「沒空」兩個字,砰一聲關上了門。

  程逸岸沒趣地摸摸鼻子,回身道:「昭黎,你來。」

  霍昭黎上前,手中被塞了個涼涼的東西,看樣子是只耳墜。

  「去敲門,說把這個交給江姑娘。」

  「可是——」剛剛不是吃過閉門羹了?

  「少廢話,快去。」

  霍昭黎充滿敬畏地伸手摸了摸門,才輕輕敲上去。

  那女人又開了門出來,滿臉的不耐煩看到霍昭黎後消失得一乾二淨。

  她福了福身,問:「公子有何貴幹?」

  霍昭黎照著程逸岸說的講了。

  女人有些警惕地看了眼程逸岸,收了耳環,消失在門裡。

  霍昭黎不解地看程逸岸。

  「大哥哥長得好看,所以婆婆就理你!」小笛子脆生生的童音道出事實,程逸岸聽他稱那女人為婆婆,忍不住偷笑。

  沒過多久,大門吱吱呀呀的整個大開。霍昭黎還來不及偷看門裡擺設,一陣香風撲面,緊接著一個軟軟的身子撲進他懷中。

  「壞傢伙!來了也不先捎個信!」狠狠捶了一下他肩膀——雖然用力,但在霍昭黎卻一點也不痛,來人放開手站好,一雙妙目對上霍昭黎。

  黃鶯出谷般清脆的聲音,配上生平僅見的絕色容顏,霍昭黎整個人看得癡了。

  「你發什麼呆呀!」又被捶了一記,然後女子雙眼瞪得更大,「喲喲,從哪裡偷了這樣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來易容?誠心要和姐姐我比的不是?」

  說著竟然抬起纖纖玉手,在霍昭黎兩腮又是掐又是挖。

  「咦?越來越厲害了嘛,竟然撕不下來——哎呀,你怎麼變高了?鞋子裡能墊高蹺?」

  任是再貪看美麗容顏,遭受這樣對待,也不得不醒,霍昭黎失聲叫痛,不自覺隔開女子的手,後退一步。

  「死人!你這麼大力做什麼?」女子揉著手腕,巴掌大的臉蛋皺在一起,怨懟地向霍昭黎抱怨。

  霍昭黎一迭聲地說著對不住,便說還邊點頭哈腰。

  女子見他這個樣子,安靜了一會兒,歪著頭道:「莫非……你不是程逸岸?」那個人就算要耍人,也絕不會做得這樣謙恭的。

  「你終於發現了。」在一旁看了良久的程逸岸終於出聲,重重歎口氣,「你這樣日甚一日地變笨,總有一天會勾引不到男人的。」

  女子聞聲望去,怔怔看了程逸岸半晌,最後用幾乎是尖叫的口吻高聲道:「見鬼了,你幹嗎弄成那個死樣子?!」

  「所以說,那個其實不是大哥真正的臉?」霍昭黎再次陷入混亂。

  「是啊,所謂醜人多做怪,就是說他這種了。」江娉婷親自沏了茶過來,在花廳上落座。

  小笛子搶著問道:「難不成叔叔其實比現在還難看?」

  霍昭黎不悅,皺眉斥道:「小笛子,不可以胡說!」

  小笛子甚少被他嚴辭以待,不服氣地吸吸鼻子,噘嘴坐在一邊。

  江娉婷聽霍昭黎維護程逸岸,似乎有些驚訝地挑了挑柳眉,遞了一片西瓜給小笛子,道:「難看倒也不算。喏,就是那個樣子的。」

  二人順著她眼光方向看,高個子的青衣男子倚在門口。

  臉上肌膚大約少經光照,因此白得不甚自然,鼻子不算挺,嘴唇以男人來說又太薄,除去漆黑明亮的眸子以外,其餘都平常得一塌糊塗。

  「大、大哥?」

  「鬼叫什麼?」

  聽了這責備的語氣,霍昭黎再無懷疑,「你說你二十三?」

  「怎麼?」程逸岸仰起頭望天,漫不經心的樣子。

  霍昭黎伸手指著他的鼻子,不服氣地叫道:「你、你看起來明明才十五六歲!」

  他是為了做老大,才謊稱有二十三歲的吧?這種事情他絕對幹得出來!一定是!

  程逸岸站直身子,一把抓過他前襟,用著危險的口氣說道:「我說二十三,便是二十三,不准你再多嘴!」

  霍昭黎仍不服氣,「那明明應該我是大哥——」

  「喲,原來是小程啊,怎麼三年不見,你還是這副奶娃兒的樣子?」

  方纔那濃妝艷抹的中年女人不知從哪裡閃出來,一伸手就抓住程逸岸的臉頰捏著玩兒。

  程逸岸嘴角抽搐了下,賠著笑臉道:「李嬤嬤,別來無恙。」

  「什麼無恙?嬤嬤我可生著氣呢。你每回來都挑我不在的時候,說,是不是故意不肯見我?」

  「怎麼會?」程逸岸露出一個孩子氣的可愛笑臉,伸出雙臂將女人抱在懷裡,「這些年我可是想死嬤嬤你了!」

  霍昭黎看見他擱在李嬤嬤肩膀的臉上的眼睛不住翻白,悶笑過頭竟然嗆到,被程逸岸狠狠白了一眼。

  「是嗎?」李嬤嬤驚喜地回抱程逸岸,「小程真是個乖孩子,嬤嬤最喜歡你這種長得可愛的小孩了!」

  「這孩子更可愛,嬤嬤你不如去玩他吧!」程逸岸掙開香得熏死人的懷抱,把小笛子拎到她面前。

  「啊啊,真是水靈靈的孩子!」李嬤嬤眼睛一亮,抱起小笛子又親又捏。

  無視於小笛子哀怨的目光,程逸岸對江娉婷道:「我們找個地方說話!」說著就一手一個,把其餘二人拖出門。

  故意拉大和程逸岸之間的距離,霍昭黎邊走邊問:「江姑娘,大哥真的二十三歲了?」

  江娉婷也學著霍昭黎的樣子湊過去低聲道:「沒錯。而且他很忌諱那張娃娃臉,所以你以後不要多說起。」

  霍昭黎看出她多少有點開玩笑的樣子,不禁疑惑地道:「你們不會合起來騙我吧?」

  「怎麼會呢?」江娉婷巧笑倩兮,一雙妙目盯得霍昭黎直臉紅,「只有他會騙人,我可是很老實的呢。」

  越說越不像是真的。霍昭黎心中暗暗嘀咕,確定就算再問她也是白問。

  三人在房中坐定,江娉婷臉上的笑容消失,一變而為凝重,「外面風聲這麼緊,你還到處亂跑?」

  「就因為風聲緊,我才一定要在臨死前來見你一面啊。」程逸岸趴在桌上,吊兒郎當地說。

  江娉婷拉拉他頭髮,程逸岸喊痛:「臭小子,你到底拿了人家什麼東西,被追得這樣狼狽?我這裡就算躲得了一時,也躲不了一世,若是能還,就早些還回去。」

  「我拿了他的東西裡頭,有些能還,有些還不了。這麼多年過去,也不知道他如今最想要的,到底是哪一件。」程逸岸目不轉睛地看著桌上燭台,眼神難得的有些呆滯。

  江娉婷歎口氣,「煽動了這許多武林人物來追捕你,捉到後還要在武林大會上當眾誅殺,你的人緣也真是差到極點。」

  「人緣人緣,靠的是緣分,恐怕我與他今生都無善緣。」程逸岸抬手托起她下巴,一改冷嘲口吻,輕道,「你女人家安安分分過日子就好,少來管這些個江湖事。」

  江娉婷順勢倒入程逸岸懷中,抬頭朝他軟軟抗議:「我做的就不是安安分分的營生,管一管江湖事,又礙著大爺你了?」「你想多那些事,自然就不能一心一意想我,我怎麼管不著?」程逸岸右手中指慢慢在她臉上滑行,本就低沉的嗓音更添幾分沙啞,霍昭黎看著這般場景,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裡擺,莫名其妙地心中怦怦直跳。

  「好了,有些事咱們晚上再說不遲。」江娉婷朝程逸岸拋個媚眼,之後坐正,拉好衣衫,對霍昭黎笑得儀態萬方,「小兄弟是怎樣與逸岸結識的?」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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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6 11:12:44

第4章(1)  

  霍昭黎睡到半夜,被身邊翻來覆去的聲響吵醒。

  「小笛子,你做噩夢了?」剛開始一直會有這種情形,因此才不放心地一直與他睡一房,不過最近似乎已經好了許多,半夜都沒聽到他哭泣叫喊。

  小笛子身子一僵,用薄毯蓋住整個頭,悶悶的聲音細細地道:「我沒事。」

  「這麼熱的天,你蒙頭睡做什麼?」霍昭黎掀開毯子,就著燭台微光,看見小笛子滿臉通紅。

  「你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他說著「噌」地坐起,伸手去探小笛子額頭。

  「不、不是啦!」小笛子死命躲開他的手,「我沒事,只不過睡不著而已。」

  「是嗎?」霍昭黎終是逮住他胡亂扭動的身子,摸了額頭才放下心,「這裡的床很舒服啊,你為什麼睡不著?」

  小笛子看了看他,又低下頭去,支支吾吾地道:「霍大哥你……你沒有聽見隔壁的聲音嗎?」

  「聲音?」霍昭黎聽他一說,凝神去聽,才發現確實有響動從隔壁傳來。他內力好,耳力自然也優於常人,一旦注意,便聽清楚是江娉婷與一個男人在談話。

  說是談話,又不太像。他只聽見男人低低地說了什麼,江娉婷便不住吃吃笑著,語調似比白天更婉轉幾倍,隨後又是笑鬧、喘氣的聲音。

  霍昭黎不解地道:「江姑娘和客人說他們的話,我們顧自己睡覺就好。他們聲音又不響,照理不會吵到你啊。」

  小笛子張口結舌地看著霍昭黎倒頭又睡,脫力似的歎了口氣,捂著雙耳勉強躺下。

  第二日早上,霍昭黎一如既往,神清氣爽地與江娉婷打招呼,對於被她好聲好氣送走的那名中年男子毫無感想;小笛子卻黑著兩個眼圈,不住打呵欠。

  程逸岸得意地向江娉婷攤開手,「我贏了。」

  江娉婷深深注視霍昭黎,直看得他毛骨悚然,才收回目光,不情願地自袖口取出一張紙來。

  「原來世上還有這種人,算我失策。拿去拿去!」

  程逸岸咧著嘴道了聲謝,將紙張收入懷中。

  江娉婷繼續回頭打量霍昭黎,眼中閃過惡作劇的光芒,「我看他這樣也不行吧?這麼大個小伙子了,什麼都不懂,豈不被人笑話?」

  「你想幹什麼?」程逸岸雖在問話,口氣卻全無疑問。

  然後,一張巴掌臉與一張娃娃臉,同時對著霍昭黎露出不軌笑容。

  吃了中飯,江娉婷拉著程逸岸出門逛街,小笛子跟去玩——還是那個不親切的程逸岸,現在這張娃娃臉,他卻又不太怕了。霍昭黎一個人被留在屋裡,對著本薄薄的《詩經》大傷腦筋。

  屋裡甚是悶熱,霍昭黎在屋後花園裡揀了塊樹陰躺下,聽著知了叫,不禁昏昏欲睡。過了小半個時辰,念來念去還只是「關關雎鳩」四個字而已。

  「小哥,你在做什麼?」

  霍昭黎初涉江湖,從無防範左右的習慣,忽然聽見有人說話,嚇得趕忙站起。

  四下探看,只見身側小樹林中慢慢走出一個人影,大半身子躲在樹後,露出半張臉來看著他。

  霍昭黎從裝束得知那是個女子,心想多半是江娉婷的朋友,因而朗笑道:「我在這裡背書。」

  「背書?學堂老師讓背的嗎?」女郎大約有些好奇,慢吞吞踱到他身前,疑惑地看著書本。

  「不是,是我大哥留的功課。」

  霍昭黎這下看清楚了她的長相。年紀甚輕,並不是如江娉婷一般明麗的容貌,眼睛細長,鼻子窄而挺,嘴很小唇卻不薄,微微向上噘著,雖然在笑,看起來卻總像是微微生著氣的樣子,與單薄的身子骨配在一起,看起來極是惹人憐惜。

  「你大哥教你唸書嗎?」女郎挑起鳳眼望向他,浮現出嚮往的神色,「真好。」

  霍昭黎拚命搖頭,「哪裡好了?大哥很凶的,如果一天的功課沒做完,就不給飯吃!」也因此一路上很多日子,他都半饑不飽。

  女郎看著他,哀傷地笑,「你還有大哥教你唸書,我的哥哥,很早就得病死了,今天正好是他的忌日。小時候,總是他陪我玩的——」說著哽咽。

  霍昭黎最看不得別人難過,見她如此傷心,像是之前哄小笛子一樣,想都不想地,趕緊去拍她背。

  「你、你別難過啊,我本來也沒有哥哥,這個大哥是路上認的……雖然我現在不太清楚到底他年紀大還是我比較大,不過他懂很多事情,對我很好。娘說人只要活著,慢慢總會遇見很重要的人,也慢慢總有很重要的人離開,所以要趁重要的人在的時候對他好,以後才不會後悔——雖然娘常常罵我,可她還是待我很好的,我也待她不錯,總是一個人去幹活任她在家裡偷懶,所以她一聲不響走掉,我也不會覺得很難過……」他越說越語無倫次,自己也擔心對方根本聽不明白,這時女郎忽然抱住他的手臂,索性放聲哭了起來。

  霍昭黎不再說話,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一臉為難——為什麼總會碰到這種事?

  「從來、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好……嗚嗚嗚,娉婷姐待我也很好,但是我從來不敢跟她說心事,她看起來好厲害,我怕她看不起我,嗚嗚嗚,所以我一直是孤孤單單一個人,沒有說話的伴兒,今天能見到你真好!」她突然間察覺到此刻姿勢不雅,連忙坐直身子,拿出手帕拭著臉上的淚,尷尬地道,「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哭了,實在對不住,剛碰上就讓你看見這個樣子……」

  「沒關係沒關係。」霍昭黎連連擺著手,「你哭一哭心裡會好受些。這樣就好了。以前在家裡,我也會自己一個人躲起來哭的。」

  女郎淚眼��地抬頭凝視他,「你人真好!」

  「別這麼說啦。」霍昭黎不好意思地搔著後腦勺,回她一個傻笑。

  女郎恢復端莊鎮定的樣子,有些遲疑地道:「我就住在那邊,小哥沒事的話,過來喝杯茶如何?」

  看她滿眼的期盼,霍昭黎不忍推辭,另一邊也正想找個借口不必背那些拗口的詩句,遂答應著跟去了。

  女郎的住處是在白色樓房左側的小小竹屋,被樹林擋著,因此之前都沒有發現這個清幽所在。用簾子隔了內外兩進,桌椅擺設雖甚簡潔,質地卻看得出來都是上好。四處收拾得十分整齊,略無半點雜物。程逸岸要是見了,必定要說全然看不出是女孩兒家的居處;霍昭黎沒進過女郎的閨房,自然無從比較起,只覺得這地方夏天住著應當挺涼快,冬天怕是要冷了。

  不多久女郎沏了茶過來,霍昭黎正有些渴了,也不管還有些燙,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盞,到只剩最後一點茶水留在舌根,才驀然驚歎:「這茶真香!」

  女郎看來很是開懷,道:「這是茉莉花茶,茶葉是尋常的烘青綠茶,茉莉花則是我自己採了來的。」

  霍昭黎聞言低頭看了看茶盞,只有茶葉,不見花朵,「咦?茉莉花呢?」

  女郎笑了起來,嘴角邊露出兩個梨渦,「這茉莉花茶,是採摘含苞的茉莉花與茶拌和制的不假,但在續窨之後、烘焙之前,花朵便已被起出,因此只留花香,不見花影的。」

  霍昭黎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這種學問,我家沒種過茶,也從沒聽汪叔叔提過。」

  「汪叔叔?」

  「住在我家隔壁的汪叔叔,家裡有一片茶園,我小時候幫他們去採過茶,結果採來的都是老葉,不能用,他就再也不准我跟去了。」霍昭黎講起幼年趣事,女郎含笑聆聽。

  再喝了幾盞茶,說了會兒話,外頭已是日暮西山,霍昭黎想起程逸岸他們應該回來,便告辭要走,女郎道:「小哥且慢走,我進去拿些茶葉,你好自己衝著喝。」

  霍昭黎推辭不過,只得坐下來再等一等,女郎逕自掀簾子進了裡屋。

  等了許久,仍不見女郎出來。霍昭黎覺得有些奇怪,走到簾子旁喊道:「姑娘,要不我先走,明日再來你這裡那茶葉好不好?」

  裡面沒有聲響。

  霍昭黎又說了一遍,仍是無聲。

  他隱隱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呆呆立著,拿不定主意是繼續等還是進去看看。

  這時裡頭「乒乓」幾聲響,似是有東西掉到地上,接著又是「啊」的一聲,分明便是那女郎所發出,霍昭黎擔心發生什麼事,再不遲疑,掀開簾子走進去。

  裡進比外頭狹窄一些,也是相當整潔,床、凳子、梳妝台之外,別無他物。霍昭黎看了一圈,見床上隱約似有人影,連忙跨步上前,撥開紗帳。

  「姑娘,你怎麼樣?」

  話一說完,他便愣在當下。

  床上之人的確是那女郎,只是她此刻衣衫半褪,斜靠被褥躺著,支起上身,眉眼如絲地望著霍昭黎,與方才文靜內向的模樣大異其趣。

  霍昭黎大惑不解,倒還謹記母親教誨,偏過頭不去看,然後問道:「姑娘,你在做什麼?」

  女郎啞著嗓子,嬌聲道:「我在睡覺啊。小哥你吵到我了呢。」

  「既然你要睡覺,那我先走了。」霍昭黎心想你這人真奇怪,還說要給我拿茶葉,卻自顧自睡覺來了。

  他轉身要走,不想被女郎扯住手臂,「你就這樣走了?」她聲音柔軟,聽入耳中說不出的受用。

  霍昭黎只是更覺莫名其妙,「你既然要睡覺,我自然走了啊。」

  「看到我這個樣子,你難道就沒有什麼念頭?」

  「有啊。」霍昭黎老老實實地點頭,「你是女兒家,我不能看你身子。這個我知道的。」

  「那……若我准你看呢?」女郎聲音中帶著顫抖,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緊張。

  「你准我看?」霍昭黎一愣,「……你便是准我看,我也不能看的。」既不想娶她,又看了她身子,被娘知道了,不知道會怎麼收拾他。

  他說著便要掙開女郎的手出去,卻不料女郎竟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

  「我不讓你走!」

  「你、你這是幹什麼?」霍昭黎到底是血氣方剛的男子,身後被一具柔軟的軀體緊貼著,實在不亂方寸也難。

  「小哥,你先聽我說!」女子不管他怎樣掙脫,總是不肯鬆手,霍昭黎怕傷到她,又不敢使太大勁,只得先由她這樣抱著。

  「我是貧苦人家的女兒,爹娘哥哥都去世之後,就被娉婷姐收留進這菡萏小築,這裡雖然不同一般風月場所,但總歸還是迎來送往的地方,我絕不願在這裡終老。因此娉婷姐來對我說,只消誘拐得你成了歡好,就給我一筆銀兩,任我離開。我、我也是不得已的!」她說著走到霍昭黎面前,「小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就當為了救我,委屈你與我宿一夜吧!求求你,求求你了。」

  她說得聲淚俱下,霍昭黎仍是迷惘。

  「姑娘,我腦子不聰明,你說的聽不太懂……你是想讓我幫你離開這裡,是不是?」

  女郎含淚點頭。

  霍昭黎心中不禁抱怨既然是這麼簡單就能說清楚的一回事,為什麼不講得短些,說一堆風月場所、迎什麼送什麼的,讓他摸不著頭腦。

  「那應該不難。我這就去求大哥與江姑娘商量,如果你欠了江姑娘的錢,大哥是好人,會替你想辦法的。」

  「不用這樣麻煩。」女郎咬著嘴唇,猛地將上身全部衣衫褪下,丟在一邊。一雙藕臂掛在霍昭黎身上,吐氣如蘭,「只要你接下來聽我的,就能救我脫離苦海。」

  霍昭黎見她脫衣,已經盡量快地閉上了眼,卻仍然瞥見了女郎整個身子。想到要娶這樣一個不太認識、又有點奇怪的女人做媳婦,不住地搖著頭,喃喃念著「不要,我不要」,整個人僵成泥塑木雕,竟然被女郎輕而易舉地推倒在了床上。

  「小哥,你只要乖乖就好,我不會欺負你的。」女郎覆在他身上,雙唇輕觸著他耳朵,低低地道。一邊說一邊去解他腰帶。

  霍昭黎只覺得全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手腳冰冷,一時動彈不得。

  「霍哥哥!」

  正在此時,簾子一撩,闖進一個小小的身影。

  「什麼怪味兒!」小笛子摀住鼻子,往二人所在的地方衝過去,看著眼前的情形不由得瞪大眼,下一刻小拳頭便如雨點般往那女郎赤裸的身上招呼過去。

  「壞女人!放開霍哥哥!快點放開他!」

  女郎柳眉倒豎,拎起小笛的後頸,恨聲道:「就算你長得可愛,也不准壞了老娘好事,閃一邊涼快去!」

  說著手一揮,小笛子整個人就往簾子外頭飛了出去。

  沒有預料中的著地聲,卻聽外頭有朗笑傳來:「李嬤嬤,時辰已經到了。敢問你和我那賢弟,究竟是來了多少回合?」

  女郎聽到程逸岸的聲音,低咒一聲,狠狠瞪了猶自莫名的霍昭黎一眼,從容不迫地穿起衣服。她還未起身去掀開竹簾,程逸岸與江娉婷便已大咧咧地閃身入內。

  程逸岸鼻子嗅了嗅,道:「連失魂香都用上了,可見李嬤嬤這回是勢在必得。昭黎,你還好吧?」

  「我沒事!」霍昭黎趕緊跑到他身邊,猶自驚魂未定。忽然結著腰帶的手停下來,驚異地注視著女郎——大哥方才喚她李嬤嬤?李嬤嬤不是昨天來應門的那個中年女人?

  「你少說風涼話!」女郎反手將霍昭黎拽過來,厲聲道,「臭小子!你是不是不行?」

  「哈?」什麼東西不行?

  程逸岸湊到霍昭黎耳邊說了什麼,他臉上頓時紅起來,吞吞吐吐地道:「我、我行的啊。」

  江娉婷「噗嗤」一聲笑,過去摟著李嬤嬤的肩道:「姐姐不要生氣,逸岸設了賭局賺我倆,霍兄弟其實是老實人,被他大哥欺負已經夠慘,咱們就放他一馬吧。」

  「活該被欺負!天底下竟有這樣蠢的人!」女郎恨恨啐了一口,「背了半天都只記得句關關雎鳩,想與他要好時也是木頭一塊,枉費生得這般好相貌。」

  「李嬤嬤不要再罵他了。這小子的頭只是用來長臉用的,不也是個可憐人?」程逸岸開玩笑地戳戳霍昭黎的腦袋。

  「大哥……又是、又是易容術?」霍昭黎吞了吞口水,說出苦思良久之後的猜測。

  程逸岸含笑點頭,「是啊。李嬤嬤的易容術,還是我教她的。」

  霍昭黎瞄她一眼,又迅速移開視線,輕聲道:「她其實已經是嬤嬤了嗎?」心中存些僥倖,如果已經是嬤嬤輩的人物,他自然不用娶來當媳婦的。

  「非也。」程逸岸搖頭,指著那滿臉懊喪的女郎道,「這位姑娘姓李,閨名嬤嬤,從小就被人叫嬤嬤,日後老了,還是嬤嬤。」

  霍昭黎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程逸岸怪道:「你怎麼了?」

  霍昭黎搖搖頭,顫顫巍巍走到李嬤嬤跟前,遲疑了一會兒,才痛下決心地抬起頭來,道:「姑娘,請你做我的媳婦。」

  李嬤嬤後退一步,一雙妙目瞪得老大,尖叫道:「你說什麼?」

  霍昭黎誠懇地道:「我看了你的身子,自然要娶你做媳婦的。」

第4章(2)  

  李嬤嬤、江娉婷、程逸岸面面相覷無語,小笛子卻跳出來大聲道:「霍大哥,是他們聯手來戲耍你的,這種事情怎能算數?」

  「可是我還是看了,沒辦法的。」霍昭黎神情慘淡地搖著頭。

  李嬤嬤見他這副臉色,柳眉倒豎,上前揪住霍昭黎耳朵,冷聲道:「要我當你媳婦,你很委屈嗎?」

  霍昭黎哇哇叫痛,道:「媳婦是要一輩子在一起的,我、我們又不熟,突然要成親,當然不太好啊。」

  「誰說要跟你成親了?」

  霍昭黎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用求助的眼光看向程逸岸。

  程逸岸歎了口氣,走到李嬤嬤跟前,道:「嬤嬤,願賭服輸,你也別遷怒到他頭上。」

  「是他自己說話不三不四的!」李嬤嬤氣呼呼地放掉手。

  霍昭黎頗覺委屈,「我哪裡有不三不四,我娘說——」

  「你娘說什麼,我知道,我知道。」程逸岸拍拍他的肩,「不過啊,若是按你娘說的,這位姑娘早就不知道要嫁多少人了,輪不到你。」

  「啊?」

  李嬤嬤聞言自然不高興,被江娉婷拉住手,才沒去痛毆程逸岸。

  看霍昭黎囁嚅著還要開口,程逸岸拿出做大哥的架勢,提高聲音道:「總之就是這樣。你不要再想這件事了,明白沒?」霍昭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視線瞟到李嬤嬤,腦海中忍不住浮現起她不著寸縷的樣子,連忙狼狽低頭。

  程逸岸安撫完義弟,朝李嬤嬤伸手,順道露出一個無比可愛的笑臉,「嬤嬤,千人一面。」

  李嬤嬤不情不願地轉身,來到床前,將床板翻起,異香撲鼻而來。

  霍昭黎驚訝地發現這床板底下,竟是層土壤,土壤的顏色是詭異的深綠,上頭只生了株淺紫色葉片的矮小植物。李嬤嬤遲疑半晌,方伸手摘下那植物上唯一一個果子,臉上的表情恍如剜去了心頭一塊肉。

  她將那果子遞到程逸岸跟前,面無表情地道:「沒錯吧?」

  程逸岸低頭看去,只見暗紅色的果子上,綠色條紋依稀長成人臉的形狀。外形大小皆與傳說中無異。

  「沒錯,就是這個!」饒是他見多識廣,想到今日能得如此異果,也不禁喜形於色。

  李嬤嬤不悅地偏過頭,「難不成我會騙你嗎?」

  她作勢要將果子放進程逸岸手中,卻在中途閃電般改變手勢,橢圓形的小果子,竟然向旁邊飛了出去。霍昭黎張嘴欲驚呼,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有異物進到口中,咕嘟一下,異物滑到喉頭。

  這一下變故諸人始料未及,程逸岸眼睜睜看著到手的寶貝入了他人之口,死死盯著霍昭黎,一動也不動。

  「好了,這果子我算是脫手了,接下來的事,你們哥倆自己商量吧。」李嬤嬤輕快地說著,拉過江娉婷一起離開。

  霍昭黎料知這果子當是神奇之物,被程逸岸瞪得十分害怕,吞吞吐吐地道:「大哥——我、我吐出來好不好?」

  程逸岸依舊瞪他,「千人一面遇唾液即融,你以為還能吐得出什麼來?」

  聽他這麼一說,霍昭黎果然感覺那果子進了喉嚨便行消失,現在只感覺到腹部有一股暖烘烘的熱氣向四肢流動,甚是舒坦。他摸著肚子,小心翼翼問道:「大哥,這個果子,吃了有什麼好處?」

  「百、毒、不、侵。」程逸岸一字一頓地講出功效。

  千人一面種苗難覓,更兼極難栽培,李嬤嬤與她的師父苦心孤詣二十五年,終於到了成熟之日,他好不容易激李嬤嬤答應打這個賭,明明已經勝出,卻在最後關頭被這小子輕而易舉吃掉了,程逸岸一時間心痛得無以復加。

  霍昭黎一聽自己吃了這樣了不起的東西,不禁急得團團轉,「那、那怎麼辦?」

  「吃都吃了,還能怎麼辦?」程逸岸沒好氣地道。他本是灑脫的個性,雖然對奇珍異果興趣濃厚,但既然已經無緣,便也即刻放下,不再往心裡去。況且他本就是利用霍昭黎才贏了這個賭局,給他吃了,也未嘗沒有道理。

  心中雖想通,但對霍昭黎當然不是這樣的說法,「你吃了本該是我的東西,算欠我一個大人情,姑且記著,日後慢慢還吧。」

  「嗯!」霍昭黎聽他這樣說,心中的不安與愧疚才消退稍許。

  至於霍昭黎弄明白江娉婷這裡,是供達官貴人、文人雅士找紅顏知己消遣的地方,則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霍昭黎站在後院的水池邊,不住演練程逸岸晚飯後傳授的掌法。

  程逸岸最開始每日都要傳他三招功夫,鑒於霍昭黎資質「大出意料」,到現在已慢慢成了每三天傳一招。

  程逸岸師從泗合門前代門主馮崇翰,根基是純正的內家心法,輕功更是所長;破門之後,他多方遊歷,所學漸趨駁雜,單是會的拳腳功夫便有二三十套之多,他天性聰明,加之這些招數並算不上精妙的絕藝,往往一套功夫習了不到二十日便能隨心應用,如今見霍昭黎學得如此吃力,心下自然不耐。

  今日教的這一招叫做「掠取關山」,為泗合門絕學「輕鴻掌」中的一招,變化繁複,回還迭遞,似層出不窮。

  程逸岸教了前半招的種種變化後,坐在一邊看著,在霍昭黎第八次忘記同一個變化之後,終於如往常般不耐煩地出掌喂招。

  霍昭黎正冥思苦想,內力感應身後勁風襲來,慌忙轉身應對。

  程逸岸雙掌翻飛來襲,使的是前幾日教過的「浮雲望眼」。

  霍昭黎把頭一低,雙手上格擋住他來路,正是「掠取關山」的起手勢。程逸岸變招成「人境結廬」,誘他使出「浮雲望眼」的第一個變化。

  霍昭黎果然右掌橫推,攻程逸岸腋下。

  如此來回數次,皆是程逸岸出招助他貫通「掠取關山」,霍昭黎原本想不起來的變化,在他誘導之下,也記了起來,不禁面露喜色。

  程逸岸又使回「浮雲望眼」,以手擋住他攻勢,旋身抬腿,直踢霍昭黎眼角。霍昭黎一心用「掠取關山」的下一個變化,哪料程逸岸卻不再配合他,使的又是剛剛已用過的招數,他反應不及,竟呆呆站住。

  程逸岸鞋面碰到他太陽穴即凝力不發,喝道:「你等死嗎?不會使『牛衣對泣』嗎?」

  霍昭黎一聽之下,連忙雙掌一合,飛快架開程逸岸的腿,脫了險才反應過來,忍不住急道:「大哥!『牛衣對泣』不是這套掌法裡的!」

  程逸岸再度抬起腿,往霍昭黎左臉頰上掃去,霍昭黎自然而然又使一招「牛衣對泣」,正暗喜輕鬆躲開這一記,「啪」的一聲,程逸岸的手掌卻不知何時招呼到了他的右臉頰。

  「大哥?」霍昭黎捂著臉,大為困惑。

  「我教你這些個拳法掌法,並非要你硬生生記熟招式,最要緊的是習得怎樣用來禦敵。真遇到對手時,決計沒有我這樣網開四面的打法,緊要關頭,若還要撥空去想用哪一招後須得用哪一式,早不知道死了幾千幾萬遍了。到那時務必將所學招數忘個一乾二淨,只看對手來勢如何,你隨機應變便了。懂了嗎?」

  「懂是有點懂了,可是,」霍昭黎摸摸頭,遲疑地笑道,「反正打架的時候不必用上這些招式,不如咱們就不要學——好痛!」

  話未說完,程逸岸重重一腳踹上他大腿,「若是你心中一點招數都無,到時候拿什麼來隨意施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都沒聽過?」

  霍昭黎揉著大腿,老老實實地搖著頭,「沒聽過。」

  「管你有沒有聽過!你這樣笨,只要照我說的去做就好了!」程逸岸一邊說,一邊衝他將牙齒磨得格格作響。

  霍昭黎鬆了口氣,輕鬆地道:「嗯,我聽大哥的就好。」

  太複雜的事情他實在不懂,乖乖聽話這一點倒是不難。

  程逸岸見他如此爽快地答應,心中又生起恨鐵不成鋼的氣來,猛然一個掃堂腿把他摔了個四腳朝天。

  霍昭黎揉揉屁股也不覺得痛,看著程逸岸傻乎乎笑起來。

  程逸岸越發不悅,皺眉道:「你笑什麼?」

  「我覺得大哥生氣的樣子挺……」他抓抓後腦勺,突然眼睛一亮,搬出昨天從江娉婷那裡聽來的新詞,「挺可愛的!」

  話音未落臉上就挨了一腳,鼻血長流。

  霍昭黎捂著鼻子看程逸岸憤憤離去的背影,還是忍不住覺得很可愛,又一個人傻笑起來。笑了一會兒開始想程逸岸剛剛教他的話。

  「隨機應變」,他也知道那樣很好,可對於他來說真的是很難。大哥是灑脫的人,因此什麼招式到了他手上,都能融會貫通。自己沒有大哥半分的聰明,活用起來自然倍感艱難,還是要靠好生苦練才是。不過話說回來,這些武藝什麼的,學了插秧割莊稼時也沒有用,平時他也不是會無緣無故去打架的人,不知大哥到底要為什麼要教他?

  正呆呆想著,小笛子走過來,噘著嘴,氣嘟嘟地一屁股坐在他身邊,抱著膝蓋不說話。

  霍昭黎估摸著鼻血已經止住,坐起身來摸摸他頭,笑道:「怎麼了?什麼事不高興?」

  小笛子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又垂下頭去。

  霍昭黎也不勉強,靜靜待在一旁,默默回想今日所學。半晌,小笛子悶悶地道:「霍大哥不生氣嗎?」

  「生什麼氣?」霍昭黎看向他,不解。

  小笛子將手裡把玩的小草揪成一團,憤憤地道:「她們、她們說到霍大哥就一直笑一直笑,把你看得像傻瓜一樣!」

  饒是霍昭黎再不聰明,也立刻猜出了「她們」是指哪兩位。

  他笑著搖搖頭,「這有什麼好生氣的?江姑娘她們都是很聰明的人,和她們一比,我本來就是傻瓜一樣。」像是之前李嬤嬤那次,他到現在都不太清楚怎麼回事。

  「霍大哥,你不要難過……」小笛子皺起眉,不願見他如此輕賤自己。

  「我沒有難過。」霍昭黎依然是一臉爽朗的笑容,「我從家裡出來到現在,特別是遇到大哥之後的日子,是以前想都沒想過的。碰著很多人,見識到很多事情——想不到江湖這樣好玩。我見識淺,腦袋也不好,很多事情不懂是當然的,沒什麼好難過的啊。」

  小笛子看了他一眼,兀自嘟囔:「都是程叔叔不好。明明說是兄弟,成日把霍大哥當玩具來耍,一不高興就又打又罵。自己欺負人不夠,還把你帶來這裡給旁人欺負……」

  他說到這裡,肩膀被霍昭黎厚實的大掌按住,整個人往他那邊轉。

  「大哥是好人。旁人說我不打緊,若有人說他壞話,我會生氣。」

  小笛子第二次見到他嚴肅的模樣,想起兩次為的是同一個人。

  「大哥只是愛開玩笑而已,沒有害我的意思,江姑娘她們也一樣,所以我不生氣。我惹他不高興,他罵我打我也是應該,大哥下手,其實都拿捏過分寸。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跟在身邊本就是他的累贅,現在再加了個你。在我老家,一戶人家多出張嘴吃飯,那是要發愁很久的事,出門在外花銷更大。大哥他什麼話都不說,一路帶著我們供吃供住。我們感激大哥收留都來不及,怎麼能說他不好呢?」

  他認真的神情,比平時懵懵懂懂的樣子更襯那張出塵的臉,小笛子呆呆看了很久,紅著臉低下頭去,暗暗嘀咕:「誰知道他收留我們,是不是別有所圖?」

  霍昭黎大約覺得已經說服他,不再言語,抬頭望著夜空,思緒不知不覺又飄到程逸岸那生氣的表情上去。會不會,內心深處其實是為了看大哥可愛的表情,所以才變得學什麼東西都很笨?

  不會不會,怎麼可能有那種事嘛,而且再說可愛會被大哥揍得很慘。無視小笛子詫異的目光,霍昭黎拚命對自己搖著頭。

  「這下放心了?」江娉婷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不遠處的樹叢中,蹲下身輕輕問道。

  「你在說什麼?」程逸岸站直了身子,滿不在乎的口吻,「我有過什麼不放心嗎?」

  江娉婷翻個白眼,「若沒有不放心,生怕他對你心懷不滿,你特意躲在這裡做什麼?」

  「……賞月。」他瀟灑地將手負在背後,泰然看天上厚厚雲層。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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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6 11:13:48

第5章(1)  

  「若是早些來,還能去看看團湖的荷花盛會,現在嘛,逛逛市集,直接去洞庭算了。」江娉婷說今日過午有重要客人來,將三人趕出家門,由著他們去亂晃,言明了三日之內不准回轉。

  程逸岸死乞白賴地問她討了好幾張銀票,說是做游資,也不理江娉婷在後頭咬牙切齒一頓陰損,喜滋滋地帶二人出去了。

  霍昭黎在一旁提醒道:「大哥,咱們這麼在路上走,沒關係嗎?」他換回原來樣貌,大搖大擺走在街市上,難道竟不怕人認出?

  程逸岸不在乎地擺手,「這裡是娉婷的地盤,只要不碰上更厲害的主兒,誰都要賣她幾分面子。」

  霍昭黎心下仍然有些擔憂,隨即想既然大哥如此說,他只管信了便是。

  秋收才過,農人們有幾日清閒日子過,城裡的集市也因而熱鬧了起來。

  小笛子兒童心性,哪裡熱鬧就往哪裡鑽;霍昭黎在家裡就總盼著進城趕集,小時候往往是瞞著母親和小夥伴偷溜出去,此地風物不同,吃的玩的說的話兒,都十分新鮮,他自然是逛得津津有味。

  不多時,程逸岸自己抱著一大包剛上市的無核桃柑猛啃,小笛子左手炸肉,右手蝦餅,吃得滿嘴是油,腰間還塞了包油紙包起來的五香醬干。霍昭黎昨晚沒有背出《岳陽樓記》,被罰一天不准吃飯,因此只能在一邊看著狼吞虎嚥的兩人吞口水,走了半天,手裡只多了個刻著《岳陽樓記》全文的竹筒,按程逸岸的話說,是叫他隨時隨地好好反省。

  午飯便這樣草草吃了了事,之後不管小笛子怎樣嚷著走不動,三人還是一路徒步,來到洞庭湖邊。程逸岸說了個價錢,那舟子竟也不討價,默默叫三人上了船,駛往君山。

  八百里洞庭橫無際涯,霍昭黎在家鄉幾曾看過這樣景色,對這著浩淼煙波與天光雲影,一時怔然無語。

  小笛子家貧,大約也是從無遠遊機會,此時更是不消停地一忽兒玩水,一忽兒大叫,一忽兒又站起來,直弄得整條船顛簸不已,程逸岸沉下臉喝斥了兩回,他才肯乖乖落座。

  槳聲乃排開水波聲以外,四下寂然。霍昭黎忽然問道:「大哥,我們不去岳陽樓嗎?」

  程逸岸看他一眼,「怎麼?你想去?」

  霍昭黎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讀了《岳陽樓記》,我倒真有些想去。」

  程逸岸不懷好意地詫然問道:「你說的,可是那篇花六天都背不全的《岳陽樓記》?」

  霍昭黎早料到他必會這樣說,分辯道:「我是為了『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幾句想去看看岳陽樓,跟前頭那些繞口話可沒關係!」

  程逸岸受不了地搖頭,「早對你說,只要記得前面的岳陽景致即可,『嗟夫』之後的屁話盡可以全數忘記,誰知道你竟然只叨熟了不必背的。」

  「最後那幾句好懂,並且連我看了,都覺很有道理,自然而然便記住了。」前面寫景的,四個字四個字,也不見之間有甚區別,每回都是念了下句忘上句。

  「你懂什麼?」程逸岸輕嗤,「我來岳州多次,從未上過岳陽樓,這回也照樣不去。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自己快活,哪有那麼多力氣去管別人?什麼憂國憂民後天下樂,都是做官之人的場面話,不過范希文這幾句場面話講得最是動聽工整,才有後來人奉為圭臬,你道真有幾個當官的,稱讚完欽佩完了,還會去身體力行?」

  霍昭黎哪裡說得過他,雖然心下覺得此番言論未免偏激,卻想不出辯駁的話來。忽然他眼睛一亮,道:「大哥你說得不對。像是上回的陶大人,就是一個好官。」

  「哈!」程逸岸仰天一笑,道,「那老兒擺明了是先天下之樂而樂,後天下之憂而憂。在淮南當官時,不知道斷下了多少樁冤案,孝敬了當朝權貴多少錢財,才得以混回京城。現在年紀大怕報應了,才來做一樁分內的事,便被你當作好官,實在是折煞他了。」

  霍昭黎大受打擊:「怎、怎麼會?」

  「若非他前科纍纍,你道我為何要回頭打探捐銀去向?」程逸岸半身倚在船舷上,微微閉起雙眼,「所以說,不管那幾句怎生膾炙人口,怎生千古傳唱,也不過是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而已。你可不要被些個酬酢之詞騙了。讀別的書也一樣,與其追究狗屁不通的所謂其中深意,還不如念些真性情的詩文來多識幾個字為好。你啊,四書五經可以不念,風花雪月的段子一定得背上那麼幾個,好去騙騙姑娘家——如今許多女子吃這一套的。對了,范希文的『塞下秋來風景異』倒還算不惡,猜想你也會喜歡,我還因醉翁說他『窮塞主』,便不再愛聽人唱『把酒祝東風』了。」

  霍昭黎被他一通拽文弄得暈頭轉向,甩甩腦袋,還是有話要講:「大哥你說的這些,我真的不太聽得懂。但我想這世上絕不是人人都只想著自己。我在家時,常常跑去看戲,戲文裡面有好人也有壞人,好人自己不做壞事,還幫別人;壞人才是總為自己得失去害人。好人總有好報,惡人到最後一定受懲罰。村裡的老爺爺說,戲裡的道理就是做人的道理,因此大家都要當好人,不去做壞事——大哥比我聰明得多,說的話也都有道理,只這件事,我不信大哥說的。」

  程逸岸睜開眼,慢慢坐起身來,雙目炯炯盯著霍昭黎,良久才又半躺下去,歎道:「世道險惡,你心思這樣單純,終有一天要吃虧的。」

  「真巧!娘也這麼說過。」霍昭黎詫異地瞪大眼睛,「可是我也不怕吃虧。我就算吃了虧,只要不做錯事,心裡就沒有疙瘩;反倒是叫人吃虧的人,日後自己心中也常常會不安生。」隨即又傻傻地笑,「聽我這樣說,娘狠狠罵了我一頓,還兩天不讓吃飯。不過平常做飯的是我,所以兩天裡娘也過得不怎麼好受就是了。」說到這裡想起現在還沒有母親的消息,不禁又有些黯然。

  「原來你這蠢兮兮的個性不是來自你娘,我倒一直冤枉她了。」程逸岸伸個懶腰,「話說回來,我何必和你辯這個?面對如此湖光山色,汲營什麼是非善惡,豈不掃興?石大人,你說是不是?」

  霍昭黎愕然看他,卻見程逸岸最後一句說話的對象,竟是那一聲不響划船的舟子。

  那舟子坦然摘下草帽,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方正面孔。

  石可風看向程逸岸,微微頷首,眼神望左右游移了一會兒,才皺著眉開口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這、這、這,這句話雖然應景,但好像是情歌吧?

  程逸岸瞪大雙眼,覺得有些荒謬,隨即定神,笑道:「此時此地,該當誦『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才對。」

  這回輪到石可風大出意料。他注視程逸岸,看他瞭然於心的笑容,心道那人說的果真不差。

  「湘女多情,石大人可別偏偏在岳州地界上,去惹一身風流債。」原來他右半邊臉上,明顯有一道女子指甲的抓痕,程逸岸因此才用梁元帝的典故來調侃於他。

  石可風有些慌張地咳嗽幾聲,才道:「這是……辦案中所傷。」

  程逸岸敷衍著點頭表示瞭解,臉含笑意不再說話。

  霍昭黎在一旁聽二人說著令人頭痛非常的文句,這時遲疑地插嘴道:「石大人,你們做官的,工錢都很少嗎?」

  石可風不明其意,微微皺挑眉,「這位兄台何出此言?」

  「昭黎,石大人來做這等營生,定有隱情。我猜大約是喝花酒揮霍完了公款,因此才落得這般地步,咱們一會兒可不要賴了他船錢才是。」程逸岸故意將「隱情」二字說得極重,隨後指著霍昭黎對石可風道,「這是程某結義弟兄,姓霍,從年紀來看,必然不會是『兄台』。」

  石可風也不理他貶損,點點頭,拱手道:「如此霍君幸會。石某是來探一位朋友,並無意卻君山,平鋪湘水。」

  他口裡說著玩笑話,臉上卻仍是一派嚴肅,程逸岸不禁覺得好玩,道:「若真能如此,我哥倆便放心了。話說回來,這般煞風景之事,除卻詩仙,怕是誰也不忍心。」

  石可風嘴角動了動,算是微笑。

  霍昭黎聽他們打啞謎,覺得自己像被排除在外一般,心中好生難受,急忙拉拉義兄衣袖,「大哥,你們在說什麼?」

  「『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這是李白洞庭醉後最末一首,你想知道,回頭我抄與你便了。」抄與他便是要背的。霍昭黎的臉頓時黑了一半,心中不住抱怨那叫李白的,正事不做,成天借塗鴉寫詩句來為難別人,暗暗決心日後碰上,定要好好說說他。

  石可風卻忽然朗聲道:「程兄文采識見,江湖罕見,奈何行止不端,惹人詬病。」

  程逸岸笑睞他一眼,「哼,我的文采識見如何,用不著石大人你來品評。至於行止,程某生性憊懶,要機關算盡去博個奇俠高義的名聲,不如率性而為,自在做人。」

  「一時興起便傷人命,這是程兄口中的率性施為?」石可風語氣聽來不似質問,倒只像是好奇。

  程逸岸吃完最後一個桃柑,滿不在乎地道:「江湖上人殺我,我殺人,刀頭舔血,原是再平常不過,石大人與程某道不同,自然想法不同。」

  石可風沉默許久,才低喃道:「可惜了。」

  程逸岸但笑不語。

  四人一時無話,程逸岸與石可風生怕對方要不利自己,各自暗中戒備,霍昭黎聽他們不再說話,低下頭去默背竹筒上的《岳陽樓記》,渾然不覺暗潮洶湧。小笛子則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早趴在船舷上沉沉熟睡。

  遠遠望見江心島嶼,到了近前,石可風卻不靠岸,沿著島周圍,慢慢划行。

  程逸岸訝然道:「石兄不在龍口上岸?」

  石可風望著遍佈西天的五彩霞光,道:「龍口歲歲年年如此,望湖亭上美景,倒是非看不可。」

  程逸岸聞言,拊掌笑道:「原來如此,有理。」

  小船此時前方視線被君山島遮住一半,看不到水天相接處的景致,而程逸岸卻知道,西側望湖亭的「銀盤托日」,堪稱君山勝景之最。湖面星星點點波光如銀盤,穩穩托住西方一輪落日,近前蘆葦搖曳,遠處漁歌互答,端的是一幅大好繪卷。程逸岸並不曾想石可風表面冷硬,骨子裡卻甚為風雅,這一下倒對他升起了幾分好感。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藍天不見雲,日落長沙秋色遠,不知何處吊湘君』。說起來,我們倒與李太白當年行程不謀而合,皆是自江夏西下洞庭,單這一樁,便足能發些思古幽情了。」

  霍昭黎忍不住問道:「大哥,李太白是李白的誰?」父子?兄弟?這家子人莫非都吃飽了撐的?

  石可風臉上肌肉微微顫抖,船槳差點掉進湖中。

  程逸岸本要呵斥,見石可風如此,卻又不願與旁人一起嘲笑自家兄弟,遂道:「死了許久的人了,你管他誰是誰的誰?」

  霍昭黎「哦」了一聲,面有遺憾之色,隨即又高興起來——那麼說這二人現在都沒法作詩了,也即是就算要背的東西再多,也有個限度,因此稍稍覺得有點安慰。

  過不多久,石可風利落地將船靠岸,第一個上去系舟。

  程逸岸一躍上岸,霍昭黎拍醒甜甜好睡的小笛子,讓他先上去。接下來石可風竟伸出手來要拉霍昭黎,霍昭黎一愣,程逸岸哈哈大笑,石可風情知不自覺間又將他當成女子,神情甚為尷尬。

  岸邊蘆葦叢生,地甚泥濘,小笛子顧著瞧三人的奇怪表情,渾忘了看路,腳下一滑,跌個泥啃嘴,抬起頭來時,整張臉黑乎乎一片。程逸岸又大笑,霍昭黎趕忙上前將他扶起,問痛不痛,小笛子嘿嘿笑著,只是搖頭。

  石可風上前看了看,道:「只是擦破皮。」

  霍昭黎仍不放心,將他背在肩上,去追趕自己先走的程逸岸。

  四人走了一段,已看得見在樹木掩映中的望湖亭亭身。霍昭黎隱約能聽見說話聲從那邊傳來,想是已有人先來遊玩了。

  再行幾步,已可以看見亭中三人,一男二女,圍坐石桌。

  程逸岸忽然站住,霍昭黎也跟著一頓。

  亭中人似有所感,望他們這邊看來。

  少婦裝扮的女子渾身一顫,遲疑開口:「……師弟?」

  那女子容貌秀美,骨架纖細,像是風吹了便倒一般,眉宇間稍帶病容,更顯得楚楚可憐,饒是霍昭黎近日身邊多見美人,看了之後,心中竟也莫名升起親近之意。

  程逸岸面容僵了半晌,終於扯出個笑臉,拱手道:「辛夫人,久違了。」說完轉頭看向石可風,冷聲道,「好一個請君入甕。」

  石可風臉色依然肅穆,卻眼有笑意,「程兄在菡萏小築贏得太過,有親友不服氣,著石某來給程兄點苦頭吃。」

  想來江娉婷她們早得了辛夫人回君山老家的消息,卻故意不說。程逸岸低聲咒罵那兩個好事女人,一甩頭,從容走進望湖亭。又作個揖,問道:「辛門主與泗合山其他各位,一切安好?」

  坐在旁邊二人聽那辛夫人對他的稱呼,早已按劍起立,神色戒備,見程逸岸趨近,互望一眼,雙劍齊出,分襲他左右肩。

  程逸岸人影一閃,飄到亭外,笑道:「原來是辛家堡的維寧、維時二位小俠,失敬失敬。」

  他怎麼知道我們姓名?十五六歲的兩個年輕人面面相覷,隨即又飛身躍出望湖亭,直逼程逸岸。霍昭黎正要放下小笛子上前相助,辛夫人先開了口:「維時、維寧,回來!」

  「嬸嬸!」

  「回來。」她聲音甚是輕柔,聽來不含半點威嚴,辛維時與辛維寧卻乖乖放下了劍,走到她身後,怒瞪程逸岸。

  「師弟,小孩子不懂事,你別往心裡去。」

  程逸岸聳聳肩,「夫人言重了,程某聲名狼藉,二位小俠護嬸心切,原當如此。」

  那辛夫人垂著頭,輕道:「你何必這樣說自己。」語調淒楚,聽得人心中發酸。

  「如今江湖上殺人如麻的第一大魔頭便是程某,辛夫人難不成未嘗聽聞?」程逸岸滿不在乎,言笑晏晏。

  「我不信,」辛夫人輕搖螓首,「我絕不信你會做出那等事來!其中定然另有隱情,是不是?」

  她充滿期待地望著程逸岸,一邊的霍昭黎不禁連連點頭——相信大哥的人果然不止他一個,看來這位辛夫人是好人。

  程逸岸哈哈大笑,「程某七年前就做過禽獸不如的事了,今日不過殺幾隻一輩子都混不出什麼名堂的臭蟲,哪裡用得著什麼隱情?」

  聽他說到「七年前」三字,辛夫人如玉般溫潤的臉龐瞬間變得煞白,「師弟……」

  程逸岸正色道:「程某早已離開師門,『師弟』二字辛夫人休再出口。」

  辛夫人未料他說話口氣如此嚴厲,抬頭望著眼前人與當年無異的面孔,怔怔地落下淚來。

  看她梨花帶雨的荏弱樣子,程逸岸先是一愣,隨後長歎一聲,用霍昭黎從未聽過的疲憊口氣道:「罷罷,往事休提。今日狹路相逢,若是辛夫人要替尊夫清理門戶,程某自然只能勉強奉陪,以求脫身——」

  「我又怎會為難與你?」辛夫人自覺失態,擦去眼淚,「他要捉你是他的事,我不管。只這件事,他總是不聽我。」言罷頗為憤憤。

  程逸岸勉強笑道:「師——辛門主對夫人千依百順,羨煞天下多少女子。」從以前,大師哥對五師姐的好,就沒人比得上。

  「我要人羨慕做什麼?」駱逸冰將手絹絞得死緊,「這樣的好,我情願不要。」

  「辛夫人,閨閫之事,我等非禮勿聽。」程逸岸擺手,示意她莫再說下去,「若夫人無意阻攔,程某一行這便遊玩去了。」

  辛夫人這才想起週遭還有他人,忍不住略感窘迫,倉皇望去,低呼道:「石捕頭也在這裡?」

  石可風上前抱拳為禮,「石某剛到。廷鸞兄大喜,自然要來討上一杯喜酒的。」

  駱逸冰恢復閨秀儀態,斂衽還禮,道:「石捕頭光降敝舍,駱府上下,倍感榮幸。」

  她隨後看向霍昭黎,霍昭黎十分友善地笑了笑,她卻臉色一變,顫聲問:「師……程兄弟,這位是?」

  程逸岸立時想到她猜疑什麼,說道:「他是我的義弟,名喚霍昭黎。」

第5章(2)  

  駱逸冰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霍昭黎,不信有男子是這樣一副美麗容貌。

  「昭黎,去與辛夫人見禮。」

  霍昭黎走上前,學著石可風抱拳道:「辛夫人,你好。」

  雖未盡脫稚氣,卻已是十足的男子嗓音,駱逸冰這才垂下眼眸,斂衽為禮。

  「天色已晚,夜間也無處可玩賞,程兄弟與石捕頭一道去寒舍歇息一宿,明日再游君山如何?」

  這情形,「銀盤托日」必是看不安生了,程逸岸躊躇片刻,便允了她的提議。

  一行人往駱家虛節莊而去,辛氏兄妹雖不說話,神色間仍是恨恨。

  望湖亭與虛節莊一在西一在東,相距甚遠,辛氏兄妹素知程逸岸「飛廉」之名,故意施展輕功要看個究竟,駱逸冰倒是並未阻止。

  過得一盞茶工夫,跑在最前頭的辛氏兄妹往後一看,只見除了自己二人以外,只有程逸岸那愣頭愣腦的義弟背著個泥娃娃,神色緊張地跟在最後,有些收束不住腳步的樣子。其餘幾人也不見他們步法如何奇特,卻仍是如開始時一般,駱逸冰緊隨他二人身後,程逸岸與石可風在稍後處並排徐行。辛氏兄妹這下才知自己功力與三人相差太遠,赧然緩下腳步。

  石可風看了那兩個小輩一眼,心中不禁暗自搖頭,拍拍身邊程逸岸肩膀,帶著笑意低聲道:「程兄好膽量。」

  明日便是駱逸冰的兄長、虛節莊莊主駱廷鸞的續絃之日,定有賀客到來,程逸岸儼然武林公敵,一現身哪討得了好,到時就算駱逸冰一力回護,怕也是難以收場。

  程逸岸吊起眼角,拖長了聲音道:「若不是有好色之徒中了美人蠱,我又何必蹈此險境?」已經踩到人家地頭,與其被漫山遍野地搜尋,不如自投羅網來得省心。

  「你也知道那二人有多難纏。」石可風面無表情,聲音中卻滿是無奈。

  程逸岸冷笑了聲,「不過是怕被嬤嬤踢下床而已,哪來別的借口?」眼上的傷口,九成九也是那潑婦抓的。

  石可風歎了口氣無語,算是默認。

  虛節莊位在君山東北的斑竹林中,堪稱世間極盡清幽之處。山水養人,莊主駱廷鸞明明已過而立之年,看起來卻像是二十六七的模樣。面容俊雅,養幾綹長髯更顯得仙風道骨,渾沒半點武林中人的戾氣,說他是橫行長江水域、統領兩岸群雄的一方霸主,多數人怕是不信的。

  駱廷鸞三年前喪妻,今番續絃的對象是外號「響月鞭」的太湖俠女馬迎霜,彼此早就熟識,如今算是定個名分而已。畢竟是再娶,二人不願張揚,早已言明只邀好友聚一聚便成。否則以男方聲譽地位,江湖上多得是巴巴趕來露臉的人。就算駱廷鸞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衝著他妹夫泗合門主辛逸農的面子,到時候的熱鬧也少不了。

  除卻地位穩若泰山的少林丐幫之屬,泗合門與虛節莊南北呼應,已逐漸成為江湖上兩股龐大勢力。駱廷鸞武功極高但生性淡薄,對於經營自家產業的興趣,比之過問江湖事濃厚許多,從來只在糾紛仲裁之際現身說話,做事亦極為公允,因此深得武林人望。有這位姻親的守望相助,年底的武林大會上,辛逸農欲問鼎盟主寶座的傳言,實不似空穴來風。

  而現下,駱廷鸞已在虛節莊門口,立成個木人良久。

  適才聽通報說石可風來,因此急忙出迎。卻不料站在老友身邊的,是巴不得今生不再相見的煞星。

  「大哥。」

  被駱逸冰扯扯袖子,駱廷鸞終於收攝心神。湊近去再仔仔細細瞧過了程逸岸的臉。猛然轉身,奔進大門裡頭,口中不停咕噥著:「我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

  石可風等人與在場的虛節莊弟子們見狀,均詫然看著程逸岸。

  程逸岸掀掀嘴角,提高了聲音道:「洛陽女兒對門居,才可——」

  程逸岸依然嘴唇翻動,接下的「容顏十五余」卻沒了聲音——在場的石可風與駱逸冰都算當世高手,也只能看出他是被封了啞穴,至於三丈開外的駱廷鸞如何動作,均是不曾看清。

  駱廷鸞內力深湛,用的又是獨門手法,若不是他自己出手,怕是誰也解不開這啞穴。程逸岸並不驚慌,將隨手把玩的竹葉放在唇邊,鵲橋仙的調子便悠悠揚揚蔓延開來。

  這鵲橋仙的曲譜,最負盛名的配詞當屬秦觀「纖雲弄巧」,除了霍昭黎與小笛子以外的諸人,多少都聽過那歌。樂器雖簡陋,因著程逸岸的巧妙演繹,竟也讓人忍不住將那詞填進去,在心中哼唱起來。

  到得第二闋「柔情似水,佳期如夢」,樂聲戛然而止,竹葉攔腰折成兩片,掉在地上。切口處平整無比,似是刀削一般。

  程逸岸舔了舔帶血的嘴唇,睨了駱廷鸞一眼,舉步走到一株斑竹前,提氣使出「青雲梯」功夫,輕輕巧巧到了半空,折下小指粗細的一截竹枝,雙足在竹節上微微借力,縱身俯衝而下,只憑借拄在地上滑動的一根竹枝,平身浮在半空。竹子帶著他滑了一段路,他才終於落地站定,衣襟帶風揚起,說不出的飄逸。

  霍昭黎與辛氏兄妹看得目眩神馳不能言語,石可風大讚一聲妙極,駱逸冰含笑望他。

  正在這時,裂帛般的聲音自程逸岸那方傳來。

  長衫下擺出現了條大縫。

  程逸岸啞穴被封,體內氣流受阻,以致最後一刻沒站穩,出了個大洋相。

  程逸岸翻了個白眼,吐吐舌頭,環視週遭面色僵硬、不知該作何表情的諸人,仍像什麼都沒發生般,姿態頗高地一一點頭致意,隨後看定駱廷鸞,笑得挑釁。

  盯著地上「野有蔓草,與子偕臧」八個大字好一會兒,駱廷鸞垮下肩,走回到程逸岸跟前。用十分誇張的聲調道:「啊呀呀,原來是程老弟大駕光臨,哥哥我年紀大了,又忙得糊裡穢土,竟沒看出是你,實在對不住!」見程逸岸低頭去撣身上的塵土,他連忙巴結地替他這裡拍拍,那裡拍拍,不著痕跡把啞穴解了。

  「這許多年不見,程老弟真是越發顯得年輕了!比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

  明顯是嘲笑他一張娃娃臉依然不改,程逸岸用斜眼掃他,「你廢話完了沒有?」

  駱廷鸞連連擺手,「好好好,你不說,我也不說!這便進去吧。」

  程逸岸將頭仰得半天高,昂首闊步跨進門檻,駱廷鸞跟在他身側導引,滿臉無可奈何。

  石可風、辛氏兄妹見鬼似的,眼珠子不停在二人身上轉來轉去,大惑不解。石可風更是知道他這老友本性開朗,但非在十分親近之人面前,絕不表露出有損「武林宗師」名號的言行,如今對程逸岸的態度,怎麼看都是交情十分深厚的友人,更是覺得奇怪。

  霍昭黎只當是這個什麼莊主見大哥露了一手神功,心中十分佩服,因而才前倨後恭,倒是心安理得地跟了進去。

  「辛夫人,廷鸞兄他這是……」

  駱逸冰笑道:「師弟小時候,大哥對他有一樁誤會,且因此做了許多滑稽之事,算是落了把柄在師弟手裡。大哥大概巴望師弟那時尚小記不得許多,誰知道他竟全然沒忘。」她說起「師弟」二字,語氣十分溫柔,隨即又低下頭,端正了神情,緩緩伸手肅客,「石大人請進。」

  駱廷鸞擺下酒席,為石可風等人接風。喜事將近,虛節莊內卻仍是一片平靜,朋友們素知駱廷鸞愛靜,因此都不提前叨擾。石可風若不是被逼著陷害程逸岸,原也是打算到正日再上門吃喜酒的。

  駱廷鸞恨恨瞧著程逸岸大快朵頤的樣子,眼珠子都要突出來。石可風與他相交甚久,從未見過他這等模樣,未免好笑,「廷鸞兄不去迎親嗎?」

  駱廷鸞回神,恢復一貫神色,「她說迎來迎去的太麻煩,自己過來便好了。中午捎來的消息說,明日早上便到。」

  「原來如此。」石可風點頭,「多日不見,馬姑娘豪爽如昔。」婚禮要到明日才行,石可風因此還是稱馬迎霜為姑娘。

  駱廷鸞笑道:「她就是個直性子。我倆上回還說起你,漢水一別,已有兩年未見了吧。常常聽說老弟在各地辦案的事跡,名聲可是越來越大了。」

  石可風笑著搖頭,「廷鸞兄過譽了。我們吃皇糧的,不過按部就班,尸位素餐而已。」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駱廷鸞仍不時看向程逸岸,神情透著防備與倉皇。

  小笛子在集市上吃太多了,剛剛一直拉肚子,如今有氣沒力地躺在客房裡,霍昭黎和程逸岸並排坐著,另一邊則是辛氏兄妹倆。

  「大哥,駱莊主一直在瞪你。」霍昭黎悄悄地說。

  「他愛瞪就瞪好了,關我什麼事?」

  「可是……」萬一他這個駱莊主也像別人一樣突然要打要殺大哥的,他們人多得很,豈不糟糕?

  霍昭黎想到這裡,不禁有點佩服起自己來——果然在外面久了就有江湖經驗,換作以前的自己,絕想不到這些的。

  話沒出口就被塞了一塊臘野鴨條,「來都來了,白吃白喝了再說。」

  霍昭黎一直想著小笛子生病想著怎樣逃走,席間菜色一直沒心思吃,食物入口,錯愕之後嚼了幾下,眼睛倏地亮了起來。

  「好吃!」趕忙再去夾了一塊。

  「自然好吃。」程逸岸說得像是自己烹飪的一般,「洞庭臘野鴨天下聞名,再加上辛夫人的精湛手藝,你再覺得不好吃,我倆可真要被扣在這裡了。」

  駱逸冰眼睛一亮,「師……程兄弟吃得出來?」

  程逸岸再夾一塊,懸在半空中看著,「這個味道與當年無異。再者,知道我討厭生薑,不愛吃辣,又喜歡水芹的人,虛節莊內也只有辛夫人了吧。」

  「你竟然還記得!」駱逸冰現出又哭又笑的神情。

  駱廷鸞突然陰惻惻地冒出一句:「那可不一定。」

  「是嗎?」程逸岸詫異的表情過於誇張,因而顯得十分虛假,「來來來,昭黎。再吃吃這君山銀針雞片!當年有人連雞毛都不拔的,就要做這道菜來顯示身手呢。」

  「喂,我後來拔了的!」駱廷鸞臉一陣青一陣白。

  「是我提醒你才知道的吧?大哥。」駱逸冰想起往事,掩嘴而笑。

  駱廷鸞窘迫地敲著桌子,「反正後來不是做成了嗎?做成就好,你們倆笑什麼笑?」

  「是是是,反正燒壞了泗合山的一座山頭,賠錢的也是爹,你橫豎不過被打了幾下板子而已。」

  程逸岸接著說道:「問題是一出來,外頭就已經風雲色變了。」

  「死小子,你說了不說的!」駱廷鸞猛地站起身來,指向程逸岸,差一點鬚髮皆張。

  程逸岸無辜地眨眨眼,「我說了什麼嗎?」

  駱逸冰忍笑搖頭,「沒有。」

  旁人更是不知其所以然。

  程逸岸望著駱廷鸞,表情上寫著「看吧」兩個字。

  駱廷鸞看看程逸岸,再看看許久沒有這般高興的妹妹,捧著頭呻吟:「我是不是注定被你們倆一直折磨?」

  駱逸冰眼波流盼,對程逸岸粲然一笑,程逸岸勾起嘴角,猛然瞥見她高高盤起的髮髻,嘴角耷拉下去,再也笑不出來。

  霍昭黎默默看著三人旁若無人地對話,不禁心生羨慕。

  石大人,辛夫人,駱莊主——他們和大哥講話,都是絲絲入扣配合得當。不像他,大哥說的話十句裡面有八句是聽不懂的。大哥一定覺得很煩吧?身邊跟著沒念過書、腦子也不聰明的他。

  怔怔地望著程逸岸,心中愧疚不已。忽然間眼前飛揚的眉眼迅速暗淡下來,對面的辛夫人的笑容則僵在臉上。

  完全不懂發生了什麼事。一團和氣的場面像是從未出現過般,興高采烈在講話的三人全住了口,低頭默默吃著飯菜。「大哥?」

  「嗯?什麼?」

  「……沒、沒什麼。」

  表情沒什麼兩樣,但是這雙看慣的眼中藏著些別的意味,霍昭黎一目瞭然。

  若他聰明一些,一定能讓大哥的心情立時轉好的吧。

  霍昭黎在心中輕輕歎氣。

  石可風默默看著四人舉動,若有所思。

  用餐畢,霍昭黎情商廚房幫忙煮了些粥,端去給小笛子。駱廷鸞本是要請大夫過來看的,程逸岸擺擺手說「小孩子欠磨煉,死不了」,主人也只能無奈作罷。

  據小笛子聽到轉述後的判斷,程逸岸是故意叫他拉到半死,以後好吸取教訓,少吃一點替自己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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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6 11:14:54

第6章(1)

  霍昭黎敲門進了程逸岸房中,瞧見義兄有些著急地把什麼東西往懷裡塞,也沒放在心上,說:「大哥,這粥挺好吃的,你要不要嘗嘗?」

  程逸岸瞟他一眼,「小鬼吃剩了來給我?」

  霍昭黎忍住笑,道:「小笛子可沒剩下什麼來,是我再問廚房大娘討的。大哥晚飯沒吃飽吧?」

  程逸岸不說話,接過他端來的餐盤,埋頭喝粥。

  雖然能說出許多菜餚的妙處,但真吃起來,他似乎更喜歡隨便些的膳食,清粥小菜總比大魚大肉的時候吃得多——霍昭黎忽然覺得自己對大哥的瞭解,在有些方面,還是不錯的。

  「你傻笑什麼?」

  「啊?哦。沒、沒什麼。」霍昭黎摸了摸自己的臉——在傻笑嗎?

  程逸岸把大海碗喝個底朝天,站起身來,滿足地打個嗝,道:「我們走。」

  「好!」霍昭黎答應完,跟著站起,才發問,「去哪裡?」

  「回去。」

  「咦?為什麼?」剛剛不是答應明天要喝喜酒的?

  程逸岸照例賞他一枚白眼,「你以為虛節莊會拼著得罪天下武林,收容我嗎?」

  霍昭黎一路上行來風平浪靜,差點忘了有這麼回事,「可是駱莊主和辛夫人看起來都很好的樣子……」

  「那你留下來喝喜酒,我先走好了。咱們後會有期。」程逸岸朝他拱了拱手,利落地一拂袖,卻不料將燭台掀了翻,霍昭黎右手正擱在桌上,掌心恰好被火灼到,他慌忙將燭台擺正,也不及檢視傷口,趕緊拉住程逸岸,「大哥要走,我自然要跟著!」

  程逸岸不置可否,只粗聲粗氣地道:「手沒事吧?」

  「沒事,不痛!」霍昭黎瞇著眼笑,下一刻齜牙咧嘴。

  程逸岸板著臉,從懷中掏出指甲大小的盒子,從裡面挑些油脂替他抹在手心,抹完抬頭,對上的仍是一張傻笑的臉,忍不住一腳踹過去,喝道:「去把小鬼叫來。」

  霍昭黎摸著小腿,銜命出去,開了門,便站在原地不動了。

  「駱莊主?」

  院中火光熊熊,駱廷鸞為首的虛節莊眾人,彷彿已等候多時。

  「敘舊已畢,既然程兄弟等不到明日喝過喜酒再走,做哥哥的也只能留你一留了。」

  駱廷鸞雖少了方才席間的親切,依然是面帶笑容,好聲好氣。霍昭黎見此,新生的防心也去了大半,笑道:「駱莊主,我們想今晚……」話沒說完,就被狠狠敲了下腦袋。

  程逸岸上前一步,道:「駱莊主,實在對不住。我這兄弟腦筋不好,識不得這許多委婉委屈,你須得與他說是要將我扣下,押到泗合門受武林公判,他才聽得懂。」

  駱廷鸞苦笑,對霍昭黎道:「霍兄弟,我的意思就如你大哥所說。」

  「話說駱莊主要留人,而依程逸岸這個牛脾氣,自然是要反其道而行之的。眼見一場惡鬥在所難免。程逸岸這邊只有二人,虛節莊上上下下功夫勝過這兩個三腳貓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駱莊主為了防有人施展輕功撒腿就跑,恐怕在莊外也不了不少暗哨——啊呀呀,這一幅寡不敵眾的場面,可叫人怎生是好?」程逸岸之前的口氣活像個說書的,到後來又唱上了戲文,虛節莊眾已有些不小心笑了出來。

  駱廷鸞受不了地斥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玩?只要你不逃,我自然不會做以眾欺寡的事。」

  程逸岸眼睛一亮,「你說真的?」

  「自然是真。」

  「也不車輪戰?」

  「自然不戰。」

  「好!就這樣說定了!」程逸岸一拍手,「駱莊主和郭前輩二人,對我二人,若我們兩戰皆勝,駱莊主便網開三面,如何?」此言一出,虛節莊中便有人忍不住嗤笑出聲。

  「橫斷楚江」郭舜牧是駱廷鸞的師叔,傳說盛年時內外功猶在駱廷鸞父親之上,如今年事雖高,一雙「秋水無煙掌」卻已爐火純青,四五十載的內力修為更是非同小可,莊內人閒聊時,也會因他與駱廷鸞功夫誰高誰低而起爭執:程逸岸素來以輕功和施毒聞名,世人皆知拳腳上並無多深造詣,如今一出口便邀莊內兩大高手比試,眾人的首先想到的,大約都是「不好,此人想要下毒」。

  「程兄弟,你使毒的本領雖厲害,遇到內力反彈,恐怕吃虧的是自己。」駱廷鸞本不想傷他,因此說這話時,並無輕視之意。

  「程某知道二位功力勝我遠甚,但若是束手就擒,豈不是太沒面子?駱莊主若果有愛護之意,我們就來比詩詞歌賦如何?」

  駱廷鸞擺擺手苦笑道:「哥哥我肚子裡有幾兩文章,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不擺明了要放你走?」

  「莊主,莫再與他多言,拳腳上見個真章便了。」駱廷鸞身後閃出個禿頂老者,聲若洪鐘,目光如炬,正是「橫斷楚江」郭舜牧。

  「昭黎,你先向郭前輩討教幾招。」

  霍昭黎遲疑地應了,往前一站。程逸岸優哉游哉地退到一邊。

  駱廷鸞之前聽辛家兄妹說起,霍昭黎功力尚在程逸岸之下,哪裡抵擋得住郭舜牧的一招半式,忍不住懷疑程逸岸另有密謀,轉念一想,郭舜牧是何等人物,莫說拳腳功夫,單論江湖經驗,也斷斷不可能輕易著了對方的道。

  「如此有勞師叔。」他退了開去,朗聲對莊中諸人道,「此場比試一對一,旁人絕不能從中攪局。否則有如此竹!」說完他一掌輕擊,身邊的一棵湘妃竹枝葉簌簌抖落,接著竹身從中裂成六半,開花一般朝外倒去,到了半途卻又同時停了下來,一動不動。

  眾人愣了半天,才轟然稱是,霍昭黎更是看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程逸岸豈不知他顯這一手功夫其實是為震懾自己,輕輕撇了撇嘴,並不言語。

  霍昭黎孤零零一個人站在場中與老者對峙,被周圍那麼多雙眼盯著,渾身的不自在,畏畏縮縮拱了拱手,道:「老前輩,你多指教。」

  郭舜牧見他眼中大有怯色,點點頭,溫言道:「咱們先說好,各自點到為止,切莫作困獸之鬥。」

  霍昭黎連忙點頭,「前輩說得是!」

  郭舜牧不再言語,雙腿微分,擺出手勢。

  霍昭黎站在原地看他動作,自己想不好應該擺個什麼姿勢,撓著頭不知所措。

  郭舜牧一招「水盡南天」,向他臉部推去,雖只用了三成內息,卻已具開碑裂石之力。

  霍昭黎見他輕飄飄一掌毫無力氣,到了近前才覺罡風撲面,嚇了一大跳,蹲下身子躲過攻勢。

  郭舜牧也是一愣,避開對方招式理所當然,但至於雙臂抱住膝蓋縮成一團嗎?

  「小兄弟,你這個樣子做什麼?」一邊說著,下一招「日落長沙」跟著使出,無聲無息襲向霍昭黎後背。

  郭舜牧無意以大欺小,更不願傷人,是以掌風未到,已先出聲示警:「小心背後。」

  霍昭黎反應倒不慢,蜷身一滾,雖躲過這一擊,無奈樣子太過難看,引來四周笑聲無數。回頭望去,那一掌恰好輕輕拍在他方才站立的青磚上,地上塵土未揚起半粒,青磚上卻多了幾條裂縫。

  虛節莊眾人齊聲叫好。「秋水無煙掌」的要訣在於柔中寓剛,藏風雷於無聲,郭舜牧這一掌,堪稱是登峰造極的境界。

  郭舜牧臉上並無得色,皺著眉看霍昭黎,「你到底會不會武功?」

  霍昭黎連著兩回沒與他過招,頗有些不好意思,囁嚅道:「我、我會是會一點,可是從沒跟人打過架。」

  郭舜牧眉頭皺得更緊,向程逸岸怒道:「你是要他來送死嗎?」

  「前輩言重了,這傢伙拳腳確實不行,內力卻好得很,因此……」程逸岸慢條斯理地說明。

  被郭舜牧不耐煩打斷:「算了!既然你說他內力好,咱們直接比內力便了。」轉身平推左掌,朝對霍昭黎道,「你把手伸出來,與我相對。」郭舜牧和個武藝極其低微的後輩蘑菇良久,心中不悅,語氣也粗魯起來。

  霍昭黎看看程逸岸,見後者點頭,便也伸出左掌,印在郭舜牧的掌上。

  「我喊一二三,你我同時催動內力,這個會吧?」郭舜牧此時只想快點把這小子震暈,結束這場比鬥。

  霍昭黎點頭,「我會,大哥教過的。」

  「好,一、二、三!」

  二人同時發力。

  郭舜牧心中托大,自然未盡全力,沒料到一股渾厚的內力洶湧而來,將他震得幾乎站不住腳。心中煞是詫異,看向霍昭黎,只見他雙眼死死盯著手掌,神情雖認真,卻沒有半點勉強之色。

  看來這少年內力上確有獨到之處,郭舜牧這般一想,收了輕慢之心,暗暗將內力增到八成。

  程逸岸自己內力修為甚為平常,因此也只告訴霍昭黎本門調養內息的心法,從未教過運內勁禦敵的法門,因此霍昭黎也沒想太多,只將氣力掌控在恰恰能抵住對方攻勢的程度,如今郭舜牧那邊傳來的內力增加,他便也跟著多使了幾分勁。

  郭舜牧只覺得比方才磅礡許多的內勁奔湧而來,這才知原來霍昭黎也並未使出全力。此時也顧不得多想,屏氣凝神,專心相鬥。

  過了一炷香時間,霍昭黎內力仍源源湧至,郭舜牧雖未露敗相,心中卻明白如此下去再也撐不了多久。

  他自少時拜入虛節莊學藝,四十六年來學藝不輟,自問不但「秋水無煙掌」已入化境,虛節莊內功的獨得之秘,也多半盡收掌中,這十來年漸漸深居簡出,一來年老心性漸平,二來也未嘗沒有放眼江湖難尋敵手的意思。如今眼前突然冒出一個內功絕頂的年輕人,心中不禁又是驚訝又是好奇,訝的是他瞧來最多不過弱冠之年,不但身負足足抵得上常人修習幾十年的精純內力,且內息中正平和絕無邪氣,又絕不與他所知任何正派路數相似;好奇的是他這股直如源源不絕的勁力,底限究竟在何處。

  習武之人一生苦練,到最後不過是想一窺至高境界的堂奧,有高手在前,自然無論如何也想探個究竟,郭舜牧本來是豪邁爽利之人,年紀大了才有所收斂,如今覺得這少年的內功之高之奇生平罕見,一時間豪情勃發,明知可能不敵,卻也是硬著頭皮想要試上一試。心念電轉,竟再提一次真氣,用了十成力與他對抗。

  霍昭黎剛感覺對方氣力漸弱,突然之間卻又增強,心一慌,體內內息生出感應,自然而然地使勁抵禦。

  果然是如排山倒海一般!郭舜牧力雖難支,心中卻異常興奮,直喊長了見識。如此強勁的功力,料來縱使當年號稱天下第一蕭鏗復生,也不過如此而已。

  週遭虛節莊眾人自不知場中二人心思如何,只看得到霍昭黎從頭到尾面色如常,郭舜牧卻滿頭大汗,頭頂煙霧升騰,一眼便知已至絕境。眾人自然不信霍昭黎一個毛頭小子能將「橫斷楚江」逼到這般田地,心想定然是他使了什麼旁門左道的功夫,頓時鼓噪起來,只是礙於之前莊主嚴令,不敢上前。

  霍昭黎此時也發覺郭舜牧內勁正急速衰退,又見他紅光滿面的臉漸漸變白,左手掌也抖個不停,心知再下去定然不妙,即刻便要收回功力。

  他於駕馭內力之法本不熟練,此時要匆忙收回,更是極難,一股股內息慢慢回到膻中,卻淤積在此處,怎樣都下不回丹田,頓時心中大急。越急就越過不了這道坎,又不能再流回去傷到郭舜牧,一時間無所適從,只覺得胸中鼓脹,眼看就要走火入魔。

  正在這時一條人影突地來到場中,重重拍上他的左肩道:「霍兄弟,點到為止,撒手吧!」

  霍昭黎根本聽不到駱廷鸞對他說了什麼,只覺得有一股大力從他肩上而來,想也不想地伸出空閒的右手,去拍開那人。

  這一拍,自然而然將囤積於膻中的內力全用了上。只聽「彭」的一聲巨響,霍昭黎「哇」地吐出一口血,站在原地彎下腰,捂著胸口。駱廷鸞則向後連退十多步,直靠到牆上,才卸去他這股大力。

  駱廷鸞也以為霍昭黎定然是在程逸岸授意下,使出什麼詭計,去耗郭舜牧內息,因此上前為師叔解圍時,用八成的力去拍擊霍昭黎,成心要給他個教訓。他哪裡知道霍昭黎這一身內力雖來得沒頭沒腦,卻是頂尖純正的功夫,這一拍之下,被他反震回去不說,隨之攻來的右掌,更是蘊蓄了與郭舜牧比鬥中的大部分力道,好在他臨敵經驗豐富,懂得立刻倒退化解,倒也沒有太大損失。霍昭黎膻中真氣雖然得以消解,卻也因為使力太猛,反害自己受了內傷。

  「小兄弟,你沒事吧?」霍昭黎如何手下留情,郭舜牧心中雪亮,見他咯血,連自家莊主傷勢如何都來不及看,便上前關切。

  霍昭黎擺擺手,笑道:「我沒大礙的,胸口有點痛,總比剛才舒服多了。老前輩你還好吧?」

  郭舜牧站穩身子,朝他一揖,道:「小兄弟內力精湛,宅心仁厚,老朽不勝感激,這一戰輸得是心服口服。」

  程逸岸慢吞吞走過去,搭了霍昭黎的脈息,自袖中掏出一丸丹藥,霍昭黎忙不迭吞了,精神極好地說:「謝謝大哥。」

  郭舜牧在旁看得暗暗稱奇:天底下能這樣問都不問一聲,就吃下毒飛廉丹藥的人,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了。

  「能走吧?」程逸岸踢踢他的腿,又睨了郭舜牧一眼,「不能的話,你就留在這裡好了,反正也有人喜歡你得很。」

  霍昭黎挺挺胸,高聲宣佈:「我好好的。」說完就咳嗽個不停,惹來不屑的一瞥。

  程逸岸打個響指,道:「走人。」

  霍昭黎二話不說跟在他後頭。

  兩人往院門而去,立刻被莊人團團圍住。

  「程兄弟,至少還有一場要比,你忘了?」

  駱廷鸞吐納一番,確定未受內傷,正要到二人跟前,程逸岸擺手,悠然道:「駱莊主還是不要亂動的為好。」

  駱廷鸞知他表情越輕鬆,說的話便越當真,當即停住腳步,「你做了什麼?」

  程逸岸含笑揚眉,輕輕吐出四個字:「『春波碧草』。」

  駱廷鸞呼吸一窒,臉上霎時變色,「什麼時候?」

  「咦?叔侄情深的駱莊主毅然加入戰團,與郭前輩親切指教我二弟時,難道沒發現他右手上有玄機嗎?」程逸岸瞪大眼,神情十足天真,說的話卻十足損人。

  聽他一說,駱廷鸞當即明白,臉一沉,道:「你早算計好了我師叔是左撇子,因此不惜拿自家義弟的右手做毒引——你什麼時候竟變成了這樣不擇手段的人?」

  霍昭黎這才恍悟,剛才程逸岸塗在自己手上的灼傷藥,定是含有叫做「春波碧草」的毒,他百毒不侵自然無妨,但駱廷鸞受他附著毒藥的手掌一擊,卻依然著了道。看來他這位結義大哥,是把早把之後的事故推演得清清楚楚,才提前做了準備。這樣想著,霍昭黎不僅心中駭然:其實大哥是算命先生吧?

  程逸岸也不與駱廷鸞爭辯,仰天大笑道:「好說好說。既然郭前輩負於我二弟,駱莊主也不敵程某的毒術,兩戰俱敗,虛節莊是不是要信守諾言呢?」

  駱廷鸞垂首思索沒多久,擺擺手,憤然道:「放人。」

  莊人自然也以莊主性命為重,閃身讓道。

  「多謝駱莊主盛情款待,我兄弟這便告辭。解藥在我房中。用心找的話,兩三天應當可以尋到。」程逸岸說完,拽著霍昭黎,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出得莊門,行不了幾步,便見竹林前站著個人影,微弱的月光下,依稀可辨是駱逸冰。

  霍昭黎煞不住腳步,撞上義兄的背,程逸岸一把托住他的腋下攙扶著站穩,臉上是全然的百無聊賴,「辛夫人,有何貴幹?」

  「你,又要走了?」駱逸冰神色黯然。

  程逸岸嘴角揚起淡淡的嘲諷,「承蒙賢兄妹盛情款待,但此地不宜久留,辛夫人應該比我清楚。」

  「你不要誤會!」駱逸冰急切地道,「哥哥他沒有惡意,只是想留住你,婚禮一過,咱們一起去泗合山,當著師兄的面還你一個清白。」

  「清白?程某幹下這許多樁血案,哪裡還有清白?」

  駱逸冰一逕搖頭,「師姐從小看著你長大,你絕不會做那種事!」

  「一入江湖歲月深,辛夫人,你我都已經不同當年了。」程逸岸望著她,柔聲說道。

  「你絕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要是那些人真是你殺的,則必有該死的理由——」

  程逸岸失笑,「辛夫人護短可護得真是厲害了。」

  「只要是你的事,師門中個個護短!」駱逸冰突然激動起來,上前緊緊扯住程逸岸衣袖,「你師兄千方百計找你,喊打喊殺必不過是障眼法,只為了不讓人說閒話而已。逸岸,你聽話,隨師姐回去,好好和師兄說明經過,堂堂泗合門,說什麼也能保——」

  程逸岸打斷她,搶白道:「只要我能交還令師遺物,那就凡事好商量,對不對?」

  駱逸冰倒吸一口涼氣,怒道:「你把我們看成什麼人了?南華心經是師父給你的東西,我們怎會來硬要?」

  「是嗎?」程逸岸深深看進她眼眸中,隨即又恢復玩世不恭的調調,「辛夫人深情厚誼,程某心領。無奈鐵證如山,就算程某想要翻案,老天爺必也看不下去,程某只想在被捉住前暫且逍遙幾日,死了也能當個明白鬼——這點小小的要求,夫人不會不成全吧?」

  駱逸冰凝視他仍是顯得十分快活的眼眸,「你決意要走?」

  程逸岸點頭。

  「既如此,」駱逸冰深吸一口氣,放開手,側身向後一指,「你就非走這條路不可了。」

  「昭黎,看來今天還有道鬼門關要闖啊。」程逸岸對著霍昭黎說話,口氣輕鬆,眼睛卻戒備地看向暗沉沉的竹林。

  霍昭黎一直聽他倆說話,心中知道程逸岸若向師門尋求庇護,不但可以躲過眼前的關口,往後的日子也會安定許多,但轉念一想,一旦他回師門,兩人就再沒理由結伴下去,恐怕當下要分道揚鑣。他一方面不想許多人指著大哥說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另一方面又不願就此分離,明明知道回去對他比較好,勸說的話,一時間卻怎樣也說不出口。兩相矛盾之下,還沒得出個結論,程逸岸便已扶著他,望竹林而去。

  「大哥,我自己會走——」

  「半死不活的人少廢話。」

  「師弟。」

  程逸岸停住腳步。

  駱逸冰咬著唇,澀然道:「……若是支持不住,你知會一聲,我便來帶你們出陣。」

  程逸岸回頭,咧嘴而笑,「辛夫人可以回去睡了,後會有期。」

  「別逞強了。」駱逸冰看他,擔憂的眼眸掩不住溫情,「師姐知道你最討厭算計數字的,對這種陣勢一點辦法都沒有。」

第6章(2)

  程逸岸聳聳肩,繼續往前。一會兒他自己停下來,轉頭,涎笑著道:「辛夫人,先透露一下如何?這陣法裡可有八卦?」

  駱逸冰被突然出現的他的笑臉嚇了一跳,半晌才道:「有。」

  程逸岸孩子氣地皺了皺眉,「是八卦配八門?」

  駱逸冰沉吟道:「可以這麼說。」

  程逸岸臉色有些不好看起來,「難道是……九宮八卦陣?」

  「嗯。」駱逸冰蹙眉注視著他。

  程逸岸耳朵眉毛眼睛嘴巴一齊耷拉下來,「辛夫人。」

  「你可是不去了?」聲音中有驚喜。

  「不是……你先回去早點睡,明早收屍應該很辛苦。」

  說完,他大踏步走進林子,一邊走一邊抱怨身邊怎麼是個臭男人,半點不風雅之類。

  走進竹林,便有一股沁涼之氣直透胸臆。如果不是前路凶險,初秋的夜裡漫步於此,倒也不失意趣。

  黑漆漆的林中,眼前只有一條小徑,程逸岸想也沒想便踏了上去——還好,是實地。外頭夜風陣陣,進了這裡,竟然沒有興起半絲竹葉摩擦之聲,只剩下霍昭黎稍嫌沉重的呼吸入耳——程逸岸心中本來不安,聽他一直喘氣,更是不耐煩,停下來道:「先說清楚,進去之後未必有命出來。我看你一會兒興許還有用,所以不打算準你一個人逃跑,你有沒有不樂意?」「沒有。我要跟著大哥。」霍昭黎右手捂著胸口,左手搭在程逸岸肩上,臉色蒼精神卻不差。

  「你這個破樣子,跟著我也沒有用處,不如先坐下來運功調息。」

  「在這裡?」

  程逸岸冷冷看他一眼,自顧自說起了運功的口訣。

  霍昭黎趕忙坐下,照著他的話緩緩行氣。

  程逸岸自己也蹲下來,用手在地上亂畫。

  駱逸冰說得沒錯,他自小愛看書,卻唯獨對易經避之唯恐不及,那些長得相似的八卦符號,總是今天背過,第二天便忘記了,其中的各般組合演化更是能把人攪得頭痛欲裂,因此他從來都沒好好學過周易,更別說後世的諸般箋注闡釋。駱逸冰體質不適練武,因此拜入泗合門以後,專攻的便是陰陽五行之術,她對於此道之精,連師父當年都讚歎她天賦異秉。

  「根本沒法比……」

  沒法比也得拚一拚了,不戰而降,可是會大失毒飛廉一往無前的風範。

  他在心中將自己讚過無數遍後,勉強就著兒時記憶,默寫起奇門遁甲的準則。

  這個比什麼八卦六十四卦河圖洛書好記,下棋的道理也能多少合他個一二。甲是主帥,乙丙丁三奇分做文臣武將糧官,庚金克甲木,因此要由乙丙丁與庚作戰以保全甲。甲不在九宮之列,隱遁於六儀之下。六儀和三奇的排序是有規律的,這個規律不難記,好像是——

  「大哥!」中氣十足的聲音冷不防自身後傳來,程逸岸正想到緊要關頭,被他一嚇,呼之欲出的答案瞬間跑光,頓時怒從心起。

  「你幹什麼?」

  「我、我叫你好幾聲都沒回音,以為出了什麼事了……」霍昭黎被他一凶,縮著肩膀,聲如蚊蚋。

  「好端端的會出什麼事?」狠狠給了他的腦袋一記,還不解恨,又重重拉耳朵,霍昭黎哀哀叫,「你不去療傷來吵我做什麼?」

  「好了呀。」霍昭黎拍拍胸膛,「這裡一點都不痛了,大哥教的辦法真管用!剛才有一股熱氣從這裡流到這裡,又走這裡,太舒服了!」

  程逸岸看他一臉陶醉的樣子,不知為何微微撇開了頭,隨後沒來由生出一股暴躁心緒,怒氣沖沖地把他臉擠成亂七八糟的形狀,喝道:「以後不要在我面前做出這種噁心的表情!」放下手,重重踏著地往前走。至於那個規律——算了,等摸完底再說。

  霍昭黎捂著生痛的臉頰,雖然疑惑還是乖乖「哦」了一聲,跟在他後面。

  走了一會兒,前頭分出兩條岔路。程逸岸與霍昭黎對看一眼。

  「你說走哪邊?」

  霍昭黎伸出手指在兩條路的方向點來點去,口中嘀咕著什麼,最後指到左邊,高興地道:「是這邊。」

  「你怎麼知道?」程逸岸有些吃驚。

  「我一邊念『我們應該走哪條』,一邊輪流點兩邊,最後是停在左邊的!」

  程逸岸撫額搖頭——果然他是自己找罪受,才帶這麼個人在身邊。

  連教訓他都懶,直接飛身到竹林上空。月光下林間道路晦暗不明,只能大致看出個輪廓來。

  右邊再走一百步,便是死路。

  不理霍昭黎邀功般的口氣,他一言不發地走上左邊。

  絕對不會這麼簡單的。

  百步後,一個三岔路口呈現眼前。

  霍昭黎繼續唸唸有詞耍白癡,程逸岸心中悚然。

  剛剛在上空俯看的時候,決計沒有這個岔口。

  程逸岸想在竹子上做記號,摸著竹身,感覺上面一處凹凸不平,點起火折湊上去,手指按著的地方,刻著個「己」字。

  程逸岸在「己」下面畫了道線。心中稍安:這裡有字,那麼旁的竹子上應該也有乙丙丁之類,至少這陣勢並非無跡可循。

  知道就算居高臨下把地形看了個夠,到下一刻又會變得全然不同,程逸岸也懶得多費力氣,索性按著霍昭黎「選」出來的路,隨便行走。大約半個時辰之後,便已經三次經過岔口,道路分歧也攀升至六條。

  每到岔路,便會有一棵竹子上刻著天干之名。程逸岸猜測每條道上的竹子屬於天干的同一宮,十天干,甲遁形,那麼充其量也應該只有九個岔路口而已。走完九個岔道,便已經走了這個竹林一周,裡頭有什麼玄機,料來也能大致有數。

  想到這裡信心大增,昂首闊步向前。誰料下一個岔路口,非但岔道數沒有依之前的規律變成七個,而且竹節上的字,竟是與第三個岔口一樣的「庚」,這個庚字下面並無記號,說明與之前所經過的地方並不相同。

  再前行,又回到了第一次做了記號的「己」字那邊,岔道卻變成了四條。連霍昭黎都覺出事情不對,不再玩「點道」的把戲,扯扯程逸岸衣袖,「大哥,這個地方有古怪。」

  走下去也不過是瞎轉而已。程逸岸不說話,坐到地上,想著方才種種。

  已見過的順序是己、庚、辛、壬,那麼大半是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順次排列,之所以會走回「己」,當是一個循環已畢,其他的天干數在未被選的岔道,因此才未遇到;之所以走到庚,是在其中暗藏了幾套不同的九宮,抑或是這個庚與那個庚,其實是同一隊形中的首尾節點?

  大約每走百步會出現一個岔口,每棵竹子之間的距離約是一步,那麼一百步內有一百棵竹子,這一百棵竹子不再移作它宮的士卒,整個林子裡便有九百棵竹子——不對,道邊的竹子以外,層層疊疊的總有四五十棵之數,這些層層疊疊自然要跟別的層層疊疊重合……

  「老天!」

  程逸岸抱著頭,看著自己寫下的一堆數字,一籌莫展。他一向最討厭算數了!清清爽爽的腦袋也能給攪成糨糊。

  聰明的頭腦應該做更有意義的事,這種事——

  「昭黎,你很閒是不是?」

  沒有回音。程逸岸想到此陣或許能遁人,一驚回頭,卻見霍昭黎靠著竹子,垂頭,口水掛下來。

  他內傷雖已無礙,適才的比拚仍是極耗力氣,又被拖著走了一大段路,一坐下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程逸岸首先想不如讓他休息一會兒再說,轉念又覺得這麼體恤的念頭不符合自己平素殘暴的作風,遂沒好氣地伸過手去狠揪他頭髮,霍昭黎驚醒過來,睡眼惺忪。

  「大哥?」

  雖然滴到衣服上口水大煞風景,迷濛的眼神倒很不錯……咳咳,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你!給我數出來這裡總數多少!」

  霍昭黎看著地上長長一串數字,凝目看了一會兒,說出一個數字。

  「什麼?」程逸岸莫名其妙地看他。

  霍昭黎再說了一遍那個數字:「大哥不是問我這些加起來總共多少?」

  「你……」程逸岸艱難地吞吞口水,「你這麼快算完了?」

  霍昭黎聳聳肩,「是啊。很快嗎?」

  程逸岸懷疑地看著他,「你很會算賬?」他家不會在鄉下做賬房的吧?

  霍昭黎搖頭,「我沒算過賬。」

  「是嗎?」程逸岸哼了聲,逞強道,「我不是算不出來,只是懶得算。」

  這小子背書很笨,沒想算數倒是一把好手。果然是有無相成,順逆相生——

  「啊!」

  程逸岸突然大叫一聲,霍昭黎嚇得倒退一步撞到竹子,引得竹葉沙沙作響。死寂的氣氛頓時活絡起來。

  「順逆!對!就是順逆!」程逸岸激動地抓住霍昭黎的衣襟,不停搖晃。

  奇門遁甲中九宮的順序不是按平常的天干,而是逆排三奇,順排六儀——這麼簡單的事情,怎會忘記呢?一邊罵自己,一邊得意地笑開——這種陳年八股的事情竟然都想得起來,果然他還是記憶超群,卓爾不凡的才子一名啊!

  程逸岸陶醉完,發現霍昭黎也含笑看著自己,稀世容貌在月光中閃著柔和的光芒。

  他忍不住臉上一熱,惡狠狠地問道:「你笑什麼?」

  「看大哥這麼高興,我也高興。」

  笑容又大煞風景地轉成原來傻乎乎的樣子,程逸岸得以輕易收回迷思,罵一句「笨蛋」,繼續之前的思考。

  甲子遁於戊,甲戌遁於己,甲申遁於庚,甲午遁於辛,甲辰遁於壬,甲寅遁於癸——只要找出甲子戊,這九宮陣自然就發揮不了作用。

  要知道甲子戊落在哪一宮,必須先知道駱逸冰布此陣,用的是陰遁或者陽遁中的第幾局。不知道具體局數,就算他想起陰遁是逆排六儀順排三奇,陽遁相反,也無絲毫用處。只要是陣勢,必有破陣之法,駱逸冰自不會告訴他用的是第幾局佈局,那麼要怎樣才能知道?

  「大哥!」衣袖忽然被猛力一扯。

  程逸岸不耐煩看向霍昭黎見鬼的神情,「幹嗎?」

  霍昭黎顫抖地指著對面竹子,「這邊的竹子,比剛才多了一棵。」怎麼會猛然冒出來?嚇死他了。

  「你眼花了吧?」程逸岸隨口敷衍。

  「不可能!剛才從路口到這邊一共有十五棵,現在是十六棵,我不會數錯的!」

  程逸岸順著他比手劃腳的地方數過來,確是十六棵沒錯,因而斷定:「你第一次數錯了。」

  霍昭黎還要辯解,剛張開了嘴,落空的手嚇得他說不出話。

  程逸岸這時也喃喃道:「現在是……十五棵了。」

  霍昭黎手腳未曾移動,但他方才搭著的那棵竹子,竟然長了腳一般,往前挪了稍許,自動離開了他的手。

  沒有錯,霍昭黎手心的汗水,還清楚留在那竹節上。

  「怎、怎麼回事?」霍昭黎說話聲中已帶著哭腔。

  怪事。

  程逸岸垂首沉思。

  「是不是、是不是有妖怪?」

  白了突然貼到身上來的膽小鬼一眼,沒好氣地道:「被你猜對了。多半是竹精。」

  「竹精吃人嗎?」戰慄地問。

  認真點頭,「專吃美少年。」

  鬆了口氣,「那、那我應該沒事吧?」

  「……」真是全無自覺,「你別胡思亂想,看好眼前的竹子,若再多出來,一定要找到多出來的那一株,明白嗎?」

  沒猜錯的話,陽遁或者陰遁並不是固定不變的,六甲不停輪轉,按照順序變換隱藏的位置——如此說來,只要以逸待勞,等著甲子戊自己出現便了。

  「嗯!」霍昭黎雖然害怕,還是探出頭來,不過抱著義兄胳膊的雙手鉗得更緊。

  但願不是十天半個月輪轉一次。否則的話,等找出來,他們大概也早餓死了。

  兩人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一排竹子,過了一盞茶左右,程逸岸還沒察覺什麼,霍昭黎卻指著一株竹子叫道:「這棵是多出來的!」

  程逸岸飛身上前,抓住那株竹子,定睛看時,果然見上頭刻了一個小小的「辛」字。

  是甲午辛——沒料錯的話,接下來應是甲辰壬,甲寅癸,甲子戊。

  再過一會兒,刻著「辛」字的竹子憑空消失,算起來,兩刻鐘是一個輪迴。

  程逸岸驚怖之心盡去,氣定神閒地等著甲子戊的出現。

  「昭黎,你好好看著,發現第三次多出來的竹子,用盡吃奶的力氣也要把它震斷。」反正他眼力和數數都比較好,這種笨差事就交給他做,反正勞心者只需要治人就好。

  霍昭黎有些顧慮,「弄斷竹子,辛夫人會不會生氣?」

  「我便是要虛節莊和泗合門看看,程逸岸可以讓他們有多生氣!」程逸岸高聲說著,眼中儘是猖狂。

  二人須得在原地等上一個時辰,程逸岸閒著無聊,便把天干與奇門遁甲的種種變化講與霍昭黎聽。霍昭黎背詩文不成,記招數不成,對於這些卻領悟極快,沒多久,就到了只要說出第幾局,就能把六甲方位絲毫不亂說出來的地步。程逸岸本身對此道造詣甚淺,後來霍昭黎問的問題,已經完全不能解答。他自負才智,竟然在這傻瓜面前吃鱉,心中極度不悅,忍不住訴諸拳腳惡言相向,霍昭黎習慣了他的脾氣,樂呵呵地隨君打罵。

  一個時辰後,竹子再次多出一株,霍昭黎按著義兄吩咐,運起全身功力,看準目標猛擊過去。「喀喇」一聲,竹身上半倒地,霍昭黎內力強勁,斷口處竟全是粉末。二人同時感到所站之處地底猛然一震,隨即歸於平靜。

  久違的涼風襲來,竹葉沙沙作響。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9-6 11:16:12

本文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0-9-6 11:17 編輯

第7章(1)

  凝固的空氣開始流動,霍昭黎頓覺進來之後的煩悶感一掃而光,喜道:「大哥,接下來不會迷路了?」

  程逸岸不語,再次竄到竹林上空,著地時神色凝重。

  「看來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咦?」

  「我們身後就是虛節莊,回去大約只有半里路光景。」原來轉了半天,還是只在外圍。

  「那得走多久才能出去啊?」

  「不知道。」程逸岸盯到霍昭黎滿身不自在,才道,「要不要這便退回去?九宮陣已破,回去虛節莊的路並無風險。」

  「大哥要隨辛夫人去泗合門?這樣也好,他們一定會為大哥洗刷罪名的。」霍昭黎低下頭,明明應該高興,心中卻不知為何沉甸甸的。

  「你在說什麼?我是說叫你回去。」

  「我回去——我一個?」

  指著自己鼻子的蠢相又讓程逸岸嗤笑。

  「自然是你,事情本就針對我而來,你出去,沒人會為難。」

  「那大哥你呢?」

  「我自然繼續闖陣。九宮都對付過去,少了你這個累贅,區區八卦更是易如反掌。」

  霍昭黎注視程逸岸自得的神色半晌,輕道:「大哥騙我。」

  程逸岸打個哈哈,「笑話。我若真騙你,你這種笨蛋怎麼看得出來?」

  「前面……更加凶險吧?大哥不想讓我涉險,才這樣說。」

  程逸岸做了個嘔吐的表情,「親愛的義弟,你是在把我當菩薩嗎?你以為很懂我嗎?就憑你的腦子?笑死人了。帶你在身邊是賞心悅目,可是再漂亮的臉,配上一副蠢相都叫人倒盡胃口,又什麼都不會,礙手礙腳!我煩你了,不想再請你吃白食了,咱們現在開始一刀兩斷,以後各自討生活去吧。」

  霍昭黎雙拳握得死緊,從牙縫裡擠出話來:「我不走。結拜的時候說好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

  「那是你說的,我可沒說。」程逸岸雙手抱胸,懶懶看天,「我只記得當時立的誓是不求同年同日死——我當時就是好玩耍你的,你不會笨得沒發現吧?」

  霍昭黎咬著嘴唇,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卻仍是倔強地道:「我不走。」

  「煩死了!」程逸岸不耐低吼,「我懶得和你吵,你要跟是你家的事,跟得上就來好了!」

  霍昭黎聽了心中一鬆,正要舉步,程逸岸趁他不備,突然伸手,輪指點了他全身要穴,霍昭黎僵在當場,動彈不得。

  程逸岸看了他一眼,頭也不回,閃身沒入竹林。

  絕對不是憐惜心軟什麼的,只是認為沒有必要。他那種性子,適合在淳樸的地方安安穩穩過日子,江湖上是怎樣都吃不開的。出來晃蕩一圈,竟然把命給晃沒了,沒有這種道理。所以趕早轟走,省得被不三不四的人啃到骨頭不剩,還沒事人樣地傻笑。

  身邊沒有人跟著的日子,許久沒有嘗到了。真是輕鬆自在啊!

  程逸岸深深呼吸,走進密林深處。

  九宮只是用方位迷眼睏住敵方,作為內核的八卦,花樣必定更多。他最討厭被人逼迫著做事情,與其束手就擒,不如亂攪他一場。縱算是凶險重重,只要拚死不認輸,總會有活路——從前都是這樣走過來。

  再說了,孤家寡人的,又何懼一死?

  程逸岸一邊走,一邊觀察週遭動靜。依舊只有風聲過耳,竹葉婆娑——太過正常必定不是好事,他不敢鬆懈,留心戒備。

  猛然間只聽天地隆隆作響,聲威似虎嘯龍吟,程逸岸環顧四周,聽不出是從哪個地方傳來。他察覺情勢不對,猜想應該是所處之地應了哪個八卦方位,急忙疾行避禍。

  才走了兩步,電光猛閃,霎時眼前一片白茫茫,再看不見事物。

  聽到「喀嚓」一聲,吱吱嘎嘎,身後一株竹子慢慢朝他倒下,程逸岸目雖不見,身體已有感應,只來得及向旁邊移動半步,便聽轟然巨響——竹子重重著地,主幹離程逸岸寸許,枝杈則未盡數躲過,臉頰上劃過幾道血絲。

  來不及慶幸,只聽又是噼啪幾聲悶響,周圍的竹子竟然一股腦兒地朝他身上壓過來。饒是程逸岸輕功絕頂,面對這天羅地網的架勢,也是難以抵擋。險險躲過前後左三路進攻,待到右邊一株來襲,已經是避無可避的狀況。

  程逸岸心中嘀咕著被竹子壓扁的死法不美,卻也只能坐以待斃。

  「砰」的一聲,程逸岸閉上眼,不想死前看見自己血肉模糊的樣貌。

  竹子傾斜之聲突然停止,緊接著的是一聲悶哼。

  這蠢兮兮的呻吟想也知道出自誰口中,程逸岸把壯烈成仁的想法收到一邊,有些不耐煩地睜開眼來,意料之中的情景呈現眼前。

  霍昭黎用背擋住竹子,被壓得半跪在他跟前一步處,一口鮮血噴到地上。

  程逸岸用力嘖了聲,毫不溫柔地將人從竹子下拔出來,生怕再有變故,拖著傷患,飛快奔跑。

  估摸著已跑得足夠遠,他將霍昭黎往地上一扔,自己也跟著一屁股坐倒。

  「你來做什麼?」

  霍昭黎將他餵過來的丹藥吞下肚,蒼白著臉笑道:「大哥,我不是沒用的吧?」

  「切。」程逸岸不屑地偏過頭,「就算我被壓死了,也好過活得好好地卻要服侍一個病患。再說了,即使沒有你,我會這麼輕易地死掉嗎?多此一舉。」

  二人心知肚明方纔的情況有多危急,霍昭黎都看得出來他不過在逞強而已,卻不點破,依舊誠懇地道:「我還是想和大哥在一起,所以自己過來了。」

  程逸岸被他火熱的視線看得煩躁,忍不住低過頭去,當下又伸指搭他脈搏,脈息微紊,當無性命之憂,心中不安稍稍平定。

  「你要死要活地跟著我,到底居心何在?」此人竟然在如此短時間內,就衝破自己所點的幾處大穴,有這份內力,必然再耐打不過,被區區幾根竹子壓一壓,又打什麼緊?

  所以不必愧疚……何須愧疚?

  霍昭黎看著他,困惑地思索,「我……沒什麼居心,只是覺得除去大哥身邊,沒有想去的地方。」他習慣性伸手去搔頭,牽動背部肌肉,頓時痛得眼冒金星。

  程逸岸施了金瘡藥,正撕下霍昭黎的衣服下擺給他包裹。被重創的背部血肉模糊,卻未傷著心肺。聽他這番表白,手不自覺頓了頓,隨即低聲斥道:「皮真厚。」

  也不知他指的是背上皮肉,抑或臉皮。

  「自己療傷。」程逸岸拍拍手走開去,霍昭黎聽話地盤膝而坐,運功行氣。

  方纔的天像是打雷,猜測所處方位應當為「震」,天地風雷山澤水火,分別對應乾坤巽震艮兌坎離,這個不難。問題八卦方位是怎樣排的,和八門對應關係又如何——早知道當年不逃學了。

  「乾三陽坤三陰,坎中滿離中虛,震初陽,震初陽……下邊什麼來著?」

  程逸岸傷腦筋地畫起八卦圖,心中完全沒底。

  「咦?大哥,你畫錯了,震對面是兌,最上面缺口的那個。」

  程逸岸僵硬地轉過聲,睜成死魚眼看他,「你又知道了?」

  「這個圖我家有的。有次一個老伯挨家挨戶來賣說是可以避邪,娘就買了一個掛在門口。小時候做錯事情,娘罰我站門口,看著看著就會了。」

  由此可見他小時常常罰站。

  程逸岸窩火地站起來,用腳把地上的圖形狠狠碾平,道:「你到底有什麼底牌沒亮出來,趕緊亮吧,不要三不五時跳出來嚇人!」

  以為深藏不露很厲害是不是?最看不慣這種人了。

  「底牌?」霍昭黎呆呆重複,不解其意。

  又是這種什麼都不懂的死樣子,好像都是自己在欺負人一樣,可惡!

  「算了算了,你把你家門前那個圖畫出來。」

  霍昭黎取過他手中竹枝,不假思索地將八卦圖流暢地畫出,老家門口八卦上標注的八門、六神、天干地支也一點不漏地默寫出來。

  程逸岸冷冷看著,「你保證沒記錯?」

  「不會的。這些虛線和實線都有規律,要弄錯都難。」

  ……老子就是那種從來都弄不對的人!

  程逸岸惡狠狠地瞪了瞪霍昭黎,屈身研看。

  這樣便清楚了。剛才走的「震」位,從八門上講是傷門,位在東,但是這陣勢瞬息萬變,現在早就找不到來時路,自然不能以震為坐標了。

  眼下情況譬如有了地圖,卻因為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處,而無法找到前路。

  唯今之計,只有再去確定一個「地標」,才能按照方位找出「生」門或者「開」門的所在。

  「走了。」他站起身,隨便選了條路走。

  這個時候,只能賭運氣了。若是抽中的地標恰好是「死」門,那麼他二人就死在一塊兒算了。

  程逸岸猛地頓住步伐,什麼死在一塊?說得像殉情一樣,噁心噁心!

  憤恨地回頭瞧霍昭黎一眼,道:「你走前頭。」他才不要比他先死,反正有什麼狀況拉這小子當墊背再說。

  霍昭黎看來正有此意,二話不說走到他前面,雖步履緩慢,神情卻甚是高興。

  「被我害死,你很開心嗎?」

  「嗯!」霍昭黎回頭,笑得天真爛漫,「為大哥做事,我自然開心。」

  「……有病。」程逸岸面上一熱,心中有些愧疚,又立刻替自己辯護:他可不是故意使喚人做擋箭牌,只是反正遇到危險這小子又會沒頭沒腦衝上來,還不如直接叫他涉險,也算減少不安定因素。

  二人保持十步之遙,慢慢走著。見到不遠處一方空地,空地上有個淺淺水窪,月光下反射出靜謐光芒。他心中一動,正要出聲提醒,霍昭黎已大步走了過去。

  霍昭黎來到水窪邊,瞧一眼,見無甚稀奇便要走開,忽然間腳一滑,整個人沉了下去。

  碧綠通透的液體頃刻充滿整個視野,上方射進的亮光讓他知道自己此刻正在水中。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掉進了湖裡?這麼大的湖,之前怎會沒有發現?霍昭黎心中奇怪,倒不如何害怕。家鄉到處是湖,自小在水裡玩慣的,憑他的泳技,隨便一遊,就能離開這裡。背上的傷口滲進水,有些不適,他慢悠悠地踢騰起腳,準備上岸。

  一動才發現,雙腳不知何時被水草纏得死緊,動彈不得。

  他焦急起來,想伸手下去撥開水草。一動之下,背上傷口開裂,口鼻也因無暇顧及而吃進了水。

  他越來越慌,雙腳不住往上扯,仍是掙不開水草,手又碰不到腳,背上的上越來越痛……

  程逸岸看著霍昭黎像中了邪一般,一個人坐在水窪邊,雙腳纏在一起不住蹭地,一隻手擺出滑水的姿態,另一隻手則拚命地想夠到雙腳——實在是莫名其妙。

  「你幹嗎?」

  霍昭黎似乎聽不見,繼續掙扎著要擺脫什麼。

  「霍昭黎,再不回話我不管你了!」

  霍昭黎仍是不理,更突然間嗆咳起來,背上的傷口跟著迸裂,血水慢慢滲出衣物。

  程逸岸劍眉皺起,飛身上前,一把提起霍昭黎,雙足不敢點地,另一手抓住旁邊一株竹子,二人險險掛在半空。

  霍昭黎離開水窪,猛然清醒,「大哥?」

  「你剛才在做什麼?」

  「我掉到那個湖裡,被水草纏住腳,差點淹死……」他看向手指的方向,瞬間沒了話,「奇怪,那裡沒有湖啊。」

  程逸岸稍一想便知來龍去脈,「是幻象。你踏入『坎』宮,周圍的景色便成為施術者要你看到的樣子。你身上衣衫是乾的,卻以為自己跌進了湖裡。」坎是「休」門,如果在幻象中淹死,大約是有會讓人在現實中昏睡一段時間的效用吧。

  霍昭黎看看衣衫,果然幹幹的沒一絲水汽,忍不住嘖嘖稱奇。

  「辛夫人真厲害啊。」

  「差點把命送了,還有閒情誇人家!坎水兩邊是誰?」

  霍昭黎不假思索地答道:「東北生艮門,西北開乾門。」

  程逸岸微微揚起笑容。看來運氣不壞。

  天將明,月西沉,分辨東南西北也容易得很。

  他抓著霍昭黎,一借力,二人穩穩來到東北方。

  手上粘粘的,是霍昭黎的血,程逸岸忽略心中洶湧而上的歉疚以及其他難解的情感,停下行程,仔細替他重新包紮好,二人再度並肩前行。

  走沒多久,忽然間狂風大作。

  飛沙走石,林中竹子也被吹得東倒西歪,霍昭黎將程逸岸護在懷中,緊緊捉住棵一臂粗細的竹子。程逸岸研判風勢,在霍昭黎耳邊大聲道:「你將這棵竹子朝胸前盡力壓彎,之後放輕身體,立刻鬆手。」

  霍昭黎照著他說的做,竹子韌性極佳,鬆手之後立刻彈回,將二人往逆風方向彈出老遠。

  霍昭黎腳落地之後,腳尖輕點,再上升些許,直到卸去彈力,才輕巧落了地。

  程逸岸猛推開他,頭髮一片零亂,叱道:「你做什麼抱著我?我不會自己躲嗎?」

  霍昭黎愣愣看他紅著臉的樣子,抓抓後腦勺道:「我也不知道,自然而然就這樣了。」

  程逸岸皺眉想要斥責什麼,還是忍住,只是道:「你的記性也太差了吧!明明東北是巽門,偏說是艮門。」

  霍昭黎著急分辯:「我家門口圖上定是這樣寫的,我不會記錯!」

  程逸岸也不覺得霍昭黎會記錯——畢竟他這顆腦袋裡本就沒塞多少東西,不至於笨到看了十多年還弄混。

  「怎麼回事呢?會不會那個圖有好幾種畫法?那不是亂了套了嗎——」

  程逸岸聽著他抱怨,心中忽然有什麼閃過——「沒錯,是有另一種畫法。平常在用的是後天八卦,還有一種容易記的,是先天八卦。」

  坎旁是巽,巽旁是乾,小時候師兄師姐兩個人,一筆一畫教他的,就是那一種——師姐是故意的吧,用了先天圖,盼他想起往日情誼。想起來又怎樣?物是人非事事休,徒惹傷感而已。

  每想到駱逸冰夫婦便會生出的心痛,這次竟然淡到難以察覺,程逸岸雖覺奇怪,卻不願細究緣由。

  霍昭黎見他出神,輕輕呼喚。

  程逸岸甩甩頭,拉起他,道:「往南走,這回絕不會錯了。」

  霍昭黎輕快點頭,反握住義兄的手,與他一道向南。

  乾位,開門。

  好不容易走出竹林,天色已經發白,浩浩蕩蕩的八百里洞庭展現眼前,程霍二人都不禁長舒口氣。

  終於可以回去了。

  程逸岸四下張望,發現下一個難題:「這裡不是碼頭,沒有船。」

  「不如我們游一段,一定可以遇見漁民。」遠處已看得見帆影點點。

  程逸岸沉著臉,半天不語,最後硬聲道:「我不會游泳。」

  霍昭黎眼裡的驚訝過於明顯,惹來暴打一記。

  「大哥,我馱你吧。」不太遠的距離,就算背上有傷,想來也不會有什麼關係。

  「不要。」丟不丟臉?

  「那怎麼辦?」

  「不知道。」

  「……」

  二人木然看著對方良久,此時一葉扁舟逐漸趨近,舟中人用內力傳送的話語清晰響起:「恭喜二位歷劫歸來,石某可有幸載二位一程?」

  霍昭黎驚喜地叫道:「石大人!」

  石可風將船靠岸,站在上頭頷首道:「又再會了。」

  程逸岸冷冷地道:「你倒好,送我們進了賊窩,自己腳底抹油。」

  「石某不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不是馳援來了?」

  嬤嬤的意思是教訓一下他們兩個,要真出了人命,他也得跟著陪葬。石可風料想程逸岸必已為駱廷鸞所擒,此番前來旨在打探,誰知他二人竟好端端自己出來了,實在出乎意料。

  程逸岸哼了聲,嗤道:「馬後炮。」回身喚霍昭黎先上船,自己隨後。

  石可風頗有深意的目光射來,他沒好氣地道:「你看什麼看?」

  石可風笑而不答。

第7章(2)  

  霍昭黎坐在船上,回想昨日來到這裡的情形,一日未到,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啊!不好!」

  程逸岸不耐煩地道:「又怎麼了?」

  「小笛子!我們把小笛子落了!」霍昭黎急得跳腳。

  程逸岸微挑眉,「虛節莊斷斷不屑去傷個小孩子,不久就會送回來的。」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這樣好心,願意養閒人在身邊。

  霍昭黎有了他的保證,稍稍放心。慢慢地疲乏感來襲,不一會兒便靠著船舷打起盹來。

  程逸岸時而看看藍天白雲,時而望望霍昭黎,眼神有絲迷惘。

  石可風再次斷定,這兩人之間的氣氛,確實與昨日有所不同了。

  回到菡萏小築的第二日,霍昭黎睡到半夜,聽得外頭有呼喊聲。

  他起身,打開窗,喜見小笛子站在灌木叢中。

  「霍哥哥跟我來!」小笛子淘氣一笑,轉身便跑。

  霍昭黎想也不想,匆忙披件衣服追趕。

  小笛子見他已跟上來,加快腳程,望宅子外逸去。

  霍昭黎之前只當是尋常的小兒嬉鬧,並未盡力,但小笛子越跑越快,眼看就要奔出視野之外,這才使出「快哉風」,急速向前。

  二人一前一後,沒多久已來到幾條街外。

  「小笛子,沒想到你跑得這樣快。」霍昭黎在他身後站定,有些驚訝。

  「霍哥哥才是,跑了這麼久氣都不急。」小笛子邊說邊喘氣,一張小臉漲得紅撲撲。

  霍昭黎撫著他的背順氣,笑道:「誰叫你沒命地跑。」

  「霍哥哥還敢說?把我一個人丟在君山,自己走掉——你們好狠心吶!」

  霍昭黎沒將他帶回來,一直心中不安,現在被他一說,當時面有慚色,「實在對不住,我、我們不是丟下你的,實在是當時很亂,他們又都要對付大哥——」

  「為了程叔叔,就可以不顧我了,是不是?」小笛子嘟起了嘴,說是生氣,倒更像是嬌嗔。

  霍昭黎哪裡分辨得出此中差別,只覺得他神態有些奇特,愣了一下,才支吾地道:「也不是這麼說……」

  「好。那如果我和程叔叔同時被惡人捉住,你先救哪一個?」小笛子一邊說一邊逼近霍昭黎,直到兩人腳尖相抵,才停下腳步。他矮上許多,因此高高揚起了頭看著霍昭黎,滿臉的執拗。

  霍昭黎俯身看他,只覺得鼻尖傳來陣陣幽香,腦中不禁有些飄飄然。

  奇怪了,小笛子的頭髮一直都是香香的嗎?

  「你快說啊。」小笛子不耐煩地推推他。

  霍昭黎想起他的問題,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先救你。」

  小笛子臉上的喜色在聽他下一句話時頓住——

  「畢竟你是小孩子。」

  大哥自己未必脫不了身,小孩子沒人救就麻煩了。

  「如果我和程叔叔一樣是大人,身手也相仿呢?」小笛子專注地盯著他,臉上隱約有期盼與害怕。

  霍昭黎依然不假思索地道:「那自然救大哥。」

  就算明知大哥能自己脫身,他也總放心不下。看到小笛子一臉泫然欲泣,他慌忙補上一句:「救了大哥後,我們一定一起救你。」

  小笛子頹然垂下頭,道:「我真笨。」

  霍昭黎不解,「你說什麼?」

  「沒什麼。」小笛子抬起頭來,抓住霍昭黎的腰帶,急切地道,「霍哥哥,你跟程叔叔在一起這麼久了,會不會覺得有點膩?接下來換跟我在一起吧!我也供你吃穿,不會逼你學功夫,也不會打你罵你——就我們兩個人結伴去玩,一邊玩一邊找你娘,好不好?」

  霍昭黎失笑,「你在說什麼啊?我跟著大哥怎會覺得膩?再說了,你一個小孩子家,自己都沒有著落,哪裡有什麼辦法供我吃穿。」

  「你別小瞧我,我真的養得起你的!你看!」小笛子從衣兜裡抓出一疊銀票,舉到他面前,「你以後和我一起,好不好?」「小笛子,你弄錯了。」霍昭黎把他的手輕輕按下,心中有些奇怪他哪來的這許多錢,「我不是為了有飯吃有地方睡才跟大哥在一起的,我一個大男人,怎麼樣也不至於養不活自己。我……不知怎麼的,就是想跟在大哥身邊而已。」他困惑地皺皺眉頭,不知道這種想法從何而來,第一次說出口,就已覺得理所當然。

  「可是我不喜歡他——再說了,你們都是男的啊。」

  「呃?」霍昭黎眨眨眼,跟都是男的有什麼關係,「你如果還是和大哥處不來,不願意和我們在一起,我去和大哥說,幫你找戶好的人家寄住。你還是個孩子,跟著我們到處亂跑也不是辦法——」

  剛說到這裡,忽然間遠處傳來驚叫聲,霍昭黎抬頭,只見菡萏小築的方向火光沖天。

  他叫聲糟糕,立刻就要趕回去。小笛子從後頭緊緊抱住他的腰,叫嚷道:「你別去!」

  「小笛子?」再明顯不過的一陣幽香淡淡襲來,霍昭黎確定是小笛子身上傳來的味道——這孩子是搽了香粉不成?

  小笛子將臉埋在他後背,輕道:「你去了也沒用。那裡面各處都倒了酒和油,他們逃不出來的。」聲音毫無起伏,迥異平常。

  霍昭黎停止掙扎,「你、你怎麼知道?」

  「是她讓人放的火,她自然知道。」

  微微沙啞的悅耳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傳來。霍昭黎一聽就知道那是誰,知道他無事,心中大石頓時落地。

  「你們說,為什麼總是有人想用毒藥來害我?明明我才是使毒天下第一的毒飛廉,他們到底在想什麼啊。」程逸岸悶悶不樂。

  「自然是因為你破綻太多。」

  「哼,若是我真露了破綻,今日的火光之災,你們能全身而退嗎?」

  「我的宅子被燒得一乾二淨,這也稱得上全身而退?」

  「那早已是我的宅子,我愛怎麼燒,便怎麼燒。」

  「好不要臉!你耍卑鄙手段奪我一生心血,竟然還敢說嘴,以後休想再上老娘的床!」

  「不上就不上,你的破床,我上和不上有什麼區別?況且少了你一張床,老子難道會無處可去不成?」

  石可風哭笑不得地走進唇槍舌劍陣中斡旋:「三位的爭執先擱一擱,咱們有人質在對方手上。」

  程逸岸不在乎地看了看霍昭黎——小笛子仍抱得死緊。

  「什麼人質?明明是他二人趁夜私奔想要雙宿雙棲,不干咱們事吧。」

  「大哥,不是的,我們……」

  霍昭黎忙著分辯,程逸岸懶得理他,懶洋洋地道:「世侄女,就算程逸岸已被逐出師門,你喚一聲『叔叔』,我還受得起。畢竟是我親手把你撿回泗合門——辛掌門座下大弟子,路聞笛小姑娘,還不速來見禮。」

  霍昭黎聞言大驚:「小笛子,你你你是女孩子?」所以身上香香的?

  「原來你早就認出來了。」小笛子臉上的稚嫩神情一褪而成冷厲,雙手卻仍攀著霍昭黎不放。

  「你一開始並沒有破綻。只是到了君山島後,故意模糊本來面目,又避而不見辛夫人,演得有些過了。」

  「如此而已?」原來他也不過心生懷疑,小笛子暗自懊惱。早知道就不要這麼快承認。

  「那倒不盡然。掌心裡那一小塊紅色的東西,你一直以為是胎記吧?」

  小笛子攥緊了拳頭,皺眉,「什麼意思?」

  「這塊疤痕呢,不管過去多久,一遇甜食顏色就會變淡。那是我當年試藥的失敗之作,說起來實在對你不住。」程逸岸滿臉遺憾之色,聲音裡卻分明藏著促狹,「我抱你回山之後沒多久就離開,你不記得我做的事,原也怪不得你。屈指算算,你今年應該是十二歲,長得沒有半點女人味也就罷了,竟然冒充十歲的小孩子,來欺騙我純真的義弟,實在是要不得啊。」

  路聞笛氣得全身發抖,放開霍昭黎,大聲喝道:「程逸岸,閉上你的狗嘴!」話音未落,揉身上前,一招「與子頡頏」直襲程逸岸。

  程逸岸悠然側身躲開。她一擊未中,不待招數用老,又是一招「風過無痕」印向對方臉頰。

  程逸岸這回險險閃身躲過,讚道:「果然是上佳資質,當年沒白撿你。」

  路聞笛聞言不喜反怒,抽出腰間軟劍,一道白光閃過,「嗤嗤」兩聲,程逸岸前襟已破。若不是程逸岸在忙亂間退得一寸,這一下便足以開膛破肚。

  路聞笛輕嗤道:「不過如此。」捏個劍訣,瞬間疾刺程逸岸全身大穴。

  「我的功夫原本不怎樣,打不打得過你都無所謂。」程逸岸雖然狼狽躲閃,卻仍是吊兒郎當的口氣。

  霍昭黎見情勢不對,急忙上前,欲以身擋住小笛子攻擊。他還未走到二人之間,石可風不知何時加入戰團,竟用一雙肉掌,穩穩夾住路聞笛的軟劍。

  路聞笛運勁猛拔,只覺劍似插入石頭縫一般,再不能動,她不及多想,立刻撒手,復又用雙掌攻向程逸岸。招數已由方纔的輕逸靈動,一轉而為厚重狠辣。

  程逸岸使出逃命功夫,不斷繞著她打轉,雖然近在咫尺,路聞笛無論使出什麼招數,卻怎樣都沾不到他的衣角。

  過得一盞茶時間,程逸岸突然道:「石兄,可以了吧?」

  石可風心領神會,瞅準路聞笛後背一個破綻,緩步上前,一出掌便拿住她後心要穴。

  「路姑娘,失禮了。」

  路聞笛知道大勢已去,不得不停下攻勢頹立原地,一雙大眼睛仍是恨恨地瞪著程逸岸。

  「飛猱手、荒裔掌、洗紅按茜神功——嘖嘖,全是正派中人一聽便大搖其頭的秘技。容我斗膽猜測,授命你來跟隨於我、伺機而動的,並不是辛掌門?」

  路聞笛撇過頭不說話。

  「你要取什麼東西我知道,但是一路製造殺戮栽贓於我,現在又要置我於死地,這是為何?」

  路聞笛冷冷地道:「不能用,便毀了。」

  「不是我不願為你所用,而是你找到更好用的人,不想我壞你好事吧?」程逸岸的笑容,不知怎的,總讓江娉婷等人覺得路聞笛很可憐。

  路聞笛臉色稍變,飛快看了一眼霍昭黎,決然道:「哪來這許多廢話?那本『南華心經』,我已經交給別人了,你再也拿不回去。我這裡就只有命一條,要殺便殺。」

  霍昭黎被路聞笛意味不明地一瞧,心跳不知為何頓時加劇,忍不住出聲安慰:「小笛子,你別怕,好好說話,大哥不會殺你的。」

  程逸岸聞言,臉上笑開了花,「你霍哥哥說得對極了!我們這麼多大人對付你一個小孩子,最多割幾塊肉吃,怎麼好意思就此殺掉呢。」他撫著下巴,打量的眼光讓路聞笛不禁微微顫抖。

  「你、你到底要怎樣?」

  「唔……」程逸岸抱胸對著夜空沉思,路聞笛臉色越來越難看。

  「大哥!」霍昭黎急叫,生怕他想出什麼怪招來整人。

  程逸岸聽他呼聲中頗有求情之意,心下微惱,更是做出一副悠閒姿態,數起星星來。

  眼看路聞笛就要被迫得發狂,程逸岸才看向她,道:「天色已晚,不如這樣——咱們各自回家睡覺如何?」

  「……」路聞笛舉起劍柄的手僵硬。

  「不走?再不走,叔叔會把你賣去青樓哦。」一副猥褻的腔調把話說完,立刻被肘子拐了一記。

  「青樓有什麼不好?」

  程逸岸苦笑著看向江娉婷,「我失言,您擔待。」

  霍昭黎跟著鬆口氣,走到路聞笛身前,道:「小笛子,大哥說你可以走了——你有地方去嗎?」

  路聞笛微微頷首,垂著頭,抬眼睛看著他,不語。

  「我真的很笨,你和大哥到底怎麼回事,我搞不清。總之,你好好照顧自己,不好的事情,以後不要做了,好不好?」

  路聞笛未置可否,程逸岸便揚聲道:「快走吧快走吧。你指使去放火的那幾個傢伙,自己吞毒死了,料來你也不會想替他們收屍。」

  路聞笛向前走了幾步,又退回來,對著霍昭黎說:「霍哥哥,你等我五年,不要去喜歡別的女人——五年之後,我要來嫁你!」漲紅著臉說完,又轉身對吹口哨起哄的程逸岸大聲吼道,「要栽贓於你的不單是我們,你得罪的人可真多。還有,你不過認識霍哥哥早一點而已,有什麼好神氣的?」說完飛一般地跑掉。

  霍昭黎站在當地,呆若木雞,接下來滿面通紅。

  程逸岸看著他,臉色深沉。

  江娉婷止不住大笑,斷斷續續地道:「不得了不得了,果然是老少咸宜,男女通吃呢。」

  而一旁的李嬤嬤和石可風,早已沒了蹤影。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9-6 11:18:56

第8章(1)  

  菡萏小築已成灰燼,江娉婷早安排小築中一眾女子避往他處,眼下則跟著程逸岸去附近的客棧投宿。

  第二天早上,三人圍坐吃早飯。霍昭黎任江娉婷如何調笑,總是僵著臉,一言不發。

  江娉婷戳戳程逸岸,「喂,你家兄弟怎麼回事?」

  程逸岸隨意瞟了霍昭黎一眼,道:「除了春心蕩漾,還有什麼?」

  江娉婷覺得不太像,卻也順著他的話說:「那你豈不是很失——」

  「關我什麼事?」

  這回答也太快了一點吧。

  「好不容易拉拔大的兒子要娶媳婦了——有沒有這種為娘的感覺?」

  「我要有這麼個兒子,巴不得他早點自立門戶,省得操心。」去,原來她指的是這個。

  「你就這麼厭棄他?」

  「廢話。換你給他當奶媽試試看就知道了。」

  話音剛落,一直沉默不語的霍昭黎突然放下筷子,衝著程逸岸大聲道:「你不要總把我當成傻瓜一樣!」

  程逸岸嫌惡地擦去濺到臉上的饅頭屑,用醬油蘸了蘸油條,慢慢地嚼完,再喝口粥,才靜靜地道:「你突然間發什麼瘋?小笛子走了,你就這麼不捨得?」

  從來都沒這麼大聲對他說過話的,什麼嘛,原來是個重色輕友的傢伙。

  「跟小笛子沒有關係——不對,小笛子的事情也算!」霍昭黎憤憤地瞅著程逸岸,「你總是嫌我笨,什麼都不告訴我!你在說什麼你要做什麼,江姑娘石大人他們都懂,只有我不知道——我不要這樣!」

  「你本來就笨,我又沒說錯,你發什麼脾氣?」明明該找他爹娘算賬。

  被他氣勢一壓,霍昭黎身子不禁往後讓了一些,隨即又鼓起勇氣與他對視,「你什麼都不教我,我怎麼可能聰明得起來?」

  「哈,竟敢說我不教你?!我教你的功夫,你怎麼都學不好,這總沒錯吧?」不是笨是什麼?

  「這個和那個不一樣!」兩件事又不能比。

  「哪裡不一樣?」追問。

  「……就、就是不一樣!」氣弱。

  「你連哪裡不一樣都不知道,還敢不承認自己笨!」完勝。

  「你一口一個笨的,我就算本來不笨也被你說笨了!」耍賴。

  「不愛聽你可以自己滾蛋,我又沒留你。」鼻孔朝天。

  「我、我不走!我不喜歡你這樣子對我,可是我不走!」倔強。

  「你喜不喜歡關我什麼事?」翻白眼。

  「我們明明結義過的,你總是這樣,總是這樣……」說不贏,委屈。

  「那麼你想怎麼樣?」歎氣,無奈——長著這種臉,不要隨便擺出一副要哭的樣子來好不好?造孽啊。

  「我要靠大哥比誰都近!」

  江娉婷「噗」的一聲噴出稀飯。

  程逸岸沉默一陣,苦笑道:「喂喂喂,你這樣說,別人會想歪。」

  「怎麼想歪?」霍昭黎茫然。

  「算了算了,」程逸岸投降,「你一路跟我下來,猜到什麼,想知道什麼,說來聽聽。」

  霍昭黎臉上陰霾一掃而光,清清嗓子,道:「一路上除了小笛子下殺手以外,別的人都是要捉大哥。這些人都說大哥殺了許多人,但是大哥是好人,所以肯定有人故意誣陷。」

  程逸岸「砰」的一聲,一頭栽在桌上,艱難地舉起手指指江娉婷,「你行行好,別把我是好人說得那麼理所當然,這個女人都快笑吐血了。」

  江娉婷一邊捂著肚子,一邊艱難地對霍昭黎道:「你繼續,繼續。」

  霍昭黎已經習慣她誇張的行為方式,不以為忤地繼續說下去:「那些要捉大哥的,大半是為了得到那個叫『南華心經』的東西,這樣東西已經被小笛子拿走了;真心想把大哥帶回泗合門的,只有辛夫人他們而已——不過大哥好像覺得,辛夫人也想要南華心經。」

  江娉婷踢踢程逸岸,「你說他笨,我看還好嘛。」

  「跟在我身邊,總要有點長進才是。」程逸岸夾了點小菜進霍昭黎碗裡,當是獎勵,「你想得大致都沒錯,別的事情,以後慢慢就知道了。」

  霍昭黎一愕,「大哥不說給我聽?」

  「我又不是說書的,做什麼一件件講給你聽?不過倒是有一件可以對你說,你家小笛子拿走的東西,並不是真品。」

  霍昭黎臉上一紅,低下頭嘀咕:「小笛子又不是我家的。」

  「她都撂下話來,五年後嫁你,就算現下不是,日後還是你家的。」雖然轉大人慢了點,相貌還是不錯的,勉強也算是傻小子的艷福一段。

  「我只是當她小孩子,怎麼可能娶她?」他頓了頓,端詳著程逸岸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大哥,你——生氣了?」

  程逸岸輕蔑地撇撇嘴,避開他的眼光,「好不容易有人看得上你,我生什麼氣?」

  這時窗外忽然有輕輕的敲擊聲。程逸岸稍嫌迅速地走去開窗,解下鴿子腿上的字條,仔細看起來。

  這邊江娉婷端詳著霍昭黎,微笑道:「他和你在一起,模樣和平日不同呢。」

  「咦?」

  江娉婷出神地看著桌上的碟子,過一會兒抬起頭,衝他粲然一笑,「算了,當我沒說。」說著站起身走到程逸岸身邊,趴在他肩上問,「怎麼樣?」

  程逸岸正凝神將紙條疊成紙鶴,漫不經心地道:「小笛子在路上與門人會合,看樣子是一起回泗合山。」

  「你打算怎麼樣?」

  程逸岸將紙鶴扔出去,恰巧停在霍昭黎頭上,「昭黎,去不去泗合山玩?」

  「大哥去我就去!」霍昭黎偏著頭想了想,似是知道了什麼秘密般,得意地道,「大哥還是會擔心辛夫人他們吧?」

  「小屁孩,不懂就別亂說!」程逸岸拉下臉。

  霍昭黎微笑不語。

  江娉婷自有他事要處置,未一同上路,於是又回到之前二人同行的情形。

  霍昭黎一直心情奇佳,無論被程逸岸怎樣罵,都是笑嘻嘻的樣子,心裡莫名覺得只有兩個人在一起,真是再好不過。

  既然打定主意要上泗合山,程逸岸已經懶得再遮遮掩掩地改頭換面,直接以本來面目示人,還順便放出消息,說要自行回山請罪。大約是企圖捉拿程逸岸者無一生還之事已然傳開,至今為止都未遇別有用心之人阻截。而霍昭黎一段時日下來,於武學之道漸窺門徑,教起來簡單許多。這下程逸岸倒嫌生活無趣,傳授功夫之餘,還不時跑出去「重操舊業」,沒本錢生意做得歡。

  霍昭黎幾回「掠陣」下來,對他這位大哥為何遭人忌恨,有了更為深刻的瞭解:大咧咧通名盜走寶物不夠,還每回走之前都到處踅一圈,遇到什麼角落不乾淨,就在牆上大大書上「髒髒髒」;有時候進到女眷住處,在梳妝台上用胭脂批下歪歪扭扭的「丑」字;而潛進男主人臥室,扒光對方衣服,在小腹上寫個「短」,還配上個齜牙咧嘴的圖案等等,更是詭異至極,令人哭笑不得。

  泗合山在東北,程逸岸某天漫不經心地算了算,發現若是一直靠雙腳走下去,大約武林大會開完了還到不了。於是在某次「買賣」中,霍昭黎分到了一匹膘肥體壯的黑色駿馬。

  程逸岸穩穩騎在通體雪白的坐騎上,顧盼生姿,霍昭黎看得神往不已。可是——

  「大哥,我不會騎馬。」在家裡倒是騎過牛。

  程逸岸倒是並不驚愕,反而答得爽快:「沒關係。你皮厚,多摔幾次就學會了。」

  「……哦。」霍昭黎一時無語。

  三天後,傷痕纍纍的霍昭黎終於被允許與義兄共乘一騎。程逸岸以好控韁為由,堅持要自己坐在後頭,於是霍昭黎便成被他抱在懷裡之勢。所到之處,路上行人不斷爆出「好一對璧人」的讚歎,不過也會有人疑問:「後面那孩子是大美人的弟弟吧?」程逸岸第一回聽見時,輕輕一撥把路人乙撂倒,揚長而去。到後來次數一多也就麻木了,索性直接拿霍昭黎做出氣筒。

  二人一邊漫遊一邊趕路,磨蹭到十月中旬,才抵達遼東地界。

  遼東的十月,已是朔風呼嘯,白雪茫茫。

  霍昭黎生長南方,哪遇過北方的凜冽寒冬。好在他內力深厚,也不如何畏懼嚴寒,反倒是程逸岸每日裡吆喝著叫他添衣服,因此霍昭黎還是喜滋滋地裹得嚴嚴實實。

  這日天氣晴朗,過午時,二人行至一處山坡,霍昭黎一直練習程逸岸上個月傳授的「聽風辨器」功夫,一心想聽附近草叢中有無生物活動,忽然間他皺眉。

  「大哥,有好幾匹馬過來了。」

  「好幾匹是幾匹?」程逸岸按照慣例考問,心中卻有些不服氣:這本事明明是他教的,臭小子仗著內力好,已經可以聽得比他更遠更清楚了。

  霍昭黎側耳傾聽,依舊皺眉,「應該是六匹馬,馬上有人,但是騎馬者都很輕,輕得幾乎是沒了份量,難不成是小孩?」冰天雪地荒郊野外的,哪家會讓孩子自己出來玩?

  「恐怕不是小孩,而是輕功不弱的大人。」程逸岸也聽見了。不久,他玩味地看著坡下隱約而現的馬群,扯開嘴角,「終於有好玩的事上門了。」

  馬蹄聲緊,未多久,馬匹自林中閃出,確實共有六騎,看身形確實都是成人。

  騎士轉瞬間逼近。到了離二人三丈處,其中一人手一舉,餘人都隨他勒韁,六騎整整齊齊一字排開,每匹馬都一動不動,立在原地。馬上騎士容貌已能看得分明,自為首一人起,年紀次第減輕,個個身形魁偉,面容上也頗有相似之處,大約是六兄弟。

  程逸岸鼓掌,高聲道:「好俊的馬術!驚動駿馬幫的六大金剛齊聚,程某好大的面子。」

  為首的「鐵槍金剛」馬千乘冷聲道:「你既然認得我們,自然知道我們要的是什麼,交出來吧。」

  「我知道各位所為何來,奈何那東西早就有人趁程某不備之時,自行拿走了,實在慚愧之至。」

  「鐵杵金剛」馬千驥聞言大聲道:「有人能從你『毒飛廉』手中拿走東西?你當我們是三歲小孩子?」

  程逸岸低聲對霍昭黎道:「你看,這種傻大個都知道沒這麼容易的事情,你家小笛子竟然會自以為得手,可見腦袋不太聰明。」

  霍昭黎只覺得脖頸裡一股熱氣吹過來,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禁苦笑道:「大哥,要消遣我也不是這個時候吧?」

  「喂,你們兩人嘀咕什麼?要談情說愛先把東西交出來!」

  程逸岸偷笑一聲,攤攤手,「諸位若是不信,程某也沒辦法。」

  「你要是肯讓我們搜搜你和這位姑娘的身,保不準我們就信了你!」說完諸人哄然大笑,還不住用淫猥的目光瞄霍昭黎。

  「為什麼我總會被認作女的?」霍昭黎皺成苦瓜臉,怎樣都想不通。

  程逸岸同情地拍拍他的肩,「你就長成這個樣子,沒救了。」

  「……那我們要讓他們搜身嗎?」

  「當然不行!」程逸岸忽然提高聲音,喊道,「你冰清玉潔的身子,豈是隨便誰都可以看的?」語氣憤慨到極點,霍昭黎聽得差點被口水噎到。

  馬千山停了笑意,森然道:「那就閒話少說,拳腳上見個真章了。程逸岸,你要去泗合山,除非過我兄弟這一關。」說罷長槍一抖,直指程逸岸。

  「說不得,程某只能奉陪。」程逸岸依然是嘴角含笑,沒有半絲怯意。

  他這個樣子分明托大,馬千山不禁怒道:「你別以為使手段滅了幾個不起眼的幫派,就能在我們兄弟處討便宜!今天一定要你看看,駿馬六金剛是不是浪得虛名!」

  「這麼說,六位是要車輪戰了?」

  「此番本就不是一對一的較量,自然要速戰速決!」沒等對方說完話,程逸岸一夾馬腹,身下馬兒如離弦之箭一般射出,飛速下坡。這一下出乎意料,馬氏兄弟愣了一陣才反應過來。

  置身後怒罵與追逐聲不顧,程逸岸低聲對霍昭黎道:「進了對面樹林,我們藏起來,等他們分散,便行各個擊破。」

  雙方所乘的都是上等好馬,對方極熟地形,程逸岸則騎術稍遜且一騎二人,自然佔了劣勢,好在他所說的茂密樹林就在不遠處,才能在被追到前,棄馬入林。

  程逸岸折下一段松枝,一邊與霍昭黎掠入深林,一邊抹去腳尖點地的些微痕跡。

  二人剛在相鄰兩棵樹上隱藏好,便聽林外有人高聲道:「大哥,這匹馬是難得一見的上品,咱們帶回去配種甚好。」

  馬千乘粗啞的聲音響起:「先別說這個。分頭找人,有動靜立刻出聲,小心埋伏。」

  「大哥不必擔心。方圓百里之內,全是我兄弟的地盤,閉著眼睛都能走出這片林子,諒那程逸岸也搞不出什麼花樣來。」「二哥,程逸岸那廝專會耍陰謀詭計,我們須得小心防範。」

  「好啦好啦,我自然理會得。」

  說話聲畢,足音散開。向二人藏身之所而來的,未幾出現人影,程逸岸認得那是六金剛中最小的「鐵錘金剛」馬千嶺。他朝對面使個眼色,霍昭黎直撲而下,沒等對方抬頭看下墜何物,頃刻點了他「氣海」穴。馬千嶺一個踉蹌,鐵錘脫手,軟倒在地。程逸岸下樹,迅捷無倫地抄手接住鐵錘,無聲無息間放倒一人。

  霍昭黎蹲下身來,心中有些得意自己認穴功夫長進,又見那人雙目緊閉,輕聲問道:「他沒事吧?」

  「暈過去罷了。」程逸岸將一小粒丹藥托入馬千嶺口中,再將鐵錘塞進他胸前,擺設出「波瀾壯闊」的模樣,滿意地站起身,舉拇指指指身後,當先離開。

  霍昭黎憋住笑,捂著嘴跟上。

  前方又聽到腳步聲,二人急忙躥上樹。

  在前頭轉悠的是馬千駟、馬千?兄弟。

  「二哥,你慢點走,小心他們布下什麼陷阱。」馬千?知道這個哥哥一向魯莽,因此便隨他一道搜尋。

  「怕什麼,那小子才進來那麼一會兒,又帶著個娘們,一定是拼了命地往前逃,了不起就躲起來,哪有空布什麼陷阱。」

  霍昭黎做出「娘們」的口形,瞪大眼,顫抖地不住點自己的鼻子,程逸岸怕笑出聲來,轉頭看向別處。這一看,不覺眼睛一亮。

  馬千駟大踏步前行,一邊走一邊大聲喊:「程逸岸,兔崽子快給你爺爺滾出來!」馬千?跟在他身後,不贊同地搖著頭。馬千駟行經一棵樹下,忽然間一樣物事從天而降,罩得他滿頭滿臉,接著頭下腳上地凌空而起,待想到掙扎,已經被懸在半空,動彈不得。

  「馬二爺閉著眼睛就能走出這裡,卻怎麼就不知道這棵樹上留了張捕獵用的網呢?」程逸岸抓著網口的繫帶,不住在他眼前晃蕩。

  馬千駟魁偉的身體被收在一個網袋中,憋屈至極,更受不了的自然是程逸岸的奚落,大聲道:「兔崽子!耍陰謀詭計算什麼英雄好漢?放你爺爺下來,咱們好好大戰三百回合!」他一條鐵鞭自負遼東無敵,在這當兒卻全無用武之地。

  程逸岸笑吟吟地道:「六位不顧江湖道義、以眾敵寡在先,程某不過見賢思齊而已,何錯之有?」

  馬千?見胞兄被擄,自然著急,這時又聽不遠處傳來馬千山焦慮的呼聲:「六弟,你怎麼了?」情知必是六弟也遭了暗算,心下更慌,面上卻甚是平靜,抬頭對程逸岸好聲好氣地道,「程公子,駿馬幫多有得罪,能不能先放下我二哥?咱們有話好說。」

  這時另外幾兄弟聽到馬千駟的怒罵,都已聞聲趕到,馬千驥扶著明顯中毒的幼弟,更是怒吼著向程逸岸要解藥。

  程逸岸站在樹幹上,從容道:「素聞馬三爺是駿馬幫的智囊,您一句話,就算是做幫主的大哥也得聽上幾分。」

  馬千?知道事到如今只能先順著他的意思,說道:「程公子只要放了我二哥,解了我六弟的毒,駿馬幫絕不敢再行為難。」

  程逸岸不屑地道:「六位惹得程某勞心勞力,疲累非常,以為一句放人就能隨便打發了嗎?」

  馬千乘沉聲道:「你想怎麼樣,劃下個道兒來吧!」

  「這我倒是要好好想一想。」程逸岸伸手進網,抽出了馬千駟腰際的鐵鞭,執在手中把玩,馬千駟兵器被奪,叫罵聲更不絕於耳。

  這時突然「卡」的一聲,馬千駟龐大的身軀整個直直掉了下去,程逸岸竟也跟著急速下墜。

  馬氏兄弟本以為又是什麼詭計,嚴陣以待,卻見馬千駟「噌」地站起來,一手奪過鐵鞭,一手重重抓住程逸岸的髮辮,得意大笑,「兔崽子,這網破破爛爛的半點不結實,能困住你爺爺多久?這回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原來那網在他不住掙扎下,承受不住,竟自己斷了,馬千駟下墜之前抓住程逸岸的腳,程逸岸毫無防備,竟硬生生被他一道扯了下來。

  馬氏兄弟大喜。將程逸岸團團圍住。

  馬千乘立刻點了他穴道,以防他再施毒。

  「你們放開我大哥!」霍昭黎見程逸岸被擒,急忙從樹上跳下。

  「原來是個男娃娃!」

  馬千驥用鄙夷的眼神來回掃視程霍二人,霍昭黎不解其意倒也不覺如何,再次說道:「麻煩你們放了我大哥。」

  馬千駟哼笑道:「你說放我們便放嗎?」他用手中鐵鞭圈住程逸岸的脖子,使勁往兩邊一拉,程逸岸臉漲得通紅。

  霍昭黎見狀大急,伸手一招彩雲追月去奪他鐵鞭,「鐵拳金剛」馬千驥出手阻攔,霍昭黎微轉個方向,招數不變,出其不意地掐住了他的咽喉。

  馬千乘、馬千山急忙上前救援,一個抓霍昭黎手肘,另一個挺起長槍去挑他胸口。

  霍昭黎不得不放開馬千驥,使「排雲手」掙開馬千乘攻擊,走「亂石步」躲過長槍穿刺。那記「排雲手」慌亂中打到馬千乘腹側,他悶哼一聲,蹲下身去。

  「大哥!」馬千?急忙上前相救。

  馬千乘捂著傷處喊道:「大夥兒小心,他內力厲害!」

  這下除了千嶺與千駟外,馬氏四兄弟合圍霍昭黎。

  霍昭黎踩著「亂石步」,雖能逃過四人的攻勢,卻再也使不出一招半式反擊。

  程逸岸看得一會兒,對他叫道:「你去捉那個使鐵錘的,用他來換我!」

  霍昭黎看了眼躺在一邊的馬千嶺,覺得以一個傷者做人質有些不講道理,一時委決不下,依然與那四人繞著圈子。

  霍昭黎還未有動作,一旁看管的馬千駟聽到此話卻大怒。

  「狗娘養的!我六弟已被你害成這個樣子,你還要拿他當人質?!」

  他心頭火起,照著程逸岸身上就是一鞭,適才受程逸岸所辱,心中已是憤懣無比,這回更是用了十足的勁道打下去。

  「啪」的一聲,厚實的冬衣棉絮四散,程逸岸腹部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立時迸出。

  程逸岸輕哼一聲,臉色發白,臉上仍然是笑。

  霍昭黎聽到他輕輕呻吟,急忙回頭,卻看見程逸岸滿身是血,頓時五內俱焚。一時間什麼都不管不顧,使大力揮開纏鬥的四人,拼著受馬千乘一杵,飛快向他那邊衝去。他口中怒喝「不准傷我大哥」,使盡全力打出一掌,硬生生將馬千駟推開。他絲毫不曾注意對方被他打得橫飛出幾丈遠,吐出一口鮮血,軟綿綿躺在了地上。只顧著慌亂地將程逸岸攬在懷中,關切他的傷勢。

  「大哥,你怎樣?」

  程逸岸勉強擺擺手,示意霍昭黎解下行囊取藥。

  馬氏兄弟見馬千駟被傷,也再無心理睬他倆,奔到馬千駟身邊。馬千驥去探他鼻息,手卻立刻縮了回來,一時難以置信——怎麼竟呼吸全無?四人心意相通,使個眼色各自坐下,將內力緩緩送進馬千駟體內,兄弟六人內力數同一路,一旦施力救濟,馬千駟本當立時生出感應,誰知嘗試數次,均是毫無反應。

  四兄弟收回手,紅了眼看向霍昭黎,恨怒交加。駿馬六金剛雖不過是二三流身手,但在遼東地界,也算喊得出名號,霍昭黎隨便一出手,便將力大無窮的「鐵鞭金剛」斃於掌下,簡直是匪夷所思。

  程逸岸一待解開穴道,只顧止血敷藥,對於馬家兄弟的動靜毫不關心。

  霍昭黎草草替他綁好傷口,回過頭來,只見四雙眼睛怨毒地瞪著自己,猛然意識到事情不對。

  馬千驥緩緩站起來,慢慢走向霍昭黎,舉杵橫在身前,眼有淚光,「管你是哪裡來的妖孽,老子今日跟你拼了!」

  霍昭黎身形不動,指著馬千駟平躺的身體,小心翼翼地問:「那位大叔……怎麼了?」

  馬千驥自然想不到,霍昭黎對自己傾力出掌的威力一無所知,還道他是故意恥笑,怒罵道:「你這不男不女的妖怪,還要弄什麼玄虛?」

  霍昭黎皺起眉頭,「大叔,你——」

  「他死了。」程逸岸不耐他再夾纏不清,勉力站起身去拉他,驚覺一向溫暖的手掌,忽然間一片冰涼。

  霍昭黎仍是定定看著馬千驥,眼中閃著異色光芒,「他到底怎麼了?」

  馬千驥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不耐煩地舉杵擊他天靈蓋,吼道:「人都給打死了,你還窮問什麼?」

  霍昭黎一手抓住鐵杵,馬千驥被扯得趔趄。

  「我、打、死、他?」聲調失了起伏,雙眼直勾勾盯著那具屍體,一遍一遍地從頭到腳看。

  馬千驥兵器搶不回來,已經知道對方功力與他相差甚巨,抱著尋死的念頭,索性放手,對著霍昭黎一通踢打。

  霍昭黎仍是呆然姿勢並不還手,渾厚內力遭遇外襲卻自然而然生出反應,馬千驥左手猛力擊他胸口,「卡」一聲,前臂垂下,竟已被震斷。

  他不服氣,還要再打,馬千乘開了口:「老四,回來!」

  「大哥——」

  「出來混的哪個不是提著腦袋?你二哥技不如人,只能自認倒霉。即便咱兄弟聯手,也殺他不了,何必多傷性命。」

  馬千驥頹然住手。

第8章(2)  

  馬千?歎息一聲,輕道:「四弟,回去吧。」馬千乘抱起二弟屍體,馬千山抱著馬千嶺,慢慢離開,馬千?要給馬千驥上斷臂,被他用力拍開,頭也不回地走了。馬千?看看呆在當地的霍昭黎,咬咬牙,對程逸岸道:「駿馬幫魯莽行事,折了一個兄弟在二位手裡,冒犯之處,也算是賠過禮了——不知程公子能否惠賜解藥,放我六弟一馬?」

  「那毒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你們只要能在十日內找個高明的大夫即可,要白拿我的解藥,卻是不能。」程逸岸仰頭看天,傲然回道。

  「既然如此,在下告辭了。這筆賬,總有一天要討回來!」馬千?臉有怒容卻無可奈何,一抱拳,便要轉身。

  霍昭黎突然沉聲道:「大哥,把解藥給他。」

  程逸岸吊起眼角,「你那是什麼口氣,我說不給便不給,哪輪得到你做主?」自己被打得如此淒慘,不死他兩三個人,怎能解氣?

  他吃定了義弟的言聽計從,卻不料霍昭黎竟然一反常態,攥住程逸岸的衣領,惡狠狠地道:「我說給,你便給。」聲音極輕,卻眼神狠辣,威勢十足。

  程逸岸從沒見過他這樣陰暗的表情,吃驚之餘,竟然乖乖地做出大傷顏面、事後後悔不迭的妥協。

  他掏出一個蠟丸,拋給馬千?,道:「一半內服,一半外敷,分做三回吃。」

  馬千?緊緊捏住蠟丸,無論如何說不出感謝的話,悶頭走人。

  停了三日的雪又密密飄起來,頃刻間已迷人影。

  留在雪地上的鮮血,一點點被埋起來,看不見了。

  霍昭黎仍愣愣地看著。

  方纔,他殺了人。

  很高,留著大鬍子,總是瞪著眼,脾氣不太好的樣子——就記得這麼多,畢竟那個人,他今天才見面的。

  把今天才見面的人殺了。

  被殺掉,人就死了,再也活不過來,本來和兄弟好好在一起騎馬來的,那把年紀,家裡應該有媳婦和好幾個孩子了。早上平平安安地出門,回去時候是一具屍體。不住回想起那年村東李大伯去世,他家裡哭成一團亂成一團的場面。

  李大伯是生病死的;那個姓馬的大叔,則是因為他情急拍出的一掌。

  霍昭黎覺得很荒謬,好好的一個大活人,怎麼隨隨便便就死了呢。

  也許是做夢。就算有再大的力氣,也拍不死一個大活人的吧?

  熊熊的光芒刺痛眼睛。是不遠處大哥升起火,馬匹不知何時也喚到旁邊——天黑了。

  火和血,都是通紅通紅的顏色。

  大哥說,他死了。死掉的馬大叔的弟弟說,是他打死的。

  他是為了救自己的兄弟,才打的大哥。自己是為了救大哥,把他殺了。同是為了最親近的人,都不算做錯吧。

  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要推開而已。

  在家裡殺過雞鴨牲口,從沒想過殺人。

  前一刻還在大喊大叫活蹦亂跳的人,突然間就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不動。

  原來殺人這樣容易啊。

  霍昭黎看著自己紋路清晰的右手掌,就是用的這隻手,可能是震碎了內臟。殺雞時常看到那種花花綠綠一堆肚裡貨,被他一掌震得粉碎,血肉模糊地攪和在一起,人自然就活不了了。

  從胃裡不斷冒出酸液來,想吐。

  他伸手指進去挖喉嚨,乾嘔,什麼都沒嘔出來。

  慢慢走到火堆旁,大哥所在的地方比較暖和。

  「大哥,我殺了人。」

  「我知道。」程逸岸低著頭,專心重新包紮傷口。

  「我不是故意的。」霍昭黎木然看著他胸前厚厚纏著的布條,卻沒有心思去問是什麼時候受的傷。

  「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程逸岸抬起頭,目光平靜如水,「他冒犯我,就該死,你不殺,我有朝一日也要殺。你殺了他救了我,這便很好。」

  霍昭黎緩緩搖頭,「……他不過是打你而已,最多打回來,不該死的。」

  程逸岸目注他已經掐出血來的手掌,道:「我可以歷數這個人的樁樁件件惡行,來告訴你他死有餘辜。」看著霍昭黎突然一亮、忙不迭投射過來的眼神,他嘲諷地道,「只要知道殺的不是什麼好人,這樣你就不會那麼難受了,對不對?」

  霍昭黎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自己有點卑鄙,垂下頭,還是忍不住問:「他真的……本來就是壞人?」

  「我不會告訴你的。」程逸岸回身添柴,「人在江湖,你不可能每殺一個人都是罪有應得。與其存著僥倖的態度,做了之後才將責任推到死者身上,還不如現在開始,就扔掉當好人的念頭。」

  「大哥……也殺過人?」霍昭黎緊緊盯著程逸岸的臉,想起第三次會面時他半真半假的話。

  程逸岸縱聲大笑,笑畢,臉色一寒,道:「你在期待什麼?我從來沒想過要當個好人,死在我手下的到底有多少數目,早就記不清了。有時候是我不殺人,人就要殺我,也有時候只是自己想殺人而已。」

  「就算沒有做錯事情的人,也要殺?」霍昭黎的嗓音發著抖。

  程逸岸不屑地道:「若是殺人之前還要一一查對他生平劣跡,哪裡還會有半分快意?」

  「我、我不要再跟你一起了。」

  那種失望至極的眼神看得程逸岸心中很是窩火,立刻沉下臉,冷聲道:「你以為我愛你跟嗎?明日一早,咱們分道揚鑣便了——這麼點小事都放不下,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霍昭黎突然跳起來,揪住程逸岸裸露在外的肩膀,大吼道:「小事?你說這是小事?」

  程逸岸用力掙開他的鉗制,眼見未結痂的傷口又滲出血來,心中愈怒,跟著他高吼:「本來就是小事!我殺人不知道有多少,要是像你殺一個就發一次瘋,早就死過不知道幾百次了!」

  霍昭黎咬牙切齒地道:「你是大惡人!」

  程逸岸冷哼:「是,是。我本來就是臭名昭著的大惡人,你自己把我想成好人,現在又來怪我,真是愚蠢至極。回家吃奶去吧大善人,別在江湖上丟人現眼。半死不活的樣子,看了就噁心!」說完,狠狠地戳著霍昭黎的前胸。

  霍昭黎揮開他。二人惡狠狠地互瞪。接下來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二人在雪地裡扭打成一團。

  完全沒有招數的,再常見不過的鬥毆。

  霍昭黎壓住程逸岸,望他臉頰上就是狠狠一拳,程逸岸半邊臉高高腫起。程逸岸用額頭去撞他鼻樑,霍昭黎頓時鮮血長流,趁這個時候,程逸岸翻身騎在霍昭黎身上,對著他的臉啪啪啪抽起巴掌,霍昭黎一張俊美的臉蛋瞬間慘不忍睹。

  霍昭黎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踹開程逸岸,跪在雪地上,突然開始哭,邊哭邊捶著厚厚積雪,喃喃自語:「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難看死了!」程逸岸猛地站起來,指著霍昭黎鼻子大吼道,「以後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扔下這句話,胡亂抓了把雪敷臉,按著腹部,踉蹌走幾步,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霍昭黎恍若未聞,仍是一個勁地哭。

  過了一會兒,遠去的馬蹄聲又變得清晰。

  霍昭黎頭也不抬,跪在積雪掩蓋馬千駟血跡的地方,默默流淚。

  程逸岸不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將馬鞭重重扔在他身邊地上,步行離開。

  終於回復一人行路的清靜,程逸岸為了慶祝,抓最好的藥補身體,住最好的旅店,吃最貴的飯菜,最後還雇了輛大馬車,舒舒服服地一路躺到泗合山下。

  泗合山為長白山餘脈,雖有號稱飛仙、豹隱、涉霞、躡紅諸峰,景色卻無甚可觀,知名只因百多年前,有高人在飛仙峰上開宗立派,近幾十年來,「泗合門」人才輩出,已故掌門馮崇翰更曾是領袖武林的堂堂盟主,因而才使得這座辟處邊陲的小山,在武林中大放異彩。

  積雪太厚山路難行,程逸岸就算要耍派頭,也雇不到人抬他上山,打發了馬伕,循著小徑,慢慢往上,走走停停。

  青山不老,生活了六年多的所在,並無大變。倒是自己已由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長成識得世間煩惱的大人。程逸岸站在一棵老松樹前,緩緩伸手,摸著刻在樹皮上的童稚圖案,想起小時在附近遊玩的情景,不覺有一股滄桑感升起。拍拍樹身,含笑喃道:「老夥計,我竟又回來了。」

  到底回來做什麼?自己心中都沒有底。

  「想不到你還有這等閒情逸致。」冷冷的嘲諷聲響起,前頭小徑上,赫然站著兩個人。

  風聲亂耳,程逸岸完全不知他二人何時出現。

  稍微的慌亂過後,他懶懶揚眉,「劉二俠,佟四俠,別來無恙?」

  佟逸海露出未變的爽朗溫厚笑容,正要回話,想起身邊站著的二師兄,險險住了口。只見劉逸書面如寒霜,拔劍出鞘,明晃晃的青鋼劍冷芒一閃,喝道:「惡賊!我岳父的事,你還有什麼話說?」

  劉逸書的夫人,是前盟主安厚坤三女,據傳安盟主為程逸岸所害,此仇可謂不共戴天。

  「就算我說不是我幹的,劉二俠會信嗎?」

  劉逸書清俊的臉上青筋暴起,默然良久,才咬牙切齒地道:「只要你有證據,我自然信!」

  程逸岸微愕,「你信?」

  佟逸海瞄了師兄一眼,大著膽子道:「師弟,我們私下裡都不信是你幹的,二師兄為這事,已經和師嫂不知道吵過多少次了——」

  「逸海,住口!」劉逸書緊皺著眉,輕輕躍下岩石,來到程逸岸所處空地,長劍堪堪指住他咽喉,「你若說不出個道理來,休怪我劍下無情!」

  程逸岸看著劍尖,心想劉逸書平素是冷靜的人,這回如此衝動,怕是恨得狠了,搖頭苦笑道:「我要是說得清楚,早就說了。罷罷,人是我殺的,我任憑劉二俠處置便是。」

  劉逸書未料他承認得這樣爽快,一愕之下還未動作,突然間斜刺裡衝出三條人影,兩道劍光,從左肩、後背襲向程逸岸,一條軟索則縛上了他小腿。

  程逸岸本就傷勢未癒,忽遭突襲,稍緩得一緩才行閃避,雖避過致命攻擊,卻一個站立不穩,自己向前跌,湊到劉逸書劍尖上,若非劉逸書反應迅速撤劍及時,此刻哪還有命在?

  三人還待再上,佟逸海雙刀一架,封住雙劍攻勢,劉逸書一手扶住程逸岸,舉劍切斷軟索,喝道:「繪雲,逸嬋,掣兒,你們要幹什麼?」

  安繪雲哭叫道:「殺了爹的仇人就在眼前,你還要回護他嗎?」

  「誰像你們婆婆媽媽的?咱們的小師弟早就不在了,這等忘恩負義惡貫滿盈的大惡人,人人得而誅之!」王逸嬋瞪了一眼佟逸海,又看向程逸岸,眼中有無限失望與憎惡。

  安掣素懼姑丈威嚴,此刻卻也怒吼:「你難道要包庇這個殺了爺爺的奸人嗎?」

  劉逸書點了程逸岸傷口周圍大穴止血,緩緩道:「事情尚未清楚,隨隨便便喊打喊殺的,你們這樣也算是名門正派的弟子?」

  「事情再清楚不過——除他以外,放眼江湖,還有誰會用『紅袖添香』?」

  「無論如何,總不能太過武斷。得將他帶到掌門面前,好好問清前因後果。」

  「你、你就是心疼師弟,不許我殺他!好,等到了掌門師兄面前,看我怎樣手刃仇人!」安繪雲知道此刻報仇無望,氣呼呼跑開。安掣隨即追了上去,王逸嬋還劍入鞘,躊躇片刻,終是留在當地。

  佟逸海也收起雙刀,道:「三師姐,你該相信,小師弟他不是這種人。」

  王逸嬋看著程逸岸,煞白的臉依稀孩提時輪廓,想起這個與他們年歲相差甚大的小師弟,當年為泗合門帶來的種種樂趣,眼神也再撐不住冷硬,歎口氣,道:「我何嘗不想相信?但他當年就做下了那樣的事,你們要我怎麼相信?」

  佟逸海和劉逸書對望一眼,終是搖搖頭,沒有出聲。

  「算了算了,你們幾個男的,總是對我和師妹藏著掖著。就先依你們,把他帶回去再說。」看他二人似有難言之隱,王逸嬋心中對昔日同門的清白更信了幾分,走近幾步,取出金瘡藥,敷在他傷口上,細細包紮。

  程逸岸有氣無力地微笑道:「多謝葛夫人。」王逸嬋夫家姓葛。

  王逸嬋沒好氣地道:「我怎麼聽著這麼彆扭。」

  佟逸海和劉逸書也坐到身邊,將本門真氣輸入他體內,程逸岸臉色逐漸紅潤,眨眨眼,道:「自然要叫葛夫人——我可是喝了喜酒的人。」

  王逸嬋稍一尋思,忍不住驚呼:「死孩子,果然是你!」成親那天,新房裡的床竟突然不見了,酒水狼藉,別的什麼都沒少,倒多了一對翡翠龍鳳燭。

  佟逸海自然聽過此事,不服氣地嚷嚷:「喂,我對你還不如師姐好嗎?竟然什麼都沒送?!」

  「你成親是今年七月的事吧?我那時候不正忙著躲你們的追殺?」

  他說話語氣與當年無異,佟逸海也跟著越加放鬆,「忙什麼忙啊,還不是一堆偷雞摸狗的事情——對了,都說你最近得了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那美人藏到哪裡去了?」

  「美人啊……」程逸岸沉吟,最後簡短地道,「受不了我,自己跑了。」

  佟逸海大笑,沒笑得幾聲,忽聞小徑那邊一聲大叫:「大哥!」

  下一刻,三人同時被一股強勁內力推到一旁,程逸岸落入來人手中。

  三人無比錯愕,只有程逸岸安之若素,淡淡地道:「你來幹嗎?」

  霍昭黎打量程逸岸身上,不禁大驚,「大哥,你又受傷了!」二話不說抵住他背心就要傳內力過去。

  程逸岸一把抓住他的手,質問道:「我已經沒事了。你做什麼又回來?」

  霍昭黎正要說話,聽到不遠處有吆喝聲傳來。

  佟逸海側耳聽了聽,道:「是聞夜。」大約是二嫂回去告狀,大師兄才派弟子下來看究竟。

  同門三人互視,為難神色一閃而過,程逸岸眼中看得分明。

  他們雖說不願相信自己做了傷天害理之事,但絕不會在真相還未搞清楚之前,去與師兄撕破臉的。

  畢竟已經是外人了啊,不能再貪心。

  心中寂寥起來,傷口也隱隱作痛。

  忽然間整個人被拉進懷裡,微微抬頭,看見霍昭黎嚴陣以待的堅定神情。

  忍不住,他輕輕問道:「你……要保護我嗎?」

  霍昭黎被從未見過的脆弱眼神弄得怔愣,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程逸岸也不指望他說出什麼好聽的話,眼看追兵將至,他低聲對劉逸書等道:「我還有事未了,過幾日再去見辛門主。」隨即反身抓起霍昭黎手臂,道,「跟我來!」

  劉逸書三人面面相覷,到了孫聞夜率門人趕到,才想起本來是要帶他回去的,連忙一起追趕。

  程逸岸帶著霍昭黎,在未辟道路的樹林中穿梭。他熟知泗合山道路,泗合門眾人又何嘗不是?林中無法盡情施展快哉風,兩方始終拉不開距離。

  程逸岸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道:「看來只能去山頂了。」說完清嘯一聲,使出青雲梯,點著樹梢向上掠去。霍昭黎笨手笨腳地跟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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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6 11:20:18

第9章(1)  

  未多久便來到豹隱峰頂,再走一寸便是懸崖峭壁,山崖下一片雲霧茫茫,深不見底。

  追趕之人中,佟逸海輕功最好,沒多久便到了二人面前。

  「逸岸,隨我回去吧。你的事,掌門師兄定有公斷。」

  程逸岸挑眉道:「我說了還有事未了,辦完後定然自行去飛仙峰——佟四俠是不信了?」

  「逸岸……」佟逸海面露難色。

  「有什麼事比澄清事實、還你清白更重要的?」話音方落,劉逸書與王逸嬋也聯袂到了峰頂。

  「說到底,三位還是不能信我。」程逸岸勾起嘴角,笑意未達眼底,「我一個聲名狼藉的江湖敗類,想取信於泗合門諸位俠客,當真是難如登天。」

  王逸嬋皺眉道:「你不要這樣冷嘲熱諷,先跟我們回去,有什麼事非要趕在這個節骨眼辦?」

  霍昭黎走一步上前,道:「你們不要逼大哥,他既說了會回去,自然不會騙人的。」

  佟逸海不悅地看他,「你是誰?我們師兄弟說話,輪得到你來插嘴?」

  「我叫霍昭黎,是大哥的結義兄弟——」說到這裡眼神一黯,「也許、也許已經不是兄弟……」

  「誰說不是兄弟的?」程逸岸打斷他,賭氣般地大聲說道,「我沒得挑了,這天底下除了你以外,還有誰當我是兄弟?你跪下來。」

  「啊?」

  「我說要你跪下!」程逸岸提高聲音,傲然道。

  霍昭黎雖覺愕然,還是依言跪在他跟前,程逸岸轉個身,屈膝,與他面向山崖同跪,朗聲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程逸岸與霍昭黎今日結為異姓兄弟,從此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霍昭黎本來奇怪為何要再拜一次,聽了他的誓詞才明白過來,不知為何竟覺鼻酸。

  「你還不照著念!」程逸岸對天三叩首畢,抬手猛按霍昭黎腦袋。

  霍昭黎回過神,滿臉激動地重新念了一遍,一連磕了九個頭,還想再磕下去,總算被程逸岸制止作罷。

  此時孫聞夜也與一眾門人趕到,見此情景,不禁與三位師叔呆作一塊兒。

  程逸岸完全不看身後一眼,站起身,拍去衣擺塵土,指指面前懸崖,對霍昭黎道:「我要跳下去,你要不要一起?」

  「好!」霍昭黎此時心潮澎湃,就算程逸岸要一刀砍死他,大約也是含笑領受。

  泗合門眾人聽不清二人談話,孫聞夜正要喊話,眨眼間,兩道身影竟同時躍出山崖。

  「逸岸!」劉逸書等三人一時間大驚失色,張皇跑上前去,只見大雪紛飛中,一灰一黑兩個人影,不斷向著崖壁上枝丫岩石借力,斷斷續續地往下墜。

  早知道那孩子輕功絕頂,懸崖並難不倒他,害他們虛驚一場。

  看清那兩個人影的姿態,王逸嬋忍不住笑了出來。

  灰色的飄逸非常,如蝶飛舞。黑色的身姿無比難看,與一粒石子彈跳著落下並無二致——到底是哪裡來的活寶?

  「同生共死嗎?」劉逸書沉吟,「看來,逸岸是交到好朋友了。」

  「換作是我,絕沒這份膽氣。」佟逸海想起師弟之前的落寞神情,心中百味雜陳。

  程霍二人施展青雲梯,總算是來到地面。

  崖底土質甚鬆,又加之積雪極厚,程逸岸心中有數,著地時已放輕了步子,因此得以穩穩站住。霍昭黎毫無防備,後腳才踏到地面,前腳已整條腿全陷進了泥裡,急忙跳了出來,整個人更加狼狽不堪。程逸岸似乎心情甚好,竟然也未開口斥他,霍昭黎對此暗暗鬆口氣。

  這山谷在絕壁之下,雜草長得約有一人高,看來並無人跡,程逸岸卻想也不想地朝右手邊邁步。

  「前面應該有一個山洞。」

  霍昭黎奇道:「大哥你怎麼知道?」

  程逸岸默然良久,才道:「我小時,來這裡玩兒過幾回。」

  霍昭黎看他表情,知他大約想起從前的事,也不多問。

  二人在濕地裡行了許久,腳下土質終於變得稍稍堅硬,雜草叢中也多了好些參天大樹。霍昭黎跟著程逸岸在樹叢中穿來繞去,拐過一方石壁,眼前豁然開朗。

  只見一個大湖平坦坦舒展在眼前,湖面已然結成了冰,四周圍聳立的白色山巒俱倒映在冰面上,湖邊寸草不生,唯一的雜色本該是岸上黃土,現也埋在積雪之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乾淨透明。絕壁之下,竟有如此景致,與其說壯美,還不如說突兀。

  而霍昭黎是不會覺得突兀的,只是單調地將「哇」與「真好看」四個字,翻來覆去說了無數遍,直到程逸岸黑著臉喊停。

  「大哥,那邊有人!」

  程逸岸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天色不佳,此湖又確實遼闊,他只能見到似乎有個影子在動。

  「唔……是個老伯。咦,他整個人趴在冰上做什麼?」

  「你看得清?」程逸岸瞇起眼,看著他的眼光如看怪物。

  「看得清啊……他穿的衣裳比我們還少——啊!會不會是凍暈了?」話音剛落,人已經到了湖面上。

  「眼力竟這樣好。」程逸岸有些不滿地念叨,也慢吞吞走向湖心。

  霍昭黎沒有看錯。

  老人面朝下躺在雪地上,滿頭白髮,身材瘦小,衣衫也單薄。

  霍昭黎跑過去蹲下,「老伯,你怎麼樣?」

  老人並不理睬,也不動。

  霍昭黎心想他莫不是凍死了的,連忙伸手去探鼻息,感覺到還有些氣息出入,稍稍安心。隨即伸出手去托他胸腹,欲將人翻過來察看。

  誰料一托之下,老人軀體似與冰雪粘連住般,紋絲不動。霍昭黎大惑,抬頭向程逸岸求助。

  「這位前輩在釣魚,咱們別壞了他興致。」程逸岸說完,看也不看那老人一眼,拍拍身上雪花,自顧自往湖對面走去。

  這樣的天氣,哪裡會有人趴在冰湖上釣魚?

  霍昭黎雖難置信,又想大哥說的話總不會錯,皺著張臉再仔細打量。只見那老人右手成拳,拳心向下,恰好對著個小小的冰窟窿。那冰窟比拳頭還小,若非仔細看,絕難發現。

  小時母親也曾帶霍昭黎去溪邊釣過魚,他知此道最需安靜凝神,對方才吵到老人頗為愧疚。眼見程逸岸已快走到對岸,雖想跟上去,卻又不放心這老人獨自在此,想來想去還是站在原地,想等他有了動作再走人。

  想起兒時垂釣,每回總是母親先沒了耐性,催促著自己回家,忍不住有些懷念。

  「娘也不知道回了家沒有。」

  「你娘不見了?」

  「嗯,快一年了,還是沒有消息——」他答完才意識到是誰在問話,忍不住大叫,「老伯?」

  那老人朝他做了個「噓」的手勢,右腕忽然一縮,往上使勁一提,一個閃光的東西在空中劃過道弧線,「啪」的一聲,落在冰層上。

  霍昭黎凝神去看,見是一條細細長長的銀色鞭子,鞭子一端仍在老人手中,尾端上則拴了一團小小的黑色物事,正纏著鉤子扭個不停。

  「老伯,那是什麼魚?」

  老人縱聲長笑,顯是相當得意,抬起頭正要說與他聽,猛然間全身一僵,佈滿皺紋的臉上神情大是惶恐。

  「我……看不見了!」說著拚命揉自己的眼睛,又踉踉蹌蹌地想要站起。

  霍昭黎伸手扶住他,老人並不領情,嘴裡喊著「痛死我」,掙扎著去擦已經通紅的眼,一擦之下,淚水滾滾流了下來。

  他這樣緊張,必是之前眼睛還好好的。霍昭黎拚命壓制住老人沒頭蒼蠅般的衝撞,心中也不得其解。老人個子雖小力氣卻大,好幾次差點將他甩在一邊,霍昭黎不得不運起內勁加以阻止,老人身上也自然生出一股反彈之力。這兩人任是哪一個的內力,都足以震懾武林,如今各自使將出來,雖非有心抗衡卻互不相讓,著實是非同小可。

  只聽得「喀喀喀」好幾聲,二人腳下的冰層,因受二人內力激盪,迅速裂開!

  此地位處湖心,結的冰本不如周圍厚實,轉瞬間便裂開了一大片,過不多時,兩人怕是就要掉進湖裡。

  老人目不能視不明當下危機,霍昭黎雖已見到,礙於被他牽制住,不願也無法一人脫身。慌亂之中下意識大聲喊:「大哥,救命!」

  程逸岸深知霍昭黎愛操心的個性,雖在心中嘲笑自己竟然為等個笨蛋不惜受凍,卻仍是在岸邊徘徊良久,無意先行。一聞呼救之聲,便氣呼呼地奔了回去。

  「你們在幹什麼?」眼看一老一少在快碎裂的冰上拉拉扯扯,程逸岸硬生生忍下一口怒罵,提氣過去往那老人迎香穴上輕輕一按,以老人的武功修為本不至於被他一招偷襲得手,但此刻一片混亂,他只覺一股甜意撲鼻而來,霎時昏了過去。

  程逸岸沒好氣地將人往霍昭黎懷裡一推,「你背!」

  霍昭黎依言負起老人,跟在程逸岸後頭,幾個起落到了岸上,此時只聽湖心一聲巨響,一大塊冰塌了進去。霍昭黎叫聲不好,急急將老人平放在雪地上,便要去拿老人的鞭子與辛苦釣到的東西,被程逸岸一把抓住。

  「這湖深不見底,你想淹死害我?」

  霍昭黎想起他之前更改的結義誓詞,傻傻一笑,走回去,蹲下看那老人情況。

  「大哥,你這迷藥什麼時候能醒?」

  程逸岸哼了一聲,「什麼迷藥?我用了疾行斷腸散。」

  霍昭黎記得他提過「疾行斷腸散」是劇毒,不禁大吃一驚,「那、那老伯不會被毒死吧?」

  「都能在冰上睡大覺了,這點小毒哪裡傷得了他?」說完不理霍昭黎阻止,去踢老人身體,「喂,你說是也不是?」

  老者猛然間一掌掃向程逸岸,程逸岸似早有準備,施施然向後飄出五尺。

  那老者哼哼唧唧坐起來盤起腿,鼓掌道:「好俊的功夫!」

  程逸岸不屑地道:「什麼俊不俊的,你又看不見。拍馬也要到點子上。」

  霍昭黎聽老人講話中氣充沛,想他至少中毒不深,暗暗放心,對程逸岸道:「大哥,這位老伯的眼睛看不見了,你能不能幫忙想想辦法?」

  「我又不是大夫,能有什麼辦法?」程逸岸打個呵欠,涼涼續道,「年紀大了血氣不順,眼睛就此瞎了的,也不是沒見。」

  那老者尚在怔忡,霍昭黎卻急了起來,「那可怎麼辦才好?老伯伯眼睛看不見,以後一定過得很辛苦……大哥,真的沒有辦法治了?我用內力幫他打通穴道行不行?還是有什麼藥草之類可以治眼病的?大哥你有沒有聽說過?李姑娘應該有許多藥材,要不老伯我帶你去找她,可是眼下這裡也找不見出口,恐怕又要耽擱一點時間……」

  程逸岸看他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不耐煩地道:「又不是我瞎了,你著什麼急?」

  霍昭黎想也不想地說:「你瞎了有我照顧你,老伯只有一個人,日子才難過。」

  程逸岸聽了臉色和緩許多,繼而又逞強似的繃緊,「哼,你不添麻煩已經謝天謝地,給你照顧我還不如直接一頭撞死。」他隨即又轉頭對老人說,「你南方來的?眼下這種症狀呢,叫做雪盲。只要現在起四肢著地,爬行三個時辰,三日內便能復元。」

  霍昭黎聽得將信將疑。

  老人直接大笑,「多謝這位兄弟告知,爬行倒似是不必。老夫確是南方人,雪盲之事,雖曾聽聞過卻從未遭遇,方才一時慌了手腳,差點連累小兄弟,實在抱歉之至。小兄弟仗義相助,老夫在此謝過。」

  他驚魂初定,心中大石放下,說起話倒頗為得體。

  霍昭黎道:「老伯不必客套,大家武林一脈,義當互助,那個……」

  他好不容易有機會,想將前幾日聽過的那幾句套話說上一遍,說了一半竟然忘記了。

  老人忍不住笑了起來。霍昭黎滿臉通紅。

  程逸岸明明笑得比他更大聲,卻質問道:「你竟敢嘲笑我兄弟?」

  老人從容道:「老夫只是覺得這位小兄弟為人寬厚仗義,如今江湖,少有如此淳樸的年輕子弟,心中十分欣賞。」

  「多謝老伯誇獎。」霍昭黎笑開了眼。

  程逸岸白他一眼,「人家拐著彎罵你笨,你還道謝,真是個豬腦袋。」一句嘲諷的話說到後來,聲音卻有些發顫。

  原來此時仍然風大雪大,霍昭黎與那老人內力深湛,並不覺得如何,反而在此地長大的程逸岸有些經受不住。

  霍昭黎看他臉色發青,猜他大約覺得寒冷,想了想後說道:「大哥,這兒風大。咱們把老伯帶到暖和點的地方去吧。」

  程逸岸看了那老人一眼,道:「他自在這裡受寒,與我何干?走了。」

  說是這樣說,見到霍昭黎又將老人負在背上才跟過來,倒也不講什麼。

  霍昭黎往他走的方向看去,除去山冰雪覆蓋下的山壁以外,什麼都沒有。

  「大哥,我們要去哪裡?」

  程逸岸尚未回答,老人已經搶先說話:「那邊有個山洞,被樹木冰雪遮住了看不出來。」

  程逸岸一聽,轉身質問:「你怎麼知道?」

  「嘿,我可是住在這裡許多年了。」

  「你住在山洞?」程逸岸瞇起眼睛,聲音危險。

  老人突然「啊」了聲,一拍手,道:「原來那堆小人書和小玩意兒是你的!」

  程逸岸眼神閃了閃,冷冷地道:「不是。」

  霍昭黎好奇地道:「老伯的家在山洞裡?」

  老人微笑點頭,道:「你要這麼說也無妨。」

  霍昭黎聽程逸岸說過些江湖中人被仇家打落山崖,大難不死、苦練武功的事情,心想大概就是老人這一類的,心中對他又多了些同情。走著走著忽然又想到一事,「老伯,你之前捉到的東西和鞭子,都掉到湖裡,恐怕找不回來了。」

  那老人先愣了愣,似乎沒反應過來他所說何物,之後才恍然道:「無妨無妨,我只是一時興起,想捉隻雪絨蟲看看,也不派什麼用場。」

  程逸岸卻停下腳步,臉色大變,「你是說雪絨蟲?這湖裡……有雪絨蟲?」

  那老人點頭,「便是雪絨蟲。老夫最近才發現世上竟真有此物……」

  程逸岸不等他說完,抓了霍昭黎的手,急切地道:「是兄弟不是?」

  霍昭黎莫名其妙,「是啊。」

  「好,去把那個東西撈上來!」

  「大哥……」霍昭黎上一次見他如此熱切,是在即將得到「千人一面」之時,猜到應是什麼稀奇物事,看看寒氣逼人的冰湖,忍不住遲疑。

  程逸岸見他遲疑,沉下臉轉身就要回去,「你不撈,我自己去。」

  看他牙關不住打戰的樣子,也知道絕撐不到找到東西,霍昭黎趕忙將老人放下,搶上前去攔住他,認命地道:「你在這裡,我去!」心中不禁有點委屈:剛才還拉住了不讓他去,現在為了寶貝,又可以連義弟的性命都不顧——任性。

  明知任性,要他出口拒絕,卻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早說不就好了!」程逸岸也無半點褒獎之意,理所當然地將他往那邊推。

  霍昭黎無奈前行,慢吞吞到了湖邊,望著猶在飛雪的灰暗天空,歎了口氣,開始卸下衣衫。

  程逸岸直到他脫完上衣,看著雪花片片在他身上化成水滴,才驚覺那東西是要下到冰湖裡才能拿到,大聲叫道:「笨蛋!你是不想活了?快給我回來!」

  霍昭黎無所適從,提著褲帶站在湖邊,茫然看他。

  程逸岸又大罵一聲「笨蛋」,提一口氣,轉眼間來到霍昭黎跟前,戳著他的鼻子大罵:「你是不是有毛病啊!這種天氣鬼都不會想要跳進湖裡去吧!別以為自己長得結實就到處炫耀,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霍昭黎被他罵慣了,並不生氣,只是更加委屈地小聲辯解:「是你叫我去撈的……」

  「我叫你去撈你就去撈,這麼大的人了,自己就沒有一點主見嗎?」

  「你是我大哥——」

  程逸岸不知為何發起怒來:「大哥大哥,什麼都不懂,只會傻乎乎地學別人講什麼義氣!大哥就不會害你了?我之前害得你殺了人,你不是氣得快發瘋了?怎麼沒過幾天又跑來黏人?回家盤纏不夠,指著我要嗎?」

  「我不缺錢。你放在馬鞍下的銀票,夠我過一輩子的了。」霍昭黎憨憨地笑。

  程逸岸看得渾身不自在,嘀咕道:「我說怎麼少了錢,原來落在那裡了。」

  「我說了那樣的話,你還是為我想得周到。所以我想通了,大哥總是裝出一副壞人的樣子嚇人,其實心軟得不得了。」霍昭黎執起程逸岸冰冷的手,合在掌中,「這樣心軟的大哥,絕不會無緣無故殺人,所以我自然不放心離開。」

  程逸岸難堪地掙開,生氣地道:「我只是為了要你感恩,才特地對你心軟,你看不出來嗎?」

  「若是這樣,我也認了。」霍昭黎眼中無比清明,卻看得程逸岸有些眩暈,「大哥在我心目中是好人,這一點不會變!」

  「就算我其實不是好人。」

  「就算大哥不是好人。」

  「就算和我在一起會有許多麻煩事?」

  「我麻煩大哥的地方才多。」

  程逸岸頓了頓,終於還是問:「就算是要你殺人?」

  霍昭黎眼中閃過痛苦,沉聲道:「大哥是為了靠我去殺人,才帶我同行的嗎?」

  清澈的眼睛讓程逸岸難以直視,忍不住偏過頭去,卻仍是粗聲道:「就算這樣又如何?」

  霍昭黎眼中的神采頓時熄滅,靜默許久,幽幽地說:「其實我有時候也在想,是不是因為我的一身怪力,大哥覺得有用,才把我帶在身邊。大哥你承認得這樣爽快,我、我反而不知道怎麼辦了。」

  他似哭似笑的臉看得程逸岸心煩意亂,「我這一路都只是在利用你。你不願再被利用就請便。我程逸岸從來都是去者不留。」

  霍昭黎望著他面無表情的臉龐許久,竟笑開來,「為什麼一定要逞強呢?以前或許是那樣,但是我們剛剛重新結拜,是真正的兄弟了——我可以為大哥去死,大哥有危難,我就算因為殺人而夜夜做噩夢,也一定要出手相救,這樣可以嗎?」

  程逸岸看著他的笑臉,有些呆滯,有些迷惑——等到發現自己已經陪他持續了許久無聊對話,頓時覺得身體被滿滿一層雞皮疙瘩覆蓋。頓時越看他那傻乎乎的樣子越不順眼,終於拾起地上衣物,劈頭蓋臉向他擲去。

  霍昭黎一邊抓著褲帶,一邊去接衣服,手忙腳亂好不狼狽,臉上卻仍笑意不減。

  程逸岸看著他的蠢樣子,止不住不悅嘀咕:「這麼笨的人,怎麼到現在還沒死?」

  果真是江湖太好混了嗎?

  二人往回走時,老人已經不在原地,程逸岸帶著霍昭黎進去山洞,見他趺坐於地上厚厚氈毯,正閉目調息。

  他雖目不能視,這一帶已住慣了,路上又無甚障礙,憑著往日印象,竟也不費力地回到此處。

  聽見二人到來,老人睜開看不見的眼,微笑道:「這麼快撈到了?」

  霍昭黎剛要回話,程逸岸不悅地搶白:「你再敢說風涼話,小心我毒死你!」想到方才自己與霍昭黎的那些話十九已被他聽去,心中沒來由有些尷尬。

  「走開走開!大爺要坐這裡!」說完踢一腳老人的背。

  老人紋絲不動,霍昭黎慌忙阻止:「大哥,老伯已經看不見了,你何苦與他搶位子?」

  程逸岸哼了一聲,把簡陋臥榻上的棉被扯到地上,大大咧咧坐在老人旁邊。

  「還不去撿柴火!」這洞甚深,三人所在的地方與洞口已有一段距離,風雖刮不著,空氣仍是冷到極點。程逸岸本想把棉被擁在懷裡取暖,又嫌髒臭,只能把身子蜷成一團,不停往掌中呵氣取暖。

  霍昭黎答應一聲,正向洞口走,老人出聲道:「左邊木架上還有乾柴,小兄弟,麻煩你了。」

  霍昭黎道聲謝,取了柴來到二人跟前生火。

  程逸岸整整一日未曾進食,此時才覺得腹中飢餓,打量洞中擺設,果然在右手邊木架子上見到一大串醃肉,手一揚,用暗絲勾到那肉,用鼻子聞了聞,隨即狼吞虎嚥。

  霍昭黎吞了吞口水,不安地道:「大哥,這是老伯的東西——」

  「我本來就是偷東西的,你忘了?」程逸岸說得理直氣壯。老頭子都沒說話,就他多嘴。

  你那樣是叫搶吧!霍昭黎暗自搖頭。

  「對了,大哥,那個雪絨蟲是什麼東西?」

  「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程逸岸偏過頭,隨便應付。

  「雪絨蟲是稀世的奇異生靈,春夏秋三季通體透明,肉眼不能見,冬天卻長出絨毛現出真形。以往只知它冬天蟄伏於嚴寒之地,因此無數尋找雪絨蟲的人,從來往高山高原走,卻想不到原來竟棲息於冰湖當中。武林中故老相傳,只要食用了雪絨蟲,就能憑空增加一甲子功力……」

  「你給我閉嘴!跑都跑了,說說有個屁用!」程逸岸煩躁地揮著手,像是要把那異寶的影子從腦海中趕走。

  霍昭黎見他這個樣子,知他實在是想要得很,想了想,站起身道:「大哥,我還是去撈撈看吧。」

  「不許去!你給我回來!」

  霍昭黎聽話地又回來蹲下,還想說什麼,冷不防被程逸岸塞了一嘴的臘肉。

  「唔……」霍昭黎猝不及防,差點咽到。

  「我說不要便不要了,就算你真的弄來,我也只會把它踩個粉碎!」

  老人偷笑起來,吃了程逸岸重重一記拐子。

  霍昭黎心中有些吃驚,義兄平日在生人面前不常表露情緒,怎麼今天如此易怒?

  他自不知程逸岸因為方才表現而懊惱非常,又生恐被老人聽去了什麼丟臉的話,因此才顯得暴躁。

  外頭天已然全黑,隨便吃了些東西,三人閒話幾句,便席地而睡。霍昭黎與老人商量給義兄多墊床毯子,老人帶著好笑的表情慷慨答應,程逸岸嘴硬著死都不肯要。

  第二天清晨,霍昭黎醒來的時候,老人已經不見,程逸岸坐在洞中內側的角落,低頭對著什麼東西發呆。霍昭黎輕輕走過去,他竟也未察覺。

  沾著泥巴的雙手抱住膝蓋,身前地上攤著個油紙包,裡頭一冊小小的書本,還有一個看不出原來顏色的破損風車,其他零碎的東西,大抵都是些不值錢的小孩玩意兒。霍昭黎想起那老人說的小人書之類,心想恐怕真是大哥埋在這裡的。

  「我小時候常常來這裡玩。那時候輕功剛有些小成,成天就想飛來飛去,一日興起,連這種深不見底的懸崖,都眼也不眨地往下跳。自然沒有現在那樣輕鬆,好在有大師兄在身邊照看,雖擦得頭破血流卻無大礙,倒因此知道了這個地方。」聲音低低沉沉,仿如自言自語。

  「大哥……」霍昭黎蹲到他旁邊,力圖湊近,仍看不清他的臉。

  看不清臉,卻想像得出,他臉上空洞的笑意。

  他熟悉程逸岸的嬉笑怒罵,少見他這般模樣,也不知怎麼回事,心裡酸酸的。

  程逸岸忽然重重吐出一口氣,將手按在霍昭黎頭頂,用力將他腦袋往另一邊轉。強硬地道:「你不要看我,若保證不看,我就講個故事你聽。」

  霍昭黎點頭,將背對著程逸岸的肩頭,仰頭看洞頂嶙峋岩石。

  「有個孩子,娘沒出嫁,就生下他自殺死了。姥爺姥姥勉強養他到六歲,那時孩子出落得十分惹人憐愛——」

  霍昭黎之前想他大概要講自己身世,聽到這一句,覺得十分奇怪。忍不住回頭去看程逸岸。

  程逸岸怒瞪他一眼,狠狠將他頭扭回去,斥道:「你幹什麼?」

  霍昭黎縮了縮肩膀,偷眼瞧過去,畏畏縮縮地道:「大哥,你現在這張臉……也是假的嗎?」雖然是娃娃臉,但也看不出哪裡惹人憐愛啊。

第9章(2)

  程逸岸半晌沒說話,霍昭黎被他的沉默嚇得一動不敢動,只覺陣陣涼意自身後襲來。忽然間背上被狠狠踢了一腳,他整個人平平飛出三丈遠,「砰」一聲重重著地。

  若運功護體,就算避不過那猝不及防的一腳,至少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可既然知道是程逸岸踢的,霍昭黎就絲毫沒想到要抵禦,這一下嘴裡吃進了爛泥不說,劇痛感也頃刻即至,他忍不住趴在地上,大聲呻吟。

  程逸岸走過去,看霍昭黎淒慘落魄的樣子,非但毫不同情,還在他臀部又補了兩腳,「我叫你亂說話!叫你亂說話!」

  霍昭黎終是反應過來他在氣什麼,知道自己嘴笨,再解釋也只會越描越黑,只得忍著皮肉之痛,不住道歉。

  程逸岸看他眼淚汪汪的樣子,總算是消了氣,哼一聲,大搖大擺回到原來坐的地方,繼續方纔的「故事」,「那孩子因為……總之就被賣到了窯子——」

  他講得毫不動聽,全無情節起伏可言也就罷了,可是——「窯子是什麼?」

  「就是比菡萏小築便宜許多但做差不多事情的地方。」程逸岸不耐煩地解釋。

  「哦。」霍昭黎想起之前在李嬤嬤房中的事,不禁臉紅。

  「小孩那時不過做些跳水擔柴的雜活,雖然被打罵但是有口飯吃。直到十歲上,有個該千到萬剮挫骨揚灰該打入十八層地獄的肥老頭,看上了這個孩子——」說到這裡,程逸岸看見霍昭黎又鬼鬼祟祟地想回頭,沒好氣地道,「你又有什麼問題?」

  霍昭黎先是連連搖頭說沒有,被程逸岸再一逼問,他將身子移遠了幾尺,小心翼翼地道:「那孩子……難不成是女的?」說完眼睛止不住地往程逸岸臉上瞄去,端詳之下倒也覺得這張臉就算是個女孩子,也沒什麼不對勁。

  程逸岸圓睜雙目,困惑地瞧著霍昭黎的背影,斷定他上回是真的沒發現,才無力地道:「你不要給我多嘴!」為什麼跟他說話就這麼費神呢?

  霍昭黎「哦」了一聲,腦子裡卻情不自禁幻想大哥穿上女子衣服時的樣子,想著想著開始臉紅口乾,忍不住打了下自己的頭。他又想大哥是女孩子,那倒也挺好的。到底好在哪裡,他卻又說不上來。

  程逸岸懶得理他這些莫名其妙的小動作,續道:「後來小孩就死命跑掉,躲避追兵的半路上,撞見一夥江湖人,那夥人的領頭救了他,將他收入門下。」

  霍昭黎心中恍悟。原來是有這樣一段,小笛子才扮作被人追殺,大約是想讓大哥多少生出同病相憐的意思。

  「他的師父在江湖上聲名赫赫,功夫也登峰造極,因此門下弟子都是名門正派、武林世家的子弟,一個個尾巴翹上天,看不起出身低微的師弟,大傢伙說好了不睬他。師父見他可憐,就多護著點,他們自然就愈看不慣。等到師父死了,他們找個機會,把他逐出山門了。」說到這裡,他用著引誘的口氣道,「那『機會』是整個故事裡最有趣的,你要不要聽?」

  「……」從頭到尾,霍昭黎沒聽出這個故事有趣在哪裡,而且看他那幾個師兄師姐對他的態度,也不像大哥說的那樣冷淡,不禁開始懷疑這番說辭中幾分真,幾分假。

  程逸岸見他沒反應,自說自話地道:「看你這麼有興趣,我就勉強對你說。」

  我看起來很有興趣的樣子嗎?霍昭黎摸摸自己的臉,相當不解。

  程逸岸的語氣由平板轉為低沉:「那些同門裡頭,有一個師姐大約是可憐小孩,年紀也相近,所以算是比較多玩在一起。」

  霍昭黎猜那師姐應該就是辛夫人駱逸冰了。

  「那時小孩十六歲,師姐十八歲,已經許了大師哥做妻子。師姐有一晚上把小孩找去吃酒,酒裡下了藥的。第二日醒來,已經是所有人都站在眼前,捉姦在床的架勢。」

  霍昭黎倒吸一口氣。

  「壞女子貞節,按門規本來是要直接處死的,大師哥站出來說話,最後才改成逐出師門。剛剛上山的時候,門裡少了東西,小孩總是第一個被問到。那麼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外頭做起了偷盜的營生,這麼多年一個人瞎混,竟然也沒死。」又過了一會兒,他才拍拍手道,「好了,故事說完!你轉過來吧!」

  霍昭黎扭頭,看到的仍是平時一樣漫不經心的臉。

  程逸岸站起來,將小人書小玩意兒踩了好幾腳,再收回油紙,細細包好,埋進原來挖的小坑中。

  霍昭黎默默看著他的動作,突然低聲道:「大哥是自己想要離開的吧。」

  程逸岸繼續手邊動作,恍若未聞。

  「以大哥的本領,不可能不知道酒裡下了藥的。」

  程逸岸搓搓手站起,突然轉身,對著洞口恨聲道:「你這死老頭又在偷聽!」

  霍昭黎回頭,見那老人站在洞口,眼中精光湛然,不禁歡然道:「老伯你眼睛好了?」

  老人向他頷首致意,手裡抱著五六個蘿蔔進來。

  霍昭黎奇道:「老伯你種菜?」

  老人將菜擱在架子上,含笑點頭,「在這裡閒得發慌,自然能解悶的事情都要試試。若是你們早幾個月過來,還有更多東西可以吃。」

  霍昭黎憮然道:「我原本也是在家裡種田的,這種天氣,也能種菜嗎?」這幾個月的經歷江湖風波,再回想過去的田間勞作時光,竟然恍如隔世。

  「山洞後有一塊地意外暖濕,若搭起棚子,冬天也勉強能種些耐寒的菜蔬。沒想到老朽和小兄弟也算同行。」老人笑說,心中卻有些納罕,普通農家,竟也能生出這樣丰神俊朗的孩子來?

  「對了,那邊山壁中段,這段時間會長硃砂果,味道酸甜,你若是愛吃,可以摘幾個來當零食。」

  「是嗎?」霍昭黎聞言一喜——程逸岸平日極愛吃水果。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離地二十丈有多的山壁上,歪斜地長著幾棵小樹,上面是否結有果子,卻是看不清。

  「大哥,我去摘給你吃!」

  他興沖沖地跑過去,照著程逸岸所授輕功法門,提氣直上,中途在樹幹上借了兩次力,終於夠到硃砂果的所在。那硃砂果模樣與蘋果近似,顏色血紅,在白雪映襯之下煞是好看。他一手攀住樹木,另一隻手去採果子,揣進懷中。他一心想多採些回去,渾沒顧及樹幹細小承重有限,摘到第三個時,小樹「喀喇」一聲,竟而折斷,霍昭黎失了攀附之物,立時下墜。

  此處山崖又與之前的峭壁不同,坡度稍緩,但卻長滿枝杈,因此他不是直直下墜,而是沿著山壁往下滾,途中不斷被岩石樹枝擦到,眼看就要撞上一塊突出的大岩石。他急中生智,左腳曲起抵住坡面,稍稍停住下滑之勢,猛提一口真氣,整個人向空中斜斜彈出,再半個翻身,由橫躺回復直立姿勢,估摸這樣下去又會撞上山壁,竟又在半空中跨出兩步,將落點變成平地。

  他這樣一番折騰大耗真氣,到落地時,已無力按程逸岸之前所授法門減輕力道,這樣下去雙腿受重傷在所難免,此時地面已近在眼前,他正閉上眼等待痛楚襲來,卻不料空中突然多出一隻手,鉗住他腰際。不必睜開眼,也知道這是義兄的手,緊繃的情緒霎時弭於無形。

  程逸岸挾著霍昭黎,在著地前一瞬,將他拋向老人,老人順勢接住,向後退了七八步,才消去他的下墜之力。

  程逸岸怒氣沖沖走向癱坐在地上的霍昭黎,正要開口訓斥。霍昭黎見他過來,將硃砂果從懷中取出,獻寶似的遞給他,一臉粲笑。

  這副樣子他哪裡罵得出口,程逸岸憋著一口氣不知道往哪裡撒,拿過其中一個,口一張,囫圇吞了進去,方才因擔心而慘白的臉色一下子漲到通紅。

  「大哥你慢慢吃,這裡還有。」霍昭黎連忙站起,輕輕敲著他的背。

  老人慢慢走過來,鼓掌道:「小兄弟好俊的輕功,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傳授?」

  「是大哥。」霍昭黎高興地朝程逸岸看去,眼神似在說:「大哥,老伯誇你是高人」!

  程逸岸故作不在乎,別過頭去看冰湖。

  老人打量了下程逸岸,搖頭道:「不不,他教不出你這等造詣。」

  霍昭黎一愣,心想這下要遭。果然下一刻程逸岸便踏著「亂石步」,瞬間來到老人身前,伸掌抓他面門。

  老人見了步法微露詫異之色,待看到程逸岸出招,又變得不慌不忙。只見他施展鐵板橋功夫,上半身整個向後折,輕易躲過這一擊。程逸岸見機變招,伸腿掃他下盤,雙掌也跟著一招「看取明鏡」,分取老人胸腹。此時老人身體重心全在腿上,下盤被攻,按理只能折返上身回復平衡,如此一來便正中程逸岸一虛一實、上下合圍之計。

  誰知那老人竟不挺直身子,反而順勢一倒,穩穩躺在了地上,雙腿自然而然愜意交疊,卻正好夾住了程逸岸的雙臂。程逸岸用盡力氣掙扎,老人紋絲不動。老人嘿嘿一笑,翻身改成趴在地上,程逸岸也被捲著在半空中翻滾半圈,頭上腳下地狠狠摔在地上。好在積雪深厚,並未受傷,顏面丟盡卻是難免。

  老人打了呵欠,將臉埋在雪地裡,模模糊糊地扔來評價:「不值一哂!」

  程逸岸怒極,卻已知道拳腳上決計鬥不過他,心中盤算著用什麼樣的毒才能將他放倒,卻仍笑吟吟地站起身來拍掉雪花,拱手道:「多謝前輩指點!」

  老人坐起來,帶笑看他道:「你這孩子到底功力不夠。連額頭青筋都爆起來了,何必再強做奸猾樣子?」

  程逸岸被他一說,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僵著臉不知如何是好。

  霍昭黎看著義兄表情,心中十分不忍,立刻上前,將他護在身後,對老人道:「老伯,比武不要緊,可是你莫欺負我大哥。」神情十分認真。

  老人還沒反應,先被程逸岸重重敲了下頭。

  霍昭黎委屈地瞥一眼程逸岸,繼續說道:「我大哥最拿手的是輕功,你在拳腳上贏了他,算不得英雄。」

  老人點頭,「你說得不錯,要是早個二十年,老朽的輕功未必比不過他,如今卻是不行了。可是,你的輕功卻比他好。」

  霍昭黎怕又出事端,先反身抓住程逸岸又要出招的手臂,才對老人道:「我的輕功全是大哥教的,絕不會比他好。」

  老人一笑,走回山洞。

  程逸岸掙開他的鉗制,雙手抱胸,涼涼地道:「他武功這樣高,眼光自然也是高的。說你比我好,你自然比我好,不用再抵賴了。」

  霍昭黎一聽便知程逸岸是在對自己生氣,卻不知如何辯解,「我」了半天還是擠不出半句話,忍不住抓耳撓腮。

  程逸岸冷冷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不肯解圍。

  二人正自僵持,老人即刻又從山洞出來,手中多了把大刀。刀身上�跡斑斑,諒來並不是名貴的兵器。

  「二位若不信老朽說的,這便來比試一下如何?」

  霍昭黎好奇道:「怎樣比?」

  老人笑而不答,走到冰面上,挺直脊背,分足而立,將那大刀揮舞起來。

  他這套刀法時而快如閃電,令人目不暇接;時而和緩如樂舞,看得人心曠神怡。那生了�的大刀在他手中,彷彿忽而成上古神兵,精光熠熠氣挾風雷;忽而又成了楚腰纖帶,輕盈飄轉恍如無物。

  而他每一招每一式中所含的內勁,更是無比威猛,實是比漫天風雪更叫人難以消受。明明招式都施展在冰層上,程逸岸卻忍不住想,若是他這一刀砍到面前,我該如何應付。推演來去,只覺即便用全力施為「快哉風」、「青雲梯」與「亂石步」三路輕功,到這氣勢籠罩之下,怕也走不過十招,再說倉促臨敵,又哪有工夫去盤算那許多?想到這裡,更感寒意陣陣撲面而來。

  「大哥,你冷嗎?」霍昭黎說著,有些遲疑地將一手輕輕圈上他肩。

  程逸岸看得驚心動魄,壓根沒聽進說話聲,也未注意他的動作。

  霍昭黎見狀,有些安心,又有些迷惘地悄悄收緊手臂,看著程逸岸順服地靠在自己懷中的樣子,輕輕露出笑容,對於老人如何施展功夫,反倒視而不見。

  猛然間「轟」的一聲巨響將他自臆想中驚醒,眼見冰屑四濺,老人並足站在冰上,持刀靜立——原來不知不覺間,這一路刀法已然使盡。

  程逸岸從未見過如此精妙的招數,臉上浮現出又驚又喜的複雜神色,一時忘了言語。霍昭黎的感受卻淡得多,沒頭沒腦對那老人叫道:「前輩,你的力氣真大。」

  老人看向二人,並不回話,伸左腳一勾,「喀喇喇」的刺耳聲響中,一架三丈來高的「梯子」橫空出世。他隨即伸出右腳依法施為,另一架一模一樣的「梯子」,也瞬間佇立在眼前。

  這梯子通體晶瑩,寒氣逼人,分明是用湖中冰塊削成!

  程逸岸方才只見老人揮刀時身姿飄逸,招式如行雲流水般瀟灑隨性,卻不料那一刀刀斫在冰層上,竟輕易削出了如此龐大卻精緻的梯子,橫豎骨架皆只有拇指般粗細,各個檔格之間,寬窄亦是驚人一致。

  老人伸出雙掌輕輕一推,喝聲「去吧」,「梯子」像是聽得懂人言,平平掠過二人身畔,穩穩倚靠在山壁上,便似是千百年來一直立在那裡般自然,晶瑩透明,煞是好看。

  程霍二人面面相覷,難以置信世上有這樣神奇的功夫。

  面對二人的驚詫,老人臉上全無得色,便似剛剛做的不過是吃飯喝水一樣平常的事。他走到梯子前面,招招手,道:「來來,你們二人各自選個梯子,使出『青雲梯』,上去一回試試看。」

  到了這個地步,程逸岸對老人武學修為心悅誠服,對於他一眼看出方才霍昭黎使的是「青雲梯」,也並不驚訝。

  但即使如此,不信霍昭黎的輕功好過自己,這一點卻並未改變。

  就算毒飛廉輕功獨步武林只是過譽,勝過個半吊子的自信,他卻還有。

  「昭黎,你去那邊。」他說著,信步走向左邊的冰梯。

  二人站定,對視一眼,便極有默契地同時間向上飛躥。

  程逸岸到了梯頂後,有心顯示功力,又踩著自創的凌空亂石步,翩然下落。

  他在地面上站定時,霍昭黎才剛到梯頂,之後便直直飛下。

  「大哥,我輸了。」他說得自然之至,甚且有點高興的意思。

  程逸岸浸淫「青雲梯」十多寒暑,自是看得出來他並非有意相讓,只覺自己贏得理所當然。正要寬慰霍昭黎幾句,卻聽老人道:「不對。小兄弟你贏了。」

  程霍二人皆大感荒謬。

  「你這話怎麼講?」若不是他方才奇技驚人,讓程逸岸起了幾分敬畏之心,他一條毒舌早就猛烈譏諷過去。

  老人搖頭晃腦地道:「『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這你自然是知道的?」

  霍昭黎茫然不解,程逸岸不耐煩地嘖了聲:「我自然知道,什麼時候了你竟來拽文?」

  老人道:「一般輕功都以足不沾地,雪泥鴻爪為至高境界。這『青雲梯』卻不同——既然是穿著木屐登山,山徑上的雜草碎石,怎能不踩到?」

  程逸岸心中一動,看向那冰梯。此時仍在落雪,兩架梯子的橫檔上,皆積了層薄薄的白色。他方才登的那座梯子,每隔七檔有一個淡淡鞋印;霍昭黎的那架梯子,卻是每一檔上都有鞋印,但是每一個都比他淺。

  老人也隨他的目光一齊看梯子,繼續道:「『青雲梯』的精義,本不在一時行走快速,而在兼程持久。你幾乎足不沾地,每七格方借一次力,用的是平常的『掠』字訣,短短三丈自然能飛速走完;他每格皆微微借力,用的是『青雲梯』獨有的『登』字訣,初時較慢,但若是百丈山崖,他要上得頂峰去,卻比你容易許多。」

  「可是,輕功的心法是師父教我,我再教他的……」

  霍昭黎看得出他眼神中微微的慌亂,忍不住走上前握住他手,「大哥,我——」

  程逸岸反手抓住他,急促地問:「你是不是早從別處學過這套功夫?是不是?」他才學不過幾個月,卻比自己花了十多年心血更加出色,叫他如何能接受?

  「我、我當然沒有啊!」

  程逸岸頹然放開手,臉色灰敗。

  霍昭黎求救似的看向老人,盼他說些什麼寬慰。

  老人卻反而問他:「小兄弟,他教你的時候並未告訴說,每一步皆要蓄力,是不是?」

  霍昭黎趕忙點頭,「是我自己覺得這樣更省力,偷了個懶,才變成那個樣子的——老伯,你是不是弄錯了,大哥那樣的步法才是正確的吧?」

  老人笑著搖搖頭,對程逸岸道:「不是我弄錯,也不是你弄錯。這門『青雲梯』,雖是輕功,卻非有深厚內力做根基不可。這位小兄弟內力雄厚,才能自然而然地用上『登』字訣。旁人就算明白其中訣竅,想要做到一步一頓,真氣也無法運轉自如。大約以令師自己內力,並不足以領悟到『青雲梯』的真諦,因此沒能傳正確法門給你。你不必太往心裡去。」

  程逸岸冷哼一聲,道:「我與他是兄弟,只要有一個人做得到便好,我本就沒往心裡去。你不必來挑撥離間我二人關係!」

  老人但笑不語。

  這天夜裡,三人仍舊在洞中鋪上氈毯,席地而睡。

  瞇眼看著瘦削的身影走出洞外,老人避開火堆,捲著棉被挪到霍昭黎身旁,用手肘撞撞他,輕聲道:「小兄弟,你大哥出去了。」他對霍昭黎甚有好感,說話時便也不把江湖那一套話掛在嘴邊,直如平日家人相處。

  「嗯。」霍昭黎的聲音十分清醒。

  「三更半夜,外頭又冷,他去做什麼?」

  霍昭黎怨懟地看老人一眼,道:「老伯你說什麼大哥輕功不如我,他嘴上不說,心裡一定不快活,現在多半去試試看能不能做到什麼一步一頓了。」

  老人嘿嘿一笑,「他這樣彆扭,你傻乎乎的,倒能看得懂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霍昭黎不知道為什麼臉頰一熱,道:「不是的。今年夏天剛認識。」

  老人「啊」了一聲,似乎有些驚訝,「那你是不是常常被他欺負?」

  霍昭黎愕然,道:「怎麼你們都說他欺負我?」

  老人有些誇張地做出佩服的樣子,道:「原來你自己不這樣覺得。」那年輕人的性子,在江湖上怕也是個囂張得很的混世魔王,霍昭黎跟著他,必然只有被牽著鼻子走的份。

  霍昭黎垂下眼,輕輕地道:「你不知道,大哥其實是……很好的人。」

  老人敷衍地應了聲「是嗎」,心中大大不以為然。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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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6 11:21:38

第10章(1)  

  夜裡雪止,早上起來時,晨曦初露,陽光被積雪映得五顏六色,周圍群山遂有了一種溫和風貌,霍昭黎看得驚歎不已。

  「你傻站在這裡做什麼?離騷背完了?」

  霍昭黎心醉神迷的表情立刻換成苦瓜臉,極慢極慢地轉過身,看向義兄,「那個……還沒有。」

  程逸岸黑著眼圈,心情本就不佳,霍昭黎正好成了出氣筒,「你好意思說還沒有?這篇都折騰一個多月了。三天之內背不完,你以後晚上別想睡覺!」

  霍昭黎為難地道:「三天肯定背不完的。我還有許多字不認識……」如果每篇都像出師表一樣短多好……

  「我不是一句一句跟你解釋過了嗎?」

  你說得那麼快,我根本記不住啊!

  霍昭黎來不及分辯,就被一腳踹進山洞裡面壁,他不甘不願地掏出皺巴巴手抄離騷,與滿紙歪斜的「兮」來「兮」去惡鬥。

  程逸岸看著他皺眉苦思的樣子,心裡總算痛快了一點。

  他只學了幾個月的「青雲梯」,便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自己苦練十多年,卻遠遠不及。

  若只是才能上的差距,程逸岸可以一笑置之。但霍昭黎並非因為悟性高底子扎實,而是仗著一身自己都說不清是從哪裡得來的內力,才誤打誤撞超越自己——不服氣的正是這一點。

  覺得自己就像是個手藝人,一年到頭辛苦做買賣,巴望著能存夠錢娶個媳婦,卻臨了臨了被學徒既騙走那些錢,又搶走自己看上的姑娘——早知道什麼都不教他!

  這個笨蛋什麼都不用做,卻因為幸運,而得到了別人夢寐以求的一切——想起來真不舒服。

  若那幸運者是別人,他白一眼敬而遠之也就罷了,可偏偏是跟進跟出,整天在面前打轉的人,他就算想要視若無睹,也毫無辦法。

  「何必遷怒?」老人從山洞一側轉出來,手裡拿著株大白菜。

  程逸岸不理他,自顧自看著對岸積雪的山峰,換上一臉悠閒欣賞的樣子。

  老人緩步走到程逸岸面前。因為身量關係,並未如預期般,擋住他欣賞雪景的視線,尷尬地清咳一聲,才道:「心中不服氣,直接說出來就是,憋著豈不更難受?」

  程逸岸睨他一眼,「我今早起來痛痛快快地屙過屎;你收藏的東西不吃白不吃,因此肚子也很飽——還有什麼要憋?臭老頭你少自以為是。」

  什麼狀況都搞不清楚的人講什麼直接說出來。說出來有用嗎?

  恐怕非但沒用,還要忍受霍昭黎好似飽受虐待的可憐眼神,他不說只不過心裡鬱悶,說出來不瘋了才怪。

  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說了難不成能增上個三五百年內力?笑話。

  老人被他的話逗笑,「你這個娃娃很有趣。」

  已經見識到自己身懷絕技,還敢一如之前般無禮,之前道他是驕橫暴戾不擇手段之輩,現在看來恐怕大半是自信無畏的緣故。

  程逸岸心中不爽,繼續說下流話出氣:「聽說武林高手多是老當益壯,你久居山谷,是不是積了很多?可惜你就算讚我,我也變不出女人來服侍你。這樣吧,裡面那個的臉很不錯,不嫌棄的話你將就。」他說著用下巴指向洞中,露出邪惡的笑容。

  老人先是一愣,繼而大笑,「那小兄弟內力當世罕匹,區區臭老頭我可不敢動他腦筋。況且女娃子不需要變,眼前就有一個吧?」

  程逸岸哼了一聲,也沒有被識破的驚惶,只是沉吟道:「真的……這樣強嗎?」

  老人想了想,點頭,「生平罕見。」

  程逸岸不語,悵然若失。

  「他對你言聽計從,他內力高,在你也是好事一樁,何必不高興?」老人口氣輕快。

  他話中的試探,程逸岸如何聽不出來?心中頓時不快,冷冷地道:「他還沒蹦出來的時候,我一個人闖蕩江湖,也過得快活。」

  「那麼如今便是如虎添翼,也並不壞。」

  「江湖險惡,他又笨,怎待得久?」殺一個人就幾乎令他瘋狂,腥風血雨的江湖,終究不是這種人該待的地方。

  這樣想著,程逸岸不禁失笑。

  剛開始還想利用那傢伙的懵懂無知為自己做事,現在卻在為他考慮了。

  果然和笨人在一塊兒久了,也會跟著越來越不聰明。

  老人認真地打量他許久,終於開口道:「我昨天使的刀法,你記住多少?」

  程逸岸雖然心中奇怪,還是如實答了他:「招式的話,約莫七成。」內功心法自然不得而知了。

  老人甚感滿意地捋捋鬍須,「不錯,不錯。我昨晚問你那義弟,他支支吾吾的竟是一成也記不得。」

  程逸岸聽了微微皺眉——霍昭黎背書的記性雖差,練武最近倒還差強人意,怎麼只記得一成不到?他自然不知道那時候霍昭黎在幹著什麼「勾當」。

  「既然你只是在運氣上輸他,我便給你這個運氣!」老人豪氣地道,「你底子甚好,所練內功也是厚重一路,與其在輕功上下功夫,還不如試試看學實打實的刀劍拳腳,我便把二十多年參悟的這套『星天刀法』傳給你,你願不願學?」

  「不瞞你說,我是很想學你這一套功夫。可是,」程逸岸瞇起眼,笑得諷刺,「你先問了他,再來問我——既然我只是退而求其次的人選,那麼還不如不學。」

  老人本以為程逸岸就算擺出高姿態,也會占幾句口頭便宜後就說願意,卻不料他性子比想像中更拗,只得道:「你說的沒錯。我確是先去問了他。我已垂暮,要令這套刀法不失傳,就須覓一個傳人。若以資質而論,你實在是上好人選,但……」老人一頓,似在選擇措辭。

  程逸岸自己替他說下去:「我心術不正,怕學了之後出去為禍人間。而他忠厚老實,沒有這層顧慮。」

  老人擺擺手,「你雖複雜了些,心術不正倒也不至於。不必妄自菲薄。」

  程逸岸不在乎地道:「我從來曾指望別人讚聲好,心術不正去害人,總好過被人欺辱。」

  老人注目他良久,緩緩地道:「你這番話與我平日為人大相逕庭,若是早十幾年在江湖上遇見,恐怕我還會視你為邪道。可是這世上的是非善惡,也不是聽誰一兩句話就能知道的。」

  「哈,老頭子離群索居,你明明不過是井底蛙一隻,竟也自稱正派中人。」程逸岸聽他說辭甚是平和,雖然言語間仍然無禮,卻暗暗把「臭老頭」的「臭」字去掉了。

  老人自然聽得出他語中濃濃諷刺,正色道:「你的武學路數看來,也是剛猛純正的正派功夫,數典忘祖,竊為吾輩所不取。」

  程逸岸大笑,「我天生是欺師滅祖六親斷絕的人,尊師重道的話,不用來對我說。」

  武林中人最忌數典忘祖,聽他他這樣不在乎的口氣,老人皺起眉,眼看就要發怒。之後又像是想到什麼般,慢慢舒展開眉頭,輕描淡寫地道:「既然如此,你也不用拜我為師,直接學了刀法去吧。」說完手一揚,一本薄薄的冊子平平飛到程逸岸跟前,程逸岸伸手接過,誰料那冊子上竟蘊含一股大力,震得他後退一步,虎口發麻。

  那老人見他吃虧,不平之氣稍消,「這上頭有星天刀法的招式與內功心法,以你的才智與所學正宗內功,大約不出一年,便能有小成。」

  程逸岸將冊子當玩具似的在掌中顛來顛去,道:「你就算怕自己明日就死,迫不及待找人傳授,也不必病急亂投醫,不情不願找上我吧?就不怕我練成之後為禍武林?」

  「我自有打算。」

  程逸岸見老人笑得開懷,不禁覺得礙眼,「我怎知你不是編造一本謬誤百出的刀譜來賺我?」

  「老朽平生最恨欺瞞,決計不會大費周折來害你這樣武功低微之人。」老人說著不悅地皺起眉,「是我要傳授功夫給你,怎變得像在求你一般?」

  程逸岸吊兒郎當地回道:「我就是當你求我,可憐你即時便死,才勉強收下這本破書的。」

  老人忍不住扶住額頭,「好好,我不和你吵。你這就練吧,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盡可以問我。」

  程逸岸點點頭,一邊翻開刀譜,一邊自嘲:「那傻瓜不肯學,倒讓我撿了個大便宜。」

  老人悶聲道:「不是他不願學,而是我不願教了。」

  「哦?他怎麼惹到了你?」程逸岸微訝。

  「你猜我問他要不要學那套刀法時,他說了什麼?」老人神情看來十分鬱悶。

  程逸岸稍一思索,便瞭然道:「他問你,學了之後能不能用來砍柴?」想像霍昭黎問這句話時的正經樣子,忍不住微笑。老人一拍掌,「著啊!這個年輕人,你說他明明身負絕世內功,卻完全不想在江湖上揚名立萬……」

  程逸岸凝目去看刀譜,其上種種神妙變化與高深心法在腦海中一一浮現,以往許多困惑難題,一瞬間豁然開朗。對於老人喃喃念叨的抱怨之辭,卻早已聽而不聞了。

  霍昭黎在菜地除了草走過來,只見老人站在洞口前,看著演練招式的程逸岸出神。

  「老伯,大哥學得怎麼樣?」

  老人好似是沒有聽見,瞇起眼,望著大雪中翻飛的身影。

  霍昭黎見他神情凝重,不禁憂心。

  為練這套功夫,大哥已經連著兩晚不睡覺了,飯也是隨便扒幾口就走開。他忙著自己的事情,顧不上督促背書這點是很好,但再這樣下去,身體一定會撐不住。好幾次想找他說話都被拳打腳踢地趕開,完全沒有辦法。若今晚再這樣,就算會被罰背那些什麼賦,也要把他抓回來好好睡一覺,反正真拚氣力,大哥是比不過他的。

  霍昭黎正自打算,忽然老人清嘯一聲,剎那間只見他飛身而起,足不沾地地朝著程逸岸掠過去。

  老人來到程逸岸面前,二話不說便出掌相邀,竟是毫不留情,招招攻他要害。程逸岸無暇發問,三招守勢之後,挺刀與他纏鬥。

  他這幾日來手中所習、心中所想,都是「星天刀法」,因此一出手,自然而然便是一招「七月流火」,在空中迅速劃了數道縱橫交錯的弧線,一片刀光中,猛然舉刀直劈老人面門。老人對這一招的熟稔程度遠勝程逸岸,立即往後翻身,雙腳還未著地,程逸岸已經使出「臥看牽牛」,半跪於地,橫刀迎上他脛骨。老人「咦」了一聲,心中將此招的三十二種變化迅速過了一遍,輕點程逸岸刀鋒借力,再次翻騰上半空,在距程逸岸三尺處站定。程逸岸使出「臥看牽牛」的後半招,揉身而上,作勢取老人前胸。老人自然知道此乃虛招,真正要攻的乃是腹部。急忙將腹部往後一縮,右手急進,去搶他手中大刀。誰知程逸岸竟在半途變招,垂下刀尖,橫刀在地上滑行幾寸,又突然上挑,頃刻便要點到老人鼻尖。老人吃了一驚,後退半步,伸出雙掌夾住刀身。

  老人這一夾不自覺使上八分內力,程逸岸一拉之下不動,索性不再使力,笑道:「老頭子好深厚的內力。」

  被他一說,老人猛醒——這回相鬥並非比拚勝負,不過餵他招數而已,欲以內力取勝,形同犯規。竟在幾招之間被他逼到這個地步,實在慚愧。

  想到這裡,立刻鬆手,程逸岸持刀橫擋身前,嚴陣以待。

  老人隨意出招,程逸岸多以「星天刀法」的招式相回,偶爾也會冒出原本熟悉的泗合門招式。

  「直上銀河」、「參商相違」、「太阿倒持」、「氣沖牛斗」、「弁轉星移」……他一招招使出來,出招變招方位與刀譜上所列多有出入,前後順序也顛倒得無絲毫章法,饒是老人對這星天刀法爛熟於胸,非但難在招數上佔到半分便宜,反而愈加混淆不清。只是他勝在功力深厚,才能以一雙肉掌對抗長刀,不落下風。

  二人鬥得半日,老人猛然收招,道:「就到這裡。」

  程逸岸也跟著停手,嚴峻神色不見,又恢復平日吊兒郎當的樣子,嘲諷地笑道:「老頭子沒力氣了?」

  霍昭黎怕程逸岸身子撐不住,早先便近前來看他們打鬥。見二人停手,立刻道:「老伯,大哥很累了,你叫他不要再練了吧!」

  程逸岸心裡說著「馬後炮」,冷冷看他一眼,霍昭黎往後退了一步,隨時準備逃跑。

  老人問道:「你為何不照我刀譜上的招式?」

  程逸岸揉著眼睛,邊打呵欠邊道:「刀法是死,人是活的,難不成反倒要叫我去聽它?」

  老人眼睛一亮,便不說話,垂首沉吟。

  霍昭黎見義兄心情不壞,鼓起勇氣上前拉拉他衣袖,關切地道:「大哥,你兩天沒睡覺了,要不要緊?」

  程逸岸睨著他,悶聲說:「你倆呼嚕聲太響,我睡不著。」把刀往霍昭黎手中一塞,邊伸懶腰,邊往洞中去了。

  霍昭黎看著他的背影,苦思睡覺怎樣才不打呼嚕。

  每日里程逸岸大多時間演練刀法,偶爾所悟與刀譜上相異,便找老人爭辯幾句。

  程逸岸少有餘暇顧及義弟,霍昭黎自然樂得與老人一道侍弄田地,暗自慶幸不必去背那些拗口的詩文。又覺義兄到此之後,以往不時出現的陰鬱臉色也不太見到,心中甚是歡喜。

  如此過了一月有餘,三人同食共宿,也算相得。

  這日天濛濛亮,正是酣然高臥之時,忽然兩聲尖利慘叫,似自半空傳來。

  三人同時驚醒,程逸岸與老人對望一眼,披衣往聲源追蹤而去。霍昭黎迷迷糊糊地跟在後面,隨二人疾速掠過冰湖,往他與程逸岸之前掉進谷中的地點而去。

  老人與霍昭黎趕到時,程逸岸低著頭站在雪地中不動,二人上前,不禁不約而同皺起眉頭。

  厚厚的積雪之上,躺著只碩大的鵬鳥,那大鵬四肢不斷抽搐,哀哀而叫,眼看不活。大鵬不遠處側躺著個人,隱約可見是泗合門弟子裝束,渾身多處擦傷,血從額頭汩汩流出,已然氣絕。

  大約是此人騎著大鵬俯衝下來時,大鵬撞上山崖擦邊下墜,他一直抱緊支撐,著地時才被甩了出去。

  「這、這是怎麼回事?」霍昭黎白著臉,強忍住欲嘔的衝動,之前殺死馬千駟的記憶又再重現。

  程逸岸摀住他眼,又轉過他身子,道:「你先回去。」

  霍昭黎緊攥住他的衣角,拚命搖頭,「我不走。等下、等下若再有人跌下來,我好接住他。」

  程逸岸翻個白眼,「你自己都抖成這樣子,哪有能耐救人。況且他也不是跌下來。」大約是個從許多想擒住師門叛逆,好贏得師長賞識的弟子中,挑出來的倒霉鬼。

  老人走到鵬鳥跟前,手蘊內勁,在它頭上輕輕按下一掌,哀叫聲立時中斷。他輕歎口氣,伸手蓋上大鵬的眼睛。

  程逸岸走向屍首,霍昭黎心中害怕,卻仍死拉著他不放。

  程逸岸彎腰,向那屍首懷中探去,果然摸到一個信封,上面落款是泗合門辛逸農。

  老人冷笑道:「好個泗合門,好個辛逸農。原來這就是名門正派、成名俠士的做派!」

  程逸岸搖頭道:「不可能是辛逸農。要來捉我,自己下來便是,不必弄這個玄虛。」雖然泗合門中有能耐下得懸崖的,只辛逸農一人,他卻想不出,其他人中,有誰會使這般不光彩的手段,只為逼他出去?

  打開信來,上頭只有短短幾行字:「茲邀點水蓬萊、鶴首翁、飛白居士、十年一劍、江海三遺、陝北洪氏、臨安費氏、洞庭江氏諸賓蒞臨敝派,盼君一敘。」

  霍昭黎湊過去看,那十來個姓名、別號裡,他只認識一個,已然大驚失色。

  「江姑娘被他們捉了?大哥,我們這就出去救人!」

  「與我何干?」程逸岸將信紙折回去,不動聲色。

  「江姑娘是大哥的朋友,朋友有難,怎麼可以不救?」

  程逸岸微微掀起嘴角,「那些不過一起喝酒吃肉,尋歡作樂的人而已,既然被別人看作是我的朋友,人品自然好不到哪去。就算他們只是收了別人好處,故意陷害於我,也在情理之中。」

  「不會的!」霍昭黎急忙否定,「大哥的人品很好,所以身邊的人,自然都是好人。像是江姑娘、李姑娘,都是很好的人!」「天底下大概只有你會說我和她們人品好。」程逸岸諷笑,「有人擺明了要我自投羅網,可惜他們看錯人了。程逸岸可不是一天到晚熱血沸騰的豬頭俠客。那些人於我,也全然不是那麼重要的人。」說著將信朝雪地裡一扔,舉步回程。

  「大哥!」

  程逸岸不回頭,只將手舉過肩,朝他搖了搖。

  「大哥!」霍昭黎再喚。

  程逸岸不耐煩地回身。

  霍昭黎抿起嘴,像是下定決心,抬頭高聲問道:「若是我被捉,大哥救不救?」

  程逸岸站定,隔了一會兒,才沉聲扔下兩個字:「不救。」

  說完縱身一躍,凌空而去。

  霍昭黎拾起書信,拿在手中怔怔看著。

  「小兄弟,回去吧。」老人站在一邊看他二人說話,一直不語,這時才上前拍拍他肩。

  霍昭黎緊緊抓住他乾枯的手,急促地道:「老伯,大哥其實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定是有自己的打算,才故意這樣說的。他總是嘴硬,其實心最好了……真的。」

  他喋喋說話,神色倉皇,不知是在勸說老人,還是安慰自己。

  老人慈藹地看他,敷衍著點頭。

  霍昭黎忍著噁心,與老人埋葬了那一人一鷹才回來山洞。整日裡都用期盼的目光不斷追隨程逸岸,想要說什麼又被冷冷的目光瞪回去。程逸岸則與平常一樣,專心致志地顧自己練刀法。

  到晚上,霍昭黎也心涼了,尋思著既然大哥不去,明日自己一個人爬上山去泗合門。人多半是救不出來的,至少可以同他們講自己是大哥派去,陪那些人一同被關著便了。

  因為生著氣,睡前本想不給程逸岸鋪被褥,又知道若不給他準備,他必定就著氈毯直接睡,夜裡定會著涼。雖然不高興,還是鼓著腮幫替他將床鋪整好,也照例另生了堆火,放在他腳踢不到的地方。

  老人在旁邊看了不禁搖著頭笑,「小兄弟真是無微不至。」

  霍昭黎面上一熱,囁嚅著道:「誰叫他總是不會照顧自己。」他有些憤憤,將翹起的被角拍平。

  半夜裡霍昭黎感到老人睡的方向有人踢了自己一腳,睡眼惺忪地向他看去,卻全然沒有動靜,再轉過頭,卻見火光中程逸岸面無表情地蹲在自己身邊,注目凝視,肩上還背著個包袱。

  他覺得有些奇怪,想要坐起上半身與義兄說話,卻感覺全身無力,難以動彈。

  「……大哥?」他又下了什麼古怪藥?

  程逸岸見他突然醒來,似乎吃了一驚,兩人瞪了半天,他才開口道:「我的事我自己解決,你不要跟來。」

  「你要去救江姑娘她們?」霍昭黎盤繞在心中一日的陰雲盡皆消散,鬆了口氣之餘掙扎起身,「你等我穿好衣服,咱們一起去。」

  程逸岸輕輕一推,將他按了回去,「你給我回家種田,好生當你的鄉巴佬,就當從來沒認識過我。」

  「怎麼可以?」見他言語中無半分玩笑之意,霍昭黎心中一堵,忍不住大聲道,「說好了同生共死的,我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去?」

  「你說話不要這麼響。」程逸岸隨手點了他啞穴,淡淡地道,「那種騙小孩子的結拜,你從現下開始就忘了它罷。」說完撕下一幅衣袖扔到霍昭黎身上,「好了,這回就算我倆隔袍斷義,以後兩不相干。」

  霍昭黎口不能言,瞪著他欲離去的身影,目眥欲裂。

第10章(2)  

  「對了。」程逸岸到了洞口,回頭道,「我在你身上下了蠱,只要踏上泗合山門一步,就會與山上獨有的莘李樹相感應,筋脈錯亂而死,所以要保住小命,就不要跑來。」

  霍昭黎眼中滿是不情願與憤怒,程逸岸凝視許久,突然捧起他的頭,輕輕地道:「你不要這樣看我。這樣好的相貌,合該每日裡笑得開懷。」說完嘴角微微彎起,手指在他臉上徘徊良久,似要將這容貌鏤刻下來一般。

  第一次被他這樣溫柔對待,但這人眼裡暗藏的悲愴看得霍昭黎想哭。

  良久,程逸岸猛然間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將手一放,霍昭黎的頭顱失去憑恃,重重落在地上。程逸岸無暇顧及那悶悶的一聲「咚」,再不看他一眼,如遇洪水猛獸,倉皇離去。

  霍昭黎痛得五官皺到一起,再睜開眼,室內已然只剩兩人,與一副空的臥具。

  他氣血上湧,體內真氣也跟著鼓噪翻騰,程逸岸用重手法點的穴道竟被他硬生生衝開,力氣也恢復了些許。

  他嘶聲叫著大哥,顧不得再穿上外套,朝洞外飛奔出去。

  外頭白雪茫茫,哪裡還有程逸岸的影子?

  霍昭黎毫不遲疑,拔足衝向二人跌下來的山崖。走不了多遠,身體一軟,倒在冰湖之上。

  再次醒來時,老人坐在一邊,側身朝他,在看著什麼東西。

  霍昭黎二話不說,坐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中的是軟骨散,雖然並非毒藥,但就算內力再高,沒有七天也決計使不出力。」老人嘖嘖有聲,「竟然下這麼重的藥,那小子真是亂來。」

  霍昭黎轉回身,朝他磕了個頭,道:「這些天謝謝老伯你照顧大哥和我,我們都要走了,以後再來看你……我是說如果有辦法的話。」

  老人抱起雙臂,沉吟道:「你這幾日陪我說話幫我種菜,現在還朝我磕頭——不送點東西就讓你走,我心下過意不去。」霍昭黎道:「老伯教了大哥很好的功夫,我已經很感激了。」說完站起身來。

  「就算你不求我,我也會把刀法傳他。再說他也留了束修在這裡,算是誰也不欠誰。」

  老人將手中羊皮紙一揚,霍昭黎頓覺眼熟,驚聲叫道:「這是……南華心經?」

  「看來是的。」老人撫著羊皮紙,神色嚴峻。

  霍昭黎想起程逸岸與辛夫人那日在竹林中的對話,道:「老伯,把南華心經給我好不好?」

  老人不解,「你要幹什麼?」

  「把這個給泗合門,他們興許就會放了大哥。」

  「你想得太天真。」老人捲攏羊皮紙,緩緩地道,「『南華心經』傳說是三百年前的一位高人集畢生心血所著。這位高人內外兼修,功夫獨步武林,因此此書剛一現世,便引起了正邪兩道的激烈爭奪,腥風血雨五十年,明裡暗裡死了不知道多少武林英豪,最後秘笈卻失去下落。此後江湖上也並無人練成心經上的武藝,眾人漸漸淡忘了這件事。直到三十年前,有一位劍客,挾南華心經的絕藝行走江湖,不到十年的工夫,已然打遍天下無敵手。」

  霍昭黎心中牽掛的只有程逸岸安危,縱見老人很有講故事的興致,還是不得不打斷:「老伯,我下回再聽好不好?你先把那個給我!」

  「你這副樣子,連走路都難,急什麼?」

  「但是大哥——」

  「你大哥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如果真如你所說他們逼你大哥就範是為了這個,找不到東西,」老人乾枯的指頭點點羊皮紙,「他們不會輕舉妄動。」

  「但是他們會打大哥,會不給他吃飯——」想到程逸岸即將面對處境,霍昭黎恨不得趕忙去代他受罪。

  「闖江湖的人,哪有一點苦都吃不了的?你好好聽我講,我就把書給你。」

  霍昭黎知道若要硬搶決計拿不到書,聽他這樣說,臉現喜色,急忙端端正正坐在老人面前,催促著他快講。

  「那位劍客為人正義,武功又高,不久之後就有好事之徒說要推舉他做武林盟主。劍客到底年輕氣盛,抵不住一聲聲眾望所歸,便登上了武林至尊的位子。此後不久——大約二十年前,西北鴆教漸成聲勢,倒行逆施,濫殺無辜,並意圖稱霸中原。劍客責無旁貸,率眾西進圍攻鴆教總壇,這一役中原武林勝出,卻也元氣大傷,劍客和他的結義兄弟,與那鴆教教主在無上崖絕頂惡鬥三天三夜,終於將之斃於劍下,劍客自己也不幸墜入懸崖身亡。崖下是鴆教用於修煉魔功的化骨池,劍客的義弟鍥而不捨尋了多日,終是未見屍骨——」

  老人說到這裡,頓了頓,露出諷刺的笑容,「不過現在看來,事情也許並非如此。你大哥的南華心經從何而來,你知道嗎?」

  「據說是大哥以前在泗合門那個師父的遺物。」

  老人冷笑一聲,「那便對了。」他重新攤開那張羊皮紙,霍昭黎瞧了一眼,上頭暗紅色的一些痕跡,十分怪異。他好奇地湊近去看,勉強辨認出上頭是零亂的字跡,寫了十二個大字:「金蘭不義,慟悔終天。蕭鏗絕筆。」

  老人撫摩著那些字跡,搖頭輕歎,目光投向遠方。

  「當年泗合門弟子馮崇翰與那劍客蕭鏗一見之下意氣相投,結為異姓兄弟,一同闖蕩江湖,行俠仗義。蕭鏗慷慨豪邁,馮崇翰謙沖有節,堪稱一時瑜亮——果然是既生瑜,何生亮嗎?」他停下來不住歎息,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下去,「大約再好的情誼,也抵不住心魔糾纏。蕭鏗武功聲望日漸凌駕馮崇翰之上,他生出歹意,也並非無跡可尋。」

  「你是說,那劍客其實不是自己掉下懸崖摔死,而是馮崇翰狠心害死結拜兄弟,只為得到這張羊皮?」霍昭黎難以置信。

  老人笑得無奈,「要想做人上之人,總要狠得下心。他當上泗合門主,又接替蕭鏗統領武林,風光一時無兩,可說是得償所願。不過也因此傷了陰鷙,落得個享年不永,也算是天道昭彰,報應不爽。」

  「絕不可能!他們既是結拜兄弟,怎會做這樣的事情?你怎麼知道不是他臨死之前,托兄弟幫忙保管羊皮?」霍昭黎大聲反駁,「我寧可死都絕不會害大哥,大哥也不會害我!」他不知不覺將那兩人之間的關係投射到自己與程逸岸身上,怎樣都不能接受結拜兄弟之間會相互殘殺。

  老人寬慰道:「這件事我不過猜測而已,尚不能下結論,你聽過也就算了。」

  看著他稍稍安心的樣子,老人心想,那女娃說得不錯,這小伙子,果然不適合行走江湖——但若是身邊有這樣一個伴,應該就完全不同了吧。

  「馮崇翰將這秘笈藏了許多年,多半並未參透其上的工夫。這一點,我曾與他交過手,自信不會弄錯——泗合門主何等才智,這許多年都未領悟,我們在短短時間內,恐怕也難以摸到什麼門道。」

  「你是說我們要練這個功夫?」霍昭黎指著羊皮卷,驚訝不已。

  「不是我們,是你。」老人招招手,「過來一同參詳。」

  「我哪裡有空!」霍昭黎急得直跺腳,「你若不肯把南華心經給我就算了,我現在就去找大哥。」

  「回來!」老人左臂暴長,一下將他拉到身邊,「你是要去白白送死,還是把大哥救出來?」

  「我自然想救大哥!可是我打不過他們,你又不肯給我秘笈。」霍昭黎越想越急,又覺得自己太過沒用,竟忍不住嗚咽起來。

  老人重重打了下他的頭,「你以為把這個給他們,你大哥就沒事了嗎?這羊皮紙上的血書,你和你大哥都見過,單是知道了泗合門的秘辛這一條,你二人就在劫難逃。」

  霍昭黎抹抹眼淚,「那怎麼辦?」

  「以我之見,你練成『南華心經』,上門將人救出來,你絕藝在身,他機變多智,泗合門自知敵不過你倆,自然無法輕舉妄動——這是最好的狀況。你若練不成,也要在將秘笈給泗合門之前,將這卷羊皮的內容,以及你大哥被囚禁的事情,盡量多地告知於人,這心法與血書一旦天下皆知,泗合門忙於挽救名譽,礙於人言可畏,或許會放了你大哥,日後也不好找你倆麻煩——此法雖然有效,但難免失之陰險,落了下乘,非我輩所為……」

  霍昭黎急忙道:「就算是陰險之事,只要能盡速救出大哥,我也會做!」

  老人抬手示意他少安毋躁,「我不過是說或許。也可能泗合門因失了顏面,惱羞成怒,暗地裡將你大哥殺了,我們豈不是弄巧成拙?」

  霍昭黎聽到他說「將你大哥殺了」,立刻面色慘白,「我會用心練功!老伯你一定教我!」

  老人點點頭,「我們暫以一月為期,若一月之內無法有所成,只能另想別的辦法了。」

  霍昭黎哪裡敢去想什麼別的辦法,連忙將羊皮紙拿過來,仔細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邊看,老人邊解說道:「我粗粗看了一下,第一節是總綱,內容大致好懂,你看過就是了。第二節是內功心法,但是中間一些文句詰曲聱牙,十分難懂,第三節開始是劍譜,內中也有類似情形……」

  霍昭黎忽然「咦」了一聲,將第二節裡,老人說難懂的語句大聲念了出來。念完之後,露出又是迷惘又是好笑的複雜神情。

  「老伯,這個真的是『南華心經』?」

  「怎麼了?」老人心中暗暗納罕:難道他看似魯鈍,實際上卻是悟性極高的武學奇才?

  「這段裡面說的都是些廢話。你看,」他將一行文字指給老人,「這句是說每天早上起來先上茅房,洗了手,然後吃三張煎餅。」

  老人把那行字來回看了好幾遍,連倒過來都默念了,還是看不出哪裡有他講的這個意思,不禁眼神怪異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的?」

  「這是娘教我的家鄉話啊!」霍昭黎答得理所當然,「雖然是用漢字寫的讀音,但念出來就知道,這句話應該寫成這樣。」他隨手拾起一根柴火,在地上畫出了許多歪歪扭扭的符號,然後很高興似的,指著這些字又念了一遍。

  霍昭黎之母對兒子的漢文疏於教導,「家鄉話」卻是讓他掌握甚多。

  老人又叫他看其他幾節的繁難文字,霍昭黎也都一一認了出來,無非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瑣碎事情,與心經上下文毫無干係。

  將全文疏通一遍,老人不禁拍掌,「好極好極!原來去掉這些文句,才是心經原貌!」

  常人得了這本秘笈,見上頭有難以理解的文句,必然要死命鑽研,無論如何也不敢視而不見,冒著走火入魔的危險跳過去直接到下文,以至於多年未有寸進,恐怕這二百五十年來有許多武林中人,皆因此入寶山而空手回。

  至於當年寫這部秘笈的前輩高人,何以用上這樣混淆視聽的方法,蕭鏗又是怎樣發現這秘密的,則都已不可考了。

  老人雖有疑惑,但情知現在不是盤問霍昭黎家世的時候,即刻開始指點他修習「南華心經」的功夫。

  霍昭黎從第二節開始練習,行氣一周天後,頭頂便有熱氣裊裊升騰,過不多久睜開眼,神清氣爽,只覺氣力充沛,無比舒適,連軟筋散的殘效,似也盡數去了。

  老人見狀更是大奇,一問之下,才知原來這心經上所載內力修習之法,竟與他本身所有的內力路數完全一致。剛剛按心經所示筋絡穴位行氣,原本就有的內力即刻生出感應,源源不絕地自行流轉。

  到此老人也不得不驚歎霍昭黎運勢之強。總綱所言,南華心經首重內力修為,主張以內力駕馭兵器。而要將內力練到一定程度,偏生就是最耗時間的事。老人起初還擔心霍昭黎原有的渾厚內力能否與南華心經上的內力相融,誰知他竟輕易過此一關。

  「你這一身內力,到底是哪位高人所授?」老人但實在太過好奇,耐不住開始追根究底——難道天底下除了蕭鏗之外,還有一位高手,也練成了「南華心經」上的絕頂內功,並傳予霍昭黎?

  「沒有人教過我。」霍昭黎滿臉迷惘。

  老人見他神情絕不似扯謊,也只得將疑惑藏在心中,繼續指點接下來的招式。

  這「華南心經」上的外功有劍法、掌法與暗器三種,老人循序挑了劍法教他修習。

  看他以樹枝代劍日夜苦練,老人心中不禁惋惜:若他有程逸岸那樣的聰明穎悟,再加上這一身渾厚內力,不出一年,定然無敵天下,正所謂世事無完美,不過他二人互補,倒是真能稱霸一方了。

  堪堪一個月過去,霍昭黎縱然悟性不比程逸岸,卻也不是愚笨之人,他本性單純易集中精神,為救義兄,更是心無旁騖,一門心思修行,再加上老人悉心指點,對於心經上劍法,已學通了四五成。

  這日裡老者囑咐霍昭黎將所學劍招融會貫通,在冰湖之畔演練。他一路毫無滯澀地使到最後一招「逍遙游」時,只覺說不出的痛快淋漓,體內更是真氣充盈飄飄欲仙,情不自禁長嘯一聲,同時更順著招式,將樹枝往山壁揮去,只聽得砰然一聲巨響,山谷內嘯聲迴盪不絕。

  霍昭黎手握樹枝,看著那粉碎的山壁,不禁怔忡。

  「小兄弟,你怎麼了?」神功既成,應該更高興一些的吧。

  「前輩,」霍昭黎看向老人。臉上滿是憂懼之色,「這是……可以輕易殺人的武功吧?」只要隨便一招,大概就能致人死命了——想到世上竟有這樣厲害的武功,忍不住不寒而慄。

  老者似是未料他有此一問,有些驚奇地看他,許久才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劍有雙刃,既可殺人,也可救人,端看你如何使用而已。」

  「大哥說,行走江湖,不管誰對誰錯,願不願意,總免不了殺戮的。我一點都不想殺人,有時候想想,寧可自己被人殺了,也好過去殺別人。可是若有人做壞事,又或者有人要害大哥,我一定忍不住要去幫忙,這樣一來,又會有死傷。」霍昭黎深深歎息,一直以來的苦惱,到現在也未得解。

  老人慈藹地撫著他的頭,道:「小小年紀,能有如此仁厚心腸,南華心經被你學到,也算得遇明主。你身負絕藝,將來的日子恐怕難以平靜。好在你天性淳樸,便算僅憑直覺做事,也錯不到哪裡去,更何況還有你那世故的義兄幫襯著,只消慨然前行,不必太過憂心。」

  想起程逸岸,霍昭黎對他的話尚一知半解,擔憂卻立刻轉向,「也不知道大哥他現在好不好。」

  「好不好,去看看就知道了。」老人捋鬚而笑。

  老人一句放行,霍昭黎迫不及待整理了東西,將「南華心經」仔細收進懷中,拜別老人。

  「你不要現在就上山去。先在山下探聽些泗合門動靜,也好心中有數。」

  「啊?」

  「菜地背後的山壁,斫掉雜草樹枝,會有一條路通到臨山鎮。」老人看著霍昭黎呆掉的樣子,心中暗笑,卻裝作若無其事,「去吧,你我若是有緣,他日必定重逢。」

  霍昭黎甚為不捨地重重點頭。

  老人想起之前聽見程霍二人臨別說話。問道:「他給你下了蠱,你這樣上山去,不怕毒發身亡?」

  霍昭黎全忘了還有這麼一回事,經他提醒,一呆之後,隨即說:「我和大哥是說好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救得出他,他一定會給我解毒;救不出他,我自然陪他一起死。」說完又向老人拜了三拜,轉身離開山洞。

  「好一個金蘭結義啊。」老人目送他身影,悵望冰湖,似是悠然神往。

  不管那小子到底有沒有下蠱,沒記錯的話,泗合山上的葚李,是要到深秋才結果的吧。

  故意留了秘笈在這裡,盼自己教他義弟,下的又是一個這樣「長遠」的蠱——明明巴望著人家去救他,還說什麼割袍斷義,彆扭的怪丫頭,碰上懵懂的傻小子,這一對金蘭結義,想來怎麼也不會弄成蕭馮二人的結果吧。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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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6 11:23:20

第11章(1)  

  霍昭黎依著洞中老人所言,從山腹中穿行,約莫一個時辰的功夫,才出得山來。出口處是山腳下的小徑,平日除了樵夫砍柴,並無人經過,如今是寒冬臘月,更加不會發現有人憑空鑽出來。

  他順著唯一的道路一直走,到了村落之後,人煙逐漸增多,心想熱鬧的地方好向人詢問,就著積雪啃幾口臘肉,稍解飢餓之後,刻意揀最寬的路向前。

  未幾到了一條大街上,氣候雖然嚴寒,畢竟雪止天晴,有許多人趁著這時候出來活動,街上倒也不冷清。

  霍昭黎想起大哥說酒樓妓館之類迎來送往的地方,最易打探消息,因此不住地往那些個食鋪客棧裡望,他這副探頭探腦的樣子自然有人來招呼,霍昭黎摸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訕笑著走開。

  正揣著僅剩的銅板想去找包子鋪的老大娘詢問,旁邊酒樓裡紅影一閃,笑聲如驪珠一串,傳入耳中。

  霍昭黎一聽大喜,不顧店家阻攔,飛快跑到一張大桌旁,高喊道:「江姑娘,你還好吧?」

  江娉婷抬頭,先是一愕,繼而粲笑道:「原來是小兄弟!快過來坐,你怎麼沒跟逸岸在一起?」

  她喚了小二過來加座,又對在座諸人道了霍昭黎身份。

  霍昭黎聽她言語十分意外,「大哥去泗合門救你們了啊,你們沒碰面嗎?」

  他此言一出,在座十人表情瞬間變得十分奇怪,其中一個大腹便便、商賈打扮的男子立刻大叫:「程逸岸去救我們?你開什麼玩笑?」

  蓄一把美髯的中年文士滿臉擔憂地雙手合十,「我佛慈悲,莫非天要塌下來了?」

  「他上回把我的鶴煮來吃,哪裡有臉來救我?」說話的老人鬚髮皆白,想起舊怨便吹鬍子瞪眼睛,一管鷹鉤鼻十分醒目。

  五十出頭的豪爽婦人也跟著調侃:「那小子什麼時候厭棄我們打家劫舍的,跑去行俠仗義作正人君子了?」

  「我就算把他放進爐裡重新鍛造一遍,也未必能把那幾根壞心腸給扭過來。」腰上插著個大鐵鎯頭的虯髯漢子狀似十分傷腦筋。

  在一旁不曾出聲的三男一女,雖不反駁,也是臉上含笑,擺明了將他的話當作渾話來聽。

  「我是說真的!泗合門把你們捉了當人質,大哥為了救你們,自己一個人跑去山上了!」霍昭黎急得直跺腳。

  眾人依舊當他說著玩兒,吃吃地笑著,倒是對於他這個傳說中「程逸岸的結義兄弟」十分有興趣,上上下下打量個不停。

  霍昭黎開始覺得,大哥說他認識的人人品都不好並非虛言,心中失落,一聲不響地,轉身準備離去。

  「霍兄弟,你等一等!」江娉婷喚住他,遲疑地道,「逸岸他……真的上泗合山救我們?」

  「我親眼所見哪裡有錯?」霍昭黎憤然。

  「大哥收到泗合門的信,說是江姑娘還有點水蓬萊、鶴首翁、飛白居士、十年一劍、江海三遺、陝北洪氏、臨安費氏都被他們捉去,他第二天就自己跑了……還說不干我的事,不讓我跟——他這樣為你們豁出性命,你們竟然、你們竟然——」霍昭黎說到此處,生氣得不能成言。

  眾人面面相覷,許久那美髯文士才面有難色地說:「他真的在說……那個程逸岸程施主?」

  一直未說話的江海三遺中玄服中年人道:「把我等名號都說了出來,恐怕是不會錯。」

  坐他左首的老者道:「我們哪裡那麼容易被捉?那小子精怪得很,難道就看不出來泗合門是誑他的?」

  「黃伯,據說最近老程改邪歸正,專做好事,因此上對於那些坑蒙拐騙的手段,生疏了也說不定。」老者右首的紫衣青年一邊說,一邊「刷」地打開折扇,一臉風流倜儻地搖了起來。

  「扇什麼扇,也不看看外頭什麼天氣!」話音未落,紫衣青年的折扇從中裂成兩半,青年似乎毫不吃驚,朝身旁一直未開口的清秀女子拋個媚眼,又把折扇藏進袖籠裡。

  那清秀女郎不去看他,瞪著霍昭黎,質問道:「江姐姐說程大哥對待你不能再好……是不是你說要去救人?才害得他不得不去的?」

  霍昭黎見她弱不禁風的嬌怯怯模樣,口氣卻強硬得很,已是吃了一驚,更加被她猜中一半,更是驚慌,「我、我是打算一個人去救你們……但是從未對大哥說起過的!」

  「你以為你不說,程大哥就不知道?他又不是像你一樣的豬腦袋!他明明知道泗合門動不了我們,還會貿然隻身犯難,一定是你的緣故!」清秀女郎臉上表情說著「果然如此」。

  「你說大哥他——」他只是因為怕自己一時衝動,跑去被泗合門害了,才明知對方使詐,還去自投羅網?

  「不會的!大哥比誰都要聰明,不會去做那種傻事的!」霍昭黎用力地搖著頭,心中卻又有些動搖。

  「他以前沒有不聰明,遇到你之後才越來越不聰明!帶個拖油瓶在身邊不說,還為你這個破瓶子連性命都全不顧了!好了,現在辛逸農一定高興得手舞足蹈——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程逸岸竟然這麼容易上當!你說,你這除了長相以外一無是處的大蠢貨,他從來沒對人這樣好過,你反倒去害死他。你、你怎麼對得起他?」

  霍昭黎怔然不語任她口出惡言,耳邊只迴盪著「你害死他」四個字,臉色慘白。

  女子罵得不過癮,手臂一抬,指縫中赫然夾著鋼針,就要向霍昭黎激射過去。

  紫衣青年叫聲不好,飛快抽出那把破折扇,「嗖」的一聲,折扇飛到半空中,「篤篤篤篤」四聲,鋼針全部插進了扇中。

  青年手一招,折扇像是有人性般地,兜一圈又到他手中。

  青年對於女子的瞪視仍抱以一笑,一枚枚拔下鋼針,小心翼翼用手帕包了,收進懷中。

  「那可是上頭賜的扇面。」趙姓中年咳嗽一聲,滿臉不贊同。

  「值得值得。」紫衣青年仍然是眉開眼笑。

  「費家妹子,你先莫生氣,事已至此,怪誰都沒有用。我們須得好好合計合計,怎樣把人弄出來。」江娉婷安撫完費氏女子,轉身對霍昭黎正色道,「霍兄弟,總之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從未到過泗合門。是為了看他們怎樣處置逸岸,才相約來到這裡的。」她見霍昭黎神色如此淒惶,不忍心告訴他,除了那費姓女子之外,其餘人都是看熱鬧的成分多一點。

  霍昭黎聽不進她的話,滿心想著大哥是為了自己才到泗合門束手就擒,心中恨不得當下一頭撞死。

  「阿彌陀佛,說了半天,菜都涼了,大夥兒先吃飯要緊。」那滿口佛號的飛白居士柯惠招呼過眾人,舉箸伸向面前的一樣素菜。

  「居士說得是。今天難得小氣鬼做東,我們可得放開肚子吃才是。」十年一劍莫鑄也跟著將注意力自霍昭黎身上移開,喝了一大口酒。

  被稱作小氣鬼的點水蓬萊盧靜之,肥得連眼睛都看不見的臉上,漾起滿滿笑容,毫不留情地大快朵頤。

  一時間,除了臨安女子費道清以及被她狠狠瞪視卻毫無所覺的霍昭黎,所有人都低下頭去,埋頭苦吃。

  霍昭黎沉默許久,突然開口道:「江姑娘,接下去你們……打算怎麼辦?」

  江娉婷還未回答,那紫衣青年咬著根雞爪搶先答道:「等日子到上山去看看咯。」

  「什麼日子?」霍昭黎不解。

  「泗合門發了武林帖,十二月十四武林大會,要在山上懲處本門棄徒、武林敗類程逸岸,為前盟主報仇,邀各路人士前往做個見證,算來是在十日之後——天下皆知這不過是個羊頭而已,狗肉則是空缺的盟主之位。辛逸農的名頭再響,也不見得整個武林買他賬,因此上又拉了少林與丐幫兩派來撐檯面,嘖嘖嘖,到時候可就熱鬧了,一堆人巴巴跑來,指證惡行的指證惡行,問鼎的問鼎,看戲的看戲。」

  中年婦人洪五娘說著用胳膊肘頂頂盧靜之,道:「你不是說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怎麼這回不張羅著做買賣?」

  盧靜之仍是笑瞇瞇的,拱手道:「有勞洪大姐提醒,蓬萊商號早把好用的好吃的好玩的準備停當,保準各路英雄在這雪山嚴寒之地,過得在家裡一般舒服。」

  「這回盧兄大賺一票,算是沾了老夫消息靈通的光,到時候可別忘了謝儀。」黃姓老者說著玩笑的話,言語中的威嚴氣度卻仍不凡。

  「黃九爺折殺小的了,盧某二十年的積蓄,在黃九爺眼中還不是糞土一堆?只要黃九爺您看得上的,只管拿去便是!」

  「喂喂,你二人可別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什麼不法勾當。」生就一張嚴肅面孔的趙姓中年人也跟著來插一腳。

  一夥人熱熱鬧鬧地說笑著,只霍昭黎坐立難安,終於忍不住霍地站起。

  「霍兄弟,你做什麼?」江娉婷喊住他。

  霍昭黎面朝大門,低聲道:「我去泗合山,探探大哥的情形。」

  「回來!泗合門現在必定戒備森嚴,你去了哪裡討得了好?」

  「是我害大哥被捉的,我不去救他,怎配做人兄弟!」

  費道清一拍桌子,怒聲道:「你就是這樣莽撞才害他被捉!你這一去,他又霉星當頭,怕是連吃個牢飯都會嚥住嗆住,你本就不配做他兄弟,要是真為他好,走得遠遠的,他一輩子不再碰見你就成!」

  霍昭黎聽了,猛地轉身,大聲道:「我和大哥結拜過的,死也要一起死!隨你怎麼罵,我這樣沒用這樣礙事大哥都不丟下我,我也決計不會自己一個人跑掉!」他雙手捏得死緊,說著說著,兩顆淚花在眼眶中滾來滾去,硬生生憋住了才不落下。

  一行人本就醒目,此時又有兩個大聲吵架,店裡旁的客人早將眼光死死盯住這邊觀望事態發展。

  江娉婷頗感頭痛地歎了口氣,起身走到霍昭黎身邊,搭上他的手臂柔聲道:「霍兄弟,大家都知道你著急,但這會兒急也沒用,泗合門既已通牒天下,自然不敢在暗地裡對逸岸下毒手,你匆忙上山去寡不敵眾,還不如坐下來與我們從長計議,謀劃個萬全的法子再行動。你大哥做事最講條理,如果他在的話,見你這樣衝動,肯定也會生氣,對不對?」

  霍昭黎腦中不禁想起程逸岸罵自己笨的口氣神情,鼻腔一股酸意湧上,之前的衝勁,頓時消了。

  「小兄弟,你別老說什麼救來救去的。他那麼大一個人,遲救早救不救,都沒那麼容易死。來來來,吃菜吃菜。」鶴首翁喬航咀嚼著滿口佳餚,走過去拖他重新入座,含含糊糊地招呼。

  霍昭黎任他拖著,坐到位置上,渾渾噩噩地環顧週遭,見除費道清以外,眾人都含笑看著自己,想起適才又哭又鬧的樣子,不禁羞愧起來。

  勉強吃了些飯菜,幾個人拉著費道清去黃九爺房中下棋,霍昭黎則被江娉婷牽著手,帶去特地開給他的臥房。

  洪五娘望著霍江二人,不禁拍掌道:「什麼叫做一對璧人,我今日總算見著了。」

  霍昭黎愕然無語,江娉婷卻大方笑道:「老婆婆恁的嘴碎,我哪裡比得過霍兄弟的容貌?他若是身為女兒身,怕不傾國傾城?」

  「縱不身為女兒身,也未必沒有傾倒之人吶。」莫鑄將綁在腰部的大鎯頭解下來,細細擦著灰塵,說得似不經意。

  江娉婷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只是朝他一笑,不再接口,逕自與霍昭黎去了。

  到得酒樓後院,江娉婷打開一間雅房的門,轉頭對霍昭黎道:「你安心休息,莫再打別的主意。」說完轉身欲走。

  霍昭黎有些猶疑喚住她:「江姑娘,大哥他真的會沒事嗎?」

  「會不會有事我可不敢保證。」江娉婷聳聳肩。

  霍昭黎聽了又急起來,「那——」

  江娉婷無奈地回身看他,「這麼說吧,我們都相信程逸岸那個傢伙不是那麼容易死的,不管中間多麼慘烈,到最後他總是會贏。覺得他一個人可以應付得很好,因此我們並不甚急——怎麼?你不信他?」

  霍昭黎蹙起眉頭,沉吟道:「我不是不信大哥的能耐。而是他現在又變成孤單一個人,總覺得……他其實很想有個人陪的。」他想說個例子,搜遍腦海,卻只有程逸岸不經意現顯的陰鬱神色以及過於誇張的跋扈態度,心中隱隱作痛,事例卻說不上來半件。

  江娉婷有些驚訝地挑起柳眉,「逸岸讓你覺得……他很寂寞了嗎?」

  霍昭黎不解她的措辭,歪著頭現出困惑。

  江娉婷輕輕歎口氣,道:「那個人呢,總是讓人放不下心。他時時對人很欠揍地笑,自己心裡並不快樂,因為很奇怪,所以周圍的人明知道他只是逢場作戲,沒有放太多赤誠進去,卻沒有辦法狠下心不去理他。他愛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我總覺得他在玩命,很多時候他贏,都是因為別人還有牽掛,他則不怕死,甚且隨時準備去死。因為太亂來了,所以越來越看不下去。我最近總想著,最好把他關在哪裡不准出去搗亂,我供他吃穿不愁,再找些什麼事情來給他解悶,這樣也許能讓這人活得久一些。現在,」她有些惆悵地淡淡微笑,月光照在皎潔無瑕的妍麗臉龐上,霍昭黎只覺那意態說不出的好看,「現在或許有些轉機了。如果能有一個人,讓他學會珍惜自己,那麼不管那個人是誰,我都盼他早日出現。」

  霍昭黎低著頭,將她這幾句話翻來覆去想了半晌,皺著眉頭道:「江姑娘的話,我不太聽得懂……我只知道大哥待我好,我也要加倍地待他好。」

  「這樣就夠了,太複雜的東西,你也還不必懂。」江娉婷正有些後悔說了最後幾句話,因此聳聳肩,輕輕帶過,「你梳洗一下,早些睡吧。」

  霍昭黎點點頭,才舉步又擔憂起來,「要是大哥真有個萬一——」

  「你知道為什麼泗合門捉到人後,不立刻把他解決,反而要廣邀武林同道來公判嗎?」

  此節霍昭黎也想過,泗合門志在「南華心經」,按常理推斷,為免他人起意爭奪,大哥身懷重寶之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泗合門卻偏偏告知整個武林他的下落,實在有些奇怪。

  「因為他們不敢。」江娉婷一雙妙目微微瞇起,只露出些許傲然,「程逸岸算不上什麼,在武林中也沒什麼靠山,但是三教九流,都有他認識的人。泗合門既然抬得出我們的名字去嚇他,必然做過一番周詳調查。撇開我這樣的無用之身不談,盧靜之是當世屈指可數的富豪,莫鑄是天下第一鑄匠,喬航是南方文壇領袖,洪五娘是塞北響馬頭子,臨安費家世代執掌江南鹽政,號稱江海三遺的那幾位更是響噹噹的人物——因此若沒有煽動得武林中人群情激奮,他們是不敢貿然對逸岸做什麼的,這一點你可以放心。」

  霍昭黎聞言,才知今日遇見的人個個來歷不凡。心想大哥雖說大家都是酒肉朋友,但聽聞他有難,便千里來探的這份情誼,卻明顯不是那麼一回事。

  「大哥他,總有本事結交各式各樣的人。」帶些感歎地,腦中想著那人滿不在乎的模樣,露出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暖笑意。

  之後幾天,果然陸陸續續來了許多武林中人,日子還未到,因此多半人都決定先在鎮上歇腳,到時候再行上山。

  盧靜之擺開做買賣的架勢,蓬萊商號名下的這間大客棧爆滿不說,之前租下的數個倉庫裡,吃穿用的物事以外,更不斷搬出些此地難以買到的別處特產、十八般兵器,甚至專用來各方人士一言不合比試武藝的場所,都應有盡有。一時間小小的臨山鎮彷彿成了通衢大邑,整日裡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看盧靜之賺得滿盆滿缽,江娉婷扼腕,悔極了事先沒想到帶著旗下姑娘來這裡大張艷幟,撈他一票。

  一行人都不願在這個時候招惹什麼是非,因此在盧靜之專門辟出的別院中深居簡出,或紋秤論道,或談天說地,在外頭的一片喧囂中,也算悠然自得。霍昭黎強自按捺欲即刻見到義兄的衝動,關在書房裡,練功之餘,借了許多書來苦讀,成心想下一次見到程逸岸時,讓他大吃一驚。

  這日是十二月十一,三天後便是正日。霍昭黎從外頭吃了晚飯回來,按著老人所囑,練一遍「南華心經」上的內功口訣。行氣完畢,外頭天還未黑,屋內卻已經暗得可以,他正取過火折點燃燭台準備看書,聽得吵嚷聲自前院傳來,愈吵愈近。店伴陪著小心的阻止中,如悶雷般的吼聲響起:「有人住的地方老子就住不得了?你不會叫他們走人?」

  「這位爺,此地住的都是與我家老闆一起來遊玩的親友,請他們走……這個,恐怕不太方便。不如小的去別的房間情商一番,看哪位客官願意挪間屋子給您三位可好?」

  「老子不高興住別的地方,就看中這裡了,你待怎的?」

  說完一聲巨響,霍昭黎悄悄推開窗看,只見一個鐵塔似的巨漢,環抱雙臂站在院中,他身側原本放置的假山,已碎成一堆土石。

  店伴那見過如此神力,直嚇得面如土色,訥訥不能成言。

  巨漢嗤笑一聲,直直往前走,便要去踢其中一扇門。

  霍昭黎正要出聲,只聽院外有人朗聲道:「不知賀三爺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說話人正是盧靜之。客棧的掌櫃也在一邊跟著向大漢施禮。

  那姓賀的巨漢回過身來,不客氣地道:「你這胖子是誰?」

  巨漢一身酒臭襲來,盧靜之依然笑得和氣,拱手道:「小人既不愛讀書也不會武,守著祖上留下的這間客棧,混口飯吃。」

  「你不是江湖中人,卻認識我?」

  「『獨力拔山』賀律貴賀大俠的名頭何等響亮,小人雖是個土包子缺見識,仍然如雷貫耳。賀三爺當年在太行山上,掌斃華南五匪的事跡,小人心中好生欽佩。」

  賀律貴聽他說起平生最為得意之事,自然十分受用,口氣倒也緩了下來,「既然如此,你小子便給我兄弟安排個好地方睡覺!」

  「原來『洛上三雄』賢昆仲都來了?啊呀呀,小店實在是蓬蓽生輝!今晚的酒菜錢,就算小的給三位爺接風洗塵,回頭定然教賬房如數歸還。」盧靜之連連搓手看似高興得很,心中卻暗暗叫苦。

  這「洛上三雄」算是北方武林中響噹噹的角色,老大賀律吉、老三賀律貴倒還罷了,老二「身當百萬」賀律祥一身鐵布衫橫練功夫爐火純青,十年前曾與少林高僧惠空大師激鬥二百回合不露敗跡,從此一戰成名。這三兄弟行事甚少講理,若他們真胡攪蠻纏,最後動起手來,恐怕自己這邊並無勝算。

  「你別廢話,那幾個錢大爺不稀罕,趁早給我兄弟仨準備客房便了!」

  盧靜之應著,吩咐掌櫃去前院試著騰客房出來。

  「老子說了要住這裡!你聽不懂是不是?」

  賀律貴一怒之下,竟單手將盧靜之肥胖的身子提到了空中。

  霍昭黎正要出門救人,三枚鋼針從東廂屋裡激射而出。賀律貴連忙將盧靜之摜在地上躲閃,誰料他身子高大,又加正好酒勁上來,一時閃避不及,右臂竟然中了一枚。賀律貴吃痛,急忙運功,發現針上無毒,且他身上衣袍甚厚,因此針不過刺進了一寸光景,拔下來看那針上血色不變,既放了心,怒意頓起,只見他快步往暗器射來的那屋走,口中大罵:「哪個王八羔子敢偷襲你大爺,快給老子出來!」

  這時隔壁的門開了,身著紫色錦袍的青年走出來,臉現惶恐,沒口子說著「對不住」,拱手道:「在下以為是盧叔叔在跟我們玩兒,隨便扔了幾根玩具過去,沒想到傷著了大爺您,實在罪過罪過!」

  賀律貴看他說得一片真誠,忍不住有些相信,甩甩腦袋想想不對,用左手抓起青年的領口,大喝道:「你騙三歲兒童?玩遊戲會用鋼針?」

  「是是,真對不住,把您老當成三歲孩子!」青年伸手想要扳開巨掌,口中不住顫聲道歉。不知怎麼的,賀律貴竟然手一鬆,昏死在雪地上。

  「針上沒毒,小爺的手可有毒。」青年踢踢賀律貴巨大身軀,蹲下身將手在雪地裡擦了擦,道,「盧老闆,沒事吧?」

  「多謝侯小爺相救。」盧靜之在掌櫃攙扶下站定,對著侯姓青年苦笑,「小的現在沒事,一會兒恐怕大家都有事了。」

  話音剛落,另一個大嗓門從前院傳來:「三弟,你混去哪裡了?這家店沒地方住就找別家,幹什麼——」說話聲中,另兩座鐵塔來到別院,看見地上躺著的賀律貴,聲音頓時止了。

  「要是剛剛遇上您二位多好。」盧靜之哭喪著臉,朝剛到的兩人打招呼,「賀大爺賀二爺安好。」

  看著兩人鐵青的臉色,屋裡屋外各人暗叫不妙。

  老大賀律吉疾步上前探視三弟,賀律祥陰著臉,沉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第11章(2)  

  盧靜之正要回話,賀律吉叫道:「老二,是碎風散!」說話間已點住賀律貴的全身大穴。

  賀律祥臉上變了變色,旋即又恢復鎮定,目光如炬,將窗戶中露出的一雙雙眼掃了個遍,最後落在侯姓青年身上,「解藥在哪裡?」

  青年見他雙眼精光湛然,隱約明白盧靜之的駭怕從何而來,攤攤手老實地道:「我只有毒藥,沒有解藥。」

  賀律祥身形如電,眨眼之間,便自三丈開外來到青年面前,青年來不及防備,泛著黑氣的手掌便已鎖住他咽喉。又問一遍:「解藥在哪裡?」

  躲在房中的各人,雖都稱得上風塵異士,功夫卻無一個堪稱上乘,其中那姓黃的老者和喬航,更是沒學過一招半式的。飛白居士柯惠心知自己已是身手算好的一個,歎了口氣,硬著頭皮推開門。

  門推到一半,先是聽見一聲嬌叱,費道清一推窗,鋼針出手,分襲賀律祥手足與心口。再是一個燭台從霍昭黎房中飛出,直直砸向賀律祥的手臂。

  賀律祥哼了一聲,真氣佈滿全身,費道清的鋼針先到,射至離他身體半寸處,竟似被巖壁擋住一般,紛紛墜落。

  霍昭黎燭台去勢較緩因而後至,賀律祥看都不看,只依法施為,將鐵布衫功夫運於臂上。他成心顯示功夫,想讓那燭台一彈之下激射回去,反打襲擊之人。

  只聽「咚」的一聲悶響,燭台落地滾了一圈,侯姓青年也跟著落地,手不小心撐上燭台,大呼「好燙」,原來那燭台前行途中,竟是連火都未熄滅。

  賀律祥抱著手臂,滿臉痛楚,低頭看燭台上一點火光,更是心中戰慄,「哪一位高人在此,出來好讓在下拜見!」他聲音雖大,細聽卻已是微微發著抖的。

  他是北方綠林中頭一把外家好手,十年前與惠空一戰,在兩百一十三招上終因內力不濟敗北,從此勤練內功不輟,十年下來,實是已達內外兼修的一流高手之境,自忖已能勝出惠空一籌,不想今日竟在一招之間,被對方撞得手臂脫臼,不由得又是驚懼又是沮喪。

  賀律吉見二弟一招被挫,也吃了一驚,趕忙安置好賀律貴,過去替他接上脫臼處。

  霍昭黎如願救了同伴正自欣喜,見賀律祥受傷,心中又大是愧疚,慢吞吞地走出房門,深深施了個禮,道:「這位大叔對不住,我不是故意傷你。」

  賀律祥本擬有如此深厚功力的人物,定是成名高手,卻見出來的是個從沒見過的俊美少年,不禁一愣。

  「燭台是你丟的?」

  不但賀律祥疑惑,江娉婷等人心中也不太相信。

  霍昭黎歉然點頭,「我已經扔得盡量小心,不想還是用力過猛,實在對不住。」

  賀律祥因他態度誠懇又兼長相出眾,本來有些好感,但這番措辭,聽來就是料準了自己定然躲不過燭台,又怒從心起,怫然道:「你不必道歉。是我過於柔弱,對不住你。不如各盡全力,比劃一番如何?若是輸了,我們兄弟三人自認倒霉這就離開;若是賀某僥倖贏了,你交出解藥,給我們兄弟仨各磕三個響頭,這個人——」他目注侯姓青年,重重哼了一聲,「這個人自斷雙臂賠罪。」

  霍昭黎徵詢地看向青年,青年吐吐舌頭道:「毒藥是你大哥的,解藥只有他有。」他可是打滾裝死了半天,才從老程手中磨到一包藥粉來玩,實在已屬不易,哪裡會有什麼解藥。

  霍昭黎對賀氏兄弟道:「解藥我們現在拿不出來給你。這位大叔中毒很厲害的話,還是先給大夫看看。你們先別急,如果來得及,三日後上山,我再問大哥要了來。」霍昭黎聽說這是程逸岸的藥,說著說著,覺得像極了小時候在外頭闖了禍,母親出來收拾局面的味道,忍不住微笑起來。

  他不過就事論事而已而已,賀氏兄弟聽來,卻覺得他是當自己一定贏,再加他在這當口笑得如此詭異,心中愈怒。

  「我管你大哥是誰,先揍一頓再說!」賀律祥大喝一聲,雙手成爪,撩向他面門。

  霍昭黎見他還沒談好條件,說打就打,忍不住慌了手腳。

  「等一下我拿個東西!」說完使出青雲梯的步法,身形頓時上躥,隨手折了園中老梅的枝幹握在手中,一個鷂子翻身,落在賀律祥身後。

  他這一下身法飄逸至極,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饒是江娉婷知道程逸岸曾教義弟輕功,也意外他已學到這等地步。

  賀律祥見他竟拿了根樹枝來做兵器,分明不將自己放在眼裡,此刻就算確信這少年身負驚人業績,也無暇顧慮,只想教訓他出口惡氣。他哪知霍昭黎在山洞之中,蒙老者講解南華劍法時,用的全是枯樹枝,因此壓根就不曾想到,一般情況下,得要去找一把劍來與人過招才是。

  賀律祥喝一聲「看招」,掌上頓時泛出一層黑氣,快如閃電地襲向霍昭黎。

  事已至此,躲在房中的諸人不再擔心顯露行藏,光明正大地或開窗、或出門,看事態發展。

  焦航此時皺眉道:「掌上有毒?」

  盧靜之正站在他窗外,搖頭道:「不是。據說是練鐵砂掌時,在鐵砂中摻進了罕見藥材的緣故。」他南北行商見多識廣,雖無武藝,對於武林人物事件,倒知道個七八成。

  霍昭黎看他來勢洶洶,不敢硬碰硬,使一個「亂石步」的身法,繞到賀律祥身側,舉起枯樹枝,一招「雁行避影」,挑起枯枝,直刺向對方脅下。

  侯姓青年「噗」的一聲,悶笑道:「這個是老程的亂石步?」同樣的身法,程逸岸用的時候無比瀟灑,他使出來卻狼狽不堪,直如逃命。

  柯惠臉現沉思,道:「那記亂石步,本不必用的。」

  他功夫甚高,眼光自也銳利,雖未見過霍昭黎所使招數,也不知南華劍法中「雁行避影」是因如雁般側行,避己之影而得名,卻看出此招意圖,本就是從斜刺裡攻其不意。臨敵之際,這等招數須突施奇襲方能奏效,誰知他心一慌,先自己避了開去。先機一失,恐怕難有作用。

  說話間,便見霍昭黎枯枝還未觸到賀律祥身體,賀律祥已中途變招,反手抓住霍昭黎的枯枝。眾人心說不好,只見霍昭黎手腕輕輕一抖,雄渾內力自枯枝上傳來,賀律祥被震退半步,趁他驚疑之際,枯枝依然穩穩向前推進,照著原先預定,虛點他左邊肋骨。接著便當賀律祥如泥塑木雕般,依序使出這一招「雁行避影」中的種種變化。

  一時間只見他一人在雪地中,將一根枯枝舞得生風。這一招內原有三十六般變化,盡皆精妙無比,一招完畢,他鬆了口氣,正要轉身聽老人評點,才想起如今並不是在山洞中學藝了。忽然一些白色物事飄落下來,星星點點落到他頭上。原來他方才用樹枝劃破賀律祥身上棉袍多處,此時棉布才裂開一條條縫隙,裡頭棉絮一起飛了出來。

  他內功與招式奇絕如此,眾人本該悚然,但見霍昭黎呆呆看著漫天飛絮,渾不知其所以然,江娉婷等終於忍不住,噴笑出來。

  莫鑄像是想起了什麼,了然點頭,「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原來是個傻小子。」

  「那叫老實。」洪五娘慈愛地看霍昭黎。

  黃姓老者捋著須歎道:「這一路上定然是被逸岸欺負慘了。」

  「嗯,說不定老程還只是看上他的這身功夫。」紫衣青年附議。

  費道清狠狠踩他一腳,叱道:「胡說!」

  紫衣青年翻個白眼望青天,「你敢說他不是那種人?」

  費道清沉著臉無語。

  「阿彌陀佛,善惡到頭終須報。」

  「就算不被泗合門捉到,誘拐無知少年又將之遺棄,也是條要下獄的罪。」

  焦航走到霍昭黎跟前,拍拍他肩,歎道:「不如從今以往,勿復相思。」

  江娉婷看一眼摸不著頭腦的霍昭黎,掩口而笑,「怕是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別聽他們掉書袋,我有東西給你。」

  莫鑄粗手粗腳推開焦航,拉著霍昭黎往他屋裡趕。這時只聽賀律祥顫聲問:「這位公子,你、你可是蕭大俠的後人?」

  霍昭黎順口就要說不認識,忽地想起一人,「大叔說的蕭大俠,是那位叫蕭鏗的前輩?」

  賀律祥一愕,「公子不認識蕭大俠?」

  霍昭黎搖頭,「我從鄉下出來沒多久,前幾天才聽過他的名字。」

  賀律祥似是不信,道:「在下斗膽請教,公子方纔的內功與劍招,是否出自『南華心經』?」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霍昭黎雖有些意外,倒是落落大方地點了頭,「是啊,大叔你認得出來?」

  「敢問令尊如何稱呼?」

  「娘說,爹在我出生前,跟人打架,給打死了。」若是三個月前聽到令尊之類,他多半要問一聲那是什麼東西,有賴程逸岸督促唸書,現在這一節倒是免了。

  「原來如此。」賀律祥眼神一黯,心中一動,又道,「那麼公子今年貴庚?」

  他這樣連珠炮似的打探,實在有些失禮,霍昭黎不介意,旁人倒不高興了。

  洪五娘道:「你這人怎麼回事?人家是遺腹子就夠可憐的了,沒口子問什麼問?還說什麼『原來如此』,不怕天打雷劈嗎?」

  賀律祥不是易與之輩,被這婦人一訓,自然不悅,正要說回去,霍昭黎先出了聲:「洪姑姑,不妨事的。爹是怎樣的人,我也不清楚。」娘偶爾說起爹就會破口大罵,可見多半不是什麼好人,「這位大叔,我今年十九。」

  賀律祥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激動地走上前,二話不說就朝霍昭黎跪了下來,「如此公子定是蕭大俠的遺孤!請受我一拜!」

  「你你你,你幹什麼?」

  霍昭黎被人磕頭還是頭一次,手忙腳亂地不知是先將人扶起,還是先逃走比較好。

  賀律祥抬起頭來,道:「在下當年蒙蕭大俠搭救性命,又指點武藝,此恩此德,永誌不忘,每想今日竟能見到恩公後人!當年蕭大俠率眾遠征鴆教,在下因傷未能跟從,誰知道,誰知道……」說道此處,鐵錚錚的漢子竟淚光瑩然,想來當年蕭鏗於他,確實恩情不淺。

  霍昭黎苦著臉,不知道說什麼好。

  憑年齡就把他父親給找了出來,這未免也太輕易了吧?

  江娉婷一夥多是好事之徒,見事情又起變化,不禁暗自雀躍。

  「大傢伙兒別站在外頭,一起到裡面去說吧!」盧靜之招呼眾人進了偏院的廳堂,吩咐店伴上茶,叫掌櫃給賀律貴安排休息的地方順便延醫。

  洪五娘對焦航、侯姓青年和費道清簡略說了蕭鏗之事,那青年聽後立時眼睛發光,「那個蕭盟主,也是像這小子一般的美人嗎?」

  莫鑄走過來剛巧聽到這句話,怪聲道:「怎麼可能?我師傅和他有過往來,那人生得極是粗豪,跟霍兄弟完全不像。」

  「那怎麼一下子就認出是小霍他兒子?」他嫌姓霍這小子叫起來過於繁瑣,索性便精簡成了「小霍」。

  賀律祥立即解釋:「公子的內力路數,與蕭大俠當年幫在下運功療傷時,所顯示的一模一樣。」

  「內力這東西又不是先天便有的,還會父子相傳不成?」

  「南華心經的內力招數,二百五十年來,除去蕭大俠,哪有第二人會?」

  「那麼說不定是他臨終覓得的傳人而已。」

  「若非親生,誰會去覓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當傳人?且公子的出生時間與公子母親所說,也與蕭大俠當年遭際吻合!」賀律祥極力辯駁。

  「這一點倒是有理。可單是這樣,還不足以證明小霍是蕭鏗的兒子。」

  「雖沒聽過蕭鏗成過家,但他不羈得很,有個把紅顏知己珠胎暗結,倒是極有可能。」

  「哦?原來蕭鏗很風流啊。」

  「你不知道,當年他和馮崇翰,可是號稱能將江湖美人芳心盡收囊中的『雙殺』。」

  「說起來當年蕭大俠救了我的地方,似乎正是當年武林三大美人之一,厲芸姬的住處附近。」

  「是嗎是嗎?來來來,說說看。」

  幾個人與賀律祥湊在一起,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卻把「當事人」晾在了一邊。

  「那個……」霍昭黎幾番插不進話,只得從懷中掏出那卷羊皮紙,攤在桌上。

  眾人的注意力總算被吸引過來,看著上頭明明白白的「南華心經」幾個大字,都倒抽了口氣。詫異地目注霍昭黎。

  霍昭黎摸摸後腦勺,道:「我爹是誰我是不知道,這身內力哪裡來的,我也不清楚。但是南華心經的劍招,我是新從這上頭學的。」

  「那你也不用就這麼突然間把秘笈拿出來啊。」盧靜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武林中人爭奪三百年的重寶,他竟然輕描淡寫地攤給這許多人看,也不想想別人一下子受不受得了。

  賀律祥指著羊皮捲上那幾個暗紅色的大字,驚叫道:「這是蕭大俠的手筆!」

  這上面的字指向何人何事,在座稍通武林舊事之人,稍想一想,便心下瞭然。

  賀律祥拍案而起,「馮崇翰竟然是這樣一個禽獸!早死算便宜他!」

  洪五娘冷哼一聲,嘲諷道:「泗合門果然英才輩出。」

  那姓黃的老者把玩著茶杯,道:「這對我們來說,可算是好消息。」

  盧靜之也跟著揚起嘴角,摸著肥肥的下巴,瞇起眼,「這回好玩了。」

  江娉婷想一想也隨即明白,「霍兄弟,你為父報仇的時間到了。」

  霍昭黎皺著眉頭,「可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爹——」

  費道清揪住他前襟,森然道:「你想不想救你大哥?」

  「當然想!」

  「若想救他,不管到底是不是,現在開始,你就是蕭鏗的遺腹子。」

  霍昭黎遲疑片刻,便即點頭。只要能救出大哥,暫時認個爹這點事情算得了什麼?反正娘也不會知道……

  盧靜之對兀自悲憤的賀律祥道:「賀兄想為蕭大俠討回公道嗎?」

  賀律祥咬牙切齒地道:「我自然要!」

  「好,三日之後,我們一齊上山,好好地與泗合門玩一把!」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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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6 11:24:25

第12章(1)  

  「本來是要給逸岸的,算是還他一個人情,可是那小子除輕功外什麼都差得可以,給他不如給你。」莫鑄把霍昭黎叫到房中,一邊說著一邊從個長匣中捧出一柄劍來,雙手托著遞向霍昭黎。

  那劍長短無奇,卻比平常所見細上許多,只一指來寬,劍柄卻較劍身粗上一些,從頭到腳黑黝黝的沒一絲光彩,瞧來甚是古怪。

  霍昭黎心想不能輕易受別人饋贈,正要婉拒,跟來看熱鬧侯姓青年叫道:「老莫!你竟把壓箱底的寶貝都搬了來?!我瞧瞧我瞧瞧!」說著就搶上前去抓劍柄,他一握住劍柄,莫鑄便放開了手,下一瞬青年「哎唷」一聲,竟鬆手把劍砸在了地上。

  那劍落地,發出「嗡嗡」之聲,延綿許久,其中伴著青年怪叫:「怎麼這樣重?」

  號稱「十年一劍」的莫鑄今年五十二歲,生平只鍛造過五柄寶劍,見於世的四柄,皆以薄刃輕盈、削鐵如泥著稱,因此青年自然而然以為他所秘藏的這第五柄,必然是頂級的輕巧劍器,誰知竟然重得難以用持握。

  莫鑄得意一笑,對霍昭黎道:「霍兄弟,你把劍拿起來試試。」

  霍昭黎本不欲受劍,但聽青年嚷嚷著重,忍不住好奇心起,蹲下身,握住劍柄。他有所準備,手上暗暗運勁,拿起劍時卻不禁「咦」了一聲,困惑地看向青年。

  這劍,明明輕得很啊。

  他毫不費力地挽了個劍花,覺得這拔劍使起來十分趁手。

  無視於青年目瞪口呆的樣子,莫鑄對霍昭黎道:「你裹住手,將劍身彎過來看看。」語氣中十分興奮。

  霍昭黎依言用手帕纏上左手兩指,再去握住劍鋒,將劍身往自己這邊扳。劍脊毫不費力地從中間彎了過來,沒一會兒,劍尖碰到了劍珥,整柄劍圍成了一個圓形。

  霍昭黎大是吃驚,又覺得好玩,還想試試看最多能彎幾圈時,「哧」的一聲,手帕被劃破,捏住劍尖的手指流出血來。

  霍昭黎吃痛,放開左手,只見冷芒一閃,劍又彈回原來樣子,紋絲不顫。

  侯姓青年覺得太過不可思議,跑過去照著霍昭黎的樣子去劍身,卻哪裡彎得動。

  他這時才想起手上並未裹什麼東西,奇怪怎麼沒有給劍劃傷,仔細看去,這劍的頭部竟是圓形,兩側也未開過刃。

  「見、見鬼了!」青年往後躍了一大步,來回看著那把劍和霍昭黎,滿臉難以置信。

  「此劍有靈性,自己認定了主人,從此生死相從。」莫鑄從旁解釋,臉上甚是欣慰。

  門外響起拍掌之聲,原來方纔的劍嘯,竟將左近諸人都引了過來。賀律祥拱手道:「可喜可賀!莫先生隱居十年,果然鑄成了稀世良劍!」

  莫鑄喟然道:「若不是前幾年碰見逸岸老弟,弄來了冶煉方子,我守著那淬金鐵礦,便算再多十年,也是一籌莫展。」

  「莫前輩。」霍昭黎將劍捧回給莫鑄,心下稍感不捨。

  莫鑄溫言道:「不必還我。普天之下能用這柄劍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霍昭黎搖,「我不愛與人打架,拿了也沒用的。您還是好好收著,這劍鋒利得很,一不小心傷到人就不好了。」

  在場諸人臉露笑意,柯惠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劍是凶器,得遇明主,實乃蒼生之幸。」

  莫鑄道:「你仔細瞧瞧,這劍未開過刃,並不會傷人,方才只是它自行與你歃血為盟。要怎樣用它去待旁人,便是你的事了。」

  霍昭黎將信將疑地把手放到劍刃上摩擦,只覺觸感甚鈍,知道莫鑄所言非虛。

  江娉婷道:「霍兄弟,你使的劍法,去救逸岸時總是要派用場的。帶把劍在身上,總比臨時折根枯枝禦敵要像樣許多,也不會憑空惹起對方怒氣。」

  賀律祥在一旁深有感觸地點頭。

  霍昭黎想了想,終於珍而重之地將劍收在手中,向莫鑄道謝。

  侯姓青年沒多久便從挫敗感中復甦,興致勃勃地道:「這把劍還沒名字吧?不如咱們來給它起一個!」

  「還有比繞指柔更合適的嗎?」焦航捋著鬍子,孩童似的朝各人眨著眼。

  姓趙的中年人搖頭擺手,「不好吧。這個名字,逸岸聽了保準想殺人。」

  「要的就是他這種反應啊!」幾個人異口同聲說道,完了還互相看看,笑得狡黠。

  還有兩天,就可以見到大哥。許是有點近鄉情怯的意思,霍昭黎回房後,越發的坐立不安,最後還是披衣而起,來到院中。

  各個房間的燈火都已熄了,黑壓壓的雲層遮住月光,只剩廊燈在夜風裡飄搖。

  要是大哥在這裡,也許又要拎上一壺酒,拉著他一邊喝,一邊叨念著些聽不懂的話了。

  大哥明知他聽不懂,卻還是不停不停地講著辭章典故,非關炫耀,只是身邊有個人,比一個人自言自語的滋味好很多吧。

  那位黃九爺說,大哥最讓人激賞之處,便是明明沒有高貴出身,過人武功,卻活得比誰都驕傲。

  他也愛看大哥那樣把世上一切都不放在眼中的模樣;但最高興的,還是大哥並不介意在自己面前展露,他飛揚跋扈之外的其他表情,生氣,逞強,黯然,溫柔……無比生動。

  說不定,霍兄弟才是這世上最懂得逸岸的人呢。

  前幾日江姑娘不經意的一句話,讓他打心眼裡感到滿足。就像、就像大哥是他一個人所有一般——想到這裡總是不由得心驚肉跳,這樣的心思,是值得高興的嗎?為什麼總有種「不應如此」的感覺,卻總也說不出哪裡不對?

  見了面之後,要不要問一問大哥?大哥比他聰明許多,定然能夠判斷好壞的。

  興許大哥聽了之後,會很得意地大笑三聲,然後嘲笑他是笨蛋。

  腦中描摹起程逸岸的反應,霍昭黎吃吃地笑。

  只要和大哥在一起,就算整日被罵作笨蛋,也是很快活的事。

  視線忽然被一雙手蒙住。熟悉的幽香隨著呼吸飄進。

  「猜猜我是誰?」

  霍昭黎聽到聲音,更無懷疑。

  「小笛子,你怎麼在這裡?」

  方纔想得太入神,竟然連有人如此接近,都未曾發現。要是給大哥知道,恐怕又要挨一頓罵了。

  眼睛解縛後的景象則是更讓他吃驚。

  「小笛子,你怎麼穿成這樣?」

  笑吟吟站在眼前的,是身著鵝黃女裝的路聞笛,雖然是稚氣未脫的樣子,卻已能想見若是長成,會是多麼出色的女子了。

  小笛子看他驚愕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笑,轉了個圈子道:「霍哥哥,我這樣不好看嗎?」

  「好看是好看。可是……」第一次見她穿女裝,總覺得有些怪異。

  路聞笛未從他眼中瞧出期盼中的驚艷,噘起嘴,不悅地道:「人家特地穿了最喜歡的衣裳來見你,你竟然一點都不高興!」

  我為什麼要很高興?

  霍昭黎心中疑惑,差點就衝口問出。好在這段日子下來,對於人情世故稍稍懂了些,隱約覺得此問不妥,話到嘴邊,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你若不哄得我高興,我是不會告訴你程叔叔的事的哦。」

  霍昭黎聽她提起程逸岸,想起大哥曾說過她是辛門主的弟子,急忙抓著她的胳膊道:「我大哥怎樣了?」

  小笛子眼角上挑,偏過頭去,不說話。

  霍昭黎無奈地道:「你要怎樣才會高興?」

  「真的南華心經在你手上吧?給我。」

  「我不能給你。」霍昭黎搖頭,「這個救大哥時要用的。」

  東西果然在他手上。小笛子也不相逼,眼睛轉了轉,又大著膽子道:「那麼,我要你親我!」

  「……哈?」

  霍昭黎滿臉不可思議,小笛子羞窘,跺腳道:「親一下又不會怎樣!你這個樣子幹嗎?」這種事情,不是男人佔便宜嗎?「就是這裡——」霍昭黎遲疑地伸出手,在她臉頰上指了指,「親一下?」

  「是啦。」路聞笛低著頭,不敢看他。

  「好吧。」霍昭黎急欲知道程逸岸的事,對她的條件雖不解,倒也並不覺得難辦,一口便應承下來,嘟起嘴,便湊向她臉頰。

  「哼哼,不是說五年之約嗎?才不見沒幾個月,就三更半夜跑來會情郎,現在的小姑娘,真是不得了啊。」

  「大哥!」霍昭黎聽到聲音又驚又喜,連忙縮回嘴,循聲望去,只見程逸岸負手斜靠在圓形院門之上,也不知已經到了多久。

  路聞笛幾乎驚訝得失聲尖叫:「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區區五行陣勢,你以為能困得了我第二次?」程逸岸緩緩走過二人面前,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二位繼續花前月下,我去睡了。」

  霍昭黎連忙伸手拉住他,「大哥,你沒事吧?」

  程逸岸甩開他手,淡淡地道:「我怎樣不關你事,你但去親她無妨。」

  「大哥,你……怎麼了?」霍昭黎哪裡還有空去理路聞笛,只覺得他神情中有著難得的疲累,忍不住擔心地跟在身後。

  程逸岸不耐煩地道:「我說了沒事,你還唧唧歪歪什麼。」接著又對路聞笛,惡聲道,「大爺心情不好,敢在我面前蠢兮兮地親來親去,今天就把你賣去當花娘。」

  路聞笛被他的猙獰表情嚇到,隔半天才狠狠「呸」了一聲,躥上圍牆逸去。

  「誰啊,半夜三更的在外邊吵?」洪五娘推窗出來看究竟,不意見到了老友板著的面孔。

  「逸岸,你怎麼在這裡?」

  此言一出,其他房間也漸次起了騷動。

  程逸岸捧著腦袋,心知今晚是不用睡了。

  「事情就是這樣。」霍昭黎將分別以來的際遇對程逸岸說了,因為體貼他一副犯困的樣子,都是三言兩語帶過。

  「所以說你不但莫名其妙解開了南華心經的奧秘練成神功,還得了神劍,並且賺進威震天下的親爹一位和仰慕者幾名?」仰慕者自然是指剛才明明從自己手裡拿了碎風散解藥,卻沒口子向霍昭黎道謝的賀氏三兄弟。

  霍昭黎看他意興闌珊的樣子,摸了摸鼻子不敢稱是。

  侯姓青年拍拍他肩膀,一臉親熱,「逸岸,你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你的,小鼻子小眼的吃什麼醋?」

  程逸岸趴在桌上,看他一眼都懶,「好了,事情都交代過了,你們放我去睡覺行不行?」

  「怎麼可以?」洪五娘重重戳他的頭,「霍兄弟說的那些我們都知道,你這一個月上哪兒混去了才是重點!」

  「我不是去救你們了嘛。」

  「少來,打死你都不可能沒頭沒腦衝進去救人。」潛入泗合門打聽一下,即知消息是假,哪會再自投羅網;就算消息是真,依他性子,也只會迂迴周旋,絕不做白費力氣的事。

  「當然,我們對於你義薄雲天,為朋友兩肋插刀,銳身赴難的英雄行徑,還是甚為欽佩的。」焦航在一邊非常多事地補充,惹來白眼一枚。

  「阿彌陀佛,以身飼虎,割肉喂鷹,善哉善哉。」白眼第二枚。

  「程大哥,我們本來決定要臘月十四上山救你,既然你已回來,那就放心了。」費道清紅著臉,掙扎半天終於和他說上了話。

  「嗯,我沒事。讓你擔心了。」程逸岸隨便敷衍的一句話,卻讓女孩臉上泛起迷人笑靨。

  「喂,就算你回來了,我們還是準備上山看熱鬧,順便解決霍兄弟的殺父之仇——話說回來,你師父原來是這樣差勁的人啊,為了本天書似的秘笈殺死結拜兄長,虧他做得出來。本來以為你之於泗合門,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現在才知道,那種人能把你養成這個德性,已經稱得上歹竹出好筍了。」侯姓青年似乎很熱衷於挑起程逸岸的情緒,周圍人眼色連連暗示之下,仍然嘩啦嘩啦說了一堆。

  「大奸大惡之人才不會只做壞事,這一點,和二世祖永遠只是二世祖不一樣。」程逸岸自若地反過來消遣侯姓青年,眾人聽他調侃犀利如昔,想必並不介懷,從而放心說笑。

  霍昭黎卻分明看到,他眼中極快地閃過了些什麼。

  「大哥,你也和我們一起上山吧?」

  程逸岸立刻揮了揮手,「泗合山我早就看膩了,你們自己去玩就好,我許久沒開工,手癢得很,明天開始做買賣去了。」

  眾人聽了頗為意外。

  趙姓中年臉色一沉,「被人家栽贓的事,你不想在天下武林面前討個說法了?」

  「我本就不想,現在更不想。」程逸岸頭枕在手臂上,含含糊糊地說,睡意十足。

  江娉婷也看出蹊蹺,「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程逸岸不語。

  「你一定是探查明白了吧。你想袒護誰?你要為了陷害你的人,背負惡名躲躲藏藏一輩子嗎?」

  程逸岸無所謂地道:「我本來就沒什麼善名,做賊的難道還能在江湖上到處招搖?」

  柯惠稍一思索,便猜出陷害程逸岸之人,定與泗合門有極大關係,「逸岸,因果相生,報應不爽,有人要陷你於不仁,你何苦再對他慈悲?」

  程逸岸抬起頭來,眼中已無半分睡意,「這世上總有些人,是你不忍加諸一指之力的,我不信居士不懂。」

  柯惠聽罷,與他對視許久,終是沉吟不語。

  焦航忽然道:「你不能對那人絕情,難道就忍心讓你義弟傷心?」

  程逸岸睨了霍昭黎一眼,怪道:「和他有什麼關係?」這人大大咧咧的,恐怕連什麼叫傷心都不知道。

  焦航問霍昭黎:「霍兄弟,待得泗合山事了,你接下去有什麼打算?」

  程逸岸在心理替他答「回鄉種田」,卻不料霍昭黎不假思索地大聲道:「我要和大哥兩個人,光明正大地闖蕩江湖,鋤強扶弱!」

  程逸岸險些被口水嗆到:山谷裡那老頭,都灌輸了他什麼想法啊?

  只聽霍昭黎繼續道:「我有絕世武功,能鋤強扶弱是最好,如果做不到,起碼也要用來保護重要的人,才不算白白遭逢奇遇。這世上我最想保護的,自然就是大哥,所以無論如何,定要盡我所能,在天下人面前,還大哥一個清白之身!」他這番話說得條理清楚慷慨激昂,程逸岸大出意料之外。

  除了費道清以外的其餘諸人,均看著程逸岸,眼中有說不出的曖昧和促狹。

  程逸岸咬住嘴唇不去理臉頰上泛起的紅暈,定定看住油燈,目不斜視,「你娘呢?你不管你娘了?」

  「我娘會好好照顧自己,大哥卻不會。所以我要先保護大哥。」霍昭黎抓著程逸岸的手,無比真摯。

  程逸岸俯身慢慢趨近,逼視霍昭黎,「如若我去了,將事情公諸天下,師門之誼必然斷絕,之後這世上親近之人,只剩你而已。你……擔負得起嗎?」

  霍昭黎挺了挺胸膛,手握得更緊,「就算我現在擔負不起,總有一日,定然擔負得起!」

  二人雙目深深相對,此時無聲勝有聲。

  費道清一拍桌子,猛然站起身離開,重重帶上房門。

  程逸岸聽到聲響回過神,恍然發現一雙雙眼都盯著霍昭黎與自己相握的手,趕忙被燙著似的掙開,再一一回以危險的瞪視。只可惜效果不彰,除了趙姓中年依然持重,其餘人都竊笑紛紛。

  為免在上山途中遇到仇家多生事端,眾人一致建議程逸岸改容易貌,幾個嘴賤的直接說與某人扮成一對小夫妻是最好,被程逸岸強力駁回,並且一人一包癢癢粉伺候。

  果然上山不久,就遇到好幾撥一見面便拔刀相向的武林人士,程逸岸下迷藥下到手酸,莫鑄也十分不滿自己的至尊利器大材小用,最後在程逸岸的引導下換了荒僻的小路走,總算是安安穩穩上了山。

  飛仙峰頂的承露台,便是此次會盟之地,程逸岸一行到時,偌大空地四周,已密密麻麻集結了各派人士,相熟的互相招呼,有仇的直接找地方去解決宿怨,泗合門門下弟子來來往往地招呼客人,一時間熱鬧非凡,倒讓人渾忘了身處極寒之時、極寒之地。

  一行人混在名不見經傳的小幫派陣營內就座,知客弟子忙著應付各大門派人士,這一邊禮數自然不周,也因此並未注意他們。

  霍昭黎舉目望去,認得的泗合門駱逸冰、劉逸書等人以及君山虛節莊的駱廷鸞、郭舜牧均在場,駱廷鸞正與一位和尚、一名叫化、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聚在一起說話,想來那三人應該分別是少林寺和丐幫掌門,以及泗合門的辛門主了。

  「那邊大幫派的人茶水糕點樣樣齊全,還安排向陽的位子,偏生我們就只能窩在這種小角落吹冷風,什麼東西?」

  「兄弟,你消消氣,哪天能混到人家那分上,自然什麼都有了。」

  「他辛逸農為了做武林盟主,涎著臉討好各門各派,哪有空理咱這些蝦兵蟹將。」

  「爺兒們不就過來看個熱鬧,管他呢。」

  「老子不過就是沒個托身之處,若論真功夫,難道會比那些大派弟子差了?」

  「這位兄弟說得沒錯,上回我在滄州遇到崑崙派的一個什麼『劍氣西來』,說是掌門再傳大弟子,幾招三腳貓的功夫連唬人都不行,吃了酒不肯付錢,硬生生被店小二剃了個光頭,留在店裡當了一個月跑堂,真是笑破人肚皮。」

  「哈哈,我就說『劍氣西來』怎麼戴了個嚴嚴實實的帽子,原來是這麼回事。」

  霍昭黎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周圍高聲談笑,聽那些人說的,正是自己與大哥路經滄州時所做下之事,忍不住去看程逸岸。只見程逸岸不知何時已易成了一副平凡不過的容貌,一臉要笑不笑。

  這些人有的自己帶了酒來,自己喝了之後,便大方地遞給旁邊。一圈酒傳下來,不認識的也成了朋友,倒是比那邊名門正派的僵硬氣氛好上許多。

  不知不覺酒傳到霍昭黎手上,霍昭黎也不推辭,喝了一大口,讚道:「好酒!」

  有人搭訕道:「這位小哥面生得很,敢問是哪裡來的英雄?」

  「我從江南鄉下來的。」

  那人歎道:「不愧是江南,男人都養得這樣漂亮!」

  霍昭黎感覺得出此話並無惡意,只是笑笑,並不答話。他知道程逸岸愛潔,先用帕子擦了擦壇口,才遞給程逸岸。身後立刻傳來兩聲笑,明顯出自侯姓青年與江娉婷,程逸岸聽了渾身不舒服,推開罈子,粗聲道:「我不喝酒。」

  他心中不悅,用力便過猛了些,一下將罈子推飛出去,壇口側傾,眼看酒要倒出,霍昭黎未及驚訝,「南華心經」掌法中的「浮樽江湖」便自然而然用了出來,他右掌空劈,將已濺出的少許酒水倒逼回壇中,左掌一招,罈子在空中滴溜溜轉了幾個圈子,穩穩落在手裡。

  簡簡單單的招數包含極強內力,看得眾人撟舌難下。

  剛才搭訕那人小心翼翼地道:「小哥,請問你……師承那位高人?」

  霍昭黎茫然看程逸岸。

  程逸岸「嘖」了聲,道:「他問你師父是誰?」

  「我……沒有師父吧。」畢竟那位老伯好像不太能算。

  聽他說得吞吞吐吐,那人以為有難言之隱,識趣地不再追問,開始討教剛才那招的手法。霍昭黎全無城府,對著所有人詳詳細細演示了一遍。

  「南華心經」的所有功夫,都須得有深厚內力作根基,眾人自然不能做到他那樣,但也學得頗為開心。辛逸農出來說話時,霍昭黎儼然已與這些人由陌生成為好友。

  辛逸農今年三十二歲,說不上俊美,端正的面容與說話聲均甚有威嚴,一看便知是老成持重之輩。

  飛仙峰頂山風獵獵,他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傳進各人耳中,修為之深厚,可見一斑。

  「承蒙各位武林同道賞光蒞臨,泗合門上下均感榮幸。」

  懶得聽辛逸農說開場白,侯姓青年一邊打量他,一邊輕輕嘀咕:「什麼嘛,我以為他會長得更好看點的。」

  「今日邀各位來到此處,要與諸位商量的第一樁要事,便是如何處置本門逆徒程逸岸。這廝以紅袖添香毒殺安盟主,更是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殘害無辜無數。泗合門向來忝居武林正派,懲惡除奸,素有清名,絕不能為這一逆徒,壞了聲譽,因此——」

第12章(2)  

  他話還未說完,忽然間有一人大聲道:「什麼武林正派?好不要臉!」

  此時山風稍息,這喊聲又中氣十足,頃刻便傳至四周。

  群雄心中皆想:泗合門在江湖上何等聲威,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來搗亂的,莫非是個瘋子?

  辛逸農絲毫不亂,銳利的眼直直看向發聲處,幾千人中,竟毫不費力找到目標,朗聲道:「那位朋友,請出來賜教如何?」話音剛落,一個高大人影便被揪出人群,帶到場中。

  「師父!」帶人過來的青年男子拱手,辛逸農點點頭。

  群雄多數人都未看清他身法如何,禁不住哄然叫好:「不愧是『幻影疾風』鄺聞潮,果然名師出高徒!」

  青年男子面帶笑容團團作揖,回歸弟子之列。

  「原來是賀二爺。尊駕對泗合門有何高見,請務必指教。」辛逸農一邊問,心中卻有些奇怪:這賀老二素來不是衝動之人,也算得上與泗合門有些淵源,怎得會突然出口狂言?

  賀律祥道:「我一介江湖草莽,哪裡敢指教你辛大門主,只不過想在天下英雄面前,說一說二十年前馮崇翰那畜生幹下的滔天罪行!」

  縱使辛逸農修養再好,聽他說話辱及師尊,也是面色大變,身後的劉逸書等人,更是已經齊刷刷地兵刃出鞘。

  辛逸農強自按捺,道:「先師一生行俠仗義,做下善舉無數,乃是武林中人所共仰英雄俠客。賀二俠出言不遜,可小心莫犯了眾怒。」

  賀律祥看他神色,心中有些害怕,但想起恩公無辜慘死,又挺了挺胸膛,高聲道:「當年馮崇翰那廝用骯髒手段殺害蕭鏗大俠,奪得南華心經與武林盟主之位,其中原委,我倒想讓辛門主好好說個明白!」

  群雄一聽「蕭鏗」、「南華心經」這些字眼,心知他所說的有些門道,不禁一陣騷動。

  辛逸農臉上毫無動搖,「先師與蕭大俠乃八拜之交,怎可能做出那樣傷天害理之事?賀二俠信口開河,叫人如何能信?」「蕭大俠血書與後人均在此處,請他出來說個明白便是!」

  幾千雙眼齊刷刷往他手所指方向看去,劉逸書等人認出滿臉為難之色的霍昭黎,忍不住「咦」了一聲。

  霍昭黎被這許多目光盯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嚇得緊緊抓著程逸岸衣袖不放,「大哥……」

  「都鬧成這個樣子,你逃也逃不了!」程逸岸說著將他重重往前一推,霍昭黎跌跌撞撞出了人群,站得離辛逸農遠遠的,倉皇四顧。

  「這位小兄弟請到場中來。」

  霍昭黎不情不願地挪到他跟前,抱拳道:「辛門主你好。」

  隨即又看向他身後,一一問候:「辛夫人你好,大哥的師兄師姐,你們好。」他不知道劉逸書等人的名字,故而只能如此說。

  泗合門眾人聽得莫名其妙,被點到的幾個人也是臉色尷尬。

  辛逸農和顏悅色地問:「小兄弟是蕭大俠後人?」

  霍昭黎記著江娉婷等人囑咐,點點頭道:「蕭鏗大俠是我爹。」他一邊這麼說,一邊在心裡對那位蕭大俠和自己的娘親道歉。

  「蕭大俠武德兼備,從來是辛某景仰萬分的前輩高人。恕辛某孤陋寡聞,竟不知蕭大俠竟有遺孤,血書之事,更是從未聽聞。」辛逸農看他眼神閃爍,更是難以相信。

  賀律祥有霍昭黎在身旁,頓時精神大振,搶先答道:「這位少俠身懷『南華心經』功夫,便是最好的憑證!」

  會場中頓時喧嘩聲大起。

  南華心經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絕學,自蕭鏗殞命西北,便再也未現江湖,如今竟有人說這十幾歲的少年習得南華心經,如何不讓人意外?

  「大家安靜!」說話聲中挾帶渾厚內力,眾人只覺得耳中嗡嗡直響,一時忘了言語。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五十多歲漢子,緩緩走入場中。

  辛逸農連忙迎上去,「鄭幫主。」

  丐幫幫主鄭連成朝他還了一禮,隨即對霍昭黎道:「小兄弟可願與老叫化過幾招?」

  霍昭黎意外地道:「為什麼?」

  鄭連成當他露怯,森然道:「我曾有幸與蕭大俠切磋過武藝,小兄弟所習的『南華心經』真偽,一試便知。」

  「好的!」原來是要試招而已,霍昭黎立刻應允。他執劍在手,隨即又像是想起什麼,提醒道,「大叔,我這把劍很利的,你要小心。」

  鄭連成甚為丐幫之主,多年未被如此看低,冷哼一聲,道:「接招!」說話間,一條綠油油的打狗棒便戳到了霍昭黎小腿。

  霍昭黎未料他發招如此奇速,連忙抬腿閃避。

  鄭連成皺眉道:「這是泗合門的『亂石步』,你從何處學來?」

  劉逸書等人心中雪亮,暗罵程逸岸沒規沒矩。辛逸農舉目望向霍昭黎方才坐的地方,對上一雙熟悉不過的眼睛,渾身一僵。

  鄭連成質問歸質問,手上卻絲毫不緩,轉瞬間已襲了霍昭黎週身十五大穴,霍昭黎平生未遇此等強敵,一時間慌了手腳,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依著程逸岸教的輕身功夫滿場亂竄,哪裡有餘裕施展「南華心經」上的功夫?

  他越躲越急,越急破綻就越多,一時間險象環生。這時忽然耳中傳來一個蒼老聲音:「道未有封!」

  霍昭黎來不及細想,猛然站定,橫劍使出「道未有封」,恰好在打狗棒將觸未觸到眉心之際,將之頭上一節削斷。鄭連成呆得一呆,便繼續攻擊。這一劍招本就未結束,霍昭黎不住劃著大大小小的弧形,無論打狗棒指向何處,都像是湊上去般,被他一一削斷,到最後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握在手中。鄭連成恍惚間便似回到了當年與蕭鏗比試時一般,明知比不過,卻仍想要多看一些精妙招數,著了魔似的扔掉手中短棒,覷個破綻,揉身而上,一掌印上霍昭黎胸口,霍昭黎側身避過,接著一招「發若機括」,一柄劍幻化作無數飛矢,射向鄭連成,將他整個人籠罩在一片劍芒之中。

  若非他心存仁厚,繞指柔知主人心意不欲傷人,便是十個鄭連成,此刻也已化為肉泥。霍昭黎正使得起勁,耳邊的聲音又道:「可以了,罷手吧。」他聞言立即收手。

  鄭連成以一雙肉掌抵抗凌厲劍氣,勉力支撐,已疲累不堪,心中更早開始奇怪那劍竟然從未割傷自己,一待危機消除,便癱坐在地,一邊喘氣,一邊讚道:「南華心經!好一個南華心經!」他雖然一招敗於霍昭黎劍下,卻並無不悅之色,咧嘴笑著說,「小兄弟,你臨敵經驗不足,與當年蕭鏗差太多,還得多學。」言下之意,自然已承認霍昭黎身份。

  霍昭黎也不禁為他超然的態度心折,更為冒充別人兒子之事感到愧疚,深深一揖道:「謝謝大叔指點。」

  賀律祥見狀,十分振奮,對霍昭黎高聲道:「霍少俠,請你把『南華心經』拿出來,給鄭幫主瞧上一瞧!」

  「好。」霍昭黎從懷中摸出羊皮紙,交到鄭連成手中。

  群雄遠遠看著這流傳三百年的秘笈,心禁不住怦怦直跳。有幾個直接便動了搶奪之心,無奈那羊皮紙邊上的二人實在太強,無人敢攖鋒芒。

  鄭連成看著羊皮紙上幾個大字,看看霍昭黎,又望望辛逸農,最後對著少林寺方向道:「惠能大師,您來看看?」

  一老僧口宣佛號,緩緩走過去,正是少林方丈惠能。惠能接過羊皮紙,端詳沒多久,便還給了霍昭黎。

  「阿彌陀佛,確是蕭施主的筆跡。」

  也不覺他聲音提高,每個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與我的想法一般。」鄭連成點頭,面色深沉。

  二人德高望重,又都是蕭鏗故交,既然證實是其親筆所書,自然旁人無法懷疑。

  賀律祥道:「那麼能不能請惠能大師告訴在場諸位,蕭大俠寫了什麼?」

  惠能低誦佛號,閉上眼,清清楚楚地道:「金蘭不義,慟悔終天。蕭鏗絕筆。」

  天下皆知蕭鏗的結義兄弟只有馮崇翰一人,這十二個字意指什麼,不言而喻。

  群雄不禁靜默,深感難以置信。

  佟逸海飛身上前,搶過霍昭黎手中羊皮紙細看,接著頹然垂下肩。

  泗合門門人見他如此,知道事情再無疑問。想到崇敬了一輩子的師父師祖竟是這樣的人,俱是大受打擊,一個個神色淒然。

  王逸嬋走出來,高聲道:「憑這幾句話,確實可以看出家師定然有負於蕭大俠,但一口咬定這『不義』就是殺害,不嫌草率嗎?不知賀二爺還有什麼直接證據?」

  賀律祥一時難以回答,正自躊躇,只聽一人道:「我有證據。」聲音嘶啞無比,聽在各人耳中,均是十分不適。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顯現,霍昭黎驚喜地大叫:「魯前輩,木前輩!」

  來人正是「線牽木偶」的一人一偶。

  「美人兒小兄弟,原來你也在這裡!」木灰灰張開雙臂,朝霍昭黎撲去。

  霍昭黎欣喜地抱住他,道:「木前輩,你們也來啦。」

  「是啊是啊,早知道你也來,我就催著老頭子早點過來了。你不知道,他在路上又吃了好幾回白飯——」

  正告著狀,木灰灰被收回魯一絡手中,挨了好幾個耳刮子,「叫你小子亂說話!」

  辛逸農上前見禮,道:「魯前輩大駕光臨,怎麼不先打聲招呼?」

  魯一絡嘿嘿地笑道:「想來想去,我還是決意來拆台,怎好意思麻煩你們?」說完將木灰灰緊緊抓在手中,面容一整,向著四周圍朗聲道,「當年鴆教一戰,想必在座各位也有不少親歷其事。蕭大俠與馮門主於無上崖大戰三晝夜,終於力斃赤翼尊者,蕭大俠不幸墜入崖底腐骨池,馮門主亦身受重傷,奄奄一息——這場驚天動地的惡鬥,除了馮門主口述以外,誰也未嘗親見,是也不是?」

  參與當年剿滅鴆教一役的群雄,盡皆點頭。

  鄭連成道:「那時雙方已經惡戰多日,正道高手受傷無數,元氣大毀,最後決戰之時,唯有蕭馮二位有體力追蹤赤翼尊者到無上崖,我們放心不下,勉強上崖去看究竟時,只看見馮門主一人身中劇毒氣息微弱。蕭馮二位何等交情,任誰都不會懷疑馮門主的說法。」

  「當時崖上還有第四個人,就是我。」魯一絡語速變得極緩,看著紛揚而下的雪花,面色沉重,「他們三人上崖之時,我已在那裡等了兩天。當年白道中兩大絕世高手,竟需要三天三夜才制得服那邪派魔頭——鄭幫主,平心而論,你難道不曾懷疑過?」

  鄭連成與惠能對望一眼,從各自眼中看到相同的答案。

  「赤翼尊者第二天就被殺了,接下來的時間,全是蕭馮二人的惡鬥。」

  群雄色變。

  「馮崇翰突施奇襲,蕭鏗不備中掌,二人邊吵邊戰,蕭鏗雖受傷但勝在內力悠長,馮崇翰攻勢凌厲卻氣力不支。第三天,我用牽肌線絆倒蕭鏗,馮崇翰才將之制服。各位上山之時,蕭鏗趁馮崇翰分神,負傷跳下無上崖,我受命察看,只在腐骨池旁見到這份『南華心經』。之後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極醜陋的秘辛,被他用毫無起伏的聲調道來,聽者更覺悚然。

  王逸嬋秋水劍刷地指住魯一絡喉頭,「你明知我師父已經故去,死無對證,才信口開河,你是何居心!」

  辛逸農急道:「師妹不可!」

  魯一絡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閉上眼,聲嘶力竭吼道:「靜綃,我該說的都說了,死而無憾,只求你不要再怨自己!」

  女子一聲輕歎縹縹緲緲傳來:「一絡,你這是何苦?」

  群雄只覺眼前一閃,一條纖細高挑身影已站定場中。女子看來四五十歲,儀態貞靜,眉眼秀美,可以想見年輕時必是極出色的美人。

  上了年紀的江湖人略一思索,便喊出她的名字:「『玲瓏劍』馮靜綃!馮崇翰的胞妹馮靜綃!」

  「師叔!」

  劉逸書等人入門時,馮靜綃已嫁人隱居,因此泗合門上下,認得她的反而只有辛逸農一人。

  馮靜綃先向周圍團團施禮,再溫言與辛逸農應對幾句,最後才轉身看魯一絡。

  魯一絡露出激動的神情,「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這裡!」

  「你為了我,果真連命都不要了嗎?」

  「為了你,我什麼都願做,你知道的。你嫁我之後,強顏歡笑,一個人時總傷心落淚,我雖是一介莽夫,卻又如何不知,如何不悔?我膽小,勉強守住你二十年,到現在才敢說出實情。」

  馮靜綃一邊笑一邊抹淚,「你還不是沒一刻安生?若不是心魔纏繞,怎麼會另生出一個木灰灰?」

  「你……原諒我了?」

  「我哪裡有資格怪你?明知我的心不在你身上,你還是對我千般好。」

  「你不會離開我了?」魯一絡一張醜怪的臉講出少年熱戀般的說辭,甚為滑稽,場中卻無一人笑得出來。

  「走又能走到哪裡去?二十年了,我們都老了。」二人雙手緊握,靜靜互視良久。

  馮靜綃抬頭,對霍昭黎道:「這位少俠,外子為了娶我為妻,幫著家兄做了傷天害理之事,蕭大俠因此喪命,我夫婦深知罪孽深重,寢食難安二十年,今天就在群雄面前,做個了斷!」

  說完抽出一柄短劍,刺往自己咽喉,魯一絡也二話不說,伸掌拍向天靈蓋。

  霍昭黎大呼不可,「繞指柔」疾出,短劍被削到劍柄,魯一絡的手,卻是被一枚小石子撞偏了方位,拍到肩頭,肩胛骨喀喇聲響,定碎無疑。

  霍昭黎見危機解除,手忙腳亂勸說二人打消死志:「魯前輩,馮前輩,做錯事只要認錯了便好,你們本就不是主謀,以死謝罪就不必了。」他本就對蕭鏗一無所知,更無感情可言,現在竟然誤打誤撞被人認作他後人,更要代他接受別人賠罪,實在是慌亂之極。

  求助的眼神忍不住就向程逸岸飄去,程逸岸在遠處聳聳肩,裝作沒看見。

  倒是飛白居士柯惠越出程逸岸,走到這對夫婦跟前。

  「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兩位施主既已痛悔前愆,便當從此修心向善,何苦自殘?」

  魯氏夫婦對看一眼,恍然大悟般相視而笑,倒頭向霍昭黎和柯惠各拜了三拜,攙扶著就要離開。

  鄭連成突然出聲道:「魯夫人,老朽有一事不明,能否請教?」

  馮靜綃轉身回以詢問眼神。

  「令兄心思細膩,思慮深遠,按理說這封血書極有可能生出事端,該當謄印心經副本,即行毀去才是,怎會讓其毫髮無傷?」

  馮靜綃臉色數變,最後露出懷念的笑容。

  「蕭大俠連握筆的姿勢,都是家兄手把手教出來的。他因誤會蕭大俠對我有情,而焚燒了兩人所有往來書信,大約是……不忍心再毀掉最後一件了吧。」她語中隱隱有所指,令人不敢再深思三人間的情怨糾葛。

  霍昭黎目送二人遠去,想著大哥教自己唸書一事,都與蕭鏗與馮崇翰二人十分相像,這二人結局如此,這二人結局如此——忍不住打個寒顫,看向程逸岸。

  程逸岸也在看他,不耐地揮手,似在責備自己多慮,霍昭黎見此,竟奇異地安下心來。

  「惠可師弟,原來你在這裡。」

  惠能認出方才阻止魯一絡之人,用的是少林大力金剛指的至純功夫,正自詫異,見了柯惠,疑竇頓解。

  柯惠雙手合十,垂首對惠能道:「阿彌陀佛,師兄萬安。」

  「你勸他人回頭是岸,本心魔障,可曾消解?」

  柯惠苦笑,「還是稍欠火候,難以重皈我佛。」

  惠能口宣佛號,柯惠垂手退回原位。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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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6 11:29:49

第13章(1)

  這時安繪雲出聲道:「逝者已矣,此事既然大白於天下,在座諸位心中有數,也就是了。現在咱們回到正題如何?」劉逸書伸手扯她手臂,被她重重甩開,「程逸岸毒害我父,殺人如麻,今日我安家定要將他錯骨揚灰,以慰家父在天之靈!程逸岸,你滾出來!我知道你來了。」

  群雄中也有不少親故傳聞命喪程逸岸之手,群情激奮,紛紛四顧找尋。

  霍昭黎忍不住反駁道:「我大哥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殺人,是別人誣陷他的!」

  聽他換程逸岸作「大哥」,除少數知情人外,眾人俱感意外。

  安繪雲一呆,隨即冷笑,「原來那廝攀上了蕭大俠後人的高枝,難怪敢大搖大擺地上來泗合山。不管他有什麼靠山,今日天下英雄在此,自可明辨是非曲直。程逸岸是不折不扣的武林公敵,師門孽障,辛門主,要怎樣發落,你說句話吧!」

  辛逸農目光準確落到一人身上,厲聲道:「逸岸,出來!」

  程逸岸用雙手抹掉臉上藥粉,在眾人注目下,緩緩走到辛逸農面前,漫不經心地拱手道:「辛門主金安。」

  辛逸農皺了皺眉,「吊兒郎當的成什麼樣子?在師兄面前沒規沒矩。」

  劉逸書等人均對這個師弟甚是關懷,聽辛逸農的口氣,便知他心中還是承認程逸岸是泗合門弟子,心中立時安定了大半。

  程逸岸聳肩道:「辛門主貴人多忘事,我早已破出山門,不再是泗合門弟子了。」

  辛逸農不自在地道:「那是你自己任性出走,又在江湖上敗壞師門名聲,我通牒各大門派將你除名,本是不得已的事。」程逸岸歪嘴笑笑,湊到辛逸農耳邊,低聲道:「因此只要我將『南華心經』還回來,並說出修習之法,將功補過,便可重列門牆?」

  說話聲音雖不高,但左近多是當世一等一的高手,怎會聽不到他耳語?辛逸農甚是尷尬,怒道:「你在說什麼渾話?」

  程逸岸抬手作安撫狀,「我一介棄徒,又在江湖上惹了這許多風波,如此污穢之身,辛門主肯出面襄助,自然不能是做白工的,這一節,程某省得,程某省得。」

  辛逸農又要罵,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你是泗合門的棄徒,卻是老夫唯一的得意高徒,怎能輕賤自己?」

  「師伯!」鄭連成驚訝。

  「老伯!」霍昭黎驚喜。

  「汪……前輩?」辛逸農困惑。

  「汪施主。」惠能平靜地道。

  程逸岸還沒轉身,就聽周圍人一堆迥異的叫法向那人招呼而去,略一思索,即刻明白,遂轉身道:「老頭,我似乎沒拜過師吧?你半路跳出來亂佔便宜算什麼?」

  那老人一臉不滿,「你小子似乎不怎麼意外?」

  「哪裡,我驚訝得很!」程逸岸誇張地連退兩步,「久仰『狂刀』汪九疇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實是三生有幸。」他背完套話之後迅速變臉,「自稱隱居山谷多年,卻還會被雪盲所困,你以為我跟他一樣好騙?分明就是前幾日才來到泗合山等看熱鬧的吧!」他指指霍昭黎,滿臉得意。想起方才霍昭黎與鄭連成過招時,他本處劣勢卻突然返身回擊,多半也是這老頭從旁指點。

  汪九疇哈哈大笑,「你這人果然好玩!不錯,我在那谷中逗留日子不長,似乎原本那裡便有人居住——為什麼不立刻拆穿我?」

  程逸岸搖頭晃腦地道:「所謂一墜山崖,必有奇遇。如果我拆穿你,你得意感盡去,誰知還會不會教免錢的刀法。」

  汪九疇苦笑,歎道:「你若有你義弟一分老實,老夫得徒如此,恐怕連做夢都會笑醒。」

  程逸岸不屑地哼了聲。

  鄭連成靜候他們說完話,躬身下拜,道:「參見師伯,多日不見,丐幫上下,都想念得很。」

  「好說好說。」汪九疇敷衍地拍拍他的肩,拉過程逸岸道,「來來,見過你師弟。」

  鄭連成看看辛逸農,面露難色。

  他與馮崇翰份屬同輩,認了程逸岸當師弟,豈不是亂了套了?

  辛逸農自然知道汪九疇意在給程逸岸找座大靠山,自然不能坐視,鄺聞潮出聲道:「他行走江湖時,為非作歹靠的都是泗合門功夫,怎能算丐幫中人?」

  汪九疇正在等這句話,一拍掌道:「好!那麼就讓他以老夫親傳的功夫,來領教泗合門高招,若是老夫的徒兒贏了,他從此與泗合門再不相干——辛掌門以為如何?」

  辛逸農躊躇不定,一旁沉默許久的駱逸冰忽然柔聲道:「夫君,汪前輩盛情難卻,咱們不如便向程公子討教一番?」

  辛逸農是出了名的唯妻命是從,此時他卻猛然回頭,面無表情地凝視駱逸冰許久之後,才僵著臉點了頭。

  早有弟子呈上佩劍,他抽劍出鞘,朝程逸岸拱手道:「請程公子賜教。」

  程逸岸看向天空,出神地想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似的看向佟逸海,佟逸海會意他是要借佩刀,卻惱他要與師門斬斷關係,撇開頭不響應。鄭連成見狀從丐幫長老處要了柄單刀,程逸岸也不道謝,逕自接過來握在手中。

  辛逸農挺劍凝立,擺明了是想讓半招,要程逸岸先攻。程逸岸使「月離於畢」的起手勢,鋼刀猛然離手復又接回,雙手合攏狀如作揖,擺明了不打算佔這個便宜。

  二人四目相對,如蠟人一般僵持良久,辛逸農才舉劍虛刺程逸岸的胸口,先是橫劃一劍,接著手腕一抖,由上而下,電光火石間又是一劍。泗合門弟子大聲叫好。

  這是泗合門基本功之一的「十字劍」,每名弟子都曾修習。但能做到迅捷準確如此,卻是極難。程逸岸剛到泗合山不久,便是由辛逸農代師父傳授此招,辛逸農為人嚴謹,硬是要程逸岸對著樹樁劈砍了三個月,直到閉著眼都能劃出端正的「十」字才罷休。此時他一上場便使出威力不大的這一招,念舊之意昭然若揭。

  程逸岸待他劃到豎畫的末尾,突然橫刀截住劍路,手腕向外翻,劍即被擋了回去,接下來單刀向右猛推,辛逸農應變迅速,舉劍撩開他牽制,使出「分袂經秋」反壓程逸岸單刀,刀卻已自顧自往左邊平掠過去,目標是辛逸農的左手腕,這一下圍魏救趙收效不凡,辛逸農一驚,急忙變招相拒,誰知他這一掠竟是虛招,刀微微側傾,又攻向右大腿外側,辛逸農心中慌亂,不敢斷定他招數虛實,只得向後一躍,避開這一記。

  鄭連成在一旁看得目眩神馳,對汪九疇道:「恭喜師伯,您的『星天刀法』,看來已有大成!」只一招便逼得辛逸農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委實神奇。

  汪九疇笑而不語,心中卻暗道慚愧。這招「銀漢波瀾」大意不錯,但方位變化卻與自己所授大異其趣。被他一變化,竟儼然成了泗合門劍法的剋星。

  程逸岸一招逼退辛逸農,臉上毫無喜色,仍是嚴陣以待。

  辛逸農調勻呼吸,提劍再上。這一回他去了輕敵之心,以成名絕技相搏,程逸岸畢竟習得刀法時日尚淺,內力上更是遜色甚多,此消彼長,程逸岸勉強撐得三十招,破綻漸多,敗相已現。

  再過得十招,連霍昭黎都看得出他難以支持,二話不說要上前相助,卻被柯惠拉住。

  「他最討厭吃虧,到了現在還不肯認輸,定有道理,先看看再說。」霍昭黎緊捏繞指柔,強忍衝動。

  到了四十六招上,「嗤」的一聲,辛逸農長劍刺入程逸岸右手上臂,程逸岸單刀落地。

  辛逸農臉上的關切一閃即逝,淡然道:「師弟,你輸了。」

  程逸岸不看他,對著崑崙派方向大喊:「樸神醫何在?」

  一個清瘦老者聞聲出列,怪眉一挑,「何事?」

  程逸岸阻止霍昭黎衝上來包紮的動作,靠在他身上,任血汩汩流個不停,笑道:「麻煩您把個脈。」他聲氣漸弱,最後一個「脈」字,旁人已難以聽清。

  在場有見識的個個色變,看這情狀,分明就是中了劇毒。

  樸神醫施施然走過去,三指搭上程逸岸脈門,眉毛扭成一團,再仔細去檢視程逸岸傷口,不禁驚道:「暗香疏影?!劍上有毒!」

  崑崙派樸岐黃為人正直,醫術公認為武林第一,他這一聲喊,全場的目光都聚集到辛逸農身上。

  辛逸農倏然面色蒼白,木然看著手中長劍。

  「救人要緊!神醫,你快救我大哥!」霍昭黎使勁搖著樸岐黃的衣袖,大聲吼叫。

  樸岐黃一邊替他處理傷口,一邊搖頭道:「解藥非三年不能成,他卻還只有兩刻鐘的命。」

  霍昭黎直勾勾看著樸岐黃,一時間好似聽不懂他說了什麼,眼淚卻大滴大滴往下,一一濺在程逸岸臉上。

  「髒死了。」程逸岸不悅地低低斥責,卻抬不起手臂擦拭或者毆打霍昭黎。

  「大哥,大哥!」不知是錯覺還是事實,懷中人的體溫,似乎一點點在下降。怎麼辦?怎麼辦?

  「你、你還不快——」程逸岸被抱得喘不過氣,毒性蔓延也迅速到五官,難以成言,如果說不出話,那可糟糕至極——這下心裡當真急了起來。

  「你還不快放血給他療傷!」清脆的女聲代替程逸岸說出救命的話。

  霍昭黎看到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李嬤嬤,想起自己曾經吃過一顆什麼果子。

  他手忙腳亂地抽出繞指柔,舉在半空,目標是自己手臂,急問:「放、放血就行了嗎?」只要大哥能活,多少血都成。

  「你你你別亂來,小心治不好他!」他那把劍真切下去,恐怕一隻手就這麼沒了。

  霍昭黎聞言,手僵在那裡,一動不敢動。

  李嬤嬤排開人群,取出隨身攜帶的匕首,小心翼翼割開他下臂某處,讓血滴進程逸岸口中。

  不久,李嬤嬤說聲「好了」,給霍昭黎止了血。霍昭黎恨不得將全身血液都給程逸岸喝下去,不停追問夠不夠,直到李嬤嬤警告說喝多了會死,他才閉上嘴。接下來李嬤嬤便被樸岐黃急急拉到一邊,請教個中原委。

  霍昭黎看著程逸岸臉色逐漸紅潤,總算稍稍放了心,待見他睜開眼,連忙問道:「大哥,你還好吧?要不要再喝一點?」

  「你以為你的血很好喝?」程逸岸瞪他一眼,緩緩坐起,看向辛逸農。

  「辛門主,您有什麼話說?」

  辛逸農默然無語。

  「在自己的劍上淬毒,辛門主絕不會做這樣蠢的事。」程逸岸看向奉劍的弟子,那少年早已嚇得呆了,渾身發抖,使勁搖頭。

  「我、我只是從書房裡把劍拿出來,我什麼也不知道。」

  「這是祖師爺用來誅滅本門叛逆的『飛仙劍』,今日若有機會出鞘,指向的必然是程某一人,劍上早淬了毒,自然是有人生怕辛門主出手不狠,才鼎力相助。」

  程逸岸將目光在泗合門眾人身上以一掃過。他唇間還留著霍昭黎的鮮血,眼蓄寒霜,十分可怕,有幾個小弟子立時便哭了起來。

  劉逸書皺眉道:「能進掌門師兄書房的人不多,你別嚇著大夥兒。」

  「劉二俠說得是。那麼淬毒的,必是泗合門中大有身份的幾位之一了。」

  安繪雲尖聲道:「你以為你是誰?泗合門的事泗合門自己會處理,你又沒死,充什麼青天大老爺斷案?你以為三番兩次引開話題,便能逃避罪責嗎?」

  程逸岸正色道:「令尊也好,近日被傳為程某所害的大小幫會也好,都不是我做的。」

  安繪雲冷笑,「你倒撇清得乾淨,證據何在?」

  程逸岸道:「令尊在泰山遇害之日,程某遠在秦嶺與人下棋,『紅袖添香』藥性最急,縱是頂尖高手,也挨不過一個時辰便死——那時程某絕不在場,此事一問便知。」

  「與人下棋?真是風雅得很!」安掣不屑地撇撇嘴,「你認識的狐群狗黨,自然會替你圓謊,我們問得出什麼來?」

  程逸岸笑道:「安小哥只須進到皇城,隨便抓個人,問他今年二月二十二,在秦嶺執白連勝他家皇帝老兒十局互先,以此求免陝北一年賦稅之人是誰,想來還真不易弄錯。」

  此言一出,群情聳動。

  稍微知些時事者,都聽過年初皇帝突然頒詔,免飽受旱災之困的陝北賦稅一年,傳聞是有個不知名的江湖俠客殺進寢宮,嚇得皇帝老兒屁滾尿流,這才答應下詔——卻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眾人看程逸岸的目光中,不由得消去了幾分憤怒,添上些敬意,對他聲稱自己清白,也開始覺得並非無稽之談。

  侯姓青年這時突然站起來,滿臉焦急地向著對面武夷派大聲道:「表哥,他又在到處亂說了,快叫他閉嘴,不然我會被罵啦!」

  武夷派正面面相覷,一高一矮兩條人影閃出。高的那個是神捕石可風,矮的那個圓圓胖胖,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一時卻無人認得。

  石可風對不停跳腳的侯姓青年示意少安毋躁,帶著那矮胖男子走到場中。

  此時已有人認出那胖子手中的算盤,不禁驚叫道:「三沙幫周大淵!三沙幫的軍師周大淵!」

  「三沙幫不是被程逸岸殺光了嗎?他怎麼還活著?而且還變這麼胖?」

  周大淵苦笑著朝喊出他名字的江湖人拱拱手,道:「敝幫全軍覆沒,在下運氣好一些,幸得逃脫,有勞這位仁兄掛念了。」

  石可風朗聲道:「眾位英雄請了!在下石可風,在六扇門當差,程逸岸屠殺江湖各幫派一事,眾位若信得過石某,請聽石某一言!」他這話以渾厚內力徐徐送出,威嚴中自有一股正氣在,就算是未聽過「追風神捕」大名之人,也覺值得信賴。

  石可風繼續說下去:「石某與朋友尋訪月餘,終於在青石浦找到三沙幫屠幫之厄中唯一倖存的周先生。周先生言道,程逸岸確實曾與三沙幫起過衝突,但稍作報復後即行離開,殺人的另有其人。周先生見機詐死,才逃過一劫,從此隱姓埋名,不敢再現身江湖。」他鷹目四顧,大聲道,「周先生,是誰殺的三沙幫上下一百餘口,你對大家說一說!」

  周大淵正要開口,突然間臉色一變,捂著胸口慢慢倒了下去,不再動彈。

  群雄大嘩,從而也確知周大淵所說必是事實,因而才有人狗急跳牆,殺人滅口。到如今死無對證,均覺可惜。

  鄭連成、汪九疇、惠能互看一眼,各自搖頭:對方實在出手太快,大家都未留意。

  程逸岸跌跌撞撞走到周大淵屍體邊上,重重踢了兩腳,「你裝死累不累?快把話說完了好散場!」

  霍昭黎在一旁扶著義兄,不住勸他好好養傷,他也不聽。

  眾人詫異之際,周大淵竟然真的翻身利落爬了起來,笑著對一邊的李嬤嬤道:「天蠶絲製的寶甲真是個好東西!」說著將手裹上帕子伸進懷中,取出一枚細如牛毛的銀針來,朝四周展示。

  「廢話,我送出手的東西豈會不好?」程逸岸拍了一下他圓滾滾的腦袋,喝道,「繼續說!」

  群雄看得目瞪口呆,只聽周大淵道:「那晚上大約有二三十個人,將三沙幫上下殺光之後,那帶頭的摘下面罩,」他故意頓了頓,將所有人的心都吊得高高,面向泗合門方向,親切地笑,「鄺少俠,別來無恙。我一個月之內把自己吃成個胖子,就為了以後你見了面也認不出,可實在是辛苦得很啊。」

  幾千雙眼齊刷刷看向鄺聞潮。

  鄺聞潮僵硬地走入場中,沉聲道:「一切是我一人主使,與師門無關。剛才也是我偷襲於你。」

  「你當日可不是那麼說。『師父言道,只要逼得程逸岸無處可去,他便只能帶著秘笈,重回泗合門了。』」

  周大淵將鄺聞潮口氣裝得惟妙惟肖,眾人一聽之下,盡皆明瞭。

  辛逸農低頭不語,程逸岸看著他,似乎也意外之極。

  「大師兄……我以為是——」

  「一切事端,都因我而起,逸岸,你清白了。」辛逸農面如死灰,卻朝程逸岸揚起一個異常難看的笑臉。

  程逸岸極慢極慢地搖著頭,「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你說過你從不在乎南華心經,也不想當什麼武林盟主……大師兄,你何時生出的這種野心?」他力持冷靜,到最後卻也忍不住聲氣急促。

  辛逸農只是閉目不語。

  「他自然不在乎什麼武功秘笈,什麼武林盟主,從頭到尾,他只在乎你而已。」女子冷冷發話。

  「五師姐……」程逸岸呆然看向駱逸冰。

  「你一直以為嫁禍之人是我,對不對?只因恨你當年果真棄我而去,所以才迫害於你——你念當年舊情,不願聲張,是不是?你之前潛入泗合門,也是為了問清原委,我猜的可有錯?」她縱聲大笑,眼中卻只有狂亂,「你錯了,從頭到尾我心中只有師兄一個人,愛你入骨之人卻是他——」

  「你住口!」辛逸農紅著眼睛看向駱逸冰,聲嘶力竭地大吼。

  「我為什麼要住口?」駱逸冰尖聲叫嚷,以往的荏弱溫柔蕩然無存,「你是膽小鬼,到死都不敢對他說半個字,他對自己的事情向來遲鈍,你不說,他永遠不知道你的心思!他又不是什麼冰清玉潔的神仙,聽不得凡夫俗子的情慾,那種事他知道的只會比你多!師父臨終為什麼單單將秘笈交給他?我不信他跟師父之間沒有——」

  眾人忍不住將目光投向程逸岸,程逸岸似無所覺,只是看著駱逸冰發呆。霍昭黎緊緊握著他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明晃晃的飛仙劍已經擱在駱逸冰頸子上,辛逸農一字一頓地道:「你再說半句難聽話,我立時殺了你。」

  「你殺好了,我活在這世上,早就沒了意思。」駱逸冰定定看著丈夫,喃喃說下去,像是整個峰頂只剩他夫妻二人。

  「同門之中,他年紀最小,我和他玩得最好,你對我們也很好很好。我以為你是因為我這個未婚妻,才對他友善,你帶著他爬樹抓鳥,因為我是女子,只能在旁邊看;你們一起去山崖下玩,因為我體弱,不能跟……發現的時候,你的眼光已全在他身上。我以為只要他離開泗合山,你就會回過頭看我。所以我灌醉他,要他們看見我倆同床共枕,他深覺愧對你,獨自離去。我以為到了新婚之夜,你就會知道我的清白。我實在錯估了你那足以感天動地的情深意重。七年了,你不曾碰我分毫,因為我是他喜歡的女人,還是因為,你根本就不能碰女人?

  「你當我不知道你每年都要去崖底住上一段,想他念他?你當我不知道你派人去下毒栽贓,只為逼他回到泗合門?我絕不讓你如意!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他身懷重寶,從此永無寧日,我要他成為武林公敵,罪惡滔天到你想保也保不了,我要看你親手殺了他,一生悔恨!」

  「逸岸是師父的女兒。」辛逸農只反駁了這一句便再不說話,也不去看程逸岸震驚的眼。

  駱逸冰大吃一驚,隨即揚起慘淡的笑容,「無所謂了。總歸我這一生都受你倆愚弄,再怎樣都無所謂了。」

  偌大的飛仙峰上一片寂靜,數千人屏住了呼吸看眼前的變故。

第13章(2)

  安繪雲忽地失聲道:「大嫂,是你!我爹是你殺的,對不對?」

  駱逸冰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然後變得十分溫柔,執起安繪雲的手,用教導孩子一般的口吻道:「你要知道,殺了你爹,程逸岸才是真正的武林公敵,所以他一定要殺了你爹的啊!他第一次調出那毒藥時向我獻過寶,我知道紅袖添香怎樣調配的,我當然要趁著去賀你爹的壽,助他一臂之力的,你說對不對?」

  「你瘋了!你這個瘋女人!」安繪雲見鬼似的掙脫她的手掌,躲進丈夫懷中。

  「我是瘋了。看著丈夫把你像人偶般擺在一邊七年,心心唸唸的卻是別人,你會不會瘋?你告訴我你會不會瘋?!」她喊著喊著,身子開始不住抽搐顫抖,最後蜷在地上,卻無人肯上前扶一把。

  辛逸農緩緩走過去,將她摟在懷中。

  「你何苦說出來?我已經擔了你的罪,等到我一死以謝天下,你就自由了,你可以去找個好人重新嫁了,過正常的生活,不必守著我這混蛋……你何苦?」

  駱逸冰怔怔流下淚來,「不管你怎樣對我,放下的心收不回來。你活著不要我,我就算死也要纏著你。只盼上天憐我,若有來生,賜你我一段好姻緣。」

  辛逸農苦笑,幫她理散亂的髮絲,「我倆恐怕再難轉世為人了吧。」

  駱逸冰攀住他肩膀,緊緊靠在他胸口,「這是你第一次抱我,師兄,師兄,我好高興。」

  「我知道對不起你,可是沒有辦法……」辛逸農摟住她,目光中是看著妹妹的慈藹以及濃濃愧疚,「欠你的,來生再還可好?」

  駱逸冰甜甜地笑著,點頭。

  辛逸農抬頭,淒然對程逸岸道:「你下山之後,我聽說你曾回老家,便也去尋你。是想見面了告訴你,你要逸冰,我定促成這段良緣,你要掌門之位,我也二話不說讓出來給你,只要容我在身邊安靜守護,我什麼都不求。誰料竟然從鄰人處知道了你是女兒身……逸岸,若早知你是女子,我們也不會到這個地步。」

  程逸岸垂頭,沒一會兒又抬起來,顫著聲音斥道:「俗人之見!是男是女,有什麼要緊?」

  辛逸農一愣,搖頭道:「你說得對,你是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合該當不成你的伴侶。」他又回頭望住妻子,二人相對一笑。

  下一瞬,飛仙劍一先一後,刺入二人胸膛,這一下毫無預兆,場中一片驚呼。

  駱逸冰立時氣絕,辛逸農似欲回頭再看眼程逸岸,轉過一半,終是忍住了,將頭擱在妻子頭頂,輕輕閉目。

  辛家堡堡主辛懷農偏過頭去,不忍看二人死狀。既哀憐二弟誤入歧途死於非命,又擔心此事將大壞自己聲譽,日後在江湖上再抬不起頭。

  劉逸書等人又是失望,又是辛酸,移動腳步,將二人屍體抬回本門,駱廷鸞重重呼出一口氣,上前襄助。

  好好一場武林大會演變成如此情形,眾人盡皆唏噓。

  「那麼盟主之位呢?」

  沉默中,不知是誰問了這樣一句。

  群雄面面相覷,一時間竟忘了是為此而來。

  汪九疇捋捋鬍須,朗聲道:「盟主本為主持大局而設,武林若能從此無事,要盟主何用?」

  丐幫幫眾轟然稱是,慧能等眾僧也頷首合十,口宣佛號。

  兩方武林巨擘均是此意,旁人就算心有異議,也不好立刻反駁什麼,此番興師動眾會盟於此,到最後竟然慘淡收場,各門派均感無趣。

  泗合門門下弟子本擬掌門能得盟主之位,因此俱是歡欣鼓舞,到現在馮崇翰的傳奇幻滅,現任門主夫婦不光彩自刎,面上無顏,自然也失了招待賓客的心情,以劉逸書為首,與群雄草草告辭後,弟子們耷拉著腦袋,送客下山。虛節莊眾人則留了下來,一起處理後事。

  賀律祥拉著惠空和尚重新比武去了,江海三遺與石可風、李嬤嬤早已站在一處,低聲說話。

  程逸岸自從駱逸冰道破實情之後,一直沉默不語。

  霍昭黎擔心地看她,心裡卻又因為知道了「大哥」是女子而有些雀躍,邊雀躍邊覺得自己既不厚道又莫名其妙,到最後似是比程逸岸還難過地,蹙著眉站在她身邊。

  江娉婷等人圍過來關切,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們中江娉婷和洪五娘早知道程逸岸是女子,剩下幾個男人覺得這種事橫豎不傷情誼,怎樣都無所謂,也就心無芥蒂,只有費道清愀然不樂。

  過了許久許久,程逸岸才重重吐出一口氣,道:「原來師姐沒有愛慕我啊。」

  眾人呆然。

  霍昭黎望進她眼底深處的陰霾,欲言又止。

  程逸岸反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過分開朗地道:「你到底是不是蕭鏗的兒子,還是沒人知道。」

  「無所謂,反正那位蕭大俠是不是我爹,也不打什麼緊。」

  「混賬東西!才出去沒多會兒,就亂認起爹來了!看老娘不打死你!」

  眾人往聲源處看去,只見一位身材窈窕的美貌婦人,正叉腰站在不遠處,身後站了依然苦著臉笑的刀維蔻。

  「娘!」霍昭黎驚喜地喊著,急急忙忙跑過去。

  那婦人肌膚勝雪,美若天仙,霍昭黎有這樣傾國傾城的母親,原在意料之中,可眾人心中疑惑卻更深了:這女子高鼻目,棕髮碧眼,顯然並非中原人士;霍昭黎輪廓雖比一般人深,大致樣貌卻與中土人士無異,母子倆五官相似之處也甚少,可見更多得自父親遺傳。於是問題就來了——蕭鏗絕對絕對生不出這樣一個兒子!

  北風凜冽,黃葉翻飛。

  此時盧靜之正在下山處兜售複製本的「南華心經」,雖然號稱是由「霍昭黎大俠」首肯之下所得的真本,但因售價太低,雖然購買者眾,卻都只是衝著蕭鏗那幾個極有意義的大字而來,並無人當真。直到又過百年之後,才有人誤打誤撞練成絕世神功,這是後話不提。

  尾聲君子意如何

  「原來蕭大俠不過剛遇上我們母子,臨終之前把全身內力傳給我而已。」霍昭黎啃著窩窩頭,頗為興奮。

  「嗯。」程逸岸與他並肩坐在山坡山,淡淡回應。

  「那時我才剛出生,這種事凶險至極,汪老伯說好在我骨骼奇特,脈象也不同一般人,才能像沒事人似的過了這麼多年。」

  不過人家送了畢生功力給自己,娘卻隨便挖個洞把他埋了,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嗯。」

  程逸岸手裡的窩窩頭一直沒有動,霍昭黎拿玉米棒換了窩窩頭,見程逸岸像松鼠一樣用心地啃起來,轉過頭去悶笑個夠,才又看向她。

  「大哥……」現在看來這種稱呼真的是有點怪怪,但是「大姐」好像更怪。

  「嗯?」

  霍昭黎搓著手,躊躇了下才開口道:「你是不是……還在想辛門主和辛夫人的事?」

  程逸岸手一僵,隨即繼續啃玉米。

  霍昭黎不追問,靜靜地等她開口。

  「我只是很不高興。」她把吃完的棒子隨意往前一丟,眼睛追逐著棒子不斷滾下坡去,「心裡在想什麼,說出來不行嗎?為什麼要瞞著騙著?弄到後來,好像所有事都是因我而起,明明我什麼都沒做。他們自己屁話不說,憑什麼反而我覺得對他們不起?真討厭!」憶起下山前二師兄等人送別時的神態,她知道回泗合門的這條路,日後怕是真的斷了。

  看進霍昭黎專心一意注視的眸子,程逸岸舉雙臂過頭,仰躺在雪地上,疲憊地閉上眼。

  「我真是個極自私的人。要人先拿出真心,自己才會考慮回應。一直以來自作多情,以為師姐戀著我,因為外力被迫分離,於是心中念念不忘,想著她身不由己的苦楚,每想一回,好感便增加一分——卻原來該受這樣對待的是師兄。」

  她突然笑出聲來,聽得出是真的愉悅。

  「聽他們那麼說,我真的挺開心:竟有人為我嬌妻美眷不要,功名霸業不要,身家性命不要——有點後悔啊,若是能早知道他的心意,再加上週遭師兄師姐們必然的指責,我一氣之下,說不定就和他歸隱山林去了,這樣豈不是少很多事?」她說完又茫然搖頭,「如果他說得出口,又怎麼會臨死都不敢看我一眼?他就是這樣的人,凡事循規蹈矩,發現自己不對勁的時候,怕是死了的心都有吧——喂,你抓著我幹什麼?」

  霍昭黎低頭看交握的手,輕道:「如果真是那樣,我就遇不到大哥了。」

  大哥破門下山那年,他只有十二歲,每天被娘趕去田里幹活,有空就和夥伴玩鬧,完全是個小孩子而已——在大哥看來,現在的霍昭黎,也不過是個小孩子吧。

  程逸岸掙開他的手,坐起身來,豪邁地拍了他胸口一記,「現在不是遇到了?其實世事無常,緣起緣滅,你也不是非遇到我不可的。」

  可能有很多種,現實永遠只有一個。

  只因當年各自是那樣的選擇,那二人一生痛苦,含恨而終,只有她這萬惡之源還好好活著,真是太過便宜了。

  「大哥本來就沒有錯,不用愧疚。」霍昭黎執拗地盯著程逸岸,似乎這樣她就會贊同。

  程逸岸別開眼,仰望星空,「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錯。我喜歡師姐,師姐喜歡師兄,師兄……咳。」她總覺得那麼說有點奇怪,因此含混過去,「總之誰的心情都沒錯,錯的是方法,他們太隱忍又激烈,我太膽小。」

  「你為什麼會喜歡辛夫人?」霍昭黎終於道出了很久都想不通的疑問,難道大哥是喜歡女人的?看她和江姑娘,確實好像很好的樣子啊……

  程逸岸遲疑了一會兒,才沒好氣地道:「因為下山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是男人。」

  「什麼?」霍昭黎大喊,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程逸岸本來就對這個延續了十六年的愚蠢判斷十分厭棄,看他這麼大反應,更是惱羞成怒,「把你這副蠢相收起來!姥姥姥爺他們把我當男孩子養,師父也從來沒有說過我是女的,那我自己怎麼會搞得清楚?!」而且也是剛剛才知道原來師父是她爹,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讓她給撞上了。

  霍昭黎眼看自己又要成為被遷怒的對象,連忙歎了口氣,轉移話題:「辛門主和辛夫人在一起很痛苦,解脫了也好。只是殺了許多人,太不該。」

  程逸岸驚奇地道:「我倒沒料到你會這樣想,小孩子長大了嘛。」

  霍昭黎摸摸後腦勺,有些靦腆地笑起來。

  想到「長大」,程逸岸促狹地道:「說起來,你那位路聞笛小姑娘,似乎在中間就失蹤了。」

  「是嗎?」他一直看著程逸岸,壓根沒注意旁的事情。

  放出消息引人奪寶的是師姐,不斷殺死覬覦秘笈之人的是師兄,授意小笛子潛伏泗合門、盜取秘笈的,應是另有其人。

  「看來,日後江湖也未必無事。」

  罷罷,江湖上哪一天沒有事,反而奇怪了。

  二人靠在一起,仰首遙望星空。

  「你不和你娘一起回家嗎?」

  霍昭黎沉默了一下,「嗯。」

  「你娘沒揪著耳朵逼你回去?」看他母親的樣子,可不是盞省油的燈那。

  「她說她也要再出一趟遠門,所以懶得理我。」

  「你自己呢?你不是很想回去種地嗎?」

  程逸岸還沒把「左右無事不如我也跟你去看看怎麼種莊稼好了」這句話說出口,霍昭黎便迫不及待地道:「我還想和大哥在一起,多看多學。」

  「是嗎?」程逸岸故作冷淡地回應,思緒不知怎麼又回到路聞笛身上,「小笛子成了大姑娘來找你,你一定美滋滋娶了她吧?」嘖,幹什麼聽起來酸溜溜的,程逸岸你要瀟灑,要瀟灑!

  「我我我,我不……」

  霍昭黎急得口齒不清,程逸岸截住他:「話說在前頭,我不成親,你做弟弟的可不准先去討老婆。」

  「嗄?」

  「總之我不娶,你也不准娶,聽清楚了沒?」粗聲粗氣,她霸道地威逼。

  「哦……」霍昭黎在心裡嘀咕:你是女的,應該叫嫁吧?

  幻想穿著新娘子衣服的程逸岸,霍昭黎的臉又紅了。

  那麼穿新郎衣服的傢伙,會是誰呢?不知從哪裡生出的違和感,讓霍昭黎皺起了眉。

  「你說了要闖蕩江湖做大俠?既然這樣,匈奴未滅,何以為家?」

  「我知道了。」她的努力說服,讓霍昭黎理會到「大哥不想我成親」這個事實,雖然莫名害羞,還是忙不迭答應下來。可——

  「大哥,『凶奴』是誰?」很凶的奴婢?因為很凶就要被滅掉嗎?那也太嚴厲了吧?

  靜默。

  程逸岸花了很大工夫終於沒背過氣去。

  「你,霍昭黎!給我回頭抄史記一百遍。」

  「哦……啊?!」

  於是哀嚎遍野。月白風清。

番外 死穴  

  五歲的駱廷鸞喜歡可愛的東西。

  小鳥,小白兔,小黃狗,小花貓,小烏龜,小娃娃,小衣服……都喜歡得不得了。

  他和娘在園子裡養了很多小動物,娘還會縫可愛的衣服,給他親手做的娃娃換穿。

  爹知道了之後很生氣,在空中揮舞著碩大的拳頭,對他大聲嚷嚷著:「這不是我虛節莊未來莊主該做的事情!廷鸞應該要喜歡槍劍棍棒!」

  娘停下刺繡的動作,淡淡看了爹一眼,爹吞了吞口水,降低一點音量,不改兇惡地說:「至少也要喜歡竹子喜歡軟鞭什麼!」

  駱廷鸞小小的身子往娘那邊靠近,手裡攥著雕了一半的小木馬。

  娘停下手邊的動作,靜靜看著爹。

  爹把拳頭藏到身後,低頭咳嗽一聲,虎著臉沉聲道:「每天練功必須滿五個時辰,一刻都不能少!」

  駱廷鸞躲進娘的懷裡不敢看他。

  爹最討厭了,總是在外面干稱為行俠仗義的苦力,十天半個月才回一趟家,一回來就逼他練功。練功很苦,他不要。

  「鸞兒還小,你要他做幾年自己喜歡的事情成不成?」娘撫著隆起的肚子,駱廷鸞知道裡面藏著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可是——」

  「可是什麼?」娘眉梢一挑,看起來有點可怕的樣子。駱廷鸞聽說過娘變成娘之前,是比爹還要厲害的「大蝦」——應該很好吃吧,他嚥了嚥口水。

  「沒、沒什麼。那就再過幾年吧。」爹訕訕地道,然後偏過身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突然吼道,「你要抱我老婆到什麼時候?」

  駱廷鸞覺得爹和娘都很可愛。

  他喜歡他們。

  十八歲的駱廷鸞仍然喜歡可愛的東西,但是他已經學會不讓別人發現這個有損「洞庭貴公子」美譽的秘密。

  這年他第一次到北方,為的是送妹妹上泗合山拜師學藝。

  妹妹小他五歲,自小身體不好,很安靜,雖然像尊琉璃娃娃一樣漂亮,但說實話不太可愛。

  當然對於自己的妹妹,不是用可愛這種標準來評判的,駱廷鸞當然喜歡廷冰——對了,拜師之後,按照馮前輩這裡的字輩排下來,廷冰就變成逸冰了。這個名字寫起來好看,念起來卻不吉利。他這麼唸唸有詞盤算的時候,妹妹笑笑說沒關係,「也許剛好就和我的病痛兩相對沖了呢。」

  每次妹妹表現得很懂事的時候,駱廷鸞就覺得自己很慚愧。

  妹妹未來的師兄師姐們過來見禮,他完全是大人做派地恭敬對待,一一送上帶來的禮物,托他們照顧好自己的妹妹。

  東北氣候寒冷,若不是大夫說妹妹的體質宜住在嚴寒之地加以調養,他是斷不捨讓這麼小的孩子拜入泗合門下的。就算馮崇翰前輩是當世一等一的高手也一樣。

  「逸農呢?」保養得宜,全然看不出年齡的馮崇翰,問出了駱廷鸞心中的疑惑。

  這位比他大兩歲的辛逸農,是馮前輩座下大弟子,公認為泗合門最出色的後起之秀,人品武功已在江湖上頗受褒揚,都說泗合門未來掌門一席非他莫屬。駱廷鸞這次來,也很是盼望與他好好結交一番。

  行走江湖,有一技傍身固然重要,左右逢源卻更是安身立命的重要保障。就像若非有虛節莊的江湖地位在,馮崇翰也不可能二話不說便答應了收妹妹為徒。馮崇翰的其他弟子,也個個都出身江湖上威信素著的名門正派。

  「大師兄?」三弟子王逸嬋不忿地撇撇嘴,「多半陪他的心頭肉玩去了。」

  馮崇翰皺皺眉,似乎要開口責備她的樣子,忽聽得屋外傳來一陣清脆笑聲。

  「你抓不到我,抓不到我!」

  馮崇翰打了好幾個結的眉間好似變戲法般舒展開來,提高了聲量道:「小愛,還不快進來和客人見禮。」

  「哦!」

  一個身影從照壁另一邊閃了進來,駱廷鸞眼一花,穿著一身藏青袍子的小個子便已來到大廳之中。

  駱廷鸞暗讚一聲好俊的身法,定睛看去,一顆心不由得撲騰撲騰跳起來。

  可、可愛!超可愛!

  小小的個子,大大的眼睛,紅紅嘴唇嫩得像要滴出水來,白白的皮膚看起來很光滑,雖然一般而言駱廷鸞喜歡隨時隨地開心笑著,一笑就露出兩排白牙齒的陽光孩子,但是眼前這個一臉防備看著他的孩子,又是另一種可愛的感覺。還有頭上一左一右紮著兩個鼓鼓的布包包,那根本就是他死穴中的死穴哇!

  「哥哥,你怎麼了?」妹妹伸出小手碰碰他,一臉擔憂。

  駱廷鸞用五成內家真力控制住想上前去捏孩子臉的手,憋得好不痛苦,此時只好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安慰道:「我沒事。」

  「你是誰?長得好像癩蛤蟆!」

  駱廷鸞正想滿臉堆笑迎上前去,被她這麼一說,一張俊臉頓時垮了下來。

  不會吧!前幾天還聽說自己被好事之徒排進江湖十大美男子第五位的啊,難道是水土不服的關係,突然變難看了?

  他急忙摸著臉,為不著邊際事情惶然的當兒,一位青年小跑了進來。

  「師父。」

  「大師兄,你又輸了!」「小愛」朝青年扮了個極可愛的鬼臉,駱廷鸞越發感受到心跳如鼓。

  青年伸手去刮「小愛」不算高的鼻子,又彈了彈她的腦袋,臉上滿是寵溺。

  「你這傢伙什麼都不行,就輕功的悟性還成。」

  駱廷鸞沒漏看其他三名弟子的不悅神色。

  「廷鸞,這是我不成才的大徒弟辛逸農,那小鬼是去年剛收的程逸愛,江湖上可能都還不太知道。逸農,這位是君山虛節莊的駱廷鸞駱少俠,這是駱少俠的妹妹廷冰,今後改名逸冰,就是你的五師妹了。」

  辛逸農的表情早從方纔的親暱換為沉穩,與二人抱拳見禮,和駱廷鸞交換了些「久仰大名」之類的套話,又寬慰了逸冰幾句。駱廷鸞詫異偷瞄突然捉緊他手的妹妹:這孩子的臉從沒這麼紅過。

  「師父,我入門早,為什麼她是我師姐?」程逸愛氣呼呼地擠進三人中間,瞪著逸冰。

  「你最小,不叫師姐叫什麼?」

  「我入門比她早,她是師妹!」

  「本門按年歲排序,你二師兄不也比三師姐晚入門?」

  「我不管,我要師妹不要師姐,好嘛好嘛。」

  程逸愛嗖一下從師兄身邊掠過去,拉著師傅的衣擺耍起賴來。

  「不行,這是規矩。」

  駱廷鸞早聽說泗合門最重長幼儀節,看馮崇翰臉上並無怒色任這孩子胡鬧,不禁暗暗納罕。

  倒是那邊一直不說話的四弟子佟逸海看得火起。

  「你這傢伙,大人說話插什麼嘴?」

  程逸愛又黑又大的眼睛回瞪佟逸海,終究沒有出口反駁,嘟著嘴挪到一邊生悶氣。

  逸冰掙開哥哥的手走過去,試探性地碰碰她的手,柔聲道:「你叫小愛嗎?帶我和哥哥一起去山上看看好不好?」

  逸冰比她長兩歲,個子也高了不少,看起來全然是個小少女了。程逸愛抬起頭看看她,不期然紅了臉,扭過頭去,悶悶地道:「我才不要陪你們。」

  彆扭的樣子也好可愛!

  駱廷鸞再克制不住親近他的慾望,蹲下身,歪著頭探看她漆黑的眼珠子,心裡感動得直飆淚。

  「小愛,我們來比輕功怎麼樣?」

  程逸愛終於正眼瞅了瞅他,不屑地道:「你?你比不過我。」

  駱廷鸞視而不見辛逸農欲言又止的神色,挑釁地道:「那我們來試一試!」

  他可不會像這位好人大師兄那樣,故意輸她。

  小孩子怎麼禁得起激,於是駱廷鸞在逗留泗合山的這段時間裡,連贏了「小愛」八十次。

  駱廷鸞自幼習武,年紀又大上她許多,兩方實力的懸殊一目瞭然,程逸愛就算一開始輕敵,慢慢也會有所察覺,但是她依然每天都會找駱廷鸞去比個兩三回,風雨不輟。從平地上的奔走疾行,到登高跳蕩,再到翻山越嶺,比賽的內容一天比一天難,她輸得一天比一天慘,功夫卻也一天比一天精進。這份倔強勁,惹得駱廷鸞對這個可愛的孩子除了憐愛之外,更生出敬佩讚許等等許多複雜的情緒來。

  這天也是駱廷鸞先到躡紅峰頂,程逸愛吭哧吭哧趕上來的時候,他已經靠著大石頭打了一會兒盹,被暴力小孩一腳踢醒——他堂堂駱少俠已經連這種行為都會覺得可愛了,實在是有些不妙。

  「你今天比較慢嘛。」

  「嗯。」程逸愛手腳著地趴在他邊上喘著粗氣,懷中掉出一段翠綠的細竹子來。他慌忙拾起,愛惜地用袖子擦拭。

  「這個幹嗎?」虛節莊放眼望去都是竹子,駱廷鸞沒看出這段有什麼特別之處。

  程逸愛瞥他一眼,「不關你的事。」

  駱廷鸞逗她:「如果你告訴我,我就教你在半空中換氣的法門。」

  程逸愛眼珠子轉了幾圈,不情願地道:「二師兄快生日了,我要給他削根笛子。」

  「你送了他也未必要吧。」駱廷鸞頗沒好氣。

  這段日子下來,劉逸書他們三人對程逸愛的排斥,他看得很清楚。說穿了就是嫌他明明出身不好,卻搶走了師父師兄的關愛,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子。

  「是啊。但不送怎麼知道。」程逸愛說得輕描淡寫,卻緊緊把笛子抱在懷裡,凜凜山風吹來,瘦小的身子不由得縮成一團,「一下子有那麼多哥哥姐姐,真像在做夢一樣。」

  駱廷鸞再次使用十成的內家真力克制住把她攬進懷中的衝動,心裡終於承認了把寶貴初戀送給一個小毛孩子的悲慘事實。

  這之後的日子裡,駱廷鸞變著法子討程逸愛歡心,詩詞傳情烹飪達意之類做了個遍,無奈程逸愛年紀太小情竇未開,全無反應。眼看催促回家的書信一封接著一封,駱廷鸞急得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就差沒暴走。

  在燒山事件的兩天之後,程逸愛拿了自己習字的功課來向他炫耀。

  「大師兄說我這個已經能算是書法了!」

  駱廷鸞看著宣紙上的草書不住讚歎,一方面確實字不錯,更重要的是他那拳拳的少男情懷作祟,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心愛之人的字裡,就算出不了王右軍,瞧出個衛夫人完全不在話下。

  看到落款的地方,他疑惑地瞇起了眼。

  「小愛啊,你不是叫小愛嗎?程逸愛?」多麼可愛的名字呀!

  「我是啊。」程逸愛點點頭,說得理所當然。

  「可、可這個字不是河岸的岸?」連自己的名字都會寫錯,迷糊得真可愛。

  「本來就是這個字啊。」「程逸岸」看他的眼神明顯是在看白癡。

  駱廷鸞一愣。

  所以說是兩地方言差異的關係?其實他是「小岸」不是「小愛」?

  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大不了,他依舊笑得老成穩重。

  「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像男孩子嘛。」

  雖說她性格也是男孩子氣的,不過年歲漸長,應該會變溫柔婉約些吧。當然也不必像妹妹那樣,她只管做她自己就可以了,既有豪氣,又偶爾露出些女兒姿態……啊,真可愛!

  「我本來就是男孩子,這個名字什麼不對?」

  什、什麼?

  他好一會兒不能理解話中含義,腦子混亂成一鍋粥的當兒,辛逸農出現了。

  「啊,駱兄你果然在這裡!在指點逸岸書法?駱兄這些日子對小師弟的關愛,辛某實在感激不盡。逸岸,你也要好好謝謝駱大哥才是。」

  小……師弟?

  小師弟是誰?哪裡來的小師弟?他不是從頭到尾都在和這個叫做小愛……不,小岸的可愛小師妹玩耍嗎?

  不可能不可能!

  怎麼可以這樣?這麼說來難道他之前那些蠢事非但都白做了,而且極有可能成為洞庭貴公子、江湖第五美男子、不遠將來的武林人氣王這輩子最難磨滅的污點?

  啊啊啊,老天,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還我純真的初戀來啊,混賬!

  望著師兄弟倆告辭後並肩走開的身影,駱廷鸞欲哭無淚。

  「哥哥,你一個人在這裡幹什麼?」

  突然出現的妹妹成為他此刻的救贖,他不要擺哥哥架子了,也不要再勉強裝什麼老成持重,他要撲進妹妹懷裡痛哭一場!

  「偷偷告訴你哦,大哥。我呢,喜歡大師兄,以後一定要嫁給他。」

  「……啊?」

  駱逸冰面對癡呆狀的哥哥,露出不屬於她年齡的嬌媚笑容。

  駱廷鸞再一次石化在風中。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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