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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15025844
公爵 | 2010-12-16 21:33:40

本文最後由 t15025844 於 2010-12-16 22:13 編輯

那是一個戰亂已久,卻始終未見和平降臨的亂世。

北國與南國,之間隔著沉星江,兩國以此為界。 東方是汪洋一片,西方則有高山二十三峰,高峰入雲,峰頂積雪終年不化。

北國立都龍城,女王專政,土地貧瘠、天候嚴酷,以放牧為業,全國不論男女老少,皆是驍勇善戰的勇士。

南國立都鳳城,皇帝昏庸,文官專斷,武官蠻橫,政治腐敗。 然而,南方氣候和煦,土地肥沃,適於耕種,糧食充沛,雖是在戰亂之中,各業依舊繁榮鼎盛。

這場征戰,從最初的零星戰亂,逐漸演變成全面性大戰,雙方投入無數財力、人力,以及人命。

戰久停、停久戰,戰戰停停,這場戰至今已逾百年之久。

國仇家恨,成了一個死結,根深蒂固,永難開解……


第一章
南國鳳城

戰火壓境,就像是一顆石頭,壓在每個人的心口。

只是,這場戰實在打得太久,久得讓人麻木,久得讓人漸漸習慣了心上壓著一塊石。

就算在打仗,百姓們還是得過日子,柴米油鹽醬醋茶,事事都得張羅。 而高官們則是耽於逸樂,夜夜笙歌,過得紙醉金迷。

鳳城之內的各行各業,愈來愈顯繁榮昌盛。 人們享用著南方運來的絲綢、茶葉、瓷器,以及各式各樣的美味珍饈、奇珍異寶。

這座城正處於前所未有的昌盛、前所未有的繁華。

就像是一朵盛開到極致的牡丹,因為瀕臨凋謝,所以這一刻的顏色顯得分外艷麗、香氣分外濃烈。

人們像是都忘了,國境上戰火燎原,從不曾停歇過……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戰馬的鐵蹄,踏在石板上,也像是敲在每個人心中的那塊石頭上。 戰馬所經之處,街上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停下動作,注視著那匹戰馬,以及戰馬上那個一身軍裝的粗獷男人。

鐵蹄飛踏,旁若無人,直到一間門庭寬闊的糧行前,軍人才扯韁停馬,俐落的跳下馬背。

糧行前擠滿車隊,人們吆喝著,卸下一袋袋五穀雜糧。 糧行的伙計點收各類谷糧、查驗品質、確認與登錄數目。

這是鳳城中最大的糧行,其規模放眼天下,也是數一數二,一日之中所經手的谷糧,就足以餵飽一批軍隊。

稻、黍、稷、麥、菽等五穀,以及大量的雜糧,如米、小麥、燕麥、大麥、蕎麥、稞麥、小米、高粱、糙薏仁、糯米、黃豆、紅豆、黑豆、豌豆、扁豆、毛豆、花生、核桃、腰果、芝麻、松子等等,各有專人負責,一日之間的出貨、入貨,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最後再由糧行管事收妥,日落後拿進主屋裡頭,交由主人過目。

軍人走進糧行,看著堆積如山的糧食,半瞇起眼。

管事立刻擱下手裡的帳本,走出櫃檯,親自迎上前來,熱絡的招呼著:「曹軍爺,好久不見,難得見您大駕光臨——」

他話沒說完,曹允便擰起眉頭,粗魯的推開掌櫃,跨著大步,徑自往屋裡走去。 「他人在哪裡?」

「曹軍爺說的是虎爺嗎?」管事的態度,還是那麼恭敬。 「虎爺正在議事廳裡,跟運糧的商隊商討新的路線。這會兒,該是討論完了。」

曹允腳下沒停,穿過糧行門庭,再踏過幾進門堂,直走到糧行後方,一座面闊三間的大廳前。

廳前有磚砌階台,石階是青石所鑿,門廳大敞,廳內的議事似乎已經告一段落,幾個中年人起身告退,在離開時,還多看了曹允一眼。

議事廳裡,只剩下一個身穿藍袍的男人。

他年過三十,俊朗的容顏上,始終帶著一抹笑,黑眸內斂且溫和,從外表看來,只是個尋常商人,彷彿不帶任何殺傷力。 只有那身的寬鬆藍袍,在舉手投足間,偶爾緊貼寬闊的雙肩或是臂膀,洩漏隱藏在衣衫下的,其實是個精瘦有力的男人。

夏侯寅,生肖屬虎,人人都稱他一聲虎爺。 他是鳳城內最大的糧商,人脈深廣、消息靈通,經商手腕更是高妙,即便是在亂世之中,也能打通處處關節,將糧行經營得有聲有色。

見到大步走來的曹允,他笑意不減,嘴角微揚,神態從容。

「曹兄,近來可好?」他揚眉問道。

 曹允大手一揮。

「省省了,我沒時間跟你客套。」他徑自往椅子上一坐。

夏侯寅這才坐下,問道:「有急事?」

“對。”

 「曹兄儘管直說。」

 曹允深吸一口氣。

「我需要一批糧草。」他直視著夏侯寅。 「愈快愈好。」

 薄唇上笑意不減。

「軍隊的糧草不是都由朝廷供應嗎?」夏侯寅問道,慵懶卻精光內斂,深斂在眸底的光芒,讓人難以臆測他的心思。

曹允咬著牙,掄起拳頭,往桌上猛地一搥。

「媽的,他們撥的那些糧草,連塞牙縫都不夠!」他大聲咒罵咆哮,又連連重捶桌面,發出轟然巨響。 「更他媽的是,那些糧草還沒運到,消息就走漏,全被北國派來的人,一把火全燒了!」

「曹兄是說,如今前線不剩半點軍糧?」

 「軍糧?」曹允冷笑。 「我的那些弟兄們,現在吃的是樹皮、啃的是樹根,米糧早在三日前就已空了。」

夏侯寅伸出食指,輕輕敲著桌面,深幽的黑眸直望曹允。 「曹兄需要我幫什麼忙?」

 「把糧草賣給我。」

曹允呼了一口氣,神色凝重,從懷裡掏出一包東西,往桌上一放。

「這是我賣了所有家當,所湊出來的銀兩,大約六百多兩,要跟你買五千兵馬三個月的糧草。」他直視著夏侯寅。

照理來說,軍糧被燒,是該回報朝廷,請朝廷再撥一次糧草下來。 但是這一來一往,再加上官員明為商量,實則想從中撈取好處,層層苛扣延遲下來,前線弟兄們不知要餓死多少。

等不及朝廷派糧,曹允揣了銀子,直接到夏侯府來。

他有過多次慘痛的經驗,知道與其跟那些不知戰況危急的官員周旋,還不如厚著臉皮,直接向夏侯寅求援。

 曹允捏緊拳頭。

「夏侯,人命關天,我非得帶糧草回去不可!我知道,這些銀兩不夠——」

 悅耳的聲音,從珠簾後傳來。 「夠的。」

白嫩纖細的小手,撩開珠簾,一個膚色白皙,美若天仙的纖細少婦,端著一碗熱呼呼的甜湯,從偏廳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丫鬟。

少婦的膚色光潤粉嫩,白裡透紅,雙眸黑白分明,清澈如泉,一身素雅衣裳,發上簪著金絲蝴蝶,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首飾。

她先望著丈夫,柔柔的一笑,才看向曹允。

「這是曹軍爺為了前線弟兄奔走多時,苦心籌出的銀兩,比什麼都還要貴重,怎會不夠呢?」畫眉輕聲說道,嘴角含著淺笑,表情溫婉而嫻靜。

瞧見這天仙一般的美人,曹允不自在的想站起來。 粗魯豪邁的軍人,遇上這白玉雕琢似的,彷彿一捏就碎的纖細人兒,簡直是手足無措。

 「曹軍爺,請坐。」她輕聲又說。

咚!

他的身體比腦子更快有了反應,立刻乖乖坐了回去。

畫眉端著甜湯,走到桌邊擱下,那雙纖巧的柔荑,被陽光照得略顯透明。

「這幾日入秋了,天也漸涼,請曹軍爺嚐嚐這碗銀耳紅棗湯。銀耳潤肺活血、紅棗補中益氣,都對身子有益。」她轉過身,從身旁丫鬟端的漆盤上,取來十來個紙包。

紙包個個鼓脹,裡頭飄出陣陣藥香。

「這是療傷補氣的藥,本想派人給您送去,沒想到軍爺今兒個就來了。這些藥就請軍爺帶回去,對您所受的箭傷,多少能有些助益。」

 曹允有些錯愕,愣愣的看著她。

 「妳知道我受了箭傷?」

「虎爺說過,曹軍爺兩個多月前,遭遇暗算,左肩中了一箭。這件事情,虎爺念念不忘,擔心不已,曾跟畫眉提過幾次。」她笑靨盈盈,語聲柔柔,既軟又暖,像是要溜進入的心縫裡。

曹允心頭一熱,捏緊拳頭,感動得無法一言語。

夏侯寅伸手,寬厚的指掌,握住妻子的小手。 畫眉柔順的倚著丈夫,如小鳥依人,兩人雙手交扣,恩愛之情不言可喻。

「曹兄,關於糧草的事,我會盡力而為。」夏侯寅說道。

 曹允咬了牙。

「我知道,這根本是在為難你。」銀兩不足,只是其中一個問題。

夏侯寅的信譽絕佳,對所進的五穀雜糧,更是把關嚴謹,絕不混雜次貨,因此所有商家,全搶著跟夏侯家下訂。

夏侯家的貨縱然進得多,但是該出貨的,老早都已經出貨了,要是尚未出貨的,也老早被商家訂走,有的商家就算捧著銀兩來求,也拿不到貨,怎麼可能再擠出糧草,供應給軍隊。

「曹兄言重了。」夏侯寅淡淡一笑。 「會有辦法解決的。」

「是有辦法。」柔軟的嗓音再度響起。

畫眉倚著丈夫,眼波柔柔,輕聲說道:「嶺南地區,米糧一年可有三獲,前些日子虎爺才跟南方商隊談妥,將嶺南米糧往北運。按照估算,第三期的米糧已可出糧,若再以舟車兼程趕運到北方,應該來得及。」

在尋常商家,女人總是鎖在深閨,不許拋頭露面、不許多嘴多舌,更不許參與商事。

放眼鳳城之內,只有畫眉是個異數,夏侯寅給妻子的權力,是遠多於其他丈夫願意給予的。 他不但讓她參與商事、願意傾聽她的意見,甚至就連出入應酬,也與她形影不離。

那雙深斂的黑眸,深深注視著妻子,薄唇上笑意更深。

「這倒是個好辦法。」他讚許的點頭。 「這麼一來,就可以解除前線缺糧之急。」

曹允雙眼大亮,猛地跳起來,打翻了桌上的銀耳紅棗湯。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畫眉淺笑,眼睫輕眨。 「虎爺一諾千金,既然答應了曹軍爺,糧草幾日之內就會送達前線,絕不食言。一會兒,畫眉會先請管事的開倉,撥出五車糧草,先行替曹軍爺您運上,讓兄弟們墊墊肚子。」

曹允簡直難以置信,他在屋子里大步兜著圈子,心裡既高興又感激,半晌之後才停下腳步,收斂激動的情緒,慎重嚴肅的看著夏侯寅。

 「夏侯,多謝了。」

 「該道謝的是我。」夏侯寅說道。 「是曹兄在前線奮戰,守住北方戰線,夏侯一家與整座鳳城,乃至於整個南國的百姓,才能安居樂業。」

 「這是軍人之職!」

「那麼,我這個百姓,也只是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曹允大喝一聲。

「好!夏侯不愧是夏侯,這份恩情我曹允沒齒難忘。」他重重的往胸口一拍。 「往後,兄弟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開口,我曹允必赴湯蹈火、義不容辭!」他抱拳擊掌,星目晶亮、聲若洪鐘。 「我這就趕回前線備戰,告辭!」說完,他轉身便要走。

 「軍爺慢走。」畫眉開口提醒。 「請別忘了您的藥啊!」

「啊,瞧我這記性!」曹允摸著腦袋,又退了回來,尷尬的笑了笑,抱起桌上的藥包。 「多謝嫂子。」道謝之後,他兜著藥包,大步往外走去。

畫眉站在議事廳內,透過鏤空圓窗,看著曹允逐漸走遠的背影,紅潤嘴角的笑意漸漸褪去。

 她輕輕的、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強健有力的雙臂,環繞著她的纖腰,用的力道輕而溫柔,從後方將她攬入懷中。

夏侯寅抱著妻子,靠在她耳邊,輕聲問了一句:「心疼嗎?」

畫眉點點頭,偎靠著丈夫的心口,知道就算不言不語,他也總能夠明白,她心裡的思緒。

五千兵馬三個月的糧草,當然不是區區六百多兩能買下的;而她還提出主意,由南方運送米糧,直達北方戰線。 如此一來,糧行別說是賺上一分一毛了,反倒還得賠上為數可觀的銀兩。

但,她不惋惜米糧、不在乎盈虧,只心疼那些在戰場上,奮勇殺敵,卻飢腸轆轆,等不到糧草的士兵們。

「我們盡力了。」夏侯寅抱著妻子,輕聲安慰。 夫妻多年,他太了解她,知道她的心腸比誰都欽。

畫眉再度嘆息,注視著窗櫺之外,隱約可見的秋季晴空。

「到底還要多久,才能天下太平呢?」

身後的男人沉默不語,只是收緊雙臂,將她環抱得更緊更緊,圈抱在他的心口,那處最安全的地方。

 入秋後,夜涼如水。

糧行的燈光早滅了,大門被密密實實的掩上,糧行後的深宅廳堂,也被僕人們掩了燈火。

 夏侯府內外隨著夜深,逐漸靜謐。

府宅深處,有個被梅樹圍繞的精緻院落,正是夏侯家男女主人居住的地方。 屋內的燈光,透過折花雕的外方內圓窗櫺,照得門廊半亮。

精緻的屋院,只開了一扇窗,從窗內看出去,可見到院外黑枝綠葉的清雅梅彭。

 梅花,是她從南方一併帶來的。

她嫁進夏侯府的那一年,帶著一枝梅花,從她的家,來到他的家,就此落地生根。

他們的婚姻全憑媒妁之言,在掀開紅紗蓋頭的那一眼,才看清對方的容貌。

那年,她才十六歲,縱然是個大門不曾出、二門不曾邁,養在深閨的千金閨秀,卻也聽過夏侯寅的顯赫名聲。

關於他的傳奇,就連南方人也傳頌不已。

據說,他十五歲就參與夏侯家的商事,十八歲時父親驟逝時,他展現驚人的魄力,在最短的時間內穩定人心,保住夏侯家的生意。 不但如此,在他的經營下,夏侯家昌盛更勝以往,幾年之內,規模就擴增了數倍。

二十三歲的夏侯寅,已成為商業巨擘,是鳳城中最炙手可熱的商人。 人們傳說他目光精準、心思縝密,不論是哪樁生意,他都能一眼看穿利害,清楚盤算出任何生意、任何貨物,甚至是任何人的價值……

能攀上這門親事,她的兄嫂高興極了,罔顧她的忐忑,為她籌備了大量嫁妝,就將她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她不安著、慌亂著、緊張著、戰戰兢兢著,一路從南方來到鳳城,直到夏侯寅掀開紅紗喜帕,用那雙溫柔的黑眸望著她,對著她露出微笑……

 她總覺得,月下老人待她不薄。

他們之間的情意,在一日一日中滋長,雖然溫和緩慢,卻也堅定。 經商時,他或許真如傳言那麼高深莫測、難以捉摸,但是面對她時,他卻只有無盡的柔情。

當年帶來的梅枝,在他親手照料下,逐漸成長茁壯,年年綻放。 知道她最愛梅花,他還蒐集了名種梅樹,種植在院落四周,陪著她年復一年的賞花。

成親至今,她仍能感受到他的溫柔,深深明白,他對她的寵愛、呵護,遠比其他丈夫給妻子的更多更多。

書房的燈熄了,她聽到桌椅移動的聲音。

「夫人,水燒好了。」丫鬟低聲說道。

「擱下就好。」畫眉說道,微微一笑。 「夜深了,妳也回去休息吧!」

“是。”

丫鬟的動作輕巧無聲,把銅盆擱在床邊鏡台前,才福身告退,離開的時候還細心的把門關上。

穿著藍袍的身影,離開熄燈的書房,走過精緻的蝴蝶廳,進入臥房內。

 「妳怎麼還沒睡?」他問道。

畫眉只是笑了一笑,盈盈走上前去,白嫩的雙手,如穿花粉蝶般,輕巧熟練的為他脫下那身藍袍。

「我在等你。」她說道,對他的作息一清二楚。 知道他沐浴過後,還會在書房待一會兒,確認完今日的商事後,才會回房休憩。

 他總要她早些睡。

 她也總是等著他,不肯入睡。

畫眉輕推著丈夫,讓他在床榻邊坐下,接著斂起湘裙,蹲下纖弱的身子,要為他脫去鞋襪。

夏侯寅握住她的手,緩緩搖頭,溫聲說道:「妳別忙了。」

 她笑著搖頭。

「不,我要親手來。」她替他脫去鞋襪,仔細收妥,再回到梳妝鏡前,先將毛巾浸在熱水里,再拿出擰乾。

她溫柔的、專注的,為他擦拭雙手,擦淨他指尖的墨漬,擦過他掌心的粗繭。 她伺候著他洗臉,再用溫熱的毛巾,按摩他寬闊的雙肩,解下他的外衣,直到那精壯的身子上,只剩下單薄的內裳。

然後,靈巧的小手,解開他的長發,她取來烏木髮梳,一綹一綹的細心梳著,直至他的黑髮,烏亮如猛獸的毛皮。

雖然,這一切都可以由奴僕代勞,但是她卻堅持親自動手。

她想親手照顧他、伺候他,夜夜都如此,就像是一個最親密的儀式,這樣的動作,該是專屬於妻子的權利,她不想由別人代勞。

擦拭完丈夫全身後,畫眉走回梳妝鏡前,先將毛巾放回銅盆中,再收起烏木髮梳。

「虎哥,你記得明天是什麼日子嗎?」她問道,轉過身來,輕眨著雙眼看著他,溫柔的目光中,有著慧黠調皮。

人人都稱他虎爺,在別人面前,她也喚他虎爺。 只有入了閨房,夫妻二人獨處時,她才會改了稱呼,較親暱的喚他虎哥。

「什麼日子?」夏侯寅瞇起眼睛,在心中計算。 「九月十二。」

 她輕笑一聲。

「我是問你,記不記得九月十二是什麼日子?」

 「妳生日後的四個月又兩天。」

 水嫩的臉兒,微微一紅。 畫眉咬著唇,嗔瞪他一眼,紅暈染滿粉頰。 「誰問你這個了?」

他看著她,懶洋洋的躺在床榻上,笑著舒展身子,一臉舒適愜意。

 「不然是什麼日子?」

「就知道你不記得。」她笑著,走回床榻邊。

離床還有幾步遠,一隻強而有力的手臂,卻倏地探出,輕而易舉的抓住她,像是猛獸逮著獵物般,轉眼就將她拉回床上。

他的動作奇快,優雅、迅速,卻還帶著一絲慵懶。 成親至今,她還是不能適應,他偶爾透露的迅捷身手。

她是知道,他從小練武,不論是體力或是身手,不但勝過尋常商賈,比起長征慣戰的武將,也毫不遜色。

但,他偽裝文弱的能耐,讓身為妻子的她,偶爾都會被欺瞞過去。

除非是像現在,他親暱緊密的貼著她,強健的身軀將她壓進床榻,結實的體魄只隔著幾層布料,貼熨著她的曲線,她才會清楚「體驗」到,他的身子其實有多麼的精壯。

「是什麼日子?嗯?」夏侯寅笑著問,呼吸吹拂著妻子的發。

她的臉兒,被他的氣息吹拂得更嫣紅了。

畫眉鎮定心緒,垂下眼睫,故意不去看他。 「九月十二,是船商陳老爺掌上明珠的生日。」

「喔?」他輕輕應了一聲,對她的嬌紅的臉色,遠比她嘴裡所說的話,來得感興趣。

「陳姑娘今年十二,醉心文墨,陳老爺總是驕傲的說,家裡說不定要出個女狀元。」她轉開小臉,避開他的騷擾。 「我備好了一套新版線裝的經史子集,你明日過去時,記得一同帶上,當作是陳姑娘賀禮。」

“嗯。”

「還有,明天城北的王老闆要來。他上回來,喝的是鐵觀音,但他說過秋天的菊花,入茶最香,所以我準備了菊花普洱。」

她心思細膩,總能記得,該在什麼日子送出什麼禮物,甚至還記得,每個來訪的客人,喝什麼茶、吃什麼茶點,這些枝微末節的小事,都不用夏侯寅擔心,全由她打理得妥妥噹噹。

他的生意手腕、她的細膩心思,這些年來總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只是,此時此刻,夏侯寅的一顆心,可不是放在生意上頭。

熱燙的薄唇,若即若離的遊走著,跟她嬌美的輪廓、芬芳的髮絲,只有一個呼吸的距離。

「就這樣嗎?」他問,聲音有些嘶啞。

畫眉的臉兒更紅,從他的口吻中,聽出夫妻間特有親暱氛圍。 她認得那樣的語氣、那樣的眼神,更知道他接下來,會對她做些什麼事……她現在要是再不開口,把事情交代清楚,只怕等會兒就會開不了口了。

「等等。」她急忙探出手,從枕頭下拿出一個東西,塞進他懷裡。 「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

「荷包。」她輕眨著眼,補充了一句。 「我繡的。」

身為他的妻子,她知道他的懷裡,總帶著一個舊荷包。 但原來的那個,用了好多好多年,早就破了,惜物的他卻遲遲不肯丟棄,從幾個月前,她就趁他不在時,親手繡好兩個荷包。

夏侯寅攤開手心,看見荷包上,繡著精緻的黑色虎紋。 深幽的黑眸裡,閃過一抹柔光,他的視線挪移,瞧見枕頭旁,還有另一個荷包,同樣繡的是虎紋,用的卻是紅色繡線。

「這個是我的。」畫眉用小手,蓋住那個荷包,臉兒又紅了。

她繡了一樣的虎紋,只是繡線顏色不同,任誰一眼瞧見,就會知道他們屬於彼此。

夏侯寅目光更柔,傾身低靠,將嬌小的她抱入懷中,大手握著小手,兩人的手心中緊握著那兩個荷包。

「謝謝妳。」他輕聲說道,吻了吻她的發。

畫眉紅著臉,不知該回答什麼,只是靜靜躺在他懷中,眷戀著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的心跳。

房內靜謐無聲,她在丈夫的懷抱中,只覺得心中暖甜,情願這麼依戀著他,今生今世、來生來世……

「會冷嗎?」低沉的嗓音,靠在她耳畔問,寬厚的雙手,將她的小手合握在掌心,直到冰冷的小手漸漸變得暖和。

 「不會。」她輕聲回答。

她生於南方、長於南方,習慣了四季如春的氣候,嫁到鳳城後的那個冬天,才第一次見到雪。 這兒的嚴冬,對她來說實在是個折磨。

只是,這兒的冬夜雖然冷,只要有了他的懷抱,她的身子、她的四肢,甚至於她的夢,就是溫暖的。

她靠緊丈夫的胸膛,閉上雙眼,微笑著嘆息,只覺得此生再也別無所求。

羅帳內春意濃濃,他的吻落到她的唇上,她柔順的回應,承受他給予的一切,在他的懷中嬌喘著、輕吟著。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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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15025844
公爵 | 2010-12-16 21:35:31

本文最後由 t15025844 於 2010-12-16 21:36 編輯

第二章

秋意漸漸深濃。

 中秋過後的某日。

 日出,空氣還是冷涼的。

畫眉臥在床榻上,睜開朦朧睡眼,小手往前探去,滑過身下青翠欲滴、柔軟滑溜的錦緞。

 冷的。

她慵懶的撐起身子,長發如絲緞般垂落,柔如輕霧的的雙眸,注視著床上的鴛鴦雙枕。

一個上頭還有凹痕,是她剛剛睡醒的痕跡,而另一個卻毫無凹陷,枕面上還留著夜裡的涼意。

 昨晚,夏侯寅沒有回來。

成親八年以來,雖說也曾因為商事,他遠赴南方,夫妻分開了幾目,讓她獨守空閨。 但是,這卻是第一次,他徹夜未歸,且沒有告知她去處。

畫眉在臥房裡,等了一整夜,直等到窗外天色將亮,累極的她才稍稍假寐了一會兒。

貼心的丫鬟,老早備好熱水與毛巾,在蝴蝶廳外等著。 她輕聲一喚,丫鬟立刻捧著熱水入內,伺候著她擦手洗臉,洗去殘餘的睡意。

畫眉對鏡梳整長發,斜綰了個墜馬髻,再換妥繡鞋、穿妥衣裳,打扮得整齊精神,不戴任何首飾,就離開梅園院落,往前頭的糧行走去。

 糧行里照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年過半百的管事正低著頭,忙著記錄剛到的一批喬麥,預備指揮伙計們,往下訂的商家那兒送,才剛一抬頭,就瞧見那娉婷秀雅的身影。

 他連忙起身,迎了上來。

 「夫人,早。」

「早。」畫眉彎唇淺笑,細心的問道:「管事用過早膳了嗎?」

 「用過了,多謝夫人關心。」

「兩個月前,管事家裡的參片,該是喝盡了吧?」她詢問著,心思細膩得教人訝異。 「前幾日有人送了幾株上好人參,我讓人切了八兩參片,請您今日就帶回去吧!」

管事誠惶誠恐,頭垂得更低,對這個年紀輕輕,卻和善體貼的的當家主母,早已心悅誠服。

「夫人,您這……屬下承擔不起啊!」放眼鳳城——不,放眼天下,可還沒聽過,有哪家的主子,對部屬如此體貼大方的。

「請別這麼說。整間糧行,上上下下都靠您張羅,虎爺也時常提起,說糧行里的事要是缺了您,他還真不知該怎麼辦呢!」畫眉笑了笑,又吩咐了一句。 「何況,您夫人也教了我不少好菜,我還想請您改日帶夫人來府裡坐坐,再教我幾道菜呢!」

 「是。」

含笑的眸子,在偌大的糧行內外,搜尋了一會兒,半晌之後,她才開口輕聲問道:「您今早可見著虎爺了?」

「虎爺剛回來,進屋去了。」管事連忙回答。

 畫眉點點頭。

「喔,或許,是恰好沒遇上吧!」她輕描淡寫的回答,走到糧行之外,看見丈夫的坐騎。

那匹黑馬體長頸高、腿健鬃長,是匹難得的名駒,夏侯寅對牠格外寵愛,顧人仔細照料,每旬還會出城,策馬奔馳一番。

這會兒,那匹馬就在台階下,畫眉走到黑馬旁,輕撫著馬鬃。 黑色的長毛上濺了泥水,有的已經乾涸,馬夫扛了一桶清水來,馬兒正低頭喝水,看來不但是渴極了,也累極了。

會這麼累著牠,怕是奔馳了整夜,都沒有休息吧?

畫眉輕拍了拍黑馬,仔細的吩咐著。

「喝過水後半刻,再餵牠糧草,用乾布把這些泥都擦乾淨。記得,用乾布就好,別沾濕了,免得牠著涼。」

離開糧行後,她返回屋裡,先到議事廳堂裡,書寫幾張帖子,再連同禮品,交代不同的人,帶著不同的帖子、不同的禮品,到不同的往來商家中,有的是問候、有的是答謝,有的則是賀禮。

除此之外,就連夏侯府邸的諸事,她也處理得有條不紊,該吃什麼、該穿什麼、該拿什麼、該送什麼,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奴僕們在她的指揮下,個個謹慎小心,不敢出半點差錯。

直到晨間的例行公事,都告一段落,她才起身,往梅園院落走去。

秋季天涼,雖然日光還暖,但梅樹的綠葉,已經一葉又一葉的凋落,落葉鋪了滿滿一園子,踩在上頭沙然有聲。

畫眉還沒走進屋子,遠遠的就听見,蝴蝶廳裡頭傳來嬌甜的笑聲。

「啊,伯伯,我要這幾顆啦,小小的。」小女孩的聲音,笑嘻嘻的說道。

 低沉的男性嗓音,也傳了出來。

「好。」夏侯寅的聲音裡,也有著笑意。 「小心點,可別吞下去。」

 小女孩哼了一聲。

 「才不會呢!」

畫眉走進屋子,看見在蝴蝶廳的窗前,正在談笑的一大一小。 夏侯寅身穿藍袍,坐在桌邊,桌前是五、六個絲絨盒子。

日光灑落屋內,在他的眉目輪廓上,鑲了一層細細的金邊,幽斂的黑眸裡,除了笑意之外,還有些許倦意。

一個年約六歲,眉清目秀、身穿紅襖的小女孩,就坐在他腿上撒嬌說話,白胖嫩軟的小手握得緊緊的,不知抓著什麼。

瞧見畫眉來了,小女孩臉兒發亮,撲通跳下來,踩著綴上流蘇墜子的小紅繡鞋,咚咚咚的朝她跑過來,撲進她的裙子裡,抱著她的腿,小臉磨啊磨,像隻貓兒般撒嬌。

「伯母,抱!」小女孩伸出手,滿臉期待。

畫眉笑著伸出手指,點了點小女孩的鼻頭,寵溺的說道:「燕兒長大了,伯母抱不動了。」

夏侯家之中最受寵愛的,莫過於夏侯燕。

她是夏侯寅胞弟之女,母親病弱早亡,讓她一出世就沒了娘,父親夏侯辰又忙於生意,時常不在府裡。 而這個嬌俏黏人的小女娃,卻沒少受半點疼愛,夏侯府上上下下,全把她當心肝肉兒般疼著、寵著。

就算畫眉抱不動,燕兒也拒絕鬆手,她最愛黏著這個美麗的伯母,白胖的小手圈得牢牢的,不肯放開,亦步亦趨的跟著。

「妳這樣抱著,伯母該怎麼走路?」夏侯寅出聲提醒。

燕兒皺了皺鼻子,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鬆開手,胖胖的指頭抓著畫眉的湘裙,乖乖跟了過來。 就算畫眉在桌邊坐下,她還是歪著腦袋偎在裙上,依戀的直撒嬌。

「燕兒吃過早飯了嗎?」畫眉問道,用手指梳著小女孩的發,對小女孩萬分寵愛的時候,心中也有些許遺憾。

成親這麼多年,雖然夫妻情深,但是她一直沒有懷孕。

 她是多麼希望,能有一個孩子。

 如果是個女孩,該會是長得像她。 如果是個男孩,肯定就長得像他——她最愛的男人……孩子會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窩在她裙上的燕兒,沒有吭聲,倒是一旁的丫鬟急忙報告。

 「小姐不肯用膳。」

「喔?」畫眉的食指,繞著小女孩的發,低頭哄著。 「燕兒,為什麼不吃飯?不吃飯可是長不大的喔!」

 小臉抬了起來,紅唇嘟嘟。

 「那些都不好吃嘛!」

 「那麼,燕兒想吃什麼?」

 大眼睛眨巴眨巴,充滿期待。

「吃伯母煮的粥。」想起那好滋味,她就口水直流。

畫眉笑了笑,捧著小臉蛋,揉了揉小女孩的鼻尖。

 「就知道妳挑嘴。」

「是伯母煮的粥太好吃了。」燕兒撲抱住畫眉的裙,半是撒嬌、半是耍賴。 「除了伯母煮的粥之外,我什麼都不吃。」

「那不就要謝天謝地,我早上才熬了一鍋干貝粥,不然可要餓壞妳的小肚子了。」

「啊,有乾貝粥嗎?」燕兒的眼都亮了。

「有。」畫眉笑著點頭,看向一旁的丫鬟。 「這會兒火候該足了,妳去端過來,替虎爺跟小姐都備妥碗筷。」

她會特地熬了那鍋干貝粥,是為了夏侯寅。 她暗暗猜想,昨夜到現在,他或許什麼都還沒吃,他最愛她親手熬的干貝粥,而粥性平溫、滋味清淡,也最適合這時候進食。

丫鬟福了福身,不敢怠慢,立刻往外走去。

「啊,等等,我也要去!」等不及的燕兒,想到干貝粥的滋味,小肚子就咕嚕咕嚕的響,急著想早些喝到熱騰騰的粥,迫不及待的跟著丫鬟出去了。

銀鈴般的笑聲,逐漸遠去,鴛鴦廳裡靜了下來。

畫眉抬頭看著丈夫,還沒能開口,夏侯寅就伸出手,從她的發間,拈走一片凋落的梅葉。

「秋涼了,妳該多添件衣裳。」他淡淡的說道,注視著她的目光,溫柔得幾乎要滿溢。

「今早醒得匆忙,忘了。」畫眉注視著丈夫,如畫般的眉目,略有輕顰。 「虎哥,你昨夜去了哪裡?」

夏侯寅微微一笑,又從她髮鬢裡,拈出一片梅葉。 「昨夜喝多了,王老闆留我,就在他府裡留宿一夜。」

 「怎沒派人回來說一聲?」

 「忘了。」

長長的眼睫眨了眨,雖然心裡有數,卻沒有點破。

 他從不曾忘記任何事。

夫妻多年,她看出他想掩飾的倦容,猜想他大概是一夜未曾合眼。 只是,有某些原因,讓他不願意據實以告,她也沒有點破,接受他所告知的一切。

這是八年以來,他首度對她隱瞞了某些事。

或許,當他準備好,他就會告訴她實話。

或許,他永遠也不會說,昨晚是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事……

「來,陪我挑些東西。」夏侯寅輕聲說道,將絲絨盒子往她眼前推,不著痕蹟的打斷她的思緒。

 「這是什麼?」

 「珍珠。」

絲絨盒子一開,一顆又一顆飽滿渾圓的珍珠,讓人目眩神迷,就連出身名門、嫁入豪門的畫眉,一時也看得呆了。

「這是我讓寶德坊送來的,這些是他們坊裡最好的珍珠,全都產於南海。」他拿出一顆寶光瑩韻的珍珠,湊到她耳邊,在她白潤的耳珠上滾動。

珍珠本就貴重,而這些珍珠,還是產於南海,是珍珠中的極品,一顆顆細膩凝重,玉潤星圓,瑰麗多彩,舉世無雙。

她出嫁的時候,嫁妝中也有一副珍珠耳環,雖然已是價格驚人,卻遠不及眼前任何一顆珍貴。

眼前這些珍珠,不但大小均一,且顆粒渾圓,全珠細膩光滑,顆顆都是難得的珍品。

「挑個一百零八顆,我想串成項鍊。」

「是要送誰的?」她詫異的問道,想不出有哪家的夫人或是小姐,需要送上這份價值連城的大禮。

夏侯寅笑而不答,又取了一顆粉色的珍珠,在她嬌嫩的頸間滑動。 珍珠的細膩與他指掌的厚繭,形成強烈對比,細緻與粗糙,同時輕撫著她白嫩的頸。

那雙重的觸感,有著加倍的刺激,讓畫眉臉兒一紅,禁受不住的偏開小臉,他卻還不罷手。

「別動。」他輕聲說道,又拿起幾顆粉色珍珠,在她白皙的肌膚上滾動,晶亮的黑眸半瞇,看得彷彿著迷。 「比起白色的珍珠,這些粉色珍珠反倒更襯妳的膚色。」醇厚的嗓音更低、更沉,如能醉人。

畫眉咬著粉唇,強忍著已到嘴邊的輕吟。 縱然被丈夫擺佈得粉頰嫣紅,卻仍聽出他話中的涵義。

「虎哥,別……」她掙扎著開口,螓首微搖,想避開他親暱的摸索,卻又給了他更多的空間。

「別什麼?嗯?」他鬆開手,讓圓潤的珍珠從領口,一顆顆的滾進她的衣衫中,在柔滑的布料下滾動。

冰涼的珍珠,觸及溫暖的肌膚,讓她輕輕的戰栗。 而夏侯寅隨之而來、探進她衣衫中的溫熱大手,非但沒有緩和,反而更加強了那陣刺激。

她幾乎要坐不住,紅嫩的唇瓣,吐出陣陣喘息。

 「會有人……」

「噓。」他在她耳邊說道:「有人我會聽到。」

他將她拉到腿上,讓她的臉兒,靠在他的頸間,一雙大手則更大膽的搜尋,慢條斯理的遊走著,用無比的耐心,在軟嫩的肌膚與絲綢衣料間,找出一顆又一顆的珍珠,逐一放回絲絨盒子裡。

無數的珍珠,在她迷離的眼中,光影燦爛。

 「虎哥……」她輕聲叫喚。

 「嗯?」

 「這太奢華了。」

「我只是想寵妳。」他徐聲說道,大手在薄薄的繡兜下,找到比珍珠溫潤柔軟的蓓蕾,粗糙的指尖輕刷著,比觸碰珍珠時,更溫柔上幾分。

她喘息著,因為他的大膽,發出低低的驚叫,紅唇抵靠著他的頸,因為難以承受的觸碰,呵出如蘭般的喘息。

夏侯寅俯下身,以吻封緘她的紅唇,熱燙的唇舌餵入她口中,緩慢的、火熱的、深深的吻著她。

她在他的吻下,如小動物般無助輕哼著,嫩如春蔥的手兒,不知所措的一揮,推倒了桌上的絲絨盒子。

無數的南海珍珠,大大小小,白色的、粉色的,渾圓潔潤,全滴滴答答落了一地,一顆顆滿地滾動,映照著秋陽,更顯晶瑩剔透,卻沒有人在意,更沒有人費心去收拾。

 他們的心思,都在彼此身上。
 鳳城裡也漸漸染上秋意。

 綠葉轉黃,枯黃的葉隨風飄揚。

人們的衣衫不再輕薄,較厚的襖袍,或是溫暖的皮草,紛紛被穿上身,在街上行走的,或者營生的人們,隨著氣候漸涼,穿著也厚重了起來。

以往,畫眉出門時,搭乘的是輕巧的涼轎。 但入秋之後,管事知道她耐不得寒風,不等吩咐,主動就撤了涼轎,換了暖轎,就怕秋意冷寒,稍有不謹慎,就讓這位溫婉和善的當家主母著了涼。

這日,畫眉坐著暖轎,去了城北,探望王老闆的母親。

老人家染了風寒,這幾日咳得厲害,王老闆憂心不已。 畫眉聽了消息,先派人去藥行里,備妥幾份上好的藥材,才冒著冷冷的秋風上門探望,不但送上藥品,還陪老人家聊了好一會兒。

 離開王家府邸時,天色已近黃昏。

王老闆感激不盡,親自送到門口,不斷道謝,看著畫眉坐上暖轎,還派了兩個僕人,護送著暖轎回夏侯家,非要確認她安全回府才肯。

暖轎離開王家府邸,轎夫小心翼翼,扛著暖轎裡的纖細人兒,穿街過巷,經過鳳城中最繁華的市街。

忙了半日的畫眉,好不容易覷了些空兒,想趁著回程的這段時間,在軟轎裡閉目養神,小憩一會兒。

 「不要啊!」

一聲驚慌的尖叫聲,驀地傳來,驚醒了她。

外頭似乎亂哄哄的,伴隨著尖叫聲的,還有啜泣聲、哭喊聲,以及咒罵,還有鞭子重重打在人身上的聲音,清脆而響亮。

 暖轎旁的丫鬟,忿忿不平的低語。

 「又來了!」

畫眉坐直身子,隔著垂簾的窗格,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夫人,是那些官吏又在濫抓無辜了。」丫鬟的口氣憤怒卻又無奈。 「這次遭殃的是董家的閨女。哼,那個姓賈的官吏根本是別有居心,老早就听說,他想染指董家的閨女,肯定是無法得手,心有不甘,才隨便扣了個罪名栽贓!」

畫眉蹙著彎細的眉,伸手掀開轎前厚重的織錦垂簾。

 大街上亂成一團。

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雙手被鐵索綁著,蒼白的小臉上淚痕斑斑。 一個尖嘴猴腮、目小如豆的官吏,滿臉的邪笑,硬扯著鐵索拖行,罔顧小姑娘的驚叫掙扎,半點不知憐香惜玉。

另一旁,幾個耀武揚威的差役,圍住董家的大大小小,強逼著他們跪著,只要稍有不從,就揮舞著鞭子,重重打下去。

雖然光天化日下,出了這麼一件入神共憤的事,卻沒人敢管。 自古以來,民難與官鬥,時局正亂,官吏權力更大,為求明哲保身,人們紛紛走避,連視線都避開,沒有一個人敢插手。

「賈大人,冤枉啊!冤枉啊!」老父親被打得全身是傷,卻還是聲嘶力竭的呼喊。

賈易回過頭,冷笑的問:「哪來的冤枉?」

「我家閨女絕不會是北國的奸細,她今年才十六,連鳳城都沒踏出去過——」

 啪!

又是一鞭子,朝老父親的臉打了下去,當場血花四迸。

 差役揚手,用盡全力。

 啪!

 啪!

 啪!

「爹!」董絮泣喊著,淚流滿面,努力想掙脫鐵鍊,卻只是弄得手腕上滿是傷痕。 「我跟你走就是了,不要再打我爹、不要再打我爹!住手!住手!」

 老父親滿臉是血,卻還掙扎懇求。

 「賈大人,請您明察……」

「好好好,我這不就是要帶她回牢裡去,由本大人親自的察一察嗎?」賈易嘿嘿冷笑著,所有人都聽出,他話裡的弦外之音。

畫眉直視著這景況,強忍著心中的怒氣。

董家在鳳城裡,做的是糕餅生意,規模雖小,但是糕甜餅香,也算是小有名氣,畫眉都曾去訂過幾次糕餅,也見過貌美如花的董絮,知道那女孩手巧心細,善良且羞怯。

這麼水靈的姑娘,一旦進了牢裡,等於就是入了狼口!

這些年來酷吏橫行,為所欲為,只要隨隨便便扣上一個間諜的罪名,就能當街抓人。 那些被抓去審問的姑娘,大多一去不回,就算僥倖能回來,也都被折磨得瘋了。

眼看那差役,舉高了手,又要揮鞭,畫眉衝動的開口。

 「住手!」

 這一開口,所有人都愣住了。

差役沒有想到,竟有人敢阻攔,目露凶光回頭,正想開口大罵,冷不防卻被上司重重一踹,整個人被踹趴在地上。

「原來是夏侯夫人。」賈易滿臉堆著笑,眼裡卻還是冷冰冰的。 他雖然仗勢欺人,但是礙於夏侯家財大勢大,他這個當宮的,還得給這女人一點面子。

畫眉強忍住心裡的厭惡,走下暖轎,盈盈二順。

 「打擾賈官爺了。」

 「不會不會。」

「敢問賈官爺,為什麼要綁董家姑娘回去呢?」

「夫人有所不知。七日之前的夜裡,窟牢裡有犯人逃獄,我循線追查,查出她那日夜裡曾在窟牢附近徘徊,涉有重嫌,所以才要綁她回去問話。」

窟牢位於鳳城外,在沉星江畔,四周是一片泥地,窟牢則是由巨岩開鑿,由地上延伸入地下,所關的都是北國的戰俘,守備森嚴,讓人插翅難飛。

 人們都在傳說,窟牢是煉獄。

也有人說,寧可入煉獄,也絕不進窟牢。

如今,竟然有犯人能從窟牢逃出,也難怪這幾日里,鳳城內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也給了這狐假虎威的官吏,能趁亂為非作歹。

 畫眉知道,她不該插手。

只是,這事偏偏就是讓她遇上了,她實在不能視而不見,更不能袖手旁觀,任憑這個酷吏,毀掉一個善良的姑娘。

打定主意後,畫眉擠出笑容,從容鎮定的開口。

 「賈大人,您肯定是誤會了。」

 賈易皺起眉頭。

 「喔?」

「七日前的那夜,這小姑娘是留宿在夏侯府裡,那晚在窟牢附近徘徊的,只怕是其他人吧!」

 賈易的臉色微微一變。

他所說的,其實全是藉口,沒有半點真憑實據。

如今有了畫眉這個人證,言之鑿鑿的說,這小丫頭那晚是留宿在夏侯府裡,立刻讓他有些站不住腳了。

 「夏侯夫人確定嗎?」

「確定。」為了救人,畫眉眼也不眨的回答,還微笑的說道:「是我親自留她住下的,不會有錯。我能以夏侯家做擔保,她絕對不會是北國的奸細。」

 賈易還不肯死心。

「夏侯夫人這麼篤定,莫非是有什麼原因?」

畫眉臉色沒變,玲瓏剔透的心思,轉眼間溜過千百個念頭。

 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 她既然插手了,就不能再罷手,否則這姑娘躲得了今日,未必避得了明日。

夏侯家的財勢,無疑是最佳的庇護。

若是說董絮將到夏侯府當丫鬟,顯不出她的重要性;況且,為了一個丫鬟,與官吏爭奪,也容易讓人起疑。

說是親戚嘛,夏侯家的親戚,都居住在鳳城之中,個個來頭不小,這個謊言輕易就會被拆穿。 而她則是南方名門,柳家的千金閨秀,所有人都知道,她在鳳城裡根本沒有親人。

千想萬想,似乎只剩下一個可行的辦法。 這辦法雖然冒險、雖然荒謬,但是終究能救人一命。

 畫眉當機立斷,不再有半點遲疑。 她輕輕抬起頭來,紅潤的嘴角上,噙著淡淡的笑意。

然後,她當著所有人的面,一宇一句,慎重的宣布——

「董家姑娘,是虎爺即將要納的小妾。」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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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0-12-16 21:39:33

第三章
夏侯寅納妾了!

這消息迅速傳開,轟動了整座鳳城。

人人議論紛紛,有的訝異,有的狐疑,難以相信以愛妻聞名的夏侯寅,竟也如尋常富商高官般,開始納妾入府。

只是,這樁消息,可是夏侯寅的正妻當眾宣布的,哪裡還會有假? 不但如此,納妾的事宜全由她主持,就連人都還是她親自挑的!

短短七日之內,董家的閨女就被風風光光的娶進夏侯府。 雖然說,進門後只是個小妾,嫁的還是俊朗多金的夏侯寅,怎不教人暗暗羨慕?

夏侯家納妾,在家中大擺宴席,當晚客似雲來,接到帖子的人,沒有一個缺席的。

人們表面上,忙著稱讚著畫眉賢淑,誇夏侯寅福氣大,不但能娶得如此良妻,又納了個貌美如花的小妾。 私底下卻議論著,該是這八年來,畫眉未曾替夏侯家,生下一兒半女,才不得不為丈夫納妾。

 婚宴上,畫眉表現得落落大方。

至於夏侯寅,則是應對從容,接受賓客們的慶賀,一一敬酒答謝,俊朗的臉龐上,始終保持著微笑。

宴席接近尾聲,畫眉款款起身,走到丈夫身旁。 今日夏侯寅納妾,算是喜事一樁,身為元配的她,也穿得一身喜紅,襯得她的肌膚更是白潤,有如上好的南海珍珠。

「虎爺。」她柔柔開口喚道,聲音甜如黃鶯,大廳內的賓客們,都聽得清清楚楚。

 夏侯寅挑眉。

 「怎麼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她垂下長長的眼睫,紅唇上噙著淺笑,柔聲提醒道:「虎爺,可別喝多,讓妹子久等了。」

正舉著酒杯,要敬賀夏侯寅納得美妾的林老闆,聽見畫眉這麼一說,露出訝異又羨慕的表情,連連讚嘆。

 「夫人可真是賢淑啊!」

 「是啊!」

「虎爺得享齊人之福,真令人羨慕。」

「不如,今晚就先放過虎爺,讓虎爺進新房,去陪陪新娘子。要不然,把虎爺灌醉了,嫂夫人恐怕要怪罪我們。」

「唉啊,對啊,是該儘早放人,讓虎爺去陪美嬌娘。」

 眾人喧嘩著,還有人乘機起哄。

「不對不對,哪能這麼輕易放人!我說啊,咱們應該去鬧洞房,瞧瞧那個被虎爺娶回來,美得遠近馳名的小妾,生得是什麼俏模樣。」

 「這個主意更好!」

 「是啊!」

 「好主意!」

 「那還等什麼?大夥兒這就走!」

賓窖們仗著酒意,搖搖晃晃的起身,鬧哄哄的嚷笑起身,成群結隊的就要往外走去,興沖衝的就要去鬧洞房。

 「各位爺還請留步。」

畫眉柔聲喚道,斂著紅裙,當眾盈盈一福。

「我家妹子性子怕羞,臉皮又薄,有些規矩還不懂。還請各位老爺們今晚高抬貴手,看在畫眉的薄面上,饒過我妹子。」

連正妻都開口,為小妾求情了,賓客們也只能打消念頭,紛紛轉頭回身,又回到座位上。

 「夫人說得是。」

「這麼體貼的良妻,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

畫眉摟笑,斂著衣袖,伸出小手,端起面前的翠玉酒杯。 「多謝各位老爺的體諒,雖然虎爺要先回新房,但畫眉會在此奉陪。」說完,她一飲而盡。

貼身的丫鬟上前,持著翠玉酒壺,再把酒杯添滿。

 畫眉再度舉杯,柔笑著望著丈夫。

 「虎爺,您就快進新房吧。」

在眾又的注目下,夏侯寅撩袍起身,先對眾人拱手一揖,又意味深長的看了妻子一眼,後才噙著微笑舉步離席,修長的身影在眾人注視下,走出廳門,入了迴廊,消失在轉角處。

大廳暫頭喧鬧不休,勸酒聲不斷傳來,他走到迴廊盡頭,穿過庭院,直定到府邸深處,才逐漸聽不見喧嘩聲。

府邸之內,庭院深深,在梅園不遠處,一處花繁葉茂,原本無人居住的雅緻院落,被佈置得喜氣洋洋,懸掛在門廊的大紅燈籠,在濛濛的月色下,散發著紅色的光暈。

 夏侯寅走到門前,推門入室。

室內也是一片喜紅,窗上貼著雙喜,桌上燒著龍鳳雙燭,花廳裡垂掛繡花紅幔,再往內走去,看見的則是端坐在大紅錦褥上,穿著嫁裳、頭蓋紅紗喜帕的少女。

聽到門被關上的聲音,坐在床榻邊緣的少女,緊張得全身一震。

夏侯寅走到桌邊,不再往前,只是站在原處。 他沉默了半晌,一會兒之後才開口說道:「拿下喜帕。」

董絮怯生生的伸手,拉下紅紗喜帕,一張清麗的容顏,被燭光照映格外惹人憐。 她眨著眸子,雙手無意識的絞著喜帕,眼裡充滿不安,卻還逞強著,要擠出笑容。

 她的表情像是要哭了。

除了不安,那張清麗的臉兒,還有掩不住的緊張,以及疲倦。 看得出來,這幾天幾夜來,她肯定是寢食難安,根本沒有好好休息過。

 夏侯寅淡然一笑,再度開口。

 「夜深了,睡吧!」

像是被他的話嚇著似的,她的身子又是一震,小臉上瞬間沒了血色,大眼裡滿是驚慌徬徨。

「是。」她小小聲的回答,接著深吸一口氣,搖搖晃晃的起身,走到夏侯寅面前,伸出顫抖的小手,就要去解夏侯寅的衣扣。

小手還沒碰著衣扣,他就退了一步。

 「等等。」

 她真的要哭了。

「虎爺,我、我……我哪裡做錯了嗎?」

 「妳沒有錯。」

 「那……虎爺,我……」

夏侯寅注視著她,聲音雖然和緩清晰,卻格外堅定。

 「妳只是誤會了。」他徐聲說道。 「董姑娘,這只是權宜之計,今日的所作所為,都只是為了掩人耳目,畫眉會這麼做,是想要救妳一命,先將妳安置在府裡,等時機成熟,再送妳跟家人離開鳳城。」

清麗的小臉上,有著震驚、詫異,以及感激。

「那我……那我……那我應該做什麼?」救命之恩,恩重如山,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報。

 「現在,妳只需做一件事。」

「什麼事?」不論赴湯蹈火,她都願意!

夏侯寅收斂笑意,沉聲說道:「早些睡。」

說完,留下發楞的少女,他轉身走出臥房,徑自穿過花廳,筆直的走出了喜氣洋洋的院落,還無聲無息的關上了門,修長的身影穿過月下花影,踏在青石地的腳步,沒有半點聲息。

才剛走出院落,他就瞧見,梅樹下頭那個嬌小的身影。

月光之下,梅影稀疏,畫眉一臉笑吟吟,柔亮的雙眸裡,有著藏不住的笑意,跟先前在宴席上刻意收斂的調皮慧黠。

「你怎麼不再待久一些?」她笑著問。

 夏侯寅停步,挑眉。

「怕有人會在外頭喝多了醋,酸壞了身子。」

 她臉兒一紅,輕哼了一聲。

「你真要了她也無妨,」她略微一頓,粉頰更嬌紅。 「我……只是怕你會弄痛了她。」

他的眼裡有著笑意,想起了八年前,他們的洞房花燭夜。

那晚,他縱然溫柔小心,還是弄疼了嬌嫩的她,而她淚汪汪的,也不敢開口喊疼,咬著唇瓣強忍著,直到他耐心的吻著、哄著、誘著,揉捻著她最軟潤的花蒂,才讓她逐漸忘卻了疼,在他身下輕喘嬌吟……

「這麼多年來,我從未疏於練習,技術肯定也有進步了吧?」他半瞇起眼,黑眸裡眸光幽亮,表情認真的問道。

畫眉輕咬著唇瓣,梅影下的臉兒,婉約之中還有著三分俏。

 「那,你不如真收了她吧!」

 夏侯寅挑眉。

 「真的可以收?」

「是啊,多一個人服侍你,不是挺好的?」

 他伸出手,輕捏著她的小鼻子。

 「真收了她,妳不氣死才怪。」

「哪會?多一個人分擔,以後就省得我累。」她輕哼一聲,不再理他,掉頭就往梅園裡的院落走去。

還沒走到門前,一隻鐵般的手臂,就陡然圈繞住她的腰。 她來不及發出驚呼,他已經用力一圈,將她拉入懷中。

「我讓妳累著了嗎?嗯?」灼熱的呼吸,吹拂過她的耳畔。 那低沉的嗓音,讓她想起太多太多,他讓她「累著」的畫面,小臉瞬間燙得有如火燒。

 夏侯寅抱起妻子,走回院落裡。

「虎爺,您走錯房了。」她故意低嚷著,在他懷裡輕輕掙扎。

他關上門,絲毫不理會她的掙扎,輕而易舉的製住她,將她放在鋪著折枝暗花錦緞的桌上,精壯的身子牢牢壓住她。

「再胡說,今晚就不饒妳。」他低聲威脅著,在那小巧的耳朵上,一字一口的輕咬。

她輕笑著閃躲,搗著敏感的耳,避開他的輕咬,他卻沿著繡花領口的邊緣,進攻她軟嫩的頸,每一個熱燙的吻,都讓她情不自禁的輕顫著。

夏侯寅埋首在她的髮鬢中,在暖甜的馨香中,聞見酒的氣味。

「今晚喝多了?」他輕聲問道,語氣裡有著憐惜與不捨。

「不會。」她掩著紅唇輕笑,雙眸晶亮。 「我早就料到,所以事先都準備好了。他們喝的是酒,而我第一杯喝的也是酒,之後的就都是水。」這類的情形,她總能應付自如。

夏侯寅的低笑聲,震動了胸膛,直到笑聲止息,他才帶著仍有笑意的唇,低頭尋找她的柔軟甜蜜。

畫眉卻伸出手,掩住他的唇,再攀住他的雙肩,在桌上坐起身來。

「虎哥。」她收起笑容,直視著丈夫的雙眼,認真的問道:「你會不會怪我自作主張?」

她假納妾之名,行救人之實,整件事情都由她一手包辦,不但廣發喜帖,還備妥宴席,在七日之內就迎娶董絮入府。 今晚的宴席上,到場的不但有商、有官,就連當日那個仗勢欺人的官吏賈易,都被邀請到場。

他們夫妻聯手,在眾人面前,演了一場極為逼真的戲。

從頭到尾,他完全配合,隨得她去處置,不曾提出半點異議。

她心裡清楚,為了那個小姑娘,她可是做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而且還要求丈夫,陪著她一同參與。 換做是別家的妻子,別說是提出這個主意了,只怕壓根兒連這種念頭都不會有。

夏侯寅握住她的小手,在她柔嫩的掌心,印下一吻。

「我不會怪妳。」他輕撫著她的臉蛋,神情嚴肅。 「只是,這類事情層出不窮,妳能救得了幾個?」

「我知道。」她輕咬著唇瓣,明白自己有多魯莽,更明白他有多麼縱容她。 「只是,虎哥,這次偏偏就是讓我遇上了,又是個我認識的女孩,我實在無法袖手旁觀。」

 他嘆了一口氣。

「妳的心太軟了,千萬要小心,別惹出禍事來。」

她窩進他的懷裡,依偎在他的胸膛上,聽著那強而有力的心跳,隔著幾層的衣料,在他的心口柔柔的一吻。

「就算惹上禍事,只要有你在,我也不怕。」

她撫著他的心口,拾起頭來,注視著夏侯寅,眼裡滿是柔情與信任。 她信任他。

他有力的雙臂,將她圈抱進懷裡,低頭深深的吻住她。

月色深深,他們的影子印在窗櫺上,被淡淡的月光剪成一個影子。


 納妾之後,時節已近深秋。

正值秋收時期,南方的五穀米糧,紛紛運送到鳳城。

每年的這個時候,就是夏侯家最繁忙的時候,來往的糧商、船商等等,每日絡繹不絕,一批接著一批,幾乎快要把門檻踩平了。

在這最忙的時候,偏偏又有訪客,不為了生意而來,卻不時登門拜訪。

這些訪客全是為了畫眉而來,更特別的是,這些人全是富商的元配。

夏侯寅納妾之後,這些正房們因為「同病相憐」,把畫眉看做是同一陣線,紛紛對她伸出友誼之手,對她的態度親暱又關切,也不管夏侯家忙不忙,不但三天兩頭就來問候、談天,還會送來補品或珍貴的首飾、衣裳,彷彿怕她沒人疼、沒人寵似的。

雖然忙於家務,以及糧行里的生意,畫眉接待這些富豪元配時,卻仍是耐心十足,溫柔而有禮,不失半點分寸。 至於那些貴重的禮物,她全數收下後,再加倍回禮,讓那些正房們個個樂得心花怒放,對她的印象更好了。

就因為如此,她們跑夏侯家,跑得更勤了。

某日,訪客們不是再是獨自前來,而是成群結隊、呼朋引伴,浩浩蕩蕩的來到夏侯家。

每個富豪元配的排場都不小,一頂暖轎、兩個丫鬟、四個轎夫、八個保鏢,十幾頂奢華的暖轎,排在夏侯家門外,一頂比一頂華麗、一頂比一頂舒適,看來聲勢浩大,引得不少人側目。

轎夫跟保鏢,全被留在門外,各家夫人們在丫鬟的伺候下,大搖大擺的定進夏侯家的大廳,坐在紅木鑲玉玫瑰椅上,喝著上好的鐵觀音。

環境清幽,茶也名貴,夫人們興致可好了,左一言、右一句,天南地北、閒話傳聞,全都無所不聊,每一張抹了水粉、擦了胭脂的臉,隨著話題的內容,有時義憤填膺,有時興味盎然。

聊了半晌,話題暫告一段落,夫人們交換了個眼神,其中一個才清了清喉嚨,正式切入主題,開口問道:「畫眉啊,姊姊們有件事想問妳。」

 「請說。」

王夫人向前傾身,表情好奇又狐疑。 「我們都聽說,虎爺的那個小妾,是妳主張娶進門的?」

 「是。」

 女人們發出一陣難以置信的驚呼。

 「妳怎麼這麼傻啊?」

 「天啊,我原本還不信呢!」

 「唉啊,妳不怕有一就會有二?」

「我家裡那個,已經收了四個,今年還有膽厚著那張老臉,跟我說想收第五個呢!」

 「男人啊,總是喜新厭舊。」

「不是嗎?有了新的,他就會忘了舊的。」

「唉,不然書裡怎會說,那個什麼什麼新人,什麼什麼舊人的……餵,書裡到底是怎麼說的啊?」

「是『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見到舊人哭?』。」

「是啊是啊,我剛要說的就是這一句。」

「別管書裡說什麼了。我聽說啊,虎爺對那小的可疼愛極了,不論到哪兒都帶著她。妹子,妳看在眼裡、聽在耳裡,難道都不覺得委屈嗎?」

 畫眉只是彎唇淺笑,沒有作聲。

她當然知道,這段日子以來,夏侯寅總帶著董絮,在商家之間走動。 這是他們之間商議好,為了讓這齣戲更周延,免得旁人起疑,才營造出的假象。

「唉啊,妹子,這會兒妳還笑得出來啊?」

 「是啊是啊!」

「現在會笑,再過不久,只怕欲哭無淚呢!」

看來文文靜靜的陳夫人,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茶,冷冷的哼了一聲。

「我呢,可沒妳這麼大度量。」她往桌上一拍,聲音不大,鐲子卻斷成幾截。 「我家的那個想娶二房?門、都、沒、有。」她一字一句的說完,再度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茶。

隔壁的那一個,是打從走進夏侯家,就一副坐立難安的汪夫人。 她性格豪爽,向來心直口快,心頭擱不得話,非要一吐為快不可。

「妹子,我就不繞圈子,擺明著問妳了。」汪夫人看著畫眉,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妳肯讓虎爺納妾,該是為了沒有孩子吧?」她問得一針見血。

那一針就像真的戳在畫眉心上似的,雖然不見血,卻也痛得她微微一僵,嬌靨上的柔柔淺笑,因為那陣痛,被稀釋了些許。

 沒有孩子,一直是她心中的遺憾。

雖然,她早有準備,知道肯定有不少人,會這麼臆測。 但是,真的親耳聽見有人提起,強烈的遺憾情緒,還是讓她的心抽疼著。

「被我說中了吧?」汪夫人大大嘆了一口氣,腦袋搖啊搖,頭上的孔雀簪也跟著晃啊晃。 「妹子,妳太糊塗了。難道就不怕那小妾,往後有了孩子,就要母憑子貴?」

「是啊,要有了孩子,虎爺的一顆心,還不都放在小的那兒嗎?」

「所以說,聽咱們的勸,妳不提防點不行啊!」

眾家夫人們正興致勃勃,左一句、右一句的勸著、說著。 畫眉坐在原處,靜靜聽她們不斷談論著開於男人、小妾,以及孩子的話題。

就在這時,總管走了進來,恭敬的說道:「夫人,虎爺回來了。」

聽見「虎爺」二字,每一張嘰嘰喳喳的嘴,立刻就閉上,再也不敢吭聲。 女人們交換了一個眼神,表情都有幾分膽怯。

畫眉和善有禮,所以她們才有膽子,特別登門來「關切關切」,順便耳提面命,提出一些善意的「建議」。 但是,這並不代表,她們也有膽子,面對鳳城中最有權勢的糧商。

一聽到夏侯寅回府,大多數的人,心裡已經萌生去意。

總管又說道:「另外,賈欣大人也到了。」

聽到賈欣的名號,除了畫眉之外,在場的所有女人們全都變了臉色,火速起身離座。

「啊,既然有貴客光臨,那我們就不打擾了。」王夫人擠出笑臉,說得匆匆忙忙,急著就要離席。

「是啊,妹子,咱們改天再來看妳。」

汪夫人看著門口方向,雖然還看不見人影,表情卻有些驚慌。 「走了走了,別這麼多話,有什麼話都留著下回說。」她推著王夫人,還轉頭問了一句:「側門怎麼走?」

「丫鬟會領各位姊姊出府。」畫眉輕聲回答,站起身來,盈盈一福。 「請各位姊姊慢走,畫眉這就不送了。」

眾家夫人們匆匆忙忙,跟隨著小丫鬟,從偏廳離開。 那群穿著綾羅綢緞,戴著黃金白銀的娘子軍們,擠滿了庭園迴廊,然後一個接著一個,消失在庭園的深秋景緻中。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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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0-12-16 21:43:42

第四章
大廳之內,只剩畫眉與總管。

  「盡速把這兒收拾幹凈,撤下這些擺設,再搬來六張黑檀太師椅、螺鈿厚角桌,跟翠玉屏風,仔細布置。」她交代著。

  「是。」

  總管回答,轉身離開,俐落的指揮著奴仆們忙著。總管前腳才走,原本待在偏廳的丫鬟們,也不必多加吩咐,全都自動自發,開始打掃廳內,以及庭院�的落葉。

  畫眉則是走入偏廳,穿過一進鐵木修築的門,來到偏廳不遠處的一間房。房內有著一個婦人,櫥櫃�則收藏著以及各式各樣、名貴難得的茶葉,還有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磬的瓷器。

  「夫人。」婦人福身。

  「備妥白瓷,跟今春的大紅袍,這壺茶由我親手來。」

  「是。」

  婦人取出一個精致的瓷瓶,謹慎的交到畫眉手中,接著就忙著去找出白瓷,以及各式茶具來了。

  打開瓷瓶,一陣濃鬱的茶香飄出,倒在掌心的茶葉深綠帶紫。

  這大紅袍的茶樹生於峭壁之上,僅有四株,由岩縫滲出的泉水滋潤,樹齡已數百年,一年所產的茶葉不過八兩左右,比金還貴、比玉更珍。

  碳火煮著泉水,清冽的泉水沸騰,畫眉斂著袖子,以竹舀提水,將滾沸的泉水倒入白瓷壺中。茶葉遇水,一葉一葉的舒展開來,香氣更濃了些。

  畫眉注視著瓷壺中的茶色。

  如此珍貴的好茶,自然是為了貴客所準備的。

  也難怪那些富商夫人們,走得如此匆忙,甚至願意紓尊降貴,一個個從側門開溜,畢竟今日登門的可是朝廷命官。

  南國的朝廷勢力,長年由關家把持,關家父子二人竭盡心力,輔佐皇上,不但主持內政,也參與外務。除了關家父子之外,積極培育勢力的,就是年過六十的賈欣。

  他耗費多年,在朝廷內培植了一批官員,還將大量的族親,都舉薦為各級官員。如此一來,從下到上,賈家可說在朝廷內,打通了一條門路,權勢日漸擴張,大有取代關家父子的態勢。

  而她之前為了救董潔,當眾得罪的賈易,就是賈欣的族親。

  雖然為商必與官和,但夏侯家平日並未與賈欣來往,賈欣此次前來,怕是為了興師問罪。

  茶香盈室,瓷壺中茶色漸濃,畫眉端起漆盤,一步一步走向大廳。

  大廳之內的擺設,早已全都換妥,翠玉屏風前,螺鈿厚角桌旁,黑檀太師椅上,兩個男人相對而坐。一個滿頭白發,身穿官服,另一個則是俊朗頎長,一身藍袍。

  瞧見丈夫的身影,畫眉的心神略定。她帶著微笑,走上前去,親自為兩個男人奉茶。

  「賈大人,請用茶。」她輕聲說道,對著慈眉善目的老人微笑,才端起另一杯茶,遞到丈夫面前。「虎爺,您的茶。」

  「好好好。」賈欣摸著白須,連連點頭,笑得雙眼都瞇起來了。「這位肯定就是聲名遠播的夏侯夫人了。」

  畫眉福身。

  「見過賈大人。」

  「不必多禮,來來來,別拘謹的光站在那�,夫妻兩個都坐下吧!」賈欣笑呵呵的說著,像個長者在招呼自家兒孫似的,親切的揮著手。

  「是。」

  畫眉斂裙,在丈夫的身邊坐下。才剛入座,寬厚有力的大手,就在桌面下,悄悄握住她白嫩的小手,溫熱的大掌輕握著她,微微的一緊,有著無聲的安慰。

  或許,是她心�擔憂,賈欣這趟的來意;也或許,是先前那些富豪夫人們所提起的話題,對她的影響仍在。

  總之,縱使她不說,他也能察覺出,她情緒上、眼神中的些許差異。相處多年,他們已太熟悉對方了。

  她在桌下的小手,回握著他的掌心,因為他的體貼入微而寬慰許多,但那無子的遺憾卻也更深了。

  夏侯寅握緊妻子的手,表面上不動聲色,直視著來訪的賈欣,溫和有禮的頷首微笑。

  「方才在門口巧遇賈大人,還沒請教是什么事情,勞煩大人大駕光臨?」他問得不疾不徐,態度謙和。「有什么事情,只需派人通知我一聲,我再到賈大人府�請安便可。」

  「不,這件事情,說什么我都得親自來一趟。」賈欣連連搖頭,笑瞇著眼。「老夫聽說,曹允的部隊遭遇襲擊,糧草都被燒盡,是夏侯老弟伸出援手,才解了燃眉之急。」

  「曹兄是拿著銀子跟我買下糧草的。」

  賈欣摸著白胡,露出了然於心的笑容。

  「區區六百兩,怎能買得三個月的糧草?」他搖了搖頭,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擱在桌上。「這批糧草,本該由官府提撥。老夫今日前來,就是要彌補夏侯老弟先前的損失。」

  瞧見銀票上的數字,畫眉暗暗心驚。

  上頭的數目,扣去曹允先前付的六百兩,正是那批糧草再加上運費的費用,不多一文,也不少一文。

  曹允來求糧草一事,他們從未對外透露半句。而賈欣竟然神通廣大,不但知悉了這件事,甚至還算出其中的差額。看來,眼前這位老人,不但在朝廷�培植勢力,也在鳳城內安插了不少耳目。

  某種光亮在夏侯寅眼中一閃而過,瞬間就消失不見。他表情未變,徐聲說道:「賈大人,這張銀票我不能收。」

  「喔?」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不過是三個月的糧草,夏侯家還湊得出來。」他態度溫和,卻也堅決,就是不肯收下銀票。「比起賈大人為國為民、將士們保家衛國,區區三個月糧草,實在微不足道。」

  「夏侯老弟,你這番話恁是過譽了。」賈欣笑了笑。

  「不,絕非過譽。」夏侯寅答道,將銀票推回去。「相信賈大人能用這筆銀兩,為南國做更多的事。」

  「好!」賈欣讚賞的點了點頭,也不再推辭,將銀票再度收回袖內。「夏侯老弟如此義舉,老夫必會奏明皇上。」

  「這是身為南國臣民的責任。」

  賈欣露出欣慰不已的神情,一邊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表情即刻轉為驚喜。「啊,難得難得,這可是大紅袍呢!」

  「是。」畫眉直到此時,才輕聲開口:「此茶香氣濃鬱,滋味醇厚,即便衝水九泡,仍猶存原茶的桂花香氣。」

  「哈哈。」賈欣摸著白須,滿臉笑意盎然。「夏侯夫人果然名不虛傳,不但見義勇為,還博學多聞,對名茶鑽研透徹,如此賢妻,世間少有,也難怪夏侯老弟會這么珍愛了。」

  聽見「見義勇為」四個字,畫眉立刻明白,賈易劫擄不成的事,肯定是傳進賈欣耳�了。

  她未語先笑,動作輕柔的起身離座,走到賈欣面前。

  「因為夏侯家早與董家談妥這門親事,所以那一日,小女子才會鬥膽,冒犯了賈易大人。」她斂著裙,低頭請罪。「還請賈大人見諒。」

  賈欣呵呵直笑,笑聲震動白須。他連忙擱下茶碗,伸手扶起面前的畫眉,輕拍著她的手。

  「唉呀,妳別在意那個渾小子,是他圖謀不軌,想要胡亂栽贓良民。事後,他還不甘心的跑來,跟我說三道四的直告狀呢!」他連連搖頭,對賈易的行為大表不讚同。「妳猜,我怎么回覆他?」他笑著問,挑高一道花白的眉。

  她搖搖頭。

  「畫眉不知。」

  「我啊,我當場就叫他滾回去!」滿是皺紋的笑臉,靠到她眼前,笑呵呵宣布答案。「除此之外,我還拿掉他的官職,免得他往後再有機會擾民!」

  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笑臉,她眨了眨眼。

  原本以為,同為族親,賈欣會有護短之意,萬萬沒想到,他竟能秉公處理,看穿賈易的惡劣行徑,還給予嚴懲,實在讓她訝異極了。

  鳳城之內,關於賈欣的傳聞不少。有人說他忠心為國,也有人說他結黨營私,這類傳言畫眉也聽過不少,但是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賈欣,卻是那么和藹可親,就像個溫和又有威嚴的長者。

  「來,別站著,陪我坐坐。我這把老骨頭啊,可沒法子久站。」賈欣牽著她,拍了拍身旁的那張椅子,要她坐下。

  畫眉無法拒絕,只能依言在賈欣身旁坐下。「賈大人看來硬朗得很,怎會老呢?」

  「哈哈,別盡說好聽話來哄我這老頭子。」賈欣頻頻搖頭,感慨的嘆了一口氣。「老嘍,老嘍,換做是幾年前,哪有可能讓犯人從窟牢�逃出去?」他突然提起,那樁震驚鳳城的逃獄案件。

  「窟牢也屬於大人的管轄範圍?」畫眉更訝異了。她實在無法想像,眼前這么和藹的老人,會與那座比煉獄更可怕的窟牢有關。

  「是啊,我督管不周,才會讓人逃了出去。」他又嘆了一口氣,習慣性的摸了摸白須。

  「賈大人年高德劭,是南國眾所皆知。窟牢門禁森嚴,犯人會逃脫,該屬偶然。」夏侯寅說道,語氣和緩,嘴角仍噙著笑。

  賈欣又摸了摸胡子,看著夏侯寅猛點頭,對這回答滿意得很。「不過,那個逃犯是如何逃出去的,老夫倒是已經心�有數。」

  夏侯寅嘴角更彎。

  「任何事情,想必都躲不過賈大人的雙眼。」

  「呵呵呵呵。」

  「敢問賈大人,逃犯還在鳳城內嗎?」

  「不,已經渡過沈星江,逃回北國了。」白須下的嘴動了動,賈欣挑起一道白眉,問道:「夏侯老弟,你心�也記挂著這樁案子?」

  「當然。」夏侯寅理所當然的答道:「在商言商,若有逃犯在鳳城內流竄,自然會影響生意。」

  「嗯嗯,說的有理。」

  「賈大人辛苦了。多虧了您,鳳城內的居民才能安居樂業。」

  「話說回來,這樁案子也著實讓我費心。」賈欣擰起眉頭。「那逃犯離去前,其實還擄劫了一個高官的掌上明珠,做為人質。」

  在一旁傾聽的畫眉,訝異得杏眼圓睜,小手捂著唇,卻還是掩不住那聲擔憂的輕呼。

  被逃犯劫擄,而且還渡過了沈星江,入了北國的地界。她完全不敢想像,那個無辜的姑娘,會遭遇到什么樣的事。

  賈欣也在嘆氣。

  「唉,老夫這段時日�,也日夜擔憂,那小姑娘現在的處境。」他再度嘆氣。「怕只怕,她已是兇多吉少。」

  「難道……難道……難道就救不回她?」畫眉問。

  「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什么希望?」

  「幫助犯人逃離窟牢的黨羽,還留在鳳城之內。要是能擒得黨羽,問出線索來,就有希望救回那位姑娘。」瞧見畫眉一臉擔憂,他笑呵呵的安撫,再度拍了拍她的手。「妳別擔心,這件事情,老夫絕不會善罷幹休。一有任何發現,我保證,絕對讓妳知道。」他的視線越過她,朝著夏侯寅表情和藹的微笑點頭。

  「多謝賈大人。」

  「不是早說了嗎?別這么多禮。」賈欣莫可奈何的看著她,寵溺的一笑,然後慢條斯理的起身。「好了,也待得夠久了,我該回去了。」

  「賈大人不再多坐一會兒?」

  「不了,叨擾一杯茶也就夠了。」賈欣攏袖後背。「可惜,公務繁多,不能久留,多喝幾杯茶。」

  「賈大人若是喜歡,畫眉今日就派人,將大紅袍送到大人府上。」

  「好好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賈欣笑呵呵的直點頭,還回過頭去,看著夏侯寅。「你可真讓人羨慕,娶了個心思玲瓏、不可多得的好妻子呢!」

  「謝賈大人過獎。」夏侯寅拱手,嘴邊笑意不減,雙目卻斂著眸光,看不出眼�的情緒。

  「好了,畫眉,妳就留步,別再送了。」賈欣揮揮手,然後轉過身去,逕自邁步走出大廳。「不過,夏侯老弟啊,就要麻煩你就送我這老頭子一程了,我有些事情,還得在路上,跟你仔細談談。」

  「是。」

  夏侯寅步履從容,跟了上去,即使面對著朝廷命官,他的態度也與面對其他商賈,沒有半點不同,仍是那么溫和有禮、不卑不亢。

  踏出大廳後,賈欣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對著畫眉一笑。「往後,若有機會,肯定要覷個空兒,喝妳親手泡的好茶,喝個盡情盡興。」

  「隨時歡迎賈大人再度光臨寒舍。」

  賈欣笑呵呵的,伸手又摸了摸白須,沒有再答話,已健步如飛的走下廳階,只剩下那響亮的笑聲,仍回蕩在大廳內、在她的耳邊。

  夏侯寅則是站在廳外,無言的望了她一眼,而後轉過身去,陪同著賈欣一同離開。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一同走出了大廳,在畫眉的注視下,離開了夏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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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

  天邊的夕陽從暈黃,漸漸褪色,最後只剩一緣淺淺的橘黃。

  然後,星子閃爍,月牙兒也在天際露臉。

  天黑了。

  夏侯府內外的忙亂,終於暫告一段落,糧行的夥計們道別後,各自回家去了。管事監督著奴仆們,把大門掩上,燈火留著不熄,才拿著今日的貨物進出記錄,走進宅子�頭,雙手捧到畫眉面前。

  「夫人,這是今日的帳冊。」

  「管事辛苦了。」畫眉接過帳冊,輕聲問道:「虎爺回來了嗎?」送賈欣離開後,夏侯寅至今還沒回府。

  「還沒有。我已經吩咐過了,讓人在門口等著,等虎爺回來了才能關門。」管事恭敬的說道。

  一個丫鬟正巧走來,輕巧的福身。

  「夫人,晚膳備妥了。」

  「今晚有什么菜色?」

  「四碟小點、四樣小菜,主菜則是清蒸秋蟹、桂花炸響鈴、翡翠燴三丁、銀絲牛柳,與淮山燉雞湯。」

  「酒呢?」

  「備了黃酒。」

  黃酒配秋蟹,正好。

  畫眉點點頭,又吩咐道:「先把酒溫著,別讓虎爺喝著冷酒。天氣愈來愈冷,虎爺在外奔波,怕是吹了整日的寒風。」

  「是。」丫鬟再度福身,接著提起裙子,咚咚咚的跑開,忙著去照做了,不敢有稍微的怠慢。

  「管事。」

  「是。」

  「天冷了,您也早些回去吧,免得您夫人在家中久等。」

  「我還是留下來,等著虎爺……」

  「不必了,有我等著就行了,您先回去吧!」

  管事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不敵女主人委婉卻堅定的態度,只能請安告退,然後穿起厚厚的皮襖,冒著陣陣寒風,踩著夜色回家。

  畫眉坐在大廳中,翻閱著今日的帳冊,看著整日的貨物進出。

  南方的米糧大多收盡了,這幾日到貨的米糧,已不如前些日子多,商家下訂的五谷雜糧,有九成已經交貨。扣除了先前資助曹允的那批軍糧,這季的盈餘雖不如以往,卻仍十分可觀。

  她仔細看了一會兒,視線在帳冊上逗留,小手端起一旁的茶碗。直到茶水碰著唇瓣,她才察覺,這杯茶已經涼了。

  畫眉抬起頭,剛要開口喚人,卻發現廳階下站著一個人,一雙黑不見底的眸子,正默默瞅著她。

  「虎爺。」她驚訝的起身,擱下帳冊,走出大廳。「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都不作聲?」她伸手,牽起他的大手,意外發現他的手有些冰涼。

  夏侯寅沒有作聲,只是低著頭,用明亮得出奇的雙眸,注視著妻子的一舉一動。

  想到他吹了整日寒風,她就心疼不已,一雙白嫩的小手,包著他寬厚的掌,舉到口邊輕輕呵著,想讓他多少能暖和一些。

  「晚膳已經準備好了,先喝碗熱湯暖暖身子。另外,酒也──」話還沒說完,夏侯寅突然扯住她的手,拉著她就往後頭走去。

  月光之下,某些花兒散發著香氣。夏侯寅拉著妻子,穿過庭院,他緊抿著薄唇,沒有開口、沒有逗留,反倒愈走愈快。

  「虎哥,等等……」她被拉著走,一時還有些跟不上,險些連腳上的繡鞋都要掉了。「虎哥,你還沒用晚膳啊!」她徒勞無功的提醒,他卻置若罔聞。

  多年以來,他們攜手經歷無數事情,她總陪伴在他身旁,見過他各種表情,熟悉他的脾氣、他對任何事的反應,卻從未見過他如此反常的模樣。

  走過庭院,穿過月洞門,不遠處就是梅園。

  夏侯寅停也不停,拉著幾乎跟不上的妻子,用最快的速度,筆直的走進梅園中的院落,一手就推開房門。

  屋內空無一人,連燭火都還未點上。

  她咽下喘息,小手撫著胸口,好不容易才順過氣來。「你是怎么了?」她抬起頭來,柔聲問道,小臉上滿是疑惑。

  黑暗之中,夏侯寅的雙眸更黑、更亮。

  他注視著她,還是沒有言語,薄唇甚至抿得更緊。他的表情,就像是正用盡全身的力量,在強忍著某種撕裂心肺的疼痛。

  「虎哥?」她擔憂的又喚了一聲,軟涼的小手撫上他的胸膛,嬌小的身軀貼近。

  那聲呼喚,像是觸動了什么。

  他突然間有了動作。

  砰的一聲,夏侯寅重重把門關上,接著單手一抄,就將滿臉錯愕的她扛上肩頭。他跨開大步,直走到桌邊,才把柔若無骨的她放下。

  畫眉一時措手不及,只能匆忙伸手,抵著鋪著緞布的桌面,才沒有癱倒在桌上。但是,她才剛穩住身子,男人熱燙的體溫就逼近過來,他結實修長的體魄,已經欺身壓上她。

  「啊……」她輕呼一聲,紅潤的唇瓣卻也被他封緘。

  這個吻強烈得近乎掠奪,他的手緊抱著她,像頭猛獸在吞噬獵物般,饑渴的吻著她,將舌喂入她口中,吞咽她的喘息。

  結實的男性身軀,擠靠在她的雙腿之間,讓她的雙腿無法靠攏。他手上猛一用力,輕易撕開她的綢裙,微涼的大掌探入她的腿間,粗糙的厚繭劃過肌膚,燎燃過一道火焰,讓她忍不住戰栗。

  他扯開那件薄薄的褻褲,摸索著她最柔軟的那一處,用一根手指揉著花瓣分開她……

  下一瞬,他撩袍釋放了灼熱的堅挺,悍勇的挺腰,深深進入她。

  她因為他的衝刺而弓起身子,在他的吻下輕泣出聲,全身緊繃著,幾乎無法承受他的巨大。

  熱燙的薄唇,滑落到她頸間,她的呻吟與輕泣,在黑暗之中,混合著他的悶聲低吼。她緊閉著雙眸,嬌小的身軀無助的承受著,被他愈來愈狂猛的衝刺,由幹澀漸漸催逼得柔潤。

  他逼迫她、催促她,悍然的給予一切,不容許她拒絕或逃避,衝刺得愈來愈深、愈來愈重,直到她尖叫到達顛峰,他也同時在她體內釋放。

  尚未軟化的堅挺,在她軟嫩的深處,緩慢而沉重的一揉,讓喘息不已的她,顫抖的又喊了一聲。

  她癱軟在桌上,戰栗不已,不剩半分力氣,在朦朧間只感覺到,他退出後留下的濡溼,跟他放下她破碎的裙子,將她抱了起來。

  搖晃。

  震動。

  一會兒之後,她再度平躺,只是這回背後貼著的,是柔軟的被褥。

  他已經抱著她,回到了床榻上。

  她全身虛軟著,耳朵�頭,還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縱然有好多好多的問題,想要問問他,卻因為先前太過激烈的歡愛,倦累得只能喘息,一個字也問不出口。

  黑暗之中,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她感覺到自己的衣扣,一顆又一顆的被解開,漸漸露出白嫩的肌膚。

  他用最快的速度,褪盡彼此身上的衣衫,強而有力的指勁,甚至扯壞了脆弱的布料,然後用每一吋肌膚,去體會她的柔軟。

  已變得熱燙的大手,掬握著她胸前的渾圓,他低下頭,品嘗著她的嫣紅,直到它們如蓓蕾般綻放。

  她在他身下掙扎著,輕喊著,以為自己承受不了更多,他卻以行動證明,她是錯的。

  寬厚的大手,抬起她的左腿,讓她的雙腿無助的張開。他適應黑暗的雙眼,注視著她腿間的柔潤,再伸出手,或輕或重的揉捻著她的花蒂。

  她顫抖著想逃,他卻更用力,將她牢牢困在原處。

  「別……虎哥,不要了……不要……啊……」她無助的呻吟著,腦海中一片空白,連最簡單的懇求,都說得有如喘息。

  這次他極有耐心的,摩擦著她柔嫩的花瓣,直到她呼吸急促,變得柔軟、甜蜜而溼潤,因為欲望而顫抖時,才抓住她的手腕,然後挺身進入她的溼熱。

  強而有力的衝刺,還是讓她戰栗不已,每一次的進出,都遠比上一次更深、更重、更硬。她啜泣嬌喊著,在他身下扭著纖腰,倣佛被丟進火堆般,全身熱得就要融化。

  那些熱度,隨著他的衝刺,一再一再地累積,直到她繃直嬌軀,顫抖著到達高潮。他卻毫不留情,在她敏感的身子�,更用力的衝刺,直到她哭叫著再度攀上高峰,才低吼著釋放了自己。

  然後,他牢牢抱住她,兩人的身體仍緊密相連。

  她泣聲嬌喘著,開口輕喚。

  「虎哥……」

  「噓。」

  他刻意不讓她說話,再度吻上她,輕啃她唇內的軟潤,寬厚的大掌像是初次般,摩挲她細致如玉的肌膚,滑過她每一吋肌膚、每一道曲線,倣佛懷�的她,是最最珍稀的寶物。

  她停不住的輕泣著,發出細碎的呻吟,嬌小的身子依偎在他懷�,聽著他的心跳,感覺著他輕柔的觸摸、親密的探索,直到深埋在她體內的男性,再度變得又硬又燙。

  他又開始愛她。

  只是,這一次,不再像先前那么猛烈快速,他注視著她的表情、聽著她的聲音,緩慢的、悠長的、專注的與她做愛,將這甜蜜的旋律,延長再延長、延長再延長,直到窗外月兒偏西,夜色漸漸深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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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畫眉直到晌午時分,才從夢中醒來。

  這是她嫁進夏侯家,成為夏侯寅妻子這么多年來,第一次睡到這么遲!

  她匆匆起身,發現身旁已經空無一人。他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醒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如今枕褥已涼,他留下的體溫早已不在了。

  瞧見散落一地的衣物,她腦子�立刻閃過昨晚的點點滴滴,粉嫩的嬌靨就羞得通紅。

  成親這些年來,他在床笫之間,對她時而霸道狂野、時而溫柔多情,卻從不曾像昨晚那么癲狂。

  她一度懷疑,他是在外頭喝多了。卻又想起,他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而昨夜兩人親昵相貼時,她也沒聞嗅到半點酒味。

  她只能隱約猜出,他的反應如此不尋常,肯定是發生了什么事。

  昨晚,她沒有機會開口,但是這會兒,天色已亮,她可以去找他,當面問個清楚。

  畫眉撐著酸疼的身子,起身梳洗了一番,才換了衣裳出門。

  她走遍整座宅邸,問過所有人,卻沒有人知道夏侯寅的下落。她微蹙著柳眉,來到人來人往的糧行,卻還是尋不見那熟悉的身影。

  「管事。」她轉過頭,詢問正忙著點收紅豆的管事。「虎爺出門了嗎?」

  管事連忙擱下工作,走到她面前報告。

  「是的。」他低著頭,仔仔細細的說道:「虎爺今兒個一早,就跟二夫人一塊兒出門了。虎爺交代,這趟是要去蘆城談一樁事情,快的話三天,慢的話五天,才能回來。」

  畫眉微微一愣。

  這件事情,她完全不知道。

  夏侯寅從未跟她提過,將要出遠門、數日不歸的事情。他更從未跟她提起,將要帶著董潔,在外度過數夜的事。

  「虎爺還交代了什么嗎?」她又問。

  管事仍是低著頭。

  「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那就是說,他並沒有留下只字片語給她。

  不論是將出遠門,卻半個字未提;或是帶著董潔,離家數日;還是沒有留下口信給她。這些事情,以往都不曾發生過。

  她想問的問題,都來不及問出口,他卻又留下了更多的疑問。

  一陣寒風吹來,站在糧行前的畫眉,驀地覺得好冷好冷。

  比起昨日,今日似乎又更冷了。

  這一天,梅園�的梅樹,也落盡了最後一片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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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0-12-16 21:45:10

第五章
冬季從那天開始了。

  直到第六天的清晨,畫眉仍沒見到夏侯寅的身影。

  他這趟遠行,超過了預定的時間。她昨夜無法入睡,不安的等到破曉,天亮之後,她開始忙起家務,卻總不時會注意天光,端詳著時辰。

  直到接近晌午,管事才讓丫鬟前來傳達,她先前訂制的桌子,王家老師傅已經如期完成,今日特地送了過來。

  正在鏡前裝扮的畫眉,穿上丫鬟遞來的外裳,才好抵禦外頭的寒風。

  外裳是柔軟細密的羊絨,取小羊羔最柔、最軟的頸下毛織成,染成柔柔的藍色,領口還綴了一圈雪白的狐毛,是新婚初期,他為了畏寒的她,特別請人裁制的,只要一穿上,就能隔絕冬季的嚴寒。

  係上外裳的絲帶,她走出梅園院落,來到大廳�。

  廳上擱著一張百壽卷頭桌,用料是烏木,屬於上品,極為珍稀。而壽桌上的雕工更是精致絕倫,雖然造型儉樸洗煉,但架構嚴謹,榫卯精密合宜,再配上烏木的細膩木紋,不但珍貴且大器。

  畫眉低下頭,仔細瞧著這張百壽卷頭桌,不由自主的讚嘆著。

  「王老師傅的手藝,果然是南國第一,這張卷頭桌堪稱珍寶,足以流傳後世了。」

  王老師傅那張老臉,好不容易露出一絲笑容。

  「妳能滿意就好,我就算交差了。」他是個粗人,說話不懂拐彎抹角。「要不是看妳誠意足夠,這張卷頭桌又是要送給城西那個賣布的,這筆生意我才懶得接呢!」

  城西的杜姓布商,長年樂善好施,聲譽極響。今日,是他的壽旦,有交情的商家們,都會前去慶賀。

  畫眉對著老人家,優雅的一福身。

  「那畫眉算是借花獻佛,先謝過王老師傅了。」

  「不必了,現在這年頭,好人不多。那個家夥多活幾年,能多做幾件好事,這就夠了。」他年紀大了,性格又古怪,這幾年幾乎不再動手,是畫眉誠心誠意去請托了數次,他才又拿起刀鑿。「我說,這貨妳滿意吧?」

  「是。」

  「那就快拿銀兩來,老子好去買酒喝。」

  「是畫眉疏忽了。」她連忙招手,喚來管事,請管事領著老人,到帳房去領銀兩。「記得,多包份紅包給王老師傅。」

  「不用了,講好什么價錢,就是什么價錢,老子不收什么紅包。」說完,王老師傅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

  老人家的古怪脾氣,畫眉也不以為忤,她淡淡一笑,輕撫著面前的木桌,愈看愈是滿意。

  「去拿上好的紅綢來,包好這張桌子,再用一指粗的金蔥紅繩,打個壽字結,搬上轎子,由我赴宴的時候親自送過去。」她輕聲吩咐著,端詳著廳外天色,暗忖該是要出發了。

  昔日,若有重大宴席,而夏侯寅因為生意繁忙,未能出席時,總由畫眉代表前去。

  她等了一會兒,直到管事再回到大廳,才輕聲吩咐。

  「替我備轎吧,等虎爺回來,就告訴他,我去了杜府的壽宴。」

  管事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古怪,卻又很快的恢復過來。他恭敬的拱著手、低著頭,用鎮定的語氣說道。

  「夫人,虎爺已經帶著二夫人,前去杜府赴宴了。」

  她一愣。

  「虎爺回來了?」他回來了,卻甚至沒有通知她一聲?

  「是。」

  「什么時候回來的?」

  「今兒個一早就回來了。」管事鎮定的回答。「糧行�生意繁忙,虎爺回來後,忙了好一會兒,沒有時間入府歇息。」

  「虎爺沒有梳洗就出門了?」

  「二夫人已替虎爺稍微梳洗,換過衣裝後才出門的。」

  董潔為他梳洗?

  董絮為他換裝?

  詫異,以及某種陌生的情緒,一塊兒涌上心頭。畫眉力持鎮定,在心中說服自己,只是因為時間急迫,也為了掩人耳目,夏侯寅才會讓董潔接手,做了這些原本都該屬於她的工作……

  話說回來,既然他已經帶著董潔,去赴了杜府的壽宴,那么她就沒有必要再去了。

  「將這張百壽卷頭桌送去杜府,就說是虎爺備妥的祝壽賀禮,只是出門時,一時忙得忘了。」她看著外頭的天光,慢條斯理的說道。

  「是。」

  她輕盈的起身,想著再過幾日,就是某個富商夫人的生日。那位富商跟夏侯家合作已久,賀禮也得仔細的挑選一番。另外,這幾日夏侯寅不在,她對帳冊的過目,比平日更加嚴謹,昨日確認過的帳冊,她今日還得再過目一次才行。

  才走了幾步,畫眉又回過頭來,慎重的交代道:「等虎爺回來,請跟我說一聲。」

  「知道了。」

  那日,一直到二更過後,夏侯寅才回來。

  聽見門外的腳步聲,在屋內久候的畫眉,立刻站起身來,為他開了房門。

  屋外冷寒,才一開門,一陣冷風就陡然襲來,冷得她手腳涼透,身子不由自主的一縮。

  「虎哥。」她輕喚一聲,迎上前去,聞見他身上濃濃的酒意。

  月光下、寒風�,夏侯寅瞇起眼,望著她時嘴角噙著笑,跨步走近屋子。

  「怎么還沒睡?嗯?」他問。

  「知道你今日回來了,所以就等著。」

  「往後就早些睡吧,別再等我了。」

  她沒有答話,卻固執的輕輕搖頭,陪著他穿過蝴蝶廳,伺候著他坐上床榻,才為他脫下衣袍。

  衣袍上的結,不是她親手結的,所以解開時多花了一些時間。

  「怎會比預期行程晚了一日?」她輕聲問著,視線不由自主的,盯著他衣袍上的結,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緒,又悄悄溢出了一些。

  他回答得從容不迫。

  「蘆城這幾日風雨不停,道路泥濘難行,才會延遲一日才回來。」

  「既然回來了,怎沒通知我一聲?」

  他笑了笑,傾身望著她,挑起濃眉。「生氣了?」

  「畫眉怎么敢?」她淡淡的說道,故意扭過頭,不去看他。

  寬厚的大手,輕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轉過臉來,幽暗無底,甚至看不穿情緒的黑眸瞅著她,嘴角仍有笑,表情還是那么溫柔。

  「糧行�生意繁忙,我遲了一日回來,有不少事情非處理不可,所以才沒進屋�來。」

  「那么,虎哥這趟出門,怎也沒跟我說一聲,好讓我幫你收拾衣物?」想起他那日的不告而別,她心�還是有些介意。

  「這樁生意來得匆忙,又不能不接,我也是前一日才決定,要親自去一趟蘆城。」他注視著她,表情跟眼神,沒有絲毫的改變,聲音甚至更溫柔。「那日,我看妳還在睡,猜妳大概累壞了,想讓妳多睡些時候,所以才沒有喚醒妳。」

  夏侯寅的說法,周密得沒有一絲破綻。身為妻子的她,雖然從他尋常的言行中,嗅出些許的不對勁,但那種感覺太過細微,細微得倣佛不存在,細微得她幾乎要懷疑,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輕咬著唇瓣,不再言語,只在明亮的燭火下,重復多年來伺候他的每個動作。

  為他解下衣袍、褪去鞋襪,仔細收妥後,再將毛巾浸溼在已反覆加溫過數次的熱水中,取出後再擰幹。

  溫熱的毛巾,擦拭著他的雙手,從指尖到掌心,沒有半吋遺漏。她伺候著他洗臉,按摩他寬闊的肩。

  她動作輕柔,仔細的擦拭著,心�卻感覺得出,夏侯寅其實有話沒說。這親密的儀式,因為他刻意隱瞞的某些事,讓她與他之間,多了一層無形的隔閡。

  除了體貼她,想讓她多睡些時候,肯定還有其他原因,才讓他改變了數年來的慣例。

  只是,他既然已說了這個藉口,她就算心中有疑惑,也不好再追問下去。

  替丈夫解下外衣後,她站在他身後,解開他的發帶,再用烏木梳子,一綹又一綹的細心梳理著。

  背對著她的夏侯寅,突然開口,徐聲交代著。

  「從明日開始,妳把一些生意上該注意的事,都教給董潔,直到她懂為止。」

  拿著烏木發梳的小手,略略一停。

  他又說道:「我帶著她在外走動,她卻對生意的事情一竅不通,日子一旦久了,怕也會被人看出破綻。」

  「虎哥指的是,一些商場上的進退應對嗎?」

  「不只那些。」

  她捏緊發梳。「還有呢?」

  「先教會她怎么看帳本。然後,再將家�頭各類貨物的審核方式、出產地、運送方式、來往商家,全數都教給她。」

  那就是她在夏侯家�全部的工作。

  望著丈夫的背影,她久久沒有言語,也沒有動彈。白嫩的小手,將烏木發梳捏得更緊,直至關節處泛白。

  半晌之後,她才回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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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畫眉開始教導董潔。

  董潔雖然年輕,但是聰明伶俐,不論任何事情,都是一教就會。不過半個多月光景,她已將糧行內外大小事,全都學得熟透,就算有些小事,交由她獨自處理,她都能處置妥當,不出半點差錯。

  這段時間�,夏侯寅出門的次數,也比以往來得多。

  未告知她去處、未告訴她出門的時日,已漸漸成為常態。不論大小宴席,夏侯寅也不再要她陪同,都是帶著董潔出門。

  某日,畫眉在大廳�頭,交代著管事,要為沈家即將出嫁的姑娘找個能工巧匠,做套精致的首飾時,董潔恰巧在這時走了進來。

  她在門外,已聽見畫眉的聲音,一進門時就笑著說道:「姊姊,您別忙了。沈家姑娘的賀禮,虎爺已經交代我去處理了。」

  「喔?」

  「我早已預備了一套繡工精致的轎幃,這會兒繡娘們正在趕工呢!」董潔輕聲細語的說道,神態從容,跟昔日怯生生的模樣,早已截然不同。「若是姊姊不放心,我今晚就請繡娘們,把轎幃拿過來,先讓姊姊過目。」

  「不用了,這事交給妳就好了。」

  「是。」董潔笑著,衣著素雅,卻都是上好的料子。她走近幾步,又開口道:「這類備禮、送禮的瑣事,肯定耗去姊姊不少心力,往後都由我處理,姊姊才能輕松些。」

  「這事是虎爺的意思?」

  「是。」董潔彎著唇,笑得如沐春風。「對了,姊姊,虎爺說,有座雲石屏風擱在閣樓�,他想拿出來擱著,但閣樓鑰匙在姊姊這兒,他囑咐我過來,跟姊姊拿鑰匙。」

  夏侯家的閣樓�,擱著無數珍寶。閣樓的鑰匙,原本由夏侯寅親自帶著,從不離身,是成親之後,他才慎重的交付給她。

  那不僅僅是一串鑰匙,而是代表著,他對她全心的信任。

  如今,他竟要她把鑰匙交給董潔?

  擱在桌沿的小手,有些兒輕顫。

  「姊姊?姊姊?」董潔還在喚著。

  「鑰匙擱在房�。」

  董潔露出困惑的神情。

  「但是,虎爺說,鑰匙一向是在姊姊身上的。」

  「今日太忙,一時忘了。」

  「喔,那……」

  「妳先去回覆虎爺,說我等一會兒,就親自拿過去。」畫眉說道,鎮定如常,甚至還能擠出微笑。

  「是。」董潔福身,靈巧的退了下去。

  廳外的天色陰霾,黑壓壓的一片,幾乎讓人的心情,也莫名的沉重了起來。

  畫眉坐在原處,小手探進袖中,摸著那串從不離身的鑰匙。沒錯,鑰匙是在她身上,但是她卻不願意交給董潔。

  在她心中認為,交出鑰匙,倣佛也就是交出了某樣,更重要的東西。

  一股難忍的衝動,逼迫著她站起身來,匆匆往外頭走去。那些擱在心頭的不安,已經愈來愈沉重,幾乎要讓她無法負擔。

  寒風陣陣,她行色匆匆,忘了披上外裳,被冷風凍得粉臉微紅。走到糧行內時,她的手腳已經冷得像冰。

  管事一見到畫眉,立刻迎上前來請安,表情卻有些心虛,視線甚至刻意的避開。

  「夫人,氣候冷寒,請多添件衣裳。」

  「謝謝管事。」畫眉勉強笑著,心�驀地一閃,又想起某件事情。「管事,請問你,昨日的帳冊呢?怎沒瞧見你送來?」

  管事的頭垂得更低。

  「呃……那個……虎爺說,帳冊以後就送到二夫人那兒,由二夫人過目即可。」

  畫眉的臉色,驀地變得雪白。她站在原地,只覺得一陣暈眩襲來。

  她手上的工作,一樁樁、一件件,全都轉交到董潔手中了。

  管事看了她一眼,就匆匆轉開視線,繼續轉述著主子的吩咐。「虎爺交代,要讓夫人您休息一陣子,別再為這些事操勞。」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針一樣,刺得畫眉的心一陣一陣的痛。她雙手交握,握得好緊好緊,心�浮現了一個最可怕的猜測……

  僅僅是猜測,她就痛苦得幾乎無法呼吸。

  妳怎么這么傻啊?

  她想起那些元配們的話。

  男人啊,總是喜新厭舊。

  她不願意去回想。

  不是嗎?有了新的,他就會忘了舊的。

  卻又不由自主的想起。

  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見到舊人哭?

  虎爺對那小的可疼愛極了,不論到哪兒都帶著她。妹子,妳看在眼�、聽在耳�,難道都不覺得委屈嗎?

  這會兒妳還笑得出來啊?

  現在會笑,再過不久,只怕欲哭無淚呢!

  一句又一句的話語,在她腦中回蕩。她連連吸氣,設法平靜下來,心中不斷的告訴自己:不會的、不會的,這一切只是自己在胡思亂想,虎哥他不會……

  糧行外頭傳來銀鈴般的笑聲,打斷了她紊亂的思緒。她本能的抬起頭來,赫然瞧見董潔……跟她的丈夫……

  夏侯寅牽著董潔的手,低下頭來,對她笑得好溫柔、好溫柔。他低下頭,親昵的靠在她耳邊,不知說了些什么,引得她羞紅了臉,脆聲甜笑著。

  糧行內外人來人往,他們的一舉一動,所有人都看在眼�……

  包括畫眉!

  她無法轉開視線,眼睜睜看著夏侯寅溫柔的注視著董潔,伸手將她落在額前的發絲,輕輕撩到耳後。然後,再抬起她的下巴,細心的拉攏她的狐裘,一副噓寒問暖的模樣,就怕她會冷著了似的。

  寬厚的大手,握著軟軟的小手,體貼的扶著董潔,坐進一旁等著的轎子。入簾之前,兩人還相視一笑,而後,他起身入轎,那修長的身影也消失在簾後……

  畫眉的雙手,交握得更緊,直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是演戲、那是演戲、那只是演戲……事實並非她所看見的那樣,他們只是在演戲……

  她站在原處,一動也不動,在心�反覆這么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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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至,氣候最冷。

  夏侯寅對她的態度,也逐漸改變。

  他的表情依舊溫柔,對她說話時,口吻還是那么不疾不徐。只是,他出現在她眼前的時間,就像是入冬後的白晝般,一日比一日更短,就算真的見著他,她也能感覺出,他的眼神變了,再也不是往日的模樣……

  她想問,也知道該問。

  卻不敢真正開口去問。

  畫眉咬著唇,想自嘲的笑笑,卻擠不出半點笑容,只能稍微扭曲嘴角。嫁進夏侯家八年,她早已忘了,什么是「不敢」。直到現在……

  窗外寒風陣陣,不斷呼嘯著。

  而廚房�頭,因為忙著夥計與奴仆們的晚膳,生了幾堆的火。大廚跟二廚,吆喝著幫忙廚務的小廝,揮舞著大杓子,在翻炒著鐵鍋�的菜肴,還大聲囑咐著,要注意那幾鍋人參雞湯的火候。

  冬至這一日,夏侯府�總是加菜,多炒幾道好菜,再用上好藥材,熬上幾鍋的雞湯,替府�的人補補身子。

  偌大的廚房�,辟開一處角落,生著一爐火,火上有著一鍋湯。

  微紅的炭火,熬著瓦鍋�的湯,雞湯微微滾動,冒出陣陣香氣。畫眉親手挑選材料、親手挑了藥材,還親手熬了這鍋湯。

  這是每年冬至的慣例,她總會親自下廚,熬一鍋好湯,為他暖身也補身。夏侯寅也會推卻所有應酬,回到梅園深處的院落,與她靜靜獨處,享用她親手熬的湯。

  雖然,這段日子以來,有太多事情紛擾著她的心思,但她仍沒忘了這個慣例,一早就挽袖下廚,將一樣樣材料洗凈切塊,再倒入瓦鍋�。

  她花了幾個時辰,煮湯、熬湯,將浮在湯上的浮渣,小心翼翼的撈除,直到雞湯內沒有半分雜質,舀進瓷碗�時色清如水,才算大功告成。

  「熄了爐火,再把雞湯送回屋�去。」她擱下杓子,雙肩已因為久站,而有些酸疼。

  丫鬟連忙上前,雙手墊著厚棉布,才端起香味四溢的瓦鍋,邁步離開廚房,往梅園的方向走去。

  畫眉提著襖裙,又對大廚吩咐了幾句,才離開廚房。

  心中的紊亂思緒,剪不斷、理還亂。她愈想愈是心亂,心中暗暗下了決定,非得抹去「不敢」二字,趁著今晚鼓起勇氣,對著夏侯寅把一切問個明白。

  夜色掩落,她先去了大廳,尋找著整日都沒見著的丈夫。

  只是,大廳�頭,不見夏侯寅的蹤影,只有總管指揮著奴仆,擦拭著大廳�的精致家具。

  「小心點,這桌面是好漆,擦時可別用力,得要輕。」總管囑咐著,看不慣奴仆的動作,索性搶過抹布,親自動手。「瞧見沒?這種力道才──啊,夫人!」他丟下抹布,連忙迎上來。

  「虎爺回來了嗎?」

  聽見畫眉這么問,總管的表情有瞬間古怪,接著很快反應過來,恢復自然神色。

  「虎爺傍晚時分就回來了。」

  「是嗎?」畫眉咽下嘆息,在總管面前,勉強擠出笑容。「該用晚膳了,我卻尋不見他。」

  「呃……」

  「總管可知道,虎爺在屋�哪處忙著?」

  「這個……這個……」總管滿臉為難。

  「若是總管不知道也無妨,畫眉……」

  「夫人!」總管衝動的開口,咬了咬牙,才一口氣說了出來。「夫人,虎爺還沒日落前,就已經跟二夫人進了屋。這會兒應該是……應該是……應該是還在二夫人房�……」

  畫眉的身子,微微一僵。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能開口說話。

  「謝謝總管,我知道了。」

  說完,她轉過身去,避開總管同情的眼光,獨自往宅子的深處走去。

  還沒走到梅園,她遠遠的就瞧見光亮。

  再走近一些,她才發現,那光亮並不是來自於梅園的院落,而是旁邊那處,董潔居住的雅致院落。

  光亮與笑聲,從窗欞�飄了出來。

  她站在納妾那日,夏侯寅進屋時,她在屋外等待的那株梅樹下,靜默無聲的等了一會兒。

  他沒有出來。

  半晌之後,她轉身走回梅園�的院落,推開屋門,進了屋內。

  丫鬟將瓦鍋擺妥後就離開了,桌上還擱著兩人份的餐具,以及四樣小點、四樣小菜,還有應景的暖暖甜湯。

  畫眉在桌邊坐下,望著桌上的瓦鍋。

  或許,他待在董潔那兒,是因為有事要交代。

  或許,再過一會兒,他就會回來了。

  或許……

  或許……

  或許……

  她等著等著,直到瓦鍋�的熱湯,逐漸涼透。

  屋子�空蕩蕩的,寂靜無聲,只有她一個人。

  她伸出雙臂,環抱著自己,覺得好冷。

  入冬了,難怪會這么冷。

  貼心的丫鬟,為她準備的熱茶早已涼了。而先前用鐵熨燙過的被窩,這會兒不知還剩幾分的餘溫?

  她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注視著不遠處的燈火,覺得不但手腳發冷,就連胸口也是冷的。

  那一晚,夏侯寅沒有回房。

  天際開始飄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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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0-12-16 21:46:51

第六章
那個冬天特別冷。

  冬至之後,夏侯寅不再踏入梅園。

  每株梅樹上,都結著無數花苞,雪花一陣又一陣的飄落,積累在枝頭,然後無聲的碎落。

  整座梅園靜得出奇。

  已無事在手的畫眉,偶爾會坐在窗前,手中捧著一杯茶,望著含苞未放的梅樹、天際飄落的白雪,以及梅園�頭,那層沒有任何足跡的積雪。

  冬至那天過後,她的心就像是被掏空了。胸口的那個洞,被寒冬的冷風一吹,冷得麻木了,冷得幾乎忘了痛……

  只是幾乎。

  每當日落後,不遠處的精致院落�亮起燈火時,她才會感覺到,自己其實還有心,而那顆心正像是要被揉碎般,一陣陣的痛著、疼著。

  冬至之後,除夕之前,夏侯家還有件大事。

  夏侯寅的生辰是十二月二十六,每年的這一日,夏侯家總會擺上三桌宴席,宴請來往的商家。這一天,亦是鳳城商界在年前的第一等要事,商家們總會費盡心思,多方打聽,想知道今年的壽帖名單上,是多了誰,又少了誰。

  夏侯家來往的商家,不知有多少,但能吃得這場宴席的,卻只有二十多人。商家們心�有數,能收到壽帖,就代表夏侯家的另眼相看,有幸受邀的商家們,莫不引以為傲。

  大雪紛飛的某一日,她突然想起,夏侯寅的生辰將近,又該是草擬壽帖名單的時候了。

  她走出梅園,到了大廳�,才派丫鬟去喚管事進來。

  沒一會兒功夫,管事就匆匆忙忙趕來。為了早些趕到,不讓畫眉久等,他舍下回廊不走,直接穿過庭院,冒雪趕來,踏進大廳時,滿頭滿肩都是白雪。

  「夫人,請問有什么吩咐?」

  「虎爺的壽辰近了,你把今年往來的商家名冊,全拿來給我。」畫眉靜靜說道,有條不紊的交代著。「壽帖的紅紙就沿用往年,你盡快去備妥了,帖文由我來擬──」她停了下來,看出管事的表情有異。「怎么了?」

  「夫人,壽帖之事,已經全都處理好了。」管事咬牙回答。

  「處理好了?」

  「是的。」管事的頭垂得更低。「虎爺已經與二夫人,一同擬好名單,昨日就將壽帖全都送出去了。」

  「是嗎?」她淡淡的問了一句,只有在膝頭緊扣,微微顫抖的雙手,泄漏了心中的情緒。

  由她擬好宴席名單、決定帖文內容,是夏侯家歷年來的慣例。只是,她早該知道,所有的慣例,都已因為另一個女人而破例。

  「那么,宴席呢?」她問,將雙手扣得更緊。

  「虎爺沒有吩咐。」

  「我明白了。」那就是代表,宴席還是由她籌辦。

  就連壽帖的事,都已經交由董潔發落,為什么宴席卻還是由她籌辦?是因為,他出入都帶著董潔,親昵得不願分開;還是因為,他舍不得青春幼嫩的小妾,珍寵得不讓她踏進廚房�,去忙柴米油鹽醬醋茶這類事?

  畫眉想著想著,嘴角微微勾起。

  盡管如此,她的眼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只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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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壽宴那日,大雪從清晨開始,直下到黃昏時分,仍沒有停歇。

  街道上積了一層厚雪,商家們大多已經關門,更顯得夏侯家的門前熱鬧非凡,受邀的賓客們紛紛到達,車轍與腳印留在積雪上,很快的就被另一層白雪覆蓋。

  大廳之內,布置得美輪美奐,

  不論是桌椅、屏風,或是桌上的瓷盤瓷碗、烏木鑲銀箸,都是稱得上無價之寶。這些東西原本收藏在閣樓中,一年之中,只有夏侯寅壽宴時,才會拿出來使用。

  商家們一個個入座,忙著喝酒聊天,眼�也沒閒著,一邊端詳著大廳�,無數價值連城的寶貝,對夏侯家的雄厚財力,更是又敬又羨。

  直到商家們都到齊了,畫眉走到主位前,舉杯對著眾人。

  「感謝各位爺們,今日冒著風雪,來赴虎爺的壽宴。」她雙手捧杯,面對商家們時,仍是淺笑盈盈。「虎爺工作繁忙,所以來遲了些,畫眉先敬各位一杯,替虎爺向各位賠罪。」說完,她舉杯,美酒沾唇,滑入口中。

  然後,她就看見了。

  夏侯寅撩袍走進大廳,他並未看向廳內,反而轉過頭去,露出溫柔寵溺的笑。他伸出寬厚的大手,牽著一只白嫩的小手,帶著年輕貌美的董潔,一塊兒走進大廳。

  畫眉口中的美酒,瞬間變得苦澀,幾乎難以下咽。

  她一直知道,他們這些日子以來,總是出雙入對,親昵得舍不得分開。只是,再多的「知道」,都不比上親眼見到時,來得更震撼、更心痛。

  夏侯寅穿著黑緞紅繡的袍子,而身旁的董潔,衣著用的也是同塊料子,只是繡花更繁復精致,嬌傃的海棠花繡在領口、袖口,花瓣粉嫩鮮妍,栩栩如生,襯托著她的臉兒更紅潤,胸前的那串珍珠項鏈,更玉潤星圓……

  珍珠項鏈。

  畫眉看著那串珍珠項鏈,臉色蒼白如雪。

  一旁的商人,也瞧見那串珍珠項鏈,私下議論著。

  「啊,那串珍珠美極了!」

  「可不是嗎?」

  「我聽說,那是虎爺耗費鉅資,從寶德坊的所有珍珠中,挑出最好的一百零八顆串成的。」

  「寶德坊的許老板,拍著胸脯保證,說這串珍珠項鏈,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就算是尋遍天下,也絕不會有第二條。」

  「虎爺可真舍得啊!」

  「為了心愛的女人,哪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商人們的話語,一句一句都飄進畫眉耳�。

  珍珠項鏈。

  那串珍珠項鏈。

  她認得那串珍珠項鏈。

  我只是想寵妳。

  他曾這么說過,然後費心的、仔細的,為她挑選每一顆珍珠。但是,事到如今,他卻將那串珍珠項鏈,給了另一個女人。

  珍珠項鏈不是她的。

  他的心也不再是她的。

  她杵在原地站著,眼睜睜看著,他牽著另一個女人走來,舉起她為他挑選的瓷杯。

  「抱歉,讓各位久等了,我先罰一杯。」夏侯寅笑道,看了看身旁的董潔,深情盡在不言中。董潔羞紅了臉,垂下小臉,也跟著罰酒致歉,分擔了遲來的責任。

  「今日天寒,多謝各位還肯賞臉,到舍下一聚。」夏侯寅擱下酒杯,對著眾商家微笑。

  「虎爺客氣了。」

  「是啊!」

  「既然是虎爺邀約,咱們哪能不到?」

  「多謝各位。」夏侯寅笑著,再度舉杯。「那么,今晚就決定,不論賓主,都得不醉不歸。」

  眾人應和著,也紛紛舉杯,相互敬酒。夏侯寅敬完了酒,才挽著小妾一同坐下。

  他們一同坐在她為他挑選的繡墊上。而他,從頭到尾沒有看她一眼。

  她靜靜入了座,在偏廳久候的奴仆們,瞧見虎爺入座,全都不敢怠慢,立刻從廚房�端出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一道道擱上桌,美酒與佳肴,引得眾人胃口大開,宴席上熱鬧極了。

  畫眉卻連筷子都沒動一下。

  她坐在夏侯寅與董潔身旁,就算不去看他們,卻也聽得見他們的對話,一句又一句的飄來,溜進她耳中。

  「吃蝦嗎?」溫柔醇厚的嗓音問道。

  她猛地抬起頭來,卻發現他注視的,是另一個女人。那句體貼殷勤的問話,並不是對她說的。

  董潔紅著臉,噙著笑,輕輕搖頭。「不吃。」

  「怎么不吃?」

  「有殼,怕臟了手。」

  「這么挑食?」夏侯寅低頭,靠近那張紅潤小臉,笑著逗問。「那蟹呢?吃不吃?」

  「不吃。」

  「也是怕殼臟了手嗎?要是去了殼,只剩蟹肉呢?」

  「還是不吃。」

  「又不吃?為什么?」

  「蟹太寒了。」董潔輕聲細語,雙手輕覆著小腹,神態更羞了些。

  「的確,我早該想到。」夏侯寅點頭,神情愉悅,伸手也覆著她的小腹,兩人相視一笑。

  畫眉無法動彈。

  她只能坐在原處,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在她眼前發生。

  她看著,他對另一個女人微笑。

  她看著,他握著另一個女人的手。

  她看著,他溫柔的注視著另一個女人。

  這不是在演戲。

  他們早已弄假成真,那些曾是專屬於她的溫柔、寵愛、呵護,如今都已全部易主。從踏入大廳後至今,他的視線甚至還不曾落到她身上。

  溫熱的水霧,彌漫在眼中,熱燙的淚水燒灼著她的眼,幾乎就要滴落。她非要用盡力氣,捏緊雙手,直到指尖都陷入掌心,才能忍住不落淚。

  這是商場,宴席中都是商人,她不能失態,聽著、看著,丈夫與另一個女人恩愛情濃……還要微笑……

  董潔舀了一碗湯,輕盈的起身,走到畫眉面前。

  「姊姊,請喝湯。」她恭敬溫順的說道,雙手端著熱湯,捧到畫眉面前。胸前那串珍珠項鏈晃動著,一顆顆的粉色珍珠,在海棠花的刺繡上滾動,散發著耀眼的光暈。

  突然之間,畫眉只覺得,雙手變得沉重無比。

  她無法抬手,更無法去接那碗湯,就連唇畔的微笑,都岌岌可危。她想保持微笑,嘴角卻輕顫著。

  「姊姊,湯得要趁熱喝才行啊!」董潔又說道,無辜而溫柔笑著,將那碗湯捧得更近了些。

  商人們都在注視著她們。

  畫眉強忍著淚,扯了扯嘴角,伸手去接那碗湯。誰知道,她的指尖才剛碰著碗,那碗湯就陡然翻倒了。

  「啊!」董潔發出一聲輕呼。

  熱湯翻倒,同時淋溼了兩個女人的衣裙,董潔匆匆縮手,倒退幾步,左手緊握著右手的指尖,露出痛苦的表情,嬌小的身軀輕晃著,倣佛就要跌倒。

  畫眉站起身來,本能的伸手,就要去扶她──

  「妳在做什么?!」

  帶著怒意的指責,如鞭子般抽來。夏侯寅揮開她的手,匆忙跨步上前,將瑟縮的少女擁入懷中。

  「虎哥……」董潔輕喚一聲,偎在他懷�,微微仰起圓潤誘人的下顎,雙眼眨了眨,似有淚光。

  那一聲「虎哥」,喚得畫眉心頭欲碎。

  「傷著哪�嗎?」他問道,表情擔憂,口吻焦急。

  「沒什么,只是稍微燙著了。」

  「在哪�?我看看。」

  董潔伸出右手,嬌嫩的指尖有些微紅。夏侯寅握著她的手,仔細的端詳著,倣佛那碗湯,燙傷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他的心。

  然後,他抬起頭來,注視著畫眉,眼�滿是責備。

  偌大的廳室也陡然安靜下來,在場的所有人,全都靜默不語,瞧著這一幕景象。

  眾人的沉默與注視,以及夏侯寅眼�的指責,倣佛利刃一般,殘忍的戳刺著畫眉。瞬間,她再也無法忍受下去。

  「抱歉,」她匆匆說道,聲音微弱且顫抖著。「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接著,她像是被狼追捕的兔子,邁開顫抖的步伐,頭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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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紛飛。

  畫眉幾乎是逃回梅園�。

  離開大廳時,她就醒悟到了。她不能再留在這�。

  她要走。

  不論走去哪�好,她只求能離開夏侯家。她再也無法承受,跟他們待在同一個屋檐下,一次又一次,看著他們相互微笑、注視……

  她用顫抖的雙手,撐著桌子,低垂著頭,眼中的淚幾乎就要落下來。

  驀地,腳步聲響起,沒一會兒,木門就被推開。畫眉抬起頭來,看見了夏侯寅。

  這是冬至之後,他第一次踏進這間屋子。

  那張熟悉的臉上,有著她不熟悉的表情。他黑眸黝暗,陰沈的注視著她,表情憤怒,眼�有著比憤怒更激烈深沉的情緒。

  「妳弄傷了她。」他開口就是責備。

  「如果我真心想傷她,就不會弄得連自己也一身溼。」她武裝起自己,鎮定情緒,冷淡的回答。

  他瞇起雙眼,看了她半晌,才徐聲說道:「好,妳承不承認都無妨。」

  她挺直肩膀,站得筆直,直視著他的眼睛,努力不被他話中的暗示刺傷。「你丟下客人跟心愛的小妾,就為了追來責備我?」

  「不。」他慢條斯理的回答。「我有事跟妳說。」

  「什么事?」

  他看著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的宣布。

  「她已經有了身孕。」

  身孕?!

  董潔有了身孕?!

  一陣暈眩襲來,畫眉只覺得眼前發黑,幾乎要當場軟倒。

  董潔入府至今,不過才三個多月,他們是什么時候……他……

  「不,你不是這樣的人……」她虛弱的搖頭,就算事實擺在眼前,卻還是難以置信。

  他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的看著她。

  「我是。」

  「那么,這八年算什么?」八年的恩愛夫妻,卻比不上一個剛入府三個多月的妾。

  難道,真的應驗了那句「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見到舊人哭?」?

  夏侯寅的雙眸,變得更深幽無底。

  「我不是沒給過妳機會。」他直視著她。「我也等了八年。」

  她搖搖欲墜,全身顫抖著。

  他又說道:「夏侯家的香火,不能斷在我手上。」

  「所以,你不能對不起夏侯家,卻可以對不起我。」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對。」

  她細瘦的雙手,在桌面上緊握成拳,揪緊暗色花緞。他卻還不放過她,繼續說道:「我已經做了決定,要將她扶正。」

  她深吸一口氣。「那我呢?你又打算怎么安排。」

  夏侯寅看著她,然後伸手,從袖中拿出一封信箋,上頭是他銀鉤鐵劃的字跡,寫著「休書」二字。

  他要休了她?!

  難怪,他先前會要她將所有商事教會董潔,還將那些工作,一樁樁、一件件的,從她手中逐次逐次拿走,讓她在夏侯家中的重要性,再也無足輕重。

  他是最好的商人,不但事事周延,就連休妻,也是步步為營,仔細推敲計劃過的。

  如今,就算他休了她,也不會對夏侯家,帶來任何影響。

  她早就該知道了。一切是那么的顯而易見,而她卻盲目到,願意聽信他所說的每句話,信了他的藉口。

  所有的情緒,都被麻木取代了。畫眉看著那封休書,沒有落淚、沒有哭鬧,反倒異常的冷靜。

  她抬起頭來,看著夏侯寅,並不伸手去接。

  「念出來。」她要求。「我要聽你親口念出來。」

  他面無表情的抽出休書,在眼前攤開,然後那曾經溫柔關懷,偶爾會提醒她,記得添衣添食,別冷著餓著的沉沉嗓音,一字一句的念出那封休書的內容。

  「柳氏畫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離書為證,從此斷絕夫妻之名,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立書人,夏侯寅。」念完,他用那只曾為她簪發的手,遞出那張休書。

  休書上頭,早已按了他的指印。

  她看著那封休書,久久無法動彈。

  作夢也想不到,八年的恩愛夫妻,換來的竟是一紙休書?

  她以為自己了解這個男人。

  她以為他們心心相映。

  她以為這一生一世,都會與他生死相隨。

  她以為……她以為……她以為……她以為……

  原來,一切,都是她的「以為」。

  是她咎由自取,引妾入室,怨得了誰?

  「好。」她接過休書,忍著眼�的淚,甚至還露出微笑。「好。」她又說了一次,仔細摺好休書收妥,才從袖子中,拿出那串從不離身的鑰匙。

  「這是夏侯家閣樓的鑰匙,」她看著他,將鑰匙擱在桌上。「還你。」

  夏侯寅冷著臉,拿出一疊銀票,以及一張船票,一同擱在桌上。他不去拿鑰匙,只是轉過身去,不再看她,聲調冰冷。

  「這�是一萬兩的銀票,還有船票,妳全都拿去,今晚就走吧!」他背對著她,聲調比寒風更冷。「我不希望妳繼續留著,免得再傷了她。」

  「別擔心,我這就走。」畫眉抬起頭,朝著他的背影,看了最後一眼。「船票我拿走了,但這些銀票,你全都留著吧!」她拿著休書以及船票,其餘什么也沒拿,轉身就往外走。

  梅園�,名貴的梅花一株株靜立著。

  她走到一株梅花前,折下一段梅枝。當年嫁進夏侯家時,她就帶著這株梅枝而來,如今她要離開了,也要將梅枝一並帶走。

  雪花一陣一陣的飄落,她踏過積雪,避開燈火通明的大廳,逕自朝大門走去。才走到門前,管事已經追了出來。

  老人家的手上,拿著一柄傘,以及她平時天冷時會穿著的那件外裳。

  「夫人!」管事喊道,滿是皺紋的臉上,有著幾道淚痕。「夫人,讓我……讓我……讓我送妳出城吧!」

  「不用了。」

  「夫人……」

  她自嘲的一笑。「我已經不是夫人了。」

  「不,夫人永遠是夫人。」管事堅持,固執的要替她披上外裳。「外頭天正下著雪,您不讓我送,至少也把外裳穿上。」

  畫眉淡淡一笑,不再拒絕,披上外裳後,又要往外走。

  「夫人,」老人又喚,老淚縱橫。「傘也拿去吧!」

  「不用了。」她搖搖頭,對著老人微笑。「管事的,此後可要保重。」說完,她就踏入茫茫大雪中。

  雪一陣又一陣的下著。

  年關將近,又已經入夜,大雪逼得行人早已全數走避。大道上只有她一個人踽踽獨行,小小的腳印,在雪中印得很清楚。

  風雪飄揚在天際、在城中。

  她的胸口悶悶的疼著。

  這心,會不會真的裂出血來?

  雪花飄落,逐漸覆蓋了足跡,她直視著前方,愈走愈遠、愈走愈遠,一次都不曾回頭。

  她的背影,終於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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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0-12-16 21:52:52

第七章
 風雪飄揚在天際、在城中。

  雪花從敞開的窗口飄進,落進夏侯家糧行的二樓,也落在一個男人的肩頭。他站在窗前,不畏風冷雪寒,靜靜的矗立不動,看著大雪之中,那纖弱的身影愈走愈遠。

  他看著她離去,清朗的面目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星眸,在她踏出夏侯府後,才卸下重重偽裝,泄漏出五內俱焚的劇痛。

  管事走上二樓,來到他身後,還用手擦去淚痕,哽咽的開口。

  「虎爺,夫人已經離開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夏侯寅沒有回頭,仍注視著雪地�,她逐漸消沒的背影。

  「是。」

  「派人跟上。」

  「已經跟上了。」

  「別讓她出事。」

  「知道了。」

  始終站在角落的董潔,神情不舍,眼�也有淚。她望著窗外,心痛如絞,終於鼓起勇氣,怯生生的問:「虎爺,真的非得這么做嗎?」

  這段時日以來,夏侯寅的吩咐,她全數照做,不曾質疑。但今天晚上,當畫眉真的離去時,她幾乎無法承受心中的自責。「虎爺,或許,您現在追上去,跟夫人解釋清楚,就還來得及……」

  「不,」夏侯寅搖頭,「來不及了。」

  只要能保住畫眉,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這些日子以來,他也的確是無所不用其極。他太了解她,也太懂得她,知道該怎么做,最能讓她心寒、最能讓她心痛、最能讓她心死……

  曾經,他想將她護衛在懷中,一生一世。

  但是,如今當他的胸懷已不再安全,他別無選擇,只能狠下心,用盡所有方式,逼得她離開。

  風雪飄揚,一陣又一陣。

  夏侯寅的肩頭,堆了一層薄雪,冰冷的雪水,被他的體溫融化,浸透黑色的衣裳。寒風刺骨,而他就這么站在原處,專注的注視著、遠望著,直到畫眉的身影,消失在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見。

  然後,他握緊雙拳,表情森冷的轉身,大步離開窗口。

  她走了。

  而他,還有一場惡戰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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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

  碼頭旁的驛站�寂靜無聲,畫眉獨自一人,坐在大廳角落,靜默得倣佛要融入夜色中。

  驛站雖然簡陋,但是關上門窗後,還能遮蔽風雪,大廳中央燒著爐火,讓留宿的旅人們取暖。

  大部分的商旅,身旁都堆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只有畫眉孑然一身。

  她所有的行李,就是懷�那封休書、一枝含苞待放的梅枝,以及手中的船票。

  溫暖的燭火,照亮船票上的字跡與商印,目的地是她出嫁之前,所居住的那座城。

  夏侯寅不愧是個商人,不但平日�頭,打點來往商家時,花費銀兩絕不手軟,就連打發她這個下堂妻,他也沒有吝嗇。雖說,那一萬兩銀票,她並沒有收下,但是細看手中的船票,就可知道,他在這方面也是砸下重金。

  這張票可是整條運河上最頂級的北雲商隊的船票,所買的艙房,也是整艘船中最舒適、最豪華的,船上甚至還有小廝與丫鬟,隨時關照旅客的需求,照料三餐飲食。

  他所買的,也是船期最近的船票。

  看得出來,夏侯寅的確是迫不及待,希望她快快離開鳳城。只要坐上那艘商船,不到十天的光景,她就能回到娘家。

  畫眉反覆看著船票,從深夜,到了天明。

  天亮之後,雪仍未停,驛站逐漸熱鬧了起來,停在碼頭旁的一排商船,傳來響亮的吆喝聲,船員們忙著把貨物,從岸上扛入艙內。

  驛站外頭,聚集了不少小販,賣著熱呼呼的吃食,食物的香氣飄進驛站�,商旅們一個個醒來。

  有的就提了行李,到外頭光顧小販,在臨時搭的棚下,喝碗熱騰騰的粥。有的則是從行囊�拿出幹糧吃著,等填飽了肚子,就準備搭船出發。

  年關將近,返鄉的商旅不少,為了賺飽荷包,過年期間商船照樣航行,碼頭上人來人往,甚至比平時更繁忙,地上的積雪,都被人們踏成了冰。

  畫眉拿著船票,找到了船隊,靠著船員的指點,找到了在碼頭旁、小棚下,正拿著毛筆、捧著冊子,忙著點貨的船老板。

  瞧見那張船票,船老板雙眼發亮,立刻知道是貴客來了,連忙擱下筆,迎上前來親自接待。

  「這位夫人,請在這�稍待一會兒,等船艙�整理好,我就派人護送夫人上船。」他笑容滿面,殷勤的說著,還回頭吆喝:「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誰,拿張椅子過來。」

  「不用了。」

  「夫人您別客氣,天這么冷,讓您在這兒等著,就已經是我的不對了。」他回頭又喊:「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誰,快把火爐也搬過來,別讓夫人凍著了。」

  「船老板,不用忙了。」畫眉語氣平靜,輕聲說道:「我是來退這張船票的。」船老板轉過頭來,原本的笑臉,瞬間都變成了愁容。他誠惶誠恐,幾乎要冒出冷汗,急忙問道:「夫人,是不是小的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惹惱了夫人……」

  「不是,船老板請別誤會了。」她淡淡的解釋。「只是我想去的,並不是這個地方。」

  考慮一夜之後,畫眉決定,她不回娘家去。

  爹爹與娘親,早在她出嫁之前就已經過世,如今當家的是哥哥與嫂嫂。娘家也是經商,幾代經營也稍有規模,當初能攀得夏侯家的親事,兄嫂樂得四處張揚炫耀,就怕別人不知道,柳家與夏侯家成了姻親。

  兄嫂愛面子,她在娘家時,就深深感受過了。如今,她被夏侯寅休離,兄嫂恐怕也不樂意見到她。

  船老板端詳著畫眉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問:「那么,請問夫人,您是想去哪兒?」

  她不答反問:

  「您船隊的船,最遠到哪�?」

  「赤陽城。」

  她聽過那座城。

  那是南國最南方的一座城,以氣候炎熱聞名,因為在運河最末端,又鄰近海濱,是南國與異國接觸的窗口,城內商業貿易繁榮,人口有數萬之多。

  那座城離她的娘家很遠,離鳳城更遠。

  「好,那么,就改去赤陽城。」她下定決心。

  「但是,夫人,去那�的是貨船啊!」

  「貨船就不載客嗎?」

  船老板露出為難的表情。

  「貨船是有載客,但是……但是……」船老板欲言又止,看著眼前這位,雖然沒有行李,也沒有奴仆陪伴的女子。他閱人無數,一眼就看出,對方肯定是富貴人家的女眷。

  「但是什么?」畫眉極有耐心的問。

  「呃,貨船�的設備,難免簡陋了些,怕夫人坐得不舒適。」

  「無妨。」她的語氣柔和,卻也堅定,讓人無法拒絕。「只要船老板替我安排,在船上有個小艙房可住,三餐供食,這樣就夠了。」

  船老板躊躇了一會兒,才勉為其難的點頭。「好的,我這就替您安排,將船票退換。」

  「多謝船老板。」

  「應該的、應該的。」船老板連聲說道,收下畫眉遞來的船票,然後轉身從小棚下的桌子上,拿起算盤滴滴答答的算了一會兒。

  半晌之後,他算得了一個數目,從抽屜�取出一筆銀兩,小心翼翼的包妥,才連同新的船票,一同遞給畫眉。「夫人,這是換了船票的差額,請您點一點,看看是否有誤。」

  她收下船票,以及那包銀兩,輕輕搖了搖頭。「我信得過您。」將銀兩納入袖中後,她抬頭問道:「請問船老板,我什么時候可以登船?」

  「啊,現在就可以。」船老板仍是不敢怠慢,拿起桌邊的傘,親自為畫眉撐傘擋雪。「我這就護送夫人過去。」

  那艘貨船,排在碼頭的最後方,船身巨大,卻毫無裝飾,沒有華麗的外觀,但結實而牢靠,看得出雖然航行已久,仍被照顧得很好。

  貨船上搭了船板,連接碼頭岸上,船員們扛著貨物,來來回回的忙著,瞧見畫眉時,都露出詫異的表情。

  船老板護送著畫眉登船,特地跟船長的妻子囑咐,要好好的照顧,又親自帶著她,走下船艙去看了艙房,確定艙房雖小,但也潔凈整齊。

  貨船�的設備,到底不如商船,船老板倒比她還謹慎,到處看了看,派人下船去,張羅了一些船艙�沒有的用品,然後才恭敬的道別。

  臨走時,他將傘也留下了。

  畫眉在艙房�待了一會兒,先取出懷�的梅枝,擱進水盆�,直到船身微微震動,外頭傳來呼喝聲,確定貨船即將啟程時,她才拿著那把傘,走出艙房,來到了甲板上。

  不論是船板或纜繩,都已收起,船工們各司其職,雖然忙碌,卻也井然有序。

  巨大的貨船緩緩的、緩緩的,離開碼頭。前方不遠處,覆蓋在白雪中的鳳城也同樣緩緩的、緩緩的,逐漸離她遠去。

  天寒地凍,碼頭內的河面,已經結了一層薄冰,當貨船移動時,把河面的薄冰撞碎,碎冰在船下嘎嘎作響。

  畫眉撐著傘,在雪中站著,看著鳳城。

  然後,她從衣內暗袋,拿出一個荷包。荷包上頭,用著紅色的繡線,繡了精致的虎紋。

  她伸出手,將手�的荷包,扔出船去。精致的荷包落在碎冰上,一時還沈不下去,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的陷入水中,被河水淹沒。

  一旁船長的妻子,只瞧見荷包掉下船,也沒瞧見是怎么掉的,急呼呼的就跑來,連忙喊道;

  「啊,夫人,您的荷包掉了!」

  「不是掉了,是扔了。」畫眉靜靜的答道。

  「是嗎?就這么扔了,可惜了呢!」

  「不可惜,」她注視著鳳城,輕聲回答:「它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說完,她離開甲板,轉身走下船艙,將漸漸遠去的鳳城,以及那個落水荷包,從此都拋到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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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貨船在大運河上,航行了二十日,才到達南方的赤陽城。

  雖然年節已過,各行各業都已開工,赤陽城�卻仍嗅得出一絲絲的年味,家家戶戶的門前,貼的大紅春聯,上頭的金粉都還閃閃發亮,不少人忙完了年節,就要準備元宵燈會,燈籠行的師傅,全都忙得不可開交。

  畫眉下船之後,就在船長妻子的介紹下,找到一間不大的客棧,作為暫時棲身的地方。

  她本就纖弱,加上變故之後,那雙清澈的雙眸眼�,總是盈滿愁雲,更是讓人一瞧見就要心疼。不論是遇上誰,都會激起旁人的保護欲,急著要伸出援手,盡力幫幫她。

  知道她在赤陽城�,人生地不熟,客棧的老板娘體恤她,給了她一間最清靜的客房,還悄悄壓低了租金。

  不但如此,就連畫眉的三餐,老板娘也關照到了。元宵節當夜,老板娘甚至還煮好了元宵,親自送到她房�來。

  房門外傳來輕敲時,畫眉正在床榻上休息。

  這陣子她總是感覺倦,連白晝�都貪睡,睡得多且沈,就算是醒來的時候,也還是覺得累。

  就連今晚,上元佳節,赤陽城�處處花燈高懸,花市燈如晝。人們的歡笑聲,從窗口流泄進來,他們嬉鬧著、猜著燈謎,男男女女走過窗下。

  窗外熱鬧的節慶,像是與畫眉全都無關,她還是在小房間�,因為身體不適而虛軟著。

  敲門聲持續了好一會兒,她才有力氣撐起身子,勉強走到門邊,替老板娘開了房門。

  門才剛打開,老板娘瞧見畫眉,立刻就驚呼出聲。

  「啊,妹子啊,妳臉色怎么還是這么差?」她連忙走進房�,擱下那碗暖呼呼的元宵,再挪動富泰的身子,俐落的轉過身,伸手扶著畫眉坐下。

  「大概是前陣子搭船,一時累著了,這會兒還恢復不過來吧!」畫眉虛弱的笑了笑。

  「這樣不行啊,我瞧妳今天像是什么都沒吃。」

  「大概是水土不服,所以沒胃口。」

  「不行,多少都得吃一些,不然身子會更軟下去的。」老板娘猛搖頭,把桌上那碗元宵,推到畫眉面前。「我煮了些元宵,妳也嘗嘗吧!」

  「謝謝。」

  畫眉輕聲道謝,拿起調羹,舀了一顆顆軟潤圓白的元宵,湊到唇邊,卻還是食不下咽。

  這陣子以來,她吃得很少。

  並不是因為盤纏不夠。她在船程中,脫下外裳時,才發現外裳的暗袋�頭,有著一包珠寶。那些珠寶,全是她在夏侯家時配戴的首飾,�頭有一部分是她的嫁�,另一部分則是夫妻恩愛時,夏侯寅買給她的禮物。

  或許,是管事擔心她往後的生活,所以才把這包珠寶,偷偷擱進她的外裳�。

  來到赤陽城之後,畫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送的珠寶當掉,換成一筆為數可觀的銀兩。

  嚴重影響她食欲的,是她的身體狀況。

  坐上貨船,離開鳳城沒多久,她就開始嘔吐,不僅是進食,就連喝水她都會想吐。

  她心�猜想,該是自個兒太過嬌貴,一時之間還不習慣這種舟車勞頓、路途遙遠的旅程,才會暈吐得這么厲害。

  誰知道,下了船之後,嘔吐的狀況非但沒有減輕,反倒更嚴重了。

  聞著食物的香氣,她才喝了一小口甜湯,甚至連元宵都還沒吞下肚,那種熟悉的感覺,再度涌了上來,溫溫的液體,從胃部竄出。

  她只來得及推開湯碗,接著就彎下身,難受的開始嘔著,嘔出了那口甜湯,空虛的胃部,還不肯放過她,一陣陣的痙攣,逼著她嘔了好一會兒,才稍稍平息下來。

  「來,先擦擦嘴。」老板娘守在一旁,滿臉擔憂,急著遞上毛巾。「等會兒再漱個口,才會清爽些。」

  虛弱不已的畫眉,伸出微顫的小手接過毛巾,看見桌上那碗被她打翻的元宵。

  「真抱歉,浪費了姊姊的好意。」

  「唉呀,這么客氣做什么?只不過是一碗元宵嘛,樓下還有一大鍋呢!」

  畫眉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

  老板娘那張圓呼呼的臉,則湊到她的面前,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愈看愈是眉頭深鎖著。

  「不過,妹子啊,妳吐成這樣,實在不像是水土不服。」老板娘頓了一下,雖然猜出了個底,卻又不好明說。「我看,妳明天還是去讓大夫瞧瞧吧!」

  「姊姊,不用了……」

  「好吧,我把大夫請回來,讓他來瞧瞧妳。」

  畫眉嘆了一口氣,總算體會到,南方人的熱情以及固執。看來,無論如何,她明日非得去看診不可了。

  「還是我去吧!」她擠出微笑。「出門走走也好。」

  「對啊對啊,那大夫的藥鋪子,就在隔壁街,不但人長得斯文俊秀,醫術也好得很呢!」老板娘熱心推薦著。「妳啊,明天一早,出了客棧就往左走,走到了前頭那間茶水鋪子再右轉,走幾步路後,就可以瞧見了。」

  「謝謝姊姊。」

  有了這么詳細的指引,以及這么熱情的「推薦人」,畫眉實在是推辭不了。第二天,她強撐著倦累的身子,在老板娘的注目下,走出客棧大門。

  藥鋪子的確就在隔壁街,路途極近。

  但是,就算這么近的路程,對現在的畫眉來說,都是一種負擔。好不容易走到藥鋪子時,她已經臉色發白,全身冷汗直流了。

  一個長相斯文的青年,站在藥鋪子�頭,正在低頭抓藥,無意中一抬頭,瞧見了搖搖欲墜的畫眉,立刻大驚失色,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出來,扶著她進藥鋪子。

  「夫人,您還好吧?」

  虛弱不已的她,聽見這個問題,還是忍不住彎唇。

  「不好。」

  「啊,是是是……」知道說錯話,那青年有些尷尬。

  「我是來看大夫的。」

  「我就是大夫。」青年連忙說道。

  畫眉有些詫異。

  她倒是沒想到,備受老板娘推崇的大夫,竟會如此年輕。看他的樣貌,年齡應該與她相倣。

  「夫人請到這邊來。」青年起身,領著她在一張桌邊坐下。「請伸出手來,容在下把脈。」他拿出一個半新不舊的枕,枕中央已經凹陷,看得出他生意興隆。

  畫眉將手腕,擱置在枕上。

  「夫人最近覺得哪�不舒服?」青年一邊替她把脈,一邊詢問道,不望端詳她的氣色。

  「說不上哪�不舒服。只是倦累,時常嘔吐,幾乎無法進食。」

  「這情況有多久了?」

  「將近一個月。」

  青年點了點頭。「另一只手也請伸出來。」

  畫眉依言而做。

  青年探著她的脈象,表情慎重,半晌之後才露出笑容。「恭喜夫人,您是有喜了!」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有……有……有喜?」她重復這兩個字,一時之間難以接受。

  「沒錯,從脈象看來,夫人該是有三個多月的身孕了。」青年笑著說道,還說了一句:「尊夫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丈夫上個月就死了。」她面無表情的回答。

  青年再度露出尷尬的表情。

  「呃……那……那……那夫人您更要好好照顧身子。」他離開座位,到了藥鋪子前,抓了幾帖的藥,用紙包仔細包妥,然後扎上細麻繩,才親手交給畫眉。「這是安胎的藥。夫人氣虛體弱,這陣子更要好好調養,這些藥請早晚煎服,不可中斷。」

  畫眉點了點頭,拿出診金,擱在桌上,然後提著那幾包安胎藥,如遊魂般走出了藥鋪子。

  她臉色慘白,如在飄蕩般,慢慢的走回客棧,而後無聲無息的走上樓,回到客房�頭。

  懷孕了。

  她懷孕了。

  她竟然在此時此刻懷孕了!

  成親數年,他們都想要孩子,注生娘娘卻遲遲沒為他們送子來,他甚至還用這個理由休了她,讓另一個女人取代了她的位置。

  如今,直到她被休後,她這才發現,肚子�有了夏侯寅的骨肉。

  畫眉的雙手,輕覆著小腹,那兒仍然平坦,看不出懷孕的跡象。她虛弱的閉上眼睛,倒臥在床榻上,覆在小腹上的手沒有挪開。

  如果是個女孩,該會是像她。如果是個男孩,肯定就會像是他──那個她曾經深愛過,如今卻不願提及、不願想起、不願夢見的男人。

  孩子會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這是多么諷刺的一件事。

  她抱著小腹,蜷縮著瘦弱的身子,獨自臥在這極南之城,一間小客棧的客房�,身旁沒有半個熟識的人。

  二胡的音樂,從窗外傳來,伴隨著從遠處飄來的歌聲,歌聲凄婉,一句一句都像是敲在她心上。

  娘懷兒一個月不知不覺,娘懷兒兩個月才知其情,

  娘懷兒三個月飲食無味,娘懷兒四個月四肢無力,

  娘懷兒五個月頭暈目眩,娘懷兒六個月提心吊膽,

  娘懷兒七個月身重如山,娘懷兒八個月不敢笑言,

  娘懷兒九個月寸步難前,娘懷兒十個月才離娘懷。

  歌聲唱著唱著,倒臥在床榻上的她,將身子蜷縮得更緊。某種積壓已久的情緒,在此時此刻,終於再也強忍不住,她抱緊小腹,自制崩潰,一串熱淚終於流出眼眶,落在枕巾上。

  這淚,倣佛止不住,一串又一串的落下,像是斷了線的珍珠。

  這是她被休之後,首度落淚哭泣。

  無聲的哭泣,伴隨著窗外的歌聲,久久沒有停歇。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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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0-12-16 21:54:15

第八章
赤陽城的五月,傃陽高照,人人汗下如雨。

  畫眉本以為,自個兒只怕冷。誰知在這兒落腳後,才初夏時分,她就熱得一身是汗,連夜�都要輾轉許久,好不容易才能入睡。

  她雖然已經搬出客棧,在兩個多月前,用了部分銀兩,買下一座小小的院落,但是老板娘仍對她照顧有加,三天兩頭都往這兒跑。

  生過五個孩子的老板娘,很有經驗的告訴她,害喜時,身子會畏寒,等到害喜症狀和緩,孕婦就容易覺得燠熱難當……

  如今,畫眉懷孕已經七個月了。

  小小的生命,就在她腹中,漸漸的、漸漸的長大。偶爾,肚子�的孩子,活潑的伸伸腿兒,她就會輕撫著小腹,柔聲跟孩子說話。

  為了孩子,她必須振作起來。

  雖然說,手邊仍有不少珠寶,但是坐吃山空總不是辦法,一旦孩子出生後,開銷勢必會增加。

  除了節流,最好的辦法就是開源。

  赤陽城商業鼎盛,又在南方邊陲,雖比不上鳳城富麗堂皇,但是這個城市有著強烈的生命力,與北國的戰爭、朝廷的昏庸,都離這�太遙遠。這兒的人們豪邁、不拘小節,城中時常看到異國的商人走動。

  那日,夏風熱如流火。

  畫眉撐著傘,遮蔽熱燙的陽光,拿著手絹兒,在丫鬟的陪同下,租了一頂涼轎出門,前往港口附近的五羊大街。

  這條街寬闊而筆直,鄰近港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論哪一天,都是人潮洶涌。船員們在這兒消費、商旅們在這兒交易,本國人與異國人,在街上擦肩而過。

  在赤陽城�待了幾個月,畫眉已摸清這座城,各類食衣住行的習慣以及需求。

  她與生俱來、又被磨練得專精的商業直覺,讓她精準的看出,五羊大街上肯定有生意可做。而且,不但是有生意可做,利潤還不低,要養活母子二人,維持小康的生活,可說是綽綽有餘。

  一個多月前,她在五羊大街上,發現一間歇業的店鋪。

  這�地段極佳,店鋪�頭格局方正、大小適中,用來開間餐館,要是經營得宜,就能有豐厚收益。她來看過好幾次,愈看愈是滿意。

  不但如此,就連附近的幾間餐館,她也一間一間去勘查,逐間去試吃,嘗嘗鄰近餐館的味道。

  這幾間餐館,不論是環境、食材或是口味,都屬中下。

  畫眉覺得信心滿滿。

  這幾個月來,她跟著客棧老板娘,在赤陽城內四處走動,早已摸清楚,該到哪�選購優惠而新鮮的食材。她已經找到一位願意配合的廚師,憑著她的手藝,能熬些補身的好粥,做幾道精致的菜肴,而廚師則是配合食材,依據當地人的口味,做出鮮美的吃食。

  只是,萬事具備,她卻碰上了一個難題。

  店鋪的主人,不肯將店鋪租給她。

  不論溝通過多少次,店鋪主人就是不肯點頭。外柔內剛的畫眉,當然不肯善罷幹休,她頂著烈日,三天就登門拜訪,試圖說服對方。

  走下涼轎,她用手絹兒,擦著額上的汗,先望了望萬�無雲的晴空,接著才轉身,走進一間銀樓。

  銀樓�擺著各式珠寶首飾,成套的金飾,精致而耀眼,幾乎要讓人覺得刺眼。

  畫眉一路走到角落,對著一個抽著水煙的老人,福身請安。

  「陳老板,午安。」雖然懷孕七個月,她的動作依然優雅如昔。

  「嗯。」

  老人繼續抽著水煙,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只從鼻子�頭,哼出一個音,就算是應了她的請安。

  「敢問陳老板,畫眉先前的請求,您考慮得如何?」

  老人慢條斯理的吐出一口煙。

  「考慮?」他拿著煙桿子,敲了敲桌子。「我早說了,不用考慮。」

  這樣的反應,畫眉已經見過數次了。她耐著性子,彎唇淺笑,努力想說服這個頑固的老人。

  「陳老板,我租下您的店鋪,不過是想開間餐館,做點生意──」

  話還沒說完,老人就不屑的哼了一聲。

  「一個女人,學男人做什么生意?」他掀了掀花白的眉,不以為然的看了她一眼。

  「沒人規定,女人就不能做生意。」畫眉輕聲答道。

  「是沒錯。」老人咬著玉煙嘴,冷笑一聲。「但是,要我跟個女人做生意?嘿嘿、嘿嘿……」他連連冷笑。

  畫眉等著那陣冷笑結束,才慢吞吞的問:「陳老板是不敢?」

  老人一僵,幾乎要跳起來。

  「誰說我不敢?!」

  「既然不是不敢,那為什么不肯將鋪子出租給我?」

  「因為妳是個女人!」

  「所以,陳老板就是不敢跟女人做生意?」她從容問道。

  老人握緊煙桿子,氣得兩條眉毛都豎起來了。他氣惱了好一會兒,瞪大眼睛,看著畫眉,半晌之後,突然又露出狡詐的笑。

  「關於那間鋪子啊……」他坐回原位,又開始吞雲吐霧。「我剛剛決定了。那間鋪子我不租了。」

  畫眉微微一愣。請求數次未果後,她這次用了激將法,想激得這個老人家,願意將店鋪出租,但是老人剛剛那一笑,卻讓她心生警惕。

  「柳寡婦啊,妳聽好,那間鋪子呢,我決定只賣不租。」老人得意的笑著,再度敲了敲煙桿子。「價錢呢,嗯,五千兩好了。」

  即便是教養良好的畫眉,這會兒也變了臉色。

  「陳老板,就我所知,那間鋪子就算要賣,頂多也值三千兩。」這根本已是刻意為難。

  「是沒錯。但,我賣妳,就要賣五千兩。」老人哈哈大笑。「怎么樣,不是老子不敢跟妳這娘兒們做生意,而是妳沒膽識,也不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哼,女人啊……」他叨叨念念著。

  「既然陳老板心意已決,我也不好再打擾了。」畫眉臉上不動聲色,小手卻捏緊了手絹兒。她慢慢走出銀樓,在丫鬟的攙扶下,坐上在外頭等待的涼轎。

  五千兩。

  她沒有五千兩。

  就算真有五千兩,她也不會為了賭氣,花五千兩去買那間店鋪。

  雖然說,要開餐館,也不是非那個店鋪不可。但是她勘查過,其他合適的店鋪,都距離太遠,要負擔的風險與成本,都比首選來得高。

  看來,她非得放棄那間店鋪了。

  大街上人來人往,日光炙熱,畫眉坐在涼轎上,一手輕撐著下顎,靜靜的思索著。

  她得再重新評估一次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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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之後,消息傳進畫眉耳�。

  那間店鋪賣了!

  她又氣又惱,猜測買主肯定是個男人。

  那個視女人如敝屣的陳老板,說不定是為了擺脫她,抑或是為了嘲弄她,恰巧另有買主上門,他就用最快的速度,把店鋪給賣了。她真想問問,那個買主是花了多少錢,買下那間鋪子的!

  只是,氣惱過後,她又很快的恢復冷靜。

  話說回來,這說不定會是個轉機!

  店鋪的擁有者改變,代表她若還租那間店鋪,要拜訪求見的對象,也就跟著改變,再也不是那個冥頑不靈的陳老板。

  她倣佛看見一線曙光,盡速出門,到了先前居住的客棧,將來龍去脈告知老板娘,再請老板娘好好的「調查」那位新買主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

  老板娘神通廣大,才短短三天的時間,就把新買主的來歷、背景,都查得一清二楚。

  那間店鋪的新買主,是赤陽內新近崛起的富豪。

  那富豪姓風,在畫眉到達赤陽城的前幾個月,才開始涉足南方各城商界,做的是貨物轉運這類生意,與異邦往來密切。他的崛起,有如平地驚雷,不到一年的時間內,他的商行遍布城內,生意作得極大。

  不僅如此,這個富豪還神秘得很。

  眾人只知道,他姓風,手上的資金驚人,雖然是商場中人,但他卻深居簡出,至今沒有幾個人曾經親眼見過他。

  關於他的傳聞不少。

  有人說他年過七十,已經身染重病。

  有人說他喜怒無常,做事全憑個人喜好。

  有人說他脾氣古怪,身有殘疾。

  畫眉聽完之後,沉思了許久。

  她高興得太早了。一個古怪神秘的富豪,說不定,會比陳老板更難應付。只是,這些傳聞還不足以嚇退她。

  第二天,她選了清晨時分,氣候較涼爽時,登門求見。

  「抱歉,我家主人不在。」門房委婉的說道,任誰一聽,都會曉得,這只是推托之詞。那個神秘的富豪,並非不在宅邸�,只是不肯輕易見人。

  碰了這個軟釘子,畫眉只是笑了笑,禮貌周到的謝過門房,才在丫鬟的陪同下,轉身離開。

  這並不是放棄。

  只是,她想到一個辦法。

  那日之後,畫眉就開始籌劃。

  她先去拜訪那些曾見過風老爺的商家,憑著她的溫婉多禮,以及多年以來,在商場上磨練出的進退應對,輕易就問出,這些商家見著風老爺時,是談了什么、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另外,她隔日又去了一趟風家,並不是求見,而是端了漆盤,裝著四樣精致小菜,親手送給門房。她將話說得婉轉好聽,說區區薄禮,只是要答謝門房昨日的照顧。

  不只如此,她還費心打聽,查出風家的管家是誰。接著,再找對門路,一圈又一圈的將禮送進去�頭,一一打點妥當,才拜托管家能說說好話,讓她見著風老爺一面。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管家吃了幾次畫眉送來的可口小菜、精致酥餅,自然也不好再拒絕。況且,他又瞧見,這溫婉美麗的寡婦,已經懷胎七月,還要四處奔走,也起了惻隱之心,終於在畫眉的請求下,一口答應,要為她安排。

  幾天之後,畫眉再度坐著涼轎,來到風家。這次,她不再被拒於門外,而是被管家延請入內,大大方方走進了風家。

  從眼前的廳堂院落看來,風老爺的富有,的確是無庸置疑的。

  富家的廳堂院落,有著各地的特色。

  跟赤陽城相比,偏北的鳳城宅邸佔地廣闊,氣勢恢弘,厚壁高�,龐大、嚴實、封閉。而最南方的赤陽城,庭院規模較小,卻樸素淡雅,精致靈秀,小橋流水,通透、開敞、小巧。

  而眼前這座宅邸,正是她南下至今,所見過最精致優美的建築。

  庭園�綠意盎然,疊假山、鑿泉池、栽花植樹、點綴盆景。而大廳的門,正對著庭院,將一園美景盡收眼底。

  大廳面闊五廳,除了主廳之外,各有兩小偏廳。

  主廳之內陳設奢華而舒適,前為落地長窗,後為白色屏風。較為不同的是,主廳用細密的竹簾,隔著兩個部分,前頭是兩套客椅,一張雲石客桌,而竹簾後方隱約可見,是一張可坐可躺的木榻,榻上有個人正半臥著。

  不等管家暗示,畫眉已經猜出,竹簾後的人是誰。

  「風爺,日安。」她在竹簾前福身,長睫垂斂。「打擾風爺休息,還請風爺見諒。」

  回答她的,是一陣沉重的咳嗽聲。

  竹簾後身影晃動,飄出茶的香氣。透過竹簾縫細,她隱約瞧見,小廝端了熱茶來,還為主人蓋妥毯子。

  咳嗽聲沒有停止,坐榻上的人,咳得雙肩聳動,身形似乎有些佝僂。她眼前所瞧見的,印證了那些傳言,這位神秘的富豪的確健康欠佳。

  咳了好一會兒之後,竹簾後靜了下來。她能感覺到,竹簾後的那個人,正在瞧著她。

  半晌過後,他開口了。

  「妳姓柳?」他問,聲音比尋常老人更嘶啞。

  畫眉淺笑點頭。

  「是。」

  來到赤陽城後,她自稱是個寡婦,眾人都喊她柳夫人。

  竹簾後又傳來嘶啞的聲音。「我聽說,妳要租五羊大街的那間店鋪,用來開餐館?」他咳了幾聲,像是連說話也吃力。

  「是。」

  竹簾後的目光,端詳了她好一會兒。

  「看妳的樣子,懷胎就快足月了,怎不等到生下再說?」

  「生意是不等人的。」

  「妳生孩子的時候,那間店怎么辦?」

  「我租金會照算給風爺。」她從容回答,早已有了周全的計劃。「我會訓練好人手,就算我不在店�,也不需歇業。」

  「那個地方,我原本另有他用。」竹簾後的男人,思索了片刻,喃喃斟酌著。「要開餐館?餐館……」

  「還望風爺成全。」

  「成或不成,要看妳的本事。」他說道,停頓了一會兒,才又開口,聲音比先前更嘶啞。「讓我瞧瞧妳的手藝。」

  「風爺想嘗嘗什么?」畫眉微笑問道,心�卻隱約明白,這個男人為何可以在一年不到的時間內,就迅速崛起。

  這個男人,也是個優秀的商人。

  他還在盤算,考慮是否要將店鋪租給她。開口要測試她的廚藝,除了是要瞧瞧,她是否真有本事,也是想探測,除了租金之外,她還能帶來什么額外的附加利益。

  竹簾後沉默半晌,過了一會兒之後,那嘶啞的聲音才又響起。

  「幹貝粥。」

  畫眉的神色,閃過些許詫異。

  這細微的變化,沒有躲過那男人的目光。

  「怎么?妳不會?」

  她很快鎮定下來。「會。」

  「那就快點做來,廚房�的食材器具隨妳使用。」

  「是。」

  管家領著畫眉離開大廳,在精致的庭臺樓閣間,循著小徑而走,半晌之後才來到宅邸的角落。

  廚房�頭,食材與器具一應俱全。

  她姿態熟練,先挑了個砂鍋,新米、舊米各半,淘洗幹凈。然後,再挑選幹貝,以形狀圓硬,色如琥珀者為最佳,與米一同擱進砂鍋�,以爐火煮至滾,再撥開紅燙的煤炭,只留些許火苗,維持鍋內沸而不滾,米粒與幹貝在文火熬煮下,鮮味與香味同時飄散。

  畫眉持著木杓,守著那一鍋幹貝粥。

  這是她最擅長的料理。

  曾經,她幾乎每一旬,都得熬一次幹貝粥。不只是因為粥性平溫、滋味清淡,也是因為,曾有個男人最愛吃的,就是她親手熬的幹貝粥……

  自從離開鳳城後,她不曾再煮過這道粥品,誰知道世事難料,這個神秘富豪用來考她的,就是幹貝粥。

  熟悉的香味、熟練的步驟,她雖熬著幹貝粥,身旁的一切,卻早已人事全非。

  半晌之後,砂鍋�米粒熬得軟糜,幹貝也化為細絲,她只添了些許海鹽調味,便舀出一碗,擱在漆盤上,連同調羹,一起端回大廳。

  竹簾後頭,那男人還是半臥著,直到聞見香氣,他才緩緩起身,改臥為坐。

  「好了?」

  「是。」

  「端過來。」他下令。

  畫眉小心翼翼的掀開竹簾,走了進去,眉目垂斂,沒有多看對方一眼。

  一只手伸來,端走漆盤上的那碗幹貝粥。

  那只手的每根指骨,都像是被狠狠扭斷,再被拉直過。雖然試圖復原,但是終究無法恢復筆直,每一根指骨都看得出,曾被扭擰後留下的傷害。

  她無法想像,這人是遭遇過什么可怕的事,才會留下這么嚴重的傷。從這點來猜想,或許,他佝僂的殘疾也並非天生,同樣也是重傷所致。

  男人坐在花梨木的坐榻上,喝了一口幹貝粥。

  他只喝了一口,就停下。

  然後,他擱下那碗粥,艱難的站起身來,轉身就往屋內走去。

  直到男人起身,畫眉才抬起頭來,瞧見他戴在頭上,用來遮蔽旁人眼光的黑紗笠帽。大概是臉上也有傷,所以他從不拿下那頂黑紗笠帽。

  望著那男人佝僂的背影,畫眉剛想跟上前叫喚,問出個結果,管家就走上前來,阻擋她上前。

  「柳夫人,爺的意思是說,那間店鋪可以租給妳。」管家說道。

  她有些訝異。

  看來,在她熬粥的時候,這神秘富豪已經吩咐過了。他願意喝上一口,就代表同意;代表她的手藝,過得了他這一關。

  「請問管家,租金怎么算呢?」畫眉就事論事,絲毫不浪費時間。

  「一個月五十兩,每月上旬收租。」

  她細眉微蹙。

  「管家,這租金的價格是否有錯?」她心細如發,不解的詢問:「這比市價,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沒錯,是爺吩咐的。只是,爺說了,柳夫人要租那間店鋪,另外還有個條件。」管家慢條斯理的說道。

  「什么條件?」

  「爺請柳夫人,每早來府�熬粥。」

  畫眉微微一愣。

  「柳夫人有所不知,我家爺挑嘴,吃不慣本地的食物,而您煮的粥,恰巧就合了爺的胃口。」管家說道。「柳夫人若是同意,咱們現在就可以打合同。」

  看來,外頭傳說這個神秘的富豪喜怒無常,做事全憑個人喜好,也是半點都不假。

  不過,既然事情發展得如此順利,能省下大筆租金,節省了不少成本,她其實並不會介意,這個男人是否喜怒無常。

  畫眉立刻做了決定。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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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那日起,清晨時她就到風家,進了廚房,熬好一鍋粥後就離開,也不曾再見過那個神秘而佝僂的男人。

  餐館方面進行得很順利,她找來能工巧匠,將店鋪重新裝潢,再找到供應的商家,能每日送來新鮮食材,又應徵了幾個跑堂的,只花了兩旬左右的時間,就熱鬧的開張。

  一如她所預料,餐館的生意好極了。

  這間料鮮、味美,收費又公道的餐館,很快在五羊大街上打響名號,不論是往來的商旅、船員,或是當地的人,只要是嘗過滋味的,就肯定會再度光臨。

  跑堂的幾個夥計,個個機靈又勤快,廚房�頭,則有主廚坐鎮。

  畫眉每日會熬些粥品,或是看當天的食材,做幾樣鮮美可口的精致小菜,盛在盤子�,不但賞心悅目,更讓人胃口大開。

  她還找來客棧老板娘的遠親,一個年輕聰明的姑娘,親自教那少女熬粥做菜,以及管理帳目,免得她生產時,店內會忙不過來。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事情都上了軌道。

  懷孕近八個月,畫眉卻顯得神採奕奕,鎮日忙東忙西,精神比誰都好。

  某日,她搭乘馬車,在風府前下了車,回頭囑咐車夫,該到何處去搜運食材,接著才轉身走進風府。

  食材的金額是每月結算,而她對親自挑選的商家,也有絕對的信心,知道食材的品質不會有問題,所以才放心的讓車夫去收貨。

  不過,為求謹慎,每日離開風府,回到餐館時,她仍舊會親自檢查一遍,以免出了什么差錯。

  瞧這幾日的氣候,愈來愈是炎熱,她或許該跟大廚商量,做幾道消暑的甜湯。或者,先把要遞給客人的巾子,都先浸在清水�,再擱一大塊冰,等客人來了,再擰幹送上……

  她一邊想著,一邊走進風家廚房,隨即因為眼前的景況,訝異的停下腳步。

  不同於以往,今日風家的廚房,可說是亂成一團。丫鬟、小廝們奔來跑去,個個表情茫然驚慌,大廚滿頭大汗,在大火前忙著炒菜,但是每每炒好了菜,管家只嘗了一口,就沮喪的搖了搖頭。

  連炒了十幾道菜,管家的頭還是像博浪鼓似的搖啊搖,大廚終於發火了。

  「媽的,炒了這么多菜,你都說不行?到底是哪�不行?!」他抓起管家,用力的搖晃,氣得雙眼發紅。「說啊,老子炒的菜,到底是哪�不行?給我說啊!」

  管家被搖得昏頭轉向。

  「啊……啊……那、那、那個味道,就是不一樣啊……」他哭喪著臉回答。

  大廚咆哮了幾聲,雙手一放,把管家扔回地上。

  「有什么不一樣?」

  「今晚要宴請的,是南方異國的客人。爺交代過了,菜肴的口味,要配合那些客人。」管事的也是滿臉無奈。「我跟爺去拜訪過,那些人的口味又酸又辣,有種說不出的嗆味。」

  「我把半瓶醋都倒下去了,你還嫌不夠酸嗎?」

  「酸是夠酸,但味道就是不同啊!」

  「你這么說誰會懂啊?我又不知道,那些異國人,吃的到底是什么!」大廚怒氣衝衝的吼道。

  瞧見氣氛火爆,站在一旁的畫眉,終於走上前來,柔聲說道:「珠河區一帶,住著不少異國人,或許到那�看看,能夠找到適合的調味品。」住在客棧的那段日子�,她見過不少異國人。「至於管家所說,酸辣而嗆的味道,可能是南姜、香茅這類香料,以及某種以鮮魚與鹽,腌制幾個月後的醬汁,異國人的飲食都少不了這些,在珠河區找找,肯定能找著。」

  管家這才轉憂為喜。

  「啊,多謝柳夫人提醒!」他轉過身,吆喝著奴仆。「快快快,快去買回來,再讓大廚試試。」

  奴仆領了指示,飛快的跑開,一會兒就不見人影了。

  管家擦了擦額上的汗,再度轉過身來,對著畫眉連聲道謝。「多謝柳夫人,要不是有您指點,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呢!」

  「不必客氣,我只是恰巧知情。」

  話還沒說完,一個小丫鬟氣喘吁吁的跑進來,淚汪汪的撲到管家面前,接著就放聲大哭。

  「嗚啊,管家……管家……」

  「妳哭什么?」

  「嗚嗚嗚嗚,管家……管家……那個……」

  「哪個?妳說清楚,別只是哭啊!」

  「嗚嗚嗚,那個……那個……」

  「到底是哪個啊?」管家急得跳腳。

  「我剛剛到倉庫�,拿出待客的瓷盤,才發現……才發現……瓷盤……破了……」小丫鬟眼淚一顆一顆的掉下來。

  管家則是覺得,自己的頭很快就要被主人剁下來了。

  「破了?破了?」他喃喃自語,雙眼發直,一時之間腦袋空空,竟也想不出什么辦法。這種事情,他先前從沒遇過。

  畫眉拿出手絹,替小丫鬟擦擦眼淚。「乖,別哭了。」她柔聲問道:「告訴我,瓷盤是全破了,還是只破了一、兩個?」

  小丫鬟抽噎著。

  「只破了一個。」

  畫眉露出淺笑。

  「那么,妳到五羊大街上,那間沈記古董行找找。那兒瓷盤最多,妳去找找,肯定會有相似的。」

  「真的嗎?」

  「真的。」畫眉替她擦幹眼淚。「妳先回倉庫去,記牢瓷盤的花樣,再去找,很快就能找到相似的了。」

  小丫鬟半信半疑,用手抹了抹淚痕,也不敢再久留,咚咚咚就跑了出去。

  這會兒,管家看著畫眉的表情,只能用感激涕零來形容。

  「柳夫人,真是……真是……」

  「管家不用客氣了。」

  畫眉笑道,看著奴仆們忙東忙西,卻大多都不得要領,做起事來事倍功半。她心�猜想,風家雖然在極短的時間內崛起,但先前靠的,全是風爺雄厚的資金,以及精準的商業眼光。

  如今,他終於願意走出竹簾,跟商家交際,但家中的奴仆們,根本沒這類經驗,要宴請的又是異國人,才會顯得手忙腳亂。

  照這么下去,今晚的宴席,只怕難以賓主盡歡……

  她默默想著,一邊挽起衣袖,一如往常,準備淘米熬粥,沒想到一轉過身,卻瞧見廚房門前,站著一個身穿黑衣、頭戴黑紗笠帽,身形佝僂的男人。

  「風爺。」她福身請安,客氣而溫柔。「一時僭越了,還請見諒。」她猜想,他大概已經站在那�,看了好一會兒。

  嘶啞的嗓音響起。

  「無妨,能把事情做好就好。」他說道,黑紗後的眼,緊盯著眼前的畫眉。「妳看起來似乎很熟練。」

  「不敢當。」

  「有過籌備宴席的經驗嗎?」

  她心中一抽,因為這句問話,想起了那段她不願再想起的日子。

  半晌之後,畫眉才回答。

  「有。」

  黑紗後的眼,仍舊看著她。

  「那么,妳有沒有興趣接一單生意?」

  「什么生意?」她長睫掀抬,望著這神秘的富豪。

  「我今晚有個宴席,但是缺一個能籌備處理的人。妳如果願意接下,我會再付妳銀兩。」

  畫眉只考慮了一會兒。

  「好。」能夠多賺點錢,對她現在的處境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

  他有些詫異。

  「妳不問價錢。」

  她微微一笑。「我相信風爺,絕對不會虧待一個婦道人家。」

  隔著那層黑紗,她似乎隱約瞧見,他微微揚起了嘴角。那笑,不知怎么的,有些微的扭曲。

  「很好。」他滿意點了點頭,用那嘶啞的聲音交代著:「關於宴席的事,就交由妳負責,不論需要什么,只要跟管家說一聲就行了。」

  說完,他轉過身,邁開步伐,艱辛而困難的,一步一步的走出她的視線。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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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0-12-16 21:56:38

第九章
 那晚的宴席相當順利。

  雖然白晝時,大夥兒又忙又亂,像是無頭蒼蠅似的,滿屋子亂飛亂闖。但是一等畫眉應允,接下籌備宴席之責,情況隨即丕變。

  所有該注意的、該遵守的規矩,她一件件、一樁樁,對著眾人柔聲吩咐,那柔和的嗓音,聽得人們原本慌亂的心,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再也不會手足無措。

  不只是溫柔,她還柔中帶剛。

  當天下午,當新鮮的食材送達時,她親自過目,一眼就看出,食材的品質並非絕佳。

  畫眉立刻領著管家,親自來到商家,除了將食材全數送回外,還柔聲笑語,輕描淡寫的說了幾句話,就讓原本想欺瞞買主,以次等貨蒙混過關的商家,知道遇著了識貨的行家。

  被人一眼看穿,商家的顏面自然挂不住,加上這識貨的女人背後,又有那個脾氣古怪的神秘富豪撐腰,商家不敢再心存僥幸,連連鞠躬致歉,不但乖乖收下退貨,還拿出店中最上等的好貨,一樣一樣讓畫眉過目,等到她點頭,才裝運上車。

  為了致歉,商家只收了成本。

  回到風家之後,客棧的老板娘也到了。

  住在客棧的那段期間,畫眉見過不少異國商旅,為了這些外地客人,老板娘燒得一手又酸又辣的異國好菜。

  風家的廚師,雖然廚藝精湛,卻缺了燒這類菜肴的經驗,所以她吩咐奴仆,請來客棧老板娘,跟廚師共同研究,該怎么用上好的食材,和從珠河區買回來的香料,做出精致而道地的佳肴。

  畫眉則是一一檢視,風府中的用具與擺設,只是略微更動擺設,添了幾盆古意盎然的黑木綠松,就將宴客用的廳堂,布置得風韻雅致。

  等到入夜,異國賓客們到來,她從容的指揮大局,什么時候該做什么,她全都一絲不茍。

  宴席順利進行時,奴仆們也在猜想著,這個美麗的寡婦,大概也是富貴人家出身,否則尋常的小家碧玉,哪會懂得這些繁瑣的規矩?

  直到二更時分,那些異國賓客才盡興的離去。

  客棧老板娘早已回去歇息了,而畫眉卻堅持,要等到宴席結束,確定事事妥當,才肯離開。

  心懷感激的管家,一路送著她,直到風府的大門。

  門前早有轎子在等著,轎子兩旁,還有兩個小丫鬟隨侍在側。

  「柳夫人,爺吩咐了,夜深了,這些人會送您回去。」管家說道,看著畫眉的眼光,都多了七分敬意。「這是爺交代,要交給你心的今日薪酬。」他小心翼翼的,從袖子�拿出一張銀票。

  「請管家替我謝過風爺。」畫眉笑了笑,收下那張銀票。

  「另外,爺還說了,今日勞累了柳夫人。」他轉過身去,從奴仆的手中,拿過一個精美沉重的錦盒。「這是安胎的補品,請您帶回去,補補身子。」

  她卻搖了搖頭。

  「這補品,我就不收了。」她彎著嘴角,噙著淺笑,態度溫和卻也堅決。「我只收我應得的,請轉告風爺,這盒補品我心領了。」

  管家捧著錦盒,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那個……柳夫人……」

  「管家還請留步,送到這兒就行了。」她不著痕跡的打斷,接著轉身,在小丫鬟的伺候下,走下門前階梯,坐進轎子。

  管家捧著錦盒,目送轎子離去,心�還在擔憂著,這事沒辦妥當,該怎么跟主人交代,卻渾然不知,這一切早已落入主子眼�。

  二樓的綺花窗前,身穿黑衣的男人,靜默的站在那�,看著她走出門、看著她拒絕、看著她離去……

  一切,似曾相識。

  每次見她離去,他就會再度體驗到,那五內俱焚的痛。

  夜色之中,轎子逐漸遠去,月光盈盈灑落一地,銀白得像那個下雪的夜。

  直到那頂轎子,消失在街尾,他仍站在原地,看著她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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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之後,風家對她的禮遇,遠比先前來得殷勤。

  每日她踏出家門時,轎子早已在門外等候,送著她去熬粥,再送她回飯館。每回宴席過後,也是由轎子送她回去,從不曾讓她走過一回夜路。

  那次宴席過後,一個月之內,風家又招待了賓客數次。

  每一回畫眉都處理得妥當完善,讓賓主盡歡。但這么一來,她每日要照料餐館,又要到風家熬粥,遇著宴席時,工作量更是倍增,等於是蠟燭兩頭燒,幾次下來,她也漸漸覺得吃力。

  某次,宴席結束,氣候燠熱,她額上的汗珠未擦,踏出風家時,偏又吹著了一陣夜風。

  起初畫眉也不在意,但是,第二天她就隱約覺得,身體有些不適,整日頭重腳輕。

  到了第三天清晨,她已經頭昏眼花,全身酸疼,病得幾乎下不了床。

  畫眉強撐著起身,忍著一陣陣不適,寫下熬粥所需的材料,跟各項步驟,交給照料她起居的小丫鬟。

  「鶯兒,妳把這個交給轎夫,就說我身體不適,今日不能過去,請大廚照著這方式熬煮。」只是說話,就要消耗她不少力氣。她撫著胸口,微喘的再說:「過幾日我身子好轉,再登門致歉。」

  小丫鬟捧著字條,咚咚咚的跑出去,對著轎夫,一句一句的重復畫眉的話,沒有半句遺漏。

  等轎夫扛著轎子離去後,小丫鬟才又跑回來。

  「夫人,我先扶您回去躺著吧!」鶯兒年紀雖小,但是聰明體貼,將畫眉伺候得無微不至。「您再休息一會兒,我去煮些清粥,您多少吃一點,這病才好得快。」

  畫眉虛弱的一笑,臥回床榻上,倦累的閉上雙眸。

  只是,她才休息了一會兒,連鶯兒的清粥都還沒煮好,門外的騷動,就讓她驚醒過來。

  鶯兒匆匆跑了進來,喘著氣報告。

  「夫、夫人,風家的老爺子來了!」

  她的雇主、她的房東,那個被人們傳說,脾氣古怪、喜怒無常的神秘富豪,竟然會大駕光臨,來到她這小小的院落?

  畫眉撐起虛弱的身子。

  「鶯兒。」

  「在。」

  「替我更衣梳�。」

  「但是,夫人,您需要休息……」

  「貴客來了,我不能失禮,至少得去致謝才行。」

  鶯兒嘟著小嘴,雖然不讚同,但仍拿出衣裳,迅速替畫眉更衣梳�。

  半晌之後,畫眉才踏進潔凈儉樸的客廳。她雖然打扮妥當,但是服貼的衣裙、梳整後的發,更襯得她病容蒼白,更惹人心疼。

  男人坐在椅上,黑紗笠帽後的眼,看著她虛弱的走近,心疼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風爺,多謝您還特地走了這一趟。」她擠出笑容,輕聲說道。

  他嘶啞的問:「妳病了?」

  「只是略感不適,只要休息幾日就──」話還沒說完,她就覺得眼前一花,暈眩得站不住。

  下一瞬間,那個身形佝僂、被眾人傳說身染重病的神秘富豪,突然閃電般起身,以極快的身手,接住她癱軟的身子,將她抱入懷中。

  「臥房在哪�?」嘶啞的聲音響起。

  鶯兒被這景況,嚇得有些不知所措,眼兒眨啊眨。

  「呃……在……就在�頭……」她撩開門簾,替他帶路,眼睜睜看著風老爺子把畫眉抱進臥房。

  雖說,風老爺這舉止,極可能只是出於關心,但是畢竟男女授受不親,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太不合宜了。

  被攬抱住的畫眉,喘息著想拒絕,但是卻又虛弱的說不出話來。

  一會兒之後,她終於被放下,平躺在柔軟的被褥上,他已經抱著她,放回了床榻上。

  或許是病得太厲害,蒙 之中,她竟然覺得,這個男人的懷抱,有些似曾相識,像極了另一個男人──那個她曾經深愛過,卻又用最殘忍的方式,傷她太深太重的男人……

  她抗拒著,不再去想。

  長長的眼睫,如蝴蝶羽翼般眨動,一會兒之後才睜開。她病得有些蒙 的視線,望見床畔的黑色身影。

  「風爺,抱歉……」她掙扎著開口。

  「別說話。」嘶啞的聲音,靠得很近。「妳不舒服,就歇著。」他掀開柔軟的被褥,覆蓋在她身上,動作輕柔。

  站在門外的鶯兒,眼睛瞪得更大,一句話也不敢吭。

  嗚嗚,怎么辦,她好擔心夫人,但是風老爺子又好可怕!她扯著門簾,站在原地探頭探腦,既擔心又害怕。

  黑紗笠帽微側,淩厲的目光掃了過來,即使隔著黑紗,也讓鶯兒嚇得連退好幾步。

  「我帶了補湯來,擱在廳上,去溫熱過,再拿進來。」嘶啞的聲音,有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威嚴。

  鶯兒哪敢拒絕,立刻點頭如搗蒜。

  「是!」

  說完,她三步並作兩步,像是身後有鬼在追似的,匆匆跑了出去。

  臥房�頭靜了下來,只有畫眉淺淺的呼吸聲。

  倦累讓她再度閉上眼睛,她察覺得到,他還留在房�,沒有離去。照理說,臥房內有著一個男人,肯定會讓她緊繃得難以休息。

  但是,不知是因為病得太重,或是其他的原因,縱使知覺到,他就站在床邊,她卻只覺得安心。

  不應該是這樣的……雖然他身有殘疾,但是再怎么說,他都是個男人……

  她知道自己應該起身,開口請他離開,卻沒有力氣。

  一條溫熱的毛巾,覆上了她的額。某種暖燙入心,又有些熟悉的感覺,迷惑了雙眼緊閉的她。

  不是他……

  不是他……

  不是他……

  這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男人。

  她的心疼痛著。

  不要想……

  不要想……

  不要想……

  她反覆告訴自己,卻又無法不去想。

  即使床畔的男人身上有著的是濃重的藥味,但她卻倣佛嗅聞到,倚偎在另一個男人胸口時,那眷戀而熟悉的味道。

  幻覺變得太過真實,讓她的心更痛。

  一滴淚,悄悄溢出眼角。

  男人溫柔拭去那滴淚。

  一只溫熱的大手,覆上了她的臉。

  曾經,他也曾如此憐惜她。

  但,那都已是曾經。

  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

  她在心中,不斷告訴自己。

  他並不是他。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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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紗笠帽後的眼注視著她,看見那滴淚。

  他伸出手。

  他那骨節扭曲且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拭去那滴淚,然後輕覆著她的肌膚,重溫她的柔軟。

  她的柔軟、她的香氣、她的一切,是他的渴望、他的奢求,憑藉著對她點點滴滴的回憶,他才能走過生死邊緣,是對她的思念,在他瀕死之際,仍強烈支撐著他。

  終於,他活了下來,還找到了她。

  而她,卻已不再屬於他。

  是他。

  是他。

  是他。

  他多想告訴她真相,卻又知道,只要知曉他的真正身分,她就會氣憤的轉身離去。

  曾經,她是屬於他的。

  如今,她近在眼前,卻又那么遙不可及。

  只有在她昏迷時,他才能伸出手,才敢這么觸碰她、輕撫她。

  這些日子以來,他多想再將她擁入懷中,將她擱在胸前,那處最靠近心臟的位置,為她擋風遮雨,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心跳。

  天啊,他是那么想……那么想……那么想……那么想……那么想……

  想得連他的魂魄,都幾乎要碎了。

  畫眉。

  畫眉。

  畫眉。

  他的畫眉……

  「柳夫人。」門外傳來叫喚以及腳步聲。

  他迅速的縮回了手,轉過身來,看見烈烈的陽光,將一個男人的身影,映在門簾上頭。

  「柳夫人,是我。」那男人說道。

  門簾上頭,一個嬌小的身影,悄悄的靠近。

  「劉大夫,您來啦?夫人正在房�休息。」鶯兒小心翼翼的說道,手�還拿著扇子。見著了熟人,她心�踏實多了。

  「那,我就等柳夫人起來,再──」

  「不不不,請您現在就進去!」鶯兒連忙說道,就希望大夫進臥房去,才好替她壯壯膽。「請進吧,夫人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您啊!不然怎會今兒個一早,就要我去請您過來一趟?」

  青年抱著藥箱,露出靦腆的表情,直到鶯兒掀開門簾,才走了進去。但一進了臥房,瞧見房�的黑衣人,表情隨即轉為錯愕。

  「這位是風老爺子。」鶯兒連忙說道,接著彎腰溜到床邊,瞪大眼睛東瞧瞧、西看看,就怕主子吃了虧。

  檢查了半晌,確定一切安妥後,她才松了一口氣,低頭靠近枕邊,輕輕叫喚著:「夫人、夫人,劉大夫來了。」

  起先,蒼白秀麗的病容,沒有任何反應。直到鶯兒又喚了幾次,那雙長長的眼睫,才輕輕掀開,蒙 的雙眸猶似在夢中。

  「夫人,請醒醒,劉大夫來了。」鶯兒重復。

  畫眉眨了眨眼,雙眸逐漸變得清澈。「扶我起來。」她輕聲說道。

  「是。」

  鶯兒動作靈巧,沒一會兒的功夫,就扶著主子坐妥,還拿了個枕頭,墊著畫眉的腰,讓她能坐得舒服些。

  然後,她又搬了一張椅子,到床邊擱著。

  「劉大夫,您坐吧!」她說道,都安排妥當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跑了出去。

  青年點了點頭,撩袍走到床邊,坐在離畫眉不到一尺遠的地方,眼�有掩不住的關懷,以及喜悅。

  「妳還好嗎?」

  她虛弱的一笑。

  「不好。」

  「看來,我總愛問這個笨問題。」他也笑了。

  她主動伸出手,讓他把脈。

  這一切,都看在另一個男人的眼�。

  「妳的脈象浮緊,該是染了風寒。」他說道。「近幾日�,是不是熱汗未幹,就吹著了風?」

  「嗯。」

  「這樣不行。」青年皺起眉頭。「還有一個多月,妳就要臨盆了,怎能不多照顧自己?」

  「只是一時疏忽了。」

  「這可疏忽不得。」

  「往後我會注意的。」

  「記著,切勿吹風,出入都得小心。」他仔細叮囑著。「還有,妳工作得太辛苦了,接下來的這段日子,最好避免勞累,多多休養。」

  她笑了一笑。

  「一切都聽大夫的指示。」

  瞧見她的笑,青年俊秀的臉,竟微微的紅了。

  隱藏在黑紗笠帽後的臉龐,卻因為嫉妒與憤怒,變得猙獰不已。他親眼看著,她對另一個男人微笑;親耳聽著,她對另一個男人百依百順……

  他咬牙切齒,全身緊繃而輕顫著,幾乎想要衝上前,當場撕碎那個大夫。就連最可怕的酷刑,都遠不及眼前這一幕,來得讓他痛徹心腑。

  他可以承受鞭打、承受火烙、承受斷骨之痛,卻無法承受她對著另一個男人,輕輕的、輕輕的、輕輕的,一笑。

  門簾再度被掀開,鶯兒端著湯藥,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

  「劉大夫。」她捧著湯藥,還偷偷看了旁邊一眼,然後很快的收回視線。「這是風老爺子送來,要給夫人喝的補湯。」

  青年看著那盅湯,卻搖了搖頭。

  「她不能喝這個。」他轉過身來,看著那個神秘的富豪,露出滿懷歉意的表情。「抱歉,辜負了風老爺的好意。但,柳夫人是外感風寒,不宜再進補,得用辛溫藥材,例如荊芥、防風、羌活、桂枝、麻黃、紫蘇、蔥白之類,先祛表�之寒,再溫肺疏風。」

  嘶啞的聲音,逐字逐字從牙縫中迸出來。

  「盡快治好她就是了。」他冷聲說道。

  「這是我的職責。」青年恭敬的回答,站起身來,走近了幾步。「風爺,聽您的聲音,不但是嗓子受傷,且呼息不順,浮淺斷續,似乎還曾受過極重的內傷。是否也請伸手,容在下為您把脈?」

  他的熱心,卻換來冰冷的拒絕。

  「不用了。」這幾個字,嚴厲得倣佛冷箭,從黑紗笠帽下射出,聽得人心頭發寒。

  屋內的所有人,都察覺到那個男人的敵意以及濃烈的憤怒。

  他轉過頭,朝床畔望了最後一眼。

  然後,他走出臥房,頭也不回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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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鶯兒的照料,以及劉大夫連日出診,細心用藥之下,畫眉的風寒幾日後就痊愈了。

  她再度忙碌起來,清晨時,先到風府熬粥,然後回到餐館,照顧餐館內的大小事,直忙到夜�蓋鍋休息,鶯兒才來接她回去。

  風寒痊愈後的某天,她進了風家,才剛踏進廚房,沒一會兒功夫,管家也匆匆走了進來。

  他伸長了脖子,找了一會兒,直到瞧見畫眉才松了一口氣,連忙走了過來。

  「柳夫人,您的身子還好嗎?」他謹慎的問。

  「托您的福,還算安好。」

  「是嗎?」管家喃喃自語。「太好了太好了。」

  見他還留在原地,畫眉淺淺一笑。「管家特地走這一趟,不該只是來問我身子如何吧?」

  管家露出尷尬的表情。

  「真是什么都瞞不過柳夫人。」他抓了抓腦袋,不敢拖延,急忙傳達主人的吩咐。「今晚,有些客人要來,爺要我先來問問,若是柳夫人身子安好,就請妳籌辦一場宴席。」

  那么,倘若她身體不適,難道這場宴席就不辦了?

  畫眉心中想著,並沒有說出口,絕美的容顏上,還是那抹柔柔的淺笑。「請轉告風爺,我這就去準備。」

  管家連連點頭。「那就煩勞柳夫人了。」

  一旁的大廚,聽見兩人的對話,也走了過來。「對了,柳夫人啊,您沒來的那陣子,家�的幹貨剛好都用盡了。」他說道。

  「怎沒再補?」

  「補了。」大廚露出懊惱的表情,雖然事關廚師尊嚴,卻還是不得不低頭。「只是,補的貨色,都不像柳夫人先前挑的那么好。」

  「那么,就得請大廚,跟我出去一趟,先去挑些幹貨了。」她淺笑著,用詞遣字體貼入微,絕不傷人。

  聽了她的指示,管家吆喝著奴仆,快快去備妥轎子,然後親自送畫眉以及大廚出門。他站在門前,親眼看著轎子遠去後,才匆匆趕回大廳�,向主子回報去了。

  赤陽城�,販售幹貨的店家,大多集中在蒼水街上。只是,畫眉另有熟識的店家,能提供上好幹貨,卻不在這條街上。

  偏偏,今兒個不巧,剛好碰上她熟識的店家一旬一日的公休,她只得先吩咐轎夫,把轎子停在蒼水街外,再跟大廚以及兩、三個奴仆,徒步逐間逐間的挑選。

  蒼水街上店家極多,販售的東西也不少,除了菇類與海味這些幹貨之外,還有各式南北雜貨、幹果、茶葉、香料等等。當然,也少不了五谷雜糧。

  氣候炎熱,她又有著身孕,採買幹貨時,雖然不需彎腰,都有店主將幹貨送到面前,但是走了一段路,她也開始有些吃不消。

  瞧見她略顯疲倦,體貼的店家主動開口。

  「夫人,您先休息一會兒吧,在我這兒坐坐,我去給您倒杯茶。」

  畫眉輕聲道謝,扶著酸累的腰,在細密透涼的藤椅上坐下。烈日當空,人人揮汗如雨,她拿出手絹兒,擦幹額上的汗,沒忘了大夫的交代。

  只是,她卻沒有忘記,初染風寒那日,在病榻旁發生的種種。

  那個神秘的富豪,聽見她病倒後,就紓尊降貴的趕來,還特地帶了補湯,要為她補身。

  雖然那時病得昏昏沉沉,但是畫眉仍記得,他抱住了軟倒的她,還抱著她走回床榻旁,執意要她好好休息。

  她清楚記得,他的臂膀、他的胸膛,雖然略顯單薄,但絕對不是個老人。她記得他嘶啞的嗓音、他為她拭淚的舉動、他手上的溫度,以及他最後拂袖而去的背影。

  這個男人會來看她,甚至態度失常、動作逾矩,難道只是就為了幹貝粥?

  當然不可能。

  她感覺得到,他對她有心。

  於是,她開始考慮,是否該避開這個男人。

  來到赤陽城之後,至今已經數月,雖然她懷著身孕,但對她示好的男人並不少,劉大夫就是其中之一。她雖然婉約如水,但全讓男人們碰了軟釘子,既不接受任何人,卻也不得罪任何人。

  但,數月以來,她卻是第一次,認真思考著要去避開一個男人。

  因為,唯獨他,會讓她想起另一個男人。

  一個讓她只要想起,就會心口疼痛的男人。

  明明就不像他。明明就不是他……

  「唉啊,老板,這筆貨款不對啊!」櫃臺旁有人叫嚷著,語氣又急又慌。「這是給夏侯家糧行的貨,明明該拿到的是一千兩,夏侯家卻只拿來二百兩。」

  纖細的雙肩,因為那過於熟悉的姓氏,變得僵硬如石。

  她想起身離開,不去聽關於那個姓氏、那間糧行、那個男人的消息,但不知怎么的,雙腳就是不聽使喚,一動也不動。

  店主走到櫃臺旁,先是一聲長嘆,才開口說道:「二百兩就二百兩,當這筆交易結了,你記下吧!」

  「不對啊,明明就差了八百兩。」

  「唉,能拿到二百兩,就該謝天謝地了。」

  「怎么會這樣?我記得,夏侯家的信用好得很,貨款別說是少了,甚至還不曾遲過。怎么這一回,咱們貨送去了,錢卻只給了五分之一?」

  店主又是一聲長嘆。

  「什么夏侯家?夏侯家早就沒了,現在只剩下個空殼。」

  畫眉僵坐著,臉上沒有半絲血色。

  沒了?

  這是什么意思?

  店主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句又一句,飄進她耳�。

  「幾個月前,夏侯家的糧行,就被賈家接管了,除了那塊招牌之外,�頭的人全都換成了姓賈的。」

  「出了這么大的事啊?」

  「是啊,那些家夥在各地各城搜購貨品,拿走了大批大批的貨。商家們全是收到貨款後,才發現不對勁。」店主說道。「那些姓賈的,留著夏侯家的招牌沒換,騙倒了不少商家,再轉賣貨品,賺飽了荷包。可惜啊,當初夏侯寅打下的規模,現在都成了賈家搜刮民脂民膏的管道。」

  「那么,夏侯寅人呢?難道就眼睜睜看著,自個兒的糧行被人吞了?」

  「眼睜睜?他要是能眼睜睜就好嘍!」店主嘆氣。

  「啊?」

  「早在糧行被吞之前,夏侯寅就被按上通敵叛國的罪名,給押進牢�了。據說,他受了嚴刑拷打,之後就死在牢�了。」

  畫眉的心狠狠的一震。

  起先,她腦中一片空白,還不能確定,究竟是聽見了什么。然後,店主說的那些話,一句又一句,像是在耳畔縈繞不去,在她腦海中不斷重復了又重復、重復了又重復。

  夏侯家早就沒了。

  她顫抖的起身。

  現在只剩下個空殼。

  她張開口。

  被賈家接管了。

  她想問,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

  除了那塊招牌之外。

  她喘息著。

  通敵叛國。

  嚴刑拷打。

  死了。

  原來,他已經死了。

  原來……

  原來……

  他死了。

  畫眉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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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0-12-16 22:00:30

第十章
聲音。

  有聲音。

  低低的談話聲、腳步聲,而後是關門聲。

  畫眉悠悠醒了過來。

  床幔、床柱雕花、被褥、竹枕都是陌生的。她有些茫然,緩緩撐起身子,不知身在何處。

  一個黑衣男人,走到床邊,低頭望著她。床影之下,她美麗的面容,白皙粉嫩如玉。

  「醒了嗎?」嘶啞的聲音�,有藏不住的擔憂。

  她微仰起頭,眼�有著疑惑。

  「風爺?」

  「妳在蒼水街的店家�昏倒,他們只得先把妳送回來。」他倒了一杯茶,塞進她的手心。「先喝把這杯茶喝了。」

  熱茶的溫度暖了陶瓷,她握在掌心中,手心是暖的,心頭卻是冷的。她想起了昏厥前,所聽到的一切。

  夏侯家早就沒了。

  現在只剩下個空殼。

  被賈家接管了。

  除了那塊招牌之外。

  通敵叛國。

  嚴刑拷打……嚴刑拷打……嚴刑拷打……

  死了……

  一滴淚水滑落粉頰,滴進茶水中。

  「死了。」

  她喃喃自語著,表情木然,沒有察覺床畔的男人,因為這兩個字,身軀陡然僵住。

  「我以為不會痛了。可是好痛、好痛。」又一滴淚,落了下來。

  她抬起頭,如夢囈般低語著。

  「好痛。」她喃喃說著。「我以為,我不愛他了,但是,為什么知道他死了,我還會那么痛。」

  黑紗笠帽後的臉龐,像是受到極大痛苦般,因她的每句話而扭曲著。他握緊雙拳,逼著自己開口。

  「誰死了?」

  「我前夫。」她笑了一聲,眼淚卻又落了下來。「我並不是寡婦,我是被休的。」一

  她的視線不知落在哪�,只是望著前方,恍惚,而且傷痛。

  「曾經,我以為今生今世,會與他恩愛長久。但,八年的感情,卻比不上一個小妾。他說她懷了身孕,以無子為由休了我。」她笑著說道,眼淚卻一顆又一顆的落下。「我離開鳳城,下船之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了。很諷刺,對吧?」

  數個月以來,她首次說出那些過往。

  夏侯寅的死訊,讓她的堅強陡然崩潰。

  「我以為,我可以忘了他,跟這個孩子在這�生活下去。」她撫著腹中的孩子,怎么也想不到,聰明如夏侯寅,竟也會有這一天。

  垮了?

  死了?

  怎么會?

  她想起鳳城�,那座偌大的宅邸。雖然已經離開,但是在八年的歲月�,那�就是她的家。

  「他死了,那其他的人呢?他們又怎么了?去了哪�?燕兒呢?管事呢?董潔呢?」她不自覺的低語著,一串淚水再度滑落。

  男人艱難的開口,聲音比先前更嘶啞幹澀。

  「他把妳休了,妳不恨他嗎?」

  「恨他?」她茫然的重復。

  如果只是恨他,為什么她還忘不了他?如果只是恨他,為什么一想起,她就會難受?如果只是恨他,為什么聽到他的死訊,她的心還會這么這么的痛?

  如果,只是……

  她的心不但痛,而且亂。

  「我不曉得……」她哽咽著,直到如今才明白,她對於夏侯寅,其實不只是恨,還有著更深、更重、更磨人的思念。

  站在床畔的男人,顫抖而沉重的呼吸著。他伸出手,渴望著能擦幹她的淚、能將她抱入懷中,祛除她的傷痛。

  輕顫的大手,尚未碰著她的肩頭,門外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就是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踩著綴著流蘇墜子的小紅繡鞋,飛奔了進來。她大眼�含著淚,急切的找啊找,直到瞧見床上的畫眉,眼淚才滾了下來。

  「伯母!」小女孩哭喊著,飛撲到床邊,白胖胖的小手揪緊了畫眉的衣裙,像是怕一松手,她就要消失不見。

  畫眉震驚得臉色雪白。

  她的雙手顫抖著,拉開哭泣的小女孩,看著那張淚汪汪的小臉。

  「燕兒?」她難以置信,手仍顫抖著。「燕兒,妳怎么會在這�?」這是夢嗎?是她在作夢嗎?

  夏侯燕抽噎著,又往畫眉裙上靠去。「伯母,燕兒好想好想妳!」

  她抱著小女孩,心亂得沒了頭緒。

  「妳爹爹呢?」

  「爹爹還在南洋。」夏侯燕埋在她裙�,哭著說道。「伯母,我一直都想見妳,但伯伯總說,燕兒要乖乖等,不然會嚇著伯母。但是,我聽到有人說,妳昏倒了,我好擔心、好擔心……」她抬起頭來,終於放聲大哭。「燕兒忍不住了嘛!燕兒不乖,但是燕兒好想妳喔!」

  抱著小女孩的手,驀地僵停住。

  半晌之後,她才緩緩開口,用過度冷靜的聲音問道:「伯伯要妳乖乖等?」

  「嗯。」小女孩點頭。

  起先,畫眉先是動也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慢慢的、慢慢的抬起頭來,仍因淚溼潤的雙眸,直視著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男人。

  天氣雖熱,她卻覺得全身冰冷。

  她直直的看著他,看著那身黑衣下,雖比過去單薄、卻仍隱約可認的男性體魄。眼前的那個男人,身形不再已佝僂,恢復昔日的挺拔,而她先前竟因為耽溺於傷痛,而沒有察覺到!

  一切昭然若揭。

  他騙她。

  老天,她怎會盲目到這種地步?

  室內陷入沉寂,只聽得到燕兒偶爾的抽泣聲。她哭了一會兒,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才抬起頭來,疑惑的看著兩人。

  「伯母?」她叫喚著,拉拉畫眉的裙子。「伯母妳怎么了?」為什么伯母的臉色,會那么蒼白?是她嚇著了伯母嗎?

  門外再度傳來腳步聲,白發白須的半百老人,滿臉的焦急,在門口張望,赫然是夏侯家的管事。

  瞧見屋內的景況,管事心�喊糟,立刻知道,事情在最最糟糕的狀況下,因為夏侯燕的出現,而被揭了盅。

  「小姐!」他硬著頭皮進來,抱住夏侯燕,白發斑斑的頭始終低著,連看都不敢看畫眉一眼。

  「啊,不要抓我,我要待在這�,我要在伯母身邊……啊……」小女孩掙扎著,卻還是被老管家抱住,匆匆就往外走。

  吵鬧聲逐漸遠去,兩人卻始終對望著。

  面對畫眉眼�的指控,夏侯寅臉色鐵青,心中閃過千百個念頭。他幾度張口,想要解釋,卻又知道,她不會再相信他了。

  燕兒的闖入,壞了他的所有布局。

  不知過了多久,僵坐在床上的畫眉,才緩慢的伸手,微顫的白嫩小手,牢牢抓住竹枕。下一瞬間,她想也不想,用盡力氣,抓起竹枕朝夏侯寅扔了過去。

  「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她不敢置信的質問,氣憤的喘息著。

  夏侯寅站在原處,不閃也不躲。她扔出的竹枕,不偏不倚的打中他的胸口,才掉落在地上。

  「畫眉,妳聽我解釋。」他啞聲說道。

  她什么都聽不下去了。

  「沒什么好解釋的!」

  是了,雲從龍,風從虎。所以,他改姓為風。

  她早該想到的!她早該想到的!她早該想到的!

  畫眉掀開被褥,逕自下了床,起身就要往外走。她一心只想離開,走出這個房間、走出這座宅邸……走去哪�都好!她再也無法忍受,與這個男人共處一室。

  只是,她心有餘,卻力不足。

  才走了幾步,她就覺得一陣虛弱,雙腿軟得幾乎要站不住。

  夏侯寅連忙上前,伸出骨節扭曲的雙手,急著要扶住她,就怕她摔著,會弄傷了自己。

  「不要碰我!」

  她卻不肯領情,也不知哪來的力量,恨恨的撥開他的手,還一時收不住勁勢,甚至連那頂黑紗笠帽,也一同被她掃落。

  昔日的俊朗面容,早已被毀了。他的左眼上,多了一枚眼罩,臉上還有幾道猙獰的疤痕。

  內心深處,不知哪個地方,又有了針刺般的疼。

  那陣疼,讓畫眉更氣惱,她氣他,卻也惱著自己。憤怒讓她無法思考,甚至是口不擇言。

  「你戲倒是做到全足。」她咬著唇瓣,直視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我問你,這樣耍弄我,很好玩嗎?」

  「妳冷靜點,不要動了胎氣。」

  「我就算死了,都不關你的事!」她怒叫著。「夏侯寅、虎爺,或是風爺,不管你是哪一個,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她話�的果決,逼得冷靜的夏侯寅竟也慌了。這一生,他沒有什么是拋不下的,就除了她……

  他牢牢的拉住她,不許她離開,就怕她真要走,更怕會永遠見不到她。他寧可墮入煉獄,也承受不了那樣的痛苦!

  「妳肚�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他澀聲說道,目光如火,不惜用任何理由留下她。

  她掙扎著,卻揮不開他鐵箝般的緊握。

  「我的、我的,不是你的。」她不斷掙扎,胸口緊得無法呼吸。「我的孩子沒有爹,他的爹已經死了!」

  夏侯寅注視著她,眼�閃過一抹痛楚。

  「畫眉,」他低語著。「我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她冷笑。「你打算騙我多久?」

  他回答得極快。

  「直到妳肯原諒我。」

  她看著他,一語不發。

  那短暫的時間,對夏侯寅來說,有如永�那么漫長。他等著、看著、期待著、忐忑著、渴望著,直到她再度開口。

  「天荒地老……」畫眉直視著他,緩慢而清晰的宣布:「不、可、能!」說完,她奮力掙脫,掉頭就走,直直走出這間屋子。

  偌大的臥房�,只剩下夏侯寅。

  他喉嚨緊縮的站在原地,看著自己那扭曲、留不住她的空蕩雙手。

  天荒地老。

  不可能。

  他疼痛不已的閉上了眼,那每一個字,都像釘子般,深深釘入他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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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時分,畫眉走出風家。

  管家早已備好轎子,在門前等著,她卻堅持拒絕,逕自徒步離開,不肯再接受夏侯寅做的任何安排。

  她經過了幾條街,走了許久許久,才回到自家院落。鶯兒正在做晚飯,沒聽到她進門,她走進屋�,轉身欲關門卻看見,夏侯寅就站在對街,無底的黑眸,靜靜望著她。

  她拒絕了他的安排,他卻一路跟著她回來,不肯讓她落單。

  既然傷她那么重,如今這些殷勤又有何用?

  畫眉水眸如冰,她冷著臉,當著那個男人的面,把門重重關上。

  暮色漸濃,而後,月上柳梢頭。

  屋子�頭,點了燭火。

  畫眉坐在燭火下,心亂如麻。有太多太多的畫面,如走馬燈般,一一浮現眼前。

  那些人、那些事,她原本以為自己都忘了……她多想忘了!

  偏偏,就是忘不了。

  壽宴、珍珠項鏈、董潔、大雪、休書。

  他的聲音。

  柳氏畫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離書為證,從此斷絕夫妻之名,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立書人,夏侯寅。

  他說過的。

  斷絕夫妻之名。

  明明是他親口說過的。

  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那么,這一切的安排,他們在赤陽城的相遇,他對她的幾番相助,又是為了什么?

  是耍弄嗎?

  他費了這么多功夫,就為了耍弄她?

  那嘶啞的聲音,反覆縈繞耳畔。

  畫眉。他說。我是不得已的。

  她在燭火下,緊緊閉上雙眸,指甲陷入柔軟的掌心。

  畫眉。

  她為什么忘不了他說的話?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手握得更緊。

  她氣惱著、憤怒著,卻也知曉,這一切的紛擾都該是有緣故的。但,她卻猜不出來龍去脈,更無法原諒,他竟這樣對待她。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心更亂了。

  門簾被掀開,鶯兒走了進來。她端詳著主子的神情,考慮了一會兒,才怯怯的開口。

  「夫人,」鶯兒輕喚。「外頭有位老爺子,說想見您。」

  「我誰都不想見。」

  「可是……可是……可是那老爺子跪在門前,說您要是不見他,他就不起來。」鶯兒為難的說,雙手揪著裙子直扭。

  畫眉望著燭火,心�隱約猜出,來的人是誰。

  半晌之後,她嘆了一口氣。「算了,讓他進來。」

  「是。」

  鶯兒福了福身,咚咚咚的跑出去。沒一會兒,就領著一個頭發花白、滿面是淚的老人走了進來。

  才走進屋�,瞧見畫眉,管事的身子一矮,立刻就跪了下去。

  「夫人。」他哭著叫喚。

  「我已經不是夫人了。」畫眉淡淡說道。「鶯兒,扶老人家起來。」

  老人雖被扶了起來,眼淚卻還直掉。

  「夫人──」

  她伸手制止,不讓對方再說下去。「管事,如果您這趟來,是想為他說話的話,您現在就可以走了。」她有言在先。

  管事卻搖了搖頭。

  「夫人,我這趟來,我並不是要為虎爺說話,只是……」他老淚縱橫,卻堅持要說。「只是有些事情,當時不能跟夫人坦白,所以傷了您的心,我心�實在難安。」

  畫眉沒有回話,只是望著燭火。

  管事擦了擦淚,慎重說道:「夫人,您聽我說。虎爺跟二夫人,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她陡然站起身來,像被刺著最痛、最脆弱的那一處,臉色變得雪一般蒼白。「我不聽這些!」

  「夫人,您不能不聽。」管事卻堅持說下去。「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保全您。」

  「保全我?」

  管事點頭。

  「當初,賈欣所垂涎的,不只是夏侯家,還有夫人您。」他深吸一口氣,知道此時不說,只怕就沒機會了。「虎爺知道,賈欣權勢過大,這一關難過,所以才會請二夫人一同演了戲,激您離開鳳城。」

  畫眉僵在原處,一動也不動。

  「您離開鳳城後沒幾日,賈欣便派人押走虎爺,抄了夏侯家,二夫人也被帶進賈家。」管事看著她,一句一句說著,執意把她不知道的真相,全部告訴她。「虎爺在獄中,受盡嚴刑拷打。虎爺早知道,賈家一旦出手,就不會留他活口,所以在嘴�藏了藥。他撐了十多天,讓所有人都有時間逃遠了,才吞藥假死。」

  「獄卒將虎爺埋在亂葬崗�,我直等到半夜,才敢去將虎爺從墳�挖出來。」

  管事描述的景況,教她的心口既寒且痛,她不願知曉,他所受過的折磨,卻還是將那些話聽入了耳。

  「虎爺的手腳,斷的斷、碎的碎,身上到處皮開肉綻,有些地方還潰爛化膿。我背著虎爺,坐上安排好的船,連夜離開鳳城,他身上的血,染得我的衣服鞋襪全溼了……」他哽咽著說。

  「在賈欣透露歹意時,虎爺就開始布線,將夏侯家的部分資產,轉移到南方各城。他先拿了您的權,不讓您再過目帳本,就是為了瞞住您。」

  「虎爺昏迷了半個多月,才一醒來,就要來看您。」

  「偏偏,您落腳在赤陽城。這兒氣候炎熱,最不適合養傷,但虎爺卻不肯離開,非要留在這�,怕您有些許閃失。」

  燭火之下,畫眉面無表情的站著,一滴淚卻悄悄滑落。

  「這些日子,虎爺雖沒現身,卻總是挂心著您,日日都問著您的事。他才剛能離開病榻,就堅持非得出門,即使只能遠遠的,瞧見您一眼,連話也不能說上一句,他也心甘情願。」

  管事擦了擦淚,表情哀慟。

  「夫人,我並不是在為虎爺說話,只是,我想,您應該要知道這些。」他注視著畫眉,臉上的淚痕,擦也擦不幹。「夏侯府�兩百二十幾人的命,都是虎爺用半條命跟大半資產換來的。如果他不這么做,保不住大夥兒,也保不住夫人,更保不住您肚子�的孩子。」

  老人哭著、說著,嗓子都沙啞了,卻仍非說不可。

  「夫人,虎爺是不得已的。」他說道。

  燭火搖曳,畫眉握緊了雙手,緊咬著唇瓣。

  燭淚無聲滾落,如她的淚。

  畫眉。

  她記得夏侯寅的低語。

  我是不得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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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0-12-16 22:04:00

第十一章
 第二天清晨,風家的轎子照舊在門外等著。

  畫眉卻一反常態,沒搭上轎子,而是視而不見的走過,逕自走往餐館,任由轎夫扛著轎子,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的跟著,走過了好幾條街,直來到五羊大街上,瞧著她走入餐館後,轎夫們才終於放棄,扛著轎子回風家去了。

  店�的廚師跟夥計們,首次見到她這么早就進了餐館,表情都有些詫異,但察覺到她黯然的神情,他們雖然好奇,卻也全都閉緊了嘴,不敢多問。

  憔悴的畫眉,在工作上仍是一絲不茍。

  她在店�店外,仔細巡視了一遍,確定準備妥當後,就吩咐著夥計們開門,準備待客。

  才開門沒多久,客人就陸續進門,沒一會兒工夫,店內的桌子已經坐滿了八成。夥計們極有精神的吆喝著,勤快的招呼、點菜,從廚房�頭,端出一道道新鮮熱燙的飯菜。

  看著自己一手經營,才短短數月,就已稍具規模、極受歡迎的餐館,畫眉卻仍是愁眉不展。

  昨日,得知那個處處助她的神秘富豪,其實就是那個曾休了她的男人。她氣惱的走回家時,是真的考慮過,要關掉餐館,轉手給別人,然後一走了之。

  只是,卻有太多原因,讓她無法離開。

  這些員工是她找來的,全都信任她、聽從她,她對他們有責任,倘若匆匆轉手,實在對不起員工們。再者,夏侯寅手中握有合同,為了留下她,他一定會刁難任何想接手的人。

  還有,她即將臨盆,現在遠行,實在不智。

  畫眉輕咬著唇瓣,心亂如麻。

  最讓她在意的,其實是昨晚,管事所說的那些話。

  原來,在她離開鳳城前後,發生了那么多的事,而夏侯寅卻隱瞞了一切,用最殘酷的方式,逼她遠離那場風暴。

  她的心�,有太多問題想問清楚,還有太多謎團,需要由他親口解釋。偏偏,她又不願意現在就去見他。

  理智告訴她,不該再遲疑,最好是快刀斬亂麻,走得愈遠愈好。

  但是,又有個聲音,嘶啞而沉重,不斷的在她耳畔低語著,讓她欲走還留,難得的優柔寡斷。

  我是不得已的。

  那句話,每想起一次,她的心就被刺痛一次……

  站在櫃臺後,畫眉握著手�的毛筆,筆卻懸在帳冊上,久久沒有落下,滴下的墨汁,一滴滴在帳冊上暈染開來。

  驀地,一張圓潤的小臉,出現在她眼前,佔去絕大部分的視線。小動物般的大眼睛烏黑光亮,調皮的眨啊眨,小嘴彎彎,笑得格外開心。

  「伯母!」夏侯燕喊著,格格笑著,一邊手腳並用,踩著自個兒搬的椅子,爬到了櫃臺上頭,湊到畫眉面前。「伯母,我來了!」她伸出手,圈住畫眉的脖子,偎在她肩頭撒嬌。

  「小心,別壓著妳伯母。」

  那個讓她輾轉難眠、嘶啞又低沈的嗓音響起,就在櫃臺前的不遠處。

  畫眉抬起頭,望進了夏侯寅眼�。

  他站在那兒,依舊是全身黑衣,但卻少了黑紗笠帽。沒了黑紗笠帽遮掩,他的臉龐暴露在陽光下,那幾道深紅色的疤痕,看來更是猙獰可怕,明顯得讓人轉不開視線。

  聽見這聲叮嚀,燕兒嘟著小嘴,不高興的反駁。

  「才沒有呢,我很小心。」她抬起頭,認真的看著畫眉,很嚴肅的說:「燕兒很乖。伯伯說,伯母肚子�有小寶寶,所以要小心,我就很小心。」她用軟軟的小嘴,親了親畫眉,撒嬌的問:「伯母,我很乖,對吧?」

  「嗯,燕兒最乖了。」她抗拒著,不再去看他,勉強對小女孩擠出笑容。

  只是,即使刻意不去看他,她全身的感官,卻仍敏感的察覺到,他灼熱而專注的視線,以及他一步又一步,緩慢走近櫃臺的身影。

  「燕兒很想妳。」

  那嘶啞的聲音,在她耳畔說著。

  她故意不看他,裝出冷淡的表情,不願意讓他看出,他的聲音對她造成的影響,有多么讓她不知所措。

  她的冷淡,並沒能讓夏侯寅退縮。

  「想妳的不只是燕兒。」他又緩緩說道,注視著她的眸光,灼亮得如同火炬。「還有我。」

  簡單的一句話,就惹得她的心更亂了。

  她多想躲開、多想避開,卻又明白,大庭廣眾之下,她根本無處可逃。這�是餐館,店�到處都是客人,每一雙眼睛都在瞧著、每一雙耳朵都在聽著,不論是她當場回避,或是開口趕人,都會引起旁人注意。

  況且,他早有準備,還帶了她最疼愛的燕兒,來當作擋箭牌,這讓她更開不了口。

  軟嫩的小手,圈著她的頸,像小貓似的撒嬌。

  「伯母,我肚子好餓喔!」夏侯燕邊說著,邊往客人們的桌上看,饞得幾乎要流口水,小肚子也餓得咕咕叫。

  對於這個小女孩,畫眉最是心軟,從來就舍不得她餓著。

  「燕兒,妳乖,找張桌子坐好,伯母去端八寶甜粥,還有芝麻炸餅給妳吃。」她輕聲哄著。

  「好!」

  夏侯燕笑咪咪的回答,松開雙手,小小的身子,咚的一聲就跳下櫃臺,找了張離櫃臺最近的空桌,乖乖爬上去坐好,小臉上滿是期待,就等著畫眉端好吃的來。

  刻意不去看那依然直盯著她的男人,畫眉離開櫃臺,單手掀開門簾,走進了廚房。

  八寶甜粥是早就熬好,還熱騰騰的在鍋子�。她挽起袖子,親手揉面團,兩面都沾滿了芝麻,才將面團下鍋,炸成兩面金黃、又香又酥的芝麻炸餅。

  等炸好了餅,她才拿出碗來,舀了一碗甜粥擱著,接著拿起另一個碗,又要去舀第二碗時,動作陡然停頓下來。

  她咬了咬唇瓣,擱下手�的空碗,只端了一碗粥。但一轉身,瞧見剛炸起鍋的芝麻炸餅,又赫然發現,自個兒炸了太多,燕兒根本吃不完。

  盤子�的炸餅,數量正適合一大一小,兩個人食用。

  有些賭氣的,她找了個小盤子,只挾了兩塊炸餅,連同手�那碗甜粥,一同端了出去,其餘的炸餅,就全留在廚房�擱著。

  外頭的客人仍舊不少,只是氣氛比起先前,多了幾分古怪。

  客人們的談話聲,明顯小了許多,從先前的高談闊論,變成交頭接耳,視線全都落在同一個地方。

  沒了黑紗笠帽遮掩,夏侯寅戴的眼罩、臉上的疤痕,以及那雙骨節扭曲的手,都引來旁人的注目。

  人們回避著他的視線,卻忍不住偷偷的打量,有的目光帶著同情,有的目光則是充滿厭惡。坐在隔壁桌的客人,甚至連忙起身,有的換了張桌子,有的則是幹脆直接結帳走人。

  夏侯寅不動如山,靜靜坐在那�,對周遭視若無睹,反倒是畫眉,瞧著那些指指點點、聽著那些竊竊私語,竟覺得胸口悶悶的疼著。

  曾經,旁人對他的注目,是因為他的俊朗。

  如今,旁人對他的注目,卻是因為他的傷殘。

  畫眉看得難受,努力硬起心腸,不去理會那陣心疼。她端著甜粥與芝麻炸餅,走到了桌邊,擱在夏侯燕面前。

  「哇!」小女孩歡呼一聲,伸出小手,拿起還熱燙的餅,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那些香酥的餅屑與芝麻,沾了她滿手,有些還落在絹絲衣裳上。

  「吃慢些,小心燙。」

  她柔聲叮囑著,伸出手來,拍掉那些餅屑。

  「那我呢?」他開口問道,注視她的目光,溫柔得像是那年那月,他們在梅園院落的蝴蝶廳�,他為她挑選珍珠的那個清晨。

  「我只備了燕兒的分,風爺倘若餓了,就請別人招呼您吧!」她克制著,不被他眼�的柔情動搖,維持淡漠的表情,拋下這句話後,就轉身走回櫃臺。

  她才剛踏進櫃臺,門口就走進一個斯文俊秀的青年,手�捧著一盅熬好的藥,才見著畫眉,連話都還沒說,就先微微紅了臉。

  「柳夫人,」他走到櫃臺前,鼓起勇氣喚道。「我今早起來,替妳熬了一盅藥,可助益產前,養身護胎。」

  畫眉露出笑容,接過那盅藥。

  「劉大夫,您太客氣了,這么麻煩你真是不好意思。」她柔聲說著,數月以來,早已習慣,這個青年生澀卻又真誠的示好。

  「呃,一點都不麻煩、不麻煩的……」那張俊秀的臉龐,像是吃了一盤辣椒般脹紅。

  收了一盅藥,她也不忘回禮,笑著問道:「您吃過飯了嗎?」她走出櫃臺,恰巧瞧見有張空桌,便招呼著他坐下。「來,請這邊坐,今日的水芹正鮮,我做了道涼菜,劉大夫正好來嘗嘗。」她正想轉身,卻聽見他開了口。

  「柳、柳夫人……畫……」他畫了幾字,還畫不出口,只得紅著臉問:「我可以喚妳畫眉嗎?」

  她微微一愣。

  始終在角落注視著畫眉的黑眸,聽見這句話,驀地一瞇。

  劉大夫深吸幾口氣,鼓起勇氣,說出在心�壓了幾個月,此時才有勇氣說出口的話。

  「一個人扶養孩子,總是辛苦。如果我……如果妳……」話才說到一半,他的就咬著牙,連發根都紅了。

  只是,話雖然沒有說完,但任誰也聽得出他的意思。

  畫眉有些錯愕,沒有想到,這斯文的大夫,竟會選在此刻,在大庭廣眾下對她表露心跡。

  她更沒想到,會讓夏侯寅撞見這一幕。

  八年的夫妻,讓她即使沒有回頭,都能感受到,他雖沒開口,卻清晰而駭人的怒氣。

  她連忙開口,想阻止這青年再說下去。

  「劉大夫──」

  「請讓我先說完。」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堅持的說道。

  身後的視線,如劍一般銳利。她實在擔心,真讓這青年說完,只怕他就會當場沒命。

  「您先歇歇,我去替您泡壺茶。」畫眉說得婉轉,想藉機拉開話題。

  對於這個青年,她雖然無心,但也絕非沒有好感,只是那種感情,就像對待家人般,雖無法更近一步,但也不忍心見他下不了臺。

  但是,他卻遲鈍得很,甚至還鼓起勇氣,握住了畫眉的手。

  喀!

  身後傳來清脆的聲音。

  她不由得一顫,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夏侯寅徒手捏碎了杯子。

  「不用了,我、我不渴。」青年深吸一口氣,深情款款的望著畫眉,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後有道淩厲的視線,如獸般緊盯著他,倣佛就要撲來,將他活活撕開。

  「畫……畫眉,我我我……」他結結巴巴,俊臉脹得通紅,終於鼓起了勇氣,將話問了出來。「我今天來是為了問妳,是否願意考慮跟我成親。」

  她可以感覺得到,身後那桌的男人,幾乎要沒了耐性。

  「劉大夫,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她擠出微笑,不願意傷了這青年。「但是,我現在實在沒辦法考慮這些事情。」

  那張俊秀的臉上,先是出現失望,接著又燃起希望。「那,沒關係,我願意等!」

  她實在不忍心告訴他,就算等得再久,也不會有結果。

  就在這時,一個滿身是泥的工人,氣喘吁吁的跑進來,表情焦急的大嚷大叫:「喂,劉大夫呢?我去他鋪子找不到人,聽人說他到這�來了!」

  「我在這�。」青年匆匆應聲,站起身來。「怎么了?」

  「葛家的�塌了,有五、六個人都被壓著,現場正一團亂呢!」工人叫嚷著,抓住大夫的手,就要往工地跑。「快點,別耽擱了,有幾個昏了過去,你再不去就怕遲了!」

  救人如救火,身為大夫當然不敢耽擱。他起身走了兩步,卻還惦念著她,紅著臉重復:「畫眉,我可以等,我願意等。」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那工人扯著,一路拉出大門,很快就不見人影。

  她愣在原地,握著被松開的手,只覺得松了一口氣。

  沒想到,下一瞬間,男性的體溫欺近,他的身影覆蓋了她,一只大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動作迅捷,快得讓她無法掙扎,甚至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在眾目睽睽下,夏侯寅拉住她,就往�頭走去。

  門簾晃動,兩人的身影,同時消失在簾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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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抓著她,頭也不回,一路往�頭走去。

  「夏──」她只說了一個字,就立刻住了口。鳳城雖然遠在天邊,但這兒總還是在南國境內,想起賈家的權勢,她還是改了口。「風爺,請您放尊重點!」

  夏侯寅卻置若罔聞,倣佛她開口警告的是別人似的,繼續拉著她往前走。

  他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道,雖然不至於弄疼她,沒有太過蠻橫粗暴,但也強得讓她無法掙脫。緊扣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骨節扭曲,與其說是人的指,其實更像獸的爪。

  虎爺的手腳,斷的斷、碎的碎。

  她心口抽緊,反抗的力量,瞬間都消失了。

  斷的斷。

  她注視著他的手。

  碎的碎。

  他究竟是遭遇到多么可怕的事?

  畫眉望著那只手,任憑夏侯寅拉著,不由自主的往前走,直到兩人走進位於餐館後頭,她用來算帳的小房間�。

  他逕自關起了房門,才轉過身來,黑眸凝望著她,閃爍得像是著了火。黑袍下的每吋肌肉,都像拉滿的弓般緊繃著,像是在極力壓抑著,某種即將迸發的危險力量。

  夏侯寅低下頭,靠在她耳邊,用那嘶啞的聲音,咬牙切齒的吐出每個字。

  「只要他再碰妳一次,我就殺了他。」他的胸膛,因為憤怒而起伏著,握在門框上的雙手,青筋浮起扭錯,用力得幾乎要捏碎門框。

  做了八年夫妻,她見識過他各種情緒,卻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失控的模樣。無論遇上任何事,他都能運籌帷幄,處處機關算盡,就連要刺傷她,逼得她死心離去,也是步步為營。

  他能夠偷天換日,在賈家的監視下,仍轉走了部分資產。

  他能夠在監牢中,受盡嚴刑拷打,直到所有人離開。

  他能夠再起爐灶,不到一年的時間,又化身為南方各城中的神秘富豪。

  這樣一個冷靜得近乎殘酷的男人,卻因為見到另一個男人對她示好,就氣憤得近乎瘋狂?

  畫眉背抵著門,被困在他的目光下。她抬起頭來,靜靜注視著他,用最平靜的口吻問道:「你不是親口說過,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嗎?」

  回答她的,是一聲獸般的低咆。

  那句話,粉碎了夏侯寅殘餘的理智。

  瞬間,他再也無法忍受,憤怒與饑渴,同時席卷了他。他猛地抱住她,收緊了懷抱,將她擁入懷中,低頭尋著了她的唇,狠狠的吻住了她,用最原始的方式,重申對她的佔有。

  熱烈而激情的吻,幾乎讓畫眉無法喘息。他吻著她,深入、直接、狂野,且充滿了掠奪,挑弄她口內的柔嫩,直到她幾乎嬌吟出聲。

  她的身體,比她的理智更早迎向他。

  小小的鬥室�,只有�上的窗,透入外頭的日光。她從最初的僵硬,到逐漸軟化,甚至是不由自主的,如往昔一般,嬌怯的回應他。

  記憶一點一滴的回來了。

  新婚、恩愛、八年的日子,他的珍寵、他的霸道、他的疼愛、他的溫柔……

  他的欺騙。

  驀地,軟臥在他懷中的嬌軀,再度僵硬起來。

  畫眉睜開眼,用盡全身的力氣,掙脫他激烈的熱吻。她顫抖的雙手,推拒著他的胸膛,妄想離開他的懷抱,卻無法撼動他一絲一毫。

  「離我遠一點!」她絕望的喊著。

  他的聲音比她更絕望。

  「我做不到。」

  「你先前不就輕易做到了?」

  是她的錯覺,還是他真的嘆了一口氣?

  「那是不得已的。」

  又是這句話!

  她不想再聽,想把這句話當成他的藉口,但是卻不由自主的,每每都被撼動。

  溫熱的水霧,彌漫了眼前,她轉開頭去,小手胡亂推著,不願意讓他看見,她再次落淚的模樣。

  推拒之間,她的手無意勾著了他黑袍衣襟內,那個貼著心口的暗袋。一個被他的體溫偎燙得暖暖的物件,在她掙扎時,被扯落了地。

  落在地上的,是個荷包。

  一個用紅線繡著精致虎紋的荷包。

  眼前的那層淚,並沒有影響她的視線,她錯愕的望著那個荷包,甚至沒有察覺,不知何時,夏侯寅已經放手,松開對她最親密的囚牢。

  在她的注視下,他緩緩蹲下身去,撿起那個荷包,重新放入懷中。

  「那是我的。」她認得那個荷包。「我把它扔了,我明明把它扔了。」離開鳳城那日,是她親手,將那個荷包扔進碼頭的碎冰�,也是她親眼看著,這個荷包沉入冰冷的水中。

  他站起身來,先前的憤怒與霸道,幾乎全數斂盡。

  「不,這是我的。」

  畫眉脫口而出。「你的是黑色繡線,我的才是──」

  「它們是一對的,本來就該在一起。」

  「我把它扔了!扔進運河�了。」

  「我知道。」夏侯寅的聲音,回蕩在鬥室內,苦澀得讓她永難忘懷。「我去撿回來的。」

  她清楚記得,扔掉這個荷包時,是去年十二月。

  那時河水寒凍,河面都結了一層冰,若要撿回這個荷包,非得打碎冰面,泅水到冰冷刺骨的運河底搜尋,河底幽暗,水流飄忽不定,他是潛下了多少次,又是花了多少時間,才能找回被她扔了的荷包?

  他逼了她走,卻又舍不得一個被她扔下的荷包。

  淚水盈眶,刺痛了她的眼。她緊緊閉上雙眼,轉開頭去,無法再看著他。

  鬥室�有片刻的寂靜,靜得像是他們兩人曾在梅園院落�,那張溫暖的床榻上,長發交纏著睡去時,度過的兩千多個夜。

  倣佛一切都沒有發生。倣佛她還是他的妻。倣佛他們之間,從沒有這么多眼淚、這么多傷痛。

  夏侯寅開了口,聲調如昔,聲音卻嘶啞粗澀。

  「去年,中秋過後不久,我曾一夜未歸。」他緩緩說道,選在這一刻,對她訴盡一切。「那時,我告訴妳,是夜�喝多了,留宿商家,忘了派人通知妳。」

  她清楚記得那一日。

  成親長達八年,他在那一日,首度對她隱瞞了某件事。

  相隔了數個月,直到此時此刻,他終於願意開口,告訴她真相。

  「其實,那晚我是去了窟牢。」夏侯寅徐聲說道,平穩而緩慢的說出每句話。「從窟牢�,救走犯人的,就是我。」

  畫眉屏住氣息,震驚的轉過頭來,萬萬也想不到,當初犯下那件劫獄大案,驚動整座鳳城的,竟會是她那時的枕邊人。

  「早在妳我成親前,我跟他就已相識,雖然兩國交戰,但他仍是我的摯友,還曾救過我的命。三年多之前,他來到鳳城,卻泄漏了行蹤,被捕入獄。我整整籌備了三年,才將他救了出來。」

  她緊握雙手,聽著這個曾經最親密的男人,說著她全然陌生的事。「這些事情,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我不想讓妳擔心。」

  「所以,你寧可傷我的心?」

  「我沒有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他的眼中閃過痛苦。「我救人的計劃雖然縝密,卻還是讓賈欣循線找到了證據,追蹤到了夏侯家。他開出條件,要妳代我受罪,甚至還要我說服妳。」

  那日,賈欣離開夏侯府後,用最和藹的笑容,像個慈愛的長者般,對他開出最邪惡的條件。

  賈欣逼著他,用畫眉的人,來換夏侯家跟他的命。

  「這些事情,管事都告訴過我了。」她竭力想維持平靜,聲音卻仍微微顫抖著。「所以,你就找另外一個女人來代替我?」

  他注視著她,深幽的黑眸�,尋不見半分後悔。

  「我是自私的。」只要能保住畫眉,他願意不擇手段。

  「我救她回來,並不是要她為我受罪。」她無法承受這些。想到董潔,為了她而入了賈家,罪惡感就幾乎淹沒她。「你怎么能這么做?」

  「這是權宜之計。」

  「難道,你就真的讓她被──」

  他打斷了她。

  「我在入獄前,就已請了曹允幫忙。那晚一入夜,她就被曹允救走了,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在他清醒後,管事已鉅細靡遺將一切告知他。

  「那么,你也可以讓我去,再讓人來救我。」

  夏侯寅回答得斬釘截鐵。

  「不,我不行!」他的黑眸灼亮,視線牢牢鎖著她,嘶啞的聲音近乎泣血。「董潔不是妳,所以我可以忍,可以冒那個險。換做是妳落在他們手上,在不知妳生死的狀況下,我不可能在牢�撐得了那么久。」

  賈家的權勢過大,當初,就連計謀高妙如他,竟也沒有把握,能不能安然脫身。

  只是,他幾乎是立刻就決定,不論這關闖不闖得過、不論之後能否保全身家,或者是一敗涂地,他都不願意看著她涉險。

  畫眉顫抖著,指尖幾乎要刺破柔軟的掌心。她不敢相信,在他面臨生死關頭的時候,竟會做出這種決定,將她遠遠的推開。

  「你不信任我。」她捂著唇,聲音低不可聞。

  「不,」夏侯寅搖頭。「我是太信任妳、太了解妳了。」

  八年的夫妻,他明白她外柔內剛的性格。

  他們都太固執,因為深愛對方,所以絕不肯舍下對方。倘若讓她知曉內情,她絕對不會拋下他離去,而是選擇跟他一同面對,甚至為了換取他的命,甘願為他去受罪……

  他寧可死,都不願意讓那種事發生!

  鬥室幽暗,夏侯寅緩緩的踱步,走到畫眉的面前,伸出溫熱的指掌,輕輕撫著她蒼白的面容。連他自己,都認不得這只手,只有骨肉透出的溫度,還猶似往昔。

  「如果是妳,妳會怎么做?」他輕聲低問,望進她的眼中。「告訴我,畫眉,換做是妳,妳會怎么做?是眼睜睜看我進虎口,任我生死未卜,還是寧可讓我恨妳?」

  一滴清淚滾落,落進了他的掌心。

  她回答不出來。

  他說的每句話,都讓她的心神震懾,撼動得幾乎無法承受。她心�明了,倘若處境交換,她會採取什么行動,卻無法說出口……

  她的決定,會跟他相同,選擇自己全部承擔。

  夏侯寅無限輕柔的,為她擦去那滴淚。「我寧願妳恨我,也不願意讓妳受到傷害。」他低下頭,抵著她的額,說出這一句,他曾經以為再也沒機會說出的話。

  他讓她心痛、讓她受盡冷落、讓她在大雪�,帶著那張休書離去。

  然而,他的心,比她更痛。

  從昏迷中醒來後,他拖著重傷的身子,來到赤陽城,只敢遠遠的望著她,每日每夜的想著、盼著、奢求著,甚至不惜以病弱之身,用計將她誘來風家,只為了見她一面,親耳再聽聽她柔如春風的嗓音。

  就連計謀被揭穿,她氣惱的離去後,他仍不肯死心,發誓就算耗盡餘生,也要再度挽回她。

  或許,總有一天,她會原諒他,用那柔柔的嗓音,對他說上一句話。

  或許,總有一天,她看著他,對他露出微笑,一如往昔。

  而或許……只是或許……他祈求著,總有一天,他能稍稍補償,曾對她所造成的傷害。

  「對我而言,這一輩子�,只有妳才是最重要的。」夏侯寅低語著,然後輕輕的、輕輕的在她的額上,烙下一個吻。

  日光灑落,將兩人的身影,映在鬥室的�上。

  那相依的身影,就倣佛他和她從沒有分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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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那一切後,夏侯寅便離開了。

  畫眉卻在鬥室之中,獨自坐了許久。

  知道來龍去脈後,她再也無法恨他,卻也沒有辦法輕易原諒他。畢竟,她心�仍舊記得,他的那些計謀、他的那些隱瞞、他的那些欺騙……

  對我而言,這一輩子�,只有妳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他還在她的耳畔,留下了這句話。

  畫眉獨自坐了幾個時辰,沒有察覺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她坐在原處,想著、回憶著、心亂著。

  直到她的腹中,傳來輕而無法忽視的力量。肚子�的孩子,像是想贏得她的注意般,輕輕踢了她一下。

  畫眉伸出手,輕撫著腹中的胎兒,即使孩子尚未出生,她對孩子的愛,卻已經滿溢得難以形容。

  倘若那時,夏侯寅告訴她實情,她決定留在鳳城,跟他一同面對危險,這個孩子還保得住嗎?

  她無法想像那種情形。

  就連他們的性命,都可能朝不保夕,這個脆弱的小生命,就像風�的燭火,不細心呵護著,就可能熄滅。

  如果他不這么做,保不住大夥兒,也保不住夫人,更保不住您肚子�的孩子。

  管事的話,在腦海�響起。

  夏侯寅為了保住她,所以逼得她遠走,卻也在無意中,保全了她肚�的孩子……他們的孩子……

  「夫人,您還在�頭嗎?」門外突然傳來叫喚,打斷了她紊亂的思緒。

  畫眉定了定神,才開口回問:「怎么了?」

  「夜深了,咱們得打烊了。」夥計說道。

  她抬起頭來,瞧見窗外的天,早已全黑了,只見月牙兒彎彎,這才發覺,自己不知在這兒,已經坐了多久。

  「你們忙吧,我這就要回去了。」畫眉說道,走出了鬥室,來到餐館大廳,發現大廳內空蕩蕩的,客人都已離去,甚至連桌椅都清潔妥當。

  不知什么緣故,鶯兒今晚竟沒來接她。

  大廚跟夥計們,都忙了一整天,她不願意讓他們護送,累他們多走一段路。她心�知曉,夏侯寅肯定派了人,在外頭等著,會跟在她後頭,直到她平安回到家中。

  彎彎的月牙,挂在天際,灑落柔柔的月光。

  畫眉走過了幾條街,回到家門口,瞧見�頭光亮,早已點上了燭火。她推開門,剛踏進屋內,就被眼前的景況,驚駭得無法動彈。

  嬌小的鶯兒,嘴�塞著布,像顆粽子似的,被綁在�角,滿臉淚汪汪的,眼�滿是驚慌與擔憂。

  畫眉倒抽一口氣,還來不及開口,就聽到一旁傳來警告。

  「別喊,不然妳的小丫鬟立刻就沒命。」那人站在角落,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半瞇的眼。「不許出聲,把門關上。」

  她僵硬的照做。

  對方的視線,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嘴�嘖嘖有聲。那淫邪的目光,看得她不由自主的戰栗。

  「過來。」他下令道,享受著她的不安,對於欺淩女子的手段,早就習以為常。

  畫眉強忍著恐懼,一步步的走了過去。

  驀地,那人探出手來,粗魯的將她扯了過去。一個陰惻惻的聲音,不懷好意的笑著,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夏侯夫人,好久不見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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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0-12-16 22:06:35

第十二章
�角的鶯兒,雖然嘴�塞著布,卻仍努力的試圖發出聲音。

  眼睜睜看著夫人被擄走,她嚇壞了,擔憂的在地上又滾又爬。她使勁的挪動身子,砰的一聲跌在地上,也顧不得疼,就像條毛毛蟲似的,奮力往門口蠕動。

  好不容易,花了一番功夫,一身是汗的鶯兒,終於來到門前。

  她先利用門檻,弄掉了嘴�的布,接著才放聲大喊。

  「救人啊!救命啊!快點來人啊!」她一邊哭著,一邊用盡力氣,聲嘶力竭的大叫,只希望左鄰右舍能聽見。

  只是,她才剛喊了兩句,就聽得砰的一聲,大門猛地被人推開,三個身穿黑衣的男人,聞聲闖了進來。

  啊,這鄰居來得好快!

  但是……但是……好奇怪,她好像從沒見過他們啊!

  不過,陌生歸陌生,一瞧見有人,鶯兒就心頭一松,眼淚更是滴滴答答,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求求你們,我家夫人、我家夫人……她、她被……」

  黑衣人蹲下來,抽出刀子,割斷了繩索。

  「拜托,夫人她……」

  「夫人怎么了?」黑衣人的口氣,比她還要焦急。

  「嗚嗚嗚,夫人她……夫人她被壞蛋綁走了。」鶯兒抽噎著。「我親眼看到,那個壞人抓著夫人,從後門走的。」

  三個黑衣人全都變了臉色,無聲的交換了個眼色,就算不需言語,也知道各自該做些什么。

  其中一個,留了下來,詳細追問嚇壞的小丫鬟。

  另一個人趕回風家,搶在最短的時間內,向夏侯寅報告。

  剩下的那個,則是出了後門,一路追蹤下去,沿著青石街上最新、最鮮明的一道車轍,追到了東門口。

  消息傳回風家,尚未入睡的夏侯寅,匆匆走了出來。只聽完屬下報告,畫眉被不明人士擄走,他就臉色慘白,嚇得肝膽俱裂。

  「放出消息,讓所有人都出去追查!」

  他壓抑著恐懼,以及幾近蝕骨的擔憂,厲聲質問道:「有誰瞧見,她是怎么被擄走的?」

  從畫眉住處趕回來的人,急忙上前,說出好不容易問到的寶貴線索。

  「夫人的丫鬟說,那人拿她威脅夫人,再用刀強押著夫人,從後門出去了。兩人離開時,她聽見了馬車的聲音。」

  「那條路上呢?」

  「已經有人去追了。」

  夏侯寅收握指掌,就連先前被押入牢獄,與賈欣之間難分勝敗時,他也不曾這么慌亂過。

  畫眉是他的心、他的命。他不能忍受,她受到任何的傷害。

  「那個丫鬟還說了什么?」

  「她說,那個人蒙著臉,看不清樣貌,還稱夫人為夏侯夫人。」

  他心頭一寒。

  如此說來,擄劫畫眉的人,其實知道她真正的身分?

  到底會是什么人,不但曉得她的身分?還會特地來到赤陽城,出手擄走了她?

  夏侯寅咬緊牙根,強迫自己定下心神。

  他現在不能慌亂,必須保持冷靜。唯有這樣,他才有機會,趕在那個蒙面人傷害畫眉前,盡快找到她,把她救出來。

  屋檐上傳來輕響,一個黑衣人施展輕功,落在庭院中,匆匆奔了進來。

  「風爺,有人打昏了東城門的守衛,開了城門,駕車出城去了!」這消息十萬火急,他不敢耽擱,急著趕回來通報。

  「好!」夏侯寅心念急轉,在最短的時間內,就做出決定。「去把獵犬牽出來,拿她的衣裳,給獵犬聞聞,所有人分頭去找,找到的就發火信通知!」

  「是!」

  黑衣人們盡速奔了出去,卻還是追不上心急如焚、放出獵犬後就疾步追出東城門外的夏侯寅。

  他在官道上奔馳,不肯浪費半點時間,心中不斷祈求著。

  不要!

  不要!

  不要!

  他什么都願意做。

  老天爺啊,就是別讓她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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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淡薄,一輛馬車在官道上疾馳著。

  馬車顛簸,讓畫眉頭暈目眩,駕車者粗魯的鞭打馬匹,讓馬瘋狂的跑著,馬車幾次重重的起落,都震得她五內發疼,差點要嘔了出來。

  「你究竟想帶我去哪�?」她忍著不安以及厭惡,看著眼前的男人。

  她認得他。

  那張尖嘴猴腮、目小如豆的臉,以及嘴角的獰笑,邪惡得讓她就算想忘也忘不了。

  月光之下,賈易回過頭來,冷笑了幾聲。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妳找了風家當靠山。留在那地方,有風家的人隨時會來煞風景,老子不能盡情享受。」他打量著畫眉,忍不住舔了舔唇,當下扯緊了韁繩。

  馬匹人立嘶鳴,四蹄終於落地時,細瘦的四肢都累得發抖。

  「這�離赤陽城也夠遠了,既然妳等不及,咱們現在就來吧!」他伸出手,眼�的光芒,淫邪得讓人作嘔,那只不知做過多少惡事的手,就要摸上畫眉的肚子。

  毛骨悚然的畫眉,用力揮開那只手。

  「不要用你的臟手碰我!」她瞪著賈易,雙手抱著腹部,極力想保護肚子�的孩子。

  這一揮,卻讓賈易惱羞成怒。

  那張邪惡的臉,轉瞬之間,就化為瘋狂的憤怒。

  「媽的!」他粗聲咒罵著,揚起了手,重重的打了畫眉一掌,打得她翻落馬車,嬌柔的身子重摔在地上,發出一聲痛極的呻吟。

  「妳這臭婆娘,不要以為又找到了靠山,我就不敢動妳。」他走了過去,嘴�還不幹不凈的咒罵著,惡狠狠的踢了她一腳。

  那一腳不偏不倚,就踢在畫眉的肚子上。她悶哼一聲,痛得臉色慘白,只能抱著肚子,蜷縮在地上,身子因為劇痛,不斷顫抖著。

  賈易睨著她,嘿嘿冷笑了幾聲。

  「老子要的女人,從來沒有人敢擋。妳這賤人,卻敢壞了我的事。那時,夏侯家垮了,妳卻走得不見蹤影,我就在心�發誓,不論花多少功夫,都要逮到妳,好好的教訓教訓。」

  他伸出手,抓起軟弱無力的畫眉,逼靠到她面前。

  「我倒是沒料到,妳竟然懷孕了。妳是姘上哪個野男人?還是說,妳肚子�的就是風家那個老怪胎的種?」

  縱然在劇痛之中,身陷險境的畫眉,聽見賈易那不堪的羞辱,卻還是松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賈易只查出,她為風家工作,卻還不知道,風家的主人其實就是那個被賈家趕盡殺絕,還能從鬼門關前回來的夏侯寅!

  一陣劇痛襲來,教她痛得呻吟。

  眼看那男人靠近,雖明知逃不過,她還是忍著痛往後爬退。

  賈易卻上前抓住她的頭發,用力的扯著,對著她露出鄙夷的笑。

  「妳倒是厲害啊,才剛到這�,立刻就搭上了個男人,還懷了野種。」他哼笑著,朝她的肚子睨了一眼。「妳跟了夏侯寅八年,他要是地下有知,不知道會有多傷心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她扯了回來,重重把她摔在地上。

  這一次,畫眉連呻吟聲都發不出來。她咬緊牙關,冷汗直流,肚子一陣一陣的疼著,她甚至能感覺到,腿間漫開的濡溼。

  賈易抽出刀子,那銳利的刀刃,在月光的照耀下,發出青色的光芒,讓人心口發寒。

  「看在我跟夏侯寅還有些交情,不如,我就先替他清理門戶,把妳肚子�的野種挖出來,咱們再來好好享受。」他森冷的笑著,用刀尖抵住畫眉的下巴,看著刀尖劃破雪膚,滴下鮮紅的血。

  鮮血讓他不由自主的笑了,甚至想到許多回憶。

  「嘖嘖嘖,我真怕夏侯寅會死不瞑目。」他用刀尖,挑起她的下巴,愉快而享受的問:「妳知道,我是怎么『款待 他的嗎?」

  「我叔叔交代,無論死活,都得從夏侯寅嘴�,問出妳的下落。」他冷笑著。「我問了他十次,每問一次,就夾斷他一根指骨,他卻寧可死,也不肯說出妳的下落。」

  畫眉咬著唇瓣,全身戰栗著,同時被下腹的劇痛,以及賈易所描述的景況折磨著。

  「等到他指骨全斷後,我挖出他一只眼睛,再用鞭子打爛他那張臉。」他笑得無比得意,像在重復著一件最光榮的事。「我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天每天都換了新花樣,用鞭子打、用火烙,啊,對了,我還用鐵棒,一根一根的打斷他的骨頭。」

  說到這�,賈易竟露出惋惜的表情。

  「可惜啊,他只撐了十多天就死了。他要是能多活兩天,我打算剝了他的皮,再用刀子切下他的命根子。」他微笑著,用刀面拍拍畫眉的臉,刀刃上的血,染紅了她的頰。「唉,夏侯寅一定不曉得,他用命護著的女人,才轉過身,就找上別的男人,還懷了身孕。」

  他半蹲到她面前,舉起刀子,緩緩的、慢慢的、逐吋逐吋的劃開她的衣裳,刀刃落在白皙的肚皮上。

  「夏侯夫人,您就算懷著野種,還是這么的美啊!」冰冷的刀尖,在她的腹上,輕輕的遊走著。他猙獰的笑著。「看來,妳也是個少不得男人的騷貨。現在呢,我就把妳的肚子掏幹凈了,然後咱們再來痛快幾回吧!」

  他發出尖銳的笑聲,握住畫眉的手,再舉起了刀,看準了她的腹部,狠狠的戳刺下去──

  就在刀尖即將刺入畫眉的那瞬間,一支鋒利的飛刀,從黑暗中襲來,勁道極強,只聽見當的一聲,賈易手�的刀,就斷成兩截,像破銅爛鐵般,叮叮當當的掉落。

  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聽到黑暗之中傳來如獸咆、如鬼嚎,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啞吼聲。

  「賈易──」

  那聲音,聽得他全身發冷。

  「誰?是誰?」他連忙起身,才剛回頭,就看見那惡鬼般的男人,一步一步朝他走了過來。

  夏侯寅!

  這三個字剛閃過腦海,那惡鬼已經來到眼前,速度快得詭異。接著,他只覺得胸口一痛,整個人就被踢倒,狼狽的滾倒到一旁。

  不!怎么可能?

  這念頭才閃過,下一瞬間,惡鬼的雙手,已經掐住他的脖子。

  「賈易,你竟敢傷她!」

  他瞪大了眼,滿臉不敢置信,不斷驚叫掙扎著。

  「不、不可能!你死了!我親眼看見,他們把你埋了。」他竭力掙扎,卻還是擺脫不了,緊扣在喉間的指掌。那雙骨節扭曲的手,在他的頸間,愈陷愈深、愈陷愈深。

  鬼!

  是鬼!

  無法呼吸的賈易,又驚又怕的想著。

  那張可怕的臉,就近在眼前,明明就是那個,早該在土�腐爛了的夏侯寅。他絕對不會認錯,那張臉上的每條鞭痕,都是他打上去的,就連那顆眼珠,也是他親手挖出來的……

  是惡鬼來索命了!

  賈易的腦子�,最後只閃過這個念頭。接著,就聽到喀的一聲,他的喉骨被捏碎,整個人抽搐了幾下,腦袋一偏,再也不動了。

  死去的時候,他的表情扭曲,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恐。

  丟下賈易的屍體後,夏侯寅站起身來。一聲痛極的呻吟,傳進他的耳中,他匆匆轉過身來,那股銳利得足以傷人的殺氣,在望見她的時候,才消失得無影無蹤。

  「畫眉!」

  她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臉色蒼白,緊抱著肚子,發出低低的呻吟,腿間的濡溼已轉為黏膩。

  「我……我……」她睜開眼睛,虛弱的喘息著。「我要生了……」胎兒即將足月,但是馬車的奔馳、賈易對她的暴行,都已讓她動了胎氣,這孩子要提早出世了。

  夏侯寅的臉色,霎時之間,也變得跟她一樣蒼白。

  「我帶妳回城�去。」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抱住她,倣佛捧在手中的,是他今生最愛的珍寶。

  畫眉虛弱的搖頭。

  「不行,來不及了。」她的羊水早就破了,痛楚一陣比一陣強,像是要將她撕裂。現在的她,幾乎無法移動,更別說是趕回城�了。

  夏侯寅心急如焚,抱著她的雙手,無法克制的顫抖著。他看見她裙下的血跡,那些鮮血,不斷由她腿間漫出,濡溼了她的裙子,還有他的手。

  她在流血!

  孕婦生產,會流這么多血嗎?

  聰明如他,此刻竟然完全無法思考。他顫抖的深吸一口氣,靠著殘餘的理智,觀察著四周的地形。

  寧靜的夜色中,傳來細微的流水聲。

  夏侯寅小心翼翼的抱著她,穿過一片蘆葦,來到一彎小河旁。他砍掉一片蘆葦草,鋪在地上,再脫掉身上的衣服,才扶著她躺下。

  月光之下,她因為疼痛而蒙 的雙眼,透過貼在額前被冷汗浸溼的發,瞧見了某些東西。

  她喘息著,瞪大了雙眼。

  只見夏侯寅的背上,滿是數不盡的刀傷、鞭傷,那一條一條的傷疤,撕裂他的肌膚。他的背上,幾乎看不見一處完好的皮膚。

  當他轉過身來時,前胸的傷痕,甚至遠比背後可怕!

  除了刀傷與鞭傷,他的胸口還有烙鐵留下的,詭異而可怕的烙痕。烙痕在黝黑的肌膚上,形成醜陋的皺摺,每一道痕跡,都是那么猙獰、可怕……

  天啊!

  畫眉的肚子疼著,心口更是痛著。

  一顆顆的淚,像是斷線珍珠般滾落,她顫抖的伸出手,想去觸摸他身上的傷,但一陣更銳利的疼痛,再度襲擊了她。

  夏侯寅來到她身邊,將落淚不已的她,抱入滿是傷痕的胸膛。

  「噓,別哭。」他吻她的發,握著她的手,倣佛將他餘生的全部柔情,都傾注在每一個撫觸、每一個輕吻中。

  「他們竟然這么對待你……」

  「都過去了。」他輕描淡寫的說道。

  畫眉張開嘴,還想說話,但逸出口唇的,卻只剩下呻吟。她偎進他懷中,因為劇痛而顫抖。

  「我在這�。」他懷抱著她,向她,也是向他自己保證。「妳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妳有事的。」

  陣痛。

  愈來愈密集。

  她握緊了他的手,感覺到下腹的壓力愈來愈大。她全身緊繃,痛得倣佛所有的骨頭,都因為過度用力而分開。

  痛。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她呻吟著,依靠著夏侯寅,汗跟淚都像雨一般落下。

  意識愈來愈模糊,她只聽得見,他靠在她耳邊,用嘶啞而顫抖的聲音,不斷的跟她說話。

  「撐住。」

  「畫眉,為我撐下去。」

  「妳還沒看到,我為妳造的院落。」

  「畫眉,我愛妳……」他的聲音,顫抖得幾乎無法成語。

  她勉強睜開眼,望著那張蒼白的臉,張開毫無血色的唇,輕輕喚了一聲:「虎哥──」

  下一瞬間,痛楚到達頂端。

  她像是被撕裂了。

  「畫眉,撐著,求妳撐著。」他緊抱著她,看著她血流如注,語音嘎啞的喊著:「妳死了我也不會獨活!妳聽到了沒有?我不會獨活的!」

  畫眉發出一聲尖叫,下腹的壓力,像流水般化開。她頹然軟倒,蒙 中只聽見,身旁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畫眉……畫眉……」

  他的吶喊在耳邊回響著,下一瞬,她只覺得眼前一黑,所有的畫面、聲音,全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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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

  她仍痛著。

  雖不像先前,那種撕筋斷骨的痛,卻也是隱隱的抽痛。

  畫眉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還沒認清身在何處,就聽見床畔傳來談話聲。

  「她還好嗎?」

  「風爺,夫人是動了胎氣,所以早產。現在看來,夫人的身子還好,只是需要好好靜養,注意千萬別吹著風。她身子太虛,加上失血過多,一旦染上風寒,就很難撐得過去。」

  「我會注意的。」

  「另外,這是調養身子的藥方,風爺可以派人,照這藥單子去抓藥。」

  「謝謝大夫。」

  「風爺客氣了。那么,老夫這就先走了。」

  腳步聲響起,接著,門就被關上了。夏侯寅穿過花廳,走進了臥房,赫然發現,原本昏迷不醒的畫眉,已經醒了過來。

  「孩子呢?」她一開口,就急著追問。

  夏侯寅走到一旁,從搖籃中捧出一個包著紅綢的小娃兒,小心翼翼的放進她懷�。

  「孩子很好,很像妳。」他輕聲說道,同時注視著畫眉以及她懷中的孩子。「是個兒子。」

  那是一個粉嫩的小娃兒,正閉著眼,偎著胖胖的指,睡得好香甜。畫眉的眼�,有著感動的淚水,她顫抖的伸出手,輕碰那張小臉蛋,小娃兒皺了皺嘴,給了她些許回應,接著又沉沉睡去。

  「妳想喂他嗎?」夏侯寅啞聲問道,克制著那股想將這對母子,一同擁入懷中的衝動。

  畫眉點了點頭,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胸前,有著敏感、奇異的脹痛。

  「我去喚鶯兒來,她應該可以幫妳。」他克制著語調不變,還要克制著想留下來,親眼看著她哺喂孩子的衝動,轉身離開了臥房。

  生下孩子之後,她身子虛弱,夏侯寅堅持,她非得留在風府�調養身子。

  只是,除此之外,他沒有再逼迫她,甚至不曾提起,他們之間的往事。

  夏侯寅甚至嚴守份際,不再逾矩,不論是對待她,或是對待孩子,都是體貼入微。擔心鶯兒照顧不周,他甚至以主人之尊,搬進了臥房隔壁那間小丫鬟睡的小房間,親自照顧他們母子。

  因為生產時失血過多,有很長一段時間,畫眉總是睡得很早。

  而她的兒子,似乎也有著爹爹的體貼,從來不曾夜啼過,總能讓她安眠到天明。

  充分的休息,加上三餐不斷的補品,讓她逐漸恢復健康,粉頰終於恢復往昔的紅潤。

  那一夜,畫眉本來已經睡了。

  夢中,有某種低低的聲音,將她喚醒過來。

  那聲音其實她並不陌生,這段時間�,夜來偶爾都會聽見。只是她先前太虛弱,總睡得很沈,而那聲音也太過細微,所以就不曾起身察看。

  只是,今晚,她卻醒了。

  清醒之後,那聲音更清晰了些。她撐起身子,視線穿越臥房,瞧見方廳�的景況。

  就看見月色之下,夏侯寅在方廳之內,來回踱步,一邊拍哄著懷�的孩子。「乖乖乖,別哭,別吵醒了你娘。」他低聲說著,望著孩子的表情,有著慈愛,也有無奈。「噓,別哭了。」

  畫眉看著這一幕,看著他,跟他們的孩子,無法轉開視線。

  原來,孩子並非從未夜啼。

  原來,是他每個夜�,都犧牲睡眠,抱著孩子,在方廳�輕聲哄著,才讓她能夠睡到天明。

  她沒有出聲,反倒臥回枕上,閉上眼睛,聽著方廳那兒,傳來他用嘶啞的聲音,唱著奇怪的童謠,安撫著哭鬧的孩子。

  一串淚水滑落,沾溼了枕巾。

  只是,不同於往昔的傷痛、心疼、憂慮。

  這次,她雖然落淚,卻有著深深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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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終於睡了。

  夏侯寅松了一口氣,輕手輕腳的回到臥房�,把睡著的孩子放進搖籃�,然後才轉過身,往床榻上望去。

  畫眉還在睡。

  他露出微笑,倣佛所有的辛苦,都得到了補償。

  只是,他才剛跨出步伐,準備回到隔壁的小房間,搖籃的小娃兒,卻又發出呻吟,預告著即將大哭。

  這孩子就是這樣,只要放下,躺沒一會兒,就要不高興的哭鬧著,非要整夜都讓人抱著、哄著才行。

  夏侯寅重新抱起孩子,走回方廳�,又開始踱步、拍哄。

  這樣折騰了一整夜,直到天邊露出魚肚白,累了的孩子,才終於肯入睡。他把孩子放回搖籃,又等了一會兒,確定小娃兒已經睡了,才走拖著疲累的腳步,走回隔壁的房間。

  幾乎是一沾枕,他就睡著了。

  直到幾個時辰後,嬰兒的嘰咕聲,以及某種輕響,讓他猛然驚醒過來。

  迤邐進窗的日光之中,畫眉正抱著孩子,她面前的桌上,還擱著一碗熱騰騰的幹貝粥。她抬起頭來,注視著他,輕輕的彎起嘴角。

  「你的粥。」她說。

  夏侯寅凝望著她,然後緩緩坐起了身,來到桌前,坐了下來。

  看著那碗冒著白煙的幹貝粥,他的喉頭不由得緊縮著,有生以來,他頭一次有落淚的衝動。

  在她開口的那一瞬間,他知道她終於開始原諒他了。

  「趁熱喝吧。」她柔軟的聲音淡淡響起。

  無法出聲,他只能點頭。

  他拿起調羹,舀粥入嘴。

  粥味溫熱清淡,是他最熟悉的味道,如往日一般,溫暖了他的心肺。

  他一口接一口、萬般珍惜的慢慢吃著。

  只要畫眉能夠原諒他,他的生命就已完整了。

  對他而言,這一輩子�,只有畫眉才是最重要的。但是,從今以後,還要再加上他們的兒子。

  日光暖暖,在妻兒的陪伴下,夏侯寅喝完了那碗幹貝粥。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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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0-12-16 22:07:36

尾聲
幾個月後,他以風寅之名,重新迎娶了她。

  這一次,他依著她的意思,低調的辦了幾桌宴席,只宴請了親近的好友,以及曾患難與共的家仆們。

  董潔跟曹允,也趕來道賀。

  他們因此事結緣,早在數個月前,就已經成親。到了這會兒,董潔都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喜宴過後,人們都離去了。

  畫眉在前廳忙了一會兒,直到夜色深了,才轉身走回院落�。她踩過石磚,剛跨過庭院的門檻,就瞧見了他的身影。

  夏侯寅抱著未滿一歲的兒子,站在梅林之間。

  這一整座梅林,是他重新栽植的,每一株皆是他從夏侯府的梅園,輾轉移植而來,親手植下。

  看著丈夫與兒子,畫眉心中一暖,緩步上前。

  他聞聲回頭,在看到她時,嘴角輕揚,朝她伸出了手。

  他的雙手因為舊傷而扭曲著,無法如往日一般,密實的包覆著她,畫眉卻半點都不介意,溫柔的反握住他的手,仰頭對他微笑。

  冬日漸暖,院子�的花早已開了滿園。白色的花瓣隨風輕飄落下。

  他低下頭,深情的吻了她。

  花兒繼續隨風飄落,似雪一般,但卻有著春的氣息。

  看,春天來了。

  梅花開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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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0-12-16 22:08:48

畫眉•外章〉

  冬日漸暖,小雪初晴。

  在寒冬盡去的這一日,夏侯寅重新將畫眉迎娶進門。

  在她的要求下,這一次的婚宴,沒有當年席開百桌的奢華鋪張,沒有王公貴族的賓客。有的只是相交甚深的親朋好友,以及不離不棄、患難與共的家僕。

  還有,兩人最珍愛的兒子。

  在這春風襲來的日子,身為新娘的畫眉,親手下廚,做了滿桌的菜餚,宴請這些日子以來,在他與她身旁,扶持相伴的親友家僕。

  而夏侯寅,則照顧著兒子。

  再次婚嫁,她沒有戴上紅頭紗,沒有穿上新嫁衣。但是,她有他最深的愛戀,還有眾人最真誠的祝福。

  在婚宴舉行時,他們坐在一塊兒,抱著小小的兒子,一起接受敬酒。酒席之中,有笑,也有淚。

  婚宴過後,她本來想動手收拾,卻被董絜勸住了。

  「姊姊,妳別忙了,這可是妳的大喜之日呢。」董絜笑著,輕輕催促。「這兒就讓我跟鶯兒收拾,妳快回院吧,別讓人等急了。」

  「是啊,夫人,您快快回院,這兒我會收的。」鶯兒也格格笑著,連忙附和,還一邊拿走她手中的碗盤。「別讓人等急了。」她重複。

  她們指的是誰,畫眉當然知道。

  微微的,她臉兒燙紅,不禁覺得羞赧。

  早些時候,兒子啼哭,夏侯寅抱著兒子告退離席,返回院落後,就沒再出來,識相的客人們,也在之後就陸續離開。

  瞧著董絜與鶯兒的笑容,畫眉有些窘迫,鎮定的點了點頭。「那麼,就麻煩妳們了。」

  然後,她才轉身,離開前廳。

  廳外,月色盈盈。

  她踩著冷涼的石階,腳步快了些,才轉入庭院的門檻,就看見月洞門後,他在微暖的月色下,抱著兒子,仰望著那開了滿院的梅花,還不忘輕哄著懷中的嬰兒。

  不由自主的,她停下腳步。

  梅林中的夏侯寅,身穿一襲鐵灰色的長衫,姿態模樣,都已經與當年有了許多的不同。

  這些年來,她也曾見過,他在月色梅林中佇立的身影。每一回見著時,她都覺得心暖,然而這一次,她心裡除了暖,卻還有疼。

  這片梅林,最初是她從娘家折枝,與她一同進了夏侯家,而變故之後,他又大費周章,從府裡移植來的。

  那年初秋,夏侯寅以大紅花轎,風風光光的迎她進門。九年前的他,俊朗非凡,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商業巨擘。她至今仍清楚記得,新婚那一夜,自個兒的紅紗蓋頭被掀起的瞬間,心中的緊張與怦然。

  那夜,她才看清他的容貌,見到那個在旁人口中,目光精準、心思縝密,能輕易看穿生意利弊的虎爺。

  只是第一眼,她的心就已淪陷。

  他有著一雙溫柔的黑眸,如初夏的夜空,輕易撫平她的緊張、慌亂與不安。

  掀開紅紗蓋頭後,他牽起了她微顫發冷的小手,一同走到院子裡,親手挖了個洞,將她帶來的梅枝,種入泥土之中。

  「從現在開始,它會在這裡,落地,生根。」

  他看著她,輕聲承諾。

  「這裡,從今而後,就是它的家,也是妳的家。」

  心中的忐忑,因為他的話語、因為他的雙眸,就此塵埃落定。

  那一夜,她愛上了他。

  畫眉從未想過,自己竟如此幸運,能嫁給這麼好的男人為妻。

  這些年來,他對她深情不減,也將那些梅樹照顧得格外仔細。即使這段時日以來,變故橫生,歷經風雨、遠途搬遷,移植到這兒的梅樹,仍在今年盛開,綻放滿樹的花。

  移植的梅樹,因為經過搬移,在當年通常不會開花。除非,在移植的途中,以及移植之後,梅樹仍受到非常細心的照料。

  畫眉知道,夏侯寅把這些梅樹都當成是她,始終精心呵護。

  雖然,窟牢的苦獄,讓他傷痕累累,再也不如往日俊朗,但是在她心中,對他的深情卻非但不減,反而更深。

  他身上的每道傷,都是為了她而受的。

  不由自主的,畫眉舉步上前,腳步匆匆,只想快點回到他的身邊。

  聽到腳步聲,他抱著兒子,在月色下回頭。看見她時,他揚起嘴角,朝著她伸出手來。

  他的大手,因為舊傷而扭曲,無法如往日一般,密實的包覆她。她一點兒也不介意,溫柔反握住他的手,仰頭對他微笑。

  白梅如雪,隨著風而緩緩飄落。他在花前月下,深情的吻了她。

  他的吻裡,有著萬般的溫柔,與苦苦忍耐的壓抑。

  剎那之間,她的心深深的悸動,充滿了對他的滿滿情愛。當他微微退開,結束這個吻時,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眼中的溫柔,以及燎然的渴望。

  不知何時,原本嚶嚶哭啼的兒子,已經哭得累了,枕在他的肩頭上,含著拇指睡著了。

  「我們回屋裡去吧!」她輕聲說道。

  他微微點頭,這才緊握著她的手,轉身往房裡走去。

  

  屋裡的紅燭,照亮著一室。

  他把睡著的兒子放入鄰室的小床。她則是替兒子蓋上薄被,確定兒子睡得香甜,才跟丈夫一同悄聲退了出來。

  走入臥房內,畫眉挽起衣袖,熟練的一如往昔,先拿出布巾,再端來裝著熱水的銅盆,走到床邊,為夏侯寅褪去外衣,再替他拭去一日風塵。

  夫妻八年,她一向賢淑溫柔,服侍他的事情,她都是親自動手,從不讓奴僕代勞。如今,變故之後,她仍堅持要親手照顧他。

  他原本俊朗的臉龐,因為傷痕而扭曲;而他的雙手,更是骨節扭曲。

  室內靜謐,畫眉細心的,低垂著視線,替坐在床邊的丈夫擦著臉、擦著手,彷彿沒有瞧見那些酷刑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

  但是,他知道,她瞧見了。因為,她一直很小心,很溫柔,彷彿怕重一些,他就會痛。

  然後,畫眉跪了下來,為他脫去鞋襪。

  瞧著蹲跪在身前,那纖柔的人兒,夏侯寅心中一緊,竟有些恐懼起來。他怕她會見到他衣衫下殘破的身子;怕她會因為他胸前那慘遭火烙,以致糾結扭曲的皮膚而嚇著。

  過去幾個月,他總藉口她產後,身子需要調養,未曾和她同房,實際上則是怕嚇到她,怕在她眼中,看見畏懼和驚嚇。

  所以,當她伸手替他脫去鞋襪時,他幾乎想縮腳,將她直接拉上床,吹熄滴淚的紅燭,不讓她繼續看見更多的傷痕。

  但是畫眉溫柔的,握住了他想抽回的腳,慢慢的、細心的,替他脫鞋,去襪,一如往昔同床共寢的每一日。

  他沒有辦法抵抗。他想念她,想念她溫柔的撫慰。

  鞋與襪,都在她的小手中,逐一落地。

  畫眉低著頭,在看見他腳上的傷痕時,渾身一顫。她感覺得到,他又想抽腿,但是她不肯,還用微顫的指尖,溫柔的、憐惜的,如蝶翼般輕柔的撫過那醜惡的傷疤。

  淚水,無聲無息的湧入眼眶。

  難怪,他這些日子以來,走路總是一跛一拐的,原來他不只被打斷了腿,連足上也滿滿是傷,歹毒的惡人,甚至用刑具夾過他的足趾,再以燒鐵烙燙。

  強忍著淚水,她跪在床邊,以溫熱的水,替他洗淨雙腳。

  夏侯寅深深凝望著身前的畫眉。他緊握著拳頭,竭力強忍著把燭火吹熄的衝動。

  他知道,他不能躲一輩子,不能躲她。

  但,他的身體,比腳還殘破。

  當她拿起乾淨的布巾,小心替他擦乾了腳,然後端走銅盆時,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起身,想熄去燭火。

  他無法忍受,看見她眼中出現畏懼,或是出現失望。

  但是,畫眉卻阻止了他,拉住了想靠近燭火的他。

  「不要……」

  那一聲要求,好輕好輕,有些微哽。

  夏侯寅低下頭,緊盯著那張蒼白的小臉,尋找著嫌惡與驚恐,卻遍尋不著。她的臉上、她的眼裡,都沒有那些教他惶恐的情緒。

  清澈的眼眸裡,只有盈眶的淚光。

  「讓我看。」她仰望著他,把輕顫的小手,放到他胸口,啞聲請求。「請你,別怕我,別再瞞我。」

  他無法推開她,更無法拒絕她的要求。縱然忐忑,但他仍望著那雙含情脈脈的秋水雙瞳,收回了燭火邊的手。

  慢慢的,畫眉的小手滑下了夏侯寅的胸膛,解開單衣腰間的衣帶。

  夏侯寅的心,跳得飛快,幾乎要跳出喉嚨。

  這裡,太亮了。

  她會看得太清楚。

  不由自主的,他抓住她的小手,不讓她再有動作。

  畫眉也不出聲抗議,只是抬起頭來,靜靜的、靜靜的看著他。她的眼裡,有著深情與懇求。

  「那,並不好看。」他艱澀的開口,聲音更沙啞。「妳會嚇著的。」

  她不肯退縮,溫婉卻堅定,望著他柔聲說道:「我們是夫妻。」

  柔得足以安撫人心的語音,迴盪飄浮在空氣中。

  我們是夫妻。

  輕輕的一句溫言軟語,就包覆了他顫動慌亂的心。他心愛的女人,一直以來,都如雪中寒梅般,剛柔並濟。

  我們是夫妻。

  是的,她是他的妻。

  他千求萬護,也要呵護在手心裡的妻。

  看著畫眉,夏侯寅稍微收緊握在手中的柔荑,深吸口氣後,才再鬆開。

  得到了他的默許後,柔嫩的小手,悄然往上,輕輕的拉開了他的衣襟,袒露出他的胸膛。

  然後,畫眉垂下眼,看著他的胸口,許久。

  許久。

  這段時間裡,夏侯寅始終僵直的坐著,直到她伸出手,輕撫醜陋的胸膛上,那如蟲蛇般蜿蜒滿佈的傷疤。

  在那一瞬間,她感覺得到他還想躲避。她可以在掌心下,感受到他的退縮與緊繃。

  夫妻相處多年,她太清楚他的為人。他向來頂天立地,智勇雙全,從不曾怯懦,更不曾逃避兇險禍事。他能夠與貪官周旋,在獄中受盡折磨,確定她以及家僕們都已經安全後,才吞藥假死。

  如此堅強的男人,在面對她時,竟然退縮了。

  她知道,他在擔心著,她會介意、會害怕。

  即使他所有的傷口,早已結痂剝落,但是那些酷刑,仍在他原本平坦結實的胸膛上,留下猙獰的疤痕。

  在明亮的火光下,它們看起來更加鮮明,彷彿才剛剛受傷。

  畫眉抬起手來,顫抖的以指尖輕撫那些疤痕,甚至無法辨認,那是刀刮、或針刺,還是火燒、鞭打所造成的。那些疤重疊在一起,密密麻麻、交纏糾結。

  每一道嫩紅的疤、每一個燒灼的扭曲,都讓她感同身受。想起他所遭遇的折磨,她的心就緊揪著,好痛好痛。

  那徐徐的撫觸,如此輕柔,夏侯寅微微一顫,看著她、感覺她仔細撫過每一道醜惡的疤痕。

  難以自禁的,他深深再吸一口氣,那微暖的溫度,透過她軟嫩的指尖傳來,那一瞬間,她彷彿親手為他撫平所有崎嶇不平的傷,帶走過去那段日子裡,他想忘也忘不掉的痛。

  一滴晶瑩的淚滴,悄悄滾落。

  她為了他而落淚。

  夏侯寅伸出手,接住那滴滾燙的淚。淚水的溫度,暖了他的身,也暖了他的心。

  「怎、怎麼……受得住?」畫眉抬起淚眼,小手微顫,輕覆在那些傷痕上。「這些……你怎受得住?」她淚濕的眼裡,沒有恐懼、沒有嫌棄,只有憐與惜,還有為他而起的疼與痛。

  他輕撫著那秀麗的容顏,啞聲坦承。「我想妳,我讓自己想著妳,只想著妳。」在每一次的酷刑中,在每一次欲狂的苦痛裡,他都想著她。只要她能安然無恙、只要她還好好的活著,他就算再苦再痛,也願意撐下去。

  「只要想著妳,想著能再見妳,就不痛了。」他低語。

  畫眉淚如泉湧,粉唇逸出一聲輕泣。

  曾經,他那麼俊朗,擁有無數家產,是最炙手可熱的商人。但是,為了保住她,他寧願拋卻一切、寧願讓她恨他、寧願受刑受罪。

  「別哭。」夏侯寅以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水。

  他的安慰,只讓畫眉的心更疼。

  「為妳,我心甘情願。」他沙啞的說。

  她這一生,何德何能?竟能得到他的鍾愛。

  再壓不住那滿溢的深情,畫眉傾身,在那傷痕累累的胸膛上,印下輕輕的吻,纏綿且溫柔。

  高大的身軀,重重一震。他無法動彈,只能看著她,無限憐惜的,先是在其中一處最大的疤上,印下一吻,然後換到另一處疤上,再一吻。

  嫩紅的唇舌,溫柔的、慢慢的,舔吻他的疤痕,粉頰上的淚水,沾濕了那些凹凸不平的醜惡傷口。

  他想告訴她,那些傷痕早已經不痛了。但是,當她親吻著那些傷的時候,他才發現,肉體的傷雖然痊癒,但靈魂的傷,卻還是會痛。

  原來,她全都知道,所以才試圖親吻他有形的傷痕,撫慰他無形的痛。嫩軟的紅唇,一處又一處,一吻再一吻。

  最後畫眉抬起頭,捧著他的臉,含淚在他薄唇上,印下深深的一吻。

  「我愛你。」她看著他的眼,貼在他唇上說,真心真意,發自肺腑的說。「我愛你……」

  輕言軟語,重重的落在心頭,夏侯寅心頭一震,終於再也克制不住,伸手緊緊擁住懷中失而復得的人兒。

  曾經,他以為他會失去她。當他終於脫離苦海,卻變得如此殘敗時,他好恨、好恨,恨自己變得醜陋無用的身體。

  他能撐過來,全是為了能再看她一眼。

  一眼就好,當初他只敢這麼想。他已變得如此醜怪,不再俊朗強壯,又曾經為了逼她遠離禍事,狠狠的傷害過她,讓她心碎。

  他不敢奢求畫眉的原諒、畫眉的寬容,只想再看她一眼,遠遠的一眼就好。

  但是,一見到她,他就發現,一眼並不足夠。

  他貪心的要更多更多,甚至想要她再回到他身邊。她是他的心、他的魂。他無法放手,更無法眼睜睜的將她讓給別的男人。

  夏侯寅吻去粉頰上的淚,深深的回吻。他急切的、渴望著,在明亮的燭火中,將她抱回床上,抬手輕解她的衣裙。但是,他已渴望她太久,不禁汗濕雙手,甚至顫抖著。

  她深情且羞怯的覆住他抖顫的手,然後慢慢的,在他面前寬衣解帶。那柔美的嬌軀,完全展現在他眼前,教他屏息渴求。

  然後,她拿掉髪上的簪,讓那烏黑柔亮的秀髮,如黑瀑般飛撒,落在嫩白的肌膚上。她抬起頭,羞赧的一笑,像極了那年那日,新婚的那一夜,她對他初次露出的笑容。

  有那麼一瞬間,夏侯寅擔心這一切都是幻夢。她是如此美麗、如此溫柔,分離的這段日子裡,他曾經無數次的夢見她,但每每伸手時,她都消失無蹤,只剩夢醒後的他,因思念而更痛苦。

  但是,這一次,她沒有消失,甚至還握住他的手,輕輕拉到胸前,擱在心上。她的臉兒嫣紅,略微快速的心跳,在他掌心下躍動。

  如此溫暖,如此真實。

  她是他的畫眉。

  他的。

  情不自禁的,夏侯寅撫摸著那如凝脂般的肌膚,握住了手下的圓潤。

  畫眉輕輕抽了口氣,臉兒更紅,烏黑的水眸中,盡是他的身影。粗糙的大手,順著她的身子愛撫,往下移動。

  他原本以為,今生今世再沒有機會碰觸她。但是,上蒼垂憐,她終於又回到他的懷中。

  他渴望的、珍惜的,愛撫著她的腰、她的腿、她柔嫩芬芳的私密。望著她粉頰酡紅,嬌嬌輕喘,貝齒輕咬著紅唇,連眼兒都迷離。

  他熟悉她的身體,每一寸,每一處。

  無限輕柔的,他輕探進她溫潤甜蜜的芳澤,憐愛的揉擰著,直到她昂首顫抖,攀住他的臂膀,嚶嚀出聲。

  「虎哥……」

  他注視著她,看著她顫抖,聽著她呻吟,然後感覺到她體內歡愉的緊縮,因為他而春潮豐沛。

  淚水,因為激情,矇矓了她的雙眼。

  他低下頭,吻著她的額,直到她幾乎無法忍受時,才抽出手指,讓堅挺的灼熱真正進入她的身體。

  她是如此溫暖,緊緊包覆著他。他渴望太久,回到她的深處,像回到最溫暖的家,教他心中更暖。

  緩緩的,他無限愛憐的,親吻著畫眉,嘎聲低語。「我愛妳。」

  那晚,他一次又一次的愛她,一次又一次的讓她包圍自己,讓她需要他,也感受他的需要。

  在那冬雪漸融的夜裡,他和她,互相溫暖著對方,撫慰受傷的心靈,直到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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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畫眉難得的睡到午後。

  醒來的時候,夏侯寅已經不見身影。但是,她側耳聽見,鄰室傳來了低低的說話聲。

  她穿上衣裙,披上外衣,走過去瞧。

  只見夏侯寅,正在鄰室的小床上,親手替兒子穿衣。

  他的雙手,因為受傷,變得不再靈巧,一般事還能做,但是要替嬰兒穿衣,扣上小小的結鈕,卻顯得有些困難。

  更遑論,才幾個月大的兒子,還不肯安分,在床上扭來扭去的掙紮著。

  他耐著性子,一個又一個,慢慢的扣。

  「抱歉,天冷了,你不加件襖子不行。你再忍耐一下,我知道我動作很慢,可是你娘累了,還在睡,你只能暫時將就我。」

  不知是否聽懂了爹爹的話,還是好奇他說話的聲音,兒子停止了掙紮,睜著烏溜溜的大眼,躺在床上瞧著他。

  他揚起嘴角,微微一笑。「謝謝合作。」

  即使兒子不掙紮,夏侯寅也是好不容易,才扣好一個結釦。然後,他抓起了另一個小小的結,小心翼翼的再套上釦眼。這對他來說,其實有些困難,但他卻甘之如飴。

  畫眉的心悸動著。這個畫面,她永遠都看不厭。

  「你該叫醒我。」她輕聲說道,看著兒子身上已經穿了一半的襖子。她做來完全不費力的事,他得花上好久好久的時間。

  夏侯寅聞聲抬頭。

  「妳累了。」他凝望著她,眼底有著深情。「我想讓妳多睡些。」

  剎那之間,她的心頭,暖如春水。

  看著站在兒子床畔的丈夫,她情不自禁的,微笑緩步上前,在他面前踮腳仰首,親吻著他暖熱的唇。

  梅花,隨風飄進窗櫺中。

  她知道,她會愛他,直到永久。

                                                                                                          ──全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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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ny9195
勳爵士 | 2011-2-1 20:4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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