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查看: 857 | 回覆: 9 | 跳轉到指定樓層
zerosmall
王子 | 2010-12-20 22:45:00

前言:

  為禍鄉里的惡霸,
  絕情狠毒的殺手,
  逆來順受的沙包,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從第一眼的不同,
  不知道前因後果的心突地一動,
  於是一路跟隨,近乎寸步不離。
  重重面紗層層揭開,
  想殺她的爹,發瘋的娘,只會打罵的兄長,
  撲朔迷離中,他泥足深陷。


第1章(1)

  拂心齋在世人心中,是一個很奇特的組織。  

  若說它是一般的江湖門派,它主要涉足的卻是商界,絕少插手武林間的恩怨;但若說它只是間純粹的商行,卻也未必盡然,拂心齋與江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齋主宮凜輕易不露面,然一旦現身,便是天大的事也可只手化為無形。

  驚才絕艷誰堪比,百花拂過事事休。  

  這兩句話在江湖中是無人不知的,前一句形容的是宮凜的才智,他少年出道,智冠天下,無人不為之折服。後一句說的便是他處理事情的手段之絕妙,一出手無事不休。  

  但嚴格說起來,拂心齋的創始者卻並不是宮凜,而是一個很平凡的女子。這女子名叫拂心,既沒有什麼驚人之貌,也沒有什麼驚人之才,獨居在江南的一個小鎮上,守著一間小小的不知名的花坊,以賣花為生,平淡度日。  

  誰也沒有想到,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女子,最後竟嫁給了江湖中最出名的人。  

  消息初傳出時,天下嘩然。那些癡戀宮凜已久的女子們尤其不忿,怎能甘心?若宮凜娶的是個才貌家世皆在她們之上的千金閨秀倒也罷了,偏偏竟輸給這麼個毫無顏色的普通女子!  

  宮凜究竟看上她哪一點?  

  這是所有人心中共同的疑問。  

  但拂心做宮夫人只做了七年,便撒手塵寰,死因是難產。她的身子太弱,不適合生孩子,所有的大夫都這樣說。但她一意孤行,聽不進任何勸告,為了達到目的,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宮凜最後不得不讓步,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讓步。讓步的結果,是天人永隔。拂心以性命做代價生下來的女嬰,起名「凝眸」。  

  此時,那間小小的花坊在七年間已拓展出了「七樓」、「七坊」、「七閣」、「七居」。這二十八家商行遍佈大江南北,天下各地,堆砌出拂心齋富可敵國的財富。但是它們所經營的東西卻只有一樣:花。以此尋常之物得這般成就,宮凜之才可見一斑。  

  在世人心中,他幾乎已成了一個神話般的人物。這麼多年來他的一舉一動皆為人所矚目,包括他陸陸續續收養了四名弟子。這四人還未出師,並未在江湖上做過什麼露臉的大事。但宮凜調教出的人,何曾會差到哪裡去,將來就算不能一飛沖天,也定非池中之物。  

  無論是江湖還是商界中的人都頗看好這四人,也認定待宮凜百年之後,接管拂心齋的必是其中之一。畢竟宮凜膝下只有一女,一荏弱女流之輩如何有能耐掌管如此基業?這可不是兒戲之事。  

  但偏偏,宮凜竟突然向各分行廣散帖子,宣佈退隱,齋主之位由其女凝眸繼任。因她初初及笄,年紀尚稚,故先由其大弟子宮無策代之,齋中一應事物皆由他決策,待五年後再還位於凝眸。  

  消息傳出,其轟動程度尤勝於他娶妻之時。不少人甚至以為他思念亡妻過度以至神經出了毛病,不然向來以智稱絕的宮凜,怎會下如此荒謬的決定!  

  且不說他傳位於女是如何的昏了頭腦,便是這宮無策,也不過是個年剛弱冠的少年而已,沒有聲名,沒有威望,赤手空拳拿什麼來服眾?暫不論對拂心齋的財富權勢虎視眈眈已久的各路外患,單只言對內,二十八家分行的主事不僅縱橫於商界,放到江湖上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各有各的門路,各有各的本事,哪個是省油的燈?哪個又是願屈居於人下的?會加入拂心齋,動機沒一個單純,只是後來鬥不過宮凜方死了那條心,安安分分各守一方。  

  但如今,宮凜一去,要他們對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俯首稱臣,那真正是笑話。出頭的日子終於到了,天賜的絕佳機會,哪個肯放過?  

  內亂,不可避免。  

  山雨欲來風滿樓。每個人都想知道在這種形勢下,那個目前為止還處在幕後的宮無策,上任後所做的第一個決定——會是什麼?  

  四年後。  

  長安。  

  天上無星,只一輪明月高懸,灑落銀輝如雪。  

  入了夜的長街冷冷清清,兩旁的店舖早已關門。素問半閉著眼,孑然一人背著個竹簍搖搖晃晃地走向街盡頭唯一一家透出微弱燈光的店舖。  

  迎面撞上一家酒鋪的招幌,她腳步不停,只隨便伸手一抓,障礙物被拋至腦後。但沒走幾步,頭皮傳來輕微的痛楚。

  不耐地轉身,素問粗魯地伸手去解與招幌糾纏在一起的頭髮,解開的同時,束髮的絲帶也被扯了下來。懶得重新去系,她閉上眼睛繼續朝前走。  

  「啪、啪、啪——」  

  震耳欲聾的拍門聲自長街盡頭傳來,在寂靜的深夜格外刺耳。同時響起的還有焦急的叫聲。  

  「大夫在不在?開開門,有人受傷了!」  

  沒有回答。隔了一會兒,換成另一個聲音:「媽的,裡面的人快點滾出來,不然老子放火燒了你的房子!」

  「卓三爺,還是讓我來吧。」拍門的少年小聲道,不敢看身旁大漢鐵青的臉色,只盯著他左腿那道長可尺餘鮮血直冒的傷口,「像三爺這麼叫法,大夫就算在也不敢來開門的。」  

  卓三瞪他一眼,「你知道還傻站在這裡?想看著我活活痛死是不是?」  

  「啊?」少年一怔,慌忙搖頭,上前繼續拍門,「有人在嗎?」  

  「沒人。」  

  「誰在說話?」少年奇怪地轉頭。月光下,只見一白衣女子幽靈般地站在他的身後,長長的頭髮披散著,完全看不見臉——  

  「鬼啊!」他驚叫一聲,跳起來,立即躲到卓三的背後,拉著他的衣袖直發抖。  

  「什麼呀,我好心回答你的問題,不說聲謝謝就算了,居然還詆毀我的名譽?」素問慢條斯理地撥開長髮,「看清楚點,我長得跟那種『東西』哪裡像了?」  

  看清那張五官清秀分明的臉,少年驀地漲紅了臉,他放開卓三的衣袖,低了頭期期艾艾地道歉:「對不起,我看花了眼——」  

  「慢著,」卓三皺眉,打斷他的話,「你怎麼知道這素問堂裡沒人?」  

  「很簡單呀,大夫採藥去了,剛剛回來。」  

  「已經回來了?那人呢?」卓三撐起傷腿四處張望,少年也跟著尋找。  

  素問無奈地歎息,「為什麼沒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呢?」  

  「對了,姑娘。現在已經是深夜了,你一個人在外遊蕩很危險的,還是快些回家去吧。」少年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道。  

  「多謝你的好意。」素問打了個哈欠,纖指指向素問堂緊閉的門扉,「你們想進去嗎?」  

  「嗯。」少年點頭,「但是這門很奇怪,雖然沒有鎖,卻怎麼都推不開。」他的神色有些黯然,「其實在此之前,我們也敲過另外兩家大夫的門,他們雖然可以治好三爺的傷,但都不敢保證三爺的腿會和以前一樣靈活。他們說除非找到長安第一神醫素問堂的主人,否則——」  

  他張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著素問繞過他,拉開素問堂的大門,然後回頭用看白癡一樣的眼光看他,「你之所以推不開,只不過是因為這扇門是要用拉的而已。」  

  好……詭異。少年縮了縮肩,哪家的門是這樣子的?  

  「喂,你們到底要不要進來?再拖下去就算是我也沒法子醫好他那條腿了。」目光掃過那條深可見骨的傷口,唉,注定是不得安寧了。  

  「你是——」卓三瞪大眼,有些不敢置信。  

  「你慢慢猜吧,我要去睡覺了,恕不奉陪。」素問有禮地微笑,「啪」地帶上門又推開,「對了,照你現在的失血情況來看,是撐不到天亮的。所以請走遠一點,不要陳屍在這裡,敗壞本神醫的聲譽,就這樣,後會無期。」

  「啪!」  

  「喂!」  

  兩個時辰後,晨光微現。  

  「啊——」一聲淒厲得足以震破屋頂的慘叫從後堂傳出,隨之響起的是帶著哭腔的怒吼聲:「你他媽的會不會治病呀?縫合傷口有你這麼縫的嗎?」  

  「不要吵啦。」素問掩口打了個哈欠,「你知道,閉著眼睛總會有一些偏差的。」  

  「閉著眼睛?!」  

  「我一夜沒睡耶,大叔。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了不起了,誰叫你三更半夜來找我?」  

  「這麼說倒是老子的錯?!」半躺在椅中的大漢怒得再次提高嗓門。因為憤怒而扭曲得恐怖的臉,配上因為疼痛而飆出淚花的臉所組合出的效果,真不是一般的……慘不忍睹。  

  素問聳聳肩,「如果你一定要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的話,我不會反對的。」  

  「你——」大漢眼一翻,氣得差點暈過去。  

  「那個——」一直畏縮在角落的少年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卓三哥,你不用擔心,素問姑娘是長安第一神醫,這點傷她一定可以治好的。」  

  「你有什麼資格教訓老子?」卓三恨恨地瞪向他,氣勢雖兇猛,音量卻明顯壓低了許多,怕那根銀針再度不長眼地整根戳進他肉裡,「弟兄們拚死拚活的時候你這臭小子躲得影都不見,要不是看在你一路背著我到這裡的分上,老子早一刀砍了你!」  

  「我……」少年明顯瑟縮了下,頓了頓鼓起勇氣道:「我只是不想去送死而已。拂心齋根本不是我們這種小山寨招惹得起的。何況他們護送的又是貢品,牽扯上朝廷,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小兄弟,你很聰明哦。」少女素問笑瞇瞇地轉頭。現在腦子清楚掂得出自己份量的人越來越少了呢。

  「聰明個屁,」卓三不以為然地冷哼,「不過是個沒種的小子罷了。連刀都拿不穩,老大喝多了才會收下你這種貨色!」說完不忘狠瞪少年一眼,少年一嚇,不由退了兩步。  

  膽子……是太小了點。素問手中銀針穿梭,問:「可以請教尊姓大名嗎?」  

  「啊?」少年怔了怔,才意識到這句話是對他說的,不由侷促得紅了臉。從來沒人用這麼尊重的語氣跟他說過話呢,「……叫我阿成就好了。」  

  「成功的成嗎,土了點,不過蠻吉利的。」  

  「喂,你能不能不要一邊縫傷口,一邊和人聊天啊?」卓三提心吊膽地低叱。  

  「你想加入嗎?我不反對。不過大叔,我們之間好像沒什麼好聊的耶。」  

第1章(2)

  卓三瞪著她的頭頂,眼中幾乎冒出火來,偏又不敢輕舉妄動,想來想去只有把氣出在導致他如此狼狽的罪魁禍首上,「什麼貢品,幾盆破花罷了,害得老子白挨了一刀!」  

  「不好意思,大叔以為隨便什麼東西都可以被當作貢品嗎?你口中的『破花』可是足夠你們整個山寨十年吃喝不完。」  

  「素問姑娘說得沒錯。」阿成勇敢地聲援她,「其實也難怪寨主會動心,只是這主意卻實在是打錯了地方。前幾年拂心齋第一任齋主剛剛退位的時候,江湖上武林中心懷不軌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大家都不把當時年僅弱冠的策公子放在眼裡,一窩蜂地湧上去,分不到肉喝口湯也是好的。可是結果,那些高手英雄根本沒一個佔到便宜,自己的家當不賠進去已經算運氣了。」說到最後,他已有些神采飛揚起來。  

  「你說的策公子很有名嗎?」素問漫不經心地問。  

  「你不知道?」阿成有些詫異,旋即釋然,「啊,我忘了你不是武林中人。沒關係,我說給你聽好了,你可有聽過『春風一笑醉天下,四海無人不識君』這句話?」  

  素問搖頭,一分神,銀針再次刺入旁邊的皮肉,不過還好,只刺入了半寸。卓三氣得發火,「你這也叫『長安第一神醫』?第一庸醫還差不多!」  

  素問早有先見之明地摀住雙耳,待他吼完才慢條斯理地道:「如果我真是庸醫的話,才用不著在這裡聽你侮辱我的醫術,買口薄木棺材省事得多。好了,別再吵了,不然我徹夜未眠,手總有些不穩的。」  

  「你、你威脅我?!」  

  「隨便你怎麼認為好了。」素問連瞄他一眼也懶,轉頭饒有興致地問:「你說的那句話就是形容策公子的嗎?」

  「沒錯。」阿成點頭,一徑說下去,一直畏怯的眼睛閃閃發光,「那是江湖上的人編了送與他的,由此可見他的風采有多絕世無匹、名聲有多響亮了。他在當今世上可算是絕頂聰明的人物。若不是他,拂心齋哪能有今日風光。他的名字叫做無策,算無遺策的意思。不過可沒人敢直呼這兩個字,都尊稱『策公子』」。  

  「都沒人說過他的壞話嗎?」  

  阿成遲疑了片刻,道:「那倒未必。江湖上也有關於他的不好的傳言。當年宮凜宣佈退隱時同時將位子傳給了女兒凝眸,策公子先代掌五年。但有江湖傳聞說策公子捨不得屆時歸還拂心齋,所以就……除去了凝眸,也有說將她趕出去的,到底是真是假誰也弄不清。但由於四年來凝眸從沒露過面,所以有很多人都認為她已經不在世了。」  

  「真是複雜呀。」說話間,她縫下最後一針,拿過一旁的繃帶開始包紮起來,結束了卓三的提心吊膽。

  他吐了口氣,忍不住咒罵:「臭小子,下手好狠。」如果不是那一劍刺得太深太長,非得用銀針縫合不可,他也不會落到這種田地。  

  素問心中一動,「你有看清傷你的是誰嗎?」  

  「廢話!」卓三忍不住又變臉,他再不濟也不至此,「那小子年紀不大,一張臉生得比娘們還漂亮,八成投錯了胎。就是冷了點,眼光一掃——」  

  「可以將人凍成冰塊。」接話的是阿成,不知為何,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卓三一愣,「你怎麼知道?」  

  「因為——」阿成的臉苦得皺成一團,「他現在正在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  

  「呃?」卓三轉頭,立刻像見了鬼一樣跳起來,「你你你——」  

  「你什麼你?」素問不悅地抬頭,「給我坐回去,繃帶還沒綁好,不想以後變成瘸子就別亂動。」

  「原來你在這裡。」  

  不知何時出現在卓三身後的黑衣人冷冷道。果然是漂亮得流水一般的人物。  

  「我我我——」卓三的牙齒已在打顫,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因為太過震駭的緣故,所以他沒發現黑衣人的眼光根本不在他身上。  

  素問包紮完畢,很細緻很認真地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端詳片刻,拍拍手站起身來,嫣然一笑,「二哥,好久不見,你是美貌一如往昔啊。」  

  這句話一說完,她的身形已同時飄開三尺。卓三不由吃了一驚,他在這裡待了這麼久,竟一點也沒看出這少女是個練家子,單是那手輕功已可躋身高手之列,根本不是他們這種普通山賊能望其項背的。  

  黑衣人站在原地,只是冷冷地看著她,並沒有要動手的樣子。  

  素問揚起眉,頗為驚訝,「你居然沒反應?我記得以前我說完這種話後能剩下半條命已經是奇跡了。」她緩步踱過去,「二哥,你變穩重了哦。」  

  黑衣人不語,仍盯著她。  

  素問被盯得有些發毛,「你一直看著我幹什麼?」目光似乎更冷了些。半晌,她認輸,「好了,算我口沒遮攔,你說句話好不好?」  

  黑衣人又盯了她一會兒,總算開了金口,卻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麼?」素問莫名其妙地道,「二哥,我記得那時你雖然古怪了點,可是沒這麼陰陽怪氣的啊。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你的本性終於露出來了?」  

  「不要告訴我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黑衣人看著她,目光銳利如刀,「如果還想見他最後一面的話,就別裝糊塗。」

  「你……」素問退後一步,笑容斂去,「也知道了?大哥出了什麼事?」  

  「本月原本是他閉關的日子——」黑衣人頓了一頓,垂在身側的手微動,兩縷指風激射而出,阿成卓三哼也來不及哼,當即暈了過去。  

  黑衣人接著道:「但剛剛閉關兩天他就突然衝出來找我,說要去孤騖門——」  

  「殺手界的第一組織?」素問皺眉,「大哥去那裡做什麼?拂心齋雖與江湖上的很多門派有聯繫,但跟孤騖門卻從無瓜葛。而且據說前些日子少主莫縱雪突然反叛,現在門中亂得一團糟,大哥為何偏選這種時候?」  

  「這些話你以為我沒說過?他何曾有一言半語入耳,轉身就走,剛出門就吐了一地的血……我那時才知道,他每年之所以要閉關並不僅僅是失去武功那麼簡單。」  

  「你……全都知道了?」  

  「到了這種時候,你以為他還能瞞得住我嗎?」  

  「……後來呢?」  

  「我讓鳳凌陪著他去了孤騖門。」  

  素問險些跳起來,「你知道了還讓他去?!」  

  「不然怎樣?」黑衣人淡淡反問,「他要做的事有誰攔住過?何況我想你也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那是他最後的心願,我有什麼理由攔?」  

  「我不知道,我沒想到會那麼快……」素問神情恍惚地晃了晃,倒在身後的椅中,「我以為還有一年……」以他的意志力,不可能撐不過的;他想活下去,就一定可以,閻王也要不走他的命。可是……為什麼不等她?!她那麼努力地在找救他的方法,明知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從沒想過放棄,九年的心血,全白費了嗎?她——還是救不了他嗎?還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嗎?  

  「我不知道你當初為什麼不聲不響地跑出來,但現在,你必須回去,大哥這一去很可能再也回不來,拂心齋不能無主。」  

  素問不語,臉埋在掌心中,一動不動。拂心齋麼,這麼多年一直都是大哥幫她扛著,決策事務,應付變故,她幾乎忘了,那原本是她的責任。  

  我不會……讓你有機會把拂心齋扔回給我的!抬起頭,她微笑道:「二哥,貢品已經送進宮了嗎?」

  黑衣人一怔,「不錯。你問這個做什麼?」  

  「也就是說,」素問繼續微笑,站起身來,「你現在已經沒事了?那麼素問堂就有勞二哥幫我看管一陣了。」最後一個字剛落音,她人已竄射出去,速度之快令人根本來不及阻擋。  

  黑衣人卻並沒有要阻擋的樣子,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說了一句話:「你知道孤騖門在哪裡嗎?」  

  「咻!」  

  剛剛竄出去的人影立即竄回來,素問傻笑,「二哥,你知道我要去哪裡?」  

  一張紙拋向她,「去孤騖門的地圖。帶不回他,就等著被拂心齋困一輩子吧!」  

  「真是惡毒呀。不過,」素問接過紙,笑容燦爛無比,「你一定不會如願的!」
分享分享 收藏收藏
FB分享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
回覆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2-20 22:48:49

第2章(1)  

  四年前,拂心齋。  

  宮無策所下的第一個決定,是閉關。  

  「閉關?很好啊。」  

  答話的是最晚踏入書房的少女,她懶懶地賴在椅子裡,身上只著一件白色單衣,披頭散髮,哈欠連天的樣子一望即知剛從床上爬起來,而且很有可能是很不情願地被別人由床上硬拖起來。  

  「很好?」坐在她對面的少年懷疑地挑高了眉,驀地拿起身旁已有些涼了的茶水,手一抬便潑了出去。

  他動作極快,單衣少女欲避不及,恰恰被潑個正著。她原本還是睡意��不怎麼清醒,遭這冷茶一激不由睡意全消,惱怒地跳起來,「二哥,我招你惹你了?一大清早不停地找我麻煩,莫名其妙把我從被窩裡拖出來的賬還沒跟你算,現在又多了一筆!想打架我奉陪到底,不要以為你長得好看點我就捨不得對你動手,我才不會浪費憐香惜玉的心在你這種人身上——」  

  她叉著腰,氣也不換地滔滔不絕數落下去,渾然不覺自己無意中踩著了對方的死穴。直到一陣凌厲的掌風撲面而來,割去她一截衣袖。  

  「看來你終於清醒了。」幽幽響起的聲音說不出的暗啞難聽,平靜得令人發毛,「我想知道現在你還會不會認為大哥閉關——是件『很好』的事?」  

  單衣少女怔了怔,終於記起之前半夢半醒間聽見的話,臉色大變,先將私人恩怨擱到一邊,濕淋淋地跳到窗邊,「大哥,你說真的?」  

  「我像開玩笑的樣子嗎?」淡笑著,立於窗邊的少年反問。  

  「我不知道。」瞪著他看了半天,單衣少女老實搖頭。她確實不知道,對著這麼一張除了微笑永遠不會有第二種表情出現的臉,她能看出點什麼才有鬼。  

  「不過……」再認真地盯了兩眼,她補充道,「我倒覺得大哥你是越來越不像人了。」  

  「哦?」宮無策淺笑。不像人……那麼是像鬼了?  

  「哦什麼哦?我可是很認真地在說。」聽見他不怎麼經意的語氣,單衣少女不滿地白過去一眼,繼而皺起眉,「真的是很奇怪啊,明明吃的都是一樣的五穀雜糧,也沒見你躲起來偷吞什麼仙丹,但為什麼……你會長成這副仙風道骨的德行呢?」想不通啊。  

  所謂的「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指的就是這樣的狀況吧。他微笑,目光瞄向拿起第二杯水的宮無釋,道:「如果不想再被潑一次的話,你還是等我閉關後再來考慮這個問題吧。」  

  「閉關——」單衣少女怔了怔,「你真的要閉關?!」音調陡然提高八度,少女清秀的臉容剎時扭曲,「現在外面什麼情形你不會不知道吧?那些最擅長趁火打劫的黑道白道正道邪道就不提了,單是齋內的二十八處分行就起碼有二十五六處是心懷叵測居心不良,內憂外患一大堆。而你——」她顫抖地伸出手指,「居然選在這種要命的時候閉關?!」

  「我也不想啊。」宮無策很有耐心地聽她抱怨完,才道,「可是我的武功沒了。」他清雅的面容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似乎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你難道忘了,每年我都會有一個月武功全失,體力比常人還要差上許多,所以只好閉關。」  

  單衣少女一呆,「我是忘了……」她簡直是忘得乾乾淨淨。最近一陣子因為拂心齋亂七八糟的事多得不得了,她一向閒慣了,乍然一忙就暈頭轉向,哪裡還記得這種事——何況就算記得也想不到會挑這節骨眼發作呀。  

  「那怎麼辦?我們幾個哪裡靠得住?只怕等你出關時拂心齋早灰飛煙滅了。」  

  話是這麼說,單衣少女所表現出來的也的確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可是……宮無釋冷笑,她若真會為拂心齋的安危擔心才是怪事,儘管她是宮凝眸,儘管——她是拂心齋未來的齋主。  

  「沒那麼嚴重,你盡可放心。這一個月內,局勢不會有什麼大的變化,至多有些樑上君子來踩盤子。我昨日已經查過齋內的所有機關,也吩咐了人手加強守衛,只要你夜間警醒些,不要被人扛去了便是。」  

  「啊?難道都沒人來踢館找茬嗎?」好無趣啊,還以為有熱鬧可瞧呢。  

  「你很期待?」這麼失望的語氣,連擔心的神色都忘了裝。  

  「開什麼玩笑?」宮凝眸嚇得立即跳離他兩步。她的動作幅度大了些,單衣的衣帶又系得鬆鬆垮垮的,這一動衣領順勢向左邊滑去,露出半邊白皙單薄的肩來。  

  「凝眸……」宮無策歎息,微微別過眼,伸手將她的衣領拉回去,清雅的眉目間隱隱透出無奈,「你怎麼穿成這樣就出門了?」  

  「都是二哥啦,他一早火燒眉毛似的把我拖來這裡,我哪有時間穿衣服?」哼,這筆賬差點忘了。

  宮無釋冷冷地瞪過去,「你怎麼不說是因為你睡過頭的緣故?也不知是誰,從師父走後每天晚上不睡覺躲在被子裡哭得眼淚鼻涕一堆。人前卻裝得若無其事陽光燦爛,也不看看你凝居裡晾的那幾條東濕一塊西濕一灘的被子,瞞得了誰?」

  「……你為什麼一定要拆穿呢,二哥?」凝眸微笑著,半濕的頭髮披散下來,被遮住的眼中有一點極亮的光芒閃過,「像我這樣平凡的長相就算是笑著都未必會怎樣賞心悅目,若是哭起來,為了不摧殘別人的耳目當然只好躲到一邊。這一點對於顰笑皆可傾倒眾生的二哥而言,也許是從來不用去想的事吧——」  

  話一說完,她立即閃向宮無策身後,與奪命掌風擦邊而過。  

  「大哥,你又護著她!」因為顧慮兄長武功全失而不得不停止攻擊的少年生氣地大叫,維持了那麼久的冷靜全失,一張傾國傾城的臉惱得扭曲,「每次都是這樣,不管她做出什麼,就算明知道是她不對,還是護著她!」  

  絲絲縷縷的陽光由雕花的木窗中透進來,籠罩在朝陽中的白衣少年淡笑,側身退開一步,「我並沒有要護著她的意思。」  

  「喂,你怎麼可以這樣?!」凝眸嚇了一跳,忙跟著移動。剛才那一瞬間隱隱的氣勢消失無蹤,緊張兮兮的樣子就像天底下任何一個闖了禍被人找上門來,不敢擔當只好心虛地躲到兄長身後的頑皮妹妹。  

  「我怎樣?在你說出那些相當於找死的話之前,就該想到後果的。」清雅秀雋的面容半垂著眸,似漫不經心地道。

  「我當然想到了啊,可是我以為我可以找到靠山。」  

  「少做夢了,別說大哥不想幫你,就算他想幫只怕也幫不了。別忘了他現在一點武功也沒有,而且馬上就要入關。」宮無釋陰森森地笑著,「所以不要再抱什麼僥倖的心理,快點滾出來讓我扁一頓天下太平。」  

  宮無策輕咳一聲,向外走去,「那我就不留下來妨礙你們溝通了,你們自便。」  

  自便?讓二哥「自由方便」地扁她到滿意?不假思索地,凝眸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宮無策回頭,「有事?」  

  廢話。咬牙忍住一拳揮去那張臉上若無其事的表情的衝動,凝眸用力眨了眨眼睛,眨出一層淚霧,「大哥,你就這樣棄我於不顧?」  

  「說這種話太嚴重了吧。」掌控全局的少年微笑,「不過看在你這麼辛苦演出連眼淚也逼出的分上,我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自投羅網,怨不得他。  

  凝眸眼瞳一亮,未及發問,宮無釋便不悅地插:「大哥,你答應過不插手的。」  

  「當然,就算我想插手只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宮無策悠然道,「我只是想提醒你,若是凝眸有任何損傷,那麼原本她肩上的責任便只好由你承擔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不是嗎?」對了,他記得各商行上一季度的賬冊都已送來了,很可觀的數量,足以充分讓人瞭解「漢牛充棟」的含義。  

  宮無釋臉色陡變。他沉吟片刻,似乎很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竟然退回原位坐下。  

  「好了。」笑顏轉向羅網中的獵物,「如你所願。」  

  凝眸緩緩放開他的衣袖,清亮的眸子盯著他,道:「只怕要付出代價吧。」  

  「你發現了?」宮無策溫和無害地笑了笑,「可惜遲了。你知道,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是無法現身了,但拂心齋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務總不能都扔在那兒不管,所以——」  

  「不好意思,大哥,人有三急。」知道不妙後少女丟下話就想閃人,可惜為時已晚。  

  修長的手掌「恰到好處」地扣住她的肩,宮無策愈發笑得光華流轉,「現在想走已經來不及了。不要忘了,是你自己找上我的。」他只是成人之美而已。  

  「沒別的路好走了嗎?」最後的垂死掙扎。  

  「有。咬緊牙撐過無釋一頓扁,若你能活下來的話大哥自會為你請最好的大夫,調養個十年八年,估計就差不多了;若是不幸——」  

  「夠了夠了!不用說了。」她頭皮一陣發麻,但仍不甘心就此賠上一個月的自由,「大哥你是不是換個人選比較好?不是我不肯幫你,實在是有自知之明,萬一捅出什麼無法收拾的婁子——」  

  「你過謙了。」笑眼彎彎地看著她,「我敢交給你自然是相信你的能力,就算你對自己沒有把握,至少也該相信我的眼光對不對?放手接下吧,區區一個拂心齋難不倒你的。」  

  她、她沒聽錯吧?凝眸有些懷疑地皺眉,「大哥,你是在吹捧我嗎?」為了達到目的,連這種諂媚的手段也使得出來?  

  「真不知你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她咕噥,聲音不大,但由於彼此間距離過近,宮無策仍舊聽得清清楚楚,他柔聲道:「你說對了,的確沒有。」說完扣在她肩上的手一緊,已將她推到離宮無釋只有咫尺之遠的地方。然後迅速後退至窗邊,存心害她再也不能拿他當保命符。

  宮無釋很配合地開始活動手指,他一根一根扳過去,扳得很慢,「卡嚓、卡嚓——」  

  凝眸吞了口口水,忍不住在腦中幻想如果她的骨頭被扁斷時是不是也是這種聲音。這種很可能見不到明天太陽的風險,好像不太值得冒吧——尤其,就算她豁出去,大哥也不會就這樣簡單放過她吧?哼哼,說是選擇,可是不管怎麼選,這一個月的牛馬她總是做定了的。  

  催命卡嚓聲斷絕的那一剎那,她及時開口:「大哥,我要一個確切的答案,這段時間是不是真的沒有什麼閒雜人等來跟我搶位子坐?」坐山觀虎鬥誠然有趣,可是如果要自己親自下場與虎鬥的話,就未必一樣有趣了。  

  「這點你不必懷疑。」宮無策悠然道,「以現在的情形,沒人敢輕舉妄動的,他們要顧慮的事情比你多得多。」

  「例如?」  

  「師父。雖然他已經退隱,可是肯相信他什麼都沒做就這麼離開的人只怕是沒有的吧。被壓制了這麼多年從來無法興起一絲風浪的主事們,此刻就算再怎麼想翻身,對於這一點還是深為忌憚的。」  

  「不錯,還有呢?」  

  「我。雖然對於他們來說,我並不具備任何的威脅性,但他們必須要等我先動,然後伺機從中抓錯找茬,以證明我的庸碌無能,才好名正言順地取而代之。否則,」宮無策笑了笑,毫無心機的樣子,「『出師無名』這四個字他們未必當得起。」  

第2章(2)  

  「再有?」  

  「他們自己。二十八家分行的主事對於拂心齋主這個位子都心嚮往之,現在有了機會自然誰也不願錯過,但是很明顯:一齋不容二主。因為怕自己辛辛苦苦打來的江山輕而易舉地被別人所奪,誰也不會先動手,坐收漁人之利總比為他人做嫁衣裳得好。這樣一來,他們自己便已先形成了一股互相牽制的形勢。」  

  一片靜默。  

  「好周詳的考慮。」凝眸咬牙微笑,「大哥果然是大哥,看來這個爛攤子我是非接下不可了。」考慮問題永遠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無論什麼事情都早在計劃之中,對這種人而言,「意外」是根本不存在的事吧。  

  「那是自然。」目的達成,宮無策悠然轉換目標,「無釋,輪到你了。」  

  「少把我扯進去。」宮無釋冷冷地揚起嘴角,「這種無聊事我沒興趣插手,別指望我會幫你什麼。」

  「想置身事外嗎?」宮無策笑著搖了搖頭,「恐怕無法讓你如願。」  

  宮無釋一雙眸子半瞇起來,「你定要拖我下水?有必要嗎?你自己說凝眸有能力處理的。」雖然這絕對是妄想。

  「那只是指明處的,還有暗處的。而且,我並不只要你這一個月插手,之後的五年,也包括在內。」

  「休想。」想也不想地,他立即拒絕。  

  「是嗎?」宮無策笑了笑,視他的反對為無物的那種笑,「你難道忘了答應過師父的事?一心輔我,這是你自己說過的話。」  

  「……好,很好。」宮無釋笑,咬牙切齒地笑,「我答應你便是。不過,你最好祈禱那二十八個主事識時務些。你也知道我的脾氣一向不好,耐性更差,若是一時火了將他們徹底永遠地『擺平』,累得你重新另覓賢才,可莫要怪我。」

  「我怎會怪你?」無策無辜揚眉,「我要你去做的本就是這件事情。」  

  「什麼意思?」  

  「很簡單呀。如你所言,不是所有的人都那麼識時務,個別冥頑不靈者我也沒那麼好的耐心去再三周旋,只好有勞你了。解決的方法隨你,只要不傷及無辜——」宮無策頓了一頓,聲音低柔,「不擇手段也無妨。」  

  「你是說,我只要負責動手就好?」宮無釋挑眉。  

  「然也。不過如果他們都肯做俊傑的話,自然也沒你什麼事。所以——」他話鋒一轉,「該希望他們識時務些的是你才對。」  

  宮無釋冷哼一聲,身形一縱便閃了出去。  

  「有武功在身真是很方便呢。」似笑非笑地丟下一句,宮無策亦走人。  

  凝眸只手撫向微痛的肩,忍不住垂頭歎息。  

  好日子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沒了,真是,她怎麼會有這種大哥呢……  

  宮無策走在往策居的路上。  

  他走得很慢,步子似乎有些不穩。但如果不是很注意的話,絕看不出來任何的不對勁,自然更不會知道他此刻根本虛弱到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  

  這一次的發作,比起上一次似乎又厲害了些。剛才在書房時,他雖然及時退到窗邊,借陰影模糊了變色的表情,但只怕還是沒瞞過凝眸吧。在身為局外人的無釋看來,他抓住凝眸是防她脫逃,可是被抓的凝眸不可能不察覺,以他當時施力的方向和力道,根本就是無法站穩才不得不找樣東西支撐住。  

  也許再下一次,就撐不過了吧……  

  喉口有微微的腥甜湧上來,他輕吸一口氣,不再想下去。微抬首,盛夏的早晨,陽光極燦爛。對面有下人行來,見著他,站定了立過一旁,恭聲打招呼:「策公子早。」  

  「早。」宮無策微笑回應,腳下轉向另一條路。道路兩旁栽有樹木,那陰綠一路鋪灑過去,至盡頭,便是策居。

  空氣中有隱隱的暗香浮動,他入內,閉著眼睛靠在門上喘息了一會兒,然後扶了牆一步一步挪至院落一角的那數棵梔子花樹前,微微俯身,伸出手去。  

  喉口的腥甜忽然轉濃,有什麼東西拚命地往上湧,蒼白冰涼的指尖撫上花瓣的那一剎那,一口鮮血狂噴出來。

  微彎腰立於梔子花樹前的少年,披散下來的黑髮,沾血的唇,蒼白如紙的清雋面容,濺上斑斑血點的白衣,組合成的畫面,絕美到了極致,也詭異到了極致。  

  「真好笑……像我這樣的人,體內的血竟然也是鮮紅的……」低低吐出的話語,帶著淡淡的自嘲以及無可言喻的蒼涼。  

  陰暗處,烏衣如魅的少年低聲問:「又嚴重了?」  

  「是的……」他微仰起頭,「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會活著的,一定。」  

  「我知道。」那人哼了一聲,聲音中忽然多了幾分譏諷之意:「至少在這五年的期限之內,你不會死。」

  宮無策怔了怔,轉過身來,「你在生氣?」  

  那人默然。  

  「我明白你的意思……」宮無策垂眸,輕咳了聲,「你認為我不該代這五年之職是嗎?」  

  那人冷冷地道:「你自己的身體是什麼狀況用得著我來提醒嗎?宮凜並沒強迫你留下來,也沒一定要你留下來幫他守著這個爛攤子,可是為了那個白癡一樣的丫頭——」聲音擔心中帶著怒意,「她值得你拿命來守護嗎?」  

  「這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他微笑著搖頭,「應該說,沒有她,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那人沉默片刻,「我不懂。」  

  「等到某一天,你找到了自己竭畢生之精力、盡一切之所能無論如何也要守護住的人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了。縱,我並不是仁慈到會為了別人犧牲自己的人,如果沒有足夠的理由,你知道我不會這樣做。」  

  這樣溫柔地笑著,是怎樣的心情呢?雖然明知道自己是沒資格付出和接受的人,因為脆弱到隨時都會消逝的生命,一直以來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以為可以以不受傷害的方式守候下去……可是,這世上是真的有在劫難逃這回事的,已經動了的心連自己都沒辦法控制。冷靜只是表面,騙人卻騙不了己,拚命地想要活下去,只是為了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人而已。

  「……對你而言,那個丫頭就是理由嗎?」  

  「是的。」毫不猶豫地回答。立在簷下的少年,微微合著目,柔軟的黑髮散落下來,沾血的唇畔有著滿足的笑靨。那樣聖穆的溫柔,恍若一錯眼間便會消失的幻影。  

  「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如果有一天,我——」  

  「別想。」他冷聲打斷道,「她的死活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想要她過得好,想要她不受欺負,就自己活著去保護她,不要現在給我交代一些遺言一樣的東西。」  

  「我也希望啊。」淡淡一笑,將這個問題拋諸一邊,宮無策轉而問:「你就是為這個來的嗎?『他』可有派人跟蹤你?」  

  「四個,出門五里就全甩了。」少年不屑地冷笑,「老傢伙越活越回去了,也不想想現在孤騖門中那些廢物還有哪個跟得住我?白白叫人來送死。」  

  「你殺了他們?」  

  「沒有。那些貨色還不配我開殺戒。我只不過廢了他們的武功而已。」  

  果然,在那樣地獄一樣的地方成長,不沾血怎會是因為什麼可笑的善心?宮無策低低歎息:「對『他』,你也可以做同樣的處置嗎?」  

  「你知道不可能。」聲音剎時凝成冰雪,僅僅是提到「他」,已有掩飾不住的殺氣散發出來,逼得失了武功的宮無策心中一滯,氣息微促地朝後退了兩步。  

  烏衣少年察覺,立即斂去殺意,聲音中怒氣卻更重:「不要再跟我說『放棄』之類的話,就算你可以忘記是誰讓你變成這種樣子的,我卻不能。所有他加諸在你身上的一切,總有一天我要他一一嘗遍!什麼忤逆弒親天理不容?從進孤騖門的那天起我就再也不信這種鬼話!這世上若真有天理,你就不會遭這種罪!」  

  「……」喉口又有腥甜湧上,宮無策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心中翻湧的氣血,掙扎著道:「我知道勸不回你,但至少,在你決定動手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  

  烏衣少年看著他,微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眼中有深刻的痛苦一閃而逝,「我答應你,近兩年我也許不能再來了,你自己多保重。」說完再看他一眼,轉身躍上高牆,幾個起落間已失去了蹤影。  

  宮無策微鬆口氣,立即嘔出一口鮮血。舉手拭去血跡,知是因受不住那殺氣所致。他竟已……虛弱到了這種程度!

  微瞇起眼,院中一地陽光燦爛。  

  活著啊……只要活著就好……  

  這樣對常人來說最簡單不過的心願,卻是他永遠也做不到的事情。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2-20 22:55:28

第3章(1)  

  如果除去那些隔三岔五就在夜間前來拜訪的閒雜人等的話,這一個月的日子是可以算作風平浪靜的。宮無策的預料準確之極,不管外間有關拂心齋的傳聞到了怎樣的地步,二十八坊都像是達成了某種共識般,始終按兵不動。老老實實、安安分分地繼續做著各自的生意,倒令一幫子想看熱鬧的各色人等扼腕不已。至於欲從中牟利的人就更是失望了。

  拂心齋與其他門派最大的不同是:不管出現多大的動亂,齋中人都絕不會把不相干的人拖進來主持公道或是壯己聲勢。他們有足夠的智慧瞭解「請神容易送神難」的含義。那麼辛苦艱難得來的利益,焉能容別人來分杯羹?  

  同樣,選擇在「夜半私語無人時」前來光顧的樑上君子們也沒一個能討到好處。在宮無策事先早已做好的安排之下,拂心齋中的守衛根本沒怎麼活動,諸位君子們便一個接一個地自動落入機關,呼天不靈,叫地不應。其中有一個最倒霉,不慎闖入了宮三的地盤,其實他的武功比宮無釋還要高出一截,只不過宮無策之所以捨他而就無釋是因為他的出手實在太狠太辣,所以這個人的下場……不提也罷。  

  總而言之,一切尚可,沒發生任何脫軌的事情。這對凝眸來說該是很值得慶幸了。但事實上,她的感覺只有不平,從第一天一直不平到最後一天。  

  她有足夠的理由懷疑——不,是確定她被設計了!如果早知道還要處理那一堆小山也似的賬冊的話,她說什麼也不會接下這一個月的!  

  可惡的大哥——一想到就忍不住咬牙切齒,清秀的面容也跟著猙獰起來。太過分了!算計自己天真可愛的妹妹已經很不應該,居然還把她當白癡耍;明明是有求於她,擺出的卻是高高在上的施恩者的姿態……更可惡的是,她居然真的上當!

  早知道寧可給二哥扁一頓算了,在床上躺一個月總比在這裡累死累活得好,雖然可能會痛得根本躺不住……真是,為什麼要心軟呢,沒良心的大哥算計她的時候可沒有一絲心軟——  

  「叩、叩。」  

  她回過神來,「進來。」  

  「稟大小姐,節華坊坊主范東遙求見。」  

  已經有人來了?凝眸怔了怔,道:「你先引他到西廳奉茶。」  

  「是。」  

  眼看著僕人退去,凝眸癱坐入椅中,撫額呻吟。這下好了——  

  「大哥還沒出關嗎?」一張笑嘻嘻的俊臉由窗口探進來,是宮四。  

  「沒。」她悲慘地回應。老天就看她這麼不順眼嗎?最後一天還要給她找出這麼個麻煩。  

  「那可有些不妙了。」雖然如此說,宮四臉上的笑容卻燦爛得近乎有些幸災樂禍的成分,看得凝眸倒有些奇怪了。

  「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我為什麼笑不出來?」宮四聳聳肩,長腿一抬,利落地由窗口翻了進來,「拂心齋中有資格接見下屬的,只有正牌齋主你和大哥,又不干我的事,我有什麼好不開心的?」  

  撇得真清。凝眸翻了翻白眼,「是呀,只有我最倒霉,憑空多了這一個月的災難。」  

  「既然這麼不想要拂心齋,丟開手就是啦,反正外邊多得是人搶著要。撿個順眼的送他不就好了。」宮四很熱心地幫她出主意。  

  「真是好主意。」凝眸頜首贊同,「你介不介意我把這個主意告訴大哥?他一定也很高興。」  

  「呃,這就不用了,我們的人生觀不同,他未必會欣賞那個提議。」宮四坐上書桌,信手拿起手邊的賬冊翻看,「說起來大哥也是過分了一點,居然叫個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整日面對這些東西,真是——咦?」驚訝地揚眉,他撿起另一本賬冊,快速翻看,越翻臉上的表情越怪異,末了不信邪地拋開,又拿起另一本。  

  凝眸莫名其妙地看他一本接一本地翻,翻完就隨手一扔,終於忍不住出聲:「四哥,這是我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你弄得這麼亂七八糟,找起來很麻煩的。」  

  「這個你不用擔心。」宮四合上手中的賬冊,一臉誠摯地道:「真的,你放心好了,因為再亂也不可能比現在更亂。四哥真是佩服你,經過你的辛苦整理,大哥大概要花兩倍的工夫才能將它們重新還原,計算成本及收益的時間排除在外。」

  「沒、沒那麼糟吧?」她無辜地眨眼,「雖然我對這些賬冊是沒什麼好感,但也還是花了一點心思啊。」才兩倍的工夫嗎?看來她還是不夠努力呀。  

  「幸好你只花了一點心思,不然大哥更慘。」宮四感歎地搖頭,「想到大哥看到這些面目全非的賬冊的表情——真是叫人期待呀。」  

  「可是……」她毫無愧疚地揚眉,「我覺得大哥在把它們交給我的時候就應該已經預料到有今天了吧。「畢竟前鑒良多。」  

  「這倒是。」宮四摸摸下巴,「這麼多年來他好像一直這樣,明知道交給你的事情十次有九次搞砸,而且一定弄得比原來更複雜,偏偏他總是學不到教訓,讓你去做的事反而一次比一次困難,又不加以任何指點,寧可事後收拾爛攤子。如果說是磨煉的話,這樣子的磨煉會不會太奇怪了點?」  

  「稱之為『磨煉』確實不合常理,可是,」支起手托著下巴,凝眸笑笑地問,「如果換做『試探』呢,會不會合理很多?」  

  「試探?你是說他之所以要你做那些明明在你能力範圍之外的事,是為了試探——」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敲著桌面,「你是不是真的做不了那些事?再準確點說,他懷疑你的白癡是裝出來的?」  

  臂肘猛地打滑出去,掃落數本賬冊,下巴「咚」的一聲敲在桌面上,清秀的臉龐露出扭曲的笑容來,「不是吧,四哥?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你居然當真還推算出結果來,不是我有心貶低你,可是你——也實在太好騙了點吧?」

  「有嗎?」宮四跳下桌,腳一伸勾來張凳子坐下,與她隔著書桌兩兩相望,「我倒覺得我的推論很接近事實啊。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釋。既然如此,這當然就是事實。好了接下來就該談到你為什麼裝傻的問題——」  

  「聽上去很有意思,那麼我就不留下來妨礙四哥發揮豐富的想像力了,先走一步。」撿起地上的賬冊,凝眸有禮地向他笑了笑,起身準備走人。  

  「你就這麼走了?那范東遙怎麼辦?他大概早等得急了。」  

  呀,險些忘了還有這號人物。眉眼彎彎地轉身,「那就叫他繼續等下去好了,等到他不急為止。」

  沒料到會聽到這樣不負責任的回答,宮四一時怔住,但隨即反應過來,「你想等大哥出關?」  

  「不是我等,是姓范的等。」凝眸糾正,「反正大哥鐵定是今天出關,只是不知道究竟哪個時辰而已。姓范的多等等又不會怎樣,大不了我多送他兩杯茶喝好了。」  

  「你當他是阿貓阿狗,這麼好打發?這種非常時期絕對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這樣將他干晾在一邊,晾出火氣來,大哥處理起來會更麻煩的。」  

  「沒關係啦,這種事大哥哪裡會擺不平。何況他閒了一個月正好找點有挑戰的事活動一下筋骨嘛。」最重要的是多分點心思到別人身上,別成天想著算計自家人,「我這個妹妹是不是很貼心?」  

  「那可真要多謝你如此為我著想了,據說很『貼心』的妹妹。」第三者柔雅的聲音插入,白衣含笑的少年,不知何時登場了。  

  范東遙不在西廳。  

  他當然不可能在。他來此自有目的,而那目的絕不可能是呆呆地坐在西廳喝茶等人。所以在奉茶的婢女退下去不久,他也跟著離開了。  

  拂心齋他只來過一兩次,路徑並不熟,不過好在齋中樹木繁多想遮人耳目倒是不難。至於時間問題,他並不擔心,宮無策到西廳見不到他,他也不擔心。能令他心生忌憚的人從來都只有一個,除了那個人之外,所有人都未必在他眼裡。

  他最初是江湖人,因為過厭了打家劫舍的日子,才攜多年積蓄的不義之財踏入商場,不料血本無歸,還欠上了大筆債務。走投無路之際只好重操舊業,將主意打上了拂心齋。當時的拂心齋尚無今日的規模氣勢,也並不怎樣出名,他下手時原以為十拿九穩,直到失風被擒才知道自己挑錯了對象。撞到了宮凜手裡,還有什麼話好說?  

  出乎意料的是,宮凜竟放了他,只是言明絕無下次。他當時看著那個神情淡淡、據說智絕天下的男人,沒來由地起了一股衝動,提出要加入拂心齋。當然,像他這樣的人,會有這樣的念頭絕不是為報什麼不殺之恩的緣故。這一點宮凜不會不知道,可是他竟然允了。  

  時至今日,他仍然猜不透宮凜為何會同意這種等於引狼入室的要求。正如他猜不透為何他會將拂心齋交給宮無策一樣——那種人做出來的事情,本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不過如果不是留下了足以應付他的離去所帶來後果的萬全之策,他也不會這麼了無牽掛地離開的吧。  

  就是顧忌著這點,他忍耐觀望了一個月,然而等不到任何的後續發展,已經不準備再耗下去,所以他來到了這裡。這種情形下,先出手的人雖然未必會贏,但是太落後的人,卻必然會陷入被動的境地。  

  前方有一青衣婢女挎籃行來,范東遙察覺,身形上竄,悄無聲息地隱身在綠陰之中。那婢女自然想不到樹上竟會藏人,低著頭,嘴裡唸唸有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勝……」一路毫無所覺地走遠了。

  范東遙鬆了口氣,他並不是很怕被發現,不過多一事總不如少一事得好。他謹慎地四下望了望確定沒人後才一躍而下。  

  「范坊主,樹上的風景可好?」  

  清清脆脆的聲音響起,原本應該走遠的青衣少女挎著精緻的竹籃,倚在樹下,清秀如洗的眉目微揚,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范東遙一驚,藏在衣中的手掌下意識地握緊,旋即又鬆開。這少女既能在他不知不覺間返回,武功必定不低,他未必能在一招間將她擊昏,而她一旦叫喊起來,想脫身只怕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思及此,他心中忽一動,道:「你是什麼人?」一個普通的婢女,怎會一語便叫破他的身份?  

  青衣少女悠然笑道:「這很要緊嗎?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大哥,你說是也不是?」說最後一句話時,她的目光卻並不在他的身上,而是越過了他看向他的後方。  

  范東遙不自覺順了她的視線扭頭看去,立時呆住。  

  離他三尺開外的一棵樹下,不知何時竟多了一人。那人一身白衣,年紀不過二十上下,面容是從未見過的清雅雋秀,立在那綠樹之下,雅致得如同是從封印了千萬年的古畫中走出來的人物,不沾一絲人間煙火。  

  宮無策。  

  范東遙腦中立即閃現這三個字。雖然這白衣人同他想像中的宮無策根本截然不同。可是不知怎的,他心中竟是認定了——宮無策不是這人,還會是誰?  

  「想必坊主已猜出我是誰了吧。」宮無策走過來,笑容溫雅,「讓坊主在西廳久等乃我的不是,還望坊主見諒。」

  「公子客氣了。」范東遙回過神來,忙道。他原以為宮無策會質問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哪知他一出口竟是道歉,倒被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咦,原來是大哥讓范坊主在西廳等的呀,那他為什麼會在這裡練習爬樹?」出口揶揄的是青衣少女,當然也就是凝眸,她說著,由籃中捻了塊木犀糕放入口中。  

  嗯,甜而不膩,滑潤適口,來看戲之前先到廚房繞一圈果然是明智之舉啊。  

  宮無策微瞪她一眼,「少胡說,坊主等乏了出來走走是很平常的事。」  

  「那也不至於走到這麼遠吧?還是在大哥看來,是因為拂心齋的景色太美才讓坊主流連忘返?」因為嘴裡糕點還沒嚥下去的緣故,凝眸有些口齒不清,不知是不是同樣的原因,她的臉色也有些怪異。  

  宮無策居然點頭,「不錯。」  

  范東遙在一旁聽著,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這就是宮凜教出來的人嗎?乾淨得未經任何世俗沾染的白癡一樣的人——居然可以執掌拂心齋?宮凜的神志是不是真錯亂了?  

  「不過,」宮無策的目光轉向他,「有件事坊主可能不知道,拂心齋的景色雖美,機關卻是重重,皆是家師親手所創,若坊主不慎闖進了不該闖的地方,這後果,可就不是任何人能保證的了。」  

  他面上的笑容依舊是溫雅得一絲鋒刃也沒有,誠懇的神情,叫任何人都不能懷疑他說這話的誠意。

第3章(2)  

  范東遙卻是一凜,腦中疾閃過一個念頭:這少年絕不是看上去的那麼簡單。真正單純的人,哪裡說得出這種綿裡藏針的話來?!  

  「多謝公子提醒。」他不動聲色地拱手為禮,「屬下此來,是有件事想向公子請教。」真癡假愚,一試便知。

  「坊主請說。」  

  「目前本坊在盤結賬務時,發現有數筆賬數目不對,疑似給人做了手腳。屬下驚訝之餘又搬出了去年和前年的賬來查,結果發現了同樣的問題,只是手法很隱秘,以通常的查賬方法去查根本無法發覺。今年因齋主退位,所有賬目都需重新盤結一遍,來得突然,做手腳的人不及遮掩,方留下了破綻——」  

  他說到這裡故意頓了一頓,留給宮無策發問的時機,不料宮無策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顯然並沒有要發問的意思。而凝眸更乾脆盤膝坐下,吃著糕點,不時抬頭望他一兩眼,興趣盎然的樣子倒好像在聽說書一樣。  

  范東遙有些窩火,但又摸不清這少女到底是什麼身份,看她身上青衣明明只是尋常質料,發上也沒佩帶什麼貴重飾物,生得雖是清秀乾淨,卻還算不上出色。這樣的相貌妝扮,分明是婢女之流,可是若真只是個婢女,又怎敢在宮無策面前如此放肆隨便?  

  「那些賬冊屬下已經帶來了,正放在西廳,公子要不要過去看看?」勉強將火忍下來,范東遙道。

  「不用了。在坊主醉心風景的時候,我已大略翻過。」宮無策向他笑了笑,像是沒看見他臉上一閃而逝的驚訝,繼續道:「手法確實很隱秘,也很巧妙,說是天才亦不為過。」更天才的是這個人居然敢送上門來,光明正大地將自己做過的事全部抖出來。  

  這麼膽大妄為,拿這種事來做試探,是篤定他不會察覺吧。看來這位范坊主對他的評價還真不是普通的低呢。難怪凝眸要特地帶著點心跟過來了……就算是他,也忍不住要期待起後續發展會是怎樣的了。  

  范東遙起初聽見他第一句話時是真有些吃驚的,及至聽到後來那吃驚就忍不住化為好笑了。他清咳兩聲,道:「既然公子已經看過,那屬下就接著說了。經過一番徹查,終於查出動手腳的人是本坊的副坊主朱平。他本名柳子平,十年前是金陵『百寶坊』的賬房,任職期間貪污甚巨被發現後卷款出逃,從此銷聲匿跡。數年前不知為何重出江湖,以化名投入本坊重操舊業。據粗略估計,被他吞掉的銀子起碼在十萬兩以上。他目前被關押在節華坊內,屬下正為此事來請教公子。「

  「你自己做下的事自然你最清楚,來請教我豈非問道於盲嗎?」  

  范東遙一凜,「屬下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怎會呢?」宮無策淺笑,「坊主過謙了。」  

  范東遙臉色不變,笑容卻已有些勉強,「公子這話,屬下更不明白了。」  

  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  

  凝眸歎了口氣,有膽子背叛,卻沒膽子承擔後果。現在再來裝傻,不嫌太遲了嗎?  

  「那麼坊主對於自己為何離開西廳總是明白的吧。」  

  依舊是優雅之極的醉人嗓音,如雪的白衣,溫煦的容顏,連站立的姿勢也未變。可是,卻無端端多了一股氣勢,一股淵停嶽峙般的氣勢,一股一齋之主的氣勢。  

  「欣賞風景這種話只是無傷大雅的玩笑,坊主總不會以為我當真吧。」  

  「屬下不知道公子在說些什麼……」額頭似滲出冷汗,范東遙握緊拳,努力克制住去擦的慾望。  

  「何必呢?」宮無策微笑地歎息,「有件事不妨告訴坊主,其實家師在三年前就已不再管事。換而言之,拂心齋的事務自三年前便已交付於我手中,只是仍用家師的名號施令而已。巧的是,節華坊的賬目恰恰也於三年前開始不對,之後年年如此,且虧空數目越來越大——」  

  「既然公子早就知道,為何卻當作沒這回事?」  

  「時機未至。」  

  「時機——」范東遙一震,臉色終於變了,「公子要等的,就是今日這樣的時機?」明知他心懷異志卻隱忍下來,任他作為,當做什麼都不知道,等到今日才揭穿,以此在二十八分行乃至江湖上初步建立起威信,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竟有這樣的才智遠見及耐性!  

  宮無策輕輕擊掌,「一點即透,坊主果然是聰明人。」  

  范東遙咬牙,「公子為何認定是我所為?朱平犯有前科,本該是嫌疑最大的人。」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宮無策換了稱呼,「朱平做過百寶坊的賬房是真,貪污銀兩是真,卷款私逃後改名換姓也是真。但其實朱平恰恰也是百寶坊的真正主人。其叔鳩佔雀巢霸住當家之位不讓,他不願與血親反目便拿了自己應得的分離開,有何不妥?」  

  認栽了吧。  

  篡改賬目,貪污公款,忤逆叛上這三項罪名中的任何一項都足以讓他再也無法在拂心齋待下去,而在拂心齋待不下去,就代表江湖上同樣也沒有他的立足之地。因為這種最為人所忌諱的罪名被逐,有哪個門派容得下他?枉他自認聰明這麼多年,到頭來不過是別人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垂下頭,原本死灰一樣的眼睛忽然閃過一絲光亮。或許這是他唯一的生機……  

  「真倒霉。」凝眸歎氣,慢慢站起來,低頭看著頸間多出來的刀刃。薄而鋒利的刃口,偶有一絲陽光透過葉隙照在上面,反射出藍幽幽的光芒。  

  「坊主大人,怎麼說現在佔上風的人是你,可不可以麻煩你的手不要抖得那麼厲害?」  

  是見血封喉的劇毒呢,她可不想死得這麼不明不白。  

  「閉嘴!」范東遙低喝,目光迎向宮無策,道:「我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宮無策微笑點頭,「你要什麼?」  

  「公子是明白人。」范東遙定下神來,「我也不敢奢求。只要公子放我一條生路,莫要將范某今日所為洩露一語於他人。范某自會離開拂心齋,從此兩不相干。」  

  「的確不算奢求。」宮無策慢慢點頭道,「可是我為什麼要答應?」  

  「你——」范東遙變色,握刀的手一緊,「你不要她的命了嗎?」  

  「我只是奇怪——」宮無策微瞇起眼,似覺那刀的光芒有些刺眼,「你憑什麼以為她可以威脅到我?」

  「范某雖然愚鈍,可是如果到現在還猜不出這位口口聲聲喚公子為『大哥』的小姑娘是誰的話,也未免太說不過去了。」范東遙頓了頓,他雖然盡量顯出勝券在握的樣子,但不知為何,心中總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揮之不去。

  「哦,是嗎?」  

  「當然。有拂心齋未來的齋主在手,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宮無策贊同地點頭,「的確。那麼你還在等什麼?」  

  「你——什麼意思?」  

  「聽不懂嗎?」他微側頭,笑容優雅得詭異,「我還以為說得很明白呢。你以為如果我想得到拂心齋,最大的絆腳石是誰?」  

  「……你想借刀殺人?!」范東遙倒被自己腦中冒出的念頭嚇了一跳。  

  「聰明的說法。」輕拍了兩下掌,宮無策居然轉身離去。  

  「啊!」  

  忽然一聲驚叫,范東遙還未意會過來發生什麼事,鬼魅般的身影驀地侵向他,白色的衣袖拂過他持刀的手腕,腕骨發出清脆的碎裂聲——竟然斷了!  

  「解藥。」  

  「我……沒有……」他痛得冒出冷汗,清楚地知道這隻手算廢了。這樣高得令人無法置信的武功……他根本連還手的能力都沒有!  

  「是嗎?」宮無策溫柔地笑著,眼神卻如鬼魅般幽冷。他抬手,衣袖輕輕敲打在他的肩胛上,立即響起了同樣的斷裂聲!  

  「啊!」范東遙慘呼,踉蹌地退了兩步,額上的冷汗流淌下來。他不知這看上去如此溫柔無害的少年……出手竟如此狠毒!  

  「接下來,我該從哪裡下手呢?」宮無策飄忽地笑著,「真是傷腦筋啊,不如你來決定吧。」  

  「你殺了我也沒用,我……真的沒有解藥!」他掙扎著出聲:「這種毒是我當年偷回來的,我連它的名字都不知道!」目光瞄向虛弱地靠著樹的少女,心中忽閃過淡淡的疑惑。他記得自己明明並沒有傷她啊,也許是錯覺,可當時好像是她自己往前邁了一步才會碰到刀的,是太過慌亂的緣故嗎?  

  「那也就是說……」宮無策微笑,臉上的表情不知怎地模糊起來,「你,已經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大哥不要……」  

  欲動的手被抓住,宮無策轉身,眼眸中的殺氣剎時消失。  

  「他沒有說謊。」凝眸向他搖頭,蒼白如雪的臉色現出一絲微笑,「不過大哥不用擔心,『幻蝶』的解藥我有。」

  「你有?!」  

  「呵呵,大哥,真難得看到你驚訝的樣子呢。」她輕笑,可是討厭,意識越來越模糊,她快撐不下去了,但是又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沒說……  

  「凝眸?」宮無策低頭,輕晃倒向他懷中的少女。  

  「借我靠一下……大哥,你的手心全是汗……天氣還沒那麼熱吧……」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2-20 22:56:24

第4章(1)

  紫檀色的獸頭香爐中,幾縷細煙繚繞而上。  

  紗帳中,沉睡半天的人影動了動,又動了動,驀地——  

  「啊——」一聲慘叫響徹房間。  

  「好吵。」正坐在床側椅子上無聊地玩手指的宮四直起身來,掀開紗帳,「怎麼了?」  

  「好痛……」凝眸艱難地坐起來,頭始終僵直著不敢動。  

  「你不是只劃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嗎?毒解了應該不會有什麼事啊。」宮四俯身看她,「不過對於從來沒受過一點傷的你而言,會覺得痛也許是正常的事吧。」  

  凝眸瞪他一眼,漸漸醒過神來,旋即奇怪地看他,「你怎麼會在這裡?」  

  「當然是表達我偉大的兄妹愛啊——啐,你那是什麼眼神?幹嗎跟見鬼似的?你四哥我可不常有這種閒情逸致——」

  「所以我才受寵若驚啊。」她謙卑地打斷,「現在我想請問的是,」烏溜溜的眼珠上下左右各轉一圈,「為什麼我會在大哥的房裡?」一醒來就覺得不對勁,她房裡可沒這麼濃的息心香的味道,沒記錯的話這好像是用來安神定心兼輔助睡眠的吧,她一向沾枕即眠,一覺直睡至日上三竿,從來不需要什麼輔助。可是大哥——凝眸蹙眉,什麼時候大哥需要這種東西了?安神定心——  

  宮四聳了聳肩,「因為你的凝居已經成廢墟了。」  

  「廢墟?」她的思緒定格。  

  「是大哥干的。」宮四很開心地告訴她。  

  「大哥?」再次定格。  

  「想知道完整的事實經過嗎?」宮四探臂抓過茶杯,潤了潤嗓子,清咳一聲,「聽身為全部過程目擊者的我來說吧。當時呢,我正好有點小事要去找你,結果還沒進門就看見大哥抱著你直直走過來,一腳踹開大門——請注意,我用的是『踹』字。然後那扇門成為第一個犧牲者,大哥從那扇四分五裂的門走進去,接下去就更精彩了,他走到哪裡哪裡就在轉眼間變成平地,所有的桌椅床櫥無一逃過,最後連房子也不幸陣亡。」  

  凝眸聽得傻眼,連脖子上的痛也忘了,「不、不至於吧?」  

  「不信的話你自己待會兒去瞧好了。」宮四並不太在意她的質疑,兀自神采飛揚,「我從來不知大哥對拆房子有如此高的造詣,以後我的屋子住厭了,倒是可以請他幫幫忙。」  

  凝眸怔怔地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幫你找解藥啊。」宮四道,「你只說你有解藥,又沒說解藥放在哪兒,當時我看你的傷口都變成黑色了,事態那麼緊急,他大概是沒時間慢慢找吧。不過還好你有說出毒藥的名字,不然只怕整個拂心齋都被拆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藥?凝眸臉色大變,衝口而出:「糟糕!」  

  「糟什麼糕?」宮四撇嘴,「如果當時你醒著的話一定會覺得這一刀挨得划算得很,大哥變臉的樣子可是百年難得一見哦。」  

  「不是這個……」凝眸將臉埋入被中呻吟。完了,一定被發現了,凝居都毀了,那些東西哪裡還保得住?藏了五年的秘密……早知道就不要挨那一刀了,保得了一個秘密,卻保不住另一個,難怪當時覺得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忘了說……

  「大哥現在在哪裡?」  

  「凝居的廢墟堆裡吧。」宮四道,「自從你的毒解了之後他就一直待在那裡,也不找人收拾重建,就一直對著一大堆醫書和瓶瓶罐罐發呆,誰跟他說話都不回答,好像根本聽不見一樣,那個范東遙他也不管,還是老二處理掉的。」

  凝眸掀開被子,隨手抓了件衣袍就向外衝。  

  「喂,想去找大哥也不用這麼急吧?大夫開給你的補藥還沒喝呢!」宮四跟在她身後叫。  

  「留給你喝好了!」  

  「挨刀的又不是我,我喝乾嗎?」他坐回床邊咕噥。  

  果然……被發現了。  

  歷劫後的凝居在目,那一襲白衣在殘垣斷壁間分外顯眼。一貫的如雪,一貫的不染點塵,看去竟有些……蒼涼。

  蒼涼呢!微揚唇,這樣的詞原也可以用在從來都只會溫柔淺笑的大哥身上。其實太極致的白,太極致的溫柔——同樣也是可以解釋成無情的吧。溫柔也好,無情也罷,如果是一視同仁的話,根本是沒什麼差別的。因為對所有人都是一樣,沒有了親疏之別,一切自然也就失去了意義。  

  目光無可避免地瞄到他身側那一堆書冊,不由暗暗歎了口氣。真是鐵證如山啊,想賴也無從賴起了。

  微風起,須臾轉大,驕陽被迅速聚集的烏雲遮住。夏日的天,說變就變。  

  「你的傷還沒好,為什麼不多躺躺?」宮無策背對著她,忽然道。  

  「四哥說你拆了我的房子,身為主人的我當然得過來驗收一下成果。」凝眸四處望了望,目光又轉回他身上,喃喃道:「奇怪——」  

  「奇怪什麼?」  

  「你的衣服為什麼這麼乾淨?」她皺眉,提出心中的疑問,「拆房子怎麼說也不是件簡單的工程,你又在廢墟待了這麼長時間,沒變得灰頭土臉已經是很沒天理的事了,怎麼衣服上連一點污跡都沒有?」  

  宮無策的嘴角微微抽搐,「我換過了。」  

  「哦!」凝眸恍然大悟,「真是,我居然沒想到。現在平衡多了。」  

  一時無話。  

  凝眸低頭,有一腳沒一腳地踢著磚塊。天色暗下來,大哥的耐性果然一如她想像的好啊,而沒話找話說也果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算了,大哥,你想問什麼就問吧!」注定無法逃避的事情,遲來早至都是一樣的結果,還是勇敢點吧!

  沒有回答。「嘶——嘶——」  

  奇怪地抬頭,漫天飛舞的紙張讓她的血液在一瞬間凝固。  

  「住手!」她衝上前,起勢過猛被腳下的磚塊絆倒。宮無策察覺風聲不對,轉身想去扶她,卻被順勢壓倒在地。

  「不准撕我的書!」搶下只剩半本的《抱朴子》,一直溫和得像沒有脾氣,即使瞪起眼睛也只讓人覺得可愛的少女,眼神明亮犀利如刀鋒一般,「聽到沒有,我——不准!」  

  宮無策對上她的眼睛,忽然低低地笑出來,那笑容——很漂亮,很妖異,竟讓人心中一顫。  

  「怎樣都好,什麼都無所謂的親愛的妹妹,是不是正因為如此,對於唯一認真在乎的事情,才會固執到可怕的地步,即使是我,也不容破壞?」  

  這樣傾盡全力去執著的信念,明知無謂仍百折不回的決心,要怎樣才可以毀滅?  

  「大哥,你在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懂。」週身的鋒芒消失無蹤,變回原形的少女無辜地眨著眼,一副「發生什麼事了,我怎麼不知道」的白癡樣。  

  「還沒裝夠嗎?可惜,我已經失去繼續下去的興趣了。」他溫柔地笑著,舉手——  

  「啪!」  

  轟隆隆的悶雷滾過天際,彷彿很遙遠,又好像近在耳邊。  

  凝眸緩緩轉過臉來,清秀的臉上現出一個鮮紅的五指印。  

  宮無策視若無睹地將她推到書堆旁,起身,撣去身上的塵土。他的動作很優雅——好像他不管做什麼事都很優雅,就算是剛剛動手打人時,也絕沒有半點的粗俗,給人的感覺,依然是優雅。  

  他就以那樣的優雅微俯下身,「醒了嗎,凝眸?收起你可笑的同情心,繼續扮好你天真無知的大小姐。也許很快,你會覺得我還是死掉比較好。」  

  豆大的雨滴落下來,打在臉上,冰冰涼涼,卻絲毫無法減輕那灼燙痛感。慢慢地仰頭,「什麼同情心?」

  「還是不肯承認嗎?一直以來你都像個孩子,無憂無慮,懶散得令人憐寵,聰明得恰到好處。我,竟然也就真的當你是個孩子,忘了有一天,你會是我最大的障礙。」  

  「你太抬舉我了。」大雨傾盆而下,淋得人睜不開眼;用力抓向沙地的手指,指尖泛白而不自知,「我何德何能,成為大哥的障礙?」  

  「忘了我跟范東遙說過的話嗎?那雖然是為轉移他的注意力而說出的話,但難道你一點都沒有想過,那其實很有可能,是我真正的心聲?」  

  如果我想得到拂心齋,最大的絆腳石是誰?  

  「大哥你……」握緊的手指一根根舒展開,尖銳的刺痛襲捲全身,洶湧得無可抵擋,「為什麼?」

  「我不是聖人,也不是呆子,那麼多人夢寐以求的拂心齋就擺在我的面前,傾國的財富,無邊的權勢。親愛的妹妹,你告訴我,我有什麼理由拒之門外?」  

  鼓點般密集的雨聲似乎一剎間變得遙遠,凝眸緩緩搖頭,「沒有,當然沒有。是我自己錯以為,大哥對那些沒有興趣。」  

  「果然是個孩子啊。」宮無策輕笑,伸手溫柔地掠去她遮住眼瞳的濕發,「記著,這世上面對財勢二者不動心的不過鳳毛麟角,就算是這有限的幾個,也只是因為已經得到了而已。人對於到手的東西,總不會太珍惜;而沒有得到的人,是沒有資格說什麼不稀罕的。」  

  「就好像大哥已經得到了我的信任,所以反而沒有了珍惜的價值,隨便毀去——也不會有半點可惜?」

  宮無策一怔,淺笑,「終於清醒了啊……這麼快,看來你對我的信任也並不如何深厚呢,是我高估了自己的份量嗎?」  

  「高估了自己份量的人是我才對吧。竟以為我們真的是兄妹了……」她幽幽地歎息,「大哥,我——很失望呢。可是事情不會就這麼結束的,在開始就落幕的話也太草率了點。」少女仰頭,眼中無淚,卻有詭異的光芒一閃而過,「不管怎麼樣,我也不像隨便嚇嚇就丟盔棄甲的人吧。」  

  「你以為我是嚇你?」宮無策有趣似的揚眉,「畢竟是長在深院中的孩子,再如何聰明也還是免不了天真,我是不是該做些什麼來叫你認清事實呢?」  

  「可惜你既動不了我也動不得我。爹走了還不到兩個月,我就出事,就算不關你的事,別人也會硬賴到你頭上。既然你帶頭犯上,那些正愁找不著借口的有心人哪有不起而效仿的?到那時,以大哥的能力雖然未必會輸,但想全身而退只怕也不是件容易事。動我就等於是自找麻煩。這種蠢事你會做嗎?」  

  陰沉沉的天空驀地一道閃電閃過。  

  「……安分點,凝眸。」俯低身,他溫柔地警告,「我想你知道,沒有什麼事情是我做不出來的。有的時候日子太無聊,找點麻煩轉換一下未嘗不可。我現在不動你,不表示將來也不會,想活下去的話,就不要再自作聰明。」

  他轉身離去,凝眸隔著雨幕,怔怔看著他的背影遠去,猛然一拳捶向沙地!  

  可惡!  

  「過分……」鮮血自指縫滲出,流到沙地上,頃刻間被雨水沖淡,消失不見。  

  「大哥,你在不在?」踩著一地斜陽餘輝的宮四皺了皺眉,抬腳踏入昏暗的屋內。明明說好了等他來回報的啊。瞇眼環視了一周,他邊向裡走邊開口再喚:「大哥你——」書案後蹲著的身影讓他原先的問句硬生生吞回腹中,「你躲在這裡做什麼?天這麼晚了也不點燈,雖然身為代齋主是該以身作則可是也不用節儉到這種地步吧。」  

  「事情辦好了?」  

  「以我和無釋的手段有失手的可能嗎?」宮四抬腿坐上書案,將手中鳥羽一樣的東西拋過去,「照你的吩咐,從昨天下午起到今天日落我一共攔截了七隻信鴿,五白兩灰,所攜內容不外『策凝反目』之類。我在每隻鴿上拔了根羽毛以作見證,然後按你的意思放走。無釋揪出了放消息的七人,正在處置。蔽日的手下也已出動去追查那些信鴿的下落。現在齋裡剩下的人應該都沒問題了。」  

  「辛苦你了,一夜未眠,你先回去睡吧。」  

  宮四晃著腿,並沒有要走的意思,「說起來要不是凝眸的配合未必能這麼快就清除出內鬼來呢。那丫頭素日看上去沒心沒肺的,喜怒全形於色,沒想到演戲的工夫卻不錯,昨日那一場下來不知騙翻了多少人,和聰明人在一起待久了,果然會沾上點靈氣哦。」  

  「那是因為,事先她全不知情的緣故。」  

  「這樣啊,我還以為你們事先說好了呢,沒通過氣也能配合得這麼默契,算得上是七巧玲瓏心了。」宮四垂下眸盯著昏暗中一直沒有任何動作的背影,明朗地笑,「但是反過來說,她也很有可能信以為真的對不對?也就是說,她的那些表現都是真的。一句話,她要麼聰明得過頭,要麼笨得過頭。」  

  他跳下書案,往外邁的步子被喚住,「不用去了,今早她就已經不見了。」  

  「那麼,」俊俏的臉緩緩轉過來,依舊是明朗得找不出一絲陰霾的笑,「她是笨得過頭了?我不懂呢,大哥。你似乎並不意外會這樣。」  

  「你可以直說,這是我一手操縱。」  

  宮無策終於站起身來,表情靜靜地隱沒在陰暗裡,「有第一個范東遙,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我不能保證每次都救得了她。如果你要解釋的話,就是這個。」  

  他將手上一本書放到書案上,拂了拂衣袖,並不等宮四再說什麼,逕自走了出去。  

  很好的理由呢。被留下來的宮四懶懶地靠回書案,但是大哥大概忘了,他是很喜歡湊熱鬧的人。所以昨天凝眸受傷的時候,他很湊巧地也在現場,很湊巧地目睹了他的見死不救。  

  任她落入敵手卻不能容她受傷,護著她如至寶一般卻又攆她出去,天才的行止果然不是常人所能瞭解的啊。

  忽然想起,傾身過去拿起宮無策留下的書,一觸手即皺眉,這是哪裡找出來的破爛,臃腫不堪得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瞇眼走至窗邊藉著微光看了兩行字,覺得不太對勁,宮四好奇地合起一看書名,怔住,「大哥什麼時候連醫書也研究起來了?」  

  ……果然是天才啊。  

  四年後。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一——」  

  「一什麼來著?」青衣少女騎在馬上,任馬緩緩穿行在街市中,逕自蹙著眉頭苦思。  

  成元鎮是個小小的城鎮,只有兩百多戶人家,自然不可與京城的繁華相比,但在這太平盛世之下,倒也頗有一番熱鬧的景象。街上來往的人群熙熙攘攘,各種小商販大嗓門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兩旁店舖林立,招幌隨風飄揚。

  「……一什麼呢?」眉頭擰成了一團。四年前背不完全的詞,四年後如舊。真是毫無長進啊……  

  噼裡啪啦一陣亂響,兩旁的店舖立刻關了一半,小商販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人群紛紛退到路旁,低著頭注視地面,喧鬧的街道片刻間安靜得只餘馬蹄聲。  

  「發生什麼事了?」回過神來的凝眸勒住馬,莫名其妙地四處顧望,「我有這麼受人尊敬嗎,特地讓出條路讓我走——」  

  「刷」的一聲脆響,一條烏黑油亮的長鞭由背後襲向她,「臭丫頭,你活膩了,居然敢擋我家公子的路!」

  凝眸一驚,不暇細想,身形反射性地上竄而起。振袖間反手一根銀針擲出,還未落地已聽慘叫聲起。

第4章(2)  

  「給我閉嘴!連個小丫頭都收拾不了,還有臉叫這麼大聲!」原本高傲地騎在馬上的華服少年大怒,矮身奪過另一人的鞭子,兜頭向出師不利、正捧著手哀嚎的跟班甲抽去。  

  霸主與惡僕,真是走到哪裡都會遇到的了無新意的組合啊。凝眸幽幽地歎息。受了傷的跟班甲硬生生挨了一鞭,哭喪著臉躲在一旁。  

  「臭丫頭,看什麼看?要命的話還不快滾過來向本公子磕頭賠禮!」  

  「連用詞也這麼了無新意……」凝眸低笑,「接下來無非是一些『你找死』之類的話吧。真是千人一面的惡霸形象啊,明明是白癡到極點的廢話,卻樂此不彼地一再重複。」失落地歎了口氣,「還以為會遇到個例外呢,白白浪費了我期待的心情。」  

  「你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華服少年漲紅了臉,「你知道本公子是誰?」  

  「仗著家中有幾分錢勢就橫行鄉里,以為自己頭上比別人多生了兩隻角的小鬼吧。」漫不經心地掃他一眼,「像你這種人,也不會有什麼比較有創意的身份。」  

  路旁的人群中有低低的抽氣聲響起。  

  「你敢叫我『小鬼』?!」華服少年跳起來咆哮,眼中凶光立現,長鞭劈面抽去,可惜來勢雖猛,卻全無章法。

  凝眸擰身輕鬆躲過,揚眉笑道:「還不肯承認,隨便說說就翻臉,動手前根本不考慮後果,這麼沉不住氣,不是小鬼是什麼?不過話說回來,你好像對這兩個字特別介意啊——」  

  「刷!」  

  「又來?不是我打擊你的自尊,照你這麼拙劣的鞭法,再練十年也未必能沾著我一片衣角,這是真話哦。」

  「臭丫頭,有本事別躲!我就不信打不到你!」華服少年喘息著怒叫,手中長鞭亂揮亂打,更加不成章法,不是落空便是打到無辜的路人身上。兩人一躲一追,轉眼已過了半條街,所到之處人群如炸開了鍋一般尖叫著四散奔逃,偶有人躲避不及地掃到鞭尾立時便見了紅。華服少年不管不顧,赤紅著眼繼續追殺,來不及收拾的攤位全遭了殃,被打得七零八落,遍地狼藉。  

  如此這般又打了兩個回合後,華服少年終於手軟地扔掉長鞭,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下呼呼地喘著粗氣。

  「終於鬧夠了?那我要繼續趕路了,小鬼,後會無期。」神清氣爽絲毫不見疲累之態的少女笑瞇瞇地向他揮揮手,轉身悠然向馬走去。  

  「你們是死人啊?還不給我攔下她!要是放跑了那丫頭,回去我叫爹剝了你們的皮!」自尊嚴重受損的少年轉頭大罵,將一腔怒火全出在跟班身上。  

  在一旁早已看到目瞪口呆的五六個跟班總算回過神來,吶喊著揮舞各種武器氣勢磅礡地一起衝上去。

  「抓活的!」華服少年頓了頓,「不許傷她的臉!」  

  「為什麼?」一名跟班呆呆地回頭。  

  「笨蛋,她長得已經算不上好看了,難道你還想讓本公子娶個毀容的醜八怪?」  

  「砰!砰!砰!」  

  六名跟班相親相愛地摔成一團。  

  凝眸懷疑地皺起眉,「你不會是氣糊塗了吧?」很有可能,小鬼的心靈總是比較脆弱。  

  「本公子清醒得很!」  

  「那麼……」受驚過度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視之為調戲嗎?」好陌生的詞呀。  

  華服少年氣結,「我是認真的!」  

  「……」凝眸沉默了片刻,抑制不住的笑意開始由嘴角擴散,直至笑得喘不過氣來,「呵呵……以惡霸的標準來看,你的眼光真不是一般的奇特呀。呵呵呵……」  

  「你這是什麼反應!」華服少年跳起來,一張稱得上清俊的臉氣得通紅,「嫁給本公子可是天大的福氣,你應該感激涕零才對,笑什麼笑?!」  

  「不好意思,呵呵……」凝眸直起腰,仍是止不住笑,「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有那種,呃、奇特的想法?」

  「當然是為了好好地教訓你,讓你知道本公子不是好欺負的——」  

  「呵呵呵呵……」一陣更為激烈的笑聲打斷了他未竟的話,「真是別具一格的理由啊,呵呵呵……」

  天亮了。  

  從什麼時候起,睜開眼看見朝陽已經變成奢侈的感覺呢?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那些黑暗得看不見盡頭的日子,那些以為會永遠醒不過來的日子,週而復始的煎熬,永無止境的痛苦……這一切的一切,他幾乎要以為只是一場噩夢。不同的是,就算已經醒來,那個噩夢卻還在糾纏著他,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江湖上有很多人都猜測過他的出身,爭論了一兩年,異想天開者連皇朝內苑都搬出來,可是誰也不會將他與惡名昭著,令人聞之色變的孤騖門聯繫在一起,誰也不會想到名滿天下的策公子,其實只不過是一個實驗品而已。  

  失敗的實驗品。  

  如果覺得痛苦,覺得已經無法忍受的話,就去死吧。反正,還有那個人可以替代,那個和你一樣的人……

  記不清有多少次,因為聽見這樣的話而從死亡的邊緣甦醒過來。每一天,從閻王手裡賒來性命,雖然清楚地知道,活著只是繼續受苦,再怎樣努力地撐下來,都毫無意義。實驗品無論成功與否,最後的結果都只有死路一條。

  可是即便如此,還是必須活下來,因為不可以……讓他遭受和他一樣的罪!無力保護想要保護的人,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代他承擔所有的痛苦,直到他有能力自保。而現在他自己,卻已經沒有保護另一人的力量了……  

  明明是想傾盡一切去保護的人,一生不想放手的人,能做的卻只是將她推得遠遠的。因為向天硬奪來的這麼多年性命,已經到了盡頭。  

  幸福於他,從來都是遙不可及的事,連幻想都是錯誤,不能解脫的是他明明知道,卻仍捨不得就此放手。

  「凝眸……」那樣唾手可得的幸福,叫他怎麼捨得拒之門外——  

  街上似乎發生了什麼事,亂七八糟的嘈雜聲音,就算處在客棧最偏僻的房中,隔了一個前院仍斷斷續續地傳進來。

  揭開薄被,腳還未著地,眼前突然一陣昏眩,急伸手撐住床邊,好一會兒,房中的景物才漸漸清晰起來。

  拿過一旁的外衣披上,剛打開門,一道人影莽撞地衝進來。  

  「大哥,你醒了?」宮四放下托盤,將他上下打量一遍,「今天精神好多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還好。」舉手將滑落在眼前的黑髮撥回,抬起的臉已掛上一如既往的微笑,「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哦,我剛剛出去看了一下,好像是當地的惡霸在欺負一個姑娘吧。不過我看那小丫頭武功雖然不怎樣,輕功底子卻不錯,那種敗類就算再添兩個也碰不到她一根指頭,所以就沒多管。」宮四一邊說著,一邊將碗盤擺好,「趕路要緊嘛。快過來吃飯吧,我特地要廚房熬的清粥,還要了好幾樣小菜。」  

  「拿到車上去吧。」他頓了頓,「還有,以後盡量不要再住客棧了,用馬車趕路已經使行程拖延了一半,再這樣下去,很可能來不及。」  

  「大哥……」宮四欲言又止,歎了口氣,「算了,隨你吧。只是如果覺得吃不消的話,一定要說出來。」

  「我會的。謝了,不管怎樣,要你拋下諸多紅顏知己來陪我,實在是難為你了。」  

  「後面那一句可以免了。」沒好氣地瞪過去一眼,嘴角卻揚了起來。大哥今天的狀況似乎真的很好呢,真的很不希望……再看到他毫無生氣好像隨時會死去的樣子。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賬我結過了,車也備好了。」  

  很快收拾完東西,上車啟程。馬車從後門出,不一會兒來到了街上,速度忽然慢了下來。  

  「怎麼像龜爬似的?張乙,你睡著了嗎?」宮四皺眉,揚聲叫道。  

  「四少,這可不干我的事,您往窗外看看就知道了。」趕車的張乙是宮無釋特地挑選出的,也是拂心齋的人。

  宮四狐疑地掀開窗簾。拜仍在街的另一頭糾纏不清的兩人所賜,此時街道的狼藉程度已到了連步行者不小心都會隨時絆一跤,張乙還能趕著馬車前行,已經算極難得的了。  

  「比我剛才出來看時還要精彩得多……」宮四搖頭,「當惡霸就是有這種好處啊,鬧翻了天也沒人敢指責一句。換作別人,只怕早就群起而毆之了。」  

  馬車極緩慢地前行,約有一柱香的時間後,終於接近了暴風的中心——  

  「小鬼,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到時候誰教訓誰可是不一定的事,就算你有十條命也未必夠我玩的。這也是真話哦——」  

  清亮的少女聲音,帶著幾分戲謔,清晰地傳入耳中。原本就蒼白的臉色在一剎間變得毫無血色。  

  宮四轉頭,嚇了一跳,「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又發作了嗎?你不要嚇我。」  

  「我沒事。」虛弱地靠在車壁上,宮無策奇異地微笑,「你——聽不出來嗎?」  

  「聽出來什麼?」他莫名其妙地,「我是問你有沒有事。」  

  「那個聲音……」他合上眼,「是凝眸的聲音,你,聽不出來嗎?」由青澀的少女長大成人,相隔了四年的聲音與當初的確有了不小的差別吧。  

  「怎麼可能?」宮四再度轉頭向外看去,「你聽錯了吧,凝眸怎麼會在這種地方——」他的目光忽然凝住,大叫:「張乙,停車!」  

  此時六個跟班在經過好一陣子的糾纏之後,終於成功地分開並撿回各自的武器,重新氣勢磅礡地衝向目標,然後——氣勢磅礡地以不同的姿勢向不同的方向摔出去。  

  「對這麼弱的人出這麼重的手,鳳凌哥哥,你不會覺得良心有點不安嗎?」  

  正自得負手回應各方傾慕目光的人立即一個趔趄,打破了光輝完美的英雄形象,丟過一個白眼,「少來,你四哥我消受不起如此尊稱。」  

  「可是四哥在江湖上結識的姐姐們不是都如此稱呼的嗎?」少女無辜地笑著,「這一路來我可是一直都聽到四哥的大名呢。」  

  「好說好說……」宮四立刻笑開了顏,伸出手想拍拍她的頭,不由咦了一聲,「你好像長高了嘛。」他來回量著,「難怪我剛才沒認出你來,原來不但聲音變了,連身形也變了——」他饒有趣味地比劃來比劃去,沒注意凝眸的眼中忽然有一道極亮的光芒閃過。  

  側出一步,躲開頭上亂揉的大手,她看向剛從馬車上下來的白衣人——一如繼往的清雅秀雋,從不曾改變的溫柔淺笑,寧靜如水的氣度,都在眼底。四年的時光剎時凋零。  

  「好巧啊,大哥。」她笑瞇瞇地揮手,「看來我的運氣真不錯呢。」  

  宮無策微笑回應:「好久不見。」  

  周圍的抽氣聲再度響起,不過這回則是因宮無策的出現。小鎮的人多半世居此地,很少踏出過鎮子一步,何曾見過如此出色的人物。  

  「我怎麼覺得有點奇怪呢……」宮四搔搔下巴,「正常的兄妹四年未見,在異地重逢不都是該抱頭痛哭的嗎?就算降低一下標準也是該熱淚盈眶的吧——算了,先上車再說吧,這種地方實在不太適合敘舊。」  

  「站住!」斜刺裡響起一聲很有氣勢的大吼,被遺忘到角落的華服少年殺出來,可惜因為衝勢太猛,一腳踩上半顆爛青菜,他伸手在半空中亂揮了兩揮想穩住身形,然大勢已去,終於還是不負眾望地摔出去,恰恰碰到宮四的腳跟。

  低低的竊笑聲自人群中傳出,好奇的腦袋自店舖的門縫中鑽出來。  

  「哎呀,非親非故的行這麼大禮,」宮四煞有其事地跺腳,「很不小心」地恰巧跺到華服少年的手背,「真是叫人不好意思呢。」  

  「你——」  

  「好啦,我知道你很想跟我多親近親近,不過我還有事要辦,等回程時我一定會來跟你好好聊聊的。那時這個大禮就省下吧。」腳下再一用勁,方心滿意足地上車走人。可憐華服少年這回連個「你」字也來不及說,就痛暈了過去。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2-20 22:57:31

第5章(1)  

  出了成元鎮,馬車的速度頓時輕快起來。  

  宮四咳嗽了一聲,忽然道:「這段路的風景很不錯呢,張乙一個人趕車大約無聊得緊,我出去透透氣兼陪他打發一下時間,免得這小子不小心打瞌睡走岔了路。」他說著,人已鑽了出去。  

  車聲轟隆,宮無策溫和笑問:「是無釋找到你的嗎?這幾年你在哪裡?」  

  「京城啊。好不容易出來,當然要找個最熱鬧繁華的地方見識見識,然後我就開了家醫館,再後來不知怎麼莫名其妙就成了京城第一神醫。偶爾也有京城分行的人找上門,我都有打八折哦。」  

  宮無策慢慢地點了點頭,「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難怪無釋動用了拂心齋的人力都找不到你。」

  「我跟了大哥這麼多年,躲人的法子總還是學到一二的。」她有些得意地揚眉,「而且,我走的時候就打算要開一家醫館,雖然看了那麼多書,但如果無法實踐的話,也只能算是紙上談兵而已。」  

  「你過得很好。」輕淺笑著,溫柔的語氣一如哥哥對妹妹般,所以,接下來的話才尖銳得讓人猝不及防,「四年前的事你似乎已經忘得徹徹底底了,果然無知比較幸福呢。」  

  凝眸僵住,片刻後歎息著搖頭,「大哥,和四年前一樣,你還是不適合說這些惡毒一點的話,就不要再費什麼心思改變形象了,還是繼續溫文爾雅下去吧。」  

  「原來那件事給你的全部感想就是我適合哪種形象嗎……」哭笑不得似的搖頭,心底的算計不動聲色,摻和了些微的莫名情緒。對於這樣不知死活又自投羅網的獵物要怎麼辦才好呢……「那麼你當時的傷心難過不會是因為我失敗的形象吧?」  

  「大哥那麼入戲,我當然也得配合一下才是。畢竟我是最貼心的妹妹嘛,再看不下去也不能做出拆自己大哥的台這種事吧。」同四年前一樣毫不臉紅地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少女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啊,多了一個木箱外加四個輪子果然就是不一樣啊,比顛簸的馬背舒服多了。」  

  「舒服得你……眼含熱淚嗎?」馬車「吱吱呀呀」地走著。像恍然了什麼似的,眉梢輕揚,「那件事——就算你不相信,就算你只是當成一場玩笑也還是覺得難過的吧?難過到僅僅是想起就覺得無法忍受,因為看穿了真相背後的真相——你真正哭泣的,是這個吧?」  

  「大哥你在說什麼啊,」少女茫然地看他,「一般人打哈欠伸懶腰之類的都會不由自主地流淚吧,難道這也算做什麼深奧的道理,要用『真相背後的真相』這種詞來鄭重形容嗎?」  

  宮無策揉了揉眉心,忍不住苦笑,「算了,你不想說的話我總不能逼你,無釋應該有叫你回去掌管拂心齋吧,與其在這兒陪我顧左右而言它,還不如回去做點正事,要不要我叫鳳凌陪你一道?」  

  「我這麼辛苦地追上來,還沒說兩句話你就叫我回去?」凝眸驚呼,臉上的表情卻是得意大過緊張,「不好意思,你似乎忘了你武功全失這回事,我好像沒什麼必要聽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說的話。」  

  「有鳳凌聽就夠了。」宮無策笑問,「你是希望我叫他點了你的昏穴還是直接敲昏你?」  

  「啊,不用勞煩四哥了,大哥想知道什麼儘管問吧。」凝眸立即笑靨如花,見風轉舵。  

  「還要我問嗎?」眉頭輕蹙,似覺勉為其難。  

  「不用,當然不用!怎能讓大哥開金口,我自己招就是了。」笑容愈加慇勤,「其實我說那是一場戲也沒錯啊,那時候的拂心齋正是風雨欲來之際,想找我下手的人不知有多少,范東遙就是第一個例子,為了我的安全及拂心齋著想,我當然得躲遠點。但四個哥哥是都不能露面的,拂心齋內部有多少人可信也是未知數,所以只好演了場『決裂』的戲給有心人看,這樣就算哪天我在外邊被人認出來,活下去的希望也大點。大哥如此用心良苦,」笑容淺淡下來,她輕聲道:「我怎能不配合?」  

  「只是如此嗎?」低柔的聲音歎息一般,「那麼你應該只是覺得感動吧?可是當時我感覺到的明顯不止於此,那麼……痛徹心肺的憤恨,是為什麼呢?你在恨著什麼又痛著什麼呢?」  

  「我只是想讓效果更加逼真而已。」凝眸有些招架不住地回答。她要收回之前的話,她的運氣哪裡是不錯,糟糕至極還差不多!  

  「那真是好高明的演技。」打啞謎似的說著雙關語,宮無策的嘴角似揚非揚,「原來一直以來的預感並沒錯呢。我自小與你為難,每次你皆以裝傻混過,難得一次顯出才智,便不僅騙盡戲外人,連戲中人的我也未能倖免。那個『神童』的傳說,果然是真的呢。」  

  「啊?」眨了眨眼,忽然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我記得曾聽拂心齋的下人說過,你兩歲識字,四歲能賦文,五歲知琴譜棋譜,武功方面自四歲起,舉凡輕功、暗器、刀、劍皆有涉獵,七歲時已皆有所小成。所謂神童,即是如此。但不知為什麼,你八歲時卻突然變成一個與尋常人無異的普通孩子,所有的聰明才智在一夜之間竟然消失得乾乾淨淨。」  

  「是、是嗎?」凝眸傻笑,「我早不記得了,你提這個幹嗎?」  

  「因為我想知道原因,你突然變笨的原因,或者更準確地說——」笑顏不動聲色地逼近她,「你忽然裝笨的原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恰恰是我來到拂心齋之後的事。我是不是可以假設,這兩者在某種程度上有著必然的聯繫?」

  「大哥你、你在說什麼啊,什麼裝笨又什麼聯繫的,」她很努力地傻笑再傻笑,「完全都聽不懂。」

  「聽不懂還能這麼準確地抓住重點,真是厲害。」宮無策微笑著拍兩下掌以示鼓勵,「現在你不妨先回答第一個問題,要我再重複一遍嗎?」  

  糟糕,事情是怎麼會急轉直下到這一步的?「那個、大哥,我想有一句話你一定聽過,叫做『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我小時就算是也許、一定聰明過,不表示我長大後也會一直聰明下去嘛,你說對不對?」  

  「有點道理。很好,繼續說,把你所能想到的理由通通都說完再說事實也不遲。」笑顏持續逼近,「我的耐心一向很好,你知道的。」  

  「這個當、當然。」她不著痕跡地後退,「不過大哥你身子不太好,還是多休息休息吧。像這種勞心費神的問題就別想了,反正又不是很重要。」  

  「對我而言,沒有什麼事比你的事更重要。」再逼近。  

  如畫的容顏近在咫尺,凝眸眨了眨眼,這張臉看了這麼多年,印象中卻似乎從沒這麼近過。心頭不由自主地竄過一陣戰慄,真是好、好恐怖的笑容啊。  

  凝眸嚥了口口水,順道再往後退一點,「可是我好像沒什麼事要大哥幫忙吧。」玩得太過火了嗎,所以要算總賬了?

  「何必這麼客氣呢?」低柔醉人的嗓音催眠一般,聽得她寒毛直豎,「你為我做了這麼多,我怎能沒有一絲回報呢?」  

  「呃,我每次除了把事情攪成一團亂麻之外,應該沒有其他任何的建樹吧……」為什麼會有這麼強烈的不祥預感呢,好像有什麼不妙的事馬上要發生似的。  

  「知道什麼叫做欲蓋彌彰嗎,凝眸?」宮無策歎息,溫熱帶著淡淡藥味的吐息縈繞上她。  

  「……」凝眸屏息,臉不自覺地微熱起來,不安地想再往後退,卻發覺背已抵住了車壁——無路可逃。

  「我不是瞎子,何況這麼昭然若揭的事實擺在面前,我想忽視也很難呵……」宮無策直起身,靠在車壁上,窗簾被風吹得一起一落,陽光一晃一晃地照進來,照進他眼底,竟有某種類似於失控的情緒一閃而逝,「那個時候,懶散得除了混吃等死外什麼事也不願做的人,私底下竟成天抱著枯燥艱澀的醫書研究——總不會是因為所謂的『興趣』吧?」他勾起唇,「你剛才說的『我為護你而趕你出去』只是第一個真相;你為救我而學醫才是真相背後的真相。只是我原以為能借此讓你死心,卻沒料到反被將計就計。說來真是有些好奇呢,究竟——你是幾時知道我活不長的?」  

  再裝下去……好像確實沒什麼意思了。  

  凝眸歎氣,「很早。那時你剛來拂心齋,一身是傷,爹說你體內至少有五六十種毒,但不知是湊巧還是下毒的人刻意為之,這些毒彼此間有種很詭異的牽制關係,所以你在那麼慘的情況下居然活了下來。後來爹費盡心力也只能縮減你毒發的次數,卻無法徹底根除。那時我正好閒著沒事,想想你若死了可沒人幫我管拂心齋了,我可不高興自己累死累活,所以就去爹的書房偷了幾本醫書出來。再後來的事,」她攤了攤手,「我不說你也猜得到的。」  

  「……原來如此。」宮無策沉默片刻,忽然輕笑,「你竟是這麼以為,忘記了真正的原因便拿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呵呵……」他抑制不住似的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笑得越厲害咳得也越厲害,咳得喉嚨湧出血腥味也不能停止,一直一直一直地笑下去,笑得光華燦爛流光溢彩,讓人喘不過氣的清華寂艷。  

  不管怎樣,無論真假,都是——與他無關的啊——  

  「大……哥?」凝眸遲疑地喚了一聲,猛然伸手摀住胸口——好痛!為什麼?為什麼看見大哥開心的笑容她卻會覺得痛?尖銳的刺痛一波波襲來,用力地眨了眨眼,為什麼她會有難過得想哭的慾望?她不是已經不會痛了嗎?她不是已經忘了痛……嗎?!  

  宮無策終於停下來,卻還在輕輕地笑,墨漆漆的眸子魅黑如夜,「無所謂了,不管是為了什麼,真心也好,利用也罷,我都已經給過你機會。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不會再放手了。」  

  「大哥,你沒事——呃?」  

  手上忽然一緊,凝眸怔然抬頭,一張清雅秀致的臉正正對著她壓下來。  

  她瞪圓了眼,大哥——要做什麼?沒給她思考的空間,沁涼微溫的唇輕觸著她的,接著,修長的手指掩上她的眼。

  夜。  

  天上無星,只一輪血色的圓月高懸。凜冽的山風吹過樹林,發出簌簌的聲響,間或夾雜著不知名野獸的低咆聲。

  最高的枝頭上,一烏衣人負手而立在滿月之下,山林起伏,他腳下巍然不動,清冷的月光水一般傾瀉在他身上。

  「嘖,莫少主,這麼顯擺地站在這種地方,您似乎很有當靶子的興趣呢。」清朗帶笑的聲音忽地響起,聽不出褒貶。月白色的身影輕輕一縱,躍上烏衣人身旁的樹頂,亦是雙手負後,卻是說不出的悠閒自在,怡然自得。  

  烏衣人微側過頭,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你似乎忘了我叫你去做什麼了?有膽子一個人回來,你似乎有找死的興趣。」  

  他的聲音輕柔,穿月白色衣衫的青年聞言卻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忙道:「我已經找到縱月了,只是臨時發生了一些事,我想還是回來和你說一聲。」  

  「是這樣。那麼你說吧,最好小心些說。」烏衣人溫和地道,「說得不好,你就要小心你的命了。」

  「又威脅我——啊!」青年驚叫,險險躍至左近的一棵樹,他原先站的那棵在凌厲的掌風下已轟然斷成了兩截。

  「火氣太大會傷身的——啊,我說我說!是拂心齋傳說中四年前被趕出去的小齋主啦,她現在跟縱月在一起,還不知怎麼和拒靈攪到一起,在成元鎮把他教訓得慘兮兮——」  

  「拒靈找上他們了?」烏衣人慢慢向他側過臉來,俊秀清雅的容顏在月光下說不出的妖魅,「那你還敢在這時候回來?他們不知道拒靈是什麼人,難道連你也不知道?眠雲,你是真的回來找死了。」  

  「拒靈不一定就是衝著他們去的吧——」青年有些心虛地道,「他又沒有看到縱月,只是和那個小齋主打成一團,縱月出現的時候他已經被打暈頭了。而且你不是說拒靈不會動縱月的嗎?」  

  「但是他會動我。他並不知道縱月的存在,見了他只會以為是我。然後——」烏衣人微笑著,「他會做什麼不用我再詳細地說給你聽吧?」  

  「你以為我真這麼呆,連這一點也想不到?」青年得意地揚眉,身子在樹頂隨風晃來晃去,「如果不是看見縱月家的老四也在,我哪敢就這麼跑回來送命?那小子雖然熱面冷心,對什麼事都袖手旁觀,但縱月有事他是一定會伸手的,只要他在,十個拒靈也未必是對手。」  

  「拒靈的武功的確很差,恐怕連你都打不過。只是你恐怕忘了,」烏衣人看著他的眼光已經像看個死人了,「拒靈殺人是從來不用武功的,而是下毒。你不會認為他在孤騖門第二名的排名是說著好玩的吧?」  

  青年怔了怔,仍然很樂觀地道:「沒事,你不是說過縱月不怕毒的嗎?」  

  烏衣人點點頭,「你對我說過的話倒記得很清楚。」  

  「命捏在你手裡,想不記清也不行啊。」  

  「那不知道你是否也記得我說過,縱月武功全失這件事?」輕柔的話語在夜風中劃過,暗紅色的滿月下溫柔的笑顏卻詭異得叫人心中一抖。細碎的卡喳聲連續響起,烏衣人腳下的樹枝承受不住他的殺氣,竟節節寸斷。  

  「好、好可怕……」青年喃喃看著已飛身縱上另一棵樹的烏衣人,想到自己的下場和那根樹枝相比好不了多少時,腿一軟,險些由樹上栽了下去。  

  「你還有什麼話說?」  

  「那個、那個縱月聰明絕頂,他應該有辦法的吧……」青年目光虛浮,語氣軟弱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拒靈最可怕的並不在於他下毒的手段,他本身才真正讓人防不勝防。  

  「廢話。」烏衣人一拂袖,氣勢傲然之極,「你當月是什麼人?他武功全失並不代表他就成了任人宰割的廢物,只要他沒死,哪怕只剩一口氣,這世上就沒人能動他一根毫髮!」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青年一個勁地道,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縱月不會有事?」他尖叫,「那你嚇我半天幹嗎?!很有趣嗎?害我以為我就要見——」閻羅王了!  

  烏衣人淡淡地收回手,「你再不走就真要見到他了。穴道兩個時辰後自解,滾。」  

  「……」亂七八糟地比劃一陣,在發現得不到任何回應後,青年洩氣地跺了跺腳,轉身飛掠而去,沒入黑暗中。

  「月……」歎息般地低吟,舉首望向那一輪大的有些孤寂的圓月。  

  ——二十幾年的噩夢,到了該醒的時候了,是天對不起我們——  

  那個到底算什麼呢?  

  凝眸托著腮冥思苦想,目光無意時地飄向窗外。唉,腦子太久沒動果然是會生�的啊,都已經想了三天了……

  咦?目光驀地凝住,微瞇起眼,好熟的身影——不見了?她揉了揉眼。那人影果真沒了。是眼花了吧,這種地方她從沒來過,又哪會認識什麼人——  

  宮四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見她恍若未覺,忍不住問:「你思春啦?」  

  「四哥!」凝眸回過神來,一掌拍下他礙眼的手,瞪過去,「你發春還差不多!哪家哥哥會跟自己純潔無暇的妹妹說這種話?」  

  此時已近正午,經過幾天不分晝夜的趕路,這日一行人終於抵達了姑蘇城境內,便就近找了家酒樓坐下,為防引來不必要的注目,宮四特地挑了二樓角落靠窗的雅座。  

  「純潔無暇?!」宮四險些被口水嗆住,「能說出『發春』這種字眼的人基本上離純潔有一段距離吧?」

第5章(2)  

  「四哥,你怎麼能這麼說?」凝眸哀怨地飛過一眼,「難道你不知道女兒家的聲譽是重逾生命的嗎?」

  宮四先一怔,繼而受不了地向後倒去,「好可怕……真是,小孩子別學大人搔首弄姿,我的眼經不起這等摧殘。」就沒見哪個姑娘家拋媚眼拋得這麼恐怖的,也算是一絕吧……  

  「那是你的鑒賞能力太差。」凝眸刻意又向他眨了眨眼,桌下的腳卻毫不客氣地踹了出去。  

  「你踢錯人了。」一直沒說話的宮無策淡然開口。  

  「呃?」凝眸一呆,忙俯身過去掀他的褲腳,在看見一小片青紫後心虛地縮了縮肩。她剛才那一腳盡了全力,踢到有真氣護體的四哥身上不疼不癢,但若踢到武功全失的大哥身上——呃,看他沒什麼反應的樣子應該不太痛吧,如果這片青紫不這麼觸目驚心的話。  

  想到這兒,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她蹙眉,疑惑地將他的褲管繼續往上拉,一直拉到——  

  「你在找什麼?」宮無策的嘴角微微抽搐。  

  凝眸似沒聽見,喃喃自語著:「沒道理啊……」又去拉他另一隻褲管。  

  宮四側過身子搗了搗面色微紅的宮無策,曖昧地擠眼,「需不需要我迴避一下?」  

  宮無策凌厲地瞪過去一眼,卻引來他的驚呼:「哇,大哥,你居然也會向人瞪眼!我以為這輩子只能看見你千年不變的發霉笑臉呢——」他靠過去一點,立即捧著心再度驚叫:「你居然還會臉紅!天,你什麼時候這麼像個人了,我一定是眼花了——」  

  「客官,菜來嘍!」  

  明朗的吆喝聲響起,門簾被掀起,一身乾淨利落打扮的年輕小二端著菜閃身進來。他的動作頗快,片刻工夫飯菜便已全部上齊。  

  「客官慢用。」留下一個清秀討巧的笑容,小二很識趣地躬身退了出去。  

  凝眸聞得香氣不由深吸了口氣,顧不得再研究別的,立即從桌底鑽了上來。此時宮四早已迫不及待地操起竹箸向糖醋魚進攻,不料剛夾至半途——  

  「啪!」兩雙竹箸由不同方向同時敲向他,宮四手一抖,眼睜睜地看著糖醋魚降落在桌面上。  

  「不是吧?只是開了幾句玩笑而已,用得著這麼齊心來報復我嗎?」宮四心痛地嚷嚷,身形卻驀地一閃,將剛剛掀簾出去還沒走多遠的小二拎了回來。  

  「你、你要幹什麼?」小二雙腿懸空,一臉驚嚇之色,「客官有話好說,要是嫌菜不好的話小的立即去換——」

  「小朋友好手段,我竟看走了眼。」宮四懶懶地打斷他,笑著,不著痕跡地探得他微弱的內力,遂鬆手放了他著地,「宮某愚鈍,一時想不起幾時與你這娃兒結了怨,可否指教一二?」  

  「小人、小人不懂客官在說什麼?」  

  凝眸夾起那塊糖醋魚聞了聞,「瀾絕散?果然高明。」天下十大奇毒中排名第六,解藥其實並不難尋,名之為「奇毒」是因其毒性發作極快,一刻內若無解藥,必死無疑。  

  微歎口氣,下這種毒,是存心置他們於必死之地呢。她抬眸看了那嚇得頭低到胸前的小二,目光突地一頓,「四哥,你看看他的左手背就知道這怨是怎麼結下的了。」難怪先前覺得看見熟人,原來並不是錯覺……  

  宮四不知何事,依言照做。小二的左手背除了有些已經結疤的傷痕外並沒什麼特別的。宮四心中一動,看向小二瞬間平靜冷酷下來的面容,「你是成元鎮上那個嚷著要娶我妹子的小鬼?」  

  他那時並沒注意這小鬼長什麼德行,只記得踩了他一腳,現在經凝眸一提才驀地記起。微揚眉,「原來我竟走了兩次眼。你就為這點事一路追來這裡?」太誇張了吧,為一腳賠上一頓美食……真是怎麼想怎麼鬱悶。  

  「不是。」開口答話的竟是宮無策,「他要殺的不是我們,只是認錯人罷了。」他的目光轉向小二,輕歎,「拒靈,這麼多年沒見,難怪你不認識我了。」  

  小二一震。這樣溫煦淡雅的神情,輕柔如風的嗓音,無論如何……不會出現在那個人的身上!  

  「你真想不起嗎?」  

  小二呆呆地看著他,目光漸漸恍惚起來。  

  他記得這樣從容淡雅的笑容,記得這張永遠蒼白如紙的臉,記得這人滿身鮮血毫無生氣被丟棄荒野的情形。

  久到幾乎要遺忘的記憶一點點被掀起,小二晃了晃,「你是……縱月?」他極度懷疑而不確定地吐出兩個字,然後小心翼翼地盯著宮無策,緊張的樣子竟像是怕他——否認。  

  宮無策溫柔淺笑,「我是。」  

  我是。  

  小二直直地瞪著他,宮無策坐在原位一動不動,任他打量。半天,小二眨了眨眼,嘴角一撇,下一刻——

  他居然衝進宮無策懷裡死命抱著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這、這唱的是哪一出啊?」宮四看得傻眼。  

  「小鬼果然是小鬼。」凝眸無聊地敲著竹箸,為他的哭聲伴奏。  

  拒靈抱住宮無策不放手,竟哭得打起嗝來,一臉的眼淚鼻涕全往他衣衫上蹭。宮四終於看不下去也聽不下去,一把將他拎遠擱在另一張椅子上,指著他紅通通的鼻頭警告:「再哭我就把這一桌子加了好料的菜全塞進你嘴裡去,聽見沒有?」

  拒靈收住抽噎冷冷地瞪他一眼,顯然根本不將他的話當回事。  

  凝眸放下竹箸,悠然微笑,「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這些菜裡起碼下了七種以上的毒,身為下毒高手的你應該明白如果同時中了這些毒,就算是有解藥也是無濟於事的吧?」  

  這次的威脅顯然有效得多,拒靈咬牙,恨恨地舉起袖子抹去一臉淚痕。  

  宮四撇過頭去,不忍再看一個男人淚光閃閃的樣子,真的很恐怖。他向宮無策挑眉,「這個小鬼到底是誰?」

  「拒靈。」宮無策淡淡道,「孤騖門的第二號殺手。」  

  「噹!」宮四的下巴敲在桌上,「殺手?!還是第二號?果然、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凝眸也受了不小的震撼,由惡霸轉小二,再由小二轉殺手,真是精彩得一塌糊塗的人生啊,「那麼排名第一的自然是孤騖門的少主莫縱雪了?」她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縱雪縱月,真是很有趣的巧合呢。」  

  天真地笑著,而排名第二的殺手居然糊塗到連要殺的對象也搞錯,就更有趣了呢,「大哥剛剛說你殺錯了人,那麼你真正要殺的人是誰呢?」  

  「是縱雪吧。」宮無策道,「孤騖門已經毀了,你——還聽他的話?」  

  「我沒那麼呆。」拒靈低下頭,攤開自己的雙手,道:「我……有我自己的理由。」  

  「是嗎?」宮無策若有所思地微笑,「拒靈也有想要保護的人了啊。那麼,你要殺我嗎?」  

  「我才不要!」拒靈立即激動起來,並且重複一遍:「我不會的!」  

  宮無策意義不明地笑了笑,「為什麼呢?我並沒做過什麼值得你感激的事啊。」那個時候,自顧尚且不暇的自己確實沒辦法再管別人,就算會心有不忍,也只是一閃而逝的念頭而已。  

  「但是你對我笑過。」拒靈道,神情極度認真,「在孤騖門裡,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會對我笑的人,我一直都記得。」  

  宮四再度嚇掉了下巴,就因為這樣?真是簡單到匪夷所思的理由啊!這小鬼真是個殺手嗎?怎麼看都只像被人殺的料子,或者他的思想已經跟不上時代,現在殺手的感情都比較豐富氾濫一點?他低聲咕噥:「不知道這小鬼如果知道大哥其實除了微笑根本沒其他表情時會是什麼感覺……」  

  「可是也許他並不在乎呢。」凝眸接口,笑容甜美無邪,「有意或者無心都無所謂,他需要的只是一些可以觸摸的溫暖,就算是錯覺也沒關係。所以,在別人看來無足輕重甚至是可笑的事情,對某一個人而言卻是重要到不可忘記呢。」這麼說,四哥也許不會明白,已經盡力地解釋,可是這種事情如果不是感同身受本來就是無法理解的。她,也不例外。

  為什麼凝眸的表情——看上去竟是有些悲傷的樣子?宮四皺眉,「你沒事吧?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麼——」他欲言又止,神情難得地正經起來。  

  「呃?」心中一跳。  

  「這麼——」宮四的眉皺得更緊,似在煩惱要怎麼說。  

  「四哥!」  

  宮四驀地變臉,嘻嘻一笑,「這麼酸得掉牙的德行!」他向後倒在椅中,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一張俊美不可方物的臉很沒風度地笑到變形。  

  「……好開心哪,四哥。你怎麼就不怕——」笑容甜美無比的少女一掌拍在桌上,桌中央的翡翠芙蓉湯憑空躍起,直直撞向他囂張之極的笑臉,「樂極生悲呢?」  

  「嚇!」險險閃過,宮四的眼神閃了一下,這種招數,可不是武功很爛的人使得出來的呀。芙蓉湯平行飛出窗外,他側頭,卻見宮無策恍若未見地在問拒靈:「孤騖門現在的情形怎樣?」  

  「全毀了。少主是趁著門主不在時下手的,誰也沒有想到身為少主的他竟會背叛,所以除了當時正好在出任務的少數幾個人外,其他的沒一個逃得過。少主似乎只是單純地想毀了孤騖門,而不是奪位。所以,他下手一點也沒有留情。」

  「果然……」雪,如果這麼做能讓你好過一點的話,那麼我不反對。只是,由於「他」毀了我的一生,你也就要賠上一生的話——我,絕不允許。  

  「鳳凌,你先帶拒靈回拂心齋去,他身子不太好,你路上要照應些。如果我回不去的話,他就算做你的護衛——」

  「開什麼玩笑!」宮四嚇得跳起來,「我才不要跟這個蛇蠍心腸的小鬼湊一堆,哪天被害死都不知道!再說離孤騖門還有兩三天路程,難保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眼神不好的殺手冒出來,我走了,你要出什麼事我拿什麼賠?」

  「拒靈不會對你下毒的。」宮無策搖頭,眼神不知怎的有些奇異,「至於我的安全你不用擔心,有凝眸就夠了。」

  「凝眸?」宮四了悟。他就奇怪,大哥怎會看不見?可是——他戒備地瞪向身旁的拒靈,「你確定?」

  宮無策知他所指為何,點頭,「我確定。」  

  「那好吧。」大哥這麼肯定,證明這小鬼對他確實沒什麼威脅。宮四看向凝眸,笑得奸詐又憐憫,「親愛的妹妹,多保重了。還有一開始被打斷的事情,」他曖昧地擠了擠眼,「不妨繼續,我會招呼人不要來打攪的。」說完拎起自聽到宮無策的話後就一直處於呆滯狀態的拒靈快快樂樂地下樓走人。  

  凝眸莫名其妙,「什麼被打斷的事?」  

  「沒什麼。」宮無策暗咳一聲,臉上居然有淡淡的紅暈。  

  可惜凝眸沒注意,她的心思轉到另外一件事上,「你這麼乾脆地把四哥和那個小鬼全趕走,一點後路都不留,大哥,」她笑得虛弱無比,「你真是看得起我。」  

  宮無策微微一笑,「是我一直都小看你了才對。剛才那一招『隔山打牛』化拙樸為靈動,巧妙地彌補了內力方面的不足,非高手焉能有此妙招?」  

  悶雷似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凝眸收住要說的話,側耳聽了聽,「咦,好像是朝我們這邊來的——」

  「嘩!」珠簾被人扯下。大珠小珠如雨落,丁丁鼕鼕聲不絕。一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雙手叉腰,橫眉怒目地站在滿地亂滾的珠子中,滿頭滿臉的紅紅綠綠,眉心還畫龍點睛地沾了片花瓣,恰如女子的點額妝一般。他的目光在一臉無辜的凝眸與宮無策臉上來回梭巡,幾欲噴出火來。半天,爆出一聲怒吼:「說,那碗翡翠芙蓉湯是誰扔下去的?!」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2-20 22:58:38

第6章(1)  

  三天後,傍晚。  

  「孤騖門——不,觀?!」以為眼花的凝眸揉了揉眼,「沒錯啊,真是孤騖觀。堂堂殺手界第一組織建在茅山就夠叫人意外了,沒想到真身居然還是座道觀。」難怪數十年來從沒人找到過呢。  

  有……十一年沒來過了吧。宮無策仰首望著那已有些破舊的匾額,眼睛像被刺痛似的微瞇起來。  

  原本經過這一路上凝眸的精心調理,他的臉色於蒼白中已帶了些微的血色,人也明顯有生氣了許多。可是就在他看到這匾額的那一瞬間,所有的生氣就好像在陡然間全被抽空了似的,神情做夢一般的恍惚,蒼白如雪的臉,即使在笑著的時候也透著股幽幽的冷及……恐懼。  

  好痛……  

  「好孩子,你還沒死嗎?真聽話,這麼多實驗品中,就數你的生命力最頑強了……」  

  「月,他為什麼要這樣對你?你做錯了什麼?月,你很痛吧?因為連我都這麼痛……」  

  「為什麼沒有成功?一定是哪裡出了差錯,你把這幾種吃下去試試看,可能會很難過,不過你是不敢死的,是吧……」  

  「月,你為什麼不死?你為什麼還活著?我都知道了,你去死吧,我寧願你死也不想看見你這麼痛苦地活著。你放心,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殺了他,那時我會去陪你的,月,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  

  「大哥?」驀然響起的清脆嗓音打破了層層罩下任他如何努力也掙脫不開的密密迷咒。凝眸伸手拉住他冰涼的手,踮起腳尖,以另一隻衣袖粗魯地拭去他額上的汗,然後眨一眨眼,「大哥,如果這塊匾額讓你這麼不爽的話,我摘了它扔掉好不好?或者燒了它一勞永逸?」  

  「真是好主意。」道觀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身粉色衣衫、看上去年約十七八歲的清秀可愛的少女笑瞇瞇地立在當中,「就燒了吧。這塊匾我很早以前就看不順眼了,這麼醜的字也好意思往外掛,害得我都跟著丟臉。」  

  「呃,你是——」  

  少女像才想起似的,「啊,我是孤騖門的第一兼唯一侍女浴火。我家少主知道策公子到了,所以特命浴火出來迎接,少主在裡面等候。這位想必就是——」彎彎的笑眼在轉向宮無策時驀地瞪得溜圓,「你你你——」  

  宮無策知她為何驚訝,也不多說,只微笑問:「你家少主在哪兒?」  

  「啊?哦,兩位請跟我來。」她說著轉身領路,神志卻似乎還未清醒過來。  

  凝眸有些詫異地邊走邊看,這孤騖觀居然還真像個道觀,該有的一樣不缺,甚至還有個不小的道場,只是場上並沒有什麼法壇之類的,看上去空空曠曠,倒更像個練武場。場中央,一烏衣人負著手靜靜地站在那裡,仰首望天上風起雲湧,雖然他連手指頭都沒有動過一動,但不知為何,單只瞧見他的背影便讓人心中一窒,似乎連呼吸都不大順暢,一股子詭異發毛的感覺更是從腳底直竄而上。  

  「我的心跳得好快……」凝眸喃喃自語。高手,絕對是身經百戰的高手中的高手!不知道與大哥相比孰高孰低?印象中都沒有看大哥認真地和誰動過手,只聽四哥說過他與二哥聯手在大哥手下也過不了百招。真是令人好奇:如此高到連兩個絕頂高手也輕易折服的武功,一旦全部發揮出來會是怎樣驚人的威力呢?  

  「我不會放過他。」烏衣人沒轉頭,淡淡地也不知對誰說話,「你的到來只堅定了我徹底毀了他的決心,之後我會再一把火燒了這裡。我說過,一旦我有反擊之力時,就不會再允許這世上有什麼妨礙到你的事情。」  

  宮無策握著凝眸的手,一雙眼烏黑沉靜地看向前方,「你要怎樣都可以,但他——你不能動。」  

  「是嗎?可惜,以你現在的狀況阻止不了我。」烏衣人輕笑著,「所以月,你只要在一旁看著就好,看著我打碎那個夢魘,除此之外的任何事,你最好都不要做。」  

  「如果我做了呢?」  

  烏衣人轉過身來,輕輕一笑,不勝遺憾不勝雅致,妖魅得令人眩目,滿天彩霞竟為之失色,「你在逼我對你出手。」

  凝眸乍見他的臉,倒抽一口涼氣,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宮無策。雖然早就料到,可是親眼看見仍是不能不震撼。怪不得拒靈會認錯人,除了莫縱雪身上那一股掩也掩不住的邪氣外,這兩人根本就沒有任何差別嘛!以醫學的角度來說,孿生子相像個七八分是沒什麼希奇的,可是像到似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就太恐怖了吧……  

  「要這麼說的話,我不反對。」宮無策輕緩開口,一貫柔雅的聲音中竟也有了迫人眉睫的犀利之氣,「要殺他,可以,先過我這關。」  

  莫縱雪揚眉,似覺有趣得很,「真是令人期待呀,月。沒想到我們也有成為對手的一天。你並沒有忘了他曾怎樣待你,那幾年的記憶你和我一樣深刻入骨,卻仍然選擇護他,為的是那個狗屁倒灶的理由。無妨,月,你既已劃下道兒來,我只有接招了。一招定輸贏,如何?」  

  宮無策點頭,「好。」  

  浴火緊張地將凝眸拉過一旁,「你們家策公子功力還未恢復,這樣和少主打一定會輸的,你快想想辦法。」

  「我有什麼辦法好想?」凝眸無奈地攤手,「總不能要我上去代打吧?」那就算不被莫縱雪扁死,也會被惱她破壞計劃的大哥整個半死。  

  說話間,一黑一白兩道人影已飄然而起。在空中對了一掌,倏忽分開後各自下落,衣袂翻飛振蕩,襯著那滿天似血殘陽,迭起峰巒,當真宛若神仙一般。  

  浴火身形一閃,移形換位間恰恰扶住剛落下來的莫縱雪。凝眸站在原地,看著對面半俯著身,垂下的髮辮遮住了表情的可愛少女,像發現什麼有趣的事一樣揚起唇來。這麼快就看出誰才是受傷的那個人——原來是同道中人啊。也難怪,跟在這麼危險的人身邊,不裝傻只怕也活不到今日吧。只是自以為厲害的那個人,不知要到哪天才會發現自己被騙得多麼淒慘。

  想著,她衝向不遠處的白衣人,一臉緊張地問:「大哥,你的武功恢復了?也不先說一聲,害我嚇得半死。」

  「是嗎?」似笑非笑地回睨她,「我以為你在門口幫我把脈的時候已經知道了。」  

  「把脈?我沒有啊。」凝眸無辜道。  

  宮無策看著她無聲地笑了笑,清湛烏黑的眸中忽然泛起濃重得化不開的悲哀。然後他傾身過去,溫熱的吐息環上她的耳際,「沒有人會在拉別人手的時候將食指搭在對方的手腕上。」頓了一頓,「我出手可能過重了。幫我治好他……」他又模糊地說了句什麼,然後向莫縱雪走去。  

  凝眸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麼,茫然閉上。只看著宮無策走過去,一掌拍在莫縱雪背上,然後他嘔出一口鮮血來,一半在地上,一半噴在了宮無策的白衣上,開出燦爛而眩目的血花,刺人心扉。  

  暮色四合。  

  莫縱雪抹去唇邊的血跡,淡淡一笑,依舊又清雅又妖魅,「為了救他,你不惜傷我。對你而言,他那條命就重要到這種地步嗎?」  

  宮無策別過頭去,「我不知道你只使出了一成功力——」  

  「是一成半。」莫縱雪糾正,「原本我只使出了半成,在發現你的武功已經恢復後又往上追加,可惜只來得及加上一成。」他輕咳了一聲,「你不用難過,其實和你的計劃一樣,我也是想打傷你以讓你不能阻止,只是棋差一招而已。」

  宮無策不語,轉頭向凝眸看去,凝眸會意地走過來,一指搭上莫縱雪腕脈。  

  莫縱雪怔了怔,待回過神來要掙脫時,凝眸已收回手,道:「內腑有輕微震傷,不過好在及時吐出淤血,加上他本身功力深厚,沒什麼大礙,但短期內最好不要動武,否則傷勢加重就麻煩了。」  

  莫縱雪詫異地挑眉,「咦,白癡也有一技之長了嗎?你不好好在你的拂心齋上下工夫,學醫術做什麼?」

  凝眸嘴角抽動,衡量過一腳踹出去之後的下場,假笑,「原來我的白癡之名已經遠揚到連孤騖門的莫少主也知道了嗎?可否賜教少主究竟是何時聽過賤名的?」  

  莫縱雪不答,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遍,像想通了什麼,若有所思地轉身拖著浴火逕自離去,懶懶的聲音遠遠傳來:「你們拚死拚活地趕來,只怕早累了,我讓浴火收拾了兩間屋子,先休息一下,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夜色如墨。  

  凝眸在黑暗中擁被坐起,揉了揉眼,頭略上仰歎了口氣:「莫少主,深夜造訪不知有何要事?」  

  床前的黑影冷哼了一聲:「夜中視物?你的眼力倒真不錯。」  

  凝眸掩口打了個哈欠,聲音中帶著濃濃的睡意:「你三更半夜不睡覺站在我的床頭,不會就是為了誇讚我的眼力吧?真奇特的來意。」  

  「少露出那副白癡相,說實話,還有沒有救?」  

  「什麼『有沒有救』?」遲鈍地重複一遍,凝眸隨即反應過來,「啊,放心,你就算再挨上兩掌也死不了。殺手做這麼多年對於受傷不是應該有點心得的嗎?真是,為這點事來打攪我的美夢——」  

  「我是說月。」  

  「月?誰是月呀?不認識。你找別人打聽吧。」說著已準備躺下去重溫舊夢。  

  「如果你有膽子躺下去的話以後也就不用再起來了。」莫縱雪在黑暗中微笑,白森森的牙齒閃閃發光。

  凝眸的動作頓住,然後很謙虛地請教:「你猜如果現在我大叫『非禮』的話會有什麼後果?」  

  「你不會有這個機會。」莫縱雪悠然道,「我是殺手,最精通最專長的就是殺人雖然現在只剩下五成功力,但要你說不出話還不是什麼難事,不信的話,你不妨試試看,我十分樂意驗證。」  

  凝眸不再說話,將臉埋入錦被中,長髮披散下來。半晌,悶悶的聲音傳出:「我不知道。」  

  「他還有多少時間?」  

  錦被裡的聲音模糊得幾乎聽不清:「不到……一個月。」  

  窗子「喀嚓」一聲輕響,一道黑影輕煙般縱了出去。  

  一晃三五天過去,孤騖門內外平靜如昔。凝眸閒得沒事,每日便背了個竹簍出去尋藥。茅山道觀眾多,來往人跡也頻,因此生不出什麼太珍貴的藥草,不過常見的一般藥草倒不少,於治內傷雖無大效,調養功能卻還是有的。凝眸採了回來後礙於無人會煎,只得親自拿到廚房去,同時加了一些隨身帶的藥物,煎好後送到莫縱雪房裡去。  

  「你倒是很用心呢。」莫縱雪一口氣喝完,將碗還給她,道。  

  凝眸不在意地說出老實話:「是大哥交待的,不然我哪有工夫管你死活?以前大哥要我做的事無一不被我搞砸,這一次我決定不讓他太失望。」  

  「是嗎?」莫縱雪盯著她,神情莫測,「我以為他跟你說的是不要太快治好我的傷。」  

  凝眸手一鬆,抓著的碗直線下落,她左腳疾抬,在碗底輕輕一點,碗重又回到她手上。  

  「原來你聽到大哥和我說的話了?」她露出天真的笑容,「果然不愧是橫掃孤騖門的莫少主,連當時和大哥近在咫尺的我都沒怎麼聽清楚的話,受了傷只剩下一半功力又隔了那麼遠的少主居然聽得一清二楚。」  

  莫縱雪揚起嘴角,他與宮無策的臉上都常常帶著笑容,只是兩人笑起來的樣子卻截然不同。宮無策一貫溫雅從容,笑容也溫潤如玉,令人一見便生出無限好感,因此有「春風一笑醉天下」之言。莫縱雪卻是詭異而妖魅,那種蓄勢待發的危險與捉摸不定的懶散是宮無策身上從來找不到的,反倒……反倒和她記憶中的另一個人有些相像。  

  「京城第一神醫也果然有些本事。」已經有段日子沒聽到的稱呼將凝眸的神志拉回來,「連少林寺的療傷聖品『大力金剛丸』也弄得到手,真是叫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只是就這麼給我不嫌浪費了嗎?」  

  凝眸倒真嚇了一跳,「你嘗得出來?」難怪跟她有的沒的扯了這麼一堆,原來是知道她動了手腳。

  「你似乎忘了我是刀尖上走過的人,那些藥我以前吃得比飯還多,什麼味道我會分不出來?何況它們何時有過那麼強的功效了?」  

  殺手的敏銳性果然不同於常人。凝眸靠在門上,「我只是成全你的心願而已。」  

  「又何嘗不是成全你的心願?」莫縱雪懶懶地一彈指,「我若痊癒,自然不會讓月出手,他的危險自然也大大降低。雖然他只剩一個月的命,你倒還是護他護得緊,會莫名其妙地跑去學醫與他大概是脫不了關係的吧?」  

  凝眸面不改色,「你跟我非親非故,遇事我當然先想著大哥,別說他只能活一個月,就算是只有一天,我還是會照舊推了你做替死鬼去。」  

  莫縱雪低低地笑,笑容中竟恍惚泛出一點點溫暖,「只是這次他要你做的事,又一如既往地被搞砸了,呵呵……」

  凝眸呆了一呆,她推他上刀口有必要笑得這麼開心嗎?不會是殺手當太久當出什麼心理毛病了吧?將碗順手擱在桌上,她轉身離開,邁出門時不經意回頭望了一眼,心中不禁一動。  

  和四哥很像。想起來了,都是懶散得無情的人,難怪會有那麼相似的笑容,不同的是四哥的真面目藏得太深,這個人卻毫無顧忌地昭示世人。  

  仰天深吸一口氣,在那麼濃重到逼人窒息的殺氣壓力下,就算是再怎麼無知無覺的人也會覺得難過的吧。

  繞回廚房拿了竹簍,出了道觀,悠哉的腳步在看見前方佇立的白色人影時頓住。轉了轉眼珠,他悄無聲息地侵過去,舉手正欲往他的肩拍下——  

第6章(2)  

  「啊——」一聲慘叫,驚得周圍的鳥兒四散奔逃。清秀的臉痛得扭曲,兩行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嗚,痛死了,居然用分筋錯骨手——  

  宮無策已發現打錯了人,原本擰著她手臂的手順勢上滑,再反手一使勁,只聽咯嚓一聲輕響,錯位的筋骨已重新對上。  

  「好了嗎?」  

  凝眸苦著臉甩了甩手臂,點點頭。宮無策拭去她臉上淚痕,眉目間有些歉意,「我不知道是你。」

  「沒事啦,我又沒怎麼樣。」凝眸安慰地欲舉手拍他,卻在半途頓住。  

  宮無策蹙眉,他生平幾乎沒皺過眉,這一淺蹙竟是分外動人憐惜,帶一點點受傷害的憂悒,漂亮得叫人心中一痛。他輕聲道:「我不會傷你。」  

  凝眸似沒聽見,呆呆地看著他,忽然也蹙起眉,向後退了兩步。  

  宮無策見她的舉動,一震,臉色跟著暗淡下來,「你……怕我?」  

  凝眸承受不住似的又倒退了兩步,伸手搗住胸口,竟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地衝了出去。宮無策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隱沒入山林中,慢慢低下頭來。  

  離他遠點也好,在孤騖門的自己本就容不得他人太過接近,如果當時不是及時察覺到是她的話,他下一招就會直接往她的咽喉攻去,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她就要死在他手上了。所以,她怕他也好,這樣會比較……安全。  

  凝眸悶頭疾奔出一段距離後,停下來呼呼地喘著氣,喘完一陣正準備繼續向前走時,目光驀地被腳前一株小小的赤色的草吸引住。  

  「是七葉果還是垂英呢?」找了幾天,總算找到有點價值的東西了。她蹲下身,開始搜索記憶中看過的有關記載:「垂英葉六七,初始顏色為淡紅,一年深似一年,至鮮紅如火時成熟,從根至莖至葉均含劇毒。七葉果一年生一葉,葉色赤紅,至七葉為最佳入藥時,功可續骨及解毒。第八年結白色漿果,則藥效盡失,與普通雜草無異。糟糕的是這株草恰好只有六片葉子,應該是哪個呢……」一致命一救命,弄錯了是南轅北轍的事。  

  目光無意識地飄向周圍的草叢,忽地凝住。手足並用地爬過去,小心地拔出與周圍雜草並沒什麼區別,只是顏色碧綠得有些詭異的小草,「果然是至毒的天狼草。」天生萬物,物物相剋,毒蛇盤踞之地,十步之內必可找到剋星,且愈是至毒之物,剋星往往也愈近在咫尺。  

  「天狼草的剋星是……七葉果!」連忙再爬回去,拔出那株赤草扔近竹簍裡。不會錯了,一定是七葉果,雖然現在只有六片葉子,也還算罕見的了——  

  「這位姑娘,不知可否打攪一下,請教一件事?」  

  斯文有禮的聲音自背後傳來,凝眸轉頭,卻見說話的是一位三十上下的儒生,穿一身儒衫,頭戴方巾,五官清朗分明,眉宇面目間更有一種清雅雍容的態度,令人一見甚是舒服。  

  「你的左眼——」凝眸直起身來,疑惑地踏前一步。不知是不是光線的關係,她怎麼覺得那隻眼好像不大對勁?

  「咳,姑娘好敏銳的眼力,在下這隻眼在一次事故中不幸盲了,是以看上去也許有些奇怪。」儒生微笑著解釋,並不以她的魯莽為忤,「對了,請問姑娘知不知道這山上的孤騖觀發生了什麼事?最近在下家中不太太平,總有些奇怪的事發生,家母認為是邪魔作祟,要在下來請孤騖觀的師父去做場法事。不料在下找上門去,卻發現觀裡根本沒什麼人,不知是怎麼回事?」  

  「也許是最近不太平的人家太多,他們全下山降妖伏魔了吧。」凝眸一本正經地答道,「你不妨另找別的道觀看看,這山上別的沒有,道觀可多得很。」  

  「是這樣——」儒生有些失望,但仍有禮地拱手道:「多謝姑娘指點,在下這就去尋別家道觀,告辭。」說完轉身匆匆離去。  

  凝眸仰頭,舉手遮住眼睛,「已經快正午了?難怪,今天出來得太遲。算了,先回去吧。」她自言自語著,循來路走回孤騖觀。  

  「咿,凝眸,你回來得真巧呢。」正在擺碗筷的浴火側臉笑道。  

  凝眸回她一個笑容,然後伸手拿起擺在桌中央的醋碗,仰頭咕嚕咕嚕一口氣全喝了下去。  

  浴火目瞪口呆,「水、水在那邊,這、這是醋——」  

  「我的味覺還沒遲鈍到這種地步。」空碗後露出凝眸痛苦的笑臉。她搖搖晃晃地坐下,浴火好心倒了杯茶遞給她,她搖搖頭推開,笑得依舊很痛苦,「我沒事,只是沒想到孤騖觀居然還真替人做收妖除鬼這種事,而且還名聲遠揚,竟有人不辭辛苦找上門來,所以喝點醋壓壓驚而已。」  

  莫縱雪斜過來一眼,「形容一下你遇見的人的長相。」  

  「長相?基本上——」她沉思了一會兒,「你十年後就會是那副樣子吧。不過他的左眼瞎了,據他自己說是因事故所致,但以我神醫的眼光來看,那絕對是長期浸淫在各種毒素中,為毒氣熏染才瞎的,而且用不了半年,他另外一隻眼也保不住了。」  

  一片死寂。剛剛坐下來的浴火手一抖,竹箸「啪」地掉落在地。  

  「你們……幹什麼這樣看我?」凝眸有些發毛地迎視三雙眼睛。  

  莫縱雪扭頭看了宮無策一眼,放下竹箸淡淡地道:「你竟能活著回來。」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為什麼你像是有些遺憾的樣子?區區的『絕魂散』要得了我的命才怪。」聽名字就是一點創意也沒有了,「只是正巧身邊沒解藥,只好回來喝醋解了——啊,大哥,你拉我去哪裡,我飯還沒吃呢——」

  宮無策一語不發,拖著她只管一路向前走,一路穿門過林,步伐急促得像是發洩著什麼似的,直到凝眸忍不住哀呼:「大哥,我的手要斷了——」她上午才剛剛斷過一次,可沒什麼重溫舊夢的興趣呀。  

  宮無策的腳步驀地在道觀的屋簷下頓住,凝眸剎勢不及,一頭撞到他背上。她揉著額頭正欲抱怨,微張的口立即被堵住。  

  不同於上次的淺嘗即止,狂暴洶湧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無以解脫的痛苦鬱悶,第一個感覺是彷彿直傳遞到她心底的痛,深刻得抵過了被侵犯的突然。  

  良久,凝眸捂著唇退開,臉色暈紅,眸光古怪。  

  他又傷了她。宮無策懊惱地抿唇,有些彆扭地想伸手檢查她的傷勢,卻被躲開,不由眸光一黯,悶聲道:「我不會傷你。」  

  「我知道。」含糊不清地說著,腳下卻像是怕被他碰到似的又退了兩步。  

  「你……果然怕我。」  

  繃了很久的心弦應聲而斷。原來他也有不能忍受的時候。一貫安逸沉靜的黑眸浮上淡淡的煞氣。離他遠點也好嗎,怕他也好嗎,真想要她安全的話,就根本不該帶她到孤騖門來,會允許她跟,就已經有了私心,寧可冒著讓她遭遇危險的風險,也想要她陪在身邊——靜靜地伸出手去,「我說過,這一次,我不會再放手。」  

  「可是——」凝眸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你不覺得應該先處理好你的傷口再來說別的嗎?」  

  「我的傷口?」宮無策僵住,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  

  「難道你還沒感覺嗎?」凝眸低下頭,似在壓抑著什麼,「唇被咬破的是你。」  

  「……」  

  「大哥,除去上次,你不會是第一次吧?」  

  宮無策抹去唇上血跡,淡淡道:「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怎麼會跟我沒關係——啊,你承認了?」手指顫顫地點出去,唇不受控制地越扯越大,她笑得蹲到地上,「呵呵,真是叫人意外,這麼純潔如白紙的大哥,四哥都沒有教過你嗎,呵呵……話說回來,剛才你彆扭的樣子真不是一般的可愛呢,呵呵呵呵……」她笑得樂不可支。  

  可愛……「真這麼有趣嗎?」宮無策垂眸淺笑,「凝眸,你似乎很努力地在找死呢,這陣子我是不是太過縱容你,而疏於了對你的教導?」  

  「呵呵,少來了大哥,你也只會說說罷了,哪裡捨得真對我做出什麼,呵呵……」  

  「原來我這麼容易被看穿嗎?」看向腳邊笑到縮成一團的身影,不動聲色地調換話題,「那麼早上你在怕什麼?」

  「誰在怕啊,大哥你的想像力真豐富,我只是覺得難過——」笑聲立止,聲音低了下去,「而已。」

  「難過?」  

  「在這個地方,真正覺得害怕的其實是你吧。」  

  氣氛陡然間沉靜下來,宮無策靜靜地立在屋簷下的陰影中,遍地陽光燦爛,只有咫尺的距離卻永遠也照不到他身上。

  「……我早該知道,你不可能看不出來。」  

  蹲著的少女低笑,「那麼判若兩人的表現,我想視而不見也是件困難的事啊。身為『宮無策』的大哥是完美得神話一般的存在,永遠不會有任何負面情緒,因為所有事都早在掌握之中,永遠不會有任何差錯發生,所以,自然也不需要有什麼情緒吧,只要站在一旁看著自己的傑作就好。那樣的大哥其實是已經跳出來了,以旁觀者的身份來看世情,贏得『算無遺策』之名也就不算什麼奇怪的事——」  

  她伸手去拔地上的小草,「可是在孤騖門裡,身為『縱月』的大哥卻像是重新入了世,會因為某一件事而恐懼,會因為某一個人而悲傷,甚至會有失去控制的時候,這些都是以前的大哥絕不會有的情緒,所以我一直不知道……當大哥失去笑容的時候,我竟會覺得那麼難過。」說出這種話,就是放棄回頭的機會了,可是從一開始就陷進去的人,又到哪裡去找退回去的路呢。  

  「你的意思是,你並不怕我?」  

  凝眸搖頭歎息,站起來,「大哥,你真是想太多了,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有什麼要怕你的理由,你告訴我好不好?」

  「那麼是我多慮了。」宮無策展眉,若有所思,「今晚你搬到我房裡來吧。」  

  「呃?!」凝眸一呆,旋即結巴起來,「這、這不太好吧——」  

  「你想得也不少。」宮無策轉身,唇邊是顯而易見的笑意,「危險已經出現,我只是考慮到你的安全而已。好了,問題都解決了,回去吃飯吧。」  

  「大哥!」立在陽光下的少女,雙手緊握成拳,憤慨地瞇起了眼,「這麼多年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和人說話,你就這麼對待我的掏心掏肺?你給我聽著,我絕對絕對不和嘲笑我的人共處一室!」  

  已走出一段距離的白衣人回眸一笑,剎那風華,萬物失色,「你以為你有選擇的餘地嗎?」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2-20 22:59:38

第7章(1)  

  夜涼如水。  

  莫縱雪懶懶地躺在屋頂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後。  

  身旁有衣袂聲掠過,他動也不動,只道:「你來了?」  

  宮無策在他身旁坐下,「你的傷好了嗎?」  

  「放心,還沒到能和你相抗衡的地步。」  

  宮無策淡淡一笑,仰首看天上繁星點點,問:「他的眼是什麼時候瞎的?」  

  「兩年半前。」莫縱雪側首看他,「不要告訴我,你心痛了?」  

  宮無策低笑,「如果我如你想像的善良心軟的話,拂心齋早就毀了。這些年,我的手不會比你乾淨到哪裡。」

  「那些檯面下的事還用得著你親自動手?」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是不是親自動手又有什麼關係?」他雙手抱著膝,衣袂隨夜風飄動,寧靜的側臉看去竟有些疲倦,「何況那些命令都是我下的。有些時候為了永絕後患,就算明知道是可以留情的人,也不可放過,又豈是『無可奈何』便能推委得了的。」  

  「從孤騖門出去的人,還會考慮到這些,真是笑掉別人的大牙。」莫縱雪譏誚地撇唇,「說實話你房裡那個白癡丫頭的心要硬多了。」推人送死連眼都不眨,兀自笑得陽光燦爛。  

  「她……只是有解不開的結而已。」所以掩了才智,蒙了真心。  

  那個無憂無慮到讓他從數年前一直手癢到現在的白癡也會有什麼煩惱?莫縱雪希奇地揚眉,「真奇怪,你居然能就讓她抱著那個不知名的死結不放?」  

  「自己系的鈴,別人是不能解的。」宮無策低頭看他,兩張五官一模一樣的臉對上,「就好像,我明知你心底的鈴,卻也只能看著而已。」  

  莫縱雪瞇起眼,雖仍是慵懶地躺著,周圍的氣流卻突然間有些異樣,「月,你不要聰明過頭了。」

  「我說錯了嗎?」宮無策淡淡地笑著,絲毫不受影響,「你那麼執著地一定要置他於死地,是因為他對不起我們。但是事實上,」柔雅的聲音在夜空中分外清晰,「是你覺得對不起我吧,所以一定要做些什麼以做補償。」  

  「卡」的一聲輕響,似是屋瓦碎裂的聲音。  

  「從那個時候你為了我第一次殺人起,之後你所做的事就沒有哪件不是為了我,不管做多少都還是覺得不夠,還是覺得欠了我。縱雪,對你而言,我也許更像你還一輩子也還不完債的債主吧。你是不是已經忘了——或者從來就沒有想過,我們是兄弟這回事?」  

  莫縱雪別過頭去,「你在說什麼?」  

  宮無策輕輕搖頭,「我們——不是一般的兄弟,如果你能感覺到我每次毒發時的痛苦,我自然不會感覺不到那時你的內疚悲傷。自小時起,我每毒發一次,你的內疚就增加一分,你認定了我是為了你才變成這種樣子,是你害得我生不如死,所以一直在補償,從小時的殺人奪藥,到後來不肯跟我離開——雖然這個地方對你而言一樣也是噩夢,以至現在毀去孤騖門,全都是為了我。你究竟要做到什麼程度才可以?如果,我這麼辛苦地活下來,就是為了讓你覺得負疚進而賠上一生的話,」他輕輕地道,「你告訴我,我為什麼要活下來?也許在十一年前真的死去是會好些的吧?反正,不管怎樣你都會為我報仇——」  

  「卡、卡、卡、卡——」  

  「你說夠了沒有?」莫縱雪懶懶地翻身坐起,他原先躺的地方已是一片支離破碎的壯觀景象,「我容忍你的一次算計已太足夠,再提那些過去的事,我沒有把握保證我不會反悔。」  

  「反不反悔又有什麼關係呢,那場賭注你從一開始就已立於不敗之地,我雖然使計而贏,卻不代表你輸了。因為就算你不去找他,他也不可能放過毀了他全部心血的你,一旦他找上門,我又怎麼能讓你袖手不動?所以,」宮無策眼中光芒閃動,「我們勢均力敵。」是被他踩到痛處了吧,所以才會有這種反應。只是知道又如何呢,除了看著,還是什麼也不能做。

  「不用太佩服我。」莫縱雪一哂,「既是兄弟,我們自然不會差太多。」  

  「可是,不管我們多麼相似,都終究還是兩個人。」宮無策拂衣而起,「夜深露重,我先回去了,你也早點回房吧。」  

  他轉身離去,著了露水的簷瓦濕滑無比,他腳下如履平地,在縱身躍上另一屋頂後,忽地轉頭,星空下泛出淺淺笑靨,「縱雪,是不是只有我不在了,你才會想到自己的存在?才會想到這世上不止有『莫縱月』,還有『莫縱雪』?」

  宮無策回到廂房,盡可能不發出聲音地推開門扉。剛用完午膳他便不顧凝眸反對地硬把她的床搬了過來,那丫頭沒力氣搬回去,又沒別的地方可睡,只好勉為其難地屈就在他這兒,現在只怕早睡熟了。  

  脫下外衫,餘光不經意地向另一張床瞄去——立時凝住。  

  從來自如的步伐亂了調,幾乎是衝過去,一把掀開紗帳,床上除了凌亂的薄被外只有一張紙條,以鮮血草就的字火一樣炙紅他的眼。  

  ——明日午時,千仞崖見,過時崖底覓屍。  

  振衣千仞崖。  

  凝眸悠悠轉醒,她揉揉眼,打了個哈欠,這才坐起身來,捶了捶酸痛的腰。唉,不正確的睡姿果然是會大大影響睡眠的質量呢。  

  「咦,你還沒找到道觀嗎?你家的邪魔要控制不住了。」  

  正負手站在崖邊不知在看些什麼的藍衣人轉過身來,竟是昨日在山間見到的儒生,他露出溫文的笑容,「是快控制不住了,如果午時縱雪不來的話。」  

  「關莫少主什麼事?難道他於降魔除妖一道有異能嗎?」  

  「你還叫他少主?」藍衫人搖了搖頭,嗟歎著似乎有些無奈,「那孩子也真是,都允許你住到他房裡了,還這麼生疏。」  

  「他、他的房裡?!」  

  啊,想起來了,大哥自第二天起就被莫縱雪拖去他房裡睡了,昨天因為絕魂散事件大哥執意不肯讓她一人獨寢,孤騖觀中的廂房只有莫縱雪的大些,擺得下兩張床,所以索性將他的床搬進了莫縱雪房裡,莫縱雪反而去睡開始為大哥收拾的那間……  

  「難道是我猜錯了?」溫儒的臉龐似有些意外,笑容和善如初。  

  「都被你親眼看到了,我、我……」雙頰暈紅地別過臉去,竟也有一些些動人蕩漾開來,「這麼明白地說出來,當然會有一點不好意思的嘛……」似是因害羞,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一句更是低如蚊蚋。  

  嘔……實在說不下去了,好噁心,她這輩子還沒說過這麼違心的話,真是虧大了。  

  「這本是人之常情,有什麼可難為情的?不過小姑娘的臉皮薄,倒也在所難免。」藍衫人仔細地打量了她兩眼,「果然有些特別之處,莫怪縱雪拋了我送他的浴火而看上你,若換做我,自然也寧可要一個能解絕魂散之毒的有用之人。」

  凝眸搖頭,一派的天真無知,「我才不會什麼解毒,昨天我剛一回去,少主不由分說就灌了我一碗醋,我是被嗆得半死後才知道中了毒。」  

  微垂了眼,真是沒想到呢,浴火竟不是莫縱雪那邊的人,有命在兩個煞星間周旋,真是超乎想像的厲害呀。莫縱雪十數年隱忍不發,孤騖門上下無一看出他心懷異志,而他一旦出擊,便是滿門灰飛煙滅,即便放眼江湖也算得上是頭一號人物。可是孤騖門中真正藏得最深的人,卻是他身旁那個有著圓圓笑臉的少女吧。  

  「至於浴火姑娘,她是門主大人安排在少主身邊監視他的人,不受重視應該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吧。」

  藍衫人的目光對上她,緩緩露出和煦笑容,「原來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你跟少主那麼像,我當然一眼就——」笑容驀地僵住。和莫縱雪像,那麼和大哥——突如其來的領悟閃電一般劈入腦中,心不可抑制地發冷,這麼明顯的事實,為什麼——她竟然沒有發現?  

  「被自己的話嚇到了嗎?」笑容益加溫和,帶著些許長輩的無奈,「原來縱雪沒對你說過,那孩子為了一個死了十幾年的兄弟,毀了孤騖門不說,連爹也不要了。」  

  「啊,少主還有一個兄弟嗎?」瞳眸驚訝似的瞪大。  

  「那是縱月。」孤騖門主轉過身去,微瞇起眼,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和縱雪是孿生兄弟,兩個人相像得有時連我這個爹也分不出來。縱月是聰明絕頂的孩子,筋骨和縱雪一樣絕佳,不管學什麼都比別人快一步,更重要的是韌性無人能及。」他的目光迷離起來,聲音歎息一般,「那麼多人中只有他撐到了最後,後來我費了很多心力去找,卻再也找不到生命力那麼頑強的孩子……」  

  「那個——縱月是怎麼死的?」  

  「你對他似乎很有興趣?」  

  「是啊,少主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這種事呢。」天真乖巧地笑著,清秀的臉上閃動的是十七八歲少女慣常會有的好奇。  

  孤騖門主沉吟片刻:「告訴你也無妨。」對於死人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優雅脫塵的身影緩緩轉過來,氣流隨他的動作而變化,他微笑著道:「他是我費盡心思養出的『藥人』,我這麼說,應該可以解答你的問題吧。」  

  轟——  

  似乎,有什麼東西倒塌了。  

  「他是——被你養出來的?」凝眸的聲音極輕極輕,輕到幾乎在清風中化掉,「他身上所有的毒,都是你下的?」

  「當然。」孤騖門主很自然地答道,「藥人的製作容不得一點疏忽,我怎放心假他人之手。可是饒是我小心再小心,卻還是出了差錯,已經差不多要大功告成——」他搖了搖頭,不勝惋惜的樣子,「卻在最後關頭不知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前功盡棄。」  

  ……  

  凝眸慢慢爬起來,握緊拳,站在原地,感覺憤怒一點一點從心底堆積,然後洪水一樣爆發。還以為已經不會再為什麼事動容了呢……終於知道,大哥在孤騖門裡受過的是怎樣的苦。  

  藥人。果然是藥人。  

  自那日在酒樓發現他身上竟無一絲傷痕時便隱隱有預感,以一個習武者來說,這是近乎不可能的事。那時綜合他劇毒滿身卻又相互克制的詭異狀況,她已有這方面的臆測,只是不願相信也不忍相信——現在才知道,真正殘忍的,根本不在於此,也不至於此。  

  被自己的親身父親施以這種酷刑……為什麼會有這種事!為什麼這種事要發生在大哥身上!  

  「我以為,我有那樣的爹已經是最大的不幸,沒想到——你,為什麼要這麼對他?他那時候只是個孩子而已,什麼樣的憎恨讓你要這樣傷他?你不喜歡他可以不管他不問他不要他,你——丟掉他就好。可是,可是你為什麼要對他做這種事?!」眼睛被湧上的熱浪灼得睜不開,心怎麼會這麼痛呢,好像那樣的事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  

  難怪大哥一直總是微笑,什麼事都不在意,什麼事都不為所動的樣子,被本該是最親的人那樣的背叛傷害,這種人生對他而言是……根本沒有絲毫的留戀價值吧。  

  「你的反應似乎有點大呢。」平靜地聽著一長串的指責,孤騖門主輕笑著,完好的右眼在陽光下一閃,恍惚間有利刃一樣的錯覺,「是愛屋及烏還是同情心過剩呢?真是愚不可及的情感,說起來這一點縱月倒是跟你有些像呢,如果不是執著於無聊的兄弟之情,怕我會接著拿縱雪開刀,他也不會連死都不敢。」悠然地彈一彈指,「一個是在自身難保的狀況下還想去保護別人,一個是刀在頸間還有心情為別人不平,倒是難得的一對絕配。不過縱雪那孩子的性情,應該不會容忍有這些多餘感情的人待在身邊才對,畢竟對於孤騖門的少主來說,一旦有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弱點,離死也就不會太遠了。」

  凝眸的神情恍恍惚惚的,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他說什麼。  

  你並沒有忘了他曾怎樣待你,那幾年的記憶你和我一樣深刻入骨,不同的是我選擇殺他,你卻選擇護他,為了那個狗屁倒灶的理由——  

  是莫縱雪的話。那個理由應該就是彼此間雖然千瘡百孔卻依然不能抹煞的血緣吧,當時覺得莫名其妙的話,現在終於明白。弒父是逆天之罪,所以大哥那麼拚命地極力阻止,冒著隨時可能死去的危險破關而出,日夜兼程地趕來,甚至不惜對原本以命相護的人出手,只為了阻止他逆犯天倫。  

  可是大哥,我跟這個人是沒有任何牽連的。所以,如果由我來的話,就應該沒關係吧——  

  時當正午。  

  熾熱刺目的陽光無遮掩地直射在千仞崖上,孤騖門主不自覺地瞇起眼,「午時快到了,縱雪應該要來了吧。」

  「……對呀。」緩緩抬起頭,迷霧散盡的眼神清亮如秋水,彎彎一閃,寒極,前所未有的犀利,「可惜,你沒有見到他的榮幸了。」  

  生平第一次起殺機,第一次不想再置身事外,第一次有想讓一個人徹底消失的衝動,幾乎可以感覺到沉寂了那麼多年的血液因憤怒而沸騰。  

  「你,在向我挑戰?」有些不敢置信地挑眉,忍俊不禁的口氣像是慈藹的長輩面對頑皮的孩子,「真是……連縱雪也只敢挑我不在的時候對孤騖門下手,你居然就這麼面對面地跟我挑戰?也罷,敢光明正大跟本座動手的人你算第一個,就算看在這份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氣上,本座留你一個全屍。」  

第7章(2)  

  「光明正大?在指甲間藏毒,招呼也不打就對手無寸鐵的人質出手的門主大人也配說這四個字嗎?」少女無邪地笑著,清冽的眼中卻毫無笑意,「可惜這麼點『雩同』還要不了我的命,讓門主失望了。」  

  「怎麼會呢。」孤騖門主恢復了溫和的面具似的笑容,「我一直在奇怪為什麼分得清七葉果和垂英的人會解不了『絕魂霰』的毒,反倒是一向對藥理一竅不通的縱雪突然淵博起來,連醋這種極少人知的偏方都知道,原來是冒領了他人之功。對了,據說京城這兩年忽然冒出一個醫術卓絕、尤精解毒之術的神秘少女,以古醫書《素問》為名,有『京城第一神醫』之稱——」  

  「正是敝人。」莊重地斂裾為禮,下一步完全顛覆剛才鄭重其事的舉動,順手將衣裙撈起打了個大大的結,挽起衣袖,露出皓腕如玉,「有一句話忘了說,敢說拂心齋齋主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也算第一個。」  

  「那麼,我就算第二個吧。」  

  柔雅淡定的聲音與頎長的身影同時出現,來者儀容清雅,步履端詳,一身半舊的青綢袍子不顯侷促,在半人高的青草間徐徐行來,青袍下擺時隱時現,不染人間山痕水跡,滿目蒼翠,側映風華絕代。  

  「凝眸,不要妄動,你不是對手。」說話間他已走到滿臉不高興的少女身邊,伸手將她的衣袖拉下來,「還有,沒有哪個武林中人會在打架之前將袖子捋上去的,很難看。」  

  「你這身也不見得好看在哪裡。」不爽地低頭瞪向正接著解開她衣結的手,凝眸冷哼,「大哥,別怪我沒提醒你,錯過這一次,以後你就再沒機會看我出手了。」  

  明瞭她話中的隱意,宮無策淡淡揚眉,「如果你一出手就相當於找死的話,這種景象不看也罷。」

  凝眸氣結,「你——」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有些事,不是別人代為解決就可以的。就好像,我從來也沒有代你解決過任何事一樣。」宮無策慢慢道,「我這麼說,你明不明白?」  

  凝眸沉默片刻,「……自己系的鈴,別人是不能解的?」  

  「對。」宮無策直視著她的眼睛,「解鈴還須,繫鈴人。」  

  「我知道了。」凝眸點頭,退過一旁。  

  自己的夢魘,只能由自己醒過來,別人縱能打破現實的夢魘,卻打不破心裡的夢魘,不再恐懼的唯一方法只能是面對恐懼。只要做夢者醒來,夢魘的存在與否就根本不具任何意義,因為已經,不在夢中。  

  「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你也可以這麼說。」微笑著丟下語焉不詳的話,宮無策轉過身。面對給了他生命卻又毀了他一生的人,面對此生最大的夢魘,深藏了半生的恐懼,所有不堪的過往,陰晦的隱痛,陽光下流水一般緩緩淌過。

  十一年前夢一場。  

  「縱月,你總是出乎我的意料呢。」孤騖門主站在原地,眼中有異樣的狂熱一閃而逝,「十一年前我親手驗過你的脈搏、呼吸、心跳,親眼看著你被丟棄在荒野,三天後我還不死心又去看過一次。沒想到你居然能不死,居然還能帶著一身致命的毒活下來,縱月,我真是很好奇,究竟你的生命力強韌到什麼地步?」  

  宮無策靜靜地道:「我只是——一直有想要保護和想保護我的人而已。」跟這個人說這些,他是根本不會明白的吧。

  「又是這些廢話,你到現在還是沒醒過來嗎?」孤騖門主不以為意地皺眉,「總是執著那些無用的東西只會浪費時間而已。算了,這些事我也懶得管。」他眼中狂熱的光芒又現,「現在把手伸出來。」  

  「不用了——」  

  「縱月,你什麼時候學會忤逆我了?」寒瞳倏沉,壓低的柔和嗓音摻進一絲暴戾。下一刻,他身形平平飄起,右手食指閃電一般搭上宮無策腕脈——旋即落空。  

  孤騖門主不怒反笑,眼中光芒大盛,「很好,居然避得開我這一指——」他話未說完,身形再起,右手變指為抓,來勢比剛才更快更猛。宮無策負手側身,腳下虛虛一點,剎時倒退出數十步,避開他這一抓。  

  「好!」孤騖門主低喝一聲,眉目間竟有掩不住的欣喜若狂之色。他不再試圖去抓宮無策手腕,身子輕煙般斜飛出去,手腕翻轉間又變為掌,輕飄飄地向宮無策左脅拍去。指縫間有光亮一閃。  

  宮無策足不沾地,衣袂飄蕩間向右盪開了三尺,孤騖門主毫不停頓,轉眼間又攻出一十二掌,一掌快似一掌,毒辣得毫不留情。掌風過去,崖上草木一片七零八落,被氣勁掃斷的草莖橫了一地。原本在遠處觀望的凝眸不知為何也飛身插了進來,以布料纏裹的右手在虛空中亂抓,孤騖門主攻出了一十三掌,她也就抓了一十三下,最後飄然在宮無策身旁落下。

  小心攤開自衣擺處倉促撕下的布,十三根金針在陽光下交織成一片燦爛的金光,眩目得讓人睜不開眼。

  托著這一片金光的少女抬頭,眼中竟也有明亮得讓人不敢逼視的光芒,彷彿有什麼東西燃燒著一樣,「是純金的『蝕骨針』呢,門主大人真是不惜血本啊,只是以宗師身份和後輩動手,居然還使用如此歹毒的暗器,江湖中怕是沒這種規矩吧。」  

  「冷靜點,凝眸。」敏銳地察覺到她情緒的不對,宮無策伸手拿過她手中的金針,鎮靜地道:「蝕骨針傷不了我的,你知道。」  

  「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凝眸笑著,怪異得令人不安,「藥人是百毒不侵的啊,就算是失敗的藥人也不例外。這一點門主大人應該比我清楚才對,所以又何必再拿蝕骨針試探呢。對自己的骨肉也奉行『寧可錯殺,不能錯放』的原則,不留一點餘地,好像要傷害的只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一樣——」烈火般燃燒的眼中漸漸浮現出不可名狀的徹骨傷痛,聲音輕輕的,快哭出來一樣的哽咽,「怎麼會是這樣,是不是父子根本沒關係嗎,那些血緣是可以完全忽視的嗎——大哥,你為什麼不說話?你也是這樣以為的嗎?因為被那樣對待,所以泯滅了所有的渴望,平靜到不管怎樣都可以無謂微笑,可是——」她身子晃了晃,腦中忽然一陣劇痛,有什麼呼嘯掙扎著湧上來——  

  宮無策不去扶她,眼中竟是一亮。終於被觸動了嗎,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另一邊,孤騖門主居然不再追擊,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嘴裡混亂地自言自語:「失敗?不可能,不可能的。百毒不侵的體質,高得匪夷所思的武功——明明就是被成功改造的特徵,何況又活到了現在——怎麼會失敗?!還是——應該不會。」他眼中精光一盛,「女娃兒,你說清楚,究竟什麼地方失敗?」  

  凝眸側過頭去,冷冷地道:「你還沒想到嗎?還是不敢去想?經過劇毒催化改造的藥人與常人相比雖然近乎於完美,卻也不是毫無弱點的吧。」  

  「你是說——」孤騖門主大震,神色居然劇變,溫儒的面容扭曲得有些猙獰,「縱月,你告訴爹,你還能活多久?」

  「一個月吧。」宮無策淡淡道,手腕一震,將原本扣在指間的蝕骨針盡數打入腳下的地裡,根根沒頂,「當然也許不到。」  

  「沒關係,夠了。」孤騖門主明顯鬆了口氣,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來,「縱月,跟我走,這一個月我一定可以找出失敗的癥結,你不但不會死,還會成為真正的藥人——」他神經質地輕笑開來,眼中是令人不寒而慄的偏執,「縱月,你會聽我的話對吧,就像小時候一樣,因為你說你一直都有想要保護的人,那其實也就意味著,我一直都有可以控制你的人。真好呢,對不對?」  

  「大哥——」  

  感覺到身旁少女止不住地顫抖,宮無策低聲道:「別怕,你不會有事的。」  

  「誰怕那個變態了?」凝眸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被嚇大的,我只不過是在生氣,十多年了還把這種招數搬出來用,真是跟不上時代。該不會那時候他對你說的也是這些陳詞濫調吧?」  

  「最簡單老套的招數往往正是最有效的招數。」額角的青筋不易覺察地抽動了一下,「否則也不會流傳下來。剛才你大概看得出來,我的武功雖然早就恢復,但功力至多只能發揮出五成,時間一長必敗無疑。」  

  「我知道。」凝眸點頭,神思清明下來,忽而想起,「莫縱雪呢?他知道竟然還可能讓你一個人來?」那個幾乎將孤騖門毀得雞犬不留的人應該不會放棄任何弒父的機會吧。  

  「不可能。因為我根本沒讓他知道。」宮無策笑道,很輕鬆的樣子,放下了背負很久的什麼重負一樣的輕鬆。清雅的眉目一點點舒展開來,陽光下明朗而笑,光華四射。  

  春風一笑醉天下,四海何人不識君?  

  這句話——原來一點都不誇張。頭暈目眩的凝眸模糊地想,一邊不自覺地伸手過去遮住了他的臉。

  「你幹什麼?」  

  「幫幫忙,你再笑下去我要暈倒了。」  

  「……」啼笑皆非地躲開,「你又不是第一次見我笑,要暈早暈了,哪會到現在才有感覺?」  

  「不一樣的——」  

  她頓住,因為宮無策忽然傾靠過來,定定地看著她,然後道:「如果此來回不去的話,你會不會後悔?」

  凝眸搖頭,完全是下意識地。與此同時她透過宮無策的肩看到瞬間逼近的藍色身影。  

  「大哥——」  

  「現在後悔也已經沒機會了呢。」溫柔笑著,將驚訝地瞠大雙目的少女按入懷中,硬生生受下自背後襲來的狂暴掌風,隨著口中噴湧而出的一連串血花,從崖邊墜了下去。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2-20 23:00:37

第8章(1)  

  千仞崖名為千仞,其實至多只有百仞,不過當然,就算百仞也照樣可以摔得人屍骨無存,尤其在崖底既沒有河流也沒有綿草,而只有尖利的石頭的情況下。  

  這是凝眸在不慎扭傷了腳踝後的想法。  

  「抱歉,我的考慮還是有欠周全,忘了鋪層軟墊。」宮無策虛弱地靠在她身上,淺笑,「現在什麼都不要問,時間緊迫,我不確定他會不會下來查看。先把樹籐扯下來,燒掉,然後照我指的方向走,疼的話忍著點,以後我會解釋。」

  他的聲音虛弱而果決,隱隱帶著執掌拂心齋時的從容氣勢,恍然間現出當年笑如春風、不動聲色的白衣翩然少年來。是……真的釋然了呢。  

  凝眸一語不發,小心地將他先扶靠坐在一塊石頭上,而後轉身用力拽下垂在崖邊的那條樹籐,長長的樹籐噼裡啪啦地落下來,散在亂石間,足有數十米。她掏出火折子,點著,這樹籐本是易燃之物,沾著明火即著,火舌一路蔓延過去不多時已燒成灰燼。  

  凝眸躍上一塊石頭四面看看,確定沒留下什麼痕跡後,轉過身跳下去扶起宮無策,剛一觸手,不由一驚,「大哥?」

  「我沒事。」宮無策睜開眼向她微笑,藏在衣袖中適才特意留下的最後一根蝕骨針暗暗刺入中指,一度昏眩的神志隨痛楚清醒。他硬撐著站起來,向前方的密林走去,「走吧。」  

  凝眸咬牙,呆站了片刻,還是跟了上去。  

  密林極大,一走進去便覺眼前一暗,濃密的枝葉幾乎完全阻隔了陽光的侵襲。兩人身上都有傷,走得不快,凝眸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重見天日。  

  繼續走了好一會,不多遠,一條清淺的山溪橫在面前。宮無策微俯身撈起衣衫前擺,走入溪中。  

  這可真是名副其實的跋山涉水了……凝眸暗歎,跟進,溪水沁涼。  

  上得岸來,宮無策忽返過身去,自懷中取出一物擲入水中。凝眸瞧清是一隻木魚,心中一跳,腦中似閃過些什麼,卻快得抓不住。  

  「那是『陣眼』。」宮無策的解釋在耳旁響起,「陣眼落,陣法啟。接下來跟好我的步子,一步也不能錯,知道嗎?」  

  凝眸有些茫然,「這四年來你連奇門佈陣也學會了?」  

  「只大略翻過些書,一知半解,布些障人耳目的小陣還不難,像這種混和了奇門遁甲星相醫卜的大陣,」宮無策笑笑,「我至多也只能做到來去自如而已。」  

  他說完轉身邁步,凝眸看著他的腳印依言跟上,心中疑惑卻更甚。如果不是大哥,那會是誰在這荒野之地費心佈陣?二哥三哥四哥對此道都是一竅不通。莫縱雪也不可能,他所有心思都集中在如何弒父上,根本沒有大哥因為是血親而不能動手的制約,當然不會浪費時間在別的事情上;簡言之——他根本就不會準備退路這種事。江湖中精於佈陣之術的人一向不多,雖有幾家與拂心齋有來往,但這等隱秘之事又怎會讓外人摻進來——  

  她想得太入神,腳下一不注意踢上一顆小石子,原本左腳上又帶傷,當下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宮無策聽得聲響已知不妙,急轉身欲伸手扶她,怎奈之前挨的那一掌早將他的功力打散了大半,靠著蝕骨針的刺激才撐到了現在,哪還有半分多餘的力氣,這一轉身恰好被撲倒在地。  

  再爬起時就不知道會在什麼地方了。宮無策淡淡苦笑,計劃果真是趕不上變數的啊……  

  晨光初現。  

  嘰嘰喳喳、喳喳嘰嘰——  

  好多鳥叫,鶯鶯婉轉中氣十足,真是天籟一般的動聽呢……唔,好漂亮,膘肥體壯,一看就是很誘人的樣子,就是一身毛礙事了點——  

  熟睡中的少女露出傻笑,流著口水翻身抓向想像中的美食——  

  撲通!  

  「呸呸呸!」  

  從泥坑中狼狽爬出來的某個不明物體九死一生地趴在草地上,拚命地吐出滿口的泥沙。嘔,這是什麼稀奇古怪的味道!  

  「別吐了,你就算吃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壞處的。」熟悉的嗓音自背後傳來,隱隱帶著壓抑不住的笑意。

  「哪個活膩了的在說風涼話?!」有氣無力橫眉豎目地轉過頭,凝眸直了眼,「大哥,你、你怎麼會——」她忍不住爆笑出聲,頃刻間將自己的狼狽拋在一邊,「泡在泥裡?!」倒霉的時候看見別人更倒霉心情就會好很多——幾乎是得意忘形的凝眸想,果真是至理名言呢。  

  「有什麼好奇怪的嗎?」身陷淤泥中的青年安然反問,神情閒適,一如端坐在窗明几淨一塵不染的書房中,正持了本書卷迎著朝陽晨誦。  

  「這還不奇怪嗎?」捂著肚子的少女於狂笑的間歇中反問回去,一臉「如果這都不奇怪,那還有什麼可以稱之為奇怪」的表情。  

  「與落崖不死相比呢?」宮無策悠悠然道,「這種運氣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啊。我沒記錯的話,那時你的表情是可以用『視死如歸』來形容的吧。只是,我看上去就那麼像會跳崖自殺還要拖上一個墊背的人嗎?」從來就比別人的生存更加艱難,耗費了許多人心血硬保甚至近似於賴下來的命,不管最後的結局如何,都是絕沒自動放棄的資格的。  

  「你的確沒那麼蠢。」凝眸不得不同意,亂了陣腳的人只有她而已,「說起來那根樹籐是你看到字條後就去掛上的吧?」就算忽略樹籐上明顯的連接痕跡她也不會天真到以為它是原本就長在那裡的,奇跡這種事沒那麼經常發生。真是,又被蒙了個十足十。  

  「那時稍後一點的事了,起初我沒打算這麼做。因為突然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所以只好改變計劃。」

  「意料之外的事?應該不是指我被綁架吧?這個大哥用腳指頭也應該考慮得到才對——暫且擱一邊吧,大哥,」她想起了什麼似的看著他,「我怎麼覺得你的精神實在好得不像話?與剛剛落崖時好像連說話都沒力氣的表現不怎麼對得上啊。」  

  「我說過發生了意外啊。」宮無策笑著,他肩以下幾乎都沒在淤泥中,卻似乎很愜意的樣子,絲毫沒有從那個奇奇怪怪的泥坑中出來的打算。  

  「上面的事,應該已經解決了吧……」仰頭,辨不清悲喜地自語。不知道他的死會在江湖中激起多大的波瀾呢,拂心齋的又一次風波在所難免,無釋大約要氣歪那張美麗的臉了。不由自主地微笑,已經盡力,但無法將所有事都算至完美無缺,只能委屈某些人做出一定犧牲了。  

  「你怎麼笑得那麼古怪?」凝眸皺眉,真是叫人有一拳打扁那張笑臉的衝動。  

  「沒事。」真敏感,被算計多了就會有這種後遺症吧,「對了,你的腳好了嗎?」  

  凝眸一怔,「不說我都忘了。」她撩起濕淋淋的褲腳,脫下鞋襪,只見原本紅腫得嚇人的腳踝處已平復如初,只剩下淡淡的微紅。她盯著看了好半天,好像那兒忽然長了朵花出來,「大哥——」這一聲拖長得很是無奈,「你未卜先知得有點恐怖了吧,知道會掉進泥坑特地換了件破衣服不算,竟然還隨身帶了跌打損傷膏,這種東西你自己應該是不需要的吧?」藥人的特質之一,不管受什麼外傷都無須藥物輔助,在最短時間內癒合且不留任何痕跡。  

  「我的體質是不需要,所以這當然也不會是我帶的。」宮無策搖頭,一副與己無干的樣子。  

  凝眸只當他不肯承認,遂道:「那倒奇了,難道這玄隱陣內還有第三個人不成——」話未說完,臉色忽然煞白。

  她怎麼會知道這陣法的名字?!她對奇門八卦之類應該一竅不通的不是嗎?但為什麼她腦中甚至知道玄隱陣說穿了就是一種障眼法,借五行逆轉事物其實一切都沒變,在外人看來卻仿若這一片不存在似的?這些——惶恐地摀住臉,她什麼時候知道了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為什麼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原來,」宮無策淡淡地隔著一段距離看她,「有些東西你遺忘得並不如自己想像得徹底呢。」還是有一點點希望沒有滅絕吧,所以雖然被傷成那樣,雖然甚至寧可選擇遺忘,卻還是不甘心……真的忘卻所有。  

  「什麼意思?我的記憶明明並沒有空白的部分……」虛弱地死咬住唇,心中前所未有的恐慌,那是完全陌生的自己,連自己都不瞭解的自己,怎麼會這樣?她怎麼會有根本不屬於自己的記憶?!  

  宮無策的神情仍舊淡然,很安穩的近似於置身事外的淡然,該做的已經做完,餘下的事即使是他也無法插手,「解鈴還需繫鈴人,你也知道並且瞭解的不是嗎?遺忘只是一時逃避的手段,卻不能算做目的。我從來不以為有什麼事情,是即使遺忘也好的。」  

  我……  

  要說什麼呢,亂七八糟的思緒混亂得要炸開一樣,眼前無端模糊起來,層層的迷霧罩著那個無論她怎麼追也追不上的身影……  

  我……  

  心中撕裂一樣的痛,是久到幾乎要忘記了有多久的痛,那樣痛得恨不得永遠永遠不要記得的痛……這麼難過,為什麼要記著,忘掉的話就不會再痛了吧,不再在乎的話就無所謂了吧……  

  我……  

  「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  

  一絲風也沒有。  

  空氣似乎有些凝滯的樣子。未遭過踐踏的青草地無邊蔓延開去,星星點點的黃白野花點綴其間。不遠處有一座小茅屋,屋後是一條銀練似的小溪,溪水清澈見底。夕陽下反射出點點金光,美麗得讓人有仙境的錯覺,太不真實,連時間也停滯了一般。  

  「大哥,」低低地開口,「那個人拿你做藥人實驗的時候,你有沒有希望過——他會停下來?」  

  清雅的面容有一瞬間的空白,然後垂眸,微笑,「有。雖然明知是不可能的事。」  

第8章(2)  

  「原來大哥也跟我一樣笨呢,呵呵……」輕揚起唇,小孩子總是比較天真些呢,不管多聰明多天才的孩子都一樣。

  「小時候,我是真的曾被當作神童過的。」  

  宮無策靜靜地聽她說下去。  

  「那時候我真是很努力呢。拚命去學所有東西,不管是我有興趣的或是看了只想睡覺的。六歲的時候齋裡人看我的眼光已經比看那些成名的江湖人物還要來得敬畏了。可是,」無意識地伸出手到泥坑裡去撥弄,看泥水順了指間一滴滴滑落,「一個孩子要那些敬畏有什麼用呢?我唯一的希望,所有的希望,就只是想變強而已,強到他終於正視我的存在。一直以來,我都這麼希望並努力著,小孩子一旦認準了什麼事是固執得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呢。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我會認著這個死理一直努力下去的吧。」  

  「是指我的到來吧,果然跟我有關啊。」  

  「……他說,他找了人來照顧我——那時真有當頭棒喝一樣的感覺呢,我終於醒過來,他不會記得我的存在,不管我變成什麼樣。找了別人來,就代表了他的徹底放手。一直恐懼著的事情終於發生,反而覺得鬆了口氣。我想不通的是,我那麼長久的辛苦又算什麼呢?失去了努力的理由,以後我要做什麼?我很慌,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宮無策輕輕吐了口氣,「所以後來我睜開眼看見的,就是一個平凡普通得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孩子?」

  「是啊,」想起了什麼似的笑著,「那時候我成天守著大哥,不知道有什麼事可做,也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去,混混沌沌的……直到有一天,我以為已經斷氣的大哥忽然醒過來,對我笑了一笑……」  

  生平第一遭有人對她笑呢,唇輕揚眉彎彎,溫柔若斯動人若斯,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笑容竟然可以好看到這種地步。雖然,這個人沒笑完就又暈了過去,那短短一瞬卻足以勾去她小小魂魄。  

  是真的無限傾慕啊。想,也那樣微笑著,以那種平和無爭的姿態;想,變成那樣的人;想……忘記。

  宮無策抬眼,一直覺得那天她在酒樓上對鳳凌說的某些話過於奇怪,原來並不是錯覺呢,「這麼算的話,從一開始我就是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現了?難怪你一心一意地學醫。」報恩的思想……也佔了一部分吧,這樣想著,心口忽然有些發堵。  

  凝眸一怔,「也可以這麼說吧,反正後來大哥又從范東遙的手中救過我——」驀地頓住,臉上是恨不得咬掉舌頭的表情。  

  「怎麼不說下去了呢?」優美的眉形微挑,眸光在她泥跡尚存的臉上一流轉,凝眸不由打了個寒顫。

  「如果當時我真的甩手而去的話你的記憶就不會在今天才恢復了吧。」無視她遭挾持的危機就是想逼出她的才智自行解決,以范東遙的道行斷不是她的對手。沒想到的是,她寧可做出那種自殺的舉動也不願面對過往。  

  「我只是……不甘心啊。」知道蒙不過去,凝眸揉了揉眉心,說出實話。是隱秘得碰觸也不能夠的心思,可是是大哥的話說出來也無所謂了。  

  「所以就乾脆忘記嗎?那麼,」殘陽沉了下去,平靜的聲音在迅速降臨的暮色裡寧淡而悠遠,卻恍若一擲千斤的力道,「你又是為了什麼而學醫呢?」  

  凝眸身子劇烈一震,她原本離坑邊極近,差點又一頭栽進去。  

  「果然——什麼也瞞不過大哥你啊。」笑歎,「是我執著太過,就算忘記了,潛意識裡還是不由自主想引起他的注意。他治不好你,所以我就去學醫。只不過還是枉費了心思,他終於先我一步找到救你的方法,算了……」笑著,眼中有什麼東西一閃,亮亮的,「看在他總算救了你的分上,我也不計較什麼了。」  

  宮無策垂下眼,齊胸深的泥潭黑黝黝的,於暮色中瞧去並不顯眼。  

  「京城第一神醫果然名不虛傳呢,早已瞧破機關。」  

  「『數毒並中者,縱使一一找來解藥亦莫得法,唯以百藥相摻效釀酒法,煎煉數年成一藥沼,使身處其中內外夾攻,假以時日或可化解。』這是兩個多月前我偶得的一本醫書殘本所載,我原想四處集藥試試看,二哥卻突然找上門,我知道來不及了,只好先追過來再說。」凝眸頓了頓,低聲咕噥,「還以為不會再有什麼牽涉了呢,沒想到隨便墜個崖就墜到人家隱居的地盤來了……」  

  「他昨晚來找了我。」宮無策簡略解釋,知道並不需要說更多,前因後果,她不會推不出來。  

  「我早猜到了。」果然是這樣的回答,但是下一刻,對面少女的臉色忽然蒼白起來。  

  最後一滴泥漿自指間緩緩滑下。  

  「如果——他沒出現呢?搶在莫縱雪前面殺了門主大人或者同歸於盡也無所謂——這就是你原來的打算對不對?」咬緊牙關,自己也不知道的尖銳情緒洶湧上來,那個人就如此重要嗎,重要到大哥為了救他竟然打算丟下她——怎麼可以!

  原來,原來這麼多年不管她忘掉了什麼,在最深處總還是有一個人站在那裡,知道他不會離開,所以放心地遺忘,放心地重生,並沒有思索過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封住記憶的那一刻起就決定再也不要在乎任何人的,是連這一點也遺忘了吧,不知不覺就付出了全部的信任——  

  覆水難收啊。  

  清秀的臉龐綻開哭一樣的笑容,她陷得比想像中要深得多啊,即便恢復了記憶,記起了不堪的過往,還是不想不願抽身,義無返顧到明知道不可以還是傻子一樣被蠱惑,裝了太久的傻現在是不是弄假成真了呢——  

  「你一定要答案的話,那麼,你猜對了。」將她的沉默當作堅持,宮無策道,因為體內毒性的被催發使得笑容有些勉強,「反正總是要死,我只是盡力讓它有價值點而已。天已晚了,山裡露重,你去那邊茅屋休息吧,裡面一應鋪蓋都是齊全的。」自從在成元鎮追上他起她就沒怎麼睡踏實過吧,夢裡也在喃喃著種種奇怪的藥名,為了追上師父……她真是很努力呢。  

  凝眸不可抑制地連打了兩個哈欠,一提到睡字,濃濃的疲倦及睡意立即湧上來,揉了揉眼,決定她是該好好睡一覺了。沉默地起身,走出一段距離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過身。揚唇,彎起的眸子在夜色中璀璨生光,直照亮他心底每一個角落,「對了大哥,有件事我要聲明一下。不想你離世才是我學醫的真正目的,不甘心什麼的只是一點份量也不具備的小小私心,因為這點沒來由的感覺就去那麼拚命的話,我怎麼也不像這麼勤勞的人呢,對不對——呃,提醒一下,大哥你的神情燦爛得不是很尋常啊,我去睡了。」  

  眼一眨不眨地看著背負著雙手的少女遠去,不知何時升起的弦月罩下淡淡的銀輝,稀疏的星空下,看上去很悠然的背影在踢到不知什麼東西後形象全無地雙臂大張在半空中揮了幾揮,初夏的夜風送來「好險」之類的咕噥——

  他的神情……真的很燦爛嗎?不自覺地抬手摸上自己的臉,感覺到濕意後怔了一怔,才會意到竟抹了自己一臉泥。以衣袖拭去,沒有任何懊惱或不悅的情緒,從沒有過的滿滿的喜悅溢破心胸,閉上眼,微微上仰的臉似有光華流轉。他終於,擁有幸福了嗎——  

  「撲通」,什麼落地的聲音,然後是凝眸蹲在地上抱頭的懊惱呻吟聲,「討厭,大哥你又這樣笑,是存心讓我睡不著覺嗎?」這種笑容根本不是以人的微薄力量所能抵擋得了的,她是正常的十九歲少女,請體諒她也會有衝動的耶。

  宮無策睜眼,看到她面前的鋪蓋,「你不在屋裡睡,跑出來做什麼?」  

  「荒山野嶺的,我怕你一個人會害怕嘛,所以只好犧牲一點陪你露宿嘍。」拍拍還在跳個不停的心臟,感覺臉有點發熱地快快展開舖蓋躺下。嗚,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也會有「獸性」的一面,再看下去的話,搞不好會不顧一切撲過去了,然後——啊啊!她在想些什麼啊!快點睡覺,省得她的魔爪嚇到大哥。  

  四下一片靜默。良久,宮無策以為她早已睡熟的時候,低低含糊的問句忽然飄出,「大哥,你會活下去的吧?」

  一怔,確定不是夢話後肯定地回答:「會。」  

  「你會一直陪著我的吧?」  

  「會。」  

  「你不會愛上其他女人吧?」  

  「咳、咳……」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2-20 23:01:35

第9章(1)  

  茶樓酒肆向來是收集和交流小道消息的絕佳去處,無論到了何處,想知道本地的風土人情及最近發生事件,只須往哪家人多的茶樓或是酒肆一坐,小憩上一兩個時辰,大至城西某家因謀逆罪被誅了滿門小至張家的雞啄了李家的菜園半片菜葉應有盡有,準確與否不予負責,閒人一逞口舌欲而已。  

  「喂,告訴你一個絕密消息,我敢擔保絕對會成為本年度最大新聞哦。」賓客滿盈的松鶴居內,閒人甲以杯遮口,神秘地向坐在對面的人擠擠眼,盡責地履行閒人的義務。  

  「是五天前青城派被人單槍匹馬地挑了,還是三天前第一神捕的女兒偕同一個黑風寨的小賊私奔啊?你總不會告訴我是一年前孤騖門的滅門之禍吧?」閒人乙拋了粒花生米入口,漫不經心地問,順道賣弄一下自己的見聞,以示博學。

  「哪裡!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稱之為最大新聞?」閒人甲極是不屑地搖頭兼翻眼,顯然忘了昨天在另一家酒樓裡自己曾就「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口沫橫飛了兩個時辰。很有氣勢地一彈指,瞄了瞄四周,示意閒人乙湊過來,然後極富職業道德地壓低嗓門道:「我告訴你,是有關拂心齋的。你的反應可不要太大,這兒離拂心齋只有兩條街的距離,萬一被哪個齋裡人聽到我們可是有九條命都不夠玩的。唉,住得太近就是這點不好,雖然可以獲得第一手的新鮮資料卻要冒著生命的危險傳揚出去,真是任道而重遠啊——」  

  「還九死一生呢!你有完沒完了?」  

  「好好,別著急嘛。聽好了,就是現在拂心齋掌權的那個策公子,他原來是個——」  

  「啊?!」閒人乙失聲驚呼,接受到閒人甲嗔怪的眼光後忙斂聲屏氣,定了定神,低聲道:「我倒也隱約聽過些風聲,一直未敢深信。現在張兄也這麼說,難道是真有其事了?」  

  「我幾時說過假話!那可是有人親眼所見,策公子抱著宮二少當著數人的面強吻不放,一點也沒有忌諱迴避的意思。倒嚇得在場的人目瞪口呆,現在還都服著安神湯呢!」  

  「咣當!」背對著他們這一桌的白衣青年打翻了醋碟,與他相對而坐的少女歎了口氣,「大哥,你不喜歡吃醋是一回事,不必打翻了讓我也吃不成吧?」  

  閒人甲隨便回頭看了一眼,他只看得見白衣青年的背影,一瞥之下只覺他拿布拭桌的風姿很是優雅,也沒多想,轉回頭繼續方纔的話題:「如何?你看今年可還有比這更大的事?」  

  「絕對沒有。」閒人乙斬釘截鐵地肯定,神情間已是信了個十足十,「說起來宮二少和策公子我都遠遠見過,可惜沒敢細看。一個是雅致得讓人自慚形穢,一個是容光流轉令人莫敢逼視。如果宮二少是女子的話,天下間只怕再找不出這麼一對絕配,」欲言又止地搖了搖頭,「造化弄人哪。」  

  「可是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早就過時了老兄。」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在這裡說這些太危險了,總之慢慢等著吧,好戲在後頭呢,先告辭了。」  

  「哎,張兄慢走,小弟與你一道,順便我們再探討一下那個細節部分。」正被如此聳動事件勾得好奇心蠢蠢大動的閒人乙丟下銀兩,急急地追了出去。  

  「我總覺得奇怪,」身後那一桌的少女彎著眸放下筷子,托住腮,「堂堂策公子無故失蹤一年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件小事,照常理言此時正該是謠言滿天飛的時候,偏偏我們一路行來風平浪靜風和日麗,好像你失蹤的事根本不存在一樣。二哥這一招李代桃僵真是絕啊,只要策公子的名頭在,就沒人敢輕舉妄動,不過他現在好像引火燒身了呢。」彎彎的笑眸閃動著玩味的笑意,「大哥,你猜得到那把『火』是誰嗎?」  

  一直低著頭的白衣青年掀睫,那一剎,笑瞇瞇的少女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縱雪,你送我的這份見面禮未免太大了。」  

  素衣紈扇,暖風欲醉,吃些糕點以助消化,看場好戲當作閒娛,如此人生真是夫復何求啊!  

  心滿意足地感歎著,以極怪異的姿勢掛在樹上的男子一臉感動地塞一塊桂花酥進嘴裡,算算時間底下差不多該結束了,遂伸手撥開眼前的樹葉,正好看見那人「哐」的一聲拔出劍來。  

  「你、你給我滾出拂心齋!」暗啞的嗓音因為長時間的呼吸不暢而更加低沉,鋸木一樣的難聽。  

  「真缺乏創意,從我來到拂心齋的那天起你就這麼說。」被顫抖的劍指住胸口的烏衣青年無聊地挑起一邊眉毛,不經意似的屈起中指對劍身彈了一彈,宮無釋虎口一陣發麻,手一軟,長劍噹一聲落在地上。  

  「你、你到底想做什麼?!」  

  「嘖,現在說什麼都遲了呢,當初可是你救我回來的啊。」  

  「不准再提這件事!」最讓他吐血的就是這個,為什麼接到鳳凌回來的消息要不放心地趕去,結果正好在千仞崖看到這個人要跳下去,他以為是大哥,拼了半條命救上來,從此就開始了此生最大的噩夢。為什麼不遲到一步啊,或者就是半步,半步就解脫了啊!  

  這樣算不算是另一種形式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呢,明明是同樣的一張臉,卻是這樣天差地別的性情。

  青年環著胸,清雅如玉,妖異似邪,「我和縱月有很大的不同,他太善使手段,做一件事從來不會只為了達成一個目的。我沒有那麼好的閒情逸致。他會被親情血緣之類的東西絆住手腳,我不會,我比較傾向於乾脆斬斷,傷了手腳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他會因為自己命不久矣而將明明很想得到的人遠遠推開,會因為所謂的『保護』而離開,我不會。我喜歡拖著喜歡的人,」他眨了一眨眼,極是妖魅動人地,「陪我一起死。」  

  深深覺得「這個人真是瘋了」的宮無釋驚恐地退了兩步,「我找你出來只是想問你大哥是不是真的沒死而已。你說你感覺到他還活著,那都一年了他怎麼還是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放下揉著額頭的手,慵懶的身形忽然無可言喻的危險,半掩的長睫下閃過的,是不容錯認的凌厲殺意,「我不會放過他的,不負責任地一跳了之,完全不考慮別人的心情感受,像上次的頂替一樣。玩命似乎玩上癮了呢,連裝死這種招數都使得出來,可惜總不能裝一輩子,總有一天我會等到他回來,呵呵,」頗為開心地笑著,週遭的氣流忽然肅殺起來,「真是令人期待的秋後大結算呢。」  

  「是嗎?」  

  滿林的枝葉無風自動,簌簌的聲響中,低柔的問句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原本掛在樹上的男子頭皮一麻,一塊桂花酥在喉嚨口噎得臉紅脖子粗才嚥下去。拍拍胸,心有餘悸地四處張望,這麼銳利得絲毫不遜於少主的殺氣,放眼江湖找不出幾個,到底是哪一位?  

  「喂,二哥,要開打了啦,你還杵在這等死啊?」清脆的少女嗓音響起,不知哪裡冒出來的青衣少女一把扯起正詫異地尋找聲音來源的宮無釋就跑。  

  唔,哪裡的視野比較好呢,既觀賞得到每一個精彩場面又不必擔心被波及到——  

  「放手!」硬生生地停下腳步,順手反扯住一門心思向前衝的少女,「凝眸?你怎麼會在這裡?大哥呢?」

  「在後面準備秋後大結算啊,不然你以為那麼恐怖的殺氣誰發出來的?」轉過身,對上他的臉,凝眸剎時直了眼,「二、二哥,」她結結巴巴地,「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麼狼狽的樣子——」  

  「小心!」  

  自樹上伸下的手及時拎住她的衣領一提,凌厲的掌風貼著她的小腿而過,削下一大片裙擺來。  

  「謝謝。」坐在枝椏間,凝眸驚魂未定地看著樹下氣得頭頂冒煙的人,「我以為你已經不在乎了,那次在京城就沒怎樣啊。真是善變——」  

  「是被少主刺激得舊病復發了吧。」同情的聲音在身邊響起,「被少主纏上實在是件比死還可怕的事,難怪他變成這樣。」  

  凝眸轉頭。是很清爽乾淨的人,以怪異的姿態掛在樹間,眸彎彎地笑著,悠然自得的樣子看上去無由地舒服,像是天空中悠悠遠遠的一朵白雲。  

  「你——」凝眸眨了眨眼,有些遲疑地道,「我們是不是見過面?你看上去有點眼熟。當然也許是我記錯了。」對於這種人她應該不會只有這麼一點印象的。  

  「沒有,姑娘好記性。」那人清清朗朗地笑,「一年多以前我們在姑蘇見過,那時拜領了姑娘一碗翡翠芙蓉湯,姑娘抓了策公子越窗而逃,至今尚未有機會道謝。」  

  「啊?啊!」終於知道所謂的因果是怎麼一回事了。凝眸乾笑著,僵在枝椏間不知該說些什麼,「那個、那個你的形象和那時差好多——」  

  「這不奇怪。」男子揚起下巴朝煙塵大起飛沙走石的方向點了點,「即便是清雅出塵的策公子在頂著一頭一臉的芙蓉湯時,形象也會差上很多的。」  

  「哦,呃——哇,他們打過來了!」凝眸驚叫,顧不得什麼尷尬不尷尬,躍下樹逃命要緊。饒是跑得快,等三人逃到數十丈外的翠微亭時,仍是免不了被四散的煙塵枝葉波及得灰頭土臉。  

  「看來大哥比我想像的還要生氣許多。」喃喃自語著,凝眸開始計算修復費用。大哥的破壞力她從來不敢小看,何況又加了個孤騖門的少主大人。  

  「少主的憤怒也比我以為的嚴重。」一腳踩在石凳上忙著整理滿懷壓扁了的糕點的男子贊同著,一邊抬頭不捨地望了遠處的林子一眼,他還落了兩塊綠豆糕在那裡哩。  

  「少主?你也是孤騖門的?」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稱呼,凝眸有片刻的驚愕。那個囂張跋扈與其說是殺手其實更像地痞惡霸的小鬼隸屬孤騖門也就罷了,這朵白雲居然也是?  

  「莫縱雪排第一,拒靈第二,你不會是第三吧?」  

  「非也非也。我這雙手可是只救人不殺人的,素問姑娘——這麼稱呼也沒錯吧,說起來我們是同行呢。」悠悠地向她笑了一笑,「衣眠雲,孤騖門中司醫藥之職。」  

  「回春衣眠雲?」十五歲出道,十八歲獲「回春」之名,據說愛心氾濫,救人不分善惡,一現身閻王也要避三分,黑白兩道橫著走,無人敢不買賬。其身份比之一派宗師還要尊崇幾分。凝眸好奇地問:「你怎麼會加入孤騖門的?」

  相形之下,宮無釋的問話就要刻毒上很多,「就是啊,像你這種只會吃喝玩樂的人孤騖門怎麼會收下的?」他誤救莫縱雪不久後這人就自動粘過來,他以為是莫縱雪的親信也沒多問,跟那個人有關的人或事他躲都來不及。在同一個屋簷下住了大半年,從沒想過這個和莫縱雪一樣好吃懶做游手好閒的人竟是傳說中的回春。  

  「在那裡更能發揮我的所學嘛。」衣眠云爾雅誠懇地笑,「救死扶傷是身為大夫不能逃避的職責啊。」

  「是嗎?果然像回春會說的話呢。」相比之下她實在是該為自己學醫的理由慚愧一下啊。凝眸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道:「你的笑容很好看,和我大哥很像呢。」一樣的完美,一樣的無懈可擊,一樣的——隔絕人於領域範圍之外,不容擅越。  

  「你也是啊。」不知是出於真心或是客套地回道,衣眠雲將收拾好的糕點打了個結繫在腰間。已經是準備走人的架勢,「正主兒已經歸位,作為閒雜人等的我也該識相退場了。後會有期,下次有機會再來拂心齋的廚房時我會記得順路找你們敘敘舊的。」  

  笑瞇瞇地揮揮手,凝眸目送他悠遠如雲的背影漸漸消失,轉頭,對著只見硝煙不見人的戰場歎了口氣,「二哥,你猜他們還要打多久?」  

  「……越久越好。」極罕見地,宮無釋揚起一抹笑容,翩翩然走出翠微亭。  

  「哈哈哈……」  

  「呵呵呵……」  

第9章(2)  

  「凝眸,」隱忍地歎息,「你的藥膏塗進我眼裡了。」  

  「啊,不好意思……呵呵,我幫你擦掉,呵呵……」  

  「凝眸,」更隱忍地歎息,「我受傷的地方是左額,不是鼻樑。」  

  「呵呵,對不起,一時失手……」這樣說著的人手一抖,藥膏蜿蜒到不相干的髮際。  

  「算了,上藥這種小事不勞神醫大駕,我自己來就好。」終於無法隱忍的宮無策探手自她手中取過白玉小瓶。他這張臉已經夠精彩,不需要什麼外力來生色了。  

  「也好,不過,呵呵,為什麼你們的傷會都在臉上?」實在不能忘記拂心齋的代齋主和孤騖門的少主並排走出樹林時的震驚場景啊。只有小孩子打架才會全往對方臉上招呼吧。  

  「不能真的下重手,可是看不到傷痕又很不甘心,心裡的怨氣總要發洩出來。結果,就是這樣了。」

  「莫縱雪會有什麼怨氣?就算他惱你不該私赴千仞崖結果差點送命,那害你背上斷袖之名這口氣也該出了吧?怎麼說嘔盡心血卻得到這種回報的你才更有洩憤的資格啊。」  

  「也許吧。」拭去鼻樑上可笑的藥膏,「凝眸,我們在千仞崖底待了一年,有件事你好像一直忘了問我。」

  「呃?什麼事?」微垂眸,不管怎樣,還是有些……遺憾吧。  

  「不會隨我的跳崖而結束的事。」  

  「啊,你是說孤騖門主?」恍然地一敲腦袋,「糟糕,這麼重要的事我居然忘得一乾二淨!他現在應該已經死了吧,莫縱雪氣成那樣一定不是他下的手,那是誰?」  

  「不是我,不是縱雪,當時孤騖門中還有誰?」  

  「你是說——」凝眸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地吐出兩個字,「浴火?」  

  「除了孤騖門的殺手,縱雪的侍女,她還有第三個身份,我偶然知道,答應她不說出來,她就保證縱雪沒機會動『他』。」  

  「你相信她的保證?」凝眸不解地揚眉,「我偷偷把過她的脈息,論武功她絕不是莫縱雪的對手,如果出現差錯怎麼辦?」  

  「還有我啊。」很安穩地微笑,八風吹不動的那種,「找上她只是希望盡可能萬無一失而已,確保即使我有意外事情也不會脫軌。事實證明,這一招閒棋關鍵之至。」  

  正嫌站得腿酸而躍上桌面的凝眸不由頭皮一麻。有這種兄弟……莫縱雪吃的苦頭只怕不會比她少吧。對了——

  「我記得,」凝眸無邪的微笑,「你們開打之前莫縱雪好像有說過一個叫做『頂替』的詞,大哥可否解釋一下?我很好奇呢。」  

  宮無策一怔,微笑,「既然你已經抓住了關鍵詞,又怎麼會猜不到?不過就是當年被選中的人其實是他,我頂替成為藥人而已。身為孿生兄弟就是有這種好處啊,冒充也不會很快被發現。」  

  果然啊。不知說什麼好地歎了口氣,「對了,他剛剛那麼氣沖沖地走了,身上還帶著傷,不會有什麼事吧?」

  宮無策由面前的鏡中看向她,「我記得在孤騖門時,你對他可是沒什麼好感的啊。」  

  「現在還是沒有。」凝眸承認,她贊同二哥的說法——雖然是同樣的一張臉,可是那張看著就是更欠扁一些,「我只不過怕他再有什麼事,你又要拚死拚活地去救他。」那個帶煞的霉星,還是滾遠點好。  

  宮無策低笑,「你多慮了。別忘了他橫掃孤騖門的事跡,以他的武功,天下有誰奈何得了。就算以後有什麼事,那也不需要我管。他離我越遠越好。」  

  這樣?凝眸撐住額頭,「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不過說出來的話……有點困難。」  

  「那是因為尋常弟恭兄謙的套路不適合用在莫家的緣故吧。」宮無策想了想,「不過我總算沒白消失了一年。以前連我一根寒毛都不敢沾的小子今天居然敢打我的臉,有進步。」終於啊,他肯站到跟他對等的位置上了。以莫縱雪的身份,而不是虧欠了莫縱月的人。  

  這叫什麼話,是實在被你惹毛了吧。凝眸無力地翻了個白眼,「我不知道這一年來除了療傷你還有別的目的。」

  「我做一件事從來不會只為了一個目的,縱雪對我的評價你沒聽到嗎?」  

  透過鏡子見身後少女眼一白地向後翻倒,宮無策淡淡一笑,湊前去檢視下巴的淤青程度。縱雪雖然沒用內力,下手可是一點也沒留情啊。銅鏡上方驀地擠進一張清秀的少女臉龐,眉眼有些皺,不太開心的樣子。  

  她將下巴頓在他肩上,「大哥,你說我們是不是不太般配?你被扁成這副模樣看上去還是比我來的賞心悅目。」

  「是嗎?」注意力全被肩上柔軟的有些尖的觸感奪去,感覺溫溫的吐息近在耳側,鼻翼間是莫名的淡淡的香氣,一時間恍惚了心神,只是模糊地應了一聲。  

  「是啊。你看,我的眉沒你濃,眼睛不如你光彩,鼻子不夠挺,唇色也淡了些。」伸出手指在銅鏡上指指點點著,一樣樣比較過來,眉目益加沮喪,「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原來還沒以為會差這麼多的——」  

  「是嗎?」眼光完全隨她的指尖而遊走,看她的手指一一劃過他的眉、眼、唇、鼻,被劃過的地方像被什麼燙到一樣,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肩隨她說話的動作而有些癢,酥酥麻麻的感覺直鑽到心底,近在咫尺的少女的馨香益加鮮明起來。

  「你用不著怕傷我的心而說這種模稜兩可的話。」歎了口氣,鏡中少女的神采旋即飛揚如故,「事實就是事實,反正我也不至於無聊到在乎這種事——」  

  「可是我覺得你很好看啊。」脫口而出的話讓兩人都愣了一愣。  

  總會有些事啊……是超出了預期的,再怎麼智冠群倫也會有不能算計的事。  

  房內的氣氛忽然異樣起來,有什麼東西在洶湧燃燒著。夕陽的碎影由半掩的門扉投射進來,兩個人的身影長長地在地上,相依相偎,異常……親密。  

  「都說了你不用安慰我——」臉無由地有些發熱,連呼吸也怕打破什麼地小心翼翼,側過臉想再說些什麼,「我——」怎麼可能計較這個。  

  宮無策於同一時間轉過了臉,「我——」是真的這麼以為。  

  未竟的話語盡數淹沒在相抵的唇中,眼中同時映入對方震驚的神色。  

  如遭電殛。  

  全身「轟」地一下燒起來,直覺地閉上眼,感覺腦中一片昏沉。很長時間都忘了做出任何反應就那麼暈忽忽地維持著那個奇怪的姿勢,直到——  

  「大哥,那個——我的腰好像扭到了啦——」  

  私人恩怨解決完畢,翌日接著的就是離手了一年的齋務。首先要解決的是昨日樹林裡的那場毆鬥,由於聲勢實在太過浩大,幾乎全齋的人都被驚動,為了給眾人一個交代,毆鬥的主角換成了宮無策與宮無釋。在誰也沒能踏進樹林目睹真相,加之過去一年被掉了包的「策公子」與宮無釋確實不是很和,刀劍相向那是常事的情況下,這一說法毫無異議地取代了事實。  

  接著宮無釋花五天的時間交代完了這一年來各分行的動向及來往賬目後,聲稱要休養生息——雖然連凝眸都看穿他是怕莫縱雪再找回頭,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行裝不知所蹤。  

  可憐的大哥,天生注定了勞碌命。  

  這樣感歎的人雙手後撐著坐在芙蓉池邊的垂柳下,綢褲捲到了膝蓋上,一雙白玉赤足在碧玉湖中蕩啊蕩的,一陣清風拂來,柳絲揚,波心皺,眉輕蹙。  

  「唉……」幾不可聞的歎息逸出口中,「怎麼會……這麼無聊呢?」雖然這些年來她在外邊風餐露宿飽經風霜,回到溫暖久違的家,是該好好享受享受以慰自己的奔波勞苦,可是也不是這樣成天閒到骨頭都發軟的吧。大哥這一陣子忙得腳不沾地,她是體貼解人意的完美妹妹,當然不會再去打攪他。二哥是早閃人了——  

  「說起來四哥為什麼也不見人影呢,該不會被拒靈失手毒死了吧,這種事可是很難說……」那個小鬼簡直就是個會走動的災難,四哥帶他在身邊跟帶顆雷火堂的霹靂彈沒多大差別,不知道哪天被炸得粉身碎骨。  

  這樣想著,右手百無聊賴地在背後摸到一顆小石子,正欲拋出,驀地一股陌生的掌風向她襲來。  

  齋裡的人都已經知道她的歸來,什麼人這麼大膽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襲她?!腦中疾閃過這個念頭,轉身已來不及。頭也不回地擲出小石子,左手順勢在地上一按,憑空騰起,後翻,雙足帶起的一連串水珠在陽光下化為利刃襲向對手。乘對方收掌閃避之際,赤足著地。剛一站穩,一條碧綠的柳枝已然在手,手腕一振,柔軟如春風的枝條刷地筆直,殺氣立現!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2-20 23:02:38

第10章(1)  

  「嚇,好快的反應啊,開開玩笑不用這麼緊張吧?」  

  被柳枝抵住咽喉的人高舉著雙手,俊俏得日月無光的一張臉,燦爛得幾乎刺眼的笑容,連投降也要擺出好看的姿勢,不是剛剛被預測「很有可能被毒死」的宮四又是誰。  

  「四哥?你怎麼會回來的?」收起柳枝,凝眸咧開大大的笑容。解悶的人有了。  

  「我接到無釋離齋的消息就知道你們肯定回來了,當然我也就日夜兼程趕來啦。」  

  「咦,」凝眸東張西望一番,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麼,「你的護衛呢?他不是應該跟在你身邊保護你嗎?」

  「你說什麼笑話?」宮四微微瞪起了漂亮的鳳眼,「他保護我?我該多謝他手下留情讓我還有半條命回家才對。」

  「聽起來……」凝眸忍笑,「你好像被欺負得很淒慘。」  

  「這麼說的話也沒錯了。」宮四鬱悶著臉,矮身坐在凝眸剛剛坐過的地方,「不想我們的久別重逢被搞砸的話,就別提那個小鬼。」  

  「好吧。」凝眸在他身旁坐下,信手摧殘起手中的柳枝,「最近發生的事二哥應該也都告訴你了吧?」

  「我知道個大概。」宮四道,忽然像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一掃適才的不悅眉開眼笑起來,「我聽說小釋也被欺負得很慘?」他正正經經地稱呼宮無策「大哥」,宮蔽日「三哥」,卻從來不叫宮無釋「二哥」,甚至給他起了這麼一個惡俗的小名,並且不懼宮無釋的殺人眼光一叫就是十幾年。  

  「這個你也知道了?流言蜚語的傳播果然是比什麼都快啊。」凝眸歎氣,「大哥的貞節算是徹底被毀了,這次不知他要怎麼挽回了。」  

  「……為什麼我覺得你的口氣很有看好戲的意味呢?」  

  「難道四哥不是嗎?」凝眸衝他微笑,「不然有什麼事值得四哥『日夜兼程』地趕回來呢?小妹可不敢高估自己的份量啊。」  

  宮四嘻嘻一笑,「我們心照不宣吧。對了,小釋告訴我說大哥的毒已經解了?」  

  凝眸點頭,「不過,」她看著手中不知不覺已被摧殘成一根光禿禿長條的柳枝,那麼柔柔細細的,稍微用一點點力就會被折斷的樣子,「他百毒不侵的體質已經消失了,傷口的癒合修復能力也跟著下降,比平常人還要弱上三分。那些靠毒素激發的武功大約只剩下一半。現在,也許已經不是你的對手。」  

  宮四不語,探身自湖裡撈出一片打著旋兒的細長柳葉,在指尖旋轉著。  

  「他這樣……算是千瘡百孔了吧。」  

  「……差不多吧。」她怕冷似的微縮起身子,無意識地扣緊手中的枝條,「他,受了很多苦,很多苦,很多……苦——」  

  「我明白。」感覺到她明顯的顫抖,宮四伸手過去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和拒靈混了一年他大致也知道些粗淺的藥理,祛除那樣幾乎滲入骨血的毒不是吞吞解藥就可以完事的。過去一年,如果不是兩個人在一起互相支撐著是絕對熬不下去的吧。  

  不想知道更詳細的情況,但是很高興,回來的時候一切如舊。隱藏本性的妹妹,微笑起來像春風的大哥,人與人相處久了總難免會產生一點感情的吧。  

  「那些不太愉快的事就別再去想了,不管怎樣,大哥的一條命洪福齊天地撿回來了,雖然弄得破破爛爛的——咳,你別瞪我,我的意思是橫豎他的腦子沒壞,照樣算計得人暈頭轉向,武功什麼對他而言都是次要的。」  

  「對呀,怎麼就沒把他變笨一點?」抬頭,少女臉上明顯的惋惜遺憾之意讓宮四差點一頭栽落湖裡。

  「我十分確定,」宮四站起身來,仔細地整理了一番儀表,確信自己光鮮亮麗得一招手就會迷暈一堆豆蔻少女後才接下去道:「對你而言,任何同情都是自做多情。」他轉身而去。  

  「我怎麼覺得四哥的背影很有點憤憤然呢……」被留下的少女疑惑地喃喃。  

  雲淡,風輕。  

  大局已定的一個月後。  

  一腳大咧咧地進書房,「大哥,你找我?」  

  「將離坊殷采衣見過齋主。」  

  「芙蕖閣袁去華見過齋主。」  

  「凌霄樓蕭寒水見過齋主。」  

  房內南面的一排椅上,清秀文雅的秀士,端肅方正的青年,冷凝艷麗的女子一齊站起身來,拱手為揖。

  「嚇,這是什麼陣勢?!」被駭得險些奪門而逃的凝眸乾笑,一邊不著痕跡地向紫檀書案後的宮無策移去,一邊指過去道:「你們拜錯人了吧?齋主在那邊。」  

  「是你自己糊塗了,連那麼重要的五年之期都不記得。」修長如玉的手指交叉著放在攤開的書冊上,書案後的人愉快地向她露齒而笑,「還不快跟三位主事打個招呼,他們是第一批到的,以後幾天其他分行的主事會陸續趕到。身為齋主的你總不能連自己的下屬都不認識吧。」  

  乾笑剎時變成了僵笑,「這、這個——」五年之期,好像是有這麼回事,當初爹公告天下時是曾說過大哥只代她掌管五年拂心齋的,但是,這個要命的期限從來就沒被她當真過,因而也從來就沒記住過。  

  眼光偷偷向站著的三人溜過去,「大哥,開這種玩笑不太好吧,各位主事都是忙人,要他們勞師動眾勞民傷財地趕過來,別怪我沒提醒你,眾怒難犯哪。」  

  「是嗎?」抬手示意殷、袁、蕭三人歸坐,宮無策抬眼溫和地笑道,「你知道這點最好不過了。」

  「什、什麼意思?」  

  「就是希望下月初八的繼位大典順利進行,主角不會失蹤的意思。」微笑著對上案前少女瞪大的眼睛,「否則,犯起眾怒我也未必保得了你。」  

  是根本就不想保吧。咬著牙將這句話硬吞回腹中,告別了許久的鬥志在瞇起的眸中燃燒起來。居然連日子都定好了,人也不知不覺地招來了,想造成既定事實讓她沒有反抗的餘地嗎?  

  「不錯。」接話的是坐在末位臉色冷淡的蕭寒水,「當初齋主為一點小事負氣離家不要緊,卻害得策公子枉背了五年弒妹奪位的惡名。三樓四閣還曾以此為借口滋生事端。如今齋主自己想通回來,借此機會也該還公子一個清白了。」

  「我,負氣離家?為一點小事?」有些呆滯地反手指著自己,「還一走就是五年?」  

  蕭寒水冷冷一笑,神色間難掩蔑視,「齋主的記性不至於這麼差吧,連自己做過的事都不記得了?」

  「蕭——」凝眸想了一想,「蕭樓主是吧,說得對,我的記性是有點糟,從小時候開始就丟三落四的,但是這件事,大哥——」笑容滿面地轉過身,一手撐住書案另一手自然地抽去他指下所壓書冊,以兩指倒拎著在他面前晃啊晃的,「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我這麼會生氣。」  

  「不關我的事。」宮無策向後仰了一點,「那時關於你的生死有很多猜測,我可是自始至終都保持沉默。」放任那些離奇混亂的猜測甚囂塵上。  

  「公子確實沒說過什麼。」袁去華肅然道,「不管怎樣齋主平安回來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我們還是商議一下有關繼位大典的事吧,也好早日洗清公子的污名。」呃,也許是他多心了,總覺得沒人出來打打圓場的話,那本書像是隨時會照著策公子砸下去的樣子。  

  「袁閣主此言甚是。」蕭寒水接言,「屬下以為定在下月初八似乎有些遲了,再提前十天未為不可。」

  袁去華搖頭道:「那太倉促了。以拂心齋的財力,在物品準備方面自然沒有問題,但這麼趕,恐怕無法兼顧商場和江湖上的朋友,若有閃失,反給公子添亂,拂心齋面上也不好看。」  

  殷采衣插了進來,「這倒也是。」  

第10章(2)  

  凝眸有些傻眼地看著三人認真討論的樣子,手中的書冊不知不覺掉下來,「為什麼都沒有人想過要問我的意見?」同意不同意是一回事,她是主角不是嗎?  

  宮無策伸手接住,「有這個必要嗎?不過如果齋主有話要說的話他們自然洗耳恭聽,如何?考慮一下那天你要穿什麼衣服吧,你的樣子沒什麼震懾的說服力,最好選顏色深重些的——」  

  「大哥,你太閒了吧?」湊上前去,知道在座三人都是高手,所以也無所謂壓不壓低嗓門,「你明知道我對那個位子從來都是敬而遠之,還搞出什麼繼位大典跟我為難。太久沒玩這種勾心鬥角的把戲,真是有些懷念呢。」  

  宮無策對著她的臉思忖了會兒,揚唇。不同於慣常清清雅雅的笑容,那種一邊嘴角微微上挑的樣子很有些像莫縱雪。蕩漾著笑意的眸光掩去了清湛,黯黯沉沉的,像是沉澱了許久的某種東西浮在裡面。專注地、定定地凝視著她的姿態竟是接近於——魅惑——  

  她在想什麼啊!驚覺不對地猛然站起身來,凝眸掩飾地拍了拍胸口,最近她真是越來越容易心跳了。

  「難怪我最近總覺得有點空虛,」宮無策慢條斯理地開口,「原來是這樣。」這種事,也是會習慣成自然的啊。

  「你——」單手舉起來時才發現凶器已不在,大力地拍回書桌,眼角餘光瞄向談興正濃的三人,「大哥,你收買人心的本事不錯嘛,什麼繼位大典,口口聲聲有哪一句離了還你清白。相較起來,我這個刁蠻任性的所謂齋主只怕是連靠邊站的份都沒有吧,做人做到這樣,我是不是該順應天意民心地宣佈讓位呢?」  

  「沒那麼容易也沒那麼——」宮無策頓了一頓,才淺笑著說出後兩個字,「簡單。他們敬我重我,會盡全力幫我洗清污名,但同樣,他們也會盡全力將你扶上齋主之位。」  

  凝眸一怔,她何等心思,立時了悟。又敬又重是一回事,不甘人下是另一回事,有才略者必有野心。如果大哥執位,他們興風作浪的機會只怕等同於零;但是換成她,在這些人眼中拂心齋只怕早就是囊中之物了吧,至不濟也能帶著自己這一支分離出去,不必再俯首於誰,受誰掣肘。  

  「被這麼多人認定是白癡的感覺真不好呢……」有點困擾地低語,垂下的眼中亮光一閃。似乎沒有人想過一個無財無勢的孤身少女是如何在外度過這些年的呢。京城藏龍臥虎,什麼高人奇人沒有,第一神醫的名號可不是光憑醫術就能摘得回來;同行相忌,什麼明裡排擠暗裡使絆的手段她沒經過見過,當年這些人不服大哥,大哥用范東遙敲山震虎穩住了伊始時混亂的局面,如今同樣被瞧不起的她是不是也該來一個下馬威呢?  

  宮無策見她神情,知她明白,便索性微笑著端出全部局勢,「這次真的與我無干。洗不洗清惡名對我並不重要,拂心齋的齋主是誰也不在我在乎的範圍之內。堅持的是他們,我只能配合。否則,豈非是別有居心。」  

  「沒關係。」眼眸彎彎的,凝眸回他一張笑臉,「被束縛住手腳的人只有你而已。」  

  負著手悠然地走過去,交談剛告一段落的三人一齊看向她,凝眸饒有興致地一一打量過去。嘖,明明一個字也沒漏聽,鎮定的架子倒擺得十足,拂心齋的人才果然不同凡響啊。遺憾的是總學不會「人不可貌相」這句話。  

  「各位商討得差不多了吧?」  

  袁去華點頭,「是。其他未趕來的主事應該不會有什麼異議。」  

  「很好。該怎麼準備原本是不用我多說的,不過,我還是建議你們最好多準備一個『齋主』備用,畢竟,計劃總是趕不上變數的啊。」  

  「齋主的意思是——」殷采衣笑笑地拱手問,「打算犯眾怒了?」  

  「我只是提醒你們全面考慮問題而已。」凝眸笑瞇瞇地回道,「當然如果我跑不掉的話只好出席,屆時我會以第二任齋主的身份傳位給大哥,各位選哪一個?」  

  殷采衣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閉口不言。  

  袁去華咳了一聲,「齋主說笑了。江湖上沒這種繼位即傳位的規矩的。」他想了想,找不出別的話說,只得也閉口。

  室內一時陷入沉默。良久,末位的蕭寒水終於開口,神情依舊冷冷淡淡的,那股輕視之意卻全收了起來,「商界最重信譽,這樣走馬燈似的換齋主,易予人行事草率不可信之感,於齋名有損。」她心裡清楚這理由有多單薄,但除了這個,卻再也想不出別的駁斥之語。  

  「對公子也不好。一些誤會太深的人說不定會以為別有內情,到時又不知會嚼出什麼舌根來。」閃回神的殷采衣雙手環胸悠悠然地補充,對著一直沒說話的宮無策和凝眸輪流掃了幾眼,心中暗暗決定以後見到有這種溫和無害的笑臉的人一定先閃再說。被騙第三次的話,他只好買塊豆腐撞死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妥,既然各位橫豎總找得出理由,那我只好換一個更會找理由的人來和你們說了。」像是下了什麼決定,凝眸保持著雙手負後的姿勢慢慢走向書案,嫣然一笑,竟也是滿室生光,神采照人,「大哥,如果我將拂心齋作為嫁妝奉送,你——收是不收?」  

  會移禍江東的人——大哥,並不只有你啊。  

  尖銳的抽氣聲同時響起,在三雙震驚得翻白的眼睛下,書案後的人徐徐頜首:「成交。」  

  凝眸在殷袁蕭三人快暈倒的表情下繼續問:「如果有誰反對呢?」  

  一瞬間光華四射的眸射向有可能反對的「誰」。  

  「我擺平。」  

  「還是讓我死了吧……」為人一貫方正的袁去華先受不住如此劇烈的打擊,喃喃著逃避事實地向後倒去。身旁的殷采衣忙伸手扶住,側身的空隙,恰恰看見宮無策向他眨了一下眼。懷疑出現錯覺的殷采衣下意識向蕭寒水看去。一時間,對上的兩雙眼同時退去了震驚替換上恍悟,心中也剎時浮現出一句古訓: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