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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8 17: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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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8 17:22:29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1-1-8 17:47 編輯

第2章(1)

  徐徹拍一下嚴子越的肩膀,嘴邊噙著一個笑,半揶揄半開玩笑道:「怎麼?沒搞定?」整個人輕鬆瀟灑,與之前的冷酷帥氣判若兩人。

  共事多年,嚴子越早已對徐徹場上場下變臉如翻書一般的情況見怪不怪,熟諳於心。剛剛被鍾無依挑起的怒火無處發洩,他憤憤地道:「喂,你跑哪兒去了?」

  今日萬事不宜,一問便觸霉頭。徐徹摸摸鼻頭,吐吐舌頭,像個可愛的孩子一般,「呵呵,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棋逢對手了吧?」

  「這次行動的報告你寫。」嚴子越不接徐徹的話茬,逕自分配任務。

  「喂,雖然你是我的組長,但也不至於仗勢欺人以大欺小公報私仇吧?我只不過是說了一句棋逢對手,你就不分青紅皂白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文件就砸我!我今天非常累,不想再絞盡腦汁寫什麼報告了。反正你今天晚上也睡不著,不如你寫吧?」徐徹笑嘻嘻地湊上去,極盡諂媚之事。

  「你怎麼知道我睡不著?」嚴子越減慢車速,從南馬路駛向西區的主幹大路。道路兩旁的路燈輝煌明亮,渲染著這個城市的繁華與熱鬧。

  「因為我們是熟識五年的朋友,而且是好朋友。你不要不承認,她是第一個敢在這種場合和你對峙的女人。」徐徹的視線定格在廣場的大屏幕上。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南馬路銀行遭劫的新聞,鏡頭正是搶匪挾持鍾無依走出銀行大廳那一幕。

  嚴子越順著徐徹的視線看到了鍾無依。鏡頭前人頭攢動,人影模糊,可是她那張臉分外清晰,漸漸佔據整個大屏幕。黑色長髮,眷眷美目,笑起來肯定百媚橫生,傾國傾城。但是,她素淡的臉上什麼都沒有。

  包括恐懼。

  嚴子越拉回自己的視線,咕噥了一句:「不知道她是個什麼女人!」

  徐徹笑應:「肯定和你家媽媽、姐姐、柔柔不同類嘍。」

  「徐徹,給你個忠告,作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一定要找溫柔似水、舉止嫻靜的女人做女朋友。就像——」

  「就像你的柔柔,集美貌善良溫柔端莊聽話順從說一不二不爭不吵於一身的大家閨秀。對不對?」

  「對。千萬不要找那個——」嚴子越說到這裡突然意識到自己連那個女醫生的名字都不知道,頓了一下,繼續道,「簡直不像女人。喂,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徐徹毫不在意地搖頭,大咧咧地回答:「不知道。知道她的名字幹什麼,反正以後也不會再見。」

  「對。不會再見。」嚴子越將車停在一家西餐廳的停車場,「徐徹,我們今天晚上吃西餐。」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西餐廳,身後的大門自動關閉。初次相遇的不融洽,短時間的爭執與對峙以及由此所帶來的糟糕心情,一併關在門外。

  嚴子越相信自己在走進西餐廳的那個瞬間已經將她拋之腦後。殊不知,有一些異樣的情愫慢慢滲透至心底,初始並不美麗,卻不停生長。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鍾無依壓下被嚴子越典型大男子主義挑起的不快,靜靜回復心神平和。待心平氣和之後,她才感覺左手臂隱隱作痛,捲起衣袖,手臂外側有一大片擦傷,估計是被那個不懂尊重女性為何物的警官推倒所致。她拉開抽屜,拿出消毒藥水和棉簽,一點一點地處理傷口。消毒液初一接觸傷口,一絲絲刺痛從末梢神經傳至心臟,它們越積越重,越積越多,直至成為她心臟的一角。

  有些痛楚與生俱來,隨歲月滄桑而加重,隨時間流走而加劇,無法消除,痛至心扉。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低下頭,雙眼緊緊閉合。那些過往一一閃現,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厚重,彷彿一座大山壓住她的心靈,無法舒展。

  很想哭,可是眼裡沒有一滴淚。

  門板上傳來輕輕的叩擊聲,驚醒沉睡中的回憶。鍾無依兀自抬頭,大師兄隋唐半倚著門框,如玉樹臨風的逍遙公子,翩翩降臨。

  「師妹,你不會在哭吧?」隋唐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雙臂抱在胸前,閒適而隨意。

  「怎麼會?」鍾無依趕緊拉下衣袖,用未受傷的右手指指辦公桌對面的轉椅,客氣而有禮,「師兄,請坐。」

  隋唐閒閒坐下,大手突然一伸,將鍾無依連人帶椅子拉到自己身邊。他以為會聽到小師妹的驚聲尖叫,以為只要一低頭就會看到一張梨花帶雨的俏臉,只是,這一切只能發生在夢中,或者是他的想像中。事實是,他的小師妹面色平靜,五官正常,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似乎還隱約透露出一絲嘲諷。

  嘲諷什麼?當然是嘲諷他的無聊惡作劇啦。

  有時候,上天造物真是不公平。想他一介翩翩貴公子,才華橫溢,風流倜儻,年輕有為,玉面帶喜,人見人愛,人見人羨,簡直可以說是胭脂帝國中眾女兒的剋星。只是,只是,拜倒在他西裝褲下的眾家女子並不包括他的親親小師妹,這個殘酷的事實對於他大眾情人的美名可謂是直接的挑戰。為了穩固自己在美男界的地位,他不惜放下身段,放低姿態,嬉、笑、怒、罵種種手段無一不用。無奈他的小師妹絲毫不為所動,五年前見他一副冷面孔,五年後見他還是一副冷面孔。

  看,今日他另闢蹊徑,改用恐嚇。原本以為小師妹經過今天下午的重重劫難,心緒稍稍難平,一不留神賞他一個花容失色的成果,那他就大功告成,從此以後前往西方極樂世界修身養性也。

  只是,人生之事,十之八九不如意。嗚呼哀哉,他的小師妹就像午後的太平洋,波瀾不驚。

  第一百零一次逗弄冷面小師妹宣告失敗。

  隋唐揮走籠罩在頭頂失敗的陰雲,眨眨眼睛,向鍾無依拋個媚眼,「師妹,今天的事情怎麼不推掉?」

  鍾無依對他的魅力視若不見,依事陳述:「急診室只有我一個醫師。」

  「那你怎麼不打電話給我?」拋送媚眼失敗,隋唐依舊不甘心,繼續追問。

  「你在會診。」

  隋唐算敗給自己這個師妹了,彷彿不知道生與死的區別,不知道什麼叫做危險與害怕。他只有歎氣,「師妹,在我眼中,你只是個小女孩。你知不知道,看著你被搶匪挾持走出銀行大廳,我的心差點跳出來。下次不要這樣了。」

  鍾無依避開隋唐的雙眼,她知道裡面盛滿關心,如一個兄長一般的熱切關愛,厚重而溫暖。只是,她明白那不是彼岸,她注定漂浮。

  「謝謝師兄關心。我很好。」

  隋唐再次歎氣,拉過她的左手臂,輕輕撩起衣袖,星星點點的淤痕無處藏身。他不再開玩笑,拿起棉簽繼續消毒傷口,纖細的手指輕盈跳動,力道輕到幾不可感。

  「不要費盡心思瞞我。小妹妹的心思怎麼會逃過大哥哥的眼睛呢?師妹,我等著有一天你甜甜地叫我一聲哥哥。」

  鍾無依無語。

  抬起頭,望著天花板,灰白灰白一片片,空無一物。

  一如她的心,再也裝不下他人給的關愛與溫暖。

  時間的步伐永遠不會為任何人停止,縱使世界風雲變幻,潮起潮湧,它依舊安靜而走。不快,不慢,永遠勻速。

  與之相反,在現代人心中,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稱之為永恆。昨日費盡心思尋找發誓一生一世會喜歡的東西,今日便有可能扔掉;昨日轟動全世界吸引無數眼球佔據各大報刊頭條的事件,今日便有可能被遺忘在不起眼的角落。

  就像兩個星期前被院長表揚同事稱讚連清潔工都豎起大拇指的鍾無依,現在一個人坐在醫院的餐廳,無人陪伴。

  下午兩點時的餐廳,間或有幾個值班的醫生或護士下來用餐,狼吞虎嚥後匆匆離去,因此偌大一個餐廳顯得冷冷清清。

  鍾無依喜歡這樣的寂靜,喜歡獨自享受四周沒有一個人的空間。買一杯咖啡,她選定靠窗的座位,隔著半透明的印花玻璃窗,望向那無邊無際的天空。

  初夏的天氣,冷熱適中。醫院主幹道兩邊植滿法國梧桐,高大的樹幹撐起數條枝節,尚未完全長開的嫩黃色葉子迎風招展,一片一片,譬如風箏飛舞。隔著半透明的玻璃,模模糊糊,似乎比春天的花朵還要嬌美一些。

  這般平和的心境,這般美麗的心情,如果可以永遠持續下去,那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

  只是,幸福總是與鍾無依擦肩。

  就像現在,她一個人的空間插進幾個實習護士的碎碎念。一杯咖啡,幾個無聊人士,不出一刻鐘,整個醫院大到院長小到一個剛進來的護士就會被他們的嘴巴反覆嚼來嚼去。直到再無滋味,一口吐出去為止。

  「喂,急診室的高級醫師鍾無依這兩天可算出盡了風頭!」牙尖嘴利的小女生,說出話來一點都不客氣。

  另一個附和:「可不是。像什麼社會新聞頻道啦,城市治安之窗啦,警訊快報啦,只要和搶劫掛上鉤的傳媒,統統大肆報道南馬路銀行遭劫,大肆宣揚鍾無依不畏懼死亡的精神。救死扶傷本來就是醫生的責任與本分,她只不過是做了她該做的,憑什麼就被當作英雄一般頂禮膜拜?更讓人生氣的是,她還一副目中無人、趾高氣揚的模樣!」

  「對。你說的我深有感觸。就昨天,我在急診室門口碰上她,搜腸刮肚想了幾句好話誇獎她。嘿,你猜怎麼著?她竟然冷著臉對我點個頭,嘴角抿得死死的,連句謝謝都沒說。她什麼人呀?就算是古代的公主也不能這麼驕傲吧?何況她只不過是一個小醫師!」

  「高級醫師。」口氣中帶有無盡嘲諷。

  「高級醫師有什麼了不起?你看看急診室主任隋唐,人家是著名的高級醫師,師承外科權威葉之源教授。論相貌、才華、醫術水平,哪一樣不比她強啊!橫比,豎比,就算你倒過來比,鍾無依也比不上隋唐一個小手指頭!儘管才華橫溢,儘管位高權重,可人家隋唐一貫平易近人。即使碰上像我這樣平凡不起眼的小護士,也會笑臉相迎。前天他還誇我漂亮呢。」

  「隋唐是我的夢中情人!」

  「你們說好了不和我爭呀。我早就說過了,隋唐我追定了。」

  她們的對話一句不落傳進鍾無依的耳朵,對她的貶損,對隋唐的敬慕,字字清晰。她並不生氣,相反倒有些羨慕。可以那樣輕鬆自如地談論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可以那樣直言不諱地說出喜歡一個人,追求一個人,坦白而真誠。

  「鍾無依醫師,請速回急診室。鍾無依醫師,請速回急診室。」醫院的廣播毫無預兆地插進來,拉回鍾無依越飄越遠的思緒,同時也把幾個小護士當場震呆。

  因為,她們座位緊靠的過道是出餐廳的必經之路。廣播的聲音剛剛落下,一個身穿白色醫師袍的女人從她們身後匆匆走過,急速奔跑帶起來的風掀起白袍,下擺甚至掃到了一個護士的身體。良久,她們才從震驚中回神,幾乎是同時意識到一個鐵一般的事實——她們半小時內議論的女主角就在餐廳,兩點之間相距不超過十米。

  哇呀呀,這次完了啦!

  「什麼情況?」鍾無依跑回急診室,一邊戴清潔手套一邊詢問情況。

  曉清正在為病人清理傷口,余中恆趕忙報告:「病人三分鐘前送來。車禍,腹部大量出血,有短暫昏迷現象。」

  鍾無依托起病人的頭部,輕輕按壓,「我現在為病人初步檢查。頭部正常,沒有受到創傷;胸部正常,心臟跳動正常;腹部有一條大約十厘米長傷口,準備清理包紮;右腿正常,左腿關節錯位,小腿有骨折現象。」

  「鍾醫師,現在應該怎麼做?」余中恆問。

  鍾無依停了幾秒,接著說:「中恆,正關節。」

  「好的,鍾醫師。」

  「曉清,通知血庫準備五包O型血,繼續清理傷口,準備輸血。」

  「欣欣,給病人注射一支抗生素。」

  話音落下,卻聽不到欣欣的回答。鍾無依環顧急診室,出乎意料竟沒有看到欣欣的影子。

  「中恆,曉清,欣欣呢?」

  余中恆和曉清兩臉為難,緊緊咬住嘴唇,不發一言。

  「我記得今天不是她的休假日。」鍾無依的眼神銳利,掃視余中恆與曉清。

  余中恆暗叫不妙,應付不了只好低頭替病人矯正關節。

  曉清大腦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用什麼理由幫欣欣開脫,一張嘴無意義地重複幾個字:「那個,那個,欣欣……」

  「鍾醫師,你在找我嗎?」欣欣氣喘吁吁立在急診室門口,胸口劇烈起伏,一看就知是飛奔而來。

  曉清鬆了一口氣,面露喜色,冒著生命危險給欣欣一個大事不妙的眼色,繼續為病人包紮傷口。

  正在搶救病人中,鍾無依無意繼續追究,只是簡單重複一遍命令:「欣欣,給病人注射一支抗生素。」

  欣欣如遇大赦,喜滋滋地道了一聲好。

  「中恆,關節正位沒有?我現在為病人接骨,你注意看。」鍾無依指示余中恆讓開,脫掉清潔手套,雙手按住病人左腿膝蓋,慢慢往下移,全神貫注尋找骨折區域。眼神無意瞟到拿著針管吸藥劑的欣欣,鍾無依臉色大變,停下手上動作。

  余中恆不明所以,還以為找到了折骨區域,笑著問:「鍾醫師,是這裡嗎?你好快啊。」

  「欣欣,將你手中的針管和藥劑放在桌上,不要動。中恆,你重新拿抗生素幫病人注射。」下完命令,鍾無依繼續手上動作。

  欣欣、余中恆、曉清三人均不明白哪裡出了問題,但見鍾無依的臉色更加陰沉,心中縱有千萬個問題也不敢發問。

  急診室上空陰雲密佈。

第2章(2)  

  三分鐘後,鍾無依再次為病人做一次全身檢查,確定情況穩定後才說:「曉清,通知骨科接收病人。中恆,你留守。欣欣,帶上桌上的藥劑和我出來一下。」說罷,鍾無依率先走出急診室。

  「哼,我不就遲到了幾分鐘嘛。諒你也不敢把我怎麼樣!」欣欣咕噥著,一副真理正義在握的模樣。

  余中恆卻覺得大事不好,細心地囑咐欣欣:「欣欣,小心點。不要頂撞鐘醫師。我看她臉色不好,可能是身體不舒服。」

  欣欣回個頭,扮個鬼臉,滿不在乎地說:「她身體不舒服又不是我遲到害的。她說得對,我肯定不反駁;她要是無理取鬧,我一定據理力爭。」

  欣欣拉開急診室的白布簾,看到面無表情雙眼射出利刃目光的鍾無依,剛剛壯士斷腕不折腰捨身求仁的忘我精神一去不復返,心裡莫名一陣發虛,連帶步伐亦有些錯亂。她暗暗罵了自己幾句不中用,鼓起勇氣問:「鍾醫師,找我什麼事?」

  鍾無依看了看欣欣手中的藥劑,反問:「你自己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找你嗎?」

  等了半天就是這麼一句不痛不癢的話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欣欣放鬆警惕,閒閒地說:「鍾醫師想什麼哪是我們這種平凡小護士能知道的?」

  鍾無依不理會她的諷刺,繼續問:「昨天晚上沒好好休息吧?」

  哼!竟然干涉我的私生活!欣欣更加肆無忌憚,口無遮攔:「鍾醫師,我的私生活沒有必要向你報告吧?」

  「對。但是如果你因為自己的私生活影響工作,那我就一定要追究。」

  「我不就是遲到幾分鐘嗎?」欣欣依舊理直氣壯。

  「對,遲到了三分鐘。欣欣,我今天找你兩件事。第一,作為一個實習醫生,我想你明白三分鐘的搶救時間對於一個生命垂危的病人的重要性。第二,告訴我你手中拿的藥劑的正確名稱。」

  欣欣不以為然,拿起藥劑細細一看,大吃一驚,「腎上腺素。」

  「我的指示是給病人注射一支抗生素。你沒有聽清楚嗎?」鍾無依完全是就事論事的口氣,平靜不張揚。

  欣欣低下頭,小小聲地回答:「我拿錯了。」

  「腎上腺素具有與交感神經興奮相似的作用,使血管收縮,心臟活動加強,血壓升高,臨床上被用來作為升壓藥物,起抗休克作用;抗生素的作用是殺傷或抑制細菌、病毒、支原體等各種微生物;兩者藥理、藥性有著本質的區別。你是一個念了五年醫學院、在急診室工作將近一年的實習醫生,怎麼能犯這種簡單而又低級的錯誤?」

  「對不起,鍾醫師,我一時沒有看清楚。它們長得太像了。」

  「欣欣,它們長得像並不是你犯錯的理由,你應該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在急診室工作需要時刻保持全神貫注狀態,可你今天一整天精神不集中,魂不守舍。」

  欣欣自知理虧,緊緊咬住嘴唇,一句話也不說。

  一些關係到病人生死的問題總能夠讓鍾無依多說一些,尤其是當身邊的實習醫生犯了不應該犯的錯誤時,為病人,也為了實習醫生的前途。一直以來,鍾無依幾乎不會苦口婆心去勸告一個實習醫生。

  今天,僅僅因為欣欣的年輕,所以她多說兩句:「欣欣,我希望——」

  「我說你批評夠了吧?」站在鍾無依身後的嚴子越眼見著對面的小姑娘低頭認錯,一張小臉就快擠出水了,可這個可惡的女醫師照樣喋喋不休,�裡�嗦,罵起來沒完沒了。他忍無可忍,終於揭竿而起,直言道:「知不知道什麼叫得饒人處且饒人啊?做人要給別人留有餘地!」

  難得一次出於好心出言相勸還被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人打斷。鍾無依無語,第一個動作就是回頭看看是何方人士。

  一身便服的嚴子越左手提著一籃水果,右手捧著一束鮮花,雙眼帶笑,正因為救人於挨罵之中得意洋洋呢。

  四目相對,電石火花之間,兩個人同時想起對方正是兩個星期前曾有一面之緣的冤家對頭。

  嚴子越走近鍾無依,圍著她轉了幾個圈,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恨不得拿著顯微鏡細細觀察,「呵,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鼎鼎大名的擒賊女醫師呀。你可真是人間異類,每次出場都與眾不同。」

  鍾無依聽出他話音裡的戲謔,無心與他糾纏,回身,衝著欣欣說:「欣欣,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欣欣只是點頭,不發一言。

  「喂,小姑娘,你的嘴唇再咬可就破啦。幹嗎要逆來順受?雖然這個是女人但不像女人的女人是你的上司,但是,受到不合理的批評一定要據理力爭,要學會維護自身的權益。」嚴子越接著諷刺鍾無依,「原來你的驍勇善戰不僅僅針對男人,還包括可愛善良無權無勢的小姑娘。你可真讓我大開眼界。」

  欣欣插嘴:「先生,謝謝你。但這次真的是我錯了。」

  嚴子越大手一揮,「你不要替她開脫。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我懂。你要是覺得這個上司不公正不合理,可以向她的上級投訴。」

  鍾無依只是冷冷地看這場鬧劇,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從未想到可以再次遇上這個警官,第一次見面歧視她的性別,第二次見面質疑她的人格,胡攪蠻纏,糾纏不清。平靜的心湖掀起陣陣漣漪,她竟然覺得生氣,只為一個陌生人的無端指責,說出來的話竟莫名夾雜著火藥味:「這位警官,這裡是醫院,不是警察局。你無權干涉我的工作。」

  嚴子越怎甘退讓,「我的確無權干涉你的工作。但是當我覺得有人受到不公正待遇時,我有權說話。」

  「你剛剛的話是在詆毀我的人格,你知法犯法。」

  嚴子越微笑,「你和我講法?好,那我們就好好講一講,看看到底是誰錯。」

  鍾無依接口:「對不起,我沒有時間。你在這裡好好思考,如果覺得我哪裡觸犯了法律,可以發律師信給我。」

  「好,你就等著接律師信吧。你的名字是什麼?」嚴子越一股氣提上來,說什麼也要與她分出個勝負。

  「子越,問小姐姓名哪能這樣氣勢洶洶的呀?」恰巧要去會議室開會的隋唐看到幼時好友嚴子越與親親小師妹起了爭執,頓覺精彩,打電話給秘書將會議拖一拖,樂顛顛跑過來加入戰局,「呵呵,左手果籃,右手鮮花。子越,你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從警察局到醫院一路舟車勞頓來看望我,我深感榮幸。下次,不要帶禮物啦,人來就好。」

  嚴子越從鼻孔中「哼」出一聲:「自作多情。我是來看我的手下。要我來看你,等下輩子吧。」

  隋唐捶胸頓足,就差涕淚橫流了,「子越,你怎麼可以實話實說呢,一點面子都不給我。」

  隋唐這種永遠沒有正經時刻耍賴唱做俱佳的形象已經成為整個醫院公開的秘密,即使是一院之長的林院長也有所耳聞。只是,他的業務水平高居榜首,因此急診室一把手的地位巋然不動。

  鍾無依看看牆上的時鐘,淡淡地說:「主任,我先回急診室。」

  嚴子越叫住她:「現在怎麼不見你撐起威風訓人呢?頂頭上司來了,閃人了,對不對?」

  「無聊。」鍾無依小聲地說,「主任,你的朋友真是無聊。」聲音不大不小,剛巧能被嚴子越聽到。

  嚴子越哪能摁下這股怒氣,當下反駁:「無聊?這是對我進行人身攻擊!」

  隋唐笑,「你這是在指責我嗎?」

  鍾無依搖搖頭,帶著欣欣回急診室。

  「喂,我還沒有幫你們兩個正式介紹呢!」隋唐衝著鍾無依的背影喊。鍾無依沒有回頭,只是擺擺手,表明自己對他沒有興趣。

  隋唐聳聳肩,無奈地攤開十指纖長的兩隻手,「子越,她對你沒興趣。到我辦公室聊吧。」

  兩個人邊走邊聊。隋唐心存疑惑,不知道做警察的嚴子越怎麼會和做醫生的師妹有交集。看兩個人剛才針鋒相對吵架的架勢,估計兩人不對盤。他清清嗓子,試探地問:「子越,你和無依怎麼認識的呀?」

  「無依,無依,原來她叫無依。」嚴子越重複念著她的名字,倏然一笑,「名字比人可愛。她姓什麼?」

  「啊?」隋唐驚訝道,「你不知道人家名字就和人家吵架啊?」

  「拜託你搞搞清楚,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不要妄下評論。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和她吵架?明明是她仗勢欺人,我只不過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嚴子越哪能眼睜睜地任由自己的名譽受損呢,即使她的名字再好聽,也要大力澄清責任在她。

  隋唐樂了,饒有興趣地問:「拔刀相助?你什麼時候飛到古代做俠客去啦?到底怎麼回事?別吊我胃口!」

  「今天我休假,所以就來看看受傷的兄弟嘍。哪知道經過急診室,遠遠地就聽到一個女醫師在訓斥犯錯誤的實習醫生,口氣嚴厲,不依不饒,大有不把人家生吞活剝不罷休的氣勢。我看不過,就隨便說了那麼兩句。想我堂堂一個重案組組長,平常訓斥手下都不會那麼嚴厲。她一個女人,憑什麼那麼凶?」

  「就為這點小事?」

  「這事哪裡小?」二十九歲的嚴子越認真得像十幾歲的孩子,非要隋唐承認自己的觀點。

  隋唐彷彿一個深諳世事的大師,微微一笑,「子越,如此輕易動怒不是你的性格。你心中明白,事情起因藏於表象之後。」嚴子越呆住。

  即將邁進而立之年,日日生活在接觸最兇惡罪犯的前沿地帶,每日所見令人髮指與氣憤的犯人不勝枚舉。他從未生氣,冷靜應對,循著蛛絲馬跡追尋真相,不會爭吵,不會動手,只以證據令那些窮凶極惡的歹徒心服口服。

  但是,面對她,他沒有條理,沒有思路,有的只是意氣用事。

  冷靜之後,靜靜思索,嚴子越猛然意識到他們的爭執從頭到尾不過是小事一樁。那個自己口口聲聲說要替她維護正義的小姑娘只不過是幌子,自己真正的煩躁和怒氣來源於兩個星期前她的倨傲,以及她對他男性職責的抗拒。

  但是,無論有怎樣的分歧,無論有怎樣的爭執,他與她,彷彿兩岸盛開的梨花,隔著一條河,各自燦爛。

  他的堅持與原則。

  她的性格與信念。

  中間是一條飛流急湧的河流,無法交融,無法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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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8 17:23:45

第3章(1)  

  這一整日,鍾無依總覺得胸口發悶,彷彿一塊魚骨卡住喉嚨,不吐不快。偏偏這股無名之火找不到合適的宣洩口,積聚於五臟六腑內,越積越重。

  二十七年的人生旅程,樁樁小事,每每不如意居多。十五歲的那個夏日夜晚,爸爸留下一紙書信,離家出走,自此音訊全無。媽媽一時間無法接受爸爸的消失,無法接受曾經海誓山盟的感情倏忽停止,一夜之間,記憶退回十五年前初與爸爸相識的歲月。

  從此認為自己只有二十五歲,從此不知道辛辛苦苦照顧她生活的鍾無依是誰。

  十五歲,天真爛漫的年齡,本該是生活在爸爸媽媽築起的城堡內,品嚐幸福滋味,無憂無慮揮灑少年時代優美歲月,做一個人見人愛的公主。

  只是,她鍾無依沒有那麼好命。上天的手輕輕一抖,她便從幸福的頂端跌落,滑向黑暗無邊的無底深淵。

  鍾無依的生命以十五歲為分界點,前十五年生活在幸福的天堂,後面的每一天都可以用清清冷冷界定。

  不覺得委屈,不覺得痛苦,太多的時候僅僅是沒有感覺。不哭,不笑,不鬧,安安靜靜地,迎接生命中每一個明天。

  心底認定,那個即將到來的日子與今日並沒有本質區別。

  如此而已呵。

  輕輕的叩門聲,斷斷續續,似乎猶豫不定,似乎又有些膽怯。響起,停止。再度響起,再次停止。

  舉棋不定。

  鍾無依看看掛鐘,差五分六點,將近下班。到底是誰呢?猶疑,退縮,或者說是害怕。絕對不是隋唐。那個人去什麼地方都恨不得橫衝直撞,敲一聲不應,下一秒就會破門而入。可是,整間醫院除了他,幾乎不會有人進自己的辦公室。她知道自己的綽號是冰山美人,而她的辦公室被眾位同事稱為冰窖。

  她收起桌上的病歷,正襟危坐,說:「進來。」

  輕輕地,辦公室的門被一點一點地推開。欣欣立在門口,清秀的臉上有些惶惑不安,雙手背在後面,彷彿一個在幼兒園犯錯的小朋友。

  「鍾醫師,我找你有些事。」

  「坐。」鍾無依伸手指指對面的椅子。

  「今天的事情是我的錯,對不起。還有,我想隋主任可能會對你有些誤會,你不要擔心,我去向他澄清。」欣欣飛快說出自己的打算,忐忑不安地等待鍾無依的回答。

  有那麼一刻鐘無依覺得欣欣是個可以讓人喜歡的孩子。稜角分明,對於自己的正確與錯誤分得清清楚楚。

  咦?怎麼那麼像今天找碴的那個人!對於男人與女人的職責分得清楚明白,譬如楚河漢界,終生不得逾越。

  她搖搖頭,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再次想起他。心底掠過一絲奇異的感覺,調理不清。

  呵,不要再想了。

  因為不會再遇見了。

  欣欣見鍾無依不斷搖頭,臉色奇奇怪怪不可捉摸,小小聲問:「鍾醫師?鍾醫師?」

  「啊。」鍾無依拉回自己的心思,連忙說,「謝謝你,欣欣。但是不用了。沒什麼事快點回家吧。」

  欣欣睜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鍾無依。那神情,就像在看一隻從外太空飛來的猴子一樣。

  「還有什麼事嗎?」鍾無依見欣欣呆呆愣愣的,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只好出言相喚。

  「沒有了。鍾醫師,我先走了。」欣欣慌忙擺手,連連後退,一不小心頭部撞在門板上,發出一聲巨響。

  鍾無依馬上立起來,趕忙問:「沒事吧?」

  欣欣的眼睛睜得更大了,腦袋搖得像只波浪鼓,心裡直叫:多做多錯,趕緊走吧。

  鍾無依眼見她一手摸著腦袋,一手帶門,樣子頗為滑稽。似乎是一個並不討厭的女孩子呢。

  晚上七點,確定急診室值班表沒有變動後,鍾無依離開仁心醫院,開始過屬於自己的生活。

  夏日的夜晚,夜風如水。輕飄飄拂過臉面,溫柔,舒適,就像小時候媽媽的手捏捏自己的小臉蛋。

  那麼幸福。

  為了方便上下班,她的公寓離醫院非常近,大約有十五分鐘的路程。走了幾步,在等待綠燈的幾秒鐘內,她改變主意,決定去天頤療養院看望媽媽。陪她看看星星,講小時候她講給自己聽的故事,希望在某一個瞬間,她可以記起鍾無依。

  記起自己的女兒。

  唯一的女兒。

  天頤療養院是這個城市最好的養老住所。現代化的設備,幽靜的環境,精通護理工作的護士,一切無可挑剔。生活在其中的老人,無論在生理還是心理上,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顧。

  爸爸走的時候留下一筆小小的財產,十五歲的鍾無依將它一分為二,一部分用來支付自己讀書費用,另一部分用來支付媽媽在天頤的開支。在她讀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所有積蓄宣佈告罄,媽媽悠閒的生活幾近結束。她咬牙賣掉家中的房子,錢款一分不剩,全部交到了天頤,自己半工半讀勉強支撐到畢業。值得慶幸的是,醫生的收入所得不菲,她已經有足夠的能力支付媽媽未來幾十年的開支。

  這是十五歲之後唯一讓她覺得滿足的一件事情。

  半個小時後,鍾無依到達天頤。推開房門,看到媽媽安詳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媽媽的長期私人看護馮姨幫她準備點心,鍾無依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

  「依依,你來了。」馮阿姨無兒無女,與鍾無依相識多年,幾乎可以說是看著她從小女孩蛻變為女人,其間的感情似乎不是一兩句便能講明。

  鍾無依自然一笑,端正的五官舒展開來,柔和嬌美,聲音亦輕柔:「馮阿姨,媽媽怎麼樣?」

  馮阿姨放下手中的點心,拉起她的手,細細端詳,「依依,你笑起來真漂亮。」

  鍾無依反手握住馮阿姨的手,拉著她一直走到沙發邊緣才放下。她跪在媽媽面前,仰起頭,臉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笑,甜甜地問:「媽媽,有沒有想我?」

  媽媽的眼睛從電視畫面上移到鍾無依臉上,呆呆地看著。眼神有些驚訝,有些疑惑。嘴角動了動,說出來的話卻讓鍾無依的心覺得冰冷:「你擋住電視了。」

  鍾無依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不見,仰起的頭迅速低下。再次抬起頭,她的臉上堆起一個比之前更燦爛的笑容,「嗯,媽媽,我知道了。你先看電視,我幫馮阿姨做點心,然後我們一起吃,好不好?」

  媽媽終於笑了,滿意地點頭,拍著手說:「你和正航一樣好。」

  鍾正航,爸爸的名字,是媽媽鐫刻至心底的記憶與珍寶。

  鍾無依笑笑,洗手幫忙馮阿姨做點心。

  馮阿姨知曉她的傷心,雙手用力環住她的肩,彷彿要把她抱進自己的懷裡,出言安慰:「依依,別難過。」

  「馮阿姨,我沒有難過。媽媽說我和正航一樣好。這樣已經足夠了。」鍾無依強壓住心酸,笑道,「我們快點做點心吧。我想快點聽媽媽對我講她和正航的故事。」

  「好。」馮阿姨應了一聲,心中卻翻江倒海,悲傷難以自抑。

  待媽媽看完電視劇,鍾無依把做好的點心放到沙發旁邊的茶几上,跪在媽媽腳下,笑意盈盈,「媽媽,現在可以和我聊天了吧?」

  媽媽歪著頭,想了想,「嗯。你做了好吃的點心給我,我給你講我和正航的故事。」

  「好啊。快點講啊。我好想聽。」即使已經聽過上萬遍,熟悉每一個細節,鍾無依仍然表現出歡呼雀躍的神情,彷彿自己從未聽過這個故事。

  「正航是我的男朋友,人長得英俊瀟灑,才華橫溢,事業得意,是好多女孩子心中的白馬王子。可是,正航只喜歡我一個,他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是他手心中跳舞的公主。你覺得我漂亮嗎?」

  「當然。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你知道我和正航是怎麼認識的嗎?」

  「不知道啊。媽媽講給我聽吧。」

  馮阿姨坐在一邊看這對母女開心地聊天,內容經久不變,故事如一,對白重複。一個故事重複講了十二年,初次聽聞的感動與淚水漸漸變質,直至味同嚼蠟。可是,鍾無依每一次聽均投入感情,聽到開心處大笑,聽到傷心處流淚,永遠與講述者的感情同步。在她眼中,鍾無依是在喝一杯沉澱了十二年的白開水,沒有調料,沒有味道。可是,她仍然精心調配,細心烹飪,用心品嚐。

  「依依,你累嗎?」馮阿姨忍不住問。

  鍾無依親吻媽媽的額頭,看著媽媽熟睡的美麗容顏,想像著此刻夜晚的滿天星辰,靜靜地說:「我不累。」

  永遠不會累。

  對於鍾無依來說,今天真是漫長的一天。

  早上有個大手術,從八點鐘一直做到下午一點。身心俱疲,但是並不覺得餓,她買了一杯黑咖啡當作午餐,然後趕去急診室值班。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急診室的病人一個接一個,從下午兩點到晚上九點一直沒斷過,往往是剛送走一個又來一個,害得鍾無依的晚餐又是一杯黑咖啡。

  九點一刻,搶救完最後一個病人,鍾無依指示余中恆打電話通知外科接收病人,急診室至此清靜下來。

  鍾無依坐在急診室的左側,欣欣、曉清和余中恆並排坐在右側,中間隔著一張病床。譬如課桌上的三八線,潛藏意思是不得越界。

  余中恆用力呼出一口氣,雙臂上伸,雙腳呈八字形張開,首先打破了急診室的沉默氣氛,「今天真累啊。」

  曉清左右手交替捶著自己的肩膀,情緒懨懨的,嗓音中透著無盡疲憊:「你說這些病人是不是約好啦?你撞車,我跳樓,他點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曉清,你是醫生,不是編劇,哪來那麼豐富的想像力?只是偶然聚在一起罷了。」欣欣的情緒顯得有些高漲,忙了一天,語調竟然含著一絲輕快,「呵呵,距離下班只有二十分鐘啦。忍一忍,我們馬上可以脫離苦海了!」

  曉清頭一歪,靠在欣欣肩上,「床啊,我想念你,深切地想念你啊。」

  「你酸不酸啊?」余中恆作嘔吐狀,「一口文藝腔!」

  三個人笑笑鬧鬧,你一言我一語,開個玩笑,抱怨一下,懶洋洋的,卻非常真實。他們的話語雖然沒有實際的意義,卻充滿了平平淡淡的溫暖,絲絲縷縷融進空氣中,使空蕩蕩的急診室顯得分外溫馨。

  胃部突然抽搐了一下,鍾無依趕忙用雙手緊緊按住,眼睛看著牆壁上的掛鐘。額頭上湧起細細密密的汗珠,越積越大。自從上次去過鍾無依的辦公室,也就是傳說中的冰窖,欣欣莫名覺得鍾無依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冷淡。仗著自己年輕活潑,她偶爾鼓起勇氣與鍾無依閒談幾句。鍾無依每每給與回應,雖不熱絡,卻絕不敷衍。

  單純的欣欣自覺受到一定的鼓勵,信心激增,有時會偷偷觀察鍾無依的一舉一動。在與曉清和余中恆閒聊時,欣欣一直用眼睛的餘光留意鍾無依的反應,見她臉色有異,馬上開口詢問:「鍾醫師,你是不是不舒服?」

  曉清和余中恆立即閉口,豎起耳朵,等待鍾無依的回答。

  「我很好,謝謝你關心。」鍾無依放開雙手,一手扶著病床,一手擦掉額頭上的汗珠,「還有十分鐘。做交班準備吧。」

  「鍾醫師,你不舒服先回家吧。這個時候應該不會有病人了吧。」三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話音剛落,急診室的白色門簾「刷」的一聲被拉開,一群人湧了進來。來勢兇猛,急診室的四個人不約而同後退兩步。

  為首的護士見到鍾無依,面露喜色,脆生生道:「鍾醫師,你在這裡太好了。我們還以為交接班時刻急診室沒有醫生。」

  「你們到底是不是醫生啊?這個時候還有心思聊天!」嚴子越像一頭發怒的獅子衝進急診室,大聲地斥責護士和鍾無依。

  一見到嚴子越,鍾無依突感自己頭痛復發,胃痛加劇,再一次體會到前幾天胸口悶悶的感覺。

  他,真是陰魂不散啊。

  在無處躲避的時候,只能直接面對。

  「小李,什麼情況?」鍾無依首先向為首護士詢問初步情況。

  嚴子越的一聲呵斥把小護士的七魂六魄震到九天之外,鍾無依的一聲詢問又將它們拉回來。小護士顫聲道:「槍傷,胸部兩槍,腿部一槍。」

  嚴子越喘著粗氣,拉住鍾無依的右臂,急急地補充:「胸部有一槍挨著心臟。你快一點!徐徹不能死。」

  「先生,你先出去。不要妨礙我。」鍾無依抽回手臂,用力壓住自己的胃,努力平復聲音,「曉清,中恆,準備過床。欣欣,通知血庫準備五包O型血。」

  三個人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清靜了不到半小時的急診室再度忙碌。

  被鍾無依推出急診室的嚴子越心有不甘,正欲拉簾進去,一旁的護士眼疾手快迅速把他拉住,「先生,你不能進去。不要妨礙醫生做事。」

  嚴子越雙肩下垂,無奈地在急診室外走來走去,宛若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徐徹中槍倒下的情景,倒下,站起,再倒下,再站起,直到最後一槍打中要害,徐徹爬了兩步,再也沒能站起來。他一邊應付歹徒,一邊看著徐徹倒在血泊中,內心絞痛,夾雜著無邊無際的恐懼。

  「欣欣,測試血壓、脈搏、氧飽和量。」

  「曉清,病人血壓下降,脈搏微弱,上氧氣罩,準備電擊。」

  「中恆,照胸部、腿部X光,確定子彈位置。」

  「欣欣,通知外科接收病人,馬上準備手術。」

  隔著一張布簾,嚴子越清晰地聽到鍾無依的每一個指令。聲聲入耳,同時穿透他的心。徐徹自警校畢業就進入重案組,五年來一直在他手底下做事。公事上他們是最有默契的搭檔,私底下他們是最好的朋友,事事合拍,從來沒有過矛盾與爭吵。二十六歲的徐徹表面冷酷,寡言少語,經常讓人誤以為是個冷面帥哥。成為朋友後慢慢發現,他其實是個非常可愛的大男孩,喜歡開玩笑,喜歡美食,聰明而單純。

  而現在,那個有著孩子笑容的徐徹,正在急診室接受搶救,生死未卜。嚴子越的心就像掛著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啊。

第3章(2)  

  兩個身著白袍的男醫生經過嚴子越身邊,一前一後跑進急診室。

  嚴子越緊貼著急診室的白簾,屏住呼吸傾聽裡面的情況。

  先進去的男醫生比較年輕,渾身上下寫著驚慌二字,急急地說:「鍾醫師,我是外科的值班醫生。」

  「哦,你好。」鍾無依打過招呼,說,「病人的情況已經基本穩定。有一顆子彈離心臟非常近,需要馬上手術取出來。」

  「鍾醫師,我得和你說個情況。」年老的醫生跑得比較慢,遲了幾秒進來,「我剛剛看了胸部的X光片,那顆子彈距離心臟只有一厘米,而且壓著一根血管。手術比我預料的要複雜。」

  鍾無依拿起X光片,細看了一分鐘,說:「梁主任,這種情況以你的經驗應該不會有問題。」

  「對。如果是在白天,肯定沒問題。但是,現在是夜晚,我身體不好,怕撐不住。」梁主任指指年輕醫生,「他應付不了。」「其他醫生呢?」

  「醫院規定,一科留兩個醫生值晚班。鍾醫師,今晚這個手術能不能由你主刀呢?」

  「我?」鍾無依指指自己。

  「對。坦白說,以鍾醫師的水平坐我的位子綽綽有餘。」梁主任淡淡一笑,「請不要推辭。人命關天。」

  鍾無依看看躺在病床上呈昏迷狀態的病人,不再猶豫,點頭應承下來,「好。事不宜遲,馬上準備手術。曉清,中恆,送病人進手術室。我隨後就到。欣欣,幫我買一杯黑咖啡。」

  「鍾醫師,你的胃?」欣欣脫口而出。

  「沒問題。快。」

  鍾無依頭也不回走出急診室,等待她的是一臉怒氣的嚴子越。鍾無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繼而向手術室走去。

  嚴子越與她並肩而走,口氣不善:「剛剛你們的對話我全部聽到了!」

  「那又怎麼樣?」

  「你只是急診室的醫生。」

  「這裡不是警察局。」

  「你的意思是叫我不懂不要亂說話?」

  「明白就好。」

  一股急火攻心。嚴子越狠狠甩下一句話:「如果徐徹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鍾無依走進手術室,一手扶住大門,轉頭直視嚴子越的眼睛,乾脆利落地說:「請你不要懷疑我的能力。」

  手一鬆,手術室的大門倏爾閉合。

  擋住嚴子越。

  亦擋住每一次相遇而來晦氣。

  嚴子越無力地癱坐在長椅上,一個人等待未知的結果。夜晚的醫院走廊長而空曠,空無一人。

  一如嚴子越的擔憂,沒有回應,一絲一縷,綿長不絕。

  嚴子越將頭埋於併攏的雙膝之上,在煎熬中等待手術結束。一隻手輕輕地碰觸他的肩膀,嚴子越以為是手術結束,馬上抬頭,見到的卻是隋唐。眼睛內突然燃起的火焰頓時熄滅,高高揚起的心重新跌回原點。

  注意到他臉色的轉化,隋唐在他身邊坐下,口氣不悅道:「即使不是你等的結果,也不至於這麼失望吧?」

  嚴子越沒有心情與他開玩笑,悶悶地說:「有那麼明顯嗎?」

  「非常明顯,簡直是從艷陽高照轉到陰雲密佈。」隋唐的語調誇張,「西區警局總署鼎鼎大名令歹徒聞風喪膽聞名抱頭鼠竄的重案組嚴sir,你怎麼了?」

  若日往常,隋唐這一長串的讚美一出口,嚴子越必定仰天長笑。但,今時今日,他無心玩笑,「徐徹在裡面。」

  「我知道。」隋唐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說,「子越,不必擔心。」

  嚴子越轉頭看著隋唐,雙眼內儘是血絲,聲音聽得出哽咽:「隋唐,他十一點進手術室,已經四個小時了。」

  「我看過片子,子彈離心臟很近,手術比較複雜,至少需要五個小時。」

  嚴子越只是歎氣:「要是由你主刀我就放心了。」

  隋唐笑了,試探著問:「你心情不好一方面是因為徐徹受傷,另一方面是因為主刀的是鍾無依?」

  「對。」嚴子越絲毫不掩飾自己對鍾無依的不信任,直接坦白地說,「她只是急診室的醫生。」

  「我和她同樣在急診室呀。」

  「那怎麼能一樣?我知道你主修外科。」嚴子越反駁他。

  隋唐又笑了,拍著嚴子越的肩膀說:「子越,聽著,鍾無依是我的師妹。在仁心,如果鍾無依說自己的成績排第二,那我無論如何也不敢應第一。你明白了嗎?」

  嚴子越大吃一驚,食指指著手術室,問:「你說在裡面主刀的那個女人比你厲害?」

  「至少不比我差。」隋唐陳述事實。

  嚴子越有片刻的失神,僅僅因為隋唐對她醫術水平的承認。他的爸爸與隋唐的爸爸是世交,來往密切,加上他與隋唐年齡相當,兩人自小便成為好朋友。隋唐外表謙遜,看起來隨和有禮,骨子裡卻非常驕傲,輕易不會向人服輸。可是,一向自負的隋唐竟然公開承認她的成績,而且心平氣和,沒有半點嫉妒。

  看來,他要重新審視這個叫做鍾無依的女人了。

  漂亮,驕傲,與眾不同。

  只可惜,這個念頭只是在嚴子越的大腦裡轉了一轉,尚未下達心間形成決定。「手術中」的紅燈一滅,嚴子越立即拋卻所有的念頭,一心一意等待徐徹出來。

  最先出來的是躺在病床上依然昏迷的徐徹。嚴子越不理護士的阻攔,抓著徐徹未打點滴的手就喊:「徐徹,徐徹!」

  「先生,請你冷靜。我們要送病人到病房,請你明天再來探望。」推車的護士拿掉嚴子越的手,繼續向前推。

  一顆高高吊起充滿擔憂的心無法歸位。嚴子越順手抓住隨後走出來的鍾無依,一把將她扯向自己,大聲喊道:「他為什麼還不醒?你說過他不會有事的!」

  連續工作將近二十個小時的鍾無依出手術室的時候雙腿已經麻木,只是勉強隨著其他幾個護士機械邁步。嚴子越的大力搖晃令她的頭痛加劇,腸胃絞在一起,幾乎站立不穩。她想擺脫嚴子越鉗在自己右肩上的大手,奈何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她只好用可自由活動的左手去推,用力從嘴中擠出一句話:「請你放開。」

  此刻的嚴子越情緒正處於激動狀態中,鍾無依毫無殺傷力的這句話根本對他發揮不了作用。他的力道不降反升,怒氣陡然多了幾分,「你忘了我的話嗎?我說,如果徐徹有個三長兩短,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眼睛瞟到隋唐,鍾無依知曉自己不可能說服嚴子越,搖晃著一隻左手,喊:「師兄,師兄。」

  注意力一直在嚴子越動作上的隋唐沒有察覺到鍾無依的異狀,直到聽到鍾無依虛弱的求助他才看出她的疲倦。他緊走兩步,上前握住鍾無依的左手,一股冰涼順著手心傳到心裡,「師妹,你哪裡不舒服?」

  鍾無依的臉色越發蒼白,喃喃自語:「叫他放開我,你叫他放開我。」

  「子越,徐徹不會有事的。」隋唐插在兩個人中間,好言相勸,「你先放開她,我們有話好好說。」

  隋唐低估了徐徹對於嚴子越的重要性,以為簡單的一句話便可以令嚴子越放手。可是,嚴子越的擔心已經壓倒了自身的理智,他繼續搖晃鍾無依,聲嘶力竭:「我說過不准讓徐徹有事的!」

  這聲呼喊痛至心扉,情真意切。它穿過長長的走廊,遊蕩在空氣中,形成回音,不斷迴響。

  鍾無依看著他痛苦的表情,突然就停止了掙扎。她疑惑,一個人怎麼可以對另一個人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呢?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彼此之間沒有一根叫做親情的線牽引,說到底不過是陌生人啊。他憑什麼那麼在乎他?他憑什麼那麼關心他?他憑什麼可以如此全心全意?

  鍾無依想起了自己的爸爸。他走得那麼突然,那麼決然,拋棄妻子,拋棄女兒,只是為了一個年輕女子。她在想,如果有一天是我躺在手術室,那個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爸爸會不會像他一樣痛徹心扉?

  到底會不會呢?

  鍾無依慢慢閉上眼睛,自己對自己說,我要想想清楚。

  嚴子越覺得右臂上的重量加重,低頭一看,鍾無依已然暈倒在自己懷裡。他看著那張漂亮的臉,毫無血色,蒼白得如一張透明的紙。齊湧上來的怒氣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有些驚訝,呆呆地注視,沒有任何動作。

  充當和事老的隋唐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也呆呆地注視鍾無依透明如水晶的臉。

  那個清醒時分驕傲冷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鍾無依此時溫和,寧靜,她的長髮垂在半空中,面色宛如一個洋娃娃一般可愛。

  蹬蹬蹬——

  蹬蹬蹬——

  蹬蹬蹬——

  走廊裡響起一連串的跑步聲,夾著一個清脆的叫聲:「隋主任!隋主任!」

  欣欣一路從急診室跑到手術室,從走廊的一端看到隋唐和那天幫過自己的先生比肩而立,呆立在手術室門前不知道在做什麼。

  「隋主任,有沒有看到鍾醫師?我聽說病人已經轉到病房了,她怎麼還沒有回急診室呢?」

  隋唐慢慢轉過身來,指指靠在嚴子越懷中的鍾無依。

  「啊!」欣欣大叫,「怎麼會這樣?你們兩個還愣著幹什麼?趕緊叫醫生!鍾醫師從早上八點到現在都沒休息過,中間只喝了三杯黑咖啡!」

  「怎麼會這樣?」隋唐問。

  「本來鍾醫師十點就可以下班了。但是,臨時來了一個病人,外科那邊不敢主刀,您又不在,鍾醫師只好親自上陣。上手術室之前她的胃就不舒服了。」

  「怎麼不早說?」隋唐急道。

  欣欣小小聲反駁:「您讓我和誰說?」

  隋唐為之氣結,半天說不出話。

  嚴子越心懷愧疚,打橫抱起鍾無依,邁開大步就向急診室跑,一刻不敢耽誤。

  鍾無依。他叫著她的名字,自言自語道:你一定不要有事。等你醒過來,我一定向你道歉。

  懷中的鍾無依彷彿只是熟睡,鼻翼稍稍皺起,煞是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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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8 17:24:47

第4章(1)  

  夏日天晴。

  早上六七點鐘的時候,太陽初升,橙黃色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病房,清新而明亮。徐徹沐浴在這一片夏日的陽光中,靜靜熟睡。

  嚴子越揉揉酸痛的眼睛,大大地打一個呵欠。昨夜徐徹的手術做到凌晨四點鐘,之後他扯著鍾無依鬧了半小時,而後又看著隋唐幫她打點滴,確定她無礙後已接近早上五點。他拖著疲憊的身軀,急匆匆跑到病房等候徐徹甦醒。

  徐徹睡得很香,一張年輕帥氣的臉在陽光的照耀下,宛若精雕細琢而出的大理石像。嚴子越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病床旁,眼睛看著徐徹,腦海裡卻浮現出鍾無依暈倒後的臉。

  晶瑩剔透,美麗而無害。

  第一次相見,她說女人和男人沒有任何差別,男人做的事情女人一樣可以做到。所以,她不顧他的阻止,一個人深入險境。最後呢,她被搶匪拿槍指著走出來,臉色依然鎮定。

  這是一次極其糟糕的相遇。以爭吵開始,以不歡而散告終。她不自量力,他固守己見。

  第二次相見,她措辭嚴厲,揪住一個小小的錯誤,即使對方不斷道歉,亦不肯罷休。他沒有辦法不開口,即使這是他們爭吵的另一個開始。

  這也是一次極其糟糕的相遇。以各執己見開始,以無疾而終結束。她咄咄逼人,他則越戰越勇。

  第三次相見,她說請你不要懷疑我的能力。他說如果徐徹有任何問題,我一定不會放過你。所以,當徐徹昏迷著被推出手術室時,他一不小心把她弄暈倒了。

  這又是一次糟糕的相遇。以缺乏溝通開始,以她暈倒他內疚結束。她太過自信,他太過擔憂。

  歸根結底,他與她根本沒有建立起對話的平台。各自生活於自己的世界,自說自話,自行其是。

  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嚴子越苦苦思索著這個盤旋在腦中不肯散去的問題,第一次產生不知所措的感覺。與一個人對話,與一個人相處,在他嚴子越這裡從來就不成問題。為什麼一旦遇到鍾無依,一切都變了樣呢?

  一句清脆的問話從背後傳來:「嘿,他還沒有醒嗎?」

  欣欣盈盈立於門邊,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

  嚴子越認出她是昨天晚上的實習醫生,立即起身,將自己的座位讓給她,禮貌而周到,「還沒醒。小姐,你請坐。」

  欣欣連連搖頭,笑,「不用,你太客氣了,我只是過來看看。這位先生失血過多,估計下午才會醒。鍾醫師的醫術水平非常高,所以你不用太擔心。」

  提起鍾無依,嚴子越壓低聲音,吞吞吐吐地問:「對了,那個,嗯,鍾無依沒什麼事吧?」

  欣欣見狀,大概明白了八九分,揶揄道:「原來這裡有人覺得愧疚了!」

  嚴子越倒不以為忤,反正是自己做錯了,承認又怎麼樣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對啊。不知道她工作了那麼長時間。她醒了嗎?」

  「鍾醫師只是疲勞過度,缺乏營養,沒什麼大事,已經回家休息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

  欣欣收起笑,認真地說:「有件事我想和你解釋清楚。」

  嚴子越指著自己,一臉驚詫,「咦,向我解釋?」

  欣欣嚴肅地點點頭,鄭重其事地說:「就是上次的事情。雖然我很感謝你替我說話,但是的確是我的錯,你不應該說鍾醫師得理不饒人。說起來我還得感謝鍾醫師,如果不是她及時發現制止我,後果可能會非常嚴重。要知道,把一支腎上腺素注射到一個心臟跳動正常的人身上,我估計他得從床上直接跳起來!」

  「你是說我錯怪她?」嚴子越說,「可是她那天看起來真的很凶啊。她那麼凶你,你還要幫她說話,真是難得。」

  「我並不是幫她說話,只是就事論事。鍾醫師也是就事論事的人,不會公報私仇。」

  嚴子越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拉著欣欣小聲地問:「照你這麼說,鍾無依是個處事公平公正的人,絕對不會公報私仇,絕對不會得理不饒人。那你說,如果哪一天我去跟她道個歉,說聲對不起,她是不是可以忘記我昨天晚上無理取鬧的行為呢?」「嗯,這個嘛,」欣欣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下巴高揚,「你這是在向我請教嗎?」

  嚴子越的頭點得分外乾脆,「對。」

  欣欣故作沉思狀,沉吟半晌,搖頭晃腦一番,才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說出答案:「坦白說,我不知道。」

  「那你剛剛還裝腔作勢?」

  「不就是吊你胃口嘛。」欣欣開心地笑。

  嚴子越歎口氣,無奈地說:「唉,要是鍾無依像你這麼好說話該多好啊。」

  「和我一樣?呵呵,那她就不是鍾醫師了。你好好想想怎麼向她道歉吧!」伴著一串串清清爽爽的笑聲,欣欣一邊說一邊跑出病房。

  對啊,如果鍾無依和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一樣,那麼她便不會令自己為難,也不會令自己這般手足無措。

  結果就是,也許在某一個太陽升起的清晨,他會徹徹底底乾乾淨淨地將她遺忘。連同夜晚呼嘯而過的北風,一同消失,無影無蹤。

  也許,認識鍾無依並不是一件壞事情。

  權當這是生命中的一個挑戰吧。他就不信,取得鍾無依原諒比破一宗牽扯眾多的軍火案還難!

  鍾無依,我一定要你原諒我。

  說出豪言壯語、立下宏偉誓言是一回事,實現誓言、成就夢想則是另一回事。

  這幾天,往返於警局與醫院的嚴子越對此可是深有體會。古者有雲,功夫不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可是,他老先生的腿都快跑細了,那個鐘無依依舊一副冷冰冰的模樣。他雙手奉上滿腔熱情滿懷愧疚之意,可鍾無依大小姐拿著手術刀輕輕一揮,全部拒之於門外。

  以下即是這幾天他每一次與鍾無依會面道歉的詳細情形。

  第一次。

  為了以示鄭重,嚴子越狠狠心換下自己平日的休閒裝,特地找出出席正式場合媽媽大姐柔柔必定讓他穿的西裝,換上襯衫,打上領帶,完完全全將鍾無依歸為他生活中的貴賓。為了以示誠懇,嚴子越將道歉地點選在了鍾無依的辦公室——仁心醫院傳說中的冰窖。

  臨上戰場之前,嚴子越特地多繞一個圈到急診室,再次向欣欣咨詢一番。欣欣見到正式打扮的嚴子越,頻頻點頭,「嗯,不錯,不錯。認錯態度良好,加十分;裝扮得體慎重,加十分。嚴sir,離及格還有四十分。」

  嚴子越湊近欣欣耳邊,神秘一笑,「知道我要去哪裡向她道歉嗎?」

  「哪裡?」

  「鍾無依的辦公室。」

  「好。」欣欣大喝一聲,「有勇氣,加四十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嚴子越情緒激昂,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兮一去不復返」的英雄氣概,「欣欣,你就等著我成功的消息吧。」

  嚴子越立定在鍾無依的辦公室前,深吸一口氣,以面見西區警務署長的認真態度和身先士卒精神敲響房門。在等待的瞬間,他的內心忐忑不安,鍾無依的一聲進來更加令他緊張。推開門,對著端坐在辦公桌後的鍾無依,那一聲對不起卻不知道應該怎樣說出口。

  鍾無依見到著裝如此正式態度如此謙卑的嚴子越,有片刻的失神。大腦裡前一秒還想著病例,下一秒突然停止運轉,空白一片。

  嚴子越呢,則杵在門口,不進亦不退,高大的身軀幾乎阻擋內外空氣流通。

  這是第一次,他們相見沒有立即爭吵,只是彼此相互凝視。

  鍾無依仍然是一身白袍,黑色長髮散落下來,黑白相映間,是一張慘白慘白的臉。他注意到她的精神很差,口隨心動:「鍾小姐,你臉色不好,是不是沒有按時用餐,喝了太多黑咖啡?你上次暈倒就是因為工作太累、營養不良。」

  「嚴先生,我上次暈倒全是拜你所賜。我記得你曾經說過,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承擔責任。你現在可是在推卸責任。」因為彼此之間太生疏,所以無法體會嚴子越口中的關心。提起上次的無故暈倒,鍾無依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指責。

  她的直接指責令嚴子越一時間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想著幫她調整飲食方式。他上前走了幾步,離鍾無依僅有一桌之遙,說:「你上次暈倒的主要原因在於你的飲食非常不健康,次要原因在於我的無理取鬧。鍾小姐,如果你還想健康正常地活下去,你必須改正自己的飲食。」

  「這裡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

  「俗語說,醫者不自醫。我想鍾小姐就是一個典型案例吧。」

  鍾無依打開手中的病例,即使是坐著需要仰視嚴子越,神態依然不卑不亢,「嚴先生,我想這一切均與你無關吧。十五分鐘後我有個手術,不送。」

  逐客令一下,嚴子越幡然醒悟,有關自己此行的目的隻字未提。他張張嘴,本欲說聲對不起,無奈對面的鍾無依低頭看病例,半點目光都不勻給他。哼!他在心中咬牙切齒道:我一個堂堂重案組組長,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行事光明磊落,為什麼要在一間冰窖裡受一個小女子奚落?走!

  於是,第一次見面道歉至此結束。

  出師未捷。

  第二次。

  第一次的挫敗令嚴子越臉面無光,偶爾遇到欣欣都想繞道而走。可不是,堂堂一個七尺男兒,連一個小女子都搞不定,這要是傳出去讓他的臉往哪兒擱呢!因此,嚴子越死都不承認第二次道歉是自己刻意為之,堅持認為那是百分百的意外。

  的的確確是個意外。意外地動了惻隱之心,一時糊塗,忘了身份與自尊。

  那天晚上十一點,嚴子越照顧徐徹睡下,提著保溫飯盒回家。醫院的走廊裡只亮著幾盞壁燈,微弱的燈光如豆粒點點,穿不透深夜的黑暗。拐個彎,嚴子越發現走廊盡頭的房間仍舊亮著燈。昏黃的燈光透過玻璃窗投射在醫院白色牆壁上,竟顯現淡淡的暖色。

  是鍾無依的辦公室。

  幾乎沒有思索,腳步未停,嚴子越走向走廊盡頭。內心鋪展開一方碧綠的草地,流過清清河水,無聲無息,無慾無求。他的心,沒有忐忑,沒有擔憂,不想後果。手輕輕推開房門,屋內風景一覽無遺。

  鍾無依聽到聲音,慢慢地從資料中抬起頭,一雙美麗清涼的眸子裡盛滿不解。

  夜色醉人,它的溫柔和安靜可以一點一點地消磨人身上的戾氣。夜色傷人,它的孤單和寂靜可以一點一點地除去人身上的驕傲。

  他與她同飲夜色釀的酒,氣氛漸平和,沒有初始的激烈。

  她的身後是一方寬大的玻璃窗,玻璃外面是浩瀚無垠的星空。嚴子越的目光越過鍾無依,定格在夏日星空上,口氣就像一個老朋友一樣:「還沒下班嗎?」

  鍾無依沒有回答,因為她不知道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好沉默不語。

  嚴子越沒有被她的沉默嚇跑,自顧自地繼續說:「已經很晚了。外面治安不好,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越說越離譜。鍾無依馬上開口,止住這有可能繼續下去的荒唐:「不用。我還有事情沒有做。」

  嚴子越骨子裡的大男子主義又冒了出來,怎麼壓也壓不住。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壓,也不想壓。一個女人,一個前兩天因為工作過度勞累而暈倒的女人,深夜十一點竟然還在加班!不顧自己身體健康,不顧周圍一些人的擔心,不聽勸告,任性妄為,爭強好勝。這,這,這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手縱任,不能姑息養奸。

  「鍾小姐,我承認上次的事情我應該負一定責任。但是,我仍然認為主要責任在你身上。那天的詳細情況我已經向欣欣瞭解過了,歸結起來,你完全有可能避免暈倒。第一,在上午的手術之前你可以抽出時間吃一份早餐;第二,下午去急診室值班之前,你有足夠的時間吃午餐,而不是用一杯黑咖啡代替,同理,晚餐也是;第三,當你發現自己胃疼的時候,不應該硬撐,應該向主任實話實說。」

  「嚴先生,你不照顧病人,大晚上跑過來就是來教訓我嗎?」鍾無依板著一張臉,雖是炎熱的夏天,卻依稀可見星星點點的霜花,冷言冷語道,「你與我,沒有任何關係。我的生活習慣,我的工作態度,與你沒有半點聯繫。你可以說自己沒有錯,你可以推卸責任,但是,你沒有任何權利指責我。」

  嚴子越急了,爭辯道:「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只是關心你。」

  「我不需要你的關心。」鍾無依扭過臉,看向外面的星空。那麼寬廣,無邊無垠。

  這樣明白直接的拒絕令嚴子越非常不高興。實際上,他不經思索走到這裡,不經允許推開這扇房門,最初的原動力就是想問候她,關心她,提醒她,絕無任何指責與批評的意思。他熱情地奉上一份關心,她不單不領情,更有甚者,竟然無情地將這份關心踐踏在腳底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迎面而來的一盆冷水,「嘩」一聲澆滅滿腔高漲的熱情。嚴子越決定不再留任何情面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人,口氣變得嚴厲起來:「鍾無依,你果然是一塊冰。不懂人情,不懂領情。你的心裡永遠只有你自己。」

  背後的閒言閒語與議論鍾無依聽了不少,自大學開始直至現在,她生活的每一個地方都有人喊她冰山美人。當然,僅僅是在背後,給她留一點面子,也給自己留一條退路。他們不喜歡她,卻也忌憚她,不喜歡她的冷淡,忌憚她的聰明和能幹。

  但是,面前這個男人,他毫無顧忌,暢所欲言,肆無忌憚地將一個已經公開的秘密挑明。

  直截了當,不屑掩藏。

  他,與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不一樣的。

  可是,特別不代表有特權,鮮明不代表可以入侵她的領土。

  鍾無依閉上眼睛。那一方星光存於心間,內在燦爛,外部黑暗。

第4章(2)  

  「嚴先生,請你出去。」

  於是,第二次隨興而起的致歉宣佈結束。

  功敗垂成。

  第三次。

  第一次是刻意,第二次是隨意,第三次則是上天的安排。

  每一次見到鍾無依,總是說不到三句話就會吵架。天生一副合人相的嚴子越對此深感無力,以至於每次遇到她之後的幾天之內心情極度不佳。昨夜又是不歡而散,嚴子越一夜睡睡醒醒,腦海裡不斷浮起鍾無依冷冰冰的樣子,無法安眠。早上六點多鐘,他再也無法忍受一閉上眼鍾無依的臉就跳出來的狀況,下定決心從床上爬起來,提著媽媽準備的早餐去醫院探望徐徹。

  到了病房,徐徹剛好醒來。嚴子越一邊同他聊天,一邊照顧他刷牙、洗臉、吃早餐,不知不覺心情慢慢好轉。

  躺在病床上不知外面世事的徐徹喝著嚴媽媽熬的粥,閒閒地問:「越哥,你今天早上怎麼這麼早?」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嚴子越重重歎氣,似乎是滿心煩惱在懷,「睡不著。」

  「為什麼?」徐徹追問,「接了新案子?很複雜嗎?」

  嚴子越不停地搖頭,「唉,真不知道她是什麼做的,比新案子還難搞!」

  「她?說來聽聽。」已經在醫院悶了三天的徐徹好奇心非常旺盛,忙不迭地想要知道到底嚴子越為何如此煩惱。要知道,嚴子越的腦袋好比電腦,思路清晰,思考敏捷。再複雜的案子,只要他插手,必定迎刃而解。此刻,在這位破案天才的臉上竟然出現了煩躁不安的神色,這還不是大事一樁嗎?

  嚴子越正愁找不到人傾訴自己的煩惱呢,徐徹一問,他毫無保留地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講述。包括那晚他不小心弄暈鍾無依,包括他兩次無功而返越弄越糟的道歉,當然還少不了說幾句鍾無依奇特的個性。

  徐徹聽得一驚一乍,一手端著粥碗,一手拿勺,機械地喝著粥。一口一口,待碗裡空空如也,他還拿著勺子舀來舀去呢。「你的意思是說我的命是那個驕傲的女醫生救的?」徐徹聽完故事,第一個反應就是誇獎鍾無依,「哦,她的醫術水平還蠻高嘛。」

  嚴子越瞪他一眼,不悅道:「喂,你到底站哪一邊?她的醫術水平那是沒話講,可是她那個人啊,我真是不敢恭維。」

  「怎麼了?」

  「嘿,你還問我怎麼了?我講了這麼半天,你就沒什麼感覺呀。你不覺得她這個人性格有問題嗎?冷淡,無情,驕傲,自大,整個一塊冰。」嚴子越越說越上火,憤憤道,「我恨不得她現在就在我面前,我一定罵她個狗血淋頭!」

  徐徹笑出了聲。可幾秒鐘後,他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眼睛直直地盯著房門,一臉驚詫。

  背對著門的嚴子越不明所以,一隻手在徐徹眼前晃來晃去,「喂,徐徹,你發什麼呆啊?」

  徐徹一字一頓地回答:「她來了。」

  「誰啊?你說誰來了?」嚴子越邊問邊回頭。呵,這一回頭不要緊,一眼見到一身白衣的鍾無依立在門邊,驚得嚴子越立即從椅子上跳起來。

  剛才的對話她到底聽到了多少呢?

  鍾無依走到病床邊,指著徐徹手中的空碗問:「你在做什麼?」

  「噢,」被這麼漂亮的女醫生看到自己這個傻樣子,徐徹頓覺渾身不自在,勉強笑笑,「沒做什麼,沒做什麼。」

  「如果吃完了就放下,如果沒吃完就快點吃。長時間舉著胳膊會拉扯傷口。」

  嚴子越接過徐徹手中的碗,沒好氣地問:「你來幹什麼?」

  鍾無依拿出一支體溫表,甩到零點,遞給徐徹,「試一下體溫。」

  「我問你來幹什麼?」嚴子越忍受不了鍾無依對自己的忽視,又問了一遍。

  鍾無依迎著嚴子越凜冽的目光,正色道:「我是他的主刀醫生。醫生與病人之間的事情不用向無關人士報備。」

  「你——」嚴子越氣結。

  剛剛嚴子越說他與鍾無依是冤家對頭他還有些保留,現在一見兩人見面就爭的場景,方知嚴子越所言非虛。他趕忙拿出體溫表,緩解兩個人緊張的氣氛,「鍾醫生,體溫表。」

  鍾無依看看手錶,命令道:「放回去,時間還不夠。」

  徐徹撇撇嘴,乖乖地把溫度表放回口中。

  「我要給他檢查傷口,你要不要出去?」鍾無依對著嚴子越發問。

  嚴子越一臉鄙夷道:「哼,你一個女人都不怕,我為什麼要出去?你是不是怕我見到你害羞啊?你放心,你儘管臉紅,儘管害羞,我保證一個字都不會說出去的!」非要和你對著幹!我不舒服一定也不讓你舒服!

  鍾無依指示徐徹躺下,低下頭,察看他胸部和腿部的兩處傷口。

  嚴子越寸步不離徐徹,目不轉睛地審視鍾無依的臉,希冀可以在上面發現一片紅暈。哪怕是一絲也好啊。但,鍾無依沒能令他如願。前後持續十分鐘的檢查,鍾無依非常鎮定,絲毫不受他的影響,白皙的臉色可媲美她的醫生白袍。

  嚴子越敗下陣來,說:「鍾小姐,有的時候我真的在懷疑你是不是一個女超人?」

  「我只是一個正常人。」鍾無依檢查完傷口,拿下徐徹口中的溫度表,「嗯,溫度很正常。是不是覺得傷口很癢?」

  「鍾醫生,你怎麼知道?」徐徹問,「真的是蠻癢的,很不舒服。」

  「我看到你傷口附近有些指痕,估計是你的成果。夏天受傷是這個樣子,無法避免,只好忍耐一下。」

  徐徹苦著一張臉,「鍾醫生,我可不可以洗個澡啊?」

  鍾無依堅定地搖頭,「絕對不可以,你的傷口還沒癒合。如果現在洗澡,沾上一點水就會引起傷口發炎,然後會引起高燒。這種狀況持續一兩天就叫做術後併發症,後果很嚴重的。你可以叫你朋友幫你擦洗一下身體,或者是讓他幫你請一個護理工。記住,千萬不可以自己動手。」

  「哦。我馬上去打水。」嚴子越叮囑徐徹,「你千萬不要自己動手。聽到沒有?等著我啊。」

  剛要拉門,嚴子越的BP機響起。他拿出一看,臉色垮下來,為難道:「徐徹,有任務,護城河邊發現無頭女屍。」

  「那你快去吧。我忍得住。」徐徹催促道。

  「我晚上過來。你等我。」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可聲音還停留在空氣中,久久沒有散去。

  病房裡只剩下鍾無依和徐徹,安靜,沉默。

  徐徹思索良久,終於下定決心開口:「鍾醫生,希望你不要怪越哥,他絕對沒有要傷害你的意思。那天晚上他只是太著急,怕我會死。」

  鍾無依看他著急的模樣,不由自主竟有些於心不忍,「我知道。」

  「越哥的脾氣一向很好的,認識他這麼多年,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和人吵架。」徐徹越說越多,非要替嚴子越解釋清楚不可。鍾無依是冰塊啦,鍾無依的性格奇怪啦,嚴子越反覆說來說去的話均被他當作耳旁風,一吹就過去了。

  「那就是說我們兩個不對盤。」

  「對。越哥也是這樣說。不過,越哥人那麼好,你人也不差,總有一天會成為朋友的。」徐徹倒是非常樂觀,自己躺在病床上還幫別人憧憬未來。

  成為朋友?鍾無依在心裡笑了一下,直覺不可思議。這個詞從來沒有出現在她的生活中,陌生一如離家出走的爸爸。

  「你休息吧。我要上班了。」鍾無依走出徐徹的病房,順手把門帶上。徐徹淺淺一笑,直覺未來的日子可能會越來越有趣。

  忙完警局的事情已經是下午五點了。嚴子越胡亂地把辦公桌上的東西收一收,飛車前往醫院看望徐徹。

  徐徹心情很好,哼著歌曲看著雜誌,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樣。似乎他並不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而是身居避暑勝地。

  「徐徹,水盆在哪裡啊?」嚴子越放下手中的東西,在房間裡轉來轉去尋找水盆。

  「你找水盆幹什麼?」徐徹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雜誌。

  嚴子越扯掉他的雜誌,「你說幹什麼?當然是給你清洗身體了。」

  「鍾醫生幫我請了護理工,上午就擦好了。要不我能這樣舒適地唱歌看雜誌嗎?」徐徹笑著說,「越哥,別忙了。你休息吧。」

  「不可能,不可能。」嚴子越一直搖頭,「你讓她幫你請的啊?」

  「沒有,我根本就沒和她說這件事。你走了不久,她就去上班了。過了一會兒就來了一個男護工,幫我擦了身子,洗了衣服,還買了午飯。剛開始我還以為是你找來的呢,一問才知道是鍾醫生找的。越哥,鍾醫生不像你說的那麼糟。話雖然少了一點,可人還是不錯的。」

  「對你不錯!」

  「對啊,她是對我不錯呀。」徐徹聽出嚴子越口氣中的不善,笑嘻嘻地說,「越哥,我覺得你應該向她說聲對不起。古往今來,能把醫生弄暈倒的病人家屬怕也只有你一個吧?我想鍾醫生肯定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事情,生氣是應該的。」

  「照你這麼說,我也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女人,生氣也是應該的。」嚴子越說話聲音越壓越低,「我又不是不想說對不起,也得她給機會才行啊。」

  「肯定是你的方法不對。」徐徹皺著眉頭,說,「你應該改變策略。」

  「那用什麼策略?」嚴子越以為他想出來了,大喜。

  徐徹一臉嚴肅,鄭重無比地說:「不知道。」

  「咳,那你幹嗎擺一副通今博古的樣子?」嚴子越對徐徹嗤之以鼻,「裝!」

  「不管想什麼辦法,這聲對不起一定要說。」

  是啊,這聲對不起一定要說。嚴子越心裡明白,其實,鍾無依不是一個壞人。工作認真負責,對病人全心全意,無可挑剔。

  之所以會吵,只是因為,鍾無依完全不符合他心中女人的概念。他無法預期她的行為,無法預期她下一步的工作,無法預料,無法掌控。

  她像一朵潔白的蒲公英,只隨風而走。

  可是,他並不是風。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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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8 17:25:51

第5章(1)  

  嚴子越坐在客廳的邊角沙發上,手裡拿著遙控器,不斷換台。花花綠綠的電視畫面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抽絲剝繭的案情推理節目亦無法平復他的煩躁。

  唉,這次第,怎一個煩字了得!

  坐在客廳正中間的嚴父、嚴母與嚴子惠百思不得其解,六隻眼睛來回在電視畫面和嚴子越身上做搖擺動作。

  忍無可忍。嚴母,嚴家的一號人物,終於發問,聲音嬌柔得像二十歲的女孩子:「子越,你今天怎麼了?是不是和柔柔吵架了?」

  嚴母口中的柔柔,即沈柔柔也。她是嚴子越青梅竹馬的女朋友,現在在美國讀服裝設計專業的研究生。

  嚴子越甕聲甕氣地回答:「沒有。」

  嚴母使個眼色給自家老公。嚴父接受信號,試探著問:「子越,是不是接了新案子?理不出頭緒嗎?」

  「沒有。」按遙控器的動作依然繼續,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

  嚴父、嚴母同時推推坐在中間的嚴子惠。

  嚴子惠歉然一笑,溫柔地解釋:「爸爸,媽媽,子越一向不和我說他的煩惱。你們看這樣行不行,等明天阿航回來,我讓他約子越喝茶。」阿航,就是嚴子惠的老公,嚴子越的姐夫啦。

  「好,好。」嚴父、嚴母異口同聲。

  雖然他們三人的聲音小而又小,可嚴子越還是聽出來他們正在談論自己。他的人生可謂一帆風順,自小到大出現的所有難題亦不會令他坐立不安。家人習慣了他的開朗和自信,他亦習慣了這樣的自己。

  鍾無依的出現,讓他第一次有了煩惱。

  他索性關掉電視,坐到他們三人面前,非常認真地問:「媽媽,你今天做了什麼?」

  嚴母驚訝道:「你不會為這個問題煩惱吧?」

  「媽媽,這個問題很重要。回答我吧。」

  「和往常一樣啊。做三餐,收拾房間,和你爸爸看了場電影,逛街。沒了。」

  嚴子越點點頭,轉而問自家姐姐:「姐姐,那你呢?」

  嚴子惠笑瞇瞇地說:「我今天去逛百貨公司,替阿航買了兩套最新款的夏裝,我自己買了一套裙子。」

  準備一日三餐,逛街,買衣服,看電影,這就是嚴子越熟悉的女人生活模式。媽媽、姐姐是這樣,柔柔也是這樣。

  「姐姐,如果我要向一個與你們完全不相同的女人道歉,我應該採用什麼方式?」嚴子越拋出一個爆炸力十足的問題,同時鎮住嚴家的其他三口人。

  嚴子惠有些疑惑,「和我們不一樣?那是怎樣的?」

  「從早上八點一直工作到凌晨四點,只喝三杯黑咖啡。」再次說起那一日鐘無依的工作行程,嚴子越的心竟然有些疼。

  嚴子惠和嚴母同時驚呼出聲:「有這樣的女人嗎?」

  「有。我遇到了。」

  「如果是你爸爸惹我生氣,只要一束花就好了。」嚴母獻計獻策。

  「媽媽說得對。如果是你姐夫惹我生氣,我也只需要一束花。」嚴子惠對嚴母的話表示贊同。

  嚴子越雙眉緊皺,「這樣有用嗎?她和你們不一樣。」

  嚴子惠嫣然一笑,聲音嬌柔,卻直指重點:「無論怎麼不一樣,終歸是女人。不是嗎?」

  嚴子越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終歸是女人。不是嗎?

  仁心醫院的急診室,一如既往的忙碌。

  嗯。鍾無依在心裡悄悄地對自己說,我喜歡這樣的忙碌,喜歡大腦時刻運轉,喜歡沒有時間和精力回想從前。

  消失多年的爸爸,不認識自己的媽媽,這一切已經是自己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她接受它們,一天一天在太陽升起和星星閃耀間平淡而過。

  一聲清脆又靈動的聲音,從急診室外飄來:「鍾醫生,隋主任讓你去他辦公室一趟。」

  音隨人到。欣欣笑呵呵地跑到鍾無依面前,一張小臉上笑意飛花。

  「好,我馬上去。」鍾無依停止手中的動作,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對著欣欣道,「欣欣,謝謝你。」平板的聲音中多了一絲柔順,淡淡的,若隱若現。

  受寵若驚的欣欣頓了一下,轉而笑得更開,歡快地說:「不用謝,不用謝。」

  鍾無依拉上急診室的白布簾,背後傳來他們三人小小聲的竊竊私語——

  「喂,你們有沒有發覺,鍾醫生今天的聲音有加號哦。一點點甜。」

  「欣欣,自從去過冰窖之後你對鍾醫生的態度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你給我從實招來,你們之間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呵,嚴刑逼供!

  「呵呵呵,哈哈哈,嘿嘿嘿。很簡單哦,我,欣欣,新一代陽光小美女,身體裡蘊藏著無盡的能量與溫暖,融化了鍾醫生累積千年的風霜!」

  越說越離譜。鍾無依搖搖頭,邁開步子向隋唐的辦公室走去。隋唐的辦公室離急診室僅有兩個房間,短短的路程中,鍾無依與幾個醫生護士擦肩而過,目不斜視。眼睛只看到佇立在門前等待自己的隋唐,對其他人均視而不見。

  「師兄,怎麼站在門口?」

  隋唐給鍾無依一個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開口道:「貴客到來,理應出門迎接。」邊說邊觀察鍾無依的反應,盛滿笑意的雙眸中隱藏著銳利的光芒,如兩盞探照燈,眼底盡收鍾無依一絲一毫的變化。

  可是,自家師妹那張累積千年嚴寒風霜的臉竟看不出哪怕一絲絲的變化,別說整張臉啦,就連眉毛都沒動一動。莫非他這兩盞一百八十瓦的探照燈沒照清楚?不會啊,書上明明說這種高亮度的燈即使在地下幾百米的煤礦中都能驅散黑暗照透每一個角落!他的利眼可是有品質保證的!

  莫非,得換顯微鏡?

  嗯,值得一試。

  鍾無依知曉隋唐的樂趣就是觀察自己,逗弄自己。很多年了,自從師父第一次把她帶到實驗室,這個師兄就以兄長自居,一有機會便圍在她身邊東拉西扯,講個故事,開個玩笑,努力營造二人搭台合作唱戲的親密氣氛。可惜,始終落於自娛自樂的局面。

  可是,她並不討厭他。

  「師兄,你找我什麼事情?」鍾無依接過隋唐遞過來的杯子,低頭一看是白開水,不由皺一下眉。

  呵呵,終於有反應了哦。

  隋唐將自己的椅子拉到鍾無依對面,兩人面對面,距離不過十厘米。鍾無依向後靠了一點點,再次開口:「師兄,你找我什麼事情?」

  隋唐收起臉上的笑容,正色道:「師妹,剛剛師兄看到你從急診室走來我這裡,一路上遇到好幾個人。不可諱言,其中是有那麼一兩個英俊的帥醫生,當然,他們和我比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這哪是誇獎別人?擺明是抬高自己。鍾無依聽不下去,說道:「師兄,講重點。」

  「重點就是,師兄看到你一路目不斜視,眼睛裡只有師兄我一個人,深感安慰,不枉師兄平日裡對你的一片苦心。」話語諂媚到令人幾欲嘔吐,偏偏隋唐臉上的表情鄭重又正經,「可是,師妹,你這樣太打擊他們的自信心了。雖然我知道你只對我一個人好,但是,偶爾分點目光給其他人,師兄我是不會介意的。」

  哦。原來他在拐彎抹角告誡自己要花心思與別人相處。這個師兄,最大的本事就是有話不好好說,偏要繞一個大圈子,不惜工本。

  「好,師兄。我會的。」鍾無依一口應承下來,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你找我就這件事情嗎?」

  隋唐見她答應得爽快,急道:「師妹,分歸分,我的那一份應該是最大的!這點一定要記住,理應謹記於心,萬萬不可忘記。」

  鍾無依瞄一眼牆壁上的掛鐘,不緊不慢地說:「師兄,我還有五分鐘。」言下之意,請你速戰速決,不要耽誤我上班。

  「哦,師妹急了。」隋唐說一句自己十分善解人意的話,說道,「師妹,是這麼回事。前一段時間呢,你身體微有小恙,我是想問你需不需要我幫你安排一個短時間的休假?」

  鍾無依愣了一會兒,只因隋唐的關心體貼,然後開口道:「不用,上次是意外。」

  「真的沒問題?」

  鍾無依搖頭,「沒問題。師兄,我去上班了。」

  隋唐看到鍾無依漂亮的臉上寫著兩個大大的字——拒絕。他歎氣,這個師妹總是這麼要強,永遠不會接受別人的關心,永遠不會理會別人的幫助。

  「那好吧,有需要一定和我說。」隋唐心裡明白,她永遠不會對他說,「一起回急診室吧。我這個領導偶爾也要視察一下工作。」

  鍾無依率先走出辦公室,隋唐關上門隨後跟上。隱隱約約地,聽到急診室人聲鼎沸,似乎一片混亂的樣子。兩人直覺不妙,都以為是送來重傷病人三人無法應付,交換一下眼神,同時跑步前進。

  拉開簾子,看到的卻是出乎意料的場景——欣欣、曉清、余中恆圍著一身黑色西裝裝扮的嚴子越,你一言我一語興奮地聊天。

  一身黑色的嚴子越身在一片白色海洋中,仿如眾星捧月,萬綠叢中的那一點紅。挺拔,出色,惹眼,瞬間吸引了鍾無依的目光。

  她的眼裡只有他。

  鍾無依提到嗓口的心回復原位,呆呆地看著滿臉笑容、舉止隨意的嚴子越。只是短短的幾分鐘,他已經與他們相談甚歡。好比一條魚,好像到處都是水,暢快游動,無拘無束。

  「原來是你呀。」隋唐越過呈呆滯狀態的鍾無依,笑道,「原來是你呀!剛剛在外面聽到聲音,我真以為是送來一重傷病號呢!喂,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嚴子越示意他們讓出一條路,一條直接通向鍾無依的路,向前走了幾步,立定在鍾無依面前,眼睛看著鍾無依,微笑著對隋唐說:「所謂急診室,寓意十萬火急。我今天要做的這件事情也是十萬火急。」

  欣欣、曉清和余中恆頻頻點頭,一副瞭解箇中原因的模樣。

  一向標榜自己聰明蓋世的隋唐聽不明白嚴子越話中深意,以眼神詢問三人。欣欣不說話,伸手指指嚴子越的背後。隋唐順著她的手指望過去,嗬,大大吃了一驚!

  只見嚴子越雙手背在身後,手裡舉著一束包裝精美的白色梔子花。朵朵梔子,開得正艷,黑白相應,煞是美麗。

  「哦,驚天動地,驚天動地!」隋唐壓低聲音,與三人交頭接耳道。

  三人除了笑還是笑,情緒激動到不能出一言。在他們的印象中,這可是鍾無依第一次收花哦。等不及啦,快點啦。我們迫不及待要看鍾醫生收花的反應啦。

  隋唐心裡直埋怨自己,為什麼不隨身帶個數碼相機呢?錄下這千載難逢的一瞬間,以後不僅可以收藏到歷史博物館,而且可以給自己未來嬌美可人的女兒做珍貴教材呀。女兒,乖女兒,你千萬不要學錄像帶裡的姑姑啊,做女人一定要溫柔愛笑,切不可一副冷冰冰連嘴角都不翹一翹哦。

  這邊已是群情激昂,摩拳擦掌,一鍋冷水已然燒到九十九度九了。就等一束梔子送美人,沸騰!

  那邊呢,不急不忙,慢慢醞釀,小火慢烘,差不多還是冰水混合物呢!

  鍾無依注意到後面四人的表情非比尋常,每人一副等著看戲的神情,照樣冷冷地說:「嚴先生,這裡是急診室。」

  「我知道。」嚴子越頂著這股冷空氣,一鼓作氣道,「鍾小姐,我找你有事。」

  「什麼事?」

  白色的梔子花終於露面。嚴子越稍稍彎下身軀,以雙手捧花,十足誠懇的口氣:「鍾小姐,我專程為上次的事情道歉。對不起。」

  淡淡的梔子花香沁入脾肺,宛若清泉流淌,堅硬的心有一角悄悄鬆動。可是,冷硬如鍾無依,太倔強,層層包圍之下無法感受自己的心。

  眾目睽睽之下,鍾無依從嚴子越的手中拿過那束花,看了兩眼,拿花的手輕輕上揚,方向正是急診室的垃圾桶。

  「不要啊。」欣欣喊。

  「三思啊。」曉清叫。

  「手下留情呀。」余中恆心有慼慼焉。

  「師妹,莫作摧花辣手啊。」隋唐深切同情嚴子越。

  嚴子越手疾眼快,一把抓住鍾無依拿花的手。他的大掌覆住鍾無依小小的手背,一如她的人,冰冰涼涼。即使外面酷暑難耐,溫度高達三十九度,可鍾無依的手一樣冰冷。卻慢慢中和他手上的溽熱,冷熱相調,一絲舒服清涼的感覺傳遍全身。

  令他安靜,令他平和。

  嚴子越用另一隻手從花束中抽出一張淡色的卡片,塞到鍾無依的口袋裡,沒有焦躁,只有平靜,「鍾小姐,如果你看完卡片還是想扔這束花的話,我無話可說。我在急診室外面等你看卡片,五分鐘。時間一到,如果你沒有出來,我馬上離開,並保證今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請給我一個機會做你的朋友,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說完,嚴子越放開鍾無依的手,毫無猶豫地出了急診室,一直沒有回頭。

  他的認真,他的執著,他的誠懇,鍾無依可以感覺得到,所以她的手有些抖。她知道自己的心在猶豫,是一伸手將花扔到垃圾桶,還是看一眼他想說什麼?朋友這個詞,不再無意義,甚至似乎她對它們產生了一絲淡淡的期盼。

  眾人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鍾無依,生怕錯過她一個眼神,一個動作。

  鍾無依聽到了秒針的滴滴答答,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慢慢加速。慢慢放下揚起的手,她自口袋中拿出卡片,緩緩打開——

  「鍾小姐:

  對不起。

  如果時光倒流,我仍然會在第一次見面時與你爭執,第二次見面時與你爭吵,第三次見面時與你發生不愉快。

  因為,我從未遇見過像你一樣的女人。

  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只會按照自己的思維模式說話,只會依照自己的內心直覺行事。

  這是我的責任。

  但是,坦白說,你也有責任。我說你工作過度勞累,飲食方式不健康,不是指責你,真的是出於關心。發自內心的。

  只是,你太好強,太驕傲,我太自以為是,自說自話,我們之間太陌生,無法溝通,無法交流。這一切導致我每一次真心誠意向你道歉都以爭吵結束。我們之間根本不能好好地對話,我只好採取這種方式,我寫,你看。

  希望你可以原諒我。

  媽媽和姐姐說,女孩子喜歡收到花。但是,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花,所以選了一束梔子花。與你的醫生袍相同的顏色。希望你喜歡。

  嚴子越

第5章(2)  

  鍾無依由頭至尾再次看了一遍卡片,一字一字工整清晰,認真而鄭重。在閱讀的過程中,它們已經慢慢潛進她的內心,悄悄進駐。那堅硬如磐石的心有著小小的軟化,輕輕化開一條縫隙,令些許陽光照射進去。

  溫暖而喜悅。

  鍾無依合上卡片,手緊緊攥住花束,不顧眾人驚訝戲謔的目光,果斷地走出急診室。

  那一群好事者當然是寸步不離鍾無依,即時尾隨。

  忐忑不安等待中的嚴子越緩緩抬起頭,看到鍾無依捧著花出現在自己眼前,緊繃的臉色頓時鬆弛下來,眉毛上彎,雙目含喜。

  他的喜悅感染了鍾無依,想到兩個處於水深火熱狀態中的冤家對頭可以握手言和,平靜的太平洋泛起點點漣漪。她輕輕地抿起嘴角,一朵淺淺淡淡的笑容飛上臉龐,聲音不再刻板:「其實我喜歡向日葵。」

  這個笑容不僅震呆了嚴子越,連旁邊看戲的一干人等亦目瞪口呆。鍾無依的漂亮舉世公認,遠近聞名,是個怎麼爭辯都不可更改的事實。但是,她平日一直冷冷淡淡,漂亮的臉規矩刻板,就像畫龍沒有點上眼睛,了無生氣,沒有靈魂。

  現在,這個笑容點綴,仿如流水淙淙,滋潤整張面孔。鮮活,靈動,週身上下平添了一股無語言說的魅力,令人無法將眼睛移開。

  閃亮如鑽石。

  「你笑了。」嚴子越喃喃地說,一副見到稀世珍寶的模樣。

  鍾無依伸出右手,手心微傾,「你好,我是鍾無依,仁心醫院急診室高級醫師。」

  嚴子越回過神,輕輕地握住鍾無依的手,沒有初始的冰冷,只是涼沁,「你好,我是嚴子越,西區警署重案組組長。」

  很舒服。

  僅僅是一秒。鍾無依抽出自己的手,說道:「對不起,我要上班了。」

  嚴子越回她一個笑容,「我也是。」

  「那我們改天再見。」

  「再見。」

  鍾無依捧著那束梔子花,立在急診室門口目送嚴子越離開,右手殘留著他手心的溫度,不肯消失。

  隋唐湊上來,心有不甘道:「師妹,你竟然對他笑,不對我笑。要知道,我認識你快十年啦。你沒聽過陳奕迅那首十年嗎?多麼深厚的感情!子越這小子真是狡猾,竟然用這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

  那一年,鍾無依十八歲,以優異成績考進醫學院,第一次在師父帶領下進入實驗室便認識了隋唐。高她四級正在讀研究所的師兄,才華橫溢,風流倜儻,萬眾矚目,想不叫人注意都難。

  像個兄長一般,細緻關心。

  鍾無依的目光仍然直視前方。是嚴子越離開的方向。

  隋唐更加不滿道:「師妹,我只有叫你分一點點目光給別人。可是,你現在眼裡只有嚴子越,沒有我啦。」

  「師兄,還有一年才夠十年。」鍾無依收回目光,轉身走向急診室,邊走邊說,「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

  如此熟悉的一句話。隋唐猛然意識到這是十年中的一句歌詞,心頭一震。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

  還可以問候,那就是還會有聯繫。

  隋唐看著走入急診室的鍾無依,挺直的背上黑色的長髮垂落,美麗且驕傲。他的心暖暖的,一股熱流靜靜流過。

  他的師妹,他當作妹妹的鍾無依,不是毫無感情。她清楚地記得他們認識的時間,明白地告訴他,十年之後,還可以問候。

  第二日清早,鍾無依收到兩束向日葵。一束是嚴子越送的。另一束當然是隋唐送的,並隨花附上一張粉紅色的卡片,上書一行龍飛鳳舞的小字——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

  鍾無依看著辦公桌上的三束花,一束梔子,兩束向日葵,不知道該如何安置。她的辦公室一向簡單,除工作必需品外再無其他,所以那個叫做花瓶的東西一向沒有立身之地。

  現在應該怎麼辦呢?她皺著眉頭,盯著桌上一字排開的花,無計可施。

  「好一幅美人蹙眉圖!」欣欣人未至聲先到,清靈的聲音響徹走廊,傳至鍾無依的辦公室。

  鍾無依慌忙將花推到辦公桌一端,攤開病歷,做認真工作狀。

  這一切盡落欣欣眼底。但,她聰明地沒有說破,將懷中所抱的花瓶放到辦公桌上,開口道:「鍾醫生,送你一隻花瓶,加送半瓶清水。鮮花易謝,需要小心照料。」

  鍾無依的嘴角彎了彎,說:「謝謝你,欣欣。」

  「不用謝我,我只是不忍心看到花朵爛掉,鮮花慢慢凋落才是正常的。」欣欣一邊說一邊幫鍾無依將花束插進花瓶,細心搭配,「漂亮嗎?」

  案頭這一瓶花生機勃勃。鍾無依點點頭,「嗯,很漂亮。」

  「那我先去工作了。」欣欣開心地笑了,輕快地向門外走去。走到門邊,她回過頭,別有深意地說:「鍾醫生,如果在清水裡加一點鹽,鮮花會開得更久。」如果再多笑一點,你會更漂亮。

  鍾無依伸手摸了摸向日葵的狹長花瓣,陷入沉思。

  那些梔子花,花香怡人。那些向日葵,越開越艷。一連好多天,它們眉眼帶笑,裝點著鍾無依清冷的辦公室,也裝點著她淡如白開水的忙碌日子。偶爾抬頭看看它們,不由自主便會想到嚴子越,想到他的笑臉,想到他卡片上的話。

  日子過得越久,那些記憶越清晰,彷彿鐫刻在心裡一般,歷久彌新。

  掛鐘的時針指向六點,預示著鍾無依今天的工作到此結束。簡單地收拾一下東西,給急診室仍在做清點工作的三人留一聲再見,鍾無依回自己的辦公室換衣服準備下班。

  走出醫院大門,迎面吹來涼爽的風。她伸手將吹到眼前的發理順,一抬眼,看到夕陽西下的美麗景致。一輪橙紅色的夕陽慢慢下沉,西天的彩霞灑滿深藍色的天空,無邊靜謐。

  走到十字路口,她停了下來,思索是向左走還是向右走。左邊是回公寓的方向,右邊是去百貨商場的道路。前幾天欣欣送給她一個花瓶,雖然說了謝謝,但是她心有不安,總覺得應該要回送一些什麼才會心安理得。想了幾分鐘,最後還是決定去百貨商場為欣欣選一份禮物。

  接受別人的一份禮物,就要在某個時候回送一份。來而不往非禮也。只要不接受,便不需要回送。這是鍾無依堅持的信條以及內心無比堅定的信念。

  生命便是這個樣子。

  一直拒絕,久而久之,自己便會擁有簡單安靜的生活。不用費盡心思猜測別人的想法,不用顧及別人是開心還是煩惱,不用擔心別人是安全還是危險,一顆心,只為自己跳動。這樣的生活,不會有開心,但是也不會有傷心。

  鍾無依行走在裝飾豪華的百貨商場,看著櫃檯上琳琅滿目的商品,無從下手。此時,她才知道一個無意識不小心地接受給自己帶來多麼大的煩惱。她對欣欣一無所知,年齡啦,愛好啦,興趣啦,統統是空白。最後,在導購小姐的幫助下,花了兩個小時,她選定了一方湖藍色的絲巾。選好禮物,她去了一層大型超級市場,只用半個小時就把自己平日所需物品購齊了。心中不由感慨,選禮物真是一件耗費巨大的工程啊。

  走出百貨大樓,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她提著兩袋物品準備過馬路回寓所。交通燈是紅色,車輛川流不息。她無意識地看著車輛與人群,靜靜地等待紅燈轉綠。

  突然,馬路對面傳來一聲略帶驚喜的叫聲,陌生,洪亮,渾厚:「喂,鍾無依,鍾無依!」

  這是誰?在大庭廣眾之下毫無顧忌地大聲呼喚自己的名字!鍾無依睜著兩隻大眼睛,來回梭巡,尋找聲音的來源。隔著十幾米寬的馬路,隔著絡繹不絕的車輛,她看到了那個帶著滿腔喜悅呼喚自己的人。

  是嚴子越。

  只見他揮舞著右臂,用力地搖晃,像個孩子一樣的興奮。明亮的眼睛閃現著耀人的光芒,幾乎要把夜空照亮。

  鍾無依沒有辦法不笑,只好聽隨自己的臉部肌肉自己運作。她點點頭,騰出右手,衝他回應。

  綠燈來了。在車輛停止的一剎那,嚴子越邁開大步,向著鍾無依走來,似乎是迫不及待。

  那個笑容太吸引他,他無法抗拒地走向她。

  他與她在人行橫道中間相遇,很難得的相遇。除了搶劫現場,除了醫院,第一次相遇在遠離生死的場所,難得輕鬆。

  嚴子越伸手去拿鍾無依手上的購物袋,笑著說:「我幫你拿吧。」

  鍾無依的手不由自主向後移開,婉拒道:「謝謝,我自己可以。」

  「喂,鍾無依,你怎麼這樣?」嚴子越的口氣重了起來,「女人提東西,你讓我這個大男人的臉往哪裡擱!」

  鍾無依不甘示弱地回道:「你的臉往哪裡擱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看這架勢,兩人之間的火藥味依然十足啊。什麼白色梔子花,什麼金黃色向日葵,作用也不過持續一兩天,而且作用發揮還需要一個前提——永不見面!

  「喂,你——」嚴子越簡直無語。

  鍾無依的視線越過嚴子越的肩膀,問:「你是不是開著車?」

  「對。」嚴子越心中納悶,不明白鍾無依怎麼突然轉了這麼一個話題,「怎麼了?」

  「你是不是把車停在馬路邊?」

  「對啊。」

  「我看到巡警正在給你的車抄罰單。」鍾無依平鋪直敘,聲音不起波瀾。

  然後,西區百貨商場大樓前正在行走的人群全部停下來,紛紛對一個拔腿狂奔的人行以注目禮。

  僅僅因為一聲聲勢巨大衝破雲霄綿延不絕於耳的——

  「啊——」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1-8 17:26:45

第6章(1)  

  即使嚴子越的氣勢如長虹恢弘,即使嚴子越的百米衝刺堪比飛豹,等他到達車前,一張罰單已經安安靜靜躺在擋風玻璃上。正隨風搖曳,似乎在大肆嘲笑他——執法人員知法犯法,情何以堪啊。

  他拿起罰單,隨手遞給跟上來的鍾無依,心裡想著開個玩笑,嘴巴卻一本正經道:「你幫我付。」

  直來直去、不懂與人迂迴玩笑的鍾無依哪裡知道他在惡作劇,真以為他要自己付錢呢。她有些不服氣,問道:「為什麼?」呵,真是容易上鉤。嚴子越忍住笑,口氣頗嚴肅:「如果你不和我爭到底是誰該提東西,那麼我們就能趕在巡警開罰單之前回到這裡。所以,責任在你,你應該付錢。」

  「如果你不遇見我,東西肯定是我自己提。為什麼遇到你就要給你提呢?」鍾無依問道,一副振振有詞的樣子。

  現在的女人出去吃個飯都要男人幫著拉椅子,美其名曰什麼紳士風度。好巧不巧的,他嚴子越就是受這種女士是上帝男士是奴僕的紳士教育長大的,女人買東西要幫忙提,女人要逛街一定全程陪伴,天熱要買冷飲,天冷要脫外套,時刻準備著貢獻自己的生命。可是,她大小姐偏偏不吃這一套,信奉男女全部是體力勞動者,誰買的誰提!

  見她一副正在等答案的樣子,嚴子越就要氣死了。哎,平日爭吵,一時半刻也爭不出個所以然來,何況,這次涉及兩個人根深蒂固的價值觀信條!他不能一下子拋棄自己二十九年來所受的教育,以鍾無依的傲風傲骨,讓她一下子拋卻自己堅守的信念無異於要她的命!嚴子越用眼睛餘光瞄到開罰單的巡警慢悠悠地溜躂過來,不再爭辯,開口道:「快點上車!巡警過來啦!」

  這次鍾無依非常合作,一聽巡警二字,馬上就跳上了車,動作奇快無比。

  嚴子越發動車子,問清地址,一邊打方向盤轉彎,一邊說道:「嗨,你可真不給我面子。我堂堂一個重案組組長你不怕,竟然怕一個開罰單的小巡警!」

  「我不是怕。是你停車的地方不對。」鍾無依解釋道。

  嚴子越轉頭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邊的鍾無依,心裡感歎世事的奇妙,兩個見面就吵的冤家對頭竟然同坐在一輛車裡。

  「你仔細想想,我為什麼把車停在不對的地方呢?好,我好人做到底,告訴你答案。因為,我看到了你,想要和你打招呼才會停車。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今天這張罰單也應該由你付。」

  鍾無依想起自己辦公桌上開得正燦爛的花朵,心念一動,伸出手,衝著嚴子越說:「拿來。」

  這次輪到嚴子越呆了,「什麼?」

  「罰單。」鍾無依的手保持平伸狀態。

  「哈哈哈!」嚴子越大笑出聲,笑得眼淚就快出來了,「鍾無依,你真好玩。我只是在與你開玩笑啊。」

  鍾無依很快收回手,臉色沉下來,口氣中有一種刻意壓抑的平靜:「請你把車停在路邊。我要下車。」

  嚴子越尚不知大難即將臨頭,口氣依然輕巧:「你就是太認真了,所以把自己搞得很累,連帶你身邊的人也跟著累。」

  本是就事論事的一句話到了鍾無依那裡變成了指責。她不喜歡別人對自己下定義,不喜歡評價別人,也不喜歡別人評價自己。臉色越發難看,口氣則嚴厲起來:「請你停車。」

  嚴子越這才意識到自己無意激怒了鍾無依,她那張臉好比六月在飛霜,冷熱難調。他依言將車停靠在路邊,歎口氣,開口問:「鍾無依,我們不是一輩子都要用紙筆對話吧?」

  鍾無依沒有出聲,手中的購物袋越攥越緊。

  嚴子越繼續說:「不喜歡我開的玩笑,是不是?無依,如果我下次再做了什麼事情是你不喜歡的,你應該說,嚴子越,我不喜歡你這樣做,而不是自己生氣,然後不理我。你不說,我永遠不會知道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我們就不能成為好朋友。我真心地想與你成為好朋友。」

  鍾無依平靜下來,不明白為什麼與嚴子越有關的事情自己就特別容易變得不冷靜。她想了想,鼓足勇氣道:「我也是想與你做朋友的,所以才向你拿罰單。」

  嚴子越愣住,「做朋友和拿罰單有什麼聯繫?」

  「做朋友要禮尚往來,要接受,也要付出。你上次送我向日葵,我沒有送禮物給你,幫你付罰單也是應該的呀。」

  嚴子越覺得自己的心痛痛的,為這個叫做鍾無依的單純女子而心疼。他人給自己一點點溫暖,只要自己接受,就一定要找個時機回報。否則就不會接受,寧肯一個人。

  「無依,你聽我說。我們是朋友,我對你好,我送你東西,所有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友誼不是用等價交換維持的,不是說我送你一束五百塊錢的花,你就回送我一份五百塊錢的禮物。就像剛才,我想幫你提東西,不是想你感激我,也不是說你是女人需要照顧。僅僅是因為,我是你的朋友,我不想看到你吃苦。你明白嗎?」

  鍾無依聽得懵懵懂懂,似是而非。但是,她注意到嚴子越的神情,認真,誠懇,而且專注。她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渺小而孤單。

  他給了她一種頂天立地的感覺。

  令她覺得安全,覺得溫暖。

  所以,她勇敢地邁出這一步,對著他的眼睛不斷點頭,輕輕地笑,「明白。只要我肯接受,你就開心。因為,我們是朋友。」嚴子越真想伸出自己的手,緊緊握住她臉上的笑容,然後放在自己心上,永遠不讓它消失。

  「無依,你笑起來很漂亮。」

  真希望你每一天都這樣開心地笑。

  鍾無依低下頭,再次揚起,笑容越發燦爛,「謝謝你。為了你可以做我的朋友。」

  「終於雨過天晴啦。」嚴子越心情大好,笑著問,「鍾無依小姐,我現在可以開車送你回家了嗎?」

  鍾無依配合地點點頭,心情如帆,迎風飛揚起來。

  車子駛入車流,馳騁在夏日濃濃夜色中。輕快,如魚穿梭。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氣氛慢慢融洽起來。

  「你去百貨商場做什麼?」

  「欣欣送我一個花瓶,我要回送她一份禮物。咦,那麼多人,你怎麼會看到我?」

  「小姐,拜託你看看大街上的帥哥美女,人人紅裝綠裹,只有你一身黑色。別說隔著一百米,就算隔著一千米我也能發現你。只不過,每次遇到你都倒霉,今天的罰單就是證明。」

  即使周圍有再多的人,我還是能從人群中發現你。

  因為,你是如此與眾不同。

  生命中的每一天並沒有什麼本質不同,尤其對在急診室工作的鍾無依而言更是如此。她穿梭於醫院中,說的話做的事僅僅與病人和藥品有關。

  與同事無關。

  與感情無關。

  但是,今天稍稍有些不一樣。因為,鍾無依帶了一份禮物給欣欣,在上班前十五分鐘一直在想怎麼拿給她比較不突兀。呵,選擇禮物要費心,贈送禮物更要費神。

  卻是一種並不令人討厭的經歷。

  八點整,清脆的上班鈴聲響徹整棟醫院,顯示著她十五分鐘的思索未果。現在,她必須起身離開辦公室,前往急診室為這一天十個小時的工作做準備。她把手裡的禮物放回抽屜,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拉開抽屜,拿出禮物放在口袋裡,一顆亂亂的心才算安定下來。

  醫院規定,每個實習醫生必須提前十分鐘到達工作崗位,清點藥品,準備工作器械。因此,當鍾無依進入急診室的時候,三個實習醫生正在打掃衛生,間或講一兩個笑話,整間急診室裡的氣氛輕鬆而自在。

  正在清理病床的余中恆一見到鍾無依進來,馬上向聊天打屁的兩個小女生使眼色。欣欣和曉清接受到信號,立即噤聲。急診室裡頓時安靜下來,彷彿一股沉悶的旋風壓境,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俗話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小人動手又動口。余中恆在心裡抱怨道,哼,我們連小人都不如呀,只准動手不准動口。

  「鍾醫生,你早。」三人排成一線,恭恭敬敬向鍾無依道早安。

  僅僅五秒鐘,急診室的氣氛就從輕鬆愉悅轉換為沉悶壓抑。這急轉直下的變化只是因為自己的到來,鍾無依對此心知肚明。以前不甚在意,我行我素,現在呢,心裡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催促著自己說點什麼。那種感覺就像如果自己不開口,心裡就永遠不會安定。耿耿在懷。

  鍾無依擺擺手,開口道:「你們比較早。你們繼續說,沒有關係。」

  三人臉上多雲轉晴,自以為遇上皇上大赦天下福澤平民呢。待鍾無依自口袋中掏出禮物送給欣欣,不僅欣欣開心至狂喜,連曉清和余中恆都心有同感乎。

  「欣欣,謝謝你上次送我的花瓶。」鍾無依頓了一下,拿出禮物,繼續說道,「我昨天逛商場,看到一方絲巾很漂亮,覺得很合適你,所以便買下來送給你。」

  欣欣睜著兩隻大眼睛,雙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裡,聲音中充滿不確信與不肯定:「鍾醫生,送給我的?」

  「對。」鍾無依學嚴子越,將禮物放到欣欣的口袋裡,解釋道,「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顏色。」

  「呵呵呵,沒關係,你買什麼顏色我就喜歡什麼顏色。」欣欣激動地拆開包裝,哇哇哇,鍾醫生送禮物給我耶!就算是一棵菜,那也是彌足珍貴呀。何況,何況是一方絲巾!絲巾耶!

  「湖藍色耶!我最喜歡湖藍色啦!曉清,中恆,你們記住,我欣欣這一輩子最喜歡的顏色就是湖藍色!以後你們送我禮物一定要選湖藍色,否則我拒收!」

  曉清和余中恆被她的話逗得前仰後合,不可自抑。

  鍾無依看著他們歡笑,雖然不可理解,卻深深感到他們的單純與美好。僅僅是一方絲巾呵。

  「嘿,欣欣,怎麼笑得這麼開心啊?」嚴子越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急診室門口,閒閒地開口問道。

  旁邊站著準備出院的徐徹,脫掉病人服,一身休閒裝襯著挺拔修長的身軀,再加上一張五官端正稜角分明的臉,英俊而帥氣。

  一聽聲音,鍾無依就知道是嚴子越。慢慢地轉過身,一張臉神采閃現,聲音也軟了幾分:「出院嗎?」

  「對。」嚴子越與徐徹異口同聲道。

  鍾無依在心裡笑了一下,一張臉越發生動起來,線條非常柔和。

  欣欣舉著自己的珍貴禮物,蹦蹦跳跳地跑到嚴子越面前,十足炫耀的口氣:「喂,鍾醫生送我的哦。妒忌吧?羨慕吧?」

  嚴子越搖頭,看了一眼鍾無依。兩人交換一下眼神,彼此會心微笑。四目相視,流動著同樣的神采,彷彿擁有著共同的秘密。

  徐徹和欣欣同時注意到兩個人之間的非同尋常,直覺一定發生了一些他們不知道卻深深改變二人關係的事情。欣欣看一眼徐徹,徐徹看一眼欣欣,大概明白各自心中的疑團。奈何,他們一個是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一個是只在急診室工作的實習醫生,平日裡只見過一次半次,談不上熟悉,沒什麼交情,不可能建立同盟關係,所以兩人的眼神飛快撤退,同時聳聳雙肩。

  罷了,罷了。還是等待合適時機孤身作戰吧。

  嚴子越舉舉手上提的保溫壺,神情非常自然,開口道:「給你的。」

  「我媽熬的粥。反正要幫徐徹帶早餐,順手就幫你帶了一份。算是將功補過嘍。」嚴子越笑著叮囑道,「早餐一定要好好吃。」

  鍾無依正要開口說話,嚴子越想到什麼似的立即截住:「喂,不許拒絕!」

  鍾無依嘴角上翹,彎彎的,彷彿一輪上弦月,「我是想說謝謝。」

  嚴子越鬆了一口氣,撫著自己的胸口受驚,「嚇死我了。我以為你大小姐又要說什麼不用了、我吃過了之類的超沒營養的話。跟你講啊,我特別不喜歡別人拒絕我的好意。」

  徐徹和欣欣的眼神又碰在一起了!這可不能怪他們,那兩個人一來一往根本就忘了他們兩個的存在,你一言我一語相談甚是融洽。眼神交流地那叫一個密切啊,別說插話了,估計飛進只蒼蠅都是不可能的任務!曉清和余中恆可謂有未卜先知之本事,知道站在他們身邊亦引不起任何注意,所以聰明地站在遠處看劇情發展,還可以小小聲議論一二。他們兩個可倒霉了,距離太近,而且太陌生,不能也不想開口討論,不能進,不能退,只好以眼神交匯啦。

  蒼天有眼啊,快點結束吧。

  欣欣仰天長呼:快點來個病人吧。不是我惡毒,實在是忍無可忍呀。

  徐徹嘀嘀咕咕:快點來個案子吧。不是我惡毒,實在是忍無可忍呀。

  「叮——叮——叮——」

  還好,還好,牆壁上的掛鐘具有半點報時功能,整整八點半啦。

  鍾無依一個激靈,不可置信地看自己的腕表。的確是八點半,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她與嚴子越整整聊了半個小時。

  「呵呵,耽誤你工作了吧?」嚴子越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們改日再聊。」

  「好,我送你們出去。」鍾無依點點頭,轉而交代欣欣道,「欣欣,我出去一下。有病人打我手機。」

  欣欣忙不迭地點頭,「好,好。」

  一行三人出了急診室,並排穿過走廊、大廳,來到醫院大門口。鍾無依停住腳步,開口道:「我就送到這裡。徐先生,恭喜你出院。不過,要按時回醫院換藥,注意一個月之內不要吸煙喝酒。」

  嚴子越不等徐徹回答,搶先說道:「無依,你好好地把注意事項說給他聽。我去拿車。」

  兩個人一起注視嚴子越奔跑的身影,內在心思百轉千回。

  「鍾醫生,你接受越哥的道歉啦?終於發現他是個好人啦?」迎著陽光的徐徹首先開口,因悶在屋內一段時間而略顯白皙的臉上閃現著淡淡的喜悅之光。

  「我從來沒有說過他不是好人。只是,我們的性格相差太遠。」

第6章(2)  

  兩個人是面對面站立,徐徹迎著太陽,鍾無依背對著太陽。夏日太陽濃烈,陽關四射,照射著鍾無依那頭黑色長髮,閃耀著千絲萬縷的光芒。

  徐徹笑了笑,淡淡地說了一句:「鍾醫生,也許我受傷是一件好事情。」

  鍾無依搖頭,回道:「徐先生,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期盼自己受傷害。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

  「因為受過傷害,所以更加珍惜所得到的和即將得到的。對不對?」

  「也許吧。」鍾無依無意再談下去。

  恰在此時,嚴子越開車過來,於是藉機結束這個話題,「車來了。」

  徐徹聰明地住嘴,淺淺一笑,「鍾醫生,謝謝你這麼多天的照料。改天請你吃飯可以嗎?」

  「徐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我不能和你去吃飯。我們醫院有規定,醫生不能讓病人請吃飯。」

  嚴子越打開車門,頭探出來,喊道:「你們兩個說什麼呢?」

  「沒什麼。我說要請鍾醫生吃飯感謝她,可是她說醫院有規定不能去。」徐徹攤開兩隻手,無奈道,「這醫院的規定真不近人情!」

  「哦,我之前說你不近人情是我的錯,因為這不是你個人的問題,而是整間醫院的通病。」嚴子越接口,半開玩笑半揶揄道,「鍾無依,我向你道歉噢。」

  鍾無依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這個人,怎一個貧字了得!利落轉身,果斷邁步,「我要上班了。不送。」

  「喂!」嚴子越拚命地摁喇叭,大聲喊道,「你停一下,我還有事情沒說完。不要走,我真的有事情。」

  已經走出十來米遠的鍾無依頓住身形,側身,問:「什麼事?」

  「這個星期天,你應該不上班吧?」

  「醫院裡星期一和星期天沒有區別。」

  嚴子越一臉失望,聲音立時降了八度。唉,讓這個工作狂請假,無異於天外飛仙,東邊的太陽從西邊出來!估計希望不大,試試吧,「你請假行不行啊?」

  「請假?」鍾無依雙眉微皺,「什麼事?很重要嗎?」

  「重案組的同事為了慶祝徐徹出院,決定這個星期天去郊外野餐。我想邀請你一起去。行不行啊?」

  「哦。」鍾無依雙手插進口袋,不置可否地說,「這個星期天輪到我休假。」

  縱使之前有多少擔心失望,此刻也是一掃而光。嚴子越笑得開懷,週身熱血沸騰,像吃了興奮劑一般激動,「太好了。那星期天早上八點我去你家接你,可以嗎?」

  「好。」這一聲答得乾脆利落。

  徐徹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兩個之前一見面就吵一如兩隻鬥氣公雞的冤家對頭,和平相處,甚至相約一起郊遊。當然了,不是單獨,還有他這個應該是主角但卻不一定會享受主角待遇的可憐男人。

  「越哥,你是不是喜歡鍾醫生?別忘了你可是有女朋友的。」車子駛出醫院,徐徹說出心裡的擔憂,口氣嚴肅。

  嚴子越顧不得自己正在開車,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後合,彷彿徐徹在說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徐徹鼓著雙眼看著嚴子越大笑,當下知道自己可能犯下嚴重錯誤。不會啊,他在心裡想,越哥對鍾無依明明很在意啊。而且他們兩個四目相對的時候,眼睛裡流露出的也是情侶之間你儂我儂的神采呀。他從來沒有見過越哥的女朋友,不知道也不清楚他和那個柔柔是一種怎樣的相處模式,所以無從比較。但是,單單看越哥和鍾無依,多少有些相互在意的意思呀。難道,他看錯了?

  約莫笑了十分鐘,嚴子越總算忍住,騰出一隻手按住徐徹的肩膀,「徐徹,記住,你是一個刑警,不是電影編劇。」

  「做刑警也需要想像力!」徐徹不服氣地說。

  「對,刑警也需要想像力,但你的想像力用錯了地方。」嚴子越又笑了,徐徹這個玩笑開得實在是太有意思了,「我和無依之間只是朋友,現在剛剛向好朋友邁進,稍後呢,我們會成為更好的朋友。」

  「可是你不能否認她吸引你。吸引是走向喜歡的第一個前提。」

  「不是,我承認她很特別。正因為她與眾不同,我才要甘心道歉不惜工本成為她的朋友。」

  徐徹仍不肯作罷,大有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柔柔吸引你嗎?」

  嚴子越愣住了,因為這是個他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他從未將柔柔與吸引力聯繫起來。嚴家與沈家是世交,他與柔柔是青梅竹馬,長大了自然而然就在一起,順理成章成為男女朋友。兩年前,柔柔大學畢業,心裡想著去美國繼續升學深造。他支持她的決定,親自送她去美國。之後半個月打一次電話,每逢節日必寄禮物,就這樣風平浪靜過了兩年。

  平淡,順利,理所當然。

  爭吵,道歉,反反覆覆,從未出現在他與柔柔之間;吸引,喜歡,從未問起過自己。

  這個問題就像一個無底洞,會不斷地引人深陷下去。嚴子越決定不再去想,迅速將之拋到腦後,玩笑道:「照你的意思,吸引就是喜歡,你還吸引我呢,那我們不成同志啦?所以,吸引不是喜歡的必備條件。」

  只是不知道這句話是為了堵住徐徹的嘴巴,還是阻擋住自己繼續思索,還是為自己的疑惑找一個借口。

  「那你應該告訴鍾醫生你有女朋友,不能讓她誤會。」徐徹好心提醒道。為了嚴子越可以分辨清楚自己的心,為了鍾無依可以免受傷害。

  「好。星期天我會告訴她。」嚴子越答應著,又加了一句,「多此一舉。我們只是好朋友。」

  只是好朋友。

  鍾無依回到急診室,那三個像小孩子一樣的實習醫生湊上來,團團圍住她,七嘴八舌紛紛打趣。

  「鍾醫生,嚴sir對你好好哦。」

  「嚴sir不錯哦,儀表堂堂,一表人才。」

  「嗯,玉樹臨風,灑脫不羈,有才有能哦。」

  「所以——」欣欣笑得賊兮兮,稍稍停頓,為的就是吊起大家的好奇心。但是,她這個關子賣的不是時候。

  就在她巧笑倩兮,察看眾人臉色,等待最佳時機之刻,隋唐踱著方步悠哉悠哉走進急診室,清清嗓子,充分擺出身為領導的架勢:「所以你們就可以在急診室聊天閒談置我這個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的主任於不顧置病人生死於度外?」一口氣接上欣欣的話尾,喘口氣繼續說,「他給了你們什麼好處?看看你們把他誇得好像天上有地上無的稀世珍寶!想你們主任我,平日裡對你們疼愛有加照顧有加,怎麼也不見你們背地裡誇我幾句?」

  欣欣笑得諂媚,「隋主任,您不必介懷。您相貌賽潘安才能似主席,那麼高高在上,我們這等平凡人只能仰望,哪能隨便評說?」

  「對。」曉清接上來,「我們對您的傾慕之心猶若黃河之水滔滔不絕,猶如隔世琴音綿延不絕!」

  「此心此情蒼天可表。」余中恆又接了一句。

  隋唐滿意地點點頭,氣勢與時俱增,指指鍾無依,「師妹,你呢?」

  鍾無依才不理會他的一時興起呢,逕自查點藥品。

  「算了,師妹,我知道你是愛在心口難開。」隋唐歎口氣,拿出四張紅色請帖,一一分發,「我心明瞭,你們一直仰慕我,暗戀我。但是,現在,你們是時候停止你們的癡心妄想了。因為,我,隋唐,名草有主了!」

  鍾無依打開請帖,驚問:「師兄,你要結婚了?」

  隋唐悲壯地點點頭,「是。師妹,不要難過,不要後悔,我知道你一時之間接受不了這麼巨大的打擊。為兄現在還是自由之身,還可以借一個寬闊的肩膀給你做療傷之用。你要好好把握,否則,過了星期六,為兄就無能為力了。」

  鍾無依看了看晚宴的時間和地點,心中有些激動,給了隋唐一個笑容,「師兄,不要開玩笑了。恭喜你,我一定會到。」

  「嗯,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隋唐扯扯鍾無依的醫生袍,「嗨,我可提醒你,你師兄我第一次結婚,而且估計也不會有第二次了。所以,星期六晚上你無論如何不可以穿白色,更不能穿黑色!」

  鍾無依微笑著點頭。

  「你們三個也是啊,給我穿喜慶一點,紅包包大一點!聽清楚沒有?」

  「聽清楚了。」鍾無依難得開心,與其他三個人一齊喊。

  「嗯,不錯。工作吧。我可是一個嚴於律己公私分明的好上司,不能因為我結婚就不好好工作!明白嗎?」

  「明白!」

  星期六晚上六點鐘,鍾無依準時到達宴客大廳,參加隋唐的婚禮。她特地買了一套淡粉色的晚裝,花兩個小時化妝、做頭髮,一切只是為了令師兄開心。

  宴客大廳賓朋滿座,熱鬧喧嘩,觥籌交錯。恭喜聲,玩笑聲,歡聲笑語,聲聲如波浪,層層推至大廳門口,不絕於耳。

  鍾無依站在大廳門口,感受著那一層一層推延而至的熱浪,不覺有些緊張。

  嚴子越穿梭於賓客之間,客套寒暄,盡伴郎之職責。碰到一個熟人,聊到盡興處,眼神無意一掃,竟硬生生停住。

  他看到身著淡粉色長裙優雅站立的鍾無依。長髮盤起,雲鬢香花,經過淡淡的彩妝裝點,精緻的臉更加美麗,美目顧盼,星光流轉。神采飛揚處,令無數女子黯然失色,自慚形穢。

  她安靜而立,不聲不響,不張揚,不炫耀,卻在瞬間奪去所有人的光彩,在瞬間吸引著嚴子越放下身邊所有,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此時此刻,他的眼裡只有她。

  就像上次在百貨大樓門口,他那麼偶然一望,便於熙熙攘攘人群中看到一身黑衣的鍾無依。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喜歡張望,喜歡在人群中搜索她的身影呢?

  不得不承認,徐徹說得對,她吸引他。

  無法抗拒的吸引。

  移不開目光,停不下腳步,只能任心一路沉淪。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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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8 17:27:44

第7章(1)  

  鍾無依看到一步一步向她走來的嚴子越,微微而笑,一顆緊張彷徨的心漸漸安定下來。她不去看人群,不去理會週遭的喧嘩熱鬧,只靜靜等待嚴子越。

  這段距離並不長,可嚴子越覺得自己彷彿走了很久才到達她的身邊,心有些急迫,悄悄萌動。看到了,站定了,他心懷感激,笑意爬上臉龐,卻不敢笑得很開,「你穿粉色好漂亮。」

  「謝謝。」鍾無依笑了,「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你。」

  「我未卜先知,知道你今天要來參加晚宴,所以提前恭候大駕嘍。」嚴子越邊說邊抬起自己的左臂,「走吧,公主,我帶你去看新郎新娘。」

  鍾無依猶豫了兩秒鐘,然後伸出自己的右臂,挽住嚴子越的左臂,隨著他走向大廳中央。心底有個小小的浪花冒起,吹起無數個泡泡,她低下頭,小聲道:「謝謝你,騎士。」

  「不客氣。我的榮幸。」

  兩人相攜而走。

  「嚴sir,你女朋友嗎?好漂亮。」一作花枝招展打扮的女子問。

  嚴子越簡單客氣回應:「是我的好朋友,謝謝。」

  「呵呵,嚴sir,好漂亮的女孩子!什麼時候幫我做介紹?」一身穿白色西裝的男子問。

  「改天,改天。」

  一珠光寶氣的中年貴婦攔住他們,驚訝地問:「子越,你和柔柔分手了嗎?」

  鍾無依感覺到嚴子越的手臂輕輕顫抖一下,連帶著自己的手臂也顫抖。她抬起頭,只能看到嚴子越的側臉。線條剛硬,清晰分明。

  嚴子越頓住,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答。如果是前幾天有人問起他這個問題,他會毫不猶豫地說,鍾無依只是我的好朋友。但是,徐徹的話彷彿定時炸彈,一碰到導火索就會爆炸。

  徐徹說鍾無依吸引自己,徐徹說吸引是走向喜歡的前提。

  前一刻,他的感覺驗證了徐徹前半句話的正確,他不由自主受鍾無依吸引。

  喜歡鍾無依嗎?

  他問自己,但無法回答。

  「梁阿姨,我幫你們做介紹。這是我的好朋友,鍾無依小姐。」嚴子越停止追問,無法找到答案,據實回答道,「我和柔柔沒有分手,柔柔現在在美國讀書呢。」

  有那麼一個瞬間,嚴子越不敢轉頭看鍾無依的臉色。他害怕,怕鍾無依臉上的笑容不再,怕辛辛苦苦與鍾無依建立的良好關係破碎。

  一側臉,嚴子越看到鍾無依正仰臉看著自己,雙眸中笑意未曾消失,耳朵上的珍珠吊墜輕輕晃動。

  「我女朋友的名字是沈柔柔,不介意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你吧?」嚴子越小心翼翼地問。

  鍾無依搖頭,笑容從容而雅致,「不會。」

  怕見不到她的笑容,但,見到她的笑容,嚴子越的心卻隱隱有些不舒服。一絲惆悵,一絲失望,淡淡的,相互混合,壓住一顆輕揚雀躍的心。

  「師妹,你終於來了。」隋唐挽著新娘子,滿面春風,迎面向他們走來。

  鍾無依從嚴子越的臂彎中抽出自己的手,雙手遞上禮物,開口道:「師兄,恭喜你。新娘子很漂亮。」

  嚴子越低頭看自己空蕩蕩的臂彎,深覺若有所失。

  隋唐接過禮物,將鍾無依從頭看到腳,嘖嘖稱讚:「師妹,若不是我深愛身邊的這個女人,我會說你是全場最漂亮的女人。」

  一旁的新娘子羞紅了臉,輕輕地扯一下隋唐的手臂。

  鍾無依看到了新娘的小動作,沉靜開口道:「師兄,她是你最漂亮的新娘,我是你最漂亮的妹妹。」

  隋唐一改往日的輕佻,一改素日嬉笑形象,一張帥氣的臉嚴肅而凝重,激動地問:「你肯當我做哥哥了嗎?」

  「我一直當你是哥哥啊。」

  「師妹,如果哪一天有人欺負你,不管那個人是誰,你告訴我,我一定不會讓他好過!」隋唐在自己的婚禮上許下誓言,對像不是自己的新娘,而是鍾無依。內容不是一生一世與你在一起,而是關於保護與復仇。

  這樣的婚禮,普天之下,怕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吧。

  將至十點,宴會大廳的氣氛依然熱鬧高漲。

  隋唐挽著自己的新娘穿梭於眾賓客間,紅酒,白酒,葡萄酒,一杯一杯往下灌。嚴子越這個正牌伴郎自鍾無依出現後,舉牌罷工,一直陪伴於左右。

  「無依,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嚴子越見鍾無依面露倦色,起身道,「走吧,和新郎新娘道個別。」

  在一張椅子上枯坐四個小時,即使嚴子越不斷尋找有趣的話題活躍氣氛,但是整個大廳營造出來的喧嘩氣氛仍讓她覺得難以忍受。嚴子越的提議一出,她馬上站起來,附和道:「好啊。」

  嚴子越帶著鍾無依找到正在與一位客人寒暄的隋唐,順手拿過他手中的酒杯,微笑著舉杯:

  「啊,張先生,好久不見了。聽說您最近又做了一單大生意,來,我們喝一杯,祝您生意興隆。」

  那個張先生被嚴子越說了幾句好話,痛快地喝盡杯中酒,不再為難隋唐。

  「你不要以為替我喝了一杯酒,我就會感謝你。」隋唐搖晃著身子,半醉半清醒道,「你竟敢玩忽職守,在其位不謀其政。說好了幫我擋酒,哼,一個晚上都不見人影!」

  嚴子越扶住隋唐,滿懷歉意道:「你小心點。你師妹不舒服,我先送她回家。晚點來接你們。」

  「好。」隋唐眨巴著醉意深重的眼睛,給了鍾無依一個迷人的笑容,「師妹,你早點回家休息。喂,你一定要把我師妹安全送到家,不能出半點紕漏,否則我唯你是問。」

  「外面的空氣真清新。」出了宴會大廳,呼吸著新鮮空氣,體內積聚的沉悶情緒一掃而空。鍾無依用略帶歡快的語調說道,「謝謝你。」

  「不要和我客氣,那樣我會覺得你不把我當朋友。」嚴子越替她打開車門,一隻手放在車頂上方,「小心,別碰到頭。」

  如此細小的一件事情,他做得自然且隨意。鍾無依感受到他動作裡的體貼,心隨之而動,漏跳幾拍,亂了節奏。

  嚴子越看她坐好,關閉車門,繞過車頭,掛擋開車,側頭對著鍾無依說:「以後不要總對我說謝謝。」

  「我習慣對人說謝謝,是禮貌呀。」

  「在別人的口中謝謝可能是表示禮貌,但是在你口中絕對是拒絕兼疏離。你不要對我說謝謝啦,那樣會讓我覺得自己離你有十萬八千里那麼遠!」

  「不會呀。」鍾無依眨著眼睛,困惑道,「我現在就在你身邊。」

  「小姐,我說的距離不是身體之間的距離。」嚴子越猛然靠近鍾無依,一半開玩笑一半正經道,「是心與心的距離。」

  「哦,我明白了。」鍾無依點著頭,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

  「好,不錯,孺子可教也。」

  「不要得意。綠燈!」

  「怕巡警?」

  「沒有。開車要遵守交通規則。」

  一路上兩人自如交談,偶爾開幾個玩笑,狹小的車廂內一股熟悉與融合慢慢滋生。彼此身邊的這個人,彷彿突然從天上降落,莫名其妙地走進各自的生活中。初覺突兀,互相不入各自的眼睛,所以爭吵不斷;慢慢交往,熟悉彼此的性格和習慣,才發現,原來他們可以這樣契合。

  到達鍾無依的公寓,嚴子越停下車,心中有個念頭一閃,試探著問道:「無依,我可不可以上去喝杯咖啡提神?我困了,可是一會兒還要回去接隋唐。」

  鍾無依哪裡想到嚴子越心中打的鬼主意呢,一心怕他精神不好出意外,乾脆利落地回答:「可以。」

  嚴子越看她摁下最高一層的數字,問:「你住頂層?」

  「嗯。」鍾無依點頭。

  嚴子越想了想,接著問:「怕別人打擾?」

  鍾無依偏著頭,思索一陣,決定據實回答:「一方面是不想別人打擾。但是,最重要的是,我覺得頂層距離天空最近。我喜歡在陽台看星星,樓層越高,我覺得自己與星星的距離越近。」

  嚴子越笑了,「無依,你總是這般與眾不同。」

  「這是我個人的理論。第一次聽說嗎?」

  「簡直是前所未聞。」

  電梯到達頂層,鍾無依率先走出電梯,一邊從手提袋裡拿鑰匙開門,一邊說:「你可以去陽台看看,我說的是真的。」

  鍾無依的公寓非常簡單,所有裝飾以冷色調為主,分別是黑、白、灰三色。嚴子越環顧四處,深深覺得這間公寓就像剛剛認識時的鍾無依,性格鮮明,線條清晰,第一次見面便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即使時光流走,即使日轉星移,她依然會留在他的記憶之中。

  無法忘記,無法捨棄。

  一如刻在心裡的一枚刺。

  鍾無依轉身走進臥室,對著兀自出神的嚴子越說:「你先去陽台,我換掉衣服就幫你沖咖啡。」

  嚴子越應了一聲,拉開白色的細砂窗簾,推開陽台門,一眼見到陽台上擺了一隻茶几和一把凳子,不由自主地笑了。

  也許,他是第一個進入鍾無依公寓的人呢。

  過了幾分鐘,穿著一身白色休閒裝的鍾無依端著兩杯咖啡走進陽台,一邊遞給嚴子越一邊問:「怎麼不坐呢?」

  嚴子越接過咖啡,眼神瞟瞟陽台上的擺設,笑道:「小姐,你預備我坐在哪裡呢?茶几上嗎?我是沒問題,不過我怕茶几會喊累。」

  鍾無依不好意思地笑了,把手裡的咖啡放到茶几上,轉身便向房裡走,聲音飄過來:「我去房間搬一把。」

  嚴子越一聽,趕忙放下咖啡,跟著她走進房間,制止道:「小姐,你沒看到這裡有個男人嗎?這種搬搬抬抬的粗活怎麼好意思讓小姐動手呢?」

  鍾無依這次倒沒有和他爭什麼男女平等,雙手從椅子上縮回來,非常合作道:「好,那麻煩你了。」

  「什麼叫麻煩我?本來就是我坐。」嚴子越一手提起椅子,想起什麼似的問,「你沖了兩杯咖啡嗎?」

  「對啊。」鍾無依答得理所當然。

  「噯,你別喝咖啡了。夜深了,喝咖啡會影響睡眠,明天還要早起呢。喝杯鮮奶吧,這樣比較好睡。」

  鍾無依不置可否道:「應該沒問題吧?」

  嚴子越堅持道:「你這醫生怎麼做的?不行,喝鮮奶。」

  鍾無依笑了,夜空映照下的笑容嫵媚無比,「不是我不聽你說,而是我的冰箱裡沒有鮮奶。」

  嚴子越看著她亮晶晶的雙眼含笑,閃閃亮亮,比夜空中的星星更美麗幾分,小退一步,「那喝杯清水吧。」

  「算了吧。我都沖好了,不要浪費。」

  「我退了一步,你也要退一步。大不了我喝兩杯。」嚴子越堅持道,「快點。星星都該回家了。」

  為喝咖啡還是清水兩人爭執不下,最後還是鍾無依宣告妥協,無奈地走進房中倒了杯清水。等到終於風平浪靜靜下心思看星星的時候,時間已然過去了十幾分鐘。

  唉,這兩個人啊,天生是浪費時間的好手。

  鍾無依把玩著手中的杯子,清澈透明的清水慢慢搖蕩,「夜晚的星星真的好漂亮。」

  嚴子越喝掉一杯咖啡,轉而拿過另一杯,問:「為什麼喜歡看星星呢?」

  「你看,天上有那麼多顆星星,散佈在無邊無際的深藍色幕布上,一顆一顆閃閃發亮,美麗無比。可是,它們每一個都是單獨的個體,一顆一顆,相距甚遠,彼此孤立,遙遙相望。其實,我覺得自己在本質上與星星相同,孤單一個,仿若孤島。」

  腦中有句詩詞閃過,嚴子越記不起原文,只記得一句:「無依,沒有人是座孤島。」

  鍾無依自嘲一笑,「可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座孤島。」

  此刻的鍾無依顯得孤單又無助,小小的身軀蜷縮在椅子中,雙手緊緊握住玻璃杯,雙肩瑟縮。

  嚴子越的心有點點不捨,放掉咖啡杯,起身蹲在鍾無依身邊,抽掉她的玻璃杯,將鍾無依的小手包含於自己的寬大手掌內,沉沉開口道:「無依,你並不是孤單一個人,你還有我。只要你需要,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手掌傳來的厚實觸感蔓延至全身,一種置身於保護與安全中的感覺油然而生。原來有個人在身邊的感覺是如此美好,可以舒心,可以安心。

  不用想昨天的傷痛,不用想明天的煩惱。

  什麼都不想,只想握住這雙溫暖的手。祈禱時光停止,讓幸福的感覺停在這一刻。

  是的,幸福的感覺。

  不想欺騙自己,鍾無依知道,嚴子越帶給她幸福的感覺。

  徐徹實在是不得不佩服自己料事如神未卜先知的能力。

  星期天的野餐會,主角果然不是槍傷康復出院的自己,而是美女醫生鍾無依,以及對美女照顧周到的重案組組長嚴子越,以及那一群被美貌迷惑到不分東西南北不理青紅皂白的重案組隊員。

  可憐他這個重傷號,這次野餐會舉辦的真正緣由之所在,竟被那群沒有同情心沒有同事愛的傢伙扔在一旁。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自生自滅也!

  雖然先前預知一二,可事實真的發生了,一顆脆弱的心靈還是難以承受啊。

  鍾無依今天仍然是一套白色衣裝,未施脂粉,長髮只是隨隨便便梳成馬尾,未見一點裝飾。雖簡單若此,仍掩不住漂亮沉靜,美麗尊貴。

  唉,徐徹歎口氣。爭不得,爭不得,誰叫人家天生麗質呢?

  你看,那邊不正在上演一出爭獻美人恩的經典劇目嘛。

  鍾無依挽起衣袖,正欲幫忙擇菜。一隻快手迅速一伸,整捆菜立即跑到一嬉笑男子懷裡,「呵呵呵,鍾醫生,菜髒,別染了您的白衣服。」

  鍾無依不便再爭,正欲拿抹布擦桌子。說時遲那時快,斜後方猛然又出一隻手,白白的抹布即刻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笑得正開的女孩子的臉。

  「呵呵呵,鍾醫生,抹布髒,別染了您的白衣服。」

  鍾無依看看抹布,不解道:「抹布是白色的,很乾淨。」

  「嘿,您有所不知,抹布乾淨,桌子不乾淨呀。」女孩子說得條條在理,「鍾醫生,您就等著吃飯吧。您要覺得無聊,可以四處轉轉欣賞一下郊外的自然風景。嚴sir帶您來可不是讓您幹活的,是讓您呼吸新鮮空氣的。您整日在醫院工作,不斷地呼吸像徐徹一樣的病號呼出來的二氧化碳,長此以往,您的肺怎麼受得了啊。」

第7章(2)  

  正在搬飲料的徐徹聽聞此言,真想仰天長呼,大叫一聲天理何在。瞧瞧,這裡的人都走火入魔啦。他一個剛剛出院手無縛雞之力的重傷號,一樣要忍受病痛忍受炎熱天氣做搬運工。而那個鐘無依,面色雖有些蒼白,但身體絕對是健康無比,卻處處享受女皇一般的待遇。就這樣,那幫烏七八糟的孩子還口不擇言,說什麼他呼出的二氧化碳弄髒了鍾無依的肺!

  「李梅,你呼出的氣體不是二氧化碳啊?」徐徹忍無可忍,出言訓斥。

  叫做李梅的女孩子才不怕徐徹的一張黑臉呢,直直頂回去:「我呼出的是健康的二氧化碳,你呼出的是不健康的二氧化碳!」哼,你以為我是分局的那些毛頭小伙子呀,才不怕你呢。

  為避免加入戰爭,鍾無依選擇撤退。偌大一個野餐現場,擇菜,搬飲料,佈置飯桌,沒有一樣她可以插得上手。她走到正在清點水果的嚴子越身邊,神情懨懨,口氣中含有一絲淡淡的埋怨意味,又或者是撒嬌的味道:「他們什麼都不讓我插手。」

  嚴子越笑了笑,半是安慰半是哄弄道:「他們怕你弄髒衣服嘛。」

  「看來今天穿白衣服是個錯誤。你怎麼不提醒我呢?」聲音又加了幾勺糖。

  呵,會推卸責任啦,有進步哦。嚴子越笑得開心,說:「看你大小姐的房間,黑白灰三色當家做主。不穿白色,難道穿黑色呀?」

  「對啊。」鍾無依接得順口,「黑色不怕髒,他們就沒有理由不叫我幫忙了。」

  「嘿,你個傻孩子。你真以為他們是怕弄髒你衣服才不叫你幫忙啊,他們是關心你,所以才不想你動手。」

  「他們為什麼要關心我呢?」

  「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他們看在我的面子上只好關心你嘍。」

  「哦,原來如此。」鍾無依一手拿起蘋果,一手拿起刀子,「為了報答你,我決定幫你削水果。」

  「你小心啊。」嚴子越叮囑道,「要是你不小心割破手,隋唐非得拿手術刀砍了我不可!」

  鍾無依專心致志於手上的蘋果,說:「他是危言聳聽,不要理他。」

  「不過,他還真是蠻關心你的。」

  「嗯,他是我師兄嘛,認識好多年啦。」鍾無依仍舊低著頭,向嚴子越敘述自己與隋唐的關係。

  「嚴sir,一切準備完畢,就等你的水果嘍。」李梅一蹦一跳著跑過來,朗聲喊著,「我來幫你們!」

  「不——」嚴子越那個用字還未出口,鍾無依「哎呀」一聲叫了出來。水果刀在左手食指上劃出一條細細的傷口,滲出點點鮮血。

  「怎麼了?」嚴子越顧不上回答李梅,一把抓起鍾無依的手,一見到有血,聲音提高了幾分貝,著急道:「疼不疼啊?」

  「不會。這麼小的傷口。」鍾無依淺淺一笑,說,「我手袋裡有創可貼。」

  「手袋放在哪裡了?」嚴子越不由分說拉起鍾無依就走,邊走邊說,「去拿!」

  鍾無依指指放置物品的地方,隨著嚴子越向前走。

  李梅也跟上來,走在鍾無依一側,再沒有剛才頂撞徐徹的氣勢,小小聲道:「對不起,鍾醫生,我聲音太大,嚇到你了。」

  時刻注意目前局勢的徐徹再次無語。佩服,佩服!她聲音大一點和鍾無依割破手,就算有電視劇編劇的想像力,也無法扯上一絲一毫的聯繫啊。可她李梅,竟然能把兩件風牛馬不相及的事情聯繫在一起,除了佩服,他再無他言。

  「不關你的事情,你不用道歉。是我自己不小心。」鍾無依用剩下的右手握了握李梅的手,「你叫李梅吧?」

  李梅拚命點頭。

  「喂,你們兩個待會兒再聊!」嚴子越扳過鍾無依的身體,細心地用消毒紙巾擦掉血跡,小心翼翼地貼上創可貼,輕言細語呵斥道,「告訴你小心了嘛。這次算你走運,傷口很小。萬一割深了怎麼辦呢?你的手可是拿手術刀的。」

  鍾無依辯解:「我用右手拿手術刀。」

  「這是什麼爛理由,右手拿刀就可以割傷左手啦?誰教你的?」

  平日見到再多傷亡再大型流血場面均面不改色,此刻卻為鍾無依流的幾滴血大驚失色的嚴子越,他的緊張,他的在意,一覽無遺,毫無遮掩。李梅有感而發,輕輕地對鍾無依說:「鍾醫生,嚴sir對你真好。」

  鍾無依回她一個笑容,「他是我的好朋友。」

  僅僅是好朋友嗎?徐徹心裡自問,嘴上卻說:「美其名曰為慶祝我出院搞野餐,沒一個人甩我。」

  一同事難得插嘴回應:「徐哥,你不會真以為我們是為你搞野餐聚會吧?嘿,我們只不過是巧列為你慶祝之名目,找個機會出來吃一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呵。徐徹算是徹徹底底明明白白了,原來他只不過是個幌子啊!

  一彎新月悄悄升上天空,淡淡光輝拂照燈火輝煌的城市,美景怡人,人更怡人。

  「今天玩得開心嗎?」

  熱鬧了一整天,嚴子越開車送鍾無依回家。在途中,看著偏頭望夜晚星空的鍾無依唇角帶笑,出言詢問。

  鍾無依轉過頭,一張舒展熨帖的臉完完全全對著嚴子越,聲音輕揚:「開心。你的同事很有趣。」

  「很鬧,不討厭他們吧?」

  「不討厭。」鍾無依的眉頭稍稍皺起,似乎在思忖用什麼樣的詞語界定他們,「嗯,是和我不一樣的人。像欣欣一樣,很活潑,很開朗。」

  「如果以後再有機會和他們一起玩,你不會不去吧?」嚴子越將車子停在鍾無依公寓樓下,忐忑不安地問。他的生活圈子熱鬧而五彩紛呈,充斥著玩笑與喧嘩;她的世界簡單而無色彩,安靜而嚴肅。

  鍾無依想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沒有手術,不用值班,我會去。」

  這代表著她接受他的生活了嗎?嚴子越不確信地問:「為什麼?」

  「你說過的,人要相互瞭解才可以做朋友。我想要瞭解你,想要瞭解你的生活,想要明白你。」

  一顆心啊,輕舞飛揚。

  鍾無依說完,推開車門,輕移小步,慢慢走向大廈。

  嚴子越追上來,拉住鍾無依,將手裡的一張紙和一袋東西交給她,而後飛速開車離開。

  鍾無依站在大樓低下,看著嚴子越的車漸漸融入車流,駛向五顏六色的燈光深處。直至再也看不到,她才低頭看手裡的東西。

  袋子裡是幾包鮮奶。

  紙上是一首詩,最後一段是嚴子越的話。

  沒有人是座孤島

  獨自一人

  每個人都是一座大陸的一片

  是大地的一部分

  如果一小塊泥土被海捲走

  歐洲就是少了一點

  如同一座海岬少一些一樣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對我的縮小

  因為我是處於人類之中

  因此不必去知道喪鐘為誰而鳴

  它就是為你而鳴。

  ——約翰·唐恩

  無依,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你也一樣。天上群星如你所想,美麗燦爛,卻沒有你想像中的孤單。

  因為它們雖相距遙遠,卻彼此相望,相守。

  我也會望著你,就像天上的一顆星星望著另一顆星星。

  嚴子越。

  鍾無依低頭細看,再次抬起頭,已是淚水滿面。

  幸福與感動一路蔓延,友誼的種子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變質。

  星期一早上,一跨進急診室,欣欣、曉清和余中恆一哄上前,把鍾無依緊緊圍住。密不透風。

  仗著收到一方絲巾自以為關係有進一步的欣欣搶先一步,率先發問:「鍾醫生,嚴sir是不是要追你?」

  「前天晚上參加隋主任的婚禮,我們看到你們手挽手啦。你們兩人男的帥氣,女的漂亮,男有才,女有貌,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金童玉女!」

  余中恆的話較為含蓄:「鍾醫生,嚴sir不錯,你要好好把握。」

  內心一陣波濤洶湧,潮起潮落。鍾無依故意忽略內心的悸動,淡淡地說:「你們誤會了。我們只是好朋友。」

  「不可能!」欣欣馬上接口道,「你們兩個看對方的眼神很曖昧,就像男女朋友互看對方。這個事實我上次就發覺了,前天的晚宴只不過進一步證實我的猜測。」

  曉清也一臉懷疑道:「鍾醫生,你自己可能沒有感覺到,前天晚上你們兩人手挽手穿過大廳的時候,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覺得你們是最相配最有默契的情侶。如果這麼相配的兩個人不是情侶,那個月老肯定是瞎眼了!」

  「鍾醫生,你是當局者迷,我們是旁觀者清。」余中恆說,「你就信我們這一次吧。千萬不要拒絕他。」

  那些幸福的感覺,那些令人感動得一塌糊塗的關心舉動,一一在鍾無依的內心翻滾。譬如漲潮時的浪,一層接一層,一波接一波,不眠不休。

  可是,她不能讓它們翻滾出來。

  因為,她不確定自己的心。

  因為,他的身邊有人存在。

  鍾無依不著痕跡地走出他們的包圍,笑得雲淡風輕,從容而淡定地說:「謝謝你們的關心,但是你們真的誤會了。我與嚴子越之間,只是好朋友的關係。而且,他有女朋友,現在在美國讀書。」

  三人一聽,長吁短歎,紛紛作惋惜狀。但這不過是前一秒鐘的事情,耷拉著的三顆頭顱在下一秒迅速抬起來,氣勢比之前更見高昂。

  「只要沒進禮堂就沒成定局。」

  「愛情沒對錯,搶過來。」

  「愛情沒有相讓的道理。」

  鍾無依閉上眼睛,搖頭,堅定地說:「不,我並不喜歡他。」

  欺騙別人,亦欺騙自己。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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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8 17:29:12

第8章(1)  

  進入初秋,天氣漸漸轉涼。天空更顯高遠,蔚藍色的天幕上飄著朵朵白雲,大片大片的,層層絮絮,開闊與柔美同在。

  醫院主幹道兩旁的法國梧桐愈發挺拔,濃綠的葉子慢慢轉化為淡黃色,少了一分清新,卻多了一分淡然溫和。

  這樣的季節與氣候恰恰像征了鍾無依的心情,不似初始的冷然,心底漸漸溫和,面色多了一絲柔和,整個人看起來溫溫潤潤。

  即使有很多人懷疑她與嚴子越的關係,即使她自己也偶爾追問自己是不是喜歡這個人,但他們之間仍然維持好朋友的關係。嚴子越喜歡在晚上打個電話給她,聊聊一天的工作,叮囑她早上喝杯鮮奶,三餐定時,注意休息。每隔三五天,或是一個星期,嚴子越也會在看望受傷同事的時候到急診室看看她,開開玩笑,稱讚她越來越漂亮。她安心接受,淺淺回應,日子過得平淡而有味道。

  是真正生活的味道。

  這一段時間流行感冒風生水起,急診室的幾個醫師先後感染感冒病毒,處於一個剛復原上班另一個就倒下休息的狀況,真可謂你方唱罷我登場。他們幾個此起彼伏患感冒,鍾無依一直到最後都很正常,自嘲逃過一劫。

  星期六晚上,鍾無依上完晚班,在回公寓的路上突然覺得頭有些痛。她心知不妙,趕忙回公寓吃一片止痛片,早早上床睡覺,一夜之間咳嗽不斷。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她一醒來就發覺自己頭痛難忍,四肢無力,典型的流行性感冒症狀。

  還好,這個星期天輪到自己休假。她翻個身,繼而沉沉睡去。

  由於接到一個大案子,這個星期嚴子越一直很忙。從星期一到星期六,天天早上七點上班,凌晨一兩點下班回家,鉚足精神,集中整個重案組的兵力,全力深入調查。經過將近一個星期的浴血奮戰,終於撥開層層迷霧,擒得真兇。星期天傍晚,整個重案組籠罩在一片歡聲笑語載歌載舞中,上上下下群情激奮。幾個下屬拉著嚴子越不肯放手,非得要他犒賞下屬,請客吃飯兼唱歌。

  「嚴sir,你看看這疊紙,統統是失蹤人口名單,我可是照著這個名單一個一個查的。最後呢,名單上的人沒漏掉,可是我的頭髮一把一把地掉呀。」

  「不錯。嚴sir,你再看看這疊槍械持有者名單,比我這個月的薪水還厚呢。為了查清他們的底細,我的腿都遛細了。」

  嚴子越深諳他們的言下之意,大手一揮,甩出一句豪言壯語:「一會兒下班,歡樂時光,我請。」

  「嚴sir萬歲,萬歲,萬萬歲!」男男女女夾雜的歡呼聲響徹整個重案組。

  「哎,嚴sir,」李梅悄悄湊上來,小聲詢問,「鍾醫生好久沒有和我們一起玩了,今天晚上叫上她好不好?」

  一經提醒,嚴子越才意識到自己將近一個星期沒有聯繫鍾無依了。他掏出手機,一邊向外走一邊撥號,心中難掩興奮。等待的和弦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他撥了一次又一次,剛剛的興奮一點點退去,焦急一分分上升。

  終於接通了。

  他提高聲音,著急地問:「無依,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

  「沒聽到。」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幹幹澀澀的,間或伴著一兩聲咳嗽。

  「你生病了?」嚴子越更加著急,雙腳不知不覺已經開始邁步,方向是警察局的停車場,「現在在哪裡呢?」

  「在公寓呢,只是小感冒而已。」咳咳咳的聲音不曾停止。

  「好了,不要說了。我馬上過去。你等我。」嚴子越不等鍾無依回答,立即切斷通話。說一聲,咳兩聲,這樣下去喉嚨還能要嗎?他發動車子,撥電話給徐徹,「徐徹,你帶他們去吃喝玩樂,賬單我付。」

  那頭的徐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雙眼張望,在辦公室裡搜尋嚴子越的身影。嘿,奇怪了,三分鐘前還在辦公室呢,一眨眼人不見了。

  「你沒在辦公室?」

  嚴子越無意多說,直接告訴他重點:「我在外面,一切拜託。」

  徐徹想再問清楚一點,嚴子越的電話已然掛斷。他擎著手機,百思不得其解。

  李梅樂顛顛跑過來問:「徐哥,看到嚴sir了嗎?」

  「沒。你找他?」我還找他呢。

  「嗯。他剛剛打電話給鍾醫生問她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我想知道她來不來。」

  徐徹明白了,頓時給她澆一盆冷水,「鍾醫生不來,嚴sir也不來。今天晚上我帶你們玩。」

  李梅當場愣住。好好的一場戲缺了男女主角,應該如何繼續?

  聽到門鈴響,鍾無依勉強爬起來去開門。門一開,嚴子越像一陣旋風吹進來,扶住鍾無依搖搖欲墜的身體,邊向臥室走邊問:「很難受?」

  鍾無依咳了兩聲,啞著嗓子說:「還好。」

  「逞強!」嚴子越安置鍾無依躺下,替她蓋好被子,自己在床沿坐下。鍾無依全身被他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臉。仔細地看看她,一臉倦容,雙目無神,嘴唇略略發白,而且不時咳嗽。

  他忍不住伸手替她梳理額前凌亂的發,看得更清楚,心中越不捨。

  「什麼時候感冒的?怎麼不打電話給我呢?」

  「咳咳——咳——」鍾無依撫住胸口,咳了一陣,才開口道,「今天早上。」

  嚴子越見她咳得難受,心的一角疼痛難忍,恨不得躺在床上感冒的是自己。他伸手幫她拉一下被子,制止道:「好,從現在開始你不要說話。我問你問題,你只要搖頭或點頭,明白嗎?事先聲明,不許騙我。我是警察,最擅長的就是刑偵破案。」鍾無依勉強笑一下。

  「吃晚餐了嗎?」

  搖頭。

  「那中餐呢?」

  搖頭。

  聲音提高十八度:「你不會連早餐都沒吃吧?」

  這次是點頭。

  嚴子越的肺簡直就快被鍾無依的搖頭點頭氣炸了!若不是鍾無依正在生病,他肯定會來一陣疾風陣雨的批評兼指責。看她那麼難受,他不忍心再出言責備,只好將心中的怒氣一壓再壓,沉沉開口道:「無依,以後有什麼事情要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你病成這樣都不告訴我,若不是我打給你,你一個人該怎麼辦呢?一天不吃飯,又感冒,又咳嗽,你可知道我擔心你?」鍾無依咬住嘴唇,不說話,眼睛卻晶瑩閃亮。

  「我不是在罵你。只是要告訴你,我們是好朋友,你有事情要告訴我,不能一個人承擔。還有,你不是孤單一個人,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再也忍不住,鍾無依的淚水終於滑落,從眼角滲出,順著臉頰,慢慢流下來。

  第一次看到鍾無依流淚,嚴子越慌了心神,手足無措,聲音發顫:「無依,你是不是很不舒服?我帶你去醫院!」

  鍾無依搖搖頭,主動拉住嚴子越的手,淚中帶笑。彷彿一朵經過雨水滋潤的玫瑰,嬌艷無比。

  嚴子越的手反過來,輕輕包住鍾無依的手,驚訝於她的主動相握,也驚詫於那個奼紫嫣紅的笑容。

  「我幫你煮碗粥。」

  鍾無依順從地點頭,看到嚴子越走進廚房,淚水忍不住再次湧出。

  他的擔心,他的關愛,她的憔悴,她的依賴,一點一滴傳遞進彼此的心間。在這個初秋的夜晚,在這個以黑白灰為主色調的房間內,交相合奏出一曲亮麗的曲子。

  這是愛情的前奏。

  彼此之間的愛情。

  不肯深思,不肯面對,就等待那個轉折來臨吧。

  「鍾醫生,你可算是晚節不保呀。」

  今天晚上十點鐘以後輪到鍾無依和欣欣值班。夜晚的醫院非常安靜,急診室亦是。欣欣坐在鍾無依對面,閒來無事打趣道:「聽說你趕上了流行性感冒的末班車?」

  「對。」

  欣欣「嗖」一下子跑到鍾無依身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姿態親密,問:「鍾醫生,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家休息吧。今天晚上隋主任也在,可以叫他替你頂班。再說了,今晚秋高氣爽,明月盈盈,估計大家都在賞月呢,肯定不會有病人。」

  「醫生在哪裡啊?醫生!快點來啊!救人呀!」欣欣的話音剛剛落下,急診室外面就傳來一陣高亢焦急的呼叫。

  鍾無依不敢耽擱,迅速起身,三步並作兩步朝門外跑去。拉開簾子,恰恰與來人撞個滿懷。她定神一看,身體搖搖欲墜,幾乎站立不穩。身後的欣欣趕忙拉住她的胳膊,防止她倒下去。

  她看到的是嚴子越。渾身是血,已經呈現半昏迷狀態的嚴子越。

  「鍾醫生,你快點救救越哥。他是為了救我才挨槍的,你一定要救救他!」衣服上沾滿鮮血的徐徹情緒非常激動,指著被兩個人抬著的嚴子越,大聲地沖鍾無依喊。

  初見嚴子越毫無意識地被人抬進急診室,鍾無依的大腦一片空白,心跳停止,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她有些呆,有些愣,呆呆傻傻地注視著嚴子越的身體滴血,雙眼空洞,毫無神采。

  徐徹見鍾無依沒有反應,氣急敗壞地喊著:「鍾無依,救人哪!」

  扶著鍾無依的欣欣感覺她的身體越來越重,僵硬而冰冷,小聲提醒道:「鍾醫生,現在不是難過的時候。你要救他。他不會有事的。」

  鍾無依閉上雙眼,克制自己的恐慌和可能會滑落的淚水。幾秒鐘,她睜開眼,掙脫欣欣的扶持,稍稍鎮定,開始下指示:「把病人放上病床。欣欣,通知血庫準備四包O型血,準備照X光。」

  鍾無依下完指示,對著幾乎沒有意識的嚴子越說:「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不要怕,我現在來救你。」

  一直閉著眼睛的嚴子越突然睜開雙眼,眼神溫和,嘴角輕輕顫動,似乎是想扯起一個笑容。他張張嘴,似乎是想說些什麼。

  鍾無依靠近嚴子越,白皙的臉輕輕貼上他的臉,看著他的雙眼,問:「你想對我說什麼?」

  嚴子越的嘴角稍稍上翹,什麼也沒說,眼睛倏然閉合。

  鍾無依伸出雙手輕輕撫摸嚴子越的臉,然後開始止血,初步清理傷口。他中槍的部位在左胸處,離心臟和其他的要害部位尚有一段間隔。也就是說,他不會有生命危險。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控制不住自己的擔心和恐懼。

  「欣欣,通知外科接收病人,馬上準備手術。」一切處理完畢,情況基本上得到控制,鍾無依目不轉睛地看著嚴子越對欣欣下達指示。

  經外科主管梁主任的權衡比較,手術最後還是決定由鍾無依主刀。欣欣跟著鍾無依進入手術室,隨同另外幾個實習醫生和護士做她的助手。

  麻醉完畢,其他相關配套器械準備完全,下一步便要打開胸腔取出子彈。嚴子越平躺在手術台上,彷彿熟睡一般。這是鍾無依第一次見到嚴子越這般安靜,這般冷然,沒有一句一句逗她開心的話,沒有一個一個給她溫暖的笑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清晰明朗,依稀飄蕩在身邊,浮現在眼前。

  內心翻騰,猶如長江後浪推前浪,一陣接一陣,不停不止。鍾無依驚覺自己的右手不聽使喚,不住顫抖,幾乎握不住手術刀。

  幾個實習醫生和護士面面相覷,不明白一向以高超醫術與冷靜自持著稱的鍾無依為什麼會在手術台前發呆。整間醫院與鍾無依同上手術台的實習醫生和護士不下百人,在每個人的眼中,鍾無依一上手術台簡直就是女超人一個,目光犀利,判斷準確,動作快速而利落。上星期他們還與鍾無依合作呢,那次手術她幾乎是在表演個人秀,手術成功且兼具藝術性。經過短短一個星期,他們心目中的女超人竟然在手術台前愣神。難道,這是她的新習慣、新作風?

  就在他們心懷疑惑各懷心思之際,鍾無依開口了,所說的內容令他們幾個一時之間無法消化,「欣欣,去請隋主任。我今天不能主刀。」

  鍾無依與徐徹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一同等候手術結束。夜半時分,醫院走廊上蔓延著長長的安靜與落寞,人心亦沉靜。

  良久,徐徹開口:「鍾醫生,越哥的情況怎麼樣?」

  「不會有生命危險。」

  「你為什麼不主刀呢?」徐徹的問題並不尖銳,只是問出他心中的不解。

  鍾無依知道,在接下來的幾天這個問題會一直充斥在她的生活中。徐徹想知道答案,欣欣、實習醫生和護士想知道,隋唐想知道,就連她自己也想知道。

  隱藏在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即將明朗,她用力壓住,避重就輕地回答徐徹的問題,同時回答自己,「因為我的手握不住手術刀。」

  徐徹不打算就此止住,追問:「你的手沒有受傷,為什麼握不住手術刀呢?」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已稍稍明瞭,追問只不過想確定。

  「我沒有必要回答你的問題。」鍾無依一避再避。

  徐徹捨棄迂迴曲折,直接道:「我不想你受到傷害。」

  「請你放心,沒有人可以傷害到我,而且我也不會傷害任何人。」鍾無依不肯抬頭,低垂著臉,說,「徐先生,請不要告訴他手術不是我主刀。這是我唯一的請求。謝謝。」

  「好。我答應你。」

第8章(2)  

  手術室的大門打開,護士推嚴子越出來,隋唐和實習醫生陸續走出。徐徹隨護士送嚴子越入病房,欣欣回急診室加班,手術室外只剩下隋唐和鍾無依。

  鍾無依重新坐回長椅,等待隋唐的盤問。相識多年,以他對自己的關心和照顧,以他對自己的瞭解和熟悉,發生這麼奇怪的事情,他一定會追問到底,不把事情弄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絕對不會罷休。

  果然,隋唐開口便說:「你一向冷靜,況且子越的手術一點都不複雜。為什麼讓我做?」

  「師兄,我握不住手術刀。」

  「你的手沒有受傷,為什麼握不住手術刀?」與徐徹的問題一模一樣。

  鍾無依沉默不語,一顆心掙扎在說與不說之間,找不到平衡。

  隋唐扳過她的雙肩,強迫她與自己面對面,「無依,看著我的眼睛。你,喜歡子越?」

  鍾無依無處可逃,也不想再逃。她依言抬起頭,目光清澈,聲音凝定:「對,我喜歡嚴子越。」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也許是從初次見面的爭吵開始,也許是從收到他的道歉卡和梔子花開始,也許是從婚宴大廳的四目相對開始,也許是從他與她一起看浩瀚星空開始,也許是從他為她親自熬粥開始,那麼多個也許,那麼多往事,慢慢滋生的感情無法深究細節,無法確定時間時刻。

  喜歡便是喜歡,愛便是愛,她感覺到了,卻無法回答它產生於何年何月何日何時。一如播下一粒種子,日積月累,慢慢積聚力量,有一日突然發芽,破土而出。

  隋唐笑了,彷彿終於鬆了一口氣道:「太好了。我一直擔心你找不到自己喜歡的人,沒有歸宿,一輩子孤孤單單一個人。子越是我幼時的朋友,人很好,很合適你。」

  鍾無依感激他的關心,卻不得不實話實說:「他有女朋友。」

  「什麼?他沒和我說過他有女朋友啊。」隋唐提高聲音,壓不住的怒火冒上來,「他竟敢一腳踏兩船!哈,他是吃了豹子膽還是跟天借了膽子啊,敢欺負我師妹!師妹,你放心,他死不了,他一醒我就教訓他!」

  相較於隋唐的激動,鍾無依顯得平靜又冷然,依舊是一副平鋪直敘的口吻:「師兄,不關他的事,僅僅是我自己愛上他。他只是把我當作好朋友。」壓抑住傷心,卻克制不住內心的遺憾。

  「好朋友?好朋友之間可以眉目傳情嗎?」隋唐反問道,「他看你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家的女朋友,他對待你的方式也像在照顧女朋友!」

  「師兄,你與他從小相識,應該知道他是一個極度關心朋友甚至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犧牲性命而在所不惜的人。他與徐徹是好朋友,你看,為了徐徹他可以喪失理智,為了救徐徹他可以替他擋槍。如果是我有危險,我想他一定會拿自己的命來換我的命。但是,這樣並不代表他喜歡我,他只是把我當作好朋友,如徐徹一樣的好朋友。僅此而已。」

  鍾無依的話的確有道理,隋唐不得不承認。一口怒氣無處宣洩,只得自己消化,他埋怨道:「怎麼會這樣呢?這個子越真是的,對人家女孩子那麼好,不知道人家會誤會嗎?」

  鍾無依搖頭,「他不會想那麼多,只是單純地對人好。心中有個女朋友擺在那裡,再出現幾個女孩子他也不會多想,只是對人家好。」

  隋唐靈機一動,扯著鍾無依的手說:「師妹,我有辦法。等子越一醒過來,你就準備燭光晚餐,深情告白,把他搶過來!」

  「不會。我不會搶。」鍾無依一口拒絕,堅定不移。

  「哎,師妹,你怕羞?現在男女之間平等了,對待愛情也是一樣,女生主動一點沒什麼的。大不了,師兄替你出馬嘍。」

  那些隱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蠢蠢欲動,面對著隋唐關切的眼神以及無私無盡的關懷,鍾無依無法再欺騙他。

  「師兄,有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在我十五歲的時候,我的爸爸因為一個女人離開了我和媽媽,再也沒有回來過。這麼多年,我與媽媽相依為命,看著媽媽過著隱忍而壓抑的日子,非常難過。我最恨的就是第三者,所以我自己絕對不會做第三者,我絕對不會傷害那個無辜的女子,絕對不會令那個女子如媽媽一樣不開心。」鍾無依緩緩訴說,堅定而執拗,「如果三個人之中注定有個人不幸福,我情願那個人是我。」

  隋唐至此明白鍾無依的冷淡與離群索居從何而來,亦知道此時此刻的她已然將自己坦誠在自己面前,放開內心,信任自己,心中流淌著滿滿的感動,「師妹,謝謝你告訴我。」

  「師兄,因為我是你師妹,所以你關心我,護著我。」鍾無依勉強笑一下,繼續說,「但是,我不能做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你不要告訴他是你主刀,不要告訴他我的喜歡。權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與他之間,永遠是好朋友。」

  隋唐輕輕地將鍾無依攬至自己懷中,緊緊抱住她。擁抱這個如此善良單純的妹妹,如此可憐孤單的妹妹。

  鍾無依勸回徐徹,自己在病房裡等待嚴子越醒來。靜靜地凝視這張沉靜的臉,內心之中百種滋味混合交雜,不住翻騰。她伸出右手,輕輕撫摸嚴子越英俊的面龐,仔仔細細看下去,將那濃黑的眉、挺直的鼻翼、薄薄的雙唇一一記下,深深刻在心裡。

  黎明的第一縷陽光照射進病房,嚴子越慢慢睜開雙眼,努力抬起一隻手,握住鍾無依正停在自己臉上的手,滿足地笑。

  鍾無依回應他的笑容,嘴角也抿起一個笑,「你醒了。傷口痛嗎?」

  嚴子越眨了兩下眼睛,張張乾燥的嘴唇,聲音嘶啞:「不痛。」

  鍾無依欲抽出自己的手去幫他倒杯水,剛一動,嚴子越的力道馬上加重,緊緊攥住她的手,不肯放鬆。

  「我不走,只是想幫你倒杯水。」鍾無依笑道,「徐徹已經通知了你的家人,估計他們一會兒就到。若是他們看到你嘴唇乾裂,肯定以為醫生護士虐待你。」

  嚴子越仍舊不鬆手,搖頭道:「我不渴。你和我聊會兒天。中槍的時候我好像看到了你,穿著一套紅色的裙子,笑得很燦爛,很漂亮。你離我只有幾步遠,我想走過去找你,可是全身沒有力氣,走不動。你離我越來越遠,我想叫你等我,可是說不出話,只能眼睜睜看著你消失,然後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過了很久,我聽到有人喊我,好像是你的聲音,你說你會救我,對不對?」

  「你記得?」

  「當然,你說過的話我都會記得。無依,如果有一天你離我很遠,如果我叫你停下來等我,你會不會答應?」經過一場生死磨難,剛剛從死亡邊緣甦醒過來的嚴子越,第一個念頭不是問自己有沒有事,而是想從鍾無依那裡得到一個回答。當子彈射進身軀,身體慢慢倒下,他的腦海中浮現的是鍾無依燦爛展現的笑臉。

  想要留住她的笑,想要隨時隨地可以見到她。

  「你放心,我會等你。」鍾無依用另一隻手拍拍嚴子越的手,商量道,「我去打熱水,幫你洗洗臉,好不好?」

  嚴子越得到他想要的答案與保證,滿意地點點頭,總算放開了鍾無依的手。鍾無依走出病房,內心一陣絞痛。

  她終於明白媽媽為什麼會只記得二十五歲以前的事情,明白媽媽為什麼只記得爸爸一個人。情至深處,愛到無路可走,無法再繼續,只好強迫自己讓時間靜止。

  或者倒流。

  守住一個曾經互相彼此相愛的夢。

  她對嚴子越的喜歡,她對嚴子越的愛,沒有出口,不能繼續,除了隱藏,便是自我品嚐。

  只要可以看到他平安無事,幸福快樂,那麼,她會心滿意足,遠遠相望而沉默。

  「子越,我早就講過不讓你做警察了。你不聽我的話,一意孤行,看看現在受傷了吧?」嚴母的眼眶中盈滿淚水,嘮嘮叨叨地說,「你從小到大就不聽話,做什麼事情都自己拿主意。這次你就聽媽媽一次,出院我們就辦離職手續,好不好?」說完,嚴母使個眼色給嚴子惠,示意她幫忙勸阻。

  「子越,」嚴子惠一開口,病房裡頓時多了幾隻蝴蝶蜜蜂來採蜜,「做警察真的蠻危險的,我們都很擔心你。」說完,求救似的看一眼自家老公。

  阿航接收到嚴子惠的求救信號,明明知曉嚴子越根本不會聽勸,還是得依令行事,做足戲份,「子越,這次你就聽媽媽的話,聽你姐姐的話,出院就辦離職手續,然後到我公司上班。」

  嚴父樂了,出言讚歎:「嗯,這個主意好。阿航,你真聰明。」

  然後,病房裡來探病的四個人一掃之前的擔憂,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到底應該給嚴子越安排一個什麼職位。狹小的病房裡熱浪沖天,氣氛與整間醫院的風格完全不搭,興奮且激昂。

  提著兩隻開水瓶的鍾無依用手肘推開病房門,出乎意料見到四個人正熱烈交談,每個人均是一副興高采烈的神色。她愣在原地,不知該做何反應。

  躺在病床上的嚴子越任由他們四人自編自導自拍自由發揮任意聯想,不發一言,只做觀眾,不做回應。這樣的劇目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上演,最後均以不了了之收尾,他已習以為常,見怪不驚。

  但,門口那一個可是第一次見這種場景,怕也是第一次見到親屬探望病人氣氛如此高漲吧。嚴子越在四人手舞足蹈的縫隙間捕捉到鍾無依已然呆了近一分鐘,十足被嚇到的模樣。哎,觀眾要喊卡啦。

  「爸爸,媽媽,姐姐,姐夫,醫生來了。」

  四個人聞言立即停止討論,同時轉身,動作一致,聲音整齊,估計是長久訓練的結果:「醫生好。」

  鍾無依哪見過這種架勢,不由退了兩步,只點個頭,算是打招呼。

  嚴子越掙扎著想要坐起來。鍾無依一見,扔掉手中的水壺,飛奔上前,一把按住他,口氣中含著命令與焦急:「不要亂動!」

  四個人,八隻眼睛,齊刷刷指向鍾無依與嚴子越,動作又是出奇的一致。

  嚴子越衝著鍾無依做個鬼臉,吐吐舌頭,十足一個小孩子淘氣模樣,「嚇到你了?」

  四個人,八隻眼睛,撲騰撲騰掉下來。自家兒子,自家小弟,竟然對醫生扮可愛!

  「不要緊張,我不會扯到傷口的。」鍾無依不說話,嚴子越趕忙解釋,然後轉話題,「我給你們做介紹。鍾無依,我的主刀醫生,同時也是我的好朋友;無依,那四個人分別是我的爸爸、媽媽、姐姐、姐夫,你按照性別年齡對號入座吧。」

  四個人,四隻右手,又在同一時間伸向鍾無依。鍾無依舉著一隻手,不知道應該先握哪一個。

  時間定格在此時。

  突然,嚴母說了一句話,打破了此刻滑稽時刻。她說:「子越,我今天早上接到了柔柔的電話,她說下個月回來。」

  鍾無依的手垂下來,回頭望向嚴子越。

  嚴子越也望向她,眼神閃爍不定。

  沈柔柔要回來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1-8 17:30:18

第9章(1)  

  關於沈柔柔的所有話題都是禁忌。

  鍾無依每日按時去嚴子越的病房替他做身體檢查,與他聊天,替他帶一日三餐,態度與之前並無差別。嚴子越每每見到她總是笑容滿面,叮囑她按時下班、按時用餐,講一些亂七八糟的笑話逗她笑,偶爾訂束向日葵托欣欣送到急診室,關心與在意一如從前。

  他與她之間承接之前的和諧與融洽,日子過得順遂而平淡。

  只是,對於沈柔柔其人其事以及她即將歸來的事情,他與她誰也不提及。

  有幾次,趁病房裡沒有其他人,徐徹有意無意地提及沈柔柔,旁敲側擊地問嚴子越的打算。嚴子越每每生硬地結束話題,不想繼續談論,不想苦苦思索而無任何結果。而鍾無依呢,她保持沉默,無論誰詢問她與嚴子越的關係,她的回答一概相同:我與嚴子越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一個不肯想清楚,一個決定隱瞞一輩子,見面談笑,轉過身,卻黯然神傷。

  三個星期後,嚴子越康復出院。鍾無依特地送他到醫院門口,叮囑一些注意事項,例行公事一般。

  仲秋的天氣非常好,秋日的天空寧靜高遠,一輪紅日冉冉上升,金黃色的陽光照耀著大地上的生靈,所有的一切熠熠生輝。

  鍾無依站立在陽光深處,面帶微笑,與嚴子越和他的家人道再見。

  嚴子越在家人的催促下上了車,隔著玻璃窗不斷向鍾無依揮手。車子開出去很遠,他仍頻頻回頭凝望站立在醫院大門口的鍾無依。她亭亭而立,習習秋風掀起白色衣角,黑色長髮隨風飛舞,不時遮住那張美麗安靜的臉。

  車子越開越遠,他離鍾無依也越來越遠。淡淡惆悵壓懷,心中湧起滿滿的失落感。

  車子開出醫院的主幹道,駛入大街,漸漸融於長長的車流中,再也分辨不出。鍾無依一直佇立遙望,滿腔的愛意無法表達,壓在心底是無窮無盡的痛。

  她輕輕歎口氣,正想轉身回急診室,口袋裡的手機響起來。看一下號碼,按下接聽鍵,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而開心:「馮阿姨,什麼事啊?」

  那一頭傳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無異於晴天霹靂:「依依,你媽媽心臟病發,正在送往仁心途中。你在醫院門口等著,我們五分鐘後到。」

  鍾無依癱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動彈。

  鍾無依的媽媽住進仁心醫院的特等病房,馮阿姨隨同看護照料。鍾無依照常上班,下班後即到病房陪伴媽媽,日日忙碌而勞累,幾乎沒有時間再去想她與嚴子越的點點滴滴。

  如果不能擁有,那就忘了吧。

  一伸手,將所有的前情往事揮入雲彩間,隨雨而降,隨風而走,硬生生從自己的身體剝離,於是遺忘。

  鍾無依媽媽入住仁心醫院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出一天便風聞整棟醫院。人的嘴巴只有兩項功能,除了吃飯,就是說話。一個人每天只用吃三頓飯,加起來超不過三個小時,其餘的時間大部分無聊的人用來談論周圍的每一個,與自己有關的,與自己無關的,統統不放過。

  聽聞消息的隋唐出於禮貌和關心,下班後專程去特等病房探望鍾無依的媽媽。一見到鍾無依的媽媽,隋唐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師妹可以那麼漂亮,那麼端莊。因為,她有一個絕佳的基因。

  她的面龐和五官與鍾無依非常相似,一樣的瓜子臉,臉色白皙,雙眉仿如兩輪上弦月,目光清澈不含雜質,安靜而通透。雖說她與鍾無依就像經一個模型裡雕刻出來,卻多一分超然,多一分遺世獨立的清寧,像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蓮,又像一個不諳世事遠離塵囂的仙子。

  「師妹,見到鍾媽媽,我的七竅通了六竅。關於你從何而來以及為何如此,我心中算是明白了八九分。」隋唐感慨道。哪有人活到五十多歲尚保存著最初的天然本質,鍾媽媽可謂一個特例。

  鍾無依沒有順隋唐的話題,引他至媽媽面前,柔聲說道:「媽媽,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我的師兄,隋唐。」

  隋唐聽著師妹的鶯聲燕語,如沐浴在斜風細雨中,通體舒暢,極盡恭敬道:「鍾媽媽,您好。您真漂亮。」

  鍾無依的媽媽輕輕地抬了抬頭,淡淡地掃視他一眼,問:「你覺得我漂亮嗎?」

  「對啊,您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鍾無依的媽媽展顏一笑,如牡丹綻放,百花頓時無色,「是不是正航告訴你的?他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隋唐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鍾無依輕輕攬住媽媽的肩,順著她說下去:「媽媽,隋唐是正航的朋友,是正航讓他來看您的。正航要你好好生活,每天都開心快樂。」

  媽媽滿足一笑,忽然看著鍾無依問:「你是誰?」

  隋唐更加驚呆,不知道自己到底置身於一個怎樣的場景中。

  「媽媽,我是鍾無依呀。我也是鍾正航的朋友,代替他來照顧你。你一定要好好活著。正航希望你好好活著。」

  媽媽大力地點頭,面色漸漸紅潤。鍾無依招呼馮阿姨照顧媽媽,自己送隋唐出去。事已至此,無法再隱瞞,只好一一敘述:「就像你剛剛看到的,媽媽不認得我,不認得任何人。自我十五歲爸爸離開後,她的記憶回復到二十五歲初與爸爸戀愛結婚的時刻,她的世界裡只有爸爸,容不下其他人。」

  隋唐雙手握住她的雙肩,哽咽道:「可你是她的女兒。」

  「女兒又怎樣呢?」鍾無依反問道,「與她的愛情相比,什麼都不重要。」

  「可這樣對你太不公平,太殘酷了。」

  「其實並沒有。師兄,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與我有血緣關係的人。只要她活著,只要她安好,我就覺得自己還可以活下去。師兄,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不想別人可憐我。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好不好?」

  在她渴望的眼神注視下,隋唐沒有辦法不點頭。這個外表冷漠淡然的二十七歲女子,內心中竟隱藏著如此深重的痛苦。十五歲同時失去爸爸媽媽,一個人撐起所有的困難和風雨,一個人堅強地向前走。

  這世間,誰可依賴?

  即使鍾無依不斷祈求上天庇佑媽媽,即使鍾無依找了最好的醫生和護理人員,但這一切都沒能阻擋住媽媽離開的腳步。

  媽媽住院的第七天晚上,她的主治醫生打來電話,通知鍾無依她的心臟功能幾近衰竭,幾乎處於彌留狀態。鍾無依放下手頭所有的工作,長伴媽媽左右,不眠不休,希望媽媽可以醒過來。

  第二日上午,天氣非常好,是個明媚的晴天。秋日的陽光大片大片灑落,斜斜照進病房,投射在媽媽白皙的面龐上,泛起淡淡的光輝,安詳而聖潔。

  媽媽突然睜開了眼睛,神采奕奕,開口說話,竟那樣清晰:「無依。」

  聽到媽媽親口呼喚自己的名字,鍾無依流出喜悅的淚水,哽咽道:「媽媽,你記得我了。」

  媽媽的嘴角含著一個笑,雋永而淡雅,「無依,媽媽對不起你。可是,媽媽沒有辦法活在沒有正航的世界。你好好生活,媽媽要走了。」

  連在媽媽身上的所有儀器同時發出刺耳的叫聲,心電設備的屏幕上是一條長長的直線,不斷延伸。醫生和護士急匆匆衝入病房,進行最後的搶救。

  馮阿姨拉開鍾無依。她眼睜睜地看著媽媽輕合雙眼,看著醫生護士圍著媽媽做各種急救措施,心裡是空茫茫的一片。

  因為,她明瞭,媽媽不會再回來了。十二年中她唯一清醒時刻是為了與鍾無依說再見,叮囑她好好生活,僅此而已。

  鍾無依掙開馮阿姨的攙扶,一個人離開病房,穿過那條長長的走廊,走到醫院的小花園,隨便在一條長椅上坐下。

  陽光是那樣好,燦爛,溫暖。三三兩兩的病人在家人的陪同下聊天,散步,享受陽光的照耀,分享面臨死亡的痛楚與康復的喜悅。相互依賴,相互扶持,彼此相依相偎。

  此時此刻,她想念嚴子越。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他的存在,可是,在媽媽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需要嚴子越,需要他陪伴身邊。

  想念他的笑容,想念他的照顧,想念他的關心,想念依賴他的感覺,想念那種他在身邊自己不想現在不想未來的安全感覺。

  她拿出手機,找到嚴子越的手機號碼,開始撥號。

  即使在美國那個繽紛多彩開放瘋狂的國家生活了兩年,沈柔柔依然沒有什麼大的變化。略顯彎曲的長髮,溫婉的笑容,粉紅色長裙,一顰一笑,溫柔而含蓄,依舊是極富大家閨秀風範的窈窕淑女一個。

  分開兩年,嚴子越再次見到沈柔柔,心情出乎意料平靜無波瀾,只是簡簡單單擁抱一下。一如見到多年未曾聯絡的老朋友,態度親切而不親密,舉止親和而不親暱。

  嚴子越接過沈柔柔的行李,拉起她的手,口氣平平道:「柔柔,累了嗎?」

  沈柔柔轉頭望著嚴子越的側臉,看不出一點喜悅之光,抱怨道:「子越,我發現我們之間的相處模式有問題哎。我們一天不見,你是這種表情,我們兩年不見,你還是這種表情。你難道一點都不想念我嗎?」

  嚴子越不理會她的抱怨,權當是小女孩在撒嬌,敷衍道:「想念,我怎麼會不想念你呢。好了,你累了,我們先去餐廳吃點東西,然後送你回家。」

  自說自話,主觀認定,從來不詢問我的意見。沈柔柔在心裡不斷抱怨,哼,討厭的嚴子越,明明只比我大三四歲,每次見面都把我當作小孩子,老氣橫秋,就像爸爸一樣。哼,我是找你做男朋友,不是找另一個爸爸。天上的各路神仙,快來救救我吧,讓我早一點擺脫這個老爸的控制吧!

  兩人一前一後進入機場附近的餐廳,一個是面無表情,一個是一臉不情不願。

  「先生,小姐,歡迎光臨。」侍者帶位後,雙手呈上菜單。

  嚴子越接過,大致翻看一番,一邊還菜單一邊說:「麻煩你,兩客午餐。」

  沈柔柔顧不得保持自己的淑女形象,開口道:「我還沒看呢。」

  侍者的臉上掛著一貫禮貌的笑容,畢恭畢敬遞過菜單,禮貌客氣道:「小姐,請問您需要什麼?」

  可是沈柔柔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到菜單,只見嚴子越手一揮,以命令的口氣道:「不用了,請快一點,我們趕時間。」

  「我們為什麼要趕時間?」沈柔柔今天火大了。哼,我忍你好多年了,憑什麼總是擅自替我決定?

  「因為——」理由尚未說出,手機響了。嚴子越看一眼號碼,心中冒出點點喜悅,大手一揮,制止沈柔柔說話,「無依,怎麼了?」

  那頭的鍾無依克制住心間不斷上湧的悲傷,盡量以平常的口氣問:「子越,你現在在哪裡呢?」

  「柔柔回來了,我現在和她在餐廳吃東西。」嚴子越看了一眼沈柔柔,小丫頭正目不轉睛看他講電話呢,雙眼中閃著疑惑的光芒,彷彿見到怪物史萊克一般,「你呢,現在在什麼?工作忙不忙?心情好不好?」

  鍾無依看著花園裡相依相伴的病人與家屬,迎面感受著暖暖陽光的照耀,內心冰冷無比。因為,她終於意識到,嚴子越並不在她的世界中,她永遠地失去了這個男人。或者是說,她從未擁有過這個男人。

  他已經不再屬於她了。

  事已至此,無力回天。鍾無依淒慘一笑,決然道:「我現在在醫院的花園裡曬太陽,陽光很好,我的心情也很好。我不打擾你和柔柔吃飯了,再見。」

  這一聲再見,多不情願說出口。一旦說出,怕是永不再相見了。

  嚴子越隱隱覺得奇怪,這可是鍾無依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他,卻只是問他在哪裡。他掛斷電話,繼而迎接到沈柔柔探尋的目光,無法閃避,也並不想隱瞞,坦言道:「鍾無依,我的好朋友。」

  沈柔柔並無興師問罪之意,純粹只是好奇。因為,嚴子越在接電話的過程中,聲音溫柔,笑容含喜悅光芒,臉上的神色比中了五百萬頭獎還開心。

  「僅僅是好朋友嗎?」直覺告訴沈柔柔,這可能是一個擺脫嚴子越的控制、重回自由女神懷抱的大好時機。

  嚴子越有些緊張,解釋道:「你不要誤會。」

  「我沒有誤會。」沈柔柔鼓勵道,「說一說你對她的感覺,仔細一點,具體一點。」

  沈柔柔的話將嚴子越帶入與鍾無依相識至熟悉的那段美妙時光,那麼清晰,那麼深刻。

  「她是個很好的人,漂亮,冷靜,善良。她不喜歡笑,平常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可是,她一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會覺得黯然失色。她身上彷彿有一種魔力,吸引著你只看著她,只注意著她。」

  「如果,我是說如果,」沈柔柔大概明白自己的掛名男朋友基本上已經愛上別人了,她即將馬上迅速脫離苦海了,為防萬一再次確認一下,「如果她混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你能不能保證自己第一眼看到的是她?」

  「能。」

  沈柔柔診斷完畢,宣佈病症:「你愛鍾無依,對不對?」

  嚴子越被這個字眼嚇了一跳,何況這個字眼還是從自己女朋友嘴中說出來。他仔細看了看沈柔柔的神情,心中充斥著與鍾無依的點滴往事和不斷交融的情感,堅定地說:「對,柔柔,對不起,我想我愛無依。」脫口而出說出這句話,彷彿穿過層層迷霧終於尋找到真相一般,週身輕鬆,內心安定。一顆飄飄浮浮的心終於靠了岸,此岸是他的愛,經過一條長長的河流,歷經磨難與艱辛,終於到達彼岸。

  他的彼岸是鍾無依,那個眉目清冷難見笑容的鍾無依。

第9章(2)  

  沈柔柔的一顆心也飄蕩起來,笑,「恭喜你,終於找到自己的愛情了。」

  嚴子越揚眉,問:「你說什麼?」

  「其實,我應該喊你子越哥哥,一直是這樣。你與我之間,不是愛情,只是兄妹之情。看到久不相見的我,你的神色如常,沒有絲毫喜悅與激動。但是,我見你剛剛接鍾無依的電話,從頭至尾笑意不斷,聲音是我從來沒有享受到的溫柔。子越哥哥,其實你只是我的掛名男朋友,我們在一起之後我有的不是一個男朋友,而是一個老爸。」

  「不會吧?我有那麼老嗎?有這麼英俊的老爸嗎?」嚴子越說笑了一番,恢復認真,鄭重道,「對不起,柔柔。」

  「不用。為了將功補過,修補我失戀受傷的心靈,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內你要隨傳隨到,同時任司機導遊兼出錢出力,務必使我這個假期過得豐富多彩,回味無窮。怎麼樣啊,子越哥哥?」

  「沒問題。為了表示我道歉的誠意,你就等著叫好吧。」

  原來困擾心頭已久的難題這麼容易解決。嚴子越的心輕飄飄的,盼望時間加快腳步,等沈柔柔一上飛機自己就向鍾無依告白。

  無依,原來我早已不知不覺愛上你。

  鍾無依握著手機,靠在長椅上,看陽光,看人群,心情落寞而隱跡。

  不知何時,隋唐坐到身邊,告訴她一個預料之中的事實:「鍾媽媽走了。」

  「我知道。」鍾無依姿勢未變,一行清淚悄悄流下。

  隋唐遞給她一方手帕,問:「剛剛打電話給子越嗎?有沒有告訴他鍾媽媽的事情?」

  「沒有,他和女朋友在一起。師兄,我曾經在心底希望,有一天這個人會屬於我。此時此刻,我才明白,原來我心底的願望是奢望。」

  隋唐明白她內心的傷痛,也知道嚴子越所帶給她的無限溫暖和希望,卻不知道如何開導,只能說一些無關痛癢的安慰:「師妹,節哀順變。」

  「師兄,」鍾無依仰起臉,望向中午最高溫的太陽,決絕道,「我累了,我要休息。」

  「我幫你安排休假,多長時間?」

  「幫我辦離職手續吧。我需要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長到可以忘記嚴子越,長到可以忘記所有的傷痛。

  一個星期後,嚴子越前腳送沈柔柔上飛機後腳就趕到仁心醫院急診室,懷抱一大束嬌艷紅玫瑰,心情激動無以復加,一路狂喊:「無依,無依,我來看你了。」

  急診室的幾個人面面相覷,一臉驚呆地盯著他,彷彿看到外星人降臨一般。

  掃視一眼,嚴子越沒看到鍾無依的身影,只好問與自己算作熟悉的欣欣:「欣欣,無依呢?是不是在辦公室?」

  欣欣心情不順,一股腦把所有因鍾無依離開的不捨之氣全部發洩到嚴子越身上,冷冷開口:「嚴sir,鍾醫生離職了,您不會不知道吧?」

  懷中的玫瑰花飄然落地。滿腔熱情與興奮之情立即遭遇一場嚴寒風暴,嚴子越焦急問道:「為什麼?她去了哪裡?」

  欣欣聳聳肩膀,依舊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你問我,我問誰?我還想知道呢。拜託你問到了轉告我一聲啊!」

  嚴子越感受到了欣欣的敵意,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一個轉身跑向隋唐的辦公室。一把推開門,拉起正在講電話的隋唐,問:「無依呢?」

  隋唐放掉電話,推掉他的手,整整自己的衣服,不慌不忙地說:「離職了。」

  若不是自己有求於人,嚴子越的拳頭早就打上隋唐那張泰山崩頂而不形於色的臉了。他壓住怒火,盡量讓自己起來像正在請教的樣子,「隋唐,我與你多年朋友,你不會見死不救吧?」

  「不會。」隋唐甩甩手,審視嚴子越,「可是你快要死了嗎?」

  「對。」嚴子越咬牙切齒道,「找不到無依我就會死。她到底去了哪裡,為什麼要離職?」

  隋唐歎口氣,一副惋惜神色,「現在開始著急了吧?你早幹嗎去了?師妹媽媽生病住院她一個人又上班又照料的時候,你去了哪裡?師妹媽媽去世剩下她一個人孤苦伶仃暗自垂淚的時候,你又去了哪裡?」

  嚴子越大驚失色,問:「怎麼回事?」

  於是,隋唐擺著一副先見大師的姿態搖頭晃腦將整件事情從頭到尾詳細敘述一遍。中間不忘添油加醋,添枝加葉,比喻排比隱喻各種修辭手法一齊上,將鍾無依的淒慘與嚴子越的風流快活形成鮮明的對比,淋漓盡致盡情發揮一番。

  「你說師妹容易嗎,十五歲,爸爸走了,媽媽不認得自己,又要讀書,又要顧家,多可憐哪。現在呢,媽媽又去世了,全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多麼孤單啊。鍾媽媽剛剛離開她就打電話給你尋求安慰,你當時在幹什麼,竟和你的女朋友逛街吃飯!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你現在又來幹什麼?向師妹炫耀你的幸福生活嗎?對不起,恕不接待,我們師妹惹不起躲得起!」隱藏在鍾無依心間的秘密一朝明朗,嚴子越方知曉她瘦弱的雙肩承擔著多少痛苦與無奈。他的心很痛很痛,為那個什麼也不說衝他淡淡微笑的女子,為那個總是一身黑白色依然奪目的女子,痛到無力呼吸,痛到無法開口。

  「隋唐,我愛無依,很早很早便愛上了她。你告訴我,她去了哪裡?沒有她,我的生活了無生趣。」

  「那你的女朋友呢?」

  「我們已經分手,我只是當她妹妹。我愛的,只有無依。」

  「如果你愛她,那就等她吧。給她一段時間修復傷口,不要打擾她。可以嗎?有件事情,我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的手術不是師妹做的,是我做的。師妹一向冷靜,從來不會將個人感情帶入手術室。但是,面對你的受傷,她緊張得拿不住手術刀。她愛你,很早很早便愛上你。」

  有什麼不可以呢?只要她需要,只要他有,他會把一切一切給她。只願她笑,只願她開心。

  只要他們一直彼此相愛。

  尾聲 握在掌心裡的笑容

  一年後。

  仁心醫院急診室籠罩在一片歡天喜地中。

  「欣欣,這是你的名牌化妝品。曉清,送你一條珍珠項鏈,很襯你哦。中恆,你是男孩子,送你一隻手錶。」一身紅色長裙的鍾無依笑得燦爛,從她的百寶箱中拿出一份又一份禮物,朗聲道,「人人都有份,不要急,不要搶。」

  「嘿,鍾醫生,美國那邊的風水和我們這邊不一樣吧?」欣欣問道。

  「有什麼不一樣?」鍾無依笑,「日昇日落,一日三餐,到哪裡還不是過一樣的日子。」

  曉清對欣欣擠眉弄眼一番,接著說:「當然不一樣啦。你去美國學習一年,回來後神清氣爽,性情大變。」

  「對呀。你在仁心工作五年,每天都板著臉,沒有一絲笑容。現在呢,只不過去了美國一年,衣服越穿越鮮艷,笑容越來越燦爛。」

  「你們不喜歡現在的我嗎?」

  「喜歡。」隋唐衝進來,拉著鍾無依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番,點個頭,笑一下,而後收起笑容,表情嚴肅而鄭重,「師妹,我剛剛接到電話,工商銀行南馬路分行發生搶劫案,需要急救醫生支援。你,有沒有問題,能不能立即投入工作?」

  「師兄,沒問題,我馬上準備出發。你們三個快點幫我準備急救藥品和機械,三分鐘後出發。」處事冷靜、雷厲風行的作風是一點也沒變啊。

  十五分鐘後,鍾無依帶著一切裝備到達南馬路。

  南馬路分行外停著幾輛警車,紅色的警燈不停閃爍,警笛鳴叫。十幾個警員分成兩隊,一字排開,守住銀行大門。

  氣氛與形勢像極了一年前的搶劫現場。只不過,情勢再現,景物依舊,不知道是否可以重遇舊人?

  身著警服的徐徹站在警車旁,待鍾無依趕上來,微笑著伸出手,「鍾醫生,好久不見。我來幫你提急救箱。」

  「你可以和我一起進去嗎?」鍾無依心含疑惑,問,「裡面什麼情況?」

  徐徹強行把急救箱拿過來,笑,「一年不見,鍾醫生還是這樣敬業。」

  裡面人命關天,徐徹竟然還能笑得出來。鍾無依眉頭緊皺,追問:「徐徹,裡面到底什麼情況?」

  「鍾醫生,不要心急。只要你進去,一切自見分曉。」徐徹不急不慌,在大門處停下腳步,右手一伸,姿態恭敬道,「鍾醫生,請吧。」

  鍾無依不再多想,在徐徹的指示下進入銀行大廳,僅僅走了兩步便停在原地。她看到,身著警服英姿颯爽的嚴子越懷抱一束大紅玫瑰挺拔佇立,雙眼炯炯有神,正深情注視著她,「鍾無依,我愛你。嫁給我,好嗎?」

  「鍾醫生,點頭啊。」欣欣喊道。

  「鍾醫生,點頭吧。」曉清附和。

  「鍾醫生,不點頭你肯定會後悔。」余中恆聲嘶力竭道。

  「師妹,師兄等這一天好久啦,直等到天荒地老水枯石爛哦。快點點頭啦!」隋唐連聲催促道。

  鍾無依回頭看了一眼聚集在銀行門口的他們,轉而問嚴子越:「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我?」

  「從第一次爭吵,從第一次看到你笑,從第一次看到你流淚,我的眼睛裡便只有你。那麼多個開始,我不知道是哪一個。唯一確定的是,我愛你。」嚴子越一步一步向她走過來,邊走邊說,「無依,答應我,好嗎?我等得花兒也謝了。」

  鍾無依飛奔上前,投入嚴子越的懷抱,大聲說:「好的。我答應你。」

  我願為你而笑。

  我會將你的笑容握在掌心。

  周圍人群爆發出一片歡呼聲,喜氣洋洋。

  南馬路銀行再次成為各大報刊的頭版頭條,風光重現。週而復始輪換間,是從苦難走向幸福的一段旅程。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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