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查看: 608 | 回覆: 8 | 跳轉到指定樓層
zerosmall
王子 | 2011-2-4 12:27:23

前言:

他要報她的「一飯之恩」?
咦,這人真是有趣呢,
毫不害臊地說自己武功渾然天成,
拈花惹草腿,頭昏眼花拳,水性楊花掌……
要逗她笑嗎?好吧好吧,他成功了。
他自稱胸無大志,只希望不要禍國殃民。
哼,依她看,
他就算要禍國,也只能去「禍」那女兒國。
可是……可是吶……
就是他,居然讓她嘗到「變心」的滋味……
非得變了心,他們才能緣定三生?

楔子一  

  風,打起灰色的衣擺,一襲白袍,俊美中帶著落拓氣質的男人臨江而立,黑髮飛揚……

  左望右望,一望到天邊的江水,人們稱之為漢水,它是長江的一條支流。在滔滔江水流經之地,生生棲息著無數城鎮。這兒,坐落著一個叫「沙洋」的彈丸小縣鎮。若說這彈丸小縣在風起時節就遍地沙飛,在漲水時節就處處汪洋,也……不為過吧,雖然——沒那麼誇張。

  畢竟,此地百姓們安居樂業,人人晨出晚歸,不為那飛沙江水所苦,一派安寧。

  是的,這是一個寧靜而偏遠的小鎮。

  提起偏遠,其下之意就不言而喻——田園景色、古柳黃瓜當然不少,更有和樂的老百姓,偶爾有幾個地頭蛇鬧鬧事,也無傷大雅,然後,三姑六婆們傳傳哪家爺取了第幾房妾,哪家閨女該出閣了等等,日子也算過得充實。

  當然,比起江水盡頭那寶馬雕車香滿路的繁華武昌城,這兒的小官不可不說清廉,就算想出幾個貪官,也得看縣財庫的銀子夠不夠你貪。而比起遊俠兒丈劍滿天飛的江湖武林,這兒的……嗯,這兒似乎沒出過什麼大俠呀?雖然它是靠著江沒錯。

  罷罷罷,姑且這樣說吧,就算江湖俠客兼爛客們一夜魚龍狂舞,將武昌城鬧個天翻地覆,這兒的人哪,絕對是看戲多過害怕。

  咳咳,有人要問為什麼這麼肯定?

  唉,這說來可就話長了,早在三百年以前……呃,扯太遠了,還是說說現在吧。

  現在啊……

  大元朝的百年,雖然彈指間僅是短短一瞬,故事,也多……

  啊,言歸正傳,別看沙洋縣田園人家多,也別覺得這兒的富貴地主不起眼,有些可是退隱的江湖俠客喲。雖然……雖然這些曾經叱詫風雲的傢伙們看上去像種田的、殺豬的、打鐵的、放牛……的?

  哞——灰色的水牛拖出長鳴,搖搖擺擺從堤下繞過。男人凝望江水的眼移向堤下,莞爾一笑,腳尖微微挑動。

  嗦——嗦——江風吹打樹葉,引來一陣輕渺的風歌。

  江水遙碧,沉沙驚鷗。

  嗦——嗦嗦嗦嗦嗦……咻——卜通!

  「哎喲!哎喲——徒兒參見師……父。」

  被男人彈出的石子射下地的小男孩,捂著小屁股趴在男人身後。他約莫七八歲的樣子,齜牙咧嘴地從古槐樹上跌下,圓圓的臉上掛著一雙骨碌打轉的眸子,機靈可愛,眉清目秀得讓人直想疼疼,當然也就無暇顧及那杏核兒般大眼中閃動著的頑皮鬼怪的邪惡光芒。

  是個古靈精怪的小傢伙。

  「師父,師娘說了,今天能在你的背上寫個字,我就有雞腿吃。」起身拍打身上的灰塵,男娃兒伺機而動,以一丈為距,學江湖高手過招前的試探,兩腳交踏,比著小手繞在男人身後打轉。

  咻!咻咻!

  我射我射,我用力地射——連發三顆石子射向男人,目標是背脊的穴位。

  男人黑髮輕揚,順著江風向右橫邁一步,且是非常小小小小的……一步。背對男娃,他笑了笑,完全不介意讓娃兒聽到他不屑的嗤笑,也不在乎是否會重創到小小可愛的純真心靈。

  「臭師父,可惡的臭師父。」

  男娃大叫一聲,直接向男人撲過去。男人側身一讓,小身影剎不住地越過他,滾下堤去。

  骨碌骨碌……骨碌骨碌……呀,一堆牛糞。

  小腿暗中使勁蹬地,巧妙地越過牛糞,繼續——骨碌骨碌……骨碌骨碌……

  哎喲!

  哀叫,因為他撞到牛腿上了。

  「哇,臭師父欺負我,我要向師娘告狀。」

  盯著揉著腦袋蹬草地的男娃,男人皺起眉,斥責道:「胡說什麼。再不追,牛跑了可沒晚飯吃的。」

  「臭師父壞師父……臭到——哇,我的牛肉。」覷到牛兒走遠,男娃瞪大眼,從地上一躍而起,腳不著地地追上去,「牛肉不要跑。你跑了我吃什麼?娘說養你就是為了吃你的。牛肉乖,不要跑……喂喂,我叫你不要跑,你聾子啊!」

  哦嗚,養來就是吃的呀?

  任誰聽了他的話都要跑,就算是不懂事的畜生也不例外。原本撒著小步的水牛不知是不是真聽懂了他的意思,竟真張開四蹄跑起來,踢得江邊沙石飛揚。

  一牛一娃越跑越遠,直到變成兩個小黑點,男人才清嗓揚聲:「鶴兒,日落前記得回家吃飯,你娘會擔心。」

  「哎——知道啦——師——父!」

  遠遠的,牛哞伴著清脆童音,順風傳入男人耳中。從他的視線裡,能看到小黑影回身揮了揮手。

  「臭小子!」男人笑嗔一句,搖頭,「學什麼不好,偏要學江湖人。教你一些功夫就叫我師父?若是把書房裡的功夫全學會了,你不得叫我老前輩?哼,沒聽你正正經經叫過我,人家叔叔伯伯嬸嬸的,你倒叫得親熱。」

  男人似乎越說越氣,抬腳在地上重重一踏,礪石成粉。

  「臭小子,我是你爹!」

楔子二  

  元,元貞元年,仲春時分。

  武昌路。

  某條繁華街道,人聲鼎沸。

  遠遠的街東處突然傳來喧嚷,有人仰馬翻之勢,那喧嚷猶如巨浪一層層向前推進,勢如破竹,已飛快漫延到街西邊。

  跑跑跑……

  喝喝喝……

  街西的某個豆花攤邊,身著布衣的年輕男子側首望了望,他雙目清亮有神,嘴角勾著討喜的微笑。

  一眼看去,他年約二十歲,穿著十分尋常的藍布衣褐布褲,黑髮簡單束在腦後,額邊搭下幾縷散發。他的容貌稱得上俊朗——膚色微銅,夾著一絲機靈,兩隻眼睛彎彎的,嘴巴也是彎彎的,整張臉看過去非常討人喜歡,就連賣豆花的攤販老闆也忍不住多盛了一勺給他,還格外加了一勺砂糖。

  明確地說,這個年輕小子如果笑起來,絕對是一副桃花相。

  他對喧嚷不甚在意,僅是非常隨性地看了一眼,又將注意力投射到老闆遞來的熱豆花上。熱氣騰騰,還有甜甜的糖香,嗯……

  「救命啊!」

  咻——

  「哎喲!」

  哐當——

  喧嚷已蒞臨街西,原本觀望的行人一下子全作鳥獸散,年輕男子被突然衝跑的人撞到後肩,豆花碗一個不穩跌在地上,散了一地。他也很沒志氣地撞到身邊的另一個男子,順便踩那人一腳,以借力剎住自己東倒西歪的身子。

  「啊,兄台,抱歉。」踩一腳,趕快跳開,他微微替那碗豆花可憐一句,再抬頭,看被自己印了一枚泥鞋印的男子。那男子與他差不多年紀,樣貌有些沉肅,身著黑色綢袍,頭髮一絲不亂地束在腦後,腰邊懸著一柄細長彎刀。

  男子淡淡地看他一眼,沒說什麼,拉他退到三步外。他正要問,卻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慢慢逼近。顧不得細問,轉身,眼前只覺一陣風過,伴著驚呼——

  「救命啊!」

  刷——矯健的棗紅駿馬從街東飛奔而來,馬背上的少女東倒西歪,呼救聲正是從她口中傳來。

  「好駿的……馬啊!」他喃喃讚了一句,看向方才拉他一把的男子,「多謝兄台。」

  男子仍沒開口,目光突地射向前方。順著男子的目光,年輕小子剎那間只覺眼前一花,對面華麗的二層酒樓上,突然躍下一道紫紅色的身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飛奔經過的馬背上。

  「好功夫。」他又讚了一句,再回頭,身邊的黑綢男子已失去蹤影。

  「救命……」

  馬背上,少女仍在尖叫,卻聽一道清亮爽朗的女子聲音比她更響,「長秀,接好了。」

  紛紛躲避的行人根本無心顧及誰在說話,年輕男子彎了彎眼,突然瞪大。

  「啊——」

  飛奔的棗紅馬背上突然拋起一道黑影,受驚的少女尖叫長鳴,被行人中飛躍而起的黑影穩穩接下。

  黑影正是方才被踩了一腳的男子,他落地後本欲放下少女,但少女臉色慘白,死抱著他不放。遠遠奔騰的馬背上,如今只剩方才從酒樓上閃電般躍下的紫紅色身影。

  跑跑跑……

  馬蹄聲越來越遠,隱隱,竟傳來一陣陣嘶鳴,以及……少女清亮的大笑。

  行人微微聚攏了些,正議論哪家的小姐如此大膽竟敢在街上騎馬時,馬蹄聲再次傳來,行人大驚,顧不得討論,又自行找地方躲避起來。

  這次,只有馬蹄聲,沒有喧鬧,也沒有驚呼。

  直到矯健的駿馬前蹄飛揚,停在酒樓門前,眾人才看清馬背上的年輕少女。

  紫羅紗衣,外套緋紅色納石失半袖束腰綿袍,苧羅帶系成蝴蝶垂在肩頭,烏髮隨性高束,發尾垂辮著玲瓏珠玉,神色傲然。

  她顏色如玉,眉眼秀麗,臉上雖傲,仍帶著微微的稚氣。

  拉著韁繩,她睨睥眾人,卻不急著下馬。瞧了瞧仍死抱黑綢男子不放的少女,她眸光一轉,迎向攤邊膽大瞪她的年輕男子,淡淡一笑,轉回眼光,她趣意不減地輕哼:「長秀,抱得可舒服?」

  黑綢男子神色未變,拉開少女的手,走到馬前,輕聲道:「小姐,王爺在看著。」

  「我知道。」翻身躍下,她看了慘白著臉的少女一眼,不屑嗤語,「武昌路肅政廉訪司的女兒原來……只會繡花啊!」

  「我……」被拋下馬的少女臉色更白,卻因驚嚇過度說不出話來。

  「哈哈哈,這馬兒給你騎,真是浪費了。難怪它不服氣。」少女盛氣嗤笑,「我若不把你扔下來,它只怕會衝到江裡去,淹死你。」

  嚇?她的話引來觀望行人的低喝。原來,那少女是被她提著衣領拋下來……的?

  酒樓上,一群觀看的華服男人之中,一位年約三十、貴氣中帶著粗獷的男子衝下方叫道:「不得無禮,木默。」

  少女撇嘴,「是,王爺。」口中回答恭敬,得意之笑卻不減。

  清亮大笑一陣,她不再看臉色慘白的少女,丟開馬韁走進酒樓,長秀隨在身後。

  酒樓上,那群華服男人退回酒桌,隱隱傳來讚歎:「王爺手下能人無數,木默姑娘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身手,馭馬擅騎,了得啊!」

  「誇獎了。」男人低沉地回應。

  街道上,一行面色焦急的官服隨從跑來,怯怯地看了眼酒樓,護著少女,喝開行人後離去。待他們走後,行人又自行聚攏,開始三姑長六婆短。

  「哪家官爺的小姐啊?」

  「方纔騎馬受驚的是肅政廉訪司大人的千金,聽說魯王半個月前來武昌興查長江河堤,監管水利,我猜就是酒樓上的那個男人。剛才制服瘋馬的姑娘不是叫他王爺嗎?」

  「那人是王爺,那他身邊的一些人……」

  「有一個我認得,是行御史大人啊。」

  「那姑娘好厲害啊!」

  「北方人吧,聽說大都的姑娘都會騎馬射箭,南方的千金小姐當然比不上。我看哪,她是個蒙古小姐,呸!」

  眾人點頭,同意此人的說辭。畢竟,元朝仍蒙古族稱皇,版圖海闊,海外及西方各國交往十分頻繁,藍眼黃發的異族之人比比皆是。自世祖(即忽必烈)統一天下後,將人分為蒙古、色目、南、漢四等。因這本就是不平之事,長江以南是漢人長居之地,自是對蒙古人並無太好印象。

  年輕男子瞪眼聽了半晌,突然揉揉自己的眼睛,有些可憐地看向被人踩得不成豆花形的……渣渣。

  「好俊……的身手啊!」喃喃自語,他又念了幾句可惜,可惜!

  讚美,是給那位喚為木默的姑娘;可惜,則是給他那碗沒機會進肚子的豆渣渣。

  不停念著,他有些發愁。這次出門走得急,帶的銀兩不多,少喝一碗豆花,他就少了幾天的精神呢。其實,也不是他自願出門的啊,若不是被阿娘趕……算了,算了!拍拍肚子,在攤老闆回神向他索賠那只摔破的碗之前,眼眸彎彎一笑,趕緊跑進酒樓。

  原本他就打算進酒樓填肚子,只是聞到豆花的新鮮香氣,才忍不住買一碗嘗嘗,現在倒好,摔爛了人家的一隻碗。

  錯不在他,錯不在他,要賠就找那什麼肅政廉訪的……司。

  不停在心中默念,他坐到酒樓最邊角落,喚來小夥計。

  晌午了,他真的真的好……餓啊!

第1章(1)  

  元,元貞元年,季春時節。

  武昌城外,某個官渡處。

  一群身著辮線襖的官差正團團圍在江邊茶樓外,他們身後立著一位臉色發紅的官小姐,臉紅,是因為被茶樓裡的諷刺給氣出來的。

  「小姐,我們惹不起她。」某個官差在那小姐耳邊低道。

  「她不過是王爺身邊的一個侍衛,又不是侍姬,沒名沒分,我要辦她有何不可?」官小姐正是半個月前在街上騎馬的少女。

  「哈哈哈……」茶樓內傳出狂恣的笑,「小姐,你氣勢洶洶帶人來,只是想和我比比馬術?不行,本姑娘今天沒空。」

  「你……你一個小小侍衛,本小姐和你比,是瞧得起你。」

  「小小侍衛?」茶樓內又是一陣大笑,笑得嗆咳不止,才壓抑了聲音道,「本姑娘木默。」清亮聲緩緩飄出茶樓,一道人影慢慢踱出來,身後,跟著長秀。

  在樓門前站定,她斜掃一眼,笑道:「本姑娘……弘吉烈——木默。」

  「弘……弘吉烈氏?」一個差首模樣的人臉色大變,他看了眼官小姐,低聲道,「小姐,這位姑娘是王爺的人,您還是……」那官小姐聽到「弘吉烈」三字,氣紅的臉早已變為雪白,卻因臉面無光而僵立不動。

  她當然知道弘吉烈氏仍當朝皇太后一族的姓氏,魯王弘吉烈木玉昔,皇族外戚,以驍勇善戰聞名,年僅三十,尚未娶妻,更無姐妹,她以為木默不過是魯王身邊的一個得寵的小小侍衛,沒想到居然是弘吉烈一族。

  惹不起,她當然惹不起,就算被嘲笑,她也惹不起。

  「如何,還要比?」木默稚氣微傲的臉上仍是一派輕嘲,「等你學會如何握韁繩了,再來找本姑娘比馭馬吧,現在……哼哼……」眼光上下打量,儘是鄙意,「你先去繡繡花吧,哈哈!」

  「你……」

  官小姐掙扎半晌,最終被那群官差勸了回去,為首的臨行前走到台階處沖木默低聲道歉。

  「木默小姐,我家小姐只是一時氣傲,還請見諒。」

  「無妨,下次別逞能在街上馭馬,當心……摔斷脖子。」紅唇吐字如針,毫不留情。

  差首訥訥幾句,看了長秀幾眼,低頭走遠。

  盯著消失的人影,再看看遠遠停在江邊的華美官渡,她歎口氣,轉身走回茶桌。

  茶樓內坐著五六桌商賈模樣的人,木默走到只有兩位男子的桌邊坐下。

  「木默小姐,我等就要起程,你不必再送了。」其中一位商人模樣的男子衝她笑了笑。

  「要送。王爺今兒個要監察水堤,沒空來送行,我當然要代王爺送一送周老闆。」木默得體地一笑,收斂了一些傲氣。

  這男人姓周名達觀,奉皇上口諭出使真臘,說是出使,其實僅是商隊往來而已。時巧魯王南下都行水監,與商隊同行到此,他們現在要乘渡船順江而下,繼續往南前行。

  半個月前,她隨手把那沒用的官小姐從馬上拋下來——她記仇,沒想到今天居然跑來找她比騎術,嗤,她既然代王爺送行,哪能送到一半跑去與那官小姐比騎術的道理,隨她怎麼叫囂,姑娘她——沒空。

  眾人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周達觀與那群商人上了官船,直到官船滑向天際,木默才離開樓閣,坐回空無一人的桌邊。

  低頭不知想什麼,半晌後抬頭,見長秀側首凝神,她好奇轉頭,「什麼事能惹你注意?」

  「那個小子……」長秀未移眼珠,僅微微抬動下巴,「他盯著你看了好久。」

  在官小姐來之前,他就注意到角落桌上的年輕男子自打木默進來後,眼珠子就沒離開過。

  「哦?」木默輕笑,看向年輕男子。盯著半晌,悄聲道,「長秀,他盯的不是我,是這一桌子的菜吧?」

  長秀收回眼神,未置一詞。

  木默又看了眼男子,見他衝自己一笑,不由得回以一笑。

  年輕男子笑得十分清朗,眼眸像兩彎拱橋。見她回以一笑,他笑得更開心,溜溜的眼神不住在她與菜盤間打轉,欲言又止。

  「這位公子,如不嫌棄,就過來一同用飯吧。」木默突道,瞥到長秀驚訝的目光。

  年輕男子聞言,雙目遽然一亮,立即沒志氣地丟開他僅一碟小菜的空桌,拖過長凳坐到她桌邊來。

  「姑娘如此豪爽,在下真是萬分仰慕。」他也不客氣,抱以拳頭後,拈起筷就吃起來,同時不忘沖長秀笑一笑,再對木默道,「我姓曲,雙名拿鶴,多謝姑娘了。我聽剛才上船的人叫你木姑娘,我也叫你木姑娘可好?」

  「好。」木默點頭,同他一起吃起來。她舉止不同尋常女子羞怯,倒頗有幗國之氣,是故邀他用飯,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長秀盯看自報家門的男子,眼中仍有懷疑。

  「木姑娘,你很厲害啊!」他邊吃邊贊。

  「何以見得?」她趣味一笑,稚氣小臉上有絲驕傲。

  他停下筷,瞄她一眼,再瞟瞟長秀,似忸怩地低頭道:「那天在街上,我瞧木姑娘制服那匹瘋馬……」

  「是你!」長秀倏然低喝。

  他突然低叫,曲拿鶴微驚抬頭,木默亦是驚訝模樣,兩人不約而同看向長秀。

  「怎……怎麼?是我啊。」不明所以,曲拿鶴仍是點頭應了聲。

  「我記得你。」長秀蹙起眉頭,「你那天踩我一腳……」

  「哈哈……嘿嘿……兄台記性真好。快吃飯快吃飯,菜涼了。」慇勤不已地替他夾菜,曲拿鶴臉上完全看不出生疏,彷彿兩人早已熟識,「兄台貴姓?看兄台年紀輕輕,應該不過二十吧。小弟今年正好二十,不知該不該喚你一聲兄長呢!」

  長秀瞪著他過於慇勤的舉止,不明白他為何故意打哈哈,懷疑之情卻不減。他雖是魯王的人,但他既非侍從也非護衛,他要保護的人只有一個,也只會保護一個。

  只是,他不明白木默為何會突然邀這小子同桌用飯。

  這小子……嗯,眉清目秀——這是他腦中僅僅跳出的形容詞。

  只是,木默鮮少會注意到王爺以外的男子啊。

  方纔那官小姐在外低斥,聲音雖小,以他的耳力卻聽得清楚。她說得沒錯,他雖稱木默為小姐,但在魯王府裡,木默的身份卻有些曖昧不明。他曾聽王府下人提過,木默是魯王行軍時撿回的姑娘,木默從小就很聰明,骨骼奇佳,魯王教她養她,幼時已擅騎擅射,近年來隨在魯王身邊行軍打仗,立過不少功績,魯王則越來越寵愛她。也許從小被人嬌寵,木默的性子裡或多或少也染了王族女子的驕縱之氣。

  木默是魯王撿回來的,他則是木默撿回來的。

  他並非中土人士,十三歲那年,他餓倒在路邊,就像所有窮困的叫花子一樣,遇到一時善心的小姐,從閻王爺那兒討回一條命來。魯王見了沒說什麼,卻允許他隨在木默身邊習武。他長木默三歲,初時對她並無任何感情,也不屑被她撿回去,但他不甘心敗在年幼的小姑娘手上,本意只想留下,待有朝一日能打敗她,漸漸地,他卻被她的天姿折服。

  她容貌談不上絕美,也不似蒙古人,靜立不動時倒頗有南方人的秀氣,但她習武的天分卻是他遠遠不及的——他用十天學會的東西,她三天就能學會——這叫他如何不慪,如何服氣?

  但,慪過之後,他也不得不服。

  若不是被木默撿回王府,他會去尋找一樣東西,他來中土也是為此。然而,跟隨魯王……準確點,隨在木默身邊七年,看著她由一個小姑娘長成顏色如玉的少女,他竟有些捨不得了,捨不得……離開。

  這些年他仍在找,卻並不如想像中那般急切,如果真找不到那樣「東西」,他倒不介意永遠做木默的護衛,反正他沒什麼親人,留在中土,看著她出嫁也不錯。

  出嫁啊……木默的心裡,應該已經有人了……

  出了一會兒神,他的碗中已被慇勤過頭的曲拿鶴堆滿菜。

  「長秀。」盯著碗中越來越高的菜,長秀忍不住回答。若再不回答,他的碗裡只會越來越多,「我今年二十,與你同齡。」

  「長兄,能認識你真是小弟的榮幸。」彎眼帶笑,曲拿鶴對他抱拳一拱,隨即不再夾菜,埋頭吃起來,活像十天沒吃飯的饑民。

  盯他半晌,木默突然開口:「這菜很好吃嗎?」她可不覺得這茶樓的廚師能有多好火候。

  「啊?」曲拿鶴抬頭,笑笑地看她一眼,點頭,「是啊是啊,很好吃。」

  這木姑娘很厲害,他很佩服的。她今天穿著天藍納石綿袍,眉目秀美,帶著微微傲氣,嗯,是個很漂亮的姑娘。老實說,他沒想到今天會在這兒遇到她,他本打算乘船回家的……

  「曲……」

  「曲拿鶴,我叫曲拿鶴。」見她凝眉頓口,以為她未記下他的名字,趕緊提醒。

  她一笑,爽朗道:「我知道,你今年二十,我十七,喚你一聲曲兄可好?」

  他有些呆,搔了搔頭,才不好意思道:「好,隨便,隨便。」

  她很不拘小節呢。方才只是眼饞她桌上的菜,沒想過她會邀他一起吃飯。是不是他的笑容令她感到親切,所以才會邀他……啊呀——

  他臉色倏變。

  他可沒忘自己為什麼會流落到此啊。如果不是惹了麻煩,他也不會被阿娘一腳趕出家門,讓他順江飄流避「風頭」。這木姑娘邀他共餐,該不會……他又惹到麻煩啦?

  不要,不要,避風頭避出麻煩,他會被阿娘吊起來……抽打啊。

  偷偷覷她,再偷偷瞟長秀,見兩人齊齊望著他,臉皮僵硬起來。

  「你們……你們看我幹嗎?」

  「你的臉色不好。」長秀眼中懷疑更濃。

  「哪……哪有,我……我嚥著了,咳咳……」趕快裝聲,他暗吞口水。

  木默突地一笑,「曲兄你儘管吃,這一頓我請。」秀目含笑,她擺袖招來小夥計,又叫上五盤犖菜。

  她隨在王爺身邊打仗行軍,性子多多少少染了些豪氣,方才瞧他笑得順眼,又眼露饞意,當下不及多想便揚聲邀他一起用飯了。既然話出了口,她也懶得再去想為什麼。與陌生男子同桌吃飯的情況不是沒有,她也不介意。

  這人與長秀同年,卻比長秀少一份沉穩。他的樣貌極討人喜歡,特別是笑起來時,眼睛像上弦的兩彎月牙,不薄不厚的唇則像下弦的彎月牙,看上去非常親近。布衣布褲布鞋看得出他不是富貴人家,但無妨,她看得順眼,請他吃一頓也不為過。

  「我……我待會要乘船走了。」曲拿鶴咬著筷子,思量半晌才道。

  他的意思非常明顯,無論她是有目的還是沒目的,他吃了這頓就跑路,他們之間也不可能再有機會相遇了。

  她仍是笑,「哦,曲兄哪裡人?不是武昌人?」

  見她的的確確僅是興致所來邀他共餐,他暗暗吸口氣,放下剛才升起的微微不安,「我不是武昌人,我家在江上游,漢水邊的一個非常非常小的縣城裡,木姑娘,就算我說了縣名,你也可能沒聽過。」

  她點頭,也不多問,只道:「你來武昌是探親?」

  他又吞了下口水,趁小夥計上菜的當口,偷偷打量她,「不……不是探親。」

  「你一人來此?」她沖長秀一笑,轉頭看他,帶起烏髮輕擺,辮後珠玉叮噹作響。

  「是……是啊。」他再瞄她,見她眸光流轉,並不專心於他一人,只當他是個過路人般隨意問話,心中又寬了寬。

  這一頓,他吃是應該沒什麼……危險吧。

  「曲兄為何會一人來武昌?」

  他聞言,突地跳了跳肩,撇起嘴,不知該不該說真話。

  他一向不愛騙人,為人老實又厚道——這是娘說的——其實,他也一直把這些當成自己的優點看待,只不過,聖人也會有不足的地方,他凡人一個,優點之外有那麼點小小的缺點也不過分,是不?所以嘛,他那個小之又小的缺點就是——貪吃。

  正是因為貪吃,他才會惹來一身麻煩,才會被阿娘火大地一腳踢出門。

  被娘踢啊,他是真的被娘一腳踢上船的……

  臉皮又僵硬起來,他動動唇,還是決定老實相告。

  沒辦法,他不會騙人嘛,玩不來勾心鬥角的把戲,加上這姑娘好心請他吃飯,若再編謊話騙她就太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了。

  順著自己的良心,他決定以誠相對。

  他的決定很正確,正確到……一個時辰後,他上了船,仍能聽到江風中傳來她清朗的大笑,是恣意,也是……嘲諷。

  嗚……

第1章(2)  

  「你誤吃了縣府尹的招婿宴?」

  拍桌狂笑,珠玉似的笑聲響徹茶樓,引來其他茶客側目。

  少女毫不介意,笑得恣情驕縱,不可抑止,而她身邊的黑衣男子則冷眼一一掃過好奇之人,森寒之意立即唬走他們的好奇之心,哪敢多看一眼。

  「是啊,木姑娘,你可不可以不要笑得那麼……大聲。」咬著筷子的年輕男子皺起眉,有些苦惱。

  「哈哈……曲兄,你真是……哈哈……哎喲!」

  不行,她笑到肚子痛了。這曲拿鶴真是有趣,跟在王爺身邊這麼多年,還從未見過如此……如此……無賴又誠實的人呢。

  矛盾,這人真矛盾。但,好有趣。

  捶桌又笑了一陣,見長秀也忍不住彎了唇角,木默笑得更大聲。

  能讓長秀露笑的事極少,今日無意請他吃飯,倒得了一個不錯的開心果,也讓她方才被官小姐挑起的煩意消散不少。

  「我也……不是故意的啊!」他小小抱怨一句,隨手塞了自己一大口飯菜。

  誰叫那小縣尹在府門外的大路上設流水宴,又沒說清楚是招婿宴,他瞧著人人都去大吃大喝,嘴上一饞,就去了嘛。

  吃一頓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只是……麻煩要找上他,他能怎麼辦,是不?鬼知道他吃的那碗水餃中,好巧不巧地一隻餡中包了銀豆子,害他差點咬掉一口美美的大牙不說,硬是被小差爺恭喜艷福不淺,怎麼辦?只有逃�。

  以前他也誤吃過城中劉家小姐的繡球宴,多虧娘親出面才消了劉老爺的氣,這次,大概犯的錯太大,他親親阿娘實在不勝煩怒,一氣之下將他踢出家門,要他清靜反省了再回去。

  當時,他正在江邊,本想與小妹一起於江心泛舟,順便釣幾條笨魚孝敬阿爹,被娘一腳踢上船後,小妹不但不幫他,反而躲在娘身後偷笑。

  好嘛好嘛,他反省就是了。

  躺在烏篷舴艋舟上,他可是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反省……呃,因為反省得太認真,反省得進入九天仙境——睡過頭。待一覺醒來,舴艋舟已經順著漢水飄流而下,飄啊飄啊……飄入長江,飄到武昌城來了。

  飄來武昌不提,他就當順路遊玩好了。可,他的舴艋舟撞上江水裡的暗礁,舟底破了個大洞,若不是他眼疾腳快跳上旁邊的一條商船,只怕小命玩完……呸呸,胡說,胡說,他水性不錯,才不會玩完呢。

  在武昌玩了二十來天,他尋思著娘的氣也該消得差不多,他的銀子已完全用光,還是乖乖回去讓娘罵一頓……

  「你不是故意?哈哈,長秀,曲兄真是有趣呢。」

  「小姐說得是。」

  捂嘴狂笑,俏肩不住抖動,木默仍沒有停歇的意思,辮後珠玉清脆,伴著她的笑聲,頗為動聽。

  「來來,告訴我曲兄,你娘……是怎麼把你一腳踢到船上的?哈哈……」紅唇勾出玉貝,木默問得毫無顧忌。

  她根本就沒當他是一回事。

  這個認知沒讓曲拿鶴傷心,反倒隨她一起笑起來。

  她笑得很狂很傲,很恣情恣意,彷彿這一刻只要她自己高興就好,其他人的傷心痛苦和失落全不被她放在眼裡。連帶地,他憶起當日她飛身縱馬的英姿,如果不是酒樓上那名貴氣男子喝斥,她必定會對那官小姐說出更不屑的話來吧。那麼得意,那麼的……目中無人!

  她與官家千金不一樣,她與縣尹小姐也不一樣,她更不同於他遇到過的那些姑娘家,就因為她生長在皇族之中嗎?

  皇族裡長大的女子就是她這個模樣?他暗暗在心中忖念,不由得拿她與自家妹子比較起來。在他眼裡,妹子絕對是可愛又漂亮的,這木姑娘……也不錯;他家小妹也驕,但驕得不顯山不露水,準確說就是扮豬吃老虎的那一類,常常讓他這個二哥很沒面子,而她的驕狂外露,背有青山不愁柴,擺明肆無忌憚,眉目間甚至帶著點戾氣……

  也罷,他對姑娘家一向是沒什麼偏見的,無論年歲幾何,他都會一視同仁,以禮、以誠、以善相待——這個觀念並非爹娘灌輸給他,好像與生俱來,打娘胎裡帶出來……唔,不行,他要反省,這在娘的心裡可算不得好事,他娘恨不能把他重新塞回去再生出來。

  「我真的不是故意。」

  「嗯……不是故意……不是……哈哈,曲兄,你今天吃我這一頓,打算如何呢?」極力斂去狂笑,飲下一杯酒水,木默趣味盎然地看他。今天這頓飯吃得有趣,待會回去說給王爺聽,逗他笑笑。

  啪答!

  竹筷掉在地上。

  木默嚥了笑,抬頭看他,卻見他抱著木凳噌噌噌退後三步,神情戒備地盯著她,吞著口水道:「木姑娘,你這飯……我……我是絕對沒銀子給的……不然,不然……下次咱們再遇到,換我請你一頓,好不好?」

  「我不差你這一頓飯。」他的模樣本就討人喜歡,加上心驚膽戰的表情又過於可愛,木默仍帶著些稚氣的心性,當下惡意逗起他來,「如果我也學那縣尹小姐……」

  「小姐!」喝斥響起,打斷她欲出口的狂言——是長秀。

  撇了撇粉唇,她揮動衣袖,不將長秀板下的臉色看在眼裡,緊緊盯著那張可愛的桃花苦臉,咄咄逼人,「如何啊,曲拿鶴?」

  他鼓起腮,大眼骨骨轉動,突地一笑,拖回長凳重新坐到桌邊,滑嘴滑舌道:「木姑娘,你若真看得起我,小子我可是求之不得呢。要不,我送你一件東西,你也送我一樣東西,就當咱們互換的信物……」

  「……」她微僵秀氣的臉皮,眨眼瞪他。

  「我看人家定親都有信物的……」

  「呸!誰跟你定親了。」聽他越說越離譜,木默沉下臉,不屑地啐一句,待看到他得意的表情,才明白方纔那番話是他故意的。

  在她十七年的生命裡,王爺才是無所不能的男子,又哪能容旁人戲弄。心頭微微鄙笑,她傲心再起,不由諷道:「本姑娘就算要嫁人,也不會嫁你這種……」上下打量,她微微頓了頓,嗤笑,「不能跑不能跳的,哼!」

  不能跑不能跳?

  他嗎?

  曲拿鶴看看木默,見她瞥開眼,再瞄瞄長秀,見他眸中露出毫不掩飾的輕鄙。

  咦咦,他們好像很看不起他耶。這有點侮辱人哦,雖然他是不怎麼厲害,學藝不太精,隨便跑跑跳跳倒馬虎過得去呀……

  嗚……這姑娘是帶刺的!

  許是他的表情太可憐,可憐到同為男兒身的長秀也忍不住替他說話起來:「小姐,咱們該回去了。」

  簡言之,他不值得木默逗下去。

  「王爺監察水利未回,我這麼早回去幹嗎?」俏皮皺起瓊鼻,木默晃動烏辮,將墜於發尾的珠玉挑到肩上把玩,「曲兄,你要怎麼回去……嗯,再被你娘踢?」

  呼——暗暗在心中吐氣,見她略過方才挖苦的話題,曲拿鶴竊竊一笑,向小夥計討了乾淨的新筷,搖頭道:「不會啦,這麼長時間,娘應該已經說服縣尹大人了。」

  「你娘……很疼你呀。」看他沒事人般地吃起來,木默突地放低了聲音。

  分神瞄她,他連連搖頭,「不不不,木姑娘你一定沒有兄弟姐妹對不對?我告訴你呀,只要家中有超過三個的孩子,阿娘絕對是只疼最大的和最小的,中間那個一定是爹不親娘不愛,哥哥妹妹沒事就拿來欺負的。可憐我,你瞧你瞧……」他點點鼻尖,「我就是中間的那一個。」

  他的話讓她臉色微變,又極快地笑起來。

  與其說她對父母的記憶是模糊的,倒不如說根本沒有記憶,在她的印象中,只有王爺疼她愛她教她。

  兄弟姐妹?哼,哪根蔥啊!

  她不再說話,靜靜看了看江上,見渡船拉起風帆,繞回眼神,見他吃得不亦樂乎,不由伸指點點他的肩,「喂,船走了!」

  「啊?」咬著一截茄子抬頭,他轉頭,突地大叫,「慘了,這是今日的最後一渡,過了就得等明天才有船,死了死了,木姑娘,我走了,謝謝你的飯,走了走了!」

  跳下茶樓,他邊跑邊回頭,同時不忘附贈一張上彎下彎的月牙般笑臉,揮手大叫:「木姑娘,下次有機會,我請你吃飯啊。順便送件小玩意給你,我這次走得急,身上什麼也沒帶,下次,下次我一定送你。」

  看他信誓旦旦的樣子,如同兩人真會再次相遇一般。

  木默笑著搖頭,並不將他的話放在心上。他只是今日遇到的一個小插曲而已,回頭當笑話說給王爺聽聽,她又怎會記得他。不過,此時她倒想看看——看他如何趕上那艘已經起帆滑入江心的樓船。

  盯著急跑後突然飛躍的身影,她倏地凝眸。身邊,長秀沉穩的臉上飛快閃過一絲訝色,雙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後的彎刀。

  矯健的身影在凌空翻轉三圈,穩穩當當……啪答——危險萬分地勾掛在船沿上。

  「船家大哥,救命,救命!」

  隱隱聽他叫了兩聲,隨後被嚇去半條魂的船夫拉上甲板,又聽船夫罵了句:「你小子找死啊,這麼遠也敢跳,不怕掉到江裡淹死!」

  樓船漸行漸遠,江風中似乎傳來他的道歉聲。

  木默沉色半晌,突地一笑,轉向長秀,「他吊在船沿上,是不是很像……嗯,掛醃魚。」

  「是的,小姐。」長秀拉出極細微的笑容,移至刀柄上的手慢慢鬆開。

  這小子跳躍功夫不錯,應該有些輕功底子,但後勁不足,否則也不會像鹹魚般吊在欄沿上。

  「他……很有趣。」

  「是的,小姐。」長秀轉身,招來店夥計付了銀鈔,走到她身後道,「咱們該回去了,小姐。」

  木默點頭,負手於背,緩步下樓。

  曲拿鶴嗎,好,她應該不會忘記他的名字。但,他們不會再相遇了。



分享分享 收藏收藏
FB分享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
回覆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4 12:28:24

第2章(1)  

  兩年後——

  元,大德元年。(元貞兩年後,元成宗改年號為大德。)

  武昌路,江水滔滔,生生不息。

  六月,黃鵠磯頭的喧鬧大街上,車馬交行,各色商舖林立,小販往來,酒旗迎風。

  「小姐,小姐!」腰懸細刀的年輕男子追著一位華服姑娘,臉上是抹勸慰。

  「我這麼大的人,能走到哪兒去,你讓我靜一靜好不好。」女子腳步未停,語氣極為不耐。

  男子足下使勁,趕上女子,與她並肩而行,「王爺留你一人在此監察江堤,也許……是為你好……」

  「好什麼?」女子頓腳,冷冷橫他一眼,驕縱盡現。

  男子橫了眼四周,低頭道:「小姐息怒,王爺已差人傳信,小姐明日可回大都。你又何必在臨行前一天為了小事生氣。」

  「小事?」女子冷哼,又開始移動腳步,「長秀,我沒用鞭子甩花他們的臉,不是嗎,你勸什麼?行了行了,你別跟著我。」

  長秀並不放心,仍緊緊跟在身側。她的脾氣雖然斂了,可也只是表面上平靜,鬼知道下一刻若再遇到什麼人,以她現在的心情,只怕不掀得人仰馬翻血濺五尺才叫稀奇。

  「我叫你別跟著,日落了我自然會回去。」女子辮尾輕甩,珠玉叮噹。

  她眉眼間隱隱流轉著怒氣,看得出壓抑情緒使得她非常不快,秀美的容貌因為怒氣染了抹戾色。一身著夏藍羅紗,足下是一雙白綢短靴,靴邊繡著雲霧金線,而她的髮辮卻是男兒家梳扮,一如兩年前……

  兩年前來此,她縱意輕狂;兩年後來此,她戾氣更盛。

  沒錯,她正是木默,深得魯王寵愛的木默。

  魯王乃當朝皇太后娘家子弟,又得皇上寵愛,而最得魯王寵縱的她,當然是春風得意,心想事成啦……對,她的確是春風得意,得意到她想殺敵洩憤……

  魯王寵她愛她,從沒給過難看臉色,如今卻為了一個狗官的無心之言讓她反省,趁著今年視察武昌,竟然命她留下監察江堤期尾,借此叫她在此冷靜冷靜,自己卻在一個月前回大都了。

  冷靜什麼?

  「養虎必為患,小獅也可傷人。」

  那狗官居然敢對王爺這麼說,活得不耐煩了。什麼叫養虎為患,她是王爺養的虎嗎?放屁。

  她長年隨在王爺身邊,什麼世面沒見過。王爺養她寵她,為了什麼?難道是為培養她成為朝廷有用的人才?

  絕對不是。

  她是聰明沒錯,她也知道自己不笨,但盡忠朝廷……抱歉啊,她沒什麼雄心壯志,也比不得幗國紅巾,更是從沒拿王爺當……爹看過啊。

  王爺從未正面澄清過什麼,但是人就會猜測,會思量,十多年的相處,王爺的心思她自認可把握九分。十六歲之前,她懵懵懂懂,只知道王爺是世間最厲害的人,直到有一天,某個官夫人問她可有許配人家,讓王爺多留意些時,她才明白,原來,她一直就喜歡著王爺。

  她喜歡王爺,也不刻意隱瞞,在魯王府人盡皆知,而王爺寵她縱她,也沒否認過對她的喜愛啊,她一直以為……以為……以為王爺會娶她的,她是真的真的這麼認為的啊。

  然而,她的「以為」在今年有了變化,而這小小的變化,令得她非常不適應。

  為什麼,寵她不好嗎?她可以助他殺敵,可以陪他說笑,甚至可以與他談兵論陣,她不會害他,絕對不會。

  寵她不好嗎?自從聽了狗官的話,王爺竟對她嚴厲起來,說她……竟說她……

  「木默,近年我真有些太縱容你了,若非施大人提醒,我還不覺得。你,的確有些恃寵而驕。」

  王爺半年前的話,她一字不忘。

  驕?她哪裡驕?因為他的寵愛,她得意一點不行嗎?不過在皇宮裡嘲諷了幾名沒用的公主,在軍營裡鞭打了幾名牢犯,在遠征安南時將安南軍營炸個面目全非而已。大元的火炮厲害,那些安南兵沒用嘛。這——有什麼大不了?何況,她也不認為她的所行所做有何不妥。

  明日起程回大都,她的心情原本不錯,卻因為堤邊兩名監工的無心戲言惹來不快。若不看在明日回程的分上,她定要他們滾到江裡喂王八。

  「小姐,他們也是無心。」長秀搖頭。

  「你還跟著?」木默瞟他一眼。

  「我……」長秀正要勸慰,身後小巷突然躥出一道黑影。

  黑影身後,深遠的巷頭處,稀奇追著一群衣衫整齊的男女,有老有少,口裡全叫著「姑爺等等」。

  黑影一陣風地從兩人站立的縫隙間衝過,木默雙眉一皺,戾氣入眼。長秀兩手早已握在彎刀上,瞇眼間正要追上黑影,卻因反衝回頭的黑影收住步子,戒備看著跑回頭好奇打量他的男子。

  男子衣衫樸素,笑容看上去有些眼熟,似乎曾在哪裡見過。

  「你,你!」男子伸出手指點點長秀,又回頭點點木默,眼中驚喜閃閃,「還記不記得我啊,木姑娘!」

  木默微退一步,冷眼看他。

  極少有人叫她木姑娘,木默是她的名字,若要說姓氏,應是弘吉烈才對。這名男子看去約二十出頭,看到她似乎很開心,笑容滿面。他的長相很討人喜歡,也有些面熟。彎彎的眼睛笑成月牙形狀……

  她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愉快的回憶閃入腦中,「你是……」

  「曲拿鶴啊,我是曲拿鶴。你不記得啦?」男子跳近一步,指指自己鼻頭,「難怪,也難怪,咱們兩年沒見了,木姑娘可能不記得我吧。我就是你那天在江邊請吃……」

  「曲拿鶴!」她拍掌低叫,唇邊有了一抹笑意。

  「是我是我。」瞧她笑起來,他笑得更歡。

  正想說什麼,卻聽長秀道:「曲公子,巷子裡跑來的人……是叫你嗎?」

  「啊——」慘叫一聲,曲拿鶴跳腳起來,「這次完了,長兄,木姑娘,今兒個我有空,待會請你們吃飯。啊,現在我得躲一躲。長兄,如果有人問你看沒看見一個人跑過,你就說沒看見,千萬別說看見我了啊。」

  交待完畢,越來越逼近的人群也容不得他解釋太多,兩人互看一眼,只見他飛快閃進巷口邊某個小攤販的車後,如貓兒般縮著腰,順道拿起一個竹籠擋在前面。

  真像一隻貓……

  兩人眨眼,對視,面無表情。

  靜靜立了半晌,長秀見她面容緩緩升笑,除了小心戒備,對這突來的意外之人也不反感。

  片刻後,人群跑近,其中一人果然問長秀,他正要搖頭,卻聽木默道:「看見了。」

  啊——低低的抽氣聲在喧鬧的大街上等於沒有,但長秀自信耳力不錯,斂眼在心底笑了聲,眼角若有若無地瞟向竹籠。

  「他往那邊去了。」指指街口,木默神色平靜。

  「多謝姑娘。」為首的肥胖男子躬手抱拳,回頭大叫一句「快追,說什麼也不能讓姑爺跑了」,言畢,一群人隨即浩浩蕩蕩衝殺而去。

  兩人再對視……

  「小姐聰明。」長秀垂眼低贊。

  勾唇一笑,木默走到竹籠邊,腳尖踢了踢竹籠,「曲拿鶴,他們已經走了。」

  「呼,嚇死我了。」丟開竹籠,帶笑的臉露出來。

  一掃方纔的不快,木默勾起耳邊垂下的烏絲繞玩,笑問:「你這次又被你娘踢出來了?」

  「是啊!」他也不否認,拍拍身上的灰,沖小販笑了笑,回頭對她道,「不過……這次麻煩大了點……我本想過幾天就回去,誰知今日一早撞上王員外的小姐,被她的繡球給打中……啊,木姑娘你千萬別誤會,我不是故意的,也沒誤吃宴餃,是那球飛得太遠才打到我,我這次可是遠遠地在看影戲,遠遠地。」特別強調後三字。

  「……桃花相。」長秀咕了句。

  木默聽著,只是笑了笑,打量他。

  兩年沒見,他的笑臉上仍是三彎月牙——兩彎上弦月如眼,一彎下弦月如唇——俊秀的臉雖比長秀好看,卻沒有王爺的沉穩之氣。除了多些成年男子的氣息,他似乎與當日離開時沒什麼區別。

  沒區別呢,不似她……唉……

  「木姑娘有不開心的事啊?」

  有又如何,她的心事又是他豈能管的。

  淡看一眼,她甩袖笑了笑,舉步前行,心知長秀仍會跟著,也知他會隨上來。

  是的,她不開心,非常非常不開心,不像他,隨時都能掛出一副討人喜歡的笑臉。

  是夜——

  「我呢……聽我爹說啊,娘生我的時候,正好有一群白鶴在江灘上飛舞,我爹當時非常高興,本來要給我取『飛鶴』這個名字的,不過我哭了一聲,驚走了那群白鶴,爹一下子又不高興起來,就叫我拿鶴了。不過呢……嘻嘻!」他捂嘴笑了一陣,拉緊灰色斗篷,將腦袋移到她耳邊,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以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道,「我爹會彈琴,他總想教我,我學了一段時間,不過每次我彈琴的時候,江邊的鶴不是驚嚇飛走,就是有幾隻從天上掉下來摔死。」

  摔死?

  木默喉頭啞了啞,不知該說什麼。

  曲拿鶴,曲拿鶴,難怪哪難怪,果然是……人如其名。

  她看看身上的灰斗篷,再看看遠遠表演的傀儡戲(即木偶戲),不太明白自己怎會隨他一同前來,還是在回大都的前一天夜裡。

  白天遇到他,勾起一些愉快的回憶。他說要請她與長秀共餐,她是沒什麼興趣的,也不差那一頓飯;長秀則未置一詞,兩人統一的結果是——拒絕他。

  他有點失望,在臉上能看出來。隨後他也沒再強求,互相打量一陣,說些無關緊要的見聞,她與長秀回了落腳的官設驛店,他則反方向而行。不想到了夜裡,他鬼鬼祟祟抱了兩件灰斗篷,貓腰從牆外跳進來。她看得分明,以他笨手笨腳的武功,沒驚動守夜的官衛真該叫菩薩保佑。

  不明白他有何目的,原以為他知道自己與皇族人有關,是為討好巴結而來,意外的是,他說要逗她開心。

  「我從來是有恩必報,有仇報了再忘的。」月色下,他抱著灰斗篷拍胸,「木姑娘,我瞧你心裡不高興,晚上我帶你去玩玩,偷偷地,不要告訴長兄,保管玩過之後你就高興起來了。」

  她呢,明明準備歇息了,鬼使神差地竟會答應他一起溜出來。

  為何輕易就隨他溜了出來,和這個只見過兩次面、根本稱不上朋友的男人?

  天知道,或許是他貓腰的樣子太好笑,或許愉快的回憶讓她心情短暫輕鬆,總之,聽他說——「披著斗篷,你今晚別想著自己是什麼王爺啊公主的,我帶你偷偷地樂」——之後,她倒真想看看他口中的「偷偷地樂」到底是個什麼意境。

  人是出來了,結果……混在人堆裡看傀儡戲。

  這算什麼「偷偷地樂」?

  她翻個白眼,撇嘴。皇宮裡王府裡常有戲看,聲色皆比尋常百姓演得好,真不明白蹲在嘈雜的人群裡有什麼快樂可言。但不否認,這不像前呼後擁的皇宮王府,也不比兵陣肅嚴的軍營前陣,多少令她有那麼些些的、小如米粒大小的……新鮮感。

  相處時間不長,由言談中能看出他沒什麼壞心,武功……很欠火候。

第2章(2)  

  無聊地拉了拉斗篷,她沒有不耐煩,也談不上什麼快樂,心思卻不在戲上。恍惚飄了一陣,突聽他道:「木姑娘,我可以……可以叫你木默嗎?」

  她側首,點頭。

  得到她的首肯,他似乎很高興,突拉起她,退出看戲的人群後,笑道:「不看了,今晚的戲不好看,我帶你喝酒去。」

  他隔著斗篷拉她的手,很自然的樣子,她瞟一眼,沒說什麼,也沒抽回。

  他注意到她不以為然的表情了嗎?

  她在王爺身邊長大,同齡的玩伴並不多,除了長秀幾乎沒有。王爺從不曾如此牽過她,最多只是拍拍她的肩……

  「木默,我不知道你有什麼不開心,不過呢,姑娘家要多笑才好看。吶,你對我有一飯之恩,當年漂母飯信,韓信成名後不忘當年送他飯吃的洗衣婦人,我曲拿鶴雖然沒什麼名氣,但逗你開心還是可以。要記得,今晚你只是一個小百姓,不管遇到什麼人什麼事,咱們只偷偷看著,保管你會很高興,就像……嗯……嗯……」他傾頭,似乎考慮用什麼詞更形象些,「像……啊,就像偷兒溜進家裡,但主人沒睡,氣定神閒地盯著偷兒作亂,最後突然出聲嚇唬那偷兒,自己哈哈大笑。」

  「……」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點頭,默默走著。

  總算……有些明白他所謂的「偷偷地樂」是什麼意思了啊。他是想讓她暫時忘掉一切,體會一下百姓的夜間生活嗎?還是讓她學惡作劇的小孩童,玩一把躲在牆角扮鬼嚇人的遊戲?

  若是三年前的她,或許會有點興趣,如今的她……這並沒有什麼樂趣啊。

  走了一會,他拉她站定,小心叮囑她等在酒館外,見她神色平靜,不由衝她笑了笑,摸著腰上的銀袋跑進酒館。

  酒館在黃鵠磯頭,以她現在的位置,遠遠能看到磯上的雕樓。黃鵠磯面臨長江,位勢頗高,若再攀得高些,應該能看到江水。那酒館不大,四周掛了一排燈籠,無形間吸引了一些小販在酒館外叫賣。夜裡喝酒的人很多,看衣著多是井市小民。她站的地方離酒館較遠,若不出聲,沒人會注意樹下有人。

  立在茂密的槐樹下,她無聊地掀了掀斗篷。六月的夜裡,穿件夏衫裙就夠了,偏偏他鬼鬼祟祟要包著斗篷,真看不出有什麼樂趣,而且——有點熱。

  拉下斗篷,她隨意踢出一粒石子。

  「哎喲!」

  糟,打到人啦?她急忙抬眼,卻見到槐樹一丈遠的地方,四五個地痞模樣的男人正圍著一個老乞丐,方纔的哀叫是老乞丐受驚嚇叫出。

  她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明明無能,卻偏要仗著半斤八兩的樣子欺負他人的人。五指輕握成拳,正要揚聲,眼角突瞥到酒館中慢慢走出的人,微一頓,心頭的不屑暫時嚥下。

  她今晚是小百姓,是小百姓……大不了待會給那老乞丐一些鈔銀,明天順便請武昌的達魯花赤加強夜巡,教訓那群地痞。現在,她是小百姓……

  「喂喂,幾位大哥,你們欺負老伯一人不太好哦。」抱著酒罈的人不知何時跑過來,衝到地痞身後。

  她微訝,緩緩勾起笑,倒想看看他的三腳貓功夫如何解決這些人。

  他推開老乞丐,將四個地痞引到自己身邊,然後……然後……

  她努力眨眼,斗篷在手中抖了抖。

  他的武功還真不是普通的……欠火候啊。

  抱著一罈酒,只瞧到他左躲右閃,就是不與地痞正面交鋒。在四人空隙間穿來鑽去,他嘻嬉笑著,有點得意。突地,一人伸腿絆倒他,其他三人相視奸笑,一齊向他撲去。

  她沒打算幫忙,心中也根本沒有出手的衝動。彷彿,他不是那種會被人輕易欺負到的人——他們也許算不上朋友,但她就是篤定。

  他被絆倒,懷中的酒罈卻完好護住,四人在他身上拳打腳踢了一會,她緊了緊拳,卻沒聽到他的哀叫。打了一陣,他仍沒什麼聲響,她有些急了。地痞低罵了兩句,大抵是怪他讓老乞丐跑了,要拿他身上的銀鈔代替。

  無意識盯著斗篷,念了數遍她今夜是小百姓,她考慮要不要出聲。

  老實說,瞧到他被打,心中實在沒什麼感覺,不覺得他沒用,也不覺得他有用,照理,以他的性子不應該如此……

  倏地,她駭然瞪眼。

  以他的性子?以他的性子?她方才竟這麼認為的嗎?

  見面僅有兩次,相處不到十個時辰,他什麼性子,她又怎會知道?

  搖頭,丟開莫名其妙的預感,她正要上前,縮在地上抱酒罈的人終於有了聲音:「喂,我讓你們打夠了,非得要我的銀子嗎?你們欺負老伯本來就不對,人家老伯的銀子是自己討來的,你們有手有腳,也比老伯有氣力,有本事自己去討嘛,搶人家的多沒德行。」

  「臭小子,老子想搶誰就搶誰,你管得倒是寬。」地痞之一呸了他一口。

  「我不是管你們,我只是實話實說嘛。吶,你們是男人吧,是男人就要自己養活自己,別像偷腥的貓兒一樣……」

  偷腥的貓兒……應該不是這麼用的吧。

  他似乎還要說什麼,她卻聽不下去了,「曲拿鶴……」

  快步奔近,秀美高傲的麗顏讓地痞們雙眼一亮。

  「喲,小子,半夜買酒,是為了會老相好吧,哪家的小姐呀,真漂亮……啊——」

  慘叫聲伴著肉體落地,出言無禮的人已被一腳踢飛,反彈撞上樹桿再撲向地面。

  「找死。」昏暈的樹下,木默咬牙吐出二字,清麗的臉上有絲陰戾。

  那一腳非她所踢,陰冷瞪著哀叫的地痞,她轉頭一看——

  酒罈仍牢牢抱在懷中,被人亂腳踢過的人緩緩收了腿,撐起一隻手躍立而起。

  他仍在笑,卻是一種做錯事後的腆笑。重重歎氣,他道:「我讓你們打夠了,你們還不走。」這句是沖三個發呆的地痞說,隨即轉向她,小心翼翼賠笑道:「木默,你……別生氣,千萬別生氣,今晚你是小百姓,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會……」

  「臭小子,敢打我大哥,活得不耐煩了。」

  他充耳不聞,拍淨身上的灰塵,走向她,「我買好酒了,其實呢,我是想帶你去黃鶴樓上看風景,順便喝些酒,你就會開心……」

  「大哥,你沒斷氣吧?別嚇兄弟我啊,你們看什麼,上上上,打死那小子。」

  在不斷叫囂中,他走到她身邊,低頭盯著地面,她抬眼,能瞧到他多變的臉色,撇嘴,無奈,皺眉,苦笑……

  「其實,我不想惹麻煩的。」輕輕喃道,將酒罈遞給她,「這個……你暫時幫我拿一下。別生氣,我待會兒帶你去黃鶴樓上喝酒看風景,你一定會開心的。明天我還帶你去放紙鳶,啊,我上次答應若再見面,要送你一件小玩意,我帶著呢,待會給你。」

  送東西給她?明天帶她放紙鳶?

  是啊,他不知道她明日起程回大都。

  心頭繞了幾遍,終究將話吞在肚裡。她默默接過酒罈,正要警告他身後有人偷襲,下一刻,那地痞卻飛撞到槐樹上,抱著肚子哀叫不已。

  她詫異,無意識地抱緊了酒罈。

  他的武功……一招一式若行雲流水,順暢而華麗,卻沒什麼威脅感。依她所見,地痞撞上樹桿,是他本身的氣力造成,而非武學內力所為。特別是,他口中喃喃念著——

  「給你們打,你們不知足,非得要我動手才服氣呀。我的銀子也敢搶,你們的手腳白長了,看我的拈花惹草腿……」

  彭——踢中一個。

  「再看我的頭昏眼花拳,打你呀。」

  彭——擊中一個。

  「最後,你別跑,你也有份,看我……水性楊花掌……」

  彭——磨磨蹭蹭死撐片刻,最後一個倒地。

  收拳收腿,他四下掃了眼,忽然揚起笑,拍掌道:「現在……乖乖把你們身上的銀子交出來。」

  啊——已爬坐而起的三人「撲」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願起來。

  有趣,這人真有趣!

  她低頭,感到唇角上翹,笑聲自自然然飄了出來。

  呵呵,拈花惹草腿,頭昏眼花拳,水性楊花掌……是他自行為招式取的名兒嗎,真是……異於常人啊。若長秀知道,想必會好奇試他一試。常聽他提到要找一本什麼經書,但迄今為止,他一點線索也沒有,這也造成每每遇到招式奇特的學武之人,長秀總會想方設法盤問一番,而多數是沒什麼結果的。

  這個曲拿鶴……長秀曾說他武功後勁不足,她剛才也以為他尚欠火候,但……他也許並不厲害,卻絕不是輕易被人欺負到的人哪,難怪他娘能放心將他踢出門,任他在外遊蕩。

  除了長秀,她幾乎沒有朋友。長秀知道她不開心,會勸她陪她,卻不會刻意去逗她。這曲拿鶴……他們才第二次見面,不是嗎,甚至,她白天並沒給他太好的臉色看,也沒想過他會在夜裡偷偷溜進官驛。可這人……想逗她開心呢。

  王爺讓她讀書習武,讓她隨在身邊東奔西征,閨中密友對她而言是陌生的詞,繡花彈琴更與她無緣。若真要細細算來,她沒有朋友呢,可今夜,不去思念王爺,她想交一個朋友了。

  她想——交這個有趣的曲拿鶴做朋友了。

  不管他是做什麼的,不管他有什麼好與不好的習慣,也不必理會自己什麼身份,今夜,她只想交一個朋友,一個單純的、願意逗她笑的朋友。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4 12:29:22

第3章(1)  

  朋友呢……抱著冰涼的酒罈,忍不住地又笑了。

  「笑什麼?開心吧。」

  地痞們不知何時走了,他踱到聳肩輕笑的女子身邊,抱回酒罈輕問。

  他就說嘛,姑娘家要多笑才好看。

  沒再追問她笑什麼,見她拉下斗篷,他也索性取下自己的繫在腰間。要她穿斗篷,本意只想掩去她華麗的衣衫,不過,似乎沒什麼效果,夜裡有些熱,他披著也難受。

  「曲……拿鶴。」遞回酒罈,瞧到他手上多出的一包銀袋,她瞪大眼,「你真的拿了他們的銀子。」

  「是啊。」他點頭點得毫無愧意,「他們搶老伯,我就讓他們嘗嘗被搶的滋味。」只要不是姑娘家,他的「以誠以禮以善相待」原則就自動自發地無效。

  「若他們以後變本加厲再搶別人,你也不知道啊。」她嗤聲。

  他抬了抬眉,突地湊近她,舉起手背擋在嘴邊,悄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會點穴哦。我騙他們點了死穴,若動了搶人銀兩的歪腦筋,他們的筋脈就會逆流盡斷。」

  「……」

  「他們相信了。」

  「……」

  「嘿嘿,我想他們這段時間應該不會出來搶人了。若以後再搶,就算不被我撞到,也有其他人教訓他們。」

  笑容掛在唇角,她要笑不笑。

  這是……秘密?

  他是與朋友分享秘密嗎?她還沒告訴他想交他做朋友吧,還是,他已經自行主張地將她視為朋友了?

  「曲……拿鶴,我叫你拿鶴,可以嗎?」垂下眼,她輕聲問。

  「行啊。」

  「你今晚為什麼會想到去驛館找我?」

  「你不開心嘛,我要報你的一飯之恩,逗你開心。」他四下望望,引她往黃鶴樓行去,「走,咱們比比,看誰先爬到黃鶴樓頂層。你一定知道啦,唐朝有個叫李白的,寫了一首《故人西辭黃鶴樓》的詩,現在不是煙花三月,就當看六月夜色好了……」

  一飯之恩?

  她撇嘴,傲氣倏起。她施給路邊人的飯何止百回,要報恩,那些報一飯之恩的人早就排到猴年馬月去了,還輪不到他報恩。

  「喂,你當我是什麼?」傲氣一起,秀氣的眉宇間一時凌厲起來。

  他走著,並不回頭,笑道:「朋友啊,我當你是朋友嘛,木默小姑娘。兩年前你請我吃飯,兩年後我請你看戲喝酒爬黃鶴樓,不錯吧。」

  朋友?原來,他早已當她是朋友了啊。為什麼?只不過請他吃了一頓飯,他就可以記得她兩年,一直把她視為朋友嗎?捫心自問,順心所來的一頓飯並沒讓她放在心上,這兩年他在她的記憶中完全不佔份量。巷口初見,只覺得他的笑容很熟悉,卻根本想不起他的名字,但他,記得她啊……

  髮辮甩了甩,珠玉叮噹,她暗暗點頭,「好,拿鶴,我們做朋友。」

  「嗯。」

  「還有……我已經不是小姑娘了。」

  「是是是,我記得……你兩年前說過自己十七,加上二,啊,你今年十九啦。木默,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有個妹子,小你兩歲?」

  「……」他說這話並無油嘴滑舌之腔,她也實在聽不出他的話語中有沒有諷意,只得瞪他,瞪著他的背,瞪瞪瞪……

  突地,他停下步子回頭,對上她的亮眸,他微微失神,復又極快笑起來,指著不遠處的石碑道:「看到沒,以那塊碑為起點,咱們比賽,看誰先爬到黃鶴樓頂,誰就能先喝這罈酒。比不比?」

  輕輕瞇眼,她快步追上他。

  他在笑,總是那張三彎月牙的討喜笑容。

  盯他越久,她差點誤以為天上的月牙全移到他臉上生根了。如此一張討喜又俊秀的臉,難怪有許多姑娘挑中他,也難怪他總被娘親踢出家。

  遇他兩次,兩次都是躲災而來。從他的言辭中,順江飄到武昌躲災彷彿是件很順理成章的事。哈,這人,真是命帶桃花。不過,惹不惹桃花,惹多少桃花,並不關她的事,他愛惹多少姑娘小姐都行。他們不過是……朋友嗎?

  呵……朋友,朋友!心頭反覆念著兩字,深吸冰涼的江風,心情乍時好起來。

  揚辮微笑,她點頭,「好。」

  黃鶴樓遠遠在望!

  跑跑……我翻……上樹……

  山路有點不平,沒關係;月色有點昏暗,沒關係;懷裡抱著一罈酒,沒關係;烏髮在月下飛折,辮尾珠玉交錯,沒……啊,有關係,她居然超前他一丈。

  微微勾唇,月色下,俊秀的臉上是惹人著迷的陽光笑容,甚至,帶上一絲他自己也未察的縱容。

  姑娘家啊,還是活潑多笑才漂亮嘛!

  兩年前的木默,驕縱中帶著稚氣,興許這是皇族女子都有的習性吧,他並不覺得有何不妥。如今見了她,少了稚氣,是個嬌美中帶著英氣的姑娘,驕縱仍在,戾氣卻比兩年前……唔,更甚。

  莫名地,他的眉心皺了皺。

  白天在街上衝得快,乍然看到她時,他可是驚喜交加呢,這算不算——他鄉遇故知?嘿……拿這句權充一下。

  交談了數句,他只覺得她的縱傲比起當年在街上馭馬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的她比起江邊請他用飯的木默,傲氣盛,戾氣更盛。

  她的戾氣並非尋常人的凶狠外露,倒有些像一種無形的刺,那是一種讓人聞得到血腥味、刺得人生痛的戾氣。不過戾氣重不重對他而言並不重要,姑娘家嘛,無論是怎樣的姑娘,他的「以誠以禮以善相待」原則永不失效。

  私底下,他可是將此自命為「三以原則」的,雖然娘不怎麼贊同,大哥和小妹可沒嘲笑過他,就連爹也點頭稱是。

  帶她出來玩,一來的確是想報當年的一飯之恩,好歹他們也算是朋友了;二來嘛,他素向是見不得姑娘家不開心的,這是天性,天性啊!

  雖說他私下很得意自命的「三以原則」,可並不表示他是個喜歡拈花惹草的男人哦,絕對不是。那些惹人誤會的選婿宴繡球災可非他自願啊,他根本沒主動招惹那些人,只是貪吃了一些東西嘛,若為了一碗餃子一盤面就賠上自己的下半輩子,打死他也不要。他還年輕,他還不想娶妻啊。而她,絕對不會像那些小姐姑娘一樣纏著他,這是他最放心的原因之一。他對姑娘都是很有好感,而一個不會纏著他的姑娘,他是更有好感,嘿嘿!

  盯著丈遠處晃動的珠玉辮絲,曲拿鶴偷偷笑了,加快腳步。

  她的功夫不弱,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沒有一分多餘的花式,看得出穩打穩扎的底子,應該是名師所教。不過,他也不差……

  腳尖輕點,穩穩翻躍至等候的女子身側,看到一張帶著得意的秀美容顏。

  「我贏了。」

  他狡猾一笑,「沒有,誰先爬到樓頂才算贏。」

  臉不紅氣不喘,她昂起小下巴,目中無人,「好哇,再比我也贏得過你。

  準備,開始登樓……

  相視一笑,兩道身影齊齊向飛簷躍去。

  入夜時分,黃鶴樓下除了一個守夜的中年男子,並無他人。

  我爬……我攀我攀……最後一層……

  「我贏了!」

  曲拿鶴抱著酒罈跳上頂層,女子早已倚在樓欄處遠眺。

  他吐口氣,似乎並不介意,緩緩走到她身邊,學她倚著欄杆遠眺長江。黑漆漆的,除了漁火什麼也看不到,倒是黃鶴磯下的街市比較熱鬧。

  「你贏了,給。」他交出酒罈。

  她也不客氣,抱過冰涼的酒罈,斜斜看他,「長秀說你後勁不足,拿鶴,你的功夫在哪兒學的?」

  「啊?」他小小愣一下,隨即道:「你說我拜師學藝嗎?嗯……也不算……呃,也算吧……算是吧……」

  他吭吭氣氣地算吧算吧,她聽得一陣皺眉。

  也對,看他的樣子也拜不到什麼好師父,就算他說了名字她也未必聽過。正想轉開話題,卻聽他道:「其實呢,我爹就是我師父,我師父就是我爹,不過他不准我叫他師父,強迫我一定要叫他爹。」

  「……」

  「你瞧,我在家多受欺負。娘欺負我,爹也欺負我。」

  「……」

  「木默……咦,你這是什麼表情?你是吃驚呢,還是想笑?」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微微後傾,避開他的手,她俏肩輕抖,「我……在笑。」有其父必有其子,如此看來,他爹也是那種……呃,後勁不足的人。

  看他家境不算富裕,他這麼成天在外躲災,難道沒想過找件餬口的事做做?他的模樣機靈,如果將他舉薦給武昌的達魯花赤,就算是漢人也能謀個一官半職。何況,經由她舉薦,達魯花赤也會賣王爺一分薄面。

  「拿鶴,你難道沒想過謀個官職養家餬口?」

  「養家?」他頗為驚訝,挑起劍眉瞪大眼,像……十五的圓月。瞧了她半天,他搔搔頭,腆笑道,「你說養家……嘿嘿,我還沒娶媳婦呢。」

  「……」他誤會了——搖頭微哂,她的視線飄向懸著彎月的夜空,「不,我是說,你想不想在官衙裡謀個職位,這樣……你也可以不必總想著吃免錢的……宴。」

  「什麼宴?」不怎麼明白她省略掉的詞,他抱著欄邊柱子轉了圈,「啊,你說招婿宴。」見她頷首,他轉動墨眸,傾頭想了想,跳到她身邊,「木默,你不會以為……我游手好閒,無是生非故意被那些人追吧?」

  點頭——她想,也的確重重點下。因為當他是朋友,她可是留了份面子沒譏笑他,不是嗎?

  啪!兩腳併攏跳定在她一尺距離,他彎起月牙眸,絲毫沒有被人看不起的狼狽,反而笑著申明:「我沒有光吃不做!」

  「哦?」不著痕跡地退後,拉開過近的距離。

  「喂喂,木默,你的眼神一點也不相信哦。」他開始繞著她轉圈,「你以為我只知道吃喝玩樂,全靠爹娘養著對不對?」

  咦,聽他的語氣,似乎另有詳情?抬肘支欄,她索性一腳踏在木柱上,睨眼看他。

  捧著下巴湊到她面前,他點點光滑的鼻頭,「你很瞧不起我哦……怎麼說,我也算是個小老闆呢……吶吶……你看!」指指奔流的江水,他靠著她坐下,保持得體的距離,「在江水上游,有個叫沙洋的小縣,聽過沒?我猜你一定沒聽過,對不對?」

  「對。」巴掌大的地方,有什麼稀奇——她心中不以為然。

  「我就知道,沒關係,反正大把的人都不知道,你沒聽過也很正常。我啊,就在那兒長大的,你別看我每次都飄到武昌躲災,在家裡,我也是個小食店的老闆。」

  「……什麼食店?」

  「寒食店。」

  「……」她知道,每年清明節前的一兩天,漢族民間時興過寒食節。寒食,又叫禁煙節或冷節,這一天日禁煙火,只吃冷熟食,據說是為了紀念春秋時期的晉國賢臣介之推。眼角飄了飄,她撇動嘴角,萬分不在意地問,「你賣寒食節吃的東西?」

  「不,我的店專賣油炸鬼!」

  「……」

  「有機會讓你嘗嘗我炸的飛葉酥,又薄又香,很受街坊歡迎哦,還有散子、晶餃兒、環餅啦……只要能用麵粉做得出來、又能炸的東西,我都賣。嘿嘿……你知不知道,炸多少出來我都不怕沒人買。想不想知道為什麼?」他頗獻寶似的壓低聲,「用油炸過的麵食能放置很長時間,熱的冷的,我想什麼時候吃都行。就算我出來………咳,避災,娘也會幫我看著店。」

  不是隨時能賣,而是他隨時能……吃?

  她笑了笑,斂眼。

  看來是她多管閒事了,以為他只是個貪吃隨性又帶點逗趣的人,原來他有間食店啊,罷罷,每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喜歡做的事,他既然無心在官衙做事,她的舉薦反倒是多餘。

  提起食店,他的笑臉全開,那副神采飛揚的滿足樣,讓她有些……羨慕。

  他擁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她呢,有自己喜愛的人,可王爺……不是她一個人的啊。

  擁有?她擁有過王爺嗎?

  盯著他的彎月笑眼,久久……她突地掀開酒蓋,仰首飲了口,「你覺得一個十九歲的姑娘應該做什麼?」沒等他回答,又將濃醇的烈酒直接倒入喉,她也不介意,逕自道,「八歲之前我完全沒記憶,只知道王爺把我帶回府,給我吃給我住,教我養我……十四歲開始,我隨王爺行軍打仗,小時不懂事,常有過失,王爺對所有人嚴厲,獨獨對我網開一面。你說,我對王爺是不是特別的?一次,我高興,兩次,我也高興,三次四次呢,我是不是該得意?為什麼不呢?王爺沒怪我過呢,為什麼……」

  她是很得意啊,十五歲的她是得意的,十八歲的她是得意的,而十九歲的她……恃寵而驕——王爺居然如此責備她。

  越想越煩,她的酒量不差,索性抱起酒罈狂飲起來。江野小店的酒水,哪能比得過皇宮王府的瓊脂玉液,不夠味美,但,夠烈。

第3章(2)  

  他淺淺凝眉,未出聲阻止,抬頭吸了口拂面的江風,突道:「我小時也……很慘。」

  噗——酒線噴出,她嗆咳一陣,捂著嘴瞪他。

  「小時我想做俠客,成天纏著爹,希望能叫他師父,可爹說,贏不了他就永遠別想叫師父。你看,我現在還在叫爹。還有娘,小時總騙我打贏了爹就有雞腿吃,但每次吃雞腿的都是大哥和小妹。你說我慘不慘?」

  垂眼看她,順手為她拍背順氣。嗆了些酒,她的臉染上一層胭脂,很漂亮呢。剛才她說的話,就是她不高興的原因了吧,只有在提到那王爺時,她才有些女兒家的嬌態。

  自然地拍打著她的背,他正要開口,她卻搶先一步,「慘……」

  「是吧是吧,你也覺得我很慘!」他頗有遇到知音的興奮。

  「……不。」抬袖拭去唇邊酒漬,她似未察覺背後輕拍的手,似譏似諷的眸上下打量一陣,露齒睨笑,「難道每次……唔,都是他們吃雞腿?」

  他會肯嗎?況且,雖語有抱怨,神色上卻從未流露出「阿娘一點也不疼他愛他」的意思哦。

  「當然不是!」飛快的否定引來她的趣味一笑,他道,「兩隻雞腿被他們分了,剩下的……全是我的。」

  「……」瞭解瞭解!她點頭,對這個回答一點也不意外。

  「啊,對了。送你。」他探入懷中,摸出一些東西遞給她。除了頰上飛紅,那雙漂亮的眸子卻如星子晶亮,覷了眼酒罈,他心中暗暗肯定——絕對不要和她拼酒,她的酒量很好……非常好!

  「什麼?」提起絲絡線,推開酒罈,她瞇眼迎著月光細看——繫在一起的兩塊石頭,棗粒大小,石上隱隱刻有紋路。再仔細瞧了瞧,發現石上原來刻的是「木默」二字。

  「我說了要送你小玩意的,這是……我一直帶在身上,很久前就想送你了,可惜沒碰到,這次正好。上面的字是我……是我發揮曲家獨傳的無敵內功一筆一劃刻上去,絕對……嗯,買不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搔頭。這些年他也來過幾回武昌,有時在江邊會四下望望,希望能遇到她。石頭是他在江水裡淘上來的,刻了字後就常帶在身邊。石子本是不值錢的東西,送她也只為逗她開心。以她的出身,想必也不會稀罕這種東西吧!

  指腹在凸起的紋理上撫過,她看了看,將石子轉一圈,發現一粒石子背後竟刻有「曲拿鶴」三字,如蠅蚊大小。

  「這個……」將石頭轉向他。

  他不明所以,湊近細看後,嘿嘿笑出來,「啊……呵嘿,這個……這個……我想……我想你可能不喜歡這種不值錢的東西,如果……如果哪天一不小心丟、丟失了,有人撿到興許能還給我,嘿呵……我想這是、這也是不可能的……」

  還真的……費了他一番工夫呢。她不語,瞇眼瞪著他,突地笑道:「放心,朋友送的東西,我不會扔的。」他當她是揮霍無度的無用公主嗎?「我收下了。」將石子納入腰袋,她心情突然頗好,拍拍他的肩,「你哪天去大都,我招待你,保你不愁吃住,你進了城,告訴守城士兵要見魯王,他們就會帶你去。若有機會,我帶你去皇城裡玩玩,不過……你可得小心那些公主,被她們看中了,可不是跑就能了事的。」

  「……」

  「咦,幹嗎瞪我?拿鶴,你怕什麼?」

  「我……我沒怕,我不會惹是生非。」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從來不是故意的,對不對!」

  「當然!」他低低喃了句,盯著暢笑的麗顏,嘴角倏彎,也笑起來,「木默,你若想看小城江水,去我家玩吧,我也包你吃住無憂。吶吶,我家有爹娘,一個大哥一個妹子,他們都有自己的屋子,我也有哦,大哥的屋子是『陰晴不定齋』,很多機關,裡面沒什麼好玩的,沒事遠遠看一眼就行了;我小妹住的地方叫『冥頑不靈閣』,她最喜歡捏泥人,怎麼勸說也不聽,改天我請她捏一套送你。」

  一套?不是一個嗎——小小疑惑在心頭閃了閃,她沒細想,也不推拒,「好。」

  靜了一會,本是等著他繼續,他卻默然無聲起來,她好奇,不禁側首問:「你呢?你的屋子是什麼名兒?」

  「我?」笑臉上又升起腆意,他轉頭看看樑柱,轉了轉眼珠子,才萬般不情願地說:「我的屋子叫……叫……『損之又損齋』。都怪娘啦,給我的屋子起這麼難聽的名兒。」

  損之……又損?

  不意外,她居然連一絲絲的意外也沒有。仿若,他的屋子就合該叫這個名兒,合該呀。至於損的是什麼……呵呵呵……她想,她應該可以猜到她娘心裡是怎麼個意思咧。

  呵呵,不管他是不是故意打岔,她說煩心的事,他總能拿自己的慘事逗她笑起來。

  今天夜裡,她似乎……很開心啊。

  黃鶴樓上,溶溶笑語時不時飄出飛簷,散向星空。

  江風遠遠打過,磯頭店舖已慢慢熄去燈火,小販的叫賣聲也漸漸散去。舟上漁火忽明忽暗,已近夜半。

  月未落,烏未啼。江楓、漁火……不必——對愁眠。

  嘰嘰……嘰嘰……

  哈啾——揉著惺忪無神的眼,俊秀的男子骨碌驚醒,搔了搔亂髮,轉頭四望。

  初晨的黃鶴樓上空無一人……呃,只有他一人。

  腿上感到微熱,低頭,灰斗篷像繞絲般纏在大腿上。

  「難怪……」男子伸腿,有氣無力地拉扯斗篷,「放不放開……不要纏著我……嗚……」

  他的腳邊,酒罈內余有一層薄薄的酒水,樓欄外湧入的風吹散了酒味。

  怎麼會在這兒睡著呢?

  滾到酒罈邊,鼻子湊上前聞了聞,男子索性趴在地上,也不顧灰塵髒了衣衫。他再哈出一口氣,像狗兒一樣嗅嗅,肯定自己不是宿醉至此。

  「我昨夜一口酒都沒喝到,全讓木默喝……咦,木默呢?」他倏地清醒,自地上一躍而起,東張西望地找人,「跑哪兒去了……莫非把我一個丟在這兒,自己回去了?唔……」

  上攀下爬地在樓上轉了一圈,繞回初醒的地方,叭叭——用力踩兩下樓板,他揉眼,「也對,姑娘家不能在外面睡覺。許是半夜自己回去……唉,我也真是,怎麼說著說著就睡著了?我應該送她回去才是。」

  喃喃自語,他拾起斗篷,抱了空酒罈,探頭見黃鶴樓東隅處無人,雙眸一彎,提氣一躍而下。

  哼哼,他是上樓容易,下樓——也容易。他的斗篷被地痞踢得髒兮兮,爬樓時還在腰上,上到樓頂後卻不知甩哪兒去……咦?下山的步子驀地頓下。

  他的斗篷不見了,這件是……

  腦袋急遽四望,確定方圓十丈內無人後,俊秀的臉愣了那麼一小刻的工夫,隨即眼彎嘴彎,緩緩升起腆笑,小心翼翼將斗篷舉到鼻下……非常非常大力地吸了口氣!

  有香味。

  飛快移開,眸星碌碌轉動,臉上閃過一絲忸色,仿若做了錯事的心虛。拍打臉頰,他走出兩步,臉上似笑似喜,又低頭吃吃笑了聲,將斗篷抱在胸口,加快腳步。

  他的朋友很多,如今有了一個大都的朋友,倘若再被阿娘趕出家門,他又多了一個去處,不錯,真不錯。木默應該回去休息了,他也趕緊回去洗把臉,換件乾淨的衣服再去找她。

  念頭在腦中一閃,步子快起來。

  走了?

  「對對,木默小姐一早就走了。這兒是官驛,小子,你要住店去客棧,這兒是為三品大員以上的官爺準備的。」武昌某處官驛,守門的夥計盛氣凌人地說。

  「真的走啦?她都沒告訴我今天要走,真不夠朋友。」年輕男子抱怨一句,轉身離開。

  未走兩步,從後堂走出一名夥計,瞄到他的身影,急忙追出,「公子請留步。」

  「什麼?」不轉頭不停步,男子順口問了句,無心理會那夥計在身後追跑。

  「公子可是姓曲?」

  腳步停下,男子回頭,「是啊。」

  「我在後堂聽到有人找木默小姐,可是公子?」

  「對對對!」他轉身,送那夥計一個微笑。

  「這個……」夥計跑近,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這是木默小姐上馬前叮囑小的,說是若有一位姓曲的年輕公子來找她,一定要親手交給曲公子。」

  接過東西,年輕男子臉色微變。

  夥計瞄了眼他慢慢冷下的笑臉,突然覺得背脊有些發寒。

  奇怪了,六月天,這公子長得又俊俏惹喜,他怎會覺得寒意襲來?暗暗嚥了口唾沫,顧不得多想,夥計道:「小姐還說了,改天曲公子想去大都遊玩,拿著這塊刻有『木』字的石頭給守城兵士,他們自會為曲公子帶路。」

  「她真的這麼說啊?」拋玩熟悉到每一條紋理的紅棗大小石子,男子笑容開朗起來。

  還以為她不屑這種小玩意呢,昨天送第二天就被人退回,他很沒面子呀。但照夥計傳的話,他剛才好像誤會了……嘻嘻,他絕對會去大都玩玩。

  將石子納入懷中,寶貝似的在胸口按了按,他沖夥計笑笑,轉身離開。

  時光流逝……

  紫塵拂玉肌,風透繡羅衣

  任誰都看得出,聽得明,這是稱讚一個女人的詩句。

  塵拂玉肌,風透羅衣,可以展現一個女子的嬌美慵懶,也可以描畫出一個女子的……矯健英姿。

  這句詩題在一幅畫上。

  那是一幅丹青畫,寥寥墨線勾出草原飛鷹,駿馬奇松,無人。

  此畫筆法洗練精準,無論是否懂畫之人,都看得明作畫之人絕非凡夫俗子。在墨畫右上角,提著四個行雲般的狂草——「神景八幽」。而在畫頁左方的大片空白處,此詩以朱墨題上,似是作畫之人時隔甚久之後又補上的一句。

  顫抖的白玉蔥指徘徊在墨畫上,遲遲不願移開。柔荑收攏又放開,似想撕爛這畫,卻又似萬般不捨。

  收攏,放開。收攏,再放開。如此反覆,終究還是……垂下手。

  「哈哈哈……哈……哼……」

  似嗚似咽,低徊婉轉的女子啞笑迴盪在空寂而華麗的廳堂上,久久……不停歇。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4 12:30:26

第4章(1)  

  又兩年後——

  元,大德三年,九月,大都。

  大都是天子所在,即使入了夜,城內依舊燈火輝煌,商舖明亮,攤販夜市無數,就連遠城的郊區,偶爾也會有些小攤販聚集,自成夜市。

  掌燈時分,城外南郊某處華麗的水榭亭院,身著統一服飾的家僕動作整齊地在院中掛起燈籠。院內,樓閣重重,樹木成陰,小橋水榭華美精緻,榭上螭獸仰天,人工開鑿的大片湖池中,波光迤迤。

  波光盡頭處,是一處別緻的廂院,但,奇怪——比起整個院中燈籠高掛,這個小廂院只在門上掛了一隻燈籠,相較下顯得陰暗許多。

  廂院內只有三間廂房,院中亦有亭台廊道,四周種滿香草矮樹,其中一間點了燭火,隱隱有人交談。

  「小姐,九月壬子是皇上聖誕,王爺已差人送來禮服,看來是想帶你一起進宮去。小姐,你這些月不愛出門,不妨去散散心也好……」

  啪!瓷杯被人狠狠掃落在地,女子虛弱的聲音響起:「不去。」

  「王爺……」

  「長秀,什麼時候你變成王爺的狗啦?」

  「長秀不敢。只是……」男子的聲音遲疑片刻,才道:「王爺想必知錯了,小姐,你又何苦難為自己……」

  「誰說我難為自己,滾!」女子的聲音依舊虛弱,卻夾了些不耐在其中。

  「小姐……」

  「滾啊!我為什麼要去?我算什麼?他……他要我去,我就一定得去嗎?」

  女子——正是木默,起身走動,似萬分煩亂,不由得狠狠踢翻木凳。

  「王爺差人來告,他明天會親自來城南別苑接小姐過府。」長秀如實相告白天得知的消息。

  此處是魯王在城外的別院,當時木默初見,十分喜愛此處的湖池水榭,魯王也大方,將這院子記於木默名下。

  急繞的身影微僵,木默轉身,瞇眼道:「明天?皇上聖誕是……」

  「九月壬子,正是明天。」

  「好,好哇!」又開始急繞,嘴中念著好,雙拳緊握在身側,她垂頭半晌,突停下步子吩咐,「長秀,我明天要出去玩玩,你備轎。」

  「……」

  「還不去?!」虛弱的聲音中夾上……陰冷。

  「是。」低頭暗歎,長秀不再說什麼。有些事是容不得他多話的,但,他後悔,後悔當日為何不多注意王爺,不多看木默一眼,只顧著沉迷一招一式,才會造成今日……

  唉,王爺有錯,但,王爺也有情,那個男人對木默所做的一切,他……同為男人,心底其實並不贊同啊。

  垂眼搖頭,正要轉身,驀地,他停下步子,濃眉急遽皺起,兩手慢慢滑向腰間的刀柄。

  窗外有人。

  木默已坐回桌邊,緩緩倒了杯茶,輕啜一口,淡淡看了眼半掩的窗欞,對上長秀戒備的細長黑眸。

  「有人?」她勾起戾氣十足的笑。

  「有。」

  「不管是誰,殺了他。」舉杯抬向長秀。

  「是——」字音未落,長秀飛身從窗口躍出,長刀已抽出。

  未及,院中傳來打鬥聲。木默將半盞茶水倒入壺中,搖了搖,垂下羽毛般秀美的長睫,臉上履著一層薄冷。

  等了半炷香,打鬥聲在院中。

  又等了半炷香,打鬥聲仍在。

  她眉尾抽動,瞇起眼。

  長秀的功夫不弱,加上醉心武學,從某種程度而言武功比她還有勝上一籌,為何今日會費如此久的時間?

  走到窗邊,院中交纏著兩名男子的身影,高矮有些相仿,都是精瘦又高大的那一類型。長秀的彎刀一半扎入地面,他正徒手與那名男子對陣。那男子似有些不濟,只瞧到他在躲閃。突地,長秀舉掌推向他的腹部,男子手中不知做了什麼,以拳對上長秀一掌,未等長秀回神,拳頭竟化為掌力反撲向長秀。

  那男子嘿嘿笑了聲,似頗有得意,見長秀滾到彎刀邊,已抽起長刀擺出進攻的招式,不由跳後一步,搖手笑道:「長兄,是我,是我啊,你又不記得我了?」

  「……」長秀瞇眼皺眉,腳步如飛,已向男子衝去。

  「哇……長兄長兄,你真的不記得我啦?這麼快……呀……」男子不再接招,轉身往廂房跑來,「長兄真是屨及劍及啊,鞋到,刀就到,我……哇,追到我身後來了……」

  屨及劍及?鞋到,刀就到?

  這個聲音……木默心頭微訝,目不轉睛盯著跑向她這邊的男子。

  他的臉有點髒,衣服上有些顏色不一的補丁,他的頭髮比長秀長許多,用布繩捆……呃,雖然不想這麼說,但他的頭髮很像是隨意捆起來的柴草,且正隨著他的跑動飄起。

  男子並未衝進廂房,卻開始繞著廊道打轉,長秀追了一會,忽意識到什麼,身形倏然停下,瞪著遠遠背光的男子,遲疑不決。

  這身形……這聲音……這笑聲……儘管看不清長相,他沒由來卻對這男子生出一股——怨氣。

  沒錯,就是怨氣,彷彿……這股怨氣長年積累,已經在心頭盤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這兩年來多次對月發誓——

  「曲拿鶴,我說過,下次見到你,一定要教訓你趁夜偷偷帶走小姐的小人行徑。」

  「哇,長兄,你認出我了,我真高興,哈哈……啊,你幹嗎還拿刀劈我……喂喂,長兄,有話好說,我是客人耶……我……哇……」原本要衝上前來個「相見歡」的男子嬉笑一會,見長秀氣勢洶洶又衝過來,只得抱頭飛竄。

  「你死定了,曲拿鶴。」

  不見他倒好,一見他,積了兩年的怨氣全出籠了。

  那夜——他打點好行李,返回木默的房前稟告,誰知人去樓空,只剩一盞半溫的茶水。召來守衛質問,那群笨蛋居然一點聲響也沒察覺到。他查看四周,所有器物完好無損,樹枝亦無折斷痕跡,門未鎖,木默應是從大門走出去。他在驛店四周查找過,實在找不到任何線索,遣散了守衛,他守在樓邊,原希望木默僅是一時心情不好,出去透透氣便回,誰知他守到月隱日昇,才見木默滿口酒氣地回來,不告訴他去了哪兒,也不告訴他發生什麼事。待坐上馬車,又突然跳來車,將一塊石子交給驛店夥計,說是留給姓「曲」的公子。

  曲?他可以猜到木默昨天和什麼人在一起了,而且,待了一夜啊……想來就氣,他雖慪氣木默比他聰明,這些年卻是拿她當妹子般看待,甚至……他都決定了,等木默嫁了人,他也索性在中土住下得了。這小子不知死活,竟敢把木默騙出一夜……不管為了什麼,他絕不饒恕。

  「哇,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長兄,長兄,你休息……休息一下,我……我也要休、休息一下……」

  抱著廊柱打轉,曲拿鶴大口喘氣,不覺靠近廂房。

  房內,纖長的黑影投在地面,正緩緩移至門邊。

  「長秀,住手。」

  輕柔的聲音引來曲拿鶴回頭,愣怔片刻,他低叫一聲,跑向步出房的秀色女子,「木默,啊……總算找到你了,找對了找對了。」

  「曲拿鶴。」木默看他一眼。她背對燈火,讓人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是我啊。」他倒沒什麼男女有別的意識,也不管夜黑不宜,很高興地繞她走了一圈,「咦,你變漂亮了,好像有點不同……嗯,啊,你披著頭髮呢。」

  兩年沒見,她不但多了些韻味,更見秀美了。今夜她穿著寬大的繡袍,看不出身段,卻意外地……讓他發饞。

  啊,啊,他的三以原則……

  飛快跳後一步,他揚起笑臉,點點自己鼻尖,對上她的眸,「我啊,我這次是真的來這兒讓你管吃管住的。」

  「這次,你又誤吃了哪個官哪位老爺的宴酒,值得跑這麼遠躲……災?」

  院內,拂塵亭中,木默招下人送來點心酒水,喝下人退開後,她傾頭問身邊的布衣男子。

  長秀收了刀,立在亭外,神色戒備地觀望四周。

  曲拿鶴喝口茶,細細打量她。

  她將長髮簡單束在腦後,似乎沒剛才那般嬌弱慵懶。寬大的繡袍讓她看上去纖細而……虛弱?

  他揉了揉眼,不覺得虛弱二字能用到這個矯健英姿的女子身上。聽她話中似有諷意,他嘟起嘴開始抱怨:「木默,你根本不在魯王府,害我找了五天才找到這兒。」

  藏於寬袖內的手微僵,垂下眼,見他拿起桂花糕塞進嘴裡,她心頭哼了哼,淡淡道:「不想住那兒。倒是你,怎會找到城外來?你……可有拿那刻有木字的石子讓守城衛兵帶路?」

  「沒有。」他的頭搖得非常乾脆。

  她奇了,「……為什麼?」

  「我多問問人就知道魯王府在哪兒,幹嗎要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兵兒帶路……啊,我不是罵……」

  「我知道。」聽他這麼說,她微微一笑,暫時忘了不快,「那你又怎麼會找到城南郊外來?魯王府的人告訴你的?」

  「嗯。」這次,他點頭也乾脆。

  「難怪……」她若有所思。她原本是住魯王府的,在沒發生「那件事」之前啊。自從搬來城南別苑,她已有半年多未踏進魯王府了。歎氣,她抬眼——「啊!」

  她小小受驚,瞪著突然放大的變形臉——塞滿了桂花糕的脹大圓臉,「你、你靠這麼近干……幹嗎?」

  「你有心事?」一邊嚥著糕點,還能一邊吐字清晰,且一點桂花糕的粉沫也不落下,他吃東西的功夫……高啊。

  「還、還好。」她毫不掩飾地皺眉,拉離兩人的距離,瞪他,「說吧,這次為什麼跑到大都來避難?不過你放心,我會管你吃管你住的。」

  她戒備似的跳遠讓他有些暗驚,沒細想,深吸口氣重重吐出,他無奈苦笑,「我娘啦,這次是為了躲我娘。說來也奇怪哦,木默,這兩年我被人誤會的次數越來越少了,照理我娘應該高興才對。可我娘居然說……說……」

  「說什麼?」她問,語中竟有一絲期待。

  期待?自從「那件事」發生後,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她去期待?還有什麼呢?

  長秀瞥了眼亭內,雖四下觀望,耳朵卻不知不覺側向談話的兩人。

  「娘說……娘說她為我收拾了二十多年的麻煩,她煩了,說我已經二十四,應該娶一房媳婦管管了,最好讓媳婦幫我收拾麻煩。我哪裡惹麻煩啦,娘真是!」小小抱怨一句,他拈起兩顆胡桃扣玩,「甚至還……還……」

  「還什麼?」不覺走前一步,她追問。

  「還逼我,威脅我,說我若不在今兒新年娶一房媳婦,她就把以前推辭掉的縣尹老爺千戶老爺城外大地主劉老爺全部請來,讓他們來收拾我。你說你說,這是一個當娘的會對兒子說的話嗎?嗚……我就知道,三個孩子中,她最討厭的就是我。」「所以,你就……」

  「我就嚇嚇我娘,離、家、出、走。」

  「……」

  「木默,你真的會管我吃管我住嗎?」起初他也沒想一定要到大都來,在路上仔細想了想,武昌是不能去了,大哥神出鬼沒的,難保不會逮到他。最遠的朋友就是木默,既然要跑,這次就給他跑得遠點,讓娘乾著急。

  「……你,打算離家出走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等娘氣消了我再回去。」他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地答道。

  「……你怎麼知道你娘消了氣?」她的眼神好……懷疑啊。

  「不知道,等我有想回家的念頭,我娘的氣應該就消了。」

  「……」她是沒所謂,這兒不差他一人吃住,況且,他們是朋友呢。

  想到朋友,她笑了笑。

  這人的笑臉沒變化呢,上彎兩月弦,下彎上弦月,就連性子也沒見成熟多少,大男人與娘親玩離家出走的戲碼,真……怎麼說他呢,還是那麼逗趣,甚至帶上一點……瘋顛吧。

  沒變化嗎?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掌心,突地抬頭問:「拿鶴,若你遇到很煩很煩的事,會怎麼辦?」

  「嗯?」他微訝地看她,也不問她為何這麼說,爽快答道,「很煩的,就躲得遠遠的,不讓煩人的事找到我。很煩很煩的呢,就表示我必須要解決它了。直接面對它,然後解決它,解決掉很煩很煩的事,就等於拔了眼中釘肉中刺,以後逍遙快活就任我自由啦!」

  「……」

  她低頭沉默,讓他誤以為回答不夠精準,看了眼長秀,視線再回到木默身上,他放下胡桃道:「好吧,木默,你有什麼很煩很煩的事,我幫你解決。除了殺人放火姦淫擄掠。」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以此類推,他暫居人屋簷下,伸手幫忙也是應該。

  「不。」她突然抬頭,視線盯著他,卻仿若看得更遠更深,「解決……解決……」

  直接面對它,然後解決它,解決掉很煩很煩的事,就等於拔了眼中釘肉中刺,以後逍遙快活就任我自由——這是他的處事態度嗎?

  她交的這個朋友,真是值得呢。

  心頭意識飛轉,秀美紅唇揚起極細微的笑,「拿鶴,你想不想吃更多的東西?皇宮的東西想不想吃?」

  「啊?」兩聲抽氣,一聲來自長秀,一聲來自曲拿鶴。

  「小姐……」

  「你要帶我進皇宮?」

  異口同聲,四道目光聚在臉上。

  「對。」木默點頭,「明天是當今皇上聖誕,宮裡百官朝賀後,會有質孫宴,每年都有很多馬牛羊豬肉,還有其他朝國進獻的貢品瓜果,你想吃多少都可以。」

  長秀要阻止,拿鶴卻叫起來:「去去去,我要去。」

  「行,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兒一早我叫你。長秀,拿鶴的廂房收拾好了沒?」

  「方纔婢女回報,收拾妥當。」

  「好。」木默點頭,緩緩步出亭,「長秀,拿鶴今日剛好,你陪他聊聊吧,我要休息了。」說話間,她輕輕咳了聲,步伐有些虛浮。

  回頭沖拿鶴笑了笑,步出拂塵亭,繡袍緩緩隱入漆黑的廂樓。

  掩了門,再無聲息。

  亭中,低頭喝酒的人眉心微皺,心有所思。

  她的眉宇間仍有驕縱狂傲,戾氣仍在,卻多了一些驚怕和……陰冷——那是兩年前的她絕對不會有的表情。

  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她有了這麼……落寞的神色。

  質孫宴,又名詐馬宴,乃大元皇朝興辦,融宴飲、歌舞、遊戲和競技於一體的宮廷盛宴。

  時逢天子聖誕,文武百官朝慶祝賀後,各朝使節獻上貢品,百官則紛紛下了朝堂,在宸慶殿玉闌樓換下官袍,穿上精緻的質孫服,與天子共慶。

  「質孫」本是蒙古語,即漢人所言的「一色」之言,簡言之,就是用一種顏色的布料製作的衣袍帽帶。質孫服本是百官的常服,顏色式樣也是春夏秋冬各不相同,卻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徵,特別是皇上賞賜的質孫服,意味著特別受皇上恩寵器重。

  大明殿是天子與百官共宴的場所,殿前的空地圍出三匹馬見方的台欄,是歌舞競技的地方。而大明殿外的空地,則是身份地位略次的六品以下官員宴飲的地方,而其他大員隨侍的僕從,也會聚集在此共宴。

  遠遠的白玉雕欄邊,好奇探望的曲拿鶴拍打長秀,指指魚貫從宸慶殿走出的官員,問:「你說的質孫服,就是他們那種全身紅全身綠又全身青的衣服?」如果七個人並排走在一起,他會以為是彩虹呢。

  長秀沒好氣睨他,「你現在穿的也是。還有,別把帽子拿來下。」

  這小子真是沒見過世面,居然打算穿一身補丁又破爛的衣服進皇宮。木默聽後笑了笑,見他兩人身形相仿,讓他找件衣服借這小子穿穿。他不得不承認,這小子長得的確是俊俏,穿上他的鴉青質孫倒也過得去。

  給他配了一頂帽子,這小子好像耐不住熱,沒事就拿下來當扇子。瞧瞧,其他官員侍衛都側目偷偷打量他們,多不得體,多不得體啊。

  暗暗左移三步,長秀將注意放在殿前的木默身上。他不認識這小子,他一點也不認識這小子……

第4章(2)  

  「喂,長兄,那人是誰?他的質孫好像和其他官兒不一樣,那些轉在他身邊的官好像很巴結哦。」不知自己像鄉下土包子的人又走到長秀身後,指了指緩步從宸慶殿走出的男人,以帽掩嘴小聲問。

  長秀給他一頂前圓後方的帽子,老實說,九月天戴帽子真讓他不習慣。扇了兩扇,他瞟看長秀,心中暗暗佩服他居然沒沁一滴汗出來。佩服了一陣,他見長秀皺起眉,不由順著視線看過去,「咦,你很討厭那個男人?」

  他方才問的就是那穿著銀袍的男人。

  「他是……首平章,平章政事施大人。」長秀斂眼,隱去一絲戒備。

  平章政事仍一品大員,當朝有四位,而這施大人則位居平章之首,封勳封爵,深得皇上寵信。他一身銀鼠質孫,銀鼠簷帽、銀鼠比甲,將修長的身型勾得盡到好處。這人在朝堂上可謂要風得風,要雨有雨,莫怪百官要巴結了,就連魯王也得賣他一份薄面。

  「他認識木默?咦,咦,你那個魯王也過去了。」曲拿鶴見施大人往女眷的所在走去,在木默身邊停下,不由訝聲。

  一身金紅納石失質孫的魯王本在殿簷下與三五個官員交談,一個與他交談的官兒應是蒙古人,頭髮中部被剃去,只在額前留了一綹,修剪成……唔,不是他貪吃,他的頭頂真像一個桃子形狀。

  心底偷偷諷笑一陣,他再打量魯王——他樣貌有些粗獷,臉型偏方,耳邊兩側編出兩條辮環垂在衣襖上,正殷殷盯著木默,見施大人走向木默,不由繞下簷階走過去。

  「嘿嘿,長兄,木默今天的打扮……」

  「很漂亮。」見三人只是交談,施大人仰頭笑了一陣便離開,長秀緩緩鬆口氣。他以為拿鶴稱讚木默今天的打扮,不由含上一絲微笑。

  「不。」

  「……不?不漂亮?」長秀轉頭,怪異盯著曲拿鶴。

  「不是,木默穿那身絳紅羅衣很好看,我是說……那個……」瞟看那些宮中女眷,問出自木默打扮後便一直盤旋在心頭的疑問,「她頭上頂那麼高的木樁帽子,頭不累嗎?」

  「……」

  「長兄,你幹嗎眨眼?那木樁帽子有我半條手臂長哦。」

  土包子,真是個土包子。長秀狠狠瞪他,實在有些受不了其他侍衛怪異的側目,只得拉他到僻靜的地方,「那不是木樁帽子,那是罟罟冠,皇族女子必備的穿扮。」

  「可……木默好像不喜歡這種打扮,你看,她一點高興的神色也沒有。乾脆……快點吃東西,吃完了我們先走。」

  先走?他當皇宮是自家院子呢。

  長秀覺得自己腦袋有些生�,上下打量他,實在不知說什麼好,「你……你自己吃,別到處亂跑,我去……去那邊會個朋友。記得,別亂跑。」

  「喂,長兄……」來不及抓人,他歎口氣,視線往大明殿前的木默飄去。

  官員和女眷分成兩處,其間宮女來回穿梭,木默在一群衣著明艷的女人中。那些女人有年輕的,有年紀大的,個個雍容貴氣,想必不是妃子公主之流,就是官夫人官小姐。

  掃過一遍,笑眸最後盯在面無表情的女人臉上,再不移開。

  絳衣垂珠的木默美則美,傲氣斂在眉心,不外露,卻有著自己的堅持,但,她眼中偶爾閃過的驚惶,卻是他不解,也擔憂的地方。特別當施大人和魯王站在她身邊時,眸中的驚惶更明顯。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一個原本傲氣凌人的姑娘家染上這種惹人心憐的淒苦幽怨之色……唉,他看得好心痛啊,心痛到連手上的烤羊腿也沒什麼味了。

  是那王爺待她不好嗎?給她委屈受了?虐待她了?還是……

  將帽壓在胸口,他的表情有些難受。

  是啊,看她這麼落寞,他難受,心裡很難受呢。

  清晨時分,那王爺騎馬來接木默,對他這個面生的人看了一眼,聽是木默要帶,沒說什麼。當他要扶木默上馬車時,木默似故意躲開,逕自坐上長秀準備的馬車,不與那王爺同坐。那王爺的臉上閃過一絲懊悔——很快地——他以為沒人看到,但他注意到了。

  哼,他可不是只會吃的人吶。

  肯定發生了什麼事,不然,木默已經是二十一歲的大姑娘了,那王爺居然還沒娶她過門,卻偏偏做出非常寵愛她的樣子,那傢伙心裡頭到底打什麼鬼主意?

  在來大都的路上,他時不時問自己,東南西北的朋友他都有,也有些豪爽的江湖俠女會追著他跑,為何偏偏一心想去大都呢?偶爾,想到木默也許已經嫁人了,嫁給她喜歡的王爺,心口總是有絲絲怪異。那種怪異感他一年前才明白,那叫作……惆悵。

  兩年前黃鶴樓一別,兩年後來大都,他想他只是要確定一下,木默是不是如願嫁給她愛的王爺,是不是還是那麼驕縱狂傲,是不是還是……還是……

  還是什麼?他不知道,心頭隱隱有個東西要跳出來,下意識地,他不讓那東西跳出來,死死壓在心底最深處。

  壓住壓住,死死壓住……

  「你看,木默姑娘的身子已經完全好了。」有人在樹後說話。

  「是呀,受那麼重的傷,能活下來真了奇跡。」有人應了聲。

  受——重——傷?

  暫時顧不得壓什麼,將帽子往頭上一扣,黑靴往樹叢後移去。

  「在下百草生。」

  「在下萬寶成。」

  「草生哥哥。」

  「寶成弟弟。」

  兩名鴉青綢袍的年輕男子沖曲拿鶴抱拳一笑,兩人神態有些相似,一個膚色偏黑,一個偏白,都是俊俏的兒郎。

  他們本在樹叢後飲酒,見側邊繞出一人,神色微怔。見了他的笑,他們也不陌生,報出自己名字後,兩人轉頭相視一笑,互相叫了聲哥哥弟弟,再一致轉頭看向曲拿鶴。

  「這位兄台,你的帽子歪了。」

  「呃?」扶了扶,索性抓下來,曲拿鶴湊向互稱兄弟的兩名宮衛,「在下曲拿鶴,兩位也是參加質孫宴啊。」

  「兄台是哪位大人的侍衛,為何好面生?」膚色偏白的百草生衝他一笑。

  「呃……木……」他只是混來吃東西的,報那姓木的王爺名字應該沒錯,就算有錯,也是王爺有錯,錯不在木默就行。

  「哦——魯王新招的侍衛呀。」兩人對視,交換只有對方看得懂的眼神——難怪連他們也不認識,這小子新來的。

  「你們剛才說木默……受了重傷?為什麼?什麼時候的事?」

  「咦?你不知道?」萬寶成大眼一瞪,訝聲道,「你在魯王身邊,居然沒聽過這件事?」

  「我……我剛來……」他才到大都嘛,鬼知道發生什麼事——心中暗道,他揚起惹喜的笑,笑得兩人眼前一陣月牙飛舞,「兩位兄台既然說起,小弟討個便易,想聽個明白,不知可不可以?」

  打量他一陣,萬寶成點頭,「也難怪,快一年了,誰還記得。你說是不是,草生哥哥?」

  「嗯。」百草生點頭。見他眼神殷殷,笑了笑,「也不是什麼大事,我想想……想想……」

  他差不多想了半炷香的工夫,才轉頭問自家兄弟:「好像……是八九個月前吧,寶成弟弟,你還記不記得,是八個月還是九個月前?」

  「十個月。」萬寶成的記憶顯然比其兄強,見自家哥哥摸著下巴想了半炷香,又見那笑起來臉上彷彿掛了月牙的男子已經開始跳腳,忍不住送上一記白眼——給他的草生哥哥。

  啪!擊掌。

  「對了,是十個月,好像是去年十一月的事。曲兄……喂,你別拉我衣袖呀,我慢慢告訴你。」

  「啊?小弟太激動了,兄台快說。」笑眼中藏了抹心急。

  奇怪看他,兩兄弟視線交匯,隨即移開。

  百草生飲盡杯中酒水,緩緩道:「到底怎麼回事,我們也不清楚,只知道當日魯王生辰設宴,皇上也在,好像是皇上高興,要將月烈公主賜婚魯王。魯王推辭了一會,木默姑娘當時臉色不太好,宴後居然拿了劍要殺月烈公主。當時的場面啊……」「你們在場?」拿帽的手握緊。

  「在,我們隨大人參加魯王生辰,可是親眼所見。木默姑娘好像吃人的小母獅呢,誰也勸不住,真是勇猛無敵,功夫了得,幗國不讓鬚眉,令我好生佩服……」

  一記白眼,打斷他跑了題的「佩服」。

  「呃,寶成弟弟,我說錯話了?你瞪我幹嗎……啊,曲兄……是是,我記得……我記得……嗯,木默姑娘好像氣紅了眼,誰的話也不聽。這還了得,魯王親自擒她未果,就在她躍過魯王衝向月烈公主時……」

  「怎麼樣?」收了笑,曲拿鶴有些不耐煩了。

  「月烈公主原本躲在皇上身後,想必魯王以為她要對皇上不利,唉,魯王對皇上的忠心真是天地可表,他眼見攔不住木默姑娘,一時心急,居然一刀刺向木默姑娘。」

  「刺她……一刀?」

  「是啊,背受一刀,直穿胸骨,木默姑娘當時的表情可傷心呢。皇上氣過一段時間,也早消氣了。木默姑娘隨魯王行軍打仗,立過不少戰功,皇上念她女兒家心性,也沒降罪。後來,魯王好像請了太醫為木默姑娘治傷,應該好得差不多了。不過,這一年倒沒見木默姑娘跟在魯王身邊,說是搬到城南別苑去住了。唉……魯王也真狠得下心啊。」憶起舊事,百草生唏噓一陣,似不勝憐惜。搖頭歎氣,再抬頭時,他驚了驚,往寶成弟弟身邊靠去。

  只因——月牙笑已完全隱去。

  笑起來惹喜的臉,若是面無表情,倒像一尊精緻的瓷像,但瓷像若有了濃眉倒豎的生氣模樣,就有些令人膽戰心驚了。

  「你們說的,可是真的?」曲拿鶴斂下眼,語氣輕忽,聽不出喜怒。

  「當然是真。你隨便去宴桌邊找人問問就知啦。」揉揉眼,百草生眼角微斜,瞟向遠遠的假山。

  「多謝,以後若有機會,我請兩位用飯。」低頭盯著腳尖,他將帽往頭上一扣,抱拳謝過後,急步繞過樹叢。

  兩兄弟翹首探看,見他跑到一名男子身後,那男子見他跑來,神色極是不耐。

  萬寶成突道:「他是長秀帶來的。是木默的朋友吧。」

  「不是魯王的人嗎?」

  「管他是不是,咱們只要實話實說就行了。」

  「他的武功似乎不如長秀。」

  「唔,草生哥哥,我覺得要制服這小子,得費些工夫。他的武功不差。」

  「管他差不差。哼哼,那小子有點笨,宮廷裡隨時隨地都在明爭暗鬥,他居然只顧吃,分明就不是在一群虎獅豺狼裡打滾的料。」百草生嗤笑。

  「當然,你覺得這朝堂上,比心狠,比才智,比天文地理,比巧計良謀,誰能比得過咱們家二少爺。」膚色偏黑的萬寶成提起自家少爺,臉上全是敬佩。

  「當然沒人啦。」

  兩人探頭交談,未留意假山後慢慢踱來的銀影。

  「寶成弟弟,這兒是大都,你得叫大人。」身為兄弟,百草生非常適時地拍打兄弟的腦袋。

  「草生哥哥,我又忘了,你要多提醒我才是。」萬寶成非常受教。

  「我會……」

  「會什麼?」

  「會多提醒你……啊——大人!」兩人低叫,立即收回腦袋,轉身站得直挺挺的。

  「你們剛才在幹嗎?」一襲銀鼠質孫的俊美男子撥開樹枝,唇邊勾起淡笑。他非常清楚自己這一身質孫袍引來多少官兒的眼饞。

  「在幫大人剷除心頭大患。」萬寶成緊握雙拳,眸中閃著敬佩之光。

  他家大人一向討厭對皇上太忠心的人,魯王木玉昔對皇上忠心過頭,大人第一個就看不過眼,而木玉昔身邊那個聰慧過人的女子,大人更看不過眼。

  要損木玉昔,就先斷他一臂。

  寵則驕,驕則盛,盛則狂。那一刀啊……他家大人三年前就算到了。

  並非對木默有仇,只是,她太聰明,對木玉昔而言是寶,對他家大人而言,是攔路的一顆——小石子。要怪,就怪她喜歡的男人碰巧是木玉昔,而他家大人又碰巧看木玉昔不順眼罷。

  「哦?」男子笑容更見俊美,斜視二人,胸膛震了震,「怎麼個剷除法?」

  「挑、撥、離、間。」

  驀然,男子大笑,睨了睨得意滿滿的兩人,沒說什麼,點頭,拂袖而去。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4 12:31:27

第5章(1)  

  快點滾快點滾……

  快點快點滾滾滾……

  皺眉頭瞪眼睛,堪比廟裡張牙舞爪的鎮鬼天王,站在長秀身邊的人口中唸唸有詞,而且——不是什麼好詞!

  「你念什麼?」盯著馬車邊的男女,長秀問的是曲拿鶴,且能做到目——不斜視。如果他斜視,難保不會為拿鶴手中絞得不成形的帽子悲哀。

  這小子在質孫宴上就不對勁,老是跟在他身後欲言又止,卻沒聽他問個什麼出來。特別是,他不僅吃遍全場,盯著木默的眼神彷彿是看一盤多麼珍美的食物……真是個土包子。

  暗暗啐一口,長秀向右跨出一步,省得聽那和尚唸經的嗡嗡聲。

  快滾快滾快點滾……

  不理長秀,唸經的人緊了緊拳,盯著下車的華服男子,開始跺腳,「他怎麼還不走,木默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她要休息了嘛。」

  有些事沒問清楚,所以他可以壓下心裡莫名其妙的衝動,壓壓壓,壓得他現在想跳腳想打人想發發積縮於心尖的一股怒氣。

  那個該死的木玉昔,他竟然敢……竟然狠心到如此地步。

  「他到底什麼時候滾蛋。」忍不住了,他實在忍不住了,木默距人千里的表情那麼明顯,那隻豬王爺到底懂不懂啊。正要衝過去,一柄長刀橫在他鼻尖。

  「小姐沒生氣,輪不到你出面。」長秀沒好氣地瞟他。

  一丈處,木玉昔繞過馬頭,想抬手扶住木默,木默微驚,袖尾輕拂,迅速轉身走出兩步,不讓他站在自己身後。

  「多謝王爺抬愛,木默要休息,王爺也累了,請回。」秀眉半斂,紅唇吐香,秀麗女子一身華服羅紗,珠玉如簾,飛垂頰畔,頰上兩抹健康的紅潤。很柔婉,但,唇邊無笑。

  「木默,你還是要住在郊外嗎?也好……這兒湖光水榭,對你的身子也好。」略顯尷尬地收回手,木玉昔眼中一黯。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啊。

  「這兒是不錯。」走了兩步,抬頭對上瞪如銅鐘的大眼,她訝訝一怔,勾起一抹淡笑。他在瞪什麼,她瞧他在質孫宴上吃得蠻開心的呀。

  笑聲很輕,而木玉昔聽到了,他微喜,走上一步,「你……真的不回王府嗎?你的院子,我命下人天天打掃,裡面的東西原封不動。在城外住終究不是……」

  話沒說完已遭人打斷:「王爺,木默在這兒住挺好,不勞王爺費心。」

  「對,不勞那傢伙費心,快滾!」有人小聲咕噥,仗著人遠聽不到。

  「木默……」木玉昔突然一把拉住佳人袖袍,但沒讓他有太多機會,木默飛快旋身,下意識擺出防備姿態。

  「王爺,木默要休息了。」

  「你……你還在恨我。」

  「恨?」聽到一個多麼有趣的詞啊,她笑了笑,「怎麼敢?木默怎麼敢呢,王爺。我今天隨王爺參加質孫宴,得幸讓王爺送回家,得到王爺的關心愛護,木默怎會恨王爺呢。」

  「你……你以前不怕我的。」

  「哼!」唇笑眼未笑,她嗤了聲,「王爺,我既然能再一次面對你,站在這兒與你說話,就表示我不怕你,沒有故意躲開你。」眼前是她愛的王爺嗎?為何……心頭竟只有淡淡的波紋。

  恨他嗎?

  不,她只是……放不開,若非拿鶴一語驚醒,她只怕仍不想去面對他,面對這個她愛了多少年的王爺啊。

  「……你明理許多。」木玉昔感慨。

  「這還多勞王爺教導有、方。」最後兩字隱隱有些咬牙。

  「……」木玉昔嘴辮微掀,似一言難盡,他歎口氣,掃了眼門邊等候的兩人,見其中一人目露憎意,皺眉道:「他又是你在哪兒撿的?」

  誰?側首,她竟有些莞爾。

  那人,竟把帽子擰成麻繩,臉上也沒有常見的月牙笑,是吃得不盡興所以不高興嗎,滿臉委屈?難道……皇宮的美食都不夠他吃。

  搖頭微笑,秀目在粗獷的臉上梭巡而過,見他微有怔態,卻不想知道什麼讓他這個王爺發怔,「他是我的朋友。多謝王爺許木默帶他參宴。」

  「我若不答應,你……還會去嗎?」木玉昔問得略有遲疑。清晨見這小子,年紀輕輕,想他必定只為見見世面。如今見木默臉上泛笑,而那笑竟不是因他而起,心中隱隱升起惱意。他此時想必不介意下人知道自己的惱意,故全然露在臉上。

  木默淡淡看他,眸光未做太多流連,反問:「王爺以為呢?」

  懶得顧及他會如何回答,她轉身往大門走來。行了數步,她腳下有些遲疑,似想回頭,但終究忍下來,對長秀道:「長秀,送客。」

  「是。」長秀走到馬車邊,抱拳對木昔玉道了聲「請」。

  「木默,本王要納你為……」

  「王爺!」猛地轉身,裙袍旋出美麗的波紋,緩緩憩息在她腳邊,明眸大眼閃過一絲難堪,「有些話,請……王爺想清楚再說。」

  紅唇咬出一排牙印,她不再停留,越過下人衝入院內。

  「等我等我!」丟開帽子,皺了半天眉頭的人忙不迭地追著絳羅裙而去,哪管他什麼狗屁王爺。

  木玉昔見他粗魯無禮,粗獷的臉龐閃過一抹暗惱,他睨了長秀一眼,「好好照顧她。」

  「我會。」長秀點頭,用的……不是敬語。

  「木默,別跑那麼快。哇,你頂著這麼高的木樁子還能跑得那麼快,我早就想問你,腦袋累不累……咦咦,停下來啦,不跑啦!」

  「你胡說什麼?」雙頰微紅的女子回首嗔視。方才千絲萬縷的難受似吹散不少。

  「你的……唔,好像是咕咕冠吧,蒙古人都喜歡在頭上頂木樁子嗎?」隨著她放緩步子,曲拿鶴狠狠揉了揉臉,將皺到僵硬的肌肉揉舒開,復而揚起笑。

  「……是罟罟冠。」咕咕冠?他喚老母雞呢。

  繞著湖池緩行,他低頭小心瞧她,想了想,突兀道:「王爺有什麼好?」

  很驚訝他會這麼問,心不在焉盯著袖尾,她沒多想,只道:「大權在握,呼風喚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錦衣玉食良田萬頃,有什麼不好。」

  心中暗暗比較,他搖頭,「那……做王妃有什麼好?」

  「……誰准你這麼問?」飄散的眸倏然一凝,她語氣犀利起來。

  他縮了縮肩,小聲道:「我想問。」

  眼神慢慢聚冷,突然,煩悶自心頭升起,一把拉下頭上的罟罟冠,隨手往湖中扔去,她低叫:「吃你的玩你的,你愛住多久都行,少來煩我。」

  一掌拍向湖欄石獸,她拂袖而去。未行三步,耳畔竟傳來他急切的聲音:「痛不痛?」

  衣袖被人拉起,手竟被他捉在大掌中翻來覆去。

  「你……放手。」頰上生韻,她暗暗咬牙。這人難道沒男女之別,莫怪被人追在身後叫姑爺,是他活該。

  「痛不痛?」見她掌心微紅,掌中肌膚滑如凝脂,他心頭微跳,下意識反手捏緊,而後才覺得此舉不當,緩緩放開,眼中竟有依依不捨之意。

  「痛什麼?曲拿鶴,你好大膽。」畢竟成長於皇族,生氣後,眉宇間隱隱閃出傲氣。

  他不以為意,反倒探身瞧了瞧在湖面打轉的罟罟冠,笑道:「木默,還好你扔了那東西,我以為你要頂到晚上去呢。」

  「……」

  「你戴這種帽子不好看,我喜歡……你辮兒後墜著珠玉的樣子。」

  「……」

  「其實,當王妃有什麼好,你想想,王爺肯定和皇上一樣,百來個妃子是一定的,你若做了王妃,豈不要和許多女人一起分一個王爺?吶,就像一塊餅,你一人吃正好能填飽肚子,若是十個人和你分,你就只能吃餅兒皮了。」對著湖水說了一通,他轉身,才發現被人狠狠瞪著。

  「你是不是沒吃飽?」

  「……」淺笑的臉瞬間僵住。

  嗚……他知道自己文采不好,「拐彎抹角」的本領沒學到家。反省,用力地反省……

  「我不是……」張口欲辯,但——沒人耐心聽他辯解,木默用力瞪一眼,轉身往湖盡頭的小院走去。

  沒趣地撇嘴,苦月牙掛上臉,他趕緊追上,「木默,等等,吶吶,你穿這件絳羅裙……」

  纖影頓住,「不、好、看、嗎?」

  「不是不是,漂亮,很漂亮。不過……」他在她身後搔搔後腦勺,「你昨日穿的繡袍比這個更漂亮。」

  「……」給他氣死。努力吸口氣,告訴自己他是朋友,說的話也是無心之言,不氣不氣。

  腳步未停,絳羅在腳邊翻飛時,掛在脖上的沉重玳瑁鏈被拋在地上。

  腳間墜垂的絡玉帶……扔了。

  手腕圈戴的萬兩寶石鐲……扔了。

  扔了扔了,全扔了。

  來到湖道盡頭,她只覺全身輕晃晃,不再復有沉重之感。

  聳聳肩,走入閣樓,正想呼口氣,卻被一道聲音嚇個半死——

  「這些東西好像很值錢?」

  嚇?驚訝回頭,竟發現那原本被她拋在湖心的男子,懷中正抱著她扔了一路的珠玉首飾,眼中估量得極為明顯。

  「你……誰准你進來的?」她走入閣樓,暗暗定下驚跳的心,怒問。

  「呃?」他有些腆意,看看門外的婢女,笑道:「兩位姐姐沒攔,我就走進來了。」

  走進來?

  她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歎氣揮手,「出去。」

  「木默,你不開心。」

  「我不開心也不關你的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我吃你的住你的,逗你開心也是應該。」將首飾交給婢女,他說得好正經。

  「你……我要更衣,你出不出去?」

  「好,我幫你。」

  啊——三聲抽氣。兩聲來自婢女,一聲來自送客返回的長秀。

  你看我,我看他,靜了半晌,知「錯」的人才訥訥道:「呃……我……我真的想幫你……」

  完了,多說多錯。

  「你好大膽。」秀臉飛紅,戾氣入眼,木默雙掌一縮一推,狠狠擊向他胸骨,將他打飛出閣樓,滾了三圈,靠上一根「木樁」——長秀。

  婢女暗暗對視,趕緊走入閣樓,關了門,加上鎖,還特地將窗也關了。

  關窗前,她們最後見到的畫面,是一柄細長彎刀涼涼地……橫在曲拿鶴脖間。

  滑滑的、閃爍著陰冷寒氣的刀尖……抵在脖下……

  喉結上下滾動,俊郎男子不但不怕,反倒放軟身子靠在某人的大腿上,根本當某人是軟柱子。反正他已經在地上滾了三圈,也不怕衣衫沾多一點灰。

  巨大的關門聲沒打掉他的笑臉,反倒讓他興奮地笑出聲。嘿嘿,他就說嘛……

  「說什麼?」手腕使力,冰冷的刀尖壓近一寸。

  曲拿鶴昂頭看了眼長秀,將下巴擱在刀尖上,笑瞇瞇地道:「我就說嘛,長兄,木默生氣起來比較漂亮。」

  一掃落寞的神色,驕恣狂傲,甚至帶點不屑,這才是他記憶中的木默啊。

  長秀垂下眼,沒接口,唇角卻向上勾起。他何嘗不知道木默心中的結,她的身子是恢復了,卻總顯得有些虛弱,不比以前矯健。他以為那是王爺扣的死結,只有王爺能解。如今……想起他方纔的大膽,長秀瞇眼瞪他,「曲拿鶴,你色膽不小。」

  「承讓承讓!」

  「你!」沒料到他會如此回答,長秀下額緊收,怒道,「找死。」

  「哇!」避開劃過的利刃,他就地一滾,繞到長秀腿後,反手抱住他的腰,借力站起,笑嘻嘻拍下他的刀柄,在他耳邊吹氣道,「長兄,小弟有些事想請教。」

  這小子何時伏在他背後?

  刀勢一頓,來不及思考,長秀只覺得耳邊一陣麻癢,側首竟發現他在耳邊吹氣……吹……嚇?

  想也不想,一掌推開他,長秀光滑的臉上升起薄紅。這小子還當真沒什麼男女有別的念頭,抱他一個堂堂大男人幹嗎?

  「長兄,十個月前,木默到底怎麼受的傷?」他沒什麼客氣的意識,退開後直視長秀,笑問。

  「……看來,你在質孫宴上聽到不少閒言閒語。我瞧你和施大人的兩個侍衛頗熟啊!」收了刀,長秀瞟他,心中暗暗提醒自己離他遠些。

  「長兄,你當時……在吧?」

  「在又如何?」

  「你……告訴我,那天發生什麼事,你最清楚,告訴我。」

  「……小姐願意告訴你,你自會知道。」他只是嗜武,可不是多嘴的男人。

  「長兄!」曲拿鶴斜斜睨他,笑眼中飄過一絲怒意,出其不意搭上他的肩,小聲道,「我呢,對姑娘家從來就是以誠以禮以善相待,這是我的三以原則,長兄你可以學一學,我保證傾囊相授。我可不想惹木默不高興,你認為我會去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嗎?」

  「……」離他遠點,兩個大男人勾勾搭搭成何體統。

  「來吧來吧,我們把酒言歡。長兄你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被推開的人又纏上來。

  長秀的臉黑了三分,看到院外下人好奇的回視,頭上青筋又跳三跳,「放手。」

  「不放。」

  拖行兩步,長秀咬牙,「你放是不放?」當他是柱子,靠得舒服是吧?

  「不放。」

  「……曲拿鶴,你死定了。」

  他其實不討厭這小子,最多有點怨氣、輕視、不屑……簡言之,瞧不起而已。只不過,被人從下午纏到夜裡亥時,的確吃不消。

  自從搬來南郊別苑,木默鮮少出門,夜時也早早睡下。在這間小院,雙層閣樓是木默的居所,側邊閣樓則他的房間,為了方便照顧木默。他從未當自己是王府的下人,當然也就不必顧忌魯王。

  那小子在宴上曾多次繞在首平章施大人的兩名侍從身邊,鬼鬼祟祟不知說些什麼,回來後突然問起木默的傷勢,想必是從那兩人口中聽聞到什麼。

  三以原則?什麼東西呀,那小子平常就一副笑瞇瞇的臉,說什麼對姑娘家以誠以禮以善……桃花相,哼!

  他以為世間女子皆迷他那張臉嗎?他以為木默也會如那些尋常女子一般……該死!長秀突地瞪向在身邊繞圈的人。

  是笑臉,但這小子的眼中似乎有些……心痛?

  對誰?對木默?他突然對「那件事」如此好奇,為了什麼?

第5章(2)

  「長兄,你不說清楚呢,我不是介意和你徹夜長談的。」賴皮的話從某個不知看人臉色的土包子嘴裡滑出來。

  換下鴉青質孫服,曲拿鶴穿上自己的補丁布衫,當時說了句「還是舊衣服穿著舒服」,差點沒把長秀氣死。而他那件鴉青質孫……全是泥土,前胸星星點點滿是油漬,哪還有精緻的原樣。

  猜測著他的心思,厲狠慢慢聚於長秀眼中。這小子……突然出現在大都,為了什麼?

  神思飛轉,他已攻向探身在窗邊的人。

  他們本在長秀臥房外,曲拿鶴並沒防備身後突來的掌風,趔趄哀叫後,非常乾脆地摔到院中。

  「長兄,你幹嗎?」

  無意理他,長秀拳腳並用,直攻他上中下三路。撇嘴笑了笑,他也不介意,閃身躲過,口中也不閒,「長兄,你就爽快些告訴我嘛,要不,我請你吃飯。」

  我躲……我閃……

  五十招過後,長秀收勢凝息,眼中的狂熱毫不掩飾。他沒有手下留情,招招皆能致人重創,但曲拿鶴不但毫髮不傷,甚至,氣也不見喘。

  目不轉睛盯著曲拿鶴,他徐徐上前兩步,道:「我聽說……中土曾有一本《九色鞦韆經》,乃一百年前一位沙門德道高僧與一位武學奇才所創,你……可有聽說?」

  「很厲害嗎?」見他神色異常,曲拿鶴退後一步,小心翼翼。

  「曲拿鶴,你師從何門?」

  「沒有哇,我想叫爹師父的,但自從十歲後他就不准我亂叫,一點也不疼我。」

  「我兒時聽家父提過,《九色鞦韆經》以柔制人。當年高僧弟子東渡扶桑,只學了經書的七式,聽說武者後人手中有完整的《九色鞦韆經》。我遠渡而來,正是為了它。」過招時,曲拿鶴躲閃的招式並無殺傷力,抬臂踢腿間卻精準華美,如風過柳絮。他來中土正是為了尋找這本經書,若說它是一本武學秘笈也不為過。無論這小子說的話是真是假,他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看招。」

  二話不說,舉掌攻了上去。

  曲拿鶴竟一反常態,直接接下他一掌。兩人同時震退五步,月牙笑又出現在臉上,「長兄,你對那個……《九色鞦韆經》好像很有興趣哦!」

  長秀不理,運氣於掌,正要再攻,卻被他突來的話僵住,如隔空被人點了穴。

  「其實呢,你聽的傳聞可能有小小的誤會。吶吶……咱們呢,還是把酒長談好了,我告訴你《九色鞦韆經》,你告訴我木默受傷那天到底發生什麼,好不好?」

  傳聞有誤?

  信他才有鬼。僵了片刻,長秀不再遲疑,五指成爪擒向他。

  「長兄不信?」他也不惱,晏晏一笑,突斂去笑容,右掌左推右縮,幻化出層層迭迭的掌影,曲腿彎腰,輕易閃過長秀的攻勢,右臂已纏上他的手,一掌擊在胸口。

  收勢,他口中叫著:「長兄,我說真的,什麼高僧武者,根本就是兩個喝糊塗了的老頭子……哇,你還來、還來,你……你打我腦袋……好,我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酒——色——鞦韆——經。第一式,水性楊花——掌!」

  嘖,什麼九色鞦韆經嘛,有那麼厲害嗎?他怎麼不覺得。

  老實說,他從老爹口中聽到的是:一個老和尚和曲家不知第幾代的爺爺臭味相投,兩把老骨頭某天喝醉了酒,看到林子裡有位……據說是瑰姿艷逸又儀靜體閒、芳澤無加又雲髻峨峨,總之非常美麗迷人風華絕代的千金小姐在蕩鞦韆,兩把老骨頭不知哪根筋不對,原本還談禪論理,誰知談著談著竟談到那女子身上,一時玩笑起了鬥志,想比比誰能先引來小姐的青睞。和尚若贏了,自家那不知第幾代的爺爺就得為寺廟連續五年貢上千兩香油,反之,而和尚將寺中所藏的達摩經藏抄一份給自家不知第幾代的爺爺……

  誠然,兩把老骨頭的武功不差,但一時起興又在酒後創出的武學,本身就存在粗製濫造的招式,兩人回家後各自記下,也沒花太多心思。隨後兩人的後輩偶爾聞之,將舊卷翻出來細細推敲了一陣,修正不當處,融入自己的武學心得,才有了今天的《九色鞦韆經》。

  九色,實為「酒色」也。

  不信?行,聽聽曲拿鶴嘴裡念的什麼——

  「長兄,二三四五式來啦。看我的拈花惹草——腿、頭昏眼花——拳、唯吾獨尊——掌、千葉花開——腿!」

  我劈劈劈……我踢我推我掃我勾……

  兩道瘦長的人影時而交錯,時而翻躍。長秀逐一接下,懷疑卻如發酵的麵團在心中漲起。

  曲拿鶴的招式……他引以為傲的功夫,竟然躲不開他的攻勢,這就是以不變應萬變的以柔制剛?不,不像,他的招式如行雲流水,每一個動作都華麗而精準,沒有一絲多餘,可以攻人,但,不傷人。

  如此的功夫,值得父親窮盡一生研究嗎?值得他遠離故土尋找嗎?

  「好啦,長兄,六七八式來了,接好——實相無相拳、達摩開山腿、守株待兔——拳。」

  不傷人,完全不傷人。就算被他擊中胸腹,他也只感到一股淺薄而無後勁的內力。

  「最後一式,長兄,當心了。」前招未變,曲拿鶴反身衝向他。長秀習慣地推出一掌……驀地,他心中一驚。

  不同,與剛才的招式完全不同,為何背脊突來一股寒意?離那小子三尺距離,他竟感到一股強大的吸力將他拉過去。

  「嘿嘿,長兄,酒色鞦韆最後一式,紅粉骷髏——吸!」

  吸字唇邊繞,長秀已不受控制地衝向他等待的巨大吸力中,而吸力在兩人接近的一瞬間突然變成反彈,一吸一推間……

  啪!一掌——定輸贏。

  他輸了……

  「來吧來吧,告訴我那個王爺到底做了什麼,我就將鞦韆經默一份給你,好不好?好不好?你想怎麼研究都行。」

  「你……」這土包子大方得過頭了吧,如此武學秘笈人人要想,他居然隨便就能默一份?

  「長兄,怎麼樣怎麼樣,你不要發呆了,我又沒打傷你,不許騙我你受了重傷,故意要我賠診療費哦,我沒銀子。」振振有詞,他事先申明。

  「曲拿鶴,你可知,我名為長秀,卻姓中條。」他的姓氏除了木默外,從未向他人道起,人人只知他叫長秀,是木默的侍從。被木默收留時,他已來中土兩年,就連魯王也看不出他其實是……日本人。他不信中土的學武之人能拋開民族和門戶之見,將萬人爭相搶奪的武學秘笈白白給他。

  「……」笑臉有些僵。

  果然。心中哼了哼,長秀垂眼。

  「原來……長兄是日本人啊。沒關係沒關係。」難怪覺得他握刀的姿勢有瞇瞇怪。啊,他好像聽人提過,本朝曾多次出兵日本,因為海上風浪危險,沒什麼成績。只是……他知道長秀無父無母,會不會是給大元的兵殺害的啊。他……應該不會算到他的頭上吧。但,這個對他而言不重要,「我把鞦韆經默給你,你就乾脆一點,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長兄,你婆婆媽媽的讓小弟有點懷疑哦,你到底是不是男人!爽快點啦,不要磨磨蹭蹭猶豫不決。」他對男人向來沒耐心。

  「……」

  「長兄……」

  「你為什麼想知道?」靜呆半刻,長秀終於明白,他是真的想默經書給他,也真的不在意他是什麼人。

  「……嘿嘿嘿,這是秘密。」

  「九色鞦韆經對你……不重要?」長秀試問。

  「不,一點也不。」他好大聲地回答。

  吶!有人倒地——服了。

  他花費二十多年尋找的東西,對這土包子而言竟然無足輕重?他是真的真的服了這滿心桃花的曲拿鶴。但有一點,他一定要問清楚——

  「你為何突然想知道那天發生的事?」

  嘿嘿……傻笑以對。

  為什麼?

  其實很……簡單,他只是遵從娘的吩咐,娶個媳婦回家嘛。

  弄明白了,他總算弄明白自己為何不遠千里來大都。老實說,他也不是那種要人管吃管住愛占便易的人,來大都,因為……因為木默在這兒。

  他的「三以原則」只要見到姑娘家就會自動生效,只是對木默,好像又多了點什麼。

  四年前初見,她昂首大笑,得意又驕傲,他想,那種縱意恣情的神色他是永遠也學不來的,加上颯爽的馭馬英姿,令得他佩服不已。然而,若非臨行前再次遇上她,而她又對他有了「一飯之恩」,當時的木默之於他,或許僅是一個讓他用「三以原則」相待的姑娘吧。

  時隔兩年的偶遇,她毫不忸怩地隨他夜攀黃鶴樓,告訴他心有所屬,當時的心情怎樣,他已經不太記得了,只知道隔天醒來不見她,有些悵然若失。

  唉,他蠢他笨,直到兩年後一刀劃在胸口上,才知道自己對她……比「三以」多啊。只是,當時她心中有人,就算「三以」原則多了些什麼,他也當天生對姑娘家的喜愛,不願去細想。哪知,他死壓活壓地壓在心裡的東西,在質孫宴上讓突來的一刀捅穿心衝了出來,再也壓不回去。

  唔……二十四歲,他也是該娶媳婦啦。別的姑娘他不要,他只要那個讓他覺得比「三以」原則還多的姑娘。

  那多出來的……是什麼呢?

  他想,他應該知道。

  六歲以前隨爹在家中讀書放牛又放羊,隨後估計爹也教他教煩了,丟他在縣學堂混了十年——要他選,他寧願成天練書房中的武功,也不願抄一遍《論語》,更別說《周髀算經》了,真不明白大哥為何可以天天對著這些書也不覺得累悶。

  又因為貪吃,十六歲後進小酒樓做學徒,但看別人吃的滋味可不好,想了想,乾脆自己開個小小寒食店,想怎麼吃就怎麼吃。十八歲後,他的麻煩慢慢變多,害得他常有機會順江而下——通常是睡過頭。

  孤家寡人一個在外,乘船途中,常有人問他為何不娶妻。不是不娶,他只是……想娶一個自己愛的姑娘家嘛。

  娘曾說過,若哪天他遇到一個除了「三以」原則外,他還想更加去喜歡去包容去關心、又惦記在心裡磨得心頭難受的姑娘,那就一定是愛上那個姑娘了。

  鶴兒,如果遇到,千萬別想太多,直接拐回家就行了——當時,娘好像是這麼告訴他的。

  兩年前不是「想太多」,他是根本沒想過,錯過得他好扼腕。如今來大都,心底其實有一絲絲依稀的……期待,想確定她是不是還愛著那王爺,嫁人了嗎?更想眼見為實,想給心底越來越不老實的東西上加塊巨石,壓壓壓——原本,原本他是這麼認為。但事實好像脫離了他的「以為」。

  哼,哼!不管木默心中還有沒有那個王爺,他都要拐她回家做媳婦。

  定了,非常肯定了。

  當然,這些沒必要告訴長秀,但他倒不介意與長秀分享一些其他。

  所以,反手搭上長秀的肩,湊在他耳邊堅定地說:「我要橫、刀、奪、愛!」

  五指成拳,誓出必得!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4 12:32:17

第6章(1)  

  元,大都,十月。

  夜,悄悄沉沉,伸手不見五指。

  靜悄悄的色彩,是個適合生夢的夜晚……

  暗夜中,一道銀白流光閃逝——那是一柄冰涼的刀。

  一刀!

  只有一刀!

  夠狠,夠絕,也夠……傷人心。

  利刀穿透胸腹是什麼感覺?害怕嗎?或是顫抖?

  不,只是有點涼,有點涼而已啊。

  慢慢地,會越來越涼,讓你感到涼如寒冰的冷意,然後……你會顫抖。

  胸口有刀,不會痛,只是涼,只是癢,只是……冷。

  「木默姑娘天姿聰慧,王爺有此一寶,真令人眼饞啊。」

  「施兄過獎了,哈哈。」

  他們在稱讚她,不是嗎?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木默,傷在你身,痛在我心。是我太寵你了嗎,竟讓你目無尊上,驕縱得連皇上也不放在眼裡?我只盼……你睜開眼時,能明白……我,無意傷你。只是……希望你明理、懂事。你明白嗎……」

  王爺的聲音仿若飄在頭頂,聽得真真切切。

  明理?懂事?

  她不要,就是不要。

  她喜歡任意妄為,不行嗎,她就是要恃寵而驕,不行嗎?

  為什麼,為什麼在寵她縱她之後,就因為突然發現她的性子過於尖利,不適合成為王爺的身邊人,所以用如此極端的手段要她改,為什麼?

  她不服,不甘,不願。不改不改,她就是不要改。

  王爺以為重創之後,她會性情大變,或明理成熟?

  哈,做夢。

  搬出王府,是不想見到讓自己心涼的那張臉;發呆發怔,是怎麼也想不通,她……還愛王爺嗎?如若愛,心頭纏繞不去的怨恨是什麼?那不是因愛生恨,而是一種不甘心。如若不愛,她卻放不開心頭的恨意,甚至,氣呀!

  不改,不要改,她就是不改。簡言之,就是——死不悔改。

  她沒錯,也不會為那天所做的一切後悔。

  月烈故意挑釁她不是聽不出來,一言不合而動手在意料之中,她也的確發了狠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刁蠻無理的公主。而王爺不辨是非,為了月烈竟對她肅顏厲色,更是激得她心火怒漲。躲在皇上身後又怎樣,她照教訓不誤。

  那一刀……她只感到從背部傳來一絲涼意……

  只是有點涼而已,不痛,一點也不痛……再來,有點癢……

  背部受刀,對任何人而言都是極大的侮辱,那是背叛,之於她,更甚。那是她敬佩愛著的王爺,是她想陪伴一生的男人,一直以來的啊。而最心寒的背叛,竟也是這個男人給他的。他竟然在她最不設防的時候,背後……送她一刀。

  涼又如何,癢又如何,不要改,不會改,她死也不改——

  啊——微驚輕喘,秀目緩緩張開……好黑!

  五指張開抬放眼前,看不到,什麼也看不到……也對,現在有二更天了吧,沒點燈,眼前當然一片漆黑。

  披衣坐起,十月的夜裡已是涼徹入骨,也許再過一個月就會下雪。恍恍然下床,推窗吸一口涼氣,覺得鼻尖癢癢的,眸中被涼氣刺出一些酸意。

  適應了黑暗,眼角左瞟。

  她知道,那兒有一幅畫,是她從王府唯一帶出來的東西,是姓施的官兒送給她的,也是她故意掛在床頭。

  故意?對,為的就是天天看。

  她強迫自己隨時隨刻抬眼就能看到它。

  「紫塵拂玉肌,風透繡羅衣。」

  當年王爺隨皇上臨上都,她單騎射鷹,姓施的官兒隨口讚她,王爺欣喜,索性讓姓施的在水墨畫上題了此句。姓施的順水推舟,將此畫贈予她。

  但,人心難測,測得她心涼又心痛。讚她的是他們,給她背叛的,也是他們。在王爺面前諂言她恃寵而驕的是姓施的,在她最不防備時背叛她的,是王爺。

  將畫掛在房中,她只想測測自己的底限——每看一回,她就心涼一回;若是哪天看到這幅畫不心涼,甚至心如平湖了,她心中的怨結才會解開吧。

  會有那麼一天嗎?唉……

  深吸夜色,冰涼徹骨漲滿胸懷,她調回視線,神思清醒了些……咦?夜半時分,她的院中怎會有交談聲?

  四下細看,她看到拐角處長秀的臥房中竟有燭光,細聽下能分辨出有兩人。本想關窗休息,突聽一人似抱怨了幾句,在分辨出長秀房中的人是曲拿鶴後,關窗的手微頓,心中升起好奇。

  她知道長秀多多少少有點瞧不起拿鶴,就連安排的客房也在最角落處。

  夜半時分,獨處一室,他們……難道……

  不受控制地,她拉緊厚袍,輕巧翻出窗,遁聲移去。

  拿鶴與長秀……

  難道什麼?她到底在難道什麼呢?

  非禮勿視——偷窺他人的壞習慣,她其實沒有的,特別在沁心夜涼的時分。如今,她這麼屏息凝氣站在一個男人房外,更是有點……唔,詭異。

  走到梯邊的人正想返身,突聽曲拿鶴道——

  「長兄,不如我默口訣,再演練一遍,你自己畫圖好不好?不然這麼一張張畫,你不煩我都煩了……喂喂,你這是什麼眼神,我會是說話不算數的人嗎?好好……你不要拿墨汁丟我,我畫就是了。」聲音斷了片刻,變成小聲的抱怨,「都說了我要睡得飽飽的,第二天才有精神去逗我的默默兒嘛,天天要我畫到半夜,你居心不良。」

  默默兒?是……說她嗎?

  繼續屏息,人影慢慢移到半敞的窗邊。

  長秀的臥房她未曾入過,瞧了瞧,與尋常擺設無異,一張床兩個衣櫃,彎刀放在床沿;衣櫃邊是一張書桌,上面……書不多,如今堆滿了新印的宣紙,熟悉的背影正伏上書桌上揮毫。

  曲拿鶴在寫,長秀則提著一張新寫成的紙張細看。地上,揉成堆的紙團上墨跡斑斑。

  看長秀濃眉緊皺,卻掩不去眼中的一抹狂喜,及些許的疑惑。

  他們在寫什麼?軍國機密?

  曲拿鶴停了一下筆,左手側伸不知抓了把什麼塞進嘴,隨後是一陣咀嚼聲。

  人影輕輕抿唇,眼角努力向桌邊看去,如願看到一盤……胡桃仁?無聲淡笑,她的視線繞在伏案的背影上,有些好奇他在寫什麼給長秀。

  他來大都十多天了吧,她倒沒去細算,管他吃住,她也不介意,只不過這些天有點麻煩。

  自受傷後,她不愛動,也疏於騎馬練武,每天吃得不多,有時一天只喝一碗粥;自從他來後,每天總端來滿桌菜食與她一同吃飯,拉著她問東問西。她煩了趕他出去,他倒也順從,只是,每每過不了多久,婢女總會端些諸如攤頭小賣之類的點心讓她嘗,有冷有熱,說是「曲公子去了城裡,專門請那些小販主送來的」。

  她趕他,他竟給她跑到城裡玩去了,真是快活得不知……天寒地凍呢。

  她不信,去大門外瞧了一回,素來僻靜的城郊小道上如今佔滿了小攤小販。拉來一問,才知婢女說的全是真。

  呵,這人,真是稀奇,到底付了多少銀鈔,才讓小販從城裡自願跑到城郊來?

  疑問盤在心裡,直到有一天無意瞧見長秀付了一盒雪酥的銀鈔,才明白——去城裡請人的是曲拿鶴,而付人銀兩的,是長秀。

  看來,男人相處時間長了也會變成好朋友。

  瞧他現在玩得樂不思蜀,根本沒想過為了什麼被他娘趕出家門。想來想去,如果真有姑娘嫁給他,也是件麻煩的事。

  那可憐姑娘首先要應付的,就是他時不時惹來的桃花劫。唉!

  心中暗暗替未來可能成為拿鶴妻子的姑娘歎了歎,她斂回心神,見長秀開始在書桌邊踱來踱去。踱了四五回,他謹慎問:「曲拿鶴,你練的真是《九色鞦韆經》?」

  「是啦,你每天問十多遍,煩不煩啊!」拿筆的手揮了揮,濺出幾滴墨汁,惹來他的跳腳,「完了完了,又濺到脖子裡了……啊,畫歪了一筆。」趕快轉頭——「長兄,畫歪一筆不要……」

  緊字沒出口,見長秀瞪他,只得轉身正坐,抽過一張雪白乾淨的紙,邊寫邊抱怨:「畫歪一筆算什麼,你又不是什麼都不懂的笨蛋,看個大意就明白了嘛,何必吹毛求疵。」

  「我不懂……」長秀盯著已整理好的一疊紙稿,喃喃自語。

  「不懂什麼。」伸個大懶腰,曲拿鶴丟開筆,翹起腿抵上桌沿,開始推搖著長椅晃來晃去,「吶,鞦韆經的秘訣就是——攻攻攻攻攻攻攻攻……」他一口氣連說八個攻,再深深吸氣補充缺失的空氣,繼續,「……吸。」

  他的話沒頭沒腦,長秀一時發怔。

  見「某秀」孺子不可教狀,他重重歎氣,放下蹺在桌上的腿,拿起筆邊寫邊道:「鞦韆經是一種遇強則強,遇弱則弱的武功,口訣練內息,招式主外攻。練武嘛,強強身,不讓別人欺負到你就行了。就像蕩鞦韆一樣,你越是用力推,鞦韆受力越重,蕩得就越高,武功也是如此。」他吐口氣,語中帶上促狹,「鞦韆九式,前八式只攻不守,最後一勢借對方攻勢反吸為己用,他再厲害也沒得玩啦。長兄,除非你遇到非常厲害的人,他攻你,你的鞦韆功夫才能發揮出天地變色的效果,如果遇到老弱婦孺,你其實一點殺傷力也沒有。」

  說起來,他本身並不喜歡這門武功,無奈老爹以養他十年供他吃喝為挾,說不練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罪大惡極,下到十八層地獄後還要被人往下踢……

  等等,十八層已經到底了,再把他踢到哪兒去?

  他當時非常認真地反駁老爹,結果——「踢到你姥姥家去。」

  可憐他年紀小,在爹的壓迫威逼下,含淚熬夜通讀,開始練又酒又色的……經。當時只明白一件事——原來,爹的娘,他的奶奶,比十八殿的閻王還位「深」權重。

  唉,往事不堪回首……

  唸唸有詞,最後一筆勾落,他丟開筆,雙臂大張地跳離書桌,「好啦,實相無相拳畫完了,達摩開山腿明天開始畫。」既然答應長秀要默鞦韆經,他只得在晚上木默睡下才有空畫。

  胳膊伸成一字形跳了又跳,直到發麻的腿行動自如後,他走到長秀身邊,「喂,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姓魯的傢伙今天會來?他是存心來惹默默兒難過的。」

  「……他姓弘吉烈,封魯王,不是姓魯。」

  魯王每隔五六天會來此探望木默,奇珍補藥成堆地送。可惜,有些東西是補不回來的。

  乍聽這小子要橫刀奪愛,他初時冷嗤,而他伴在木默身邊後,木默的笑容越來越多,他竟也不排斥了。

  木默的身子看似恢復,實則較以前虛弱不少,如今肯吃東西,肯笑了,虛弱之氣慢慢退去,隱隱又有了一年前矯健爽朗的樣子。

  他現在居然不排斥這小子……

  「管他。」曲拿鶴揮手,突然皺起眉頭,「我要怎麼辦才能讓默默兒做我的媳婦呢。」

  低聲念了數回,聲音雖小,仍讓窗外的人聽個分明。全身冷僵,瞪著窗板,她心頭一時恍惚不解。

  這傢伙說什麼?搞什麼鬼?

  「長兄,你說我要怎麼去拐彎抹角,才能讓默默兒明白,我要橫刀奪愛。」

  「……」整理手稿,長秀充耳不聞。

  「你那個王爺啊,我遲早也插一刀在他胸口上,為默默兒報仇。」

  背對著窗,不知他說話時的神色,窗邊人卻遽然摀住嘴,發……怔。

  他搞什麼鬼?說得好像他也感同身受一般。

  「你要插一刀,我不會攔你。」長秀沒看他,以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回道。

  「長兄,我到現在還是想不明白,你說姓魯的傷害默默兒,是為了她好?怎麼個好法?」不打擾長秀整理手稿,曲拿鶴抱過盛滿胡桃仁的碟盤,塞一把入口,還能清晰說話,「女兒家如水如江,曲曲折折玲瓏心,是用來疼的啊。就算讓她明事理識輕重,也不能說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方法就最好,慢慢教也好啊!什麼來不及,誰說來不及?我說來得及,看那姓魯的敢反對試試看。」

第6章(2)  

  喝,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說話這麼嗆。長秀冷哼,卻也心知他有嗆聲的本錢。

  這小子表面看去俊俏無害,武功嘛……也很後繼無力的樣子,但他贏不了他,這就是最好的證據。另一點,他實在不明白——

  「你若喜歡小姐,直接告訴她就好,何必拐彎抹角?」

  白癡地瞟他,曲拿鶴歎氣,「我一向是不會惹女兒家不開心的,最好拐彎抹角的手段能高明再高明,讓默默兒在不知不覺中明白我喜歡她,要娶她做媳婦,不然……若惹她想起那個混賬魯王,我豈非得不償失?」

  「……」

  「這叫聲東擊西,我要默默兒忘了王爺,最好心裡開始喜歡我。長兄你讀過《孫子兵法》沒啊!」

  他讀過,但全忘了,只記得三十六計的其中幾個。

  「……」

  啊——低低的抽氣在夜色中非常清晰,清晰到房內的人不必凝神考驗自己的耳力也能聽到。

  「誰?」長秀移至窗邊,眼角瞥到隱入拐角的一片袍角,突轉身攔住慢一步探頭的曲拿鶴,笑道,「沒事,可能是風聲。」

  當他白癡呢,風聲?

  沒所謂地瞧一眼,他也沒多追究,只當長秀不愛讓人知道他有什麼秘密。

  「曲拿鶴,你說……橫刀奪愛,以你小小老百姓,怎麼爭得過當朝受寵的王爺。」靠窗想了想,長秀一時有了說話的興致。

  奇怪睨他,他皺眉,「長兄,我覺得你現在笑得有點奸哦,剛才窗外……嘿嘿,是不是有姑娘偷偷等你,早說嘛,我不打擾了。」說完欲走。

  「等等。」攔住他,長秀追問,「我真想聽聽,你怎麼鬥得過王爺?除非你背後有皇親國戚撐腰,不過……王爺是皇太后一族,難道你有皇上撐腰?」

  「喂——」甩開長秀的手,他有些驚,「長兄,我有喜歡的人了,你要說就說,不要拉拉扯扯。」

  「……」笑臉瞬間刷黑。

  「我幹嗎要鬥那王爺?我只要默默兒,只要默默兒就行了。呵呵,我只要默默兒做我的媳婦。」說著說著,他變成自言自語,「默默兒喜歡做什麼,我就陪她一起,她愛怎樣都行,爹是不會理的,有了媳婦,娘也不會成天在我耳根子邊唸經了,我曲家又多了一人,嘻嘻……」

  越想越興奮,他一時得意,昂首大笑,半晌才覺得有些失態,趕緊捂嘴收了笑,瞪長秀一眼,「我回房啦。」

  「……」

  輕輕開門下樓,直到歡快的步伐消失在湖道另一頭,伏在漆黑處的袍角輕輕動了動。

  雲中月色悄悄透下。

  皓銀月光中,女子緊捂粉唇,眸中是一抹震駭,及一抹濕濕的……霧氣。

  十月末——

  「拿鶴呢?」

  「曲公子進城了。」

  「長秀呢?」

  「長公子在後院練功。」

  諸如此類對話,近來常發生在木默與婢女之間。

  身著輕暖棉袍,趴在湖欄賞景的女子沉思片刻,往她的小院走去。她住的小院沒有名,她也懶得刻意取名,住哪兒都一樣,不過是個休息的地方。

  五天前的夜裡,無意中聽到他與長秀的話,說不震驚是騙人。

  但,震驚又如何,他這麼突兀地說娶她做媳婦,她是該感激呢,還是不屑?

  媳婦?好陌生的詞啊。若說「王妃」,她才不陌生。

  王妃?王妃?呵!

  嗤笑飄出紅唇,每念一遍,她送給自己的嘲諷就多一分。

  一分一寸,一寸十寸,滿心滿腹的嘲諷,她一人品,一人嘗,夠了。

  王妃哪……她的夢該醒了,這個詞對她才是陌生吧。

  其實……她覺得他逗笑又帶點瘋顛,待人真誠,是個很不錯的朋友,對他也沒想過什麼複雜心思,更別說會……成為他的媳婦。

  當他自己做夢吧。

  束起黑髮,銅鏡中印出一張秀美的臉,神色微微不耐。

  這人,每每面對她時,到底懷著怎樣的心思啊。她只視他為朋友,視他為一個親切惹喜的大男孩;他呢,他不是啊。他動機不純,根本沒將她視為朋友。

  逗她開心,誘她吃東西,這就是他「聲東擊西」的目的所在?

  就算她恨王爺,也不會移情在他身上呀,這人,到底怎麼想的?如若她不恨王爺……那現在的她,還會去愛人嗎?還會「敢」去愛人嗎?

  她不願改,不知錯——連帶的,也不想、不敢再去愛人了。

  夠了,夠了,一朝被蛇咬,十年驚草繩。如今的她是這個樣子嗎?

  必定是了。

  「拿鶴什麼時辰出去的?」任婢女梳著細滑的黑髮,木默看看窗外。院角有座小漏壺,常能聽到滴答滴答的報時聲。

  「大約巳時前後。」

  「哦?沒去多久嘛。」木默訝了聲。

  「是啊,小姐,奴婢來時,曲公子才要往外走。」

  鏡中女子揚眉,眼中雖有不煩,唇角卻勾起一片笑雲。

  那個耐不住寂寞的曲拿鶴啊……

  我喜歡……你辮兒後墜著珠玉的樣子。

  拉拉髮辮,她突道:「照原來的樣,把辮尾用珠玉繩綁起來。」

  婢女訝然,隨即高興地笑起來,「是,小姐。」

  小姐已許久不曾注意過自己的衣著髮式了,如今主動要求,是……慢慢淡忘了「那件事」嗎?

  靜待婢女辮起發尾,她狀似隨口問了聲:「小暮,你是從王府隨我搬來城外的吧。」

  「是的,小姐。」小暮的手僵了僵。

  「是王爺讓你跟來的?」

  「不,是小暮自己願隨小姐搬來的。」

  木默沒再多問,見珠玉辮妥當,拉過肩垂在胸前,低頭欣賞,頗為滿意。

  「備馬,我要出去走走。」

  「是,小姐,奴婢這就去請長公子……」

  「不必。」揚手打斷小暮,烏髮凌空甩向身後,垂順黑滑,珠玉叮噹,「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們別來煩我。」

  「……是。奴婢先去備馬。」

  小暮垂頭,邁出門,聽到身後木默問:「跟我來有什麼好?我恃寵而驕,目無尊上,蠻橫無禮又不明理不識大體,你留在王府不是更好?」

  腳步滯停,小暮掙扎片刻,轉身奔到她身邊,「小姐,你不可看輕自己啊。你……王爺覺得你有許多缺點,但……但……奴婢從小伺侯小姐,你從未責罵過奴婢,奴婢跟隨小姐是自願。」

  「……我從未罵過你?」她微笑,自己都不信。

  「是,小姐在王府裡從不隨意斥罵下人。奴婢……奴婢是真心喜歡小姐。」身在皇族,驕縱之氣木默也有,但她從不像其他公主一樣隨意難為下人,僅是這一點,就夠下人們喜歡了。她也從其他人口中聽過小姐在軍中的驕縱狠戾,但,她不管,在王府中的小姐是什麼樣,她就認定是什麼樣了。

  木默斂眼,淡淡的表情讓人猜不出——聽到這番話,她是喜是怒?

  須臾——

  「去備馬吧。」

  淡淡笑道,她搖頭,似諷,似嗔。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4 12:33:20

第7章(1)

  大都,南門——

  隨意將馬繞在城外一棵樹下,一身輕絳棉袍的女子四下張望,嘴中輕輕念著:「他的腳程還真快,快馬也追不上嗎?」

  日射金華,暈圈散著懶洋洋的暖意,打照在城門四周忙碌的百姓身上,有木竹匠、雜挑夫、磚瓦泥工等。

  一一掃過,她聳聳肩,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進城。

  她原本在城南別苑外信馬由韁,無意將馬拐到通往大都城的驛道時,沒多想,便舉鞭策馬起來。

  「應該沒那麼巧,大都這麼大,鬼知道他跑哪兒去了。」

  木默搖頭,將曲拿鶴趕出腦海,開始放慢步子,欣賞繁華都城。

  街上蒙古人、色目人很多,其他所謂的南人、漢人,也不過是蒙古皇帝自己劃分的,在她看來沒什麼區別。要她分辨,色目人最易區別。諸如欽察、畏兀兒、回回、乃蠻之類,更有褐髮碧眼、兩撇翹鬍子的,滑稽又好笑。

  正街上,鋪面熱鬧,一排的鏡鋪、藥局、衣坊、鞋莊、書鋪米鋪等,還有些色目人開的珠玉鋪、香料鋪、珍玩鋪之類,她看了一陣,沒什麼趣味,轉向攤販較多的另一條市街。

  剛過街頭,遠處人影一閃,她瞇眼——

  不會看錯,正是那玩得樂不思家的曲拿鶴。

  他站在一個胭脂小攤前,不知與小販說什麼。待她穿過人群走到胭脂攤,曲拿鶴已不知晃蕩到哪兒去了。

  拈起一盒胭脂,攏眉垂眼,輕輕在鼻下劃過,她撇嘴。

  香味濃嗆,色彩不化——她雖少用胭脂,也聞得出王府裡的丫頭用的都比這好。

  看了胭脂小販一眼……哦,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

  冷冷輕哼,倨傲睨她一眼。她不知此刻自己是何神色,只知道,原想上前招呼她的姑娘硬生生收了口,驚瑟地縮起脖子,盯著她吞口水。

  「你怕我?」木默淡淡挑眉。

  賣胭脂的姑娘微微搖頭,藏在袖中發抖的手卻洩露出真實。

  「剛才……那位公子在你這兒買什麼?」拋玩胭脂盒,木默漫不經心掃看四周。

  「那公子沒……沒買什麼,只是說這顏色好。」快點走啊,她寧願不做這姑娘的生意。胭脂老闆心頭暗暗自語。看她一身富貴,不會用她這種小攤上的胭脂吧。老天,這姑娘眼神犀利,她……她好怕。

  「顏色好?」咀了咀三字,木默放下胭脂盒,沒再理猛吞口水的胭脂老闆。

  走過半條街,沒發現熟悉的背影。

  走過一條街,仍沒發現曲拿鶴那傢伙。

  走過……拐彎,耳中飄入熟悉的朗朗笑聲——

  「嘻嘻,真的好喝嗎?我要試試。多謝姑娘,先給我一碗。」

  喝什麼?

  辮尾輕甩,木默退後一步,側首,瞧見她方才走過的小巷內,有一間小之又小的豆花店。她看過去時,曲拿鶴正小心翼翼從賣豆花的姑娘手中捧過一碗,吹涼一口,慢慢啜吸。

  「又是個女老闆。這傢伙……」腳步向小巷移去,她搖頭,發覺自己將心頭默念的話輕輕說了出來。

  巷內尚有幾間雜鋪,多是賣米賣油之類。她不急著靠近,心頭竟起了「看他如何勾引那女子」的念頭。

  仔細地看……

  戲謔地看……

  趣味十足地看……

  他的眼睛倒沒有四下亂瞟,一直盯著碗中熱氣騰騰的豆花,邊喝邊笑,偶爾抬眼,也僅是笑一眼就低下,但,這三彎月牙笑看在豆花姑娘眼裡可就「非同一般」了。

  自始至終,他是沒有特別地看豆花姑娘一眼,而那姑娘的神色卻越來越顯現羞態,到最後竟別開眼不看他的臉。待到他喝完豆花付賬,那姑娘已從「羞態」一躍成「容光煥發」起來。

  「他果然不是故意的。」點點頭,她駭然一驚。

  她說什麼呢,又在心頭比較什麼。只不過想起他每次總是很委屈地說自己被人追著跑不是故意而已,她竟覺得趣味又……鬆口氣?

  「老闆姑娘,你這豆花會賣到幾時?啊,我想問,我待會再來,還會有賣的嗎?」他將空碗遞回,站在不礙事的地方問起來。

  「有,我這店要到日落才打烊,公子想喝,隨時可以來。」

  「那就好,那就好。」他搔耳,不知想到什麼高興事,自顧自笑了,「我腳程如果快些,回去時豆花應該還是熱的,給默默兒嘗嘗……嗯,不如讓長兄差人來買一桶回去……不行,好像太多,默默兒也喝不完……唉,默默兒要能隨我一起……」

  木默自信耳力不差,聽了半天,才知後半句是他自言自語。

  默默兒?是在說她吧。

  她並未聽他當面喚自己為默默兒,只在那夜偷窺……

  心頭突然煩亂起來,快步走到他身後,揚聲問:「拿鶴,你幹什麼?」

  「啊!」驚跳三寸高,他回頭,臉上猶如見了鬼,「你……你怎麼出來啦?」

  「我不能出來?」她沒好氣,瞪看他,卻見他表情瞬變,由「見鬼」一躍而成「傻笑」。

  他模樣俊俏,三彎月牙組成的傻笑臉仍有討人喜歡的特質;但想到他的「歪」心思,那一臉的傻笑在此時看來格外刺眼。努力讓自己面無表情,她冷瞪,「笑什麼?」

  他繞到她身邊站定,傾身看了眼她的背後,嬉笑道:「木默,你還是扎辮兒漂亮。」

  「……」頰上微紅,她轉身往巷外走去,耳邊是他叭嗒叭嗒跟上來的聲音。

  走在她身側,他問得小心:「木默,你……一人出來?」

  「是。」

  「你想去哪兒……」

  我陪你——慇勤的話沒來得及出口,她搶先道:「你買一桶豆花回去,想用它沐浴啊。」

  「……一桶?」他愕怔,想了想才笑道:「沒有,我可沒想買一桶,我只想買一碗給你……啊!」他拍掌叫起來,「木默,你吃了早點沒,不然嘗嘗豆花,又滑又甜。」

  他近些日子在城裡是搜羅了些比較好吃的東西給她,老實說,她吃得真是少。

  「吃過了。」遠去的腳步徹底阻止他意欲「返回」的熱情,無奈,他只能追上。

  她怎會一人出現在這兒?心頭暗問,他抬眼窺她。

  顏色如玉,比起乍來大都時所見的虛弱疲憊之態,她如今又像兩年前離開的木默了。落寞之氣……老實說,這點他比較得意——落寞在她眉宇間已完全看不到了,這多虧有他啊。

  嘿嘿……是不是他「聲東擊西」的手段奏效了呀……

  好,如此一來,他的「橫刀奪愛」願望才能達成。可……要怎麼拐彎抹角得不露一點痕跡,又能讓她明白……明白自己的心意呢?

  他的默默兒啊……

  靜靜在街上走……

  她沒有主動搭話的意思,僅是漫不經心地隨街打量。

  她不開口,他左思右想,想破他難得勤快的腦袋瓜子,終於咬牙握拳,決定「奪愛」,至於刀嘛……等哪天遇到姓魯的王爺,再去橫給他看吧,現在可顧不上。

  「木默……」試叫一聲,得到她漫不經心的一眼。

  嗚……他和街上的招幌一樣,在她眼裡完全沒份量。

  「木默……」又叫一聲,見她眸光略顯深深地看過來,他喜了喜,就當她在深深又深深地凝視他,「木默,我……我聽說你前些日子受了傷……其實受傷沒什麼大不了,我……我經常受傷的,不管是心傷還是身傷哦。吶吶……你知不知道,從小我就被爹娘打擊得非常徹底,他們常說我胸無大志,學無所長,長大了肯定一事無成,沒事就蹂躪、唾棄我又小又可愛的童心。我呢,也是沒什麼大志哪,小時候想做俠客,可弄了半天也沒明白那些大人口中的江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半路放棄了。我只要不禍國殃民就行啦,你說是不是?」

  說到最後,他頗為得意起來。

  「……」這是他的心傷?撇撇嘴,她低頭,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吶吶,你點頭啦……是吧,是吧!」將頭湊到她臉邊,他也不管男女有別,吐出的氣全打在她頰上,害她都能聞到夾著豆花香氣的糖味。

  好無奈,也好——不習慣。她側開臉,只得點頭轉移他的注意,「是、是。那……你的身傷呢?」

  「說到身傷……」他跺腳,「你知不知道,三個人中,我爹最愛欺負的就是我……啊,我有一兄一妹,告訴過你吧?」見她點頭,他抬手偷偷碰了碰她的手,她沒躲避,不知是聽得仔細沒注意,還是真的不介意。總之,他就當她不介意了,靠得更近,說道,「我的身子上全是傷痕呢,全是小時候被爹用暗器打出來的。哪天有機會,我讓你看看。」

  「……」她表情怪異地看他。

  「瞧,我身傷又心傷,不過我一點也不介意。你……你也別介意啦,傷好了,也就不痛了。你別老想著,找一大堆大堆開心的事,然後把亂七八糟的傷擠到沒地方擱,然後忘光光。」小心看她的臉色,五指很不老實地動了動,慢慢握住她的小手。

  手背上傳來不屬於自己的炙熱,她撇過一眼,很驚訝自己居然沒有生氣。

  他的掌很大,差不多將她的手完全包住。抬看他,卻見到一張理所當然的笑臉。

  哦,這就是他所謂的……聲東擊西?

  「木默……」他又開始叫她。

  聲東擊西後,接下來又會是什麼?她好奇起來。

  兩人腳步未停,剛才是一前一後,如今,他握著她的手並肩而行,俊臉沒什麼害羞,步子也很理直氣壯。

  「你……你……」

  你了半天,她等得有點不耐,沒好氣問:「你什麼?」

  「你……你還沒有許配人家吧?」說完看她,收到淡淡一瞥,他趕緊補充,「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如果你以前有喜歡的人,嗯……我記得你好像說過什麼王爺,其實呢……王爺有什麼好啊,那種人肯定花心又花肝,娶三妻四妾不說,肯定還在外面花天酒地,若是嫁給這種人,你每天要獨守空閨,寂寞無人知……」

  「住口。」他越說越沒規矩,她心頭起了薄怒,欲甩開他的手。

  「是真的——」他下意識握緊她的手,鼓起頰,瞳中全是正兒八經的色彩,「那種人一點也不好,忘恩負義又老奸巨猾,哪比得上我以誠以禮又以善,是不是?你不如忘了,快點忘光光。」

  忘光光?他說得倒輕鬆,能忘光光,她的心頭又何必纏著一股子揮不去的怨念。

  他殷切的瞳色讓她霎時恍神,瞪了片刻才明白,他這是在……

  呵,聲東擊西之後,原來是拐彎抹角呀。

  甩不開他的手,她沒多掙扎,任他握得高興,心頭仍有些煩亂,甚至帶上那麼一點點的……無措吧。

第7章(2)  

  「木默……」

  「幹嗎?」語氣不好。

  「我……我呢,還沒娶到媳婦,你知道啦,這次被娘趕出來,就是想讓我找個媳婦回去。我娘……不凶的,一點也不凶,她肯定是個非常親切的婆婆,你不用怕她。」

  「你娘凶關我什麼事?」她斜睨。

  遲疑小小那麼一下,他側首看她,「也不能這麼說……也不是不關你的事……呃……我是說,做我的媳婦,當然要先知道一下婆婆凶不凶,會不會打罵媳婦嘛,木默你說對不對?」

  「……對。」她嗤笑。

  差點忘了,他是在拐彎抹角呢,這會兒的話,是不是應該叫「旁敲側擊」。想想啊,她應該有什麼表情呢?恍然大悟,還是繼續裝作不知情?

  不想看他,她打量四周,才發現自己竟走到城外來,抬眼便能看到她遠遠繫在樹下的馬。

  似乎……找到他後,她就開始調頭往回走了。那——她來城裡幹嗎的?只為找他?

  去去,她是出來散心的,對,是散心。

  突地,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胸口,也不管什麼地方,低聲道:「默默兒,我喜歡你,我想娶你做媳婦兒,你不要想那個王爺了,忘記他,把他丟到河裡喂王八,以後我來寵你,我來疼你。」

  呀?

  她被嚇到,如烙鐵燙到般,豁地甩開他的手,腳步後退。

  這人……這人……怎麼,不願意聲東擊西,直接丟一顆火藥筒給她啦?

  在王爺身邊行軍打仗,她是經常命人丟火藥筒子給敵陣營啦,轟天隆響的爆炸聲她也是聽得熱血澎湃,甚至興奮不已,就怕炸得不過癮。可……那是她炸別人,如今輪到自己被炸,滋味……

  那滋味啊……她一點也熱血澎湃不起來啊。

  「你胡說什麼?」只能斥責他,以轉開自己受驚的心。

  「我說的全是真話,默默兒,我不騙你,絕對不騙你。」他的稱喚在不知不覺中改了,他也懶得去修正,想上前抓她的手,卻引來她更遠的疏拒。

  「你……」

  「不管啦,我不管啦。」他有些驚,搶前一步急道,「默默兒,我對別的姑娘可沒有心疼肝疼到這個樣子啊,別的姑娘只要『三以』原則就過得去了,可你不同,我喜歡你,我想疼你寵你。你就不要老是想著那個王爺,想我啊,我不錯的。」

  奪啊奪,他要用力地奪……

  他拉拉扯扯,一心想握住她的手,她目瞪口呆,左閃右躲,終於……

  飛快推他一掌,跑到樹下解開馬繩,她也顧不得他有沒有追上來或是摔倒在地,韁繩揚甩,飛塵而去。

  「默默兒……」喃喃叫了數遍,僅是趔趄三步的男子要笑不笑,回神看看眾人奇怪打量的眼神,極快收心斂神,揚起惹喜的月牙笑,「見笑,各位見笑,我家……媳婦兒,嗯,沒錯,是我媳婦。」暗自肯定,仗著在場的也沒人反駁,他賠笑道,「失禮了,失禮了!」

  動動手臂,跺跺腳後跟,揉臉,月牙笑中得志滿滿。

  唉,區區一匹馬……他還沒放在眼裡呢。

  預備——

  他要追啦。

  曲拿鶴跑後——

  城門處,牽馬的黑衣男子叫住身邊同樣黑衣的夥伴:「草生哥,木默姑娘還想著魯王呀?」

  「我怎麼知道。」膚色微白的百草生回頭,只瞧到驛道遠處的一點人影,「咦?那不是在質孫宴上遇到的小子嗎?」

  「草生哥,我們要不要再去攪和一番。」膚黑的萬寶成拉著韁繩,邊說邊等自家主子。

  「不必了,寶成,既然大人都覺得木默姑娘不會再成為魯王的左右手,咱們攪和也是多餘。」百草生搖頭,見從城樓觀景台上慢慢走來的華服男子,立即笑迎上去,「大人。」

  「我方才在景樓上瞧到一件有趣的事。」一襲錦紅納石失半袖袍,俊美男人揮揮手,示意不必騎馬。

  「大人高興,寶成也高興。」

  「你呀!」男人搖頭,看向百草生,「草生,雖然木默絕對不會再回到木玉昔身邊,不過……」算計攀上男人的眸,「隨你們玩得高興,不必太認真。」

  經他推波助瀾斷掉的一臂,想接回去是絕對不可能。只不過,他近來找到更有趣的事,那個魯王他暫時沒空理,先放他一放吧。

  「是,大人。」男人的暗示,他們心領神會。

  男人輕笑,看了眼身後躬首相送的官兵,無意理會,逕自負手向城內行去。

  嗚……默默兒不理他。

  可憐兮兮追在絳衣女子身後,曲拿鶴小步輕跑,「默默兒……你在生氣?我說的全是真的。」是他聲東擊西得不夠,讓他給擊砸了嗎?

  「走開。」反手一掌,女子似嗔似怒。

  她前腳馬蹄落地,他的聲音就已經追到耳邊上了。他的腳程還真是……咬牙地快呢。

  「默默兒……」

  他的聲音有些可憐,她強忍著回頭的衝動,目不斜視,「不許叫我默默兒。」

  「好。那你理我啊。」

  「……真沒志氣。」低聲罵一句,她走得更快。

  他跟得近,高大的身影一直在身後打轉,她煩了,突然轉身向他攻去。

  很久沒活動筋骨了,她倒要測測自己疏忘的程度。

  輕鬆接下她的拳,他驚叫:「默默兒,是我,是我啦,你……你要打我?」

  好委屈的聲音,聽在她耳中像討不到骨頭吃而嗚嗚叫的長毛狗兒。她突地揚起笑,「對,我就是打你。你有空是吧,陪我練筋骨啊。」

  他躲閃數招,濃眉一挑,賊賊自忖:《九色鞦韆經》中有一式「拈花惹草腿」,雖說是腿上功夫,他轉用手演練一遍也不過是小事一件……嘿嘿……

  「好吧,默默兒你想練練筋骨,我就陪你。」苦臉退去,月牙笑閃進一抹偷喜,他嘻道,「看好,這一招是——拈花、惹草……哎喲!」

  意圖不軌的手掌伸出一半,被人半路攔下。

  「你……你怎麼在這兒?」長秀面無表情的臉映在色瞇瞇的瞳子裡,立即,色瞇瞇變成懊惱。

  「曲拿鶴,我記得『拈花惹草』這一式是腿功,你的手想幹什麼?」低頭看了看抵在胸口的手,長秀瞪他。

  若不是在湖欄那邊看到他意圖不軌,木默豈不是要被這傢伙給羞辱。思及此,長秀臉色難看了三分。

  他不排斥這小子,可不表示任他在木默身邊為所欲為。

  「你走開啦!」沒空理他,眼見木默在長秀出現後,衝他露齒一笑,轉身跑掉,也不練筋骨了。他急忙推開「攔路秀」,快步追……腦後勁風突至。

  側身閃避,他氣叫:「長兄,你幹嗎攔我?」

  「你心術不正。」

  「默默兒是我媳婦,我、我心術不正也是正常,你管我!」不耐煩地推開襲來的掌風,他跳腳,「去去去,練你的九色鞦韆經去,今晚我會把『守株待兔拳』畫完的,你別煩我啊。」

  長秀哼笑,攻勢未停。

  自他道出鞦韆經的緣源,他現下倒沒了初時的狂熱。中土武學博大精深,想必他未接觸的東西還有很多,褪去狂熱後,他倒也坦然,輕鬆不少。

  「喂,你是非得阻我去路是不是?非得讓我的媳婦跑掉對不對?」曲拿鶴皺起眉,收笑。

  他對男人沒耐心,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你的媳婦?好大的色膽。」長秀擺明要阻攔到底。

  「好!」索性轉身正對長秀,他覺得自己也生氣起來,「長兄,是你先攔我的,別怪我手下不留情。看招,達摩——開山腿!」又狠又快,完全不比方纔那一式拈花惹草的……掌啊。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4 12:34:14

第8章(1)  

  捫心自問:變心,要多長時間?

  白淨五指按在胸口,掌中感到溫熱下的律動。她的心跳很清晰,而她,也清晰地聽到心中的回答——

  一瞬間,夠了。

  女兒家如水如江,曲曲折折玲瓏心,是用來疼的啊。就算讓她明事理識輕重,也不能說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方法就最好,慢慢教也好啊!

  我幹嗎要鬥那王爺,我只要默默兒,只要默默兒就行了。呵呵,我只要默默兒做我的媳婦。

  默默兒喜歡做什麼,我就陪她一起,她愛怎樣都行……

  傷好了,也就不痛了。

  我想娶你作媳婦兒,你不要想那個王爺了,忘記他,把他丟到河裡喂王八,以後我來寵你,我來疼你。

  呵呵……捂額低笑,披髮站在墨畫前,女子神色幽淡。

  盯著這幅畫,她仍有些心涼,可毫無預兆地,耳中竟響起拿鶴低徊的聲音。一波一波,像熱流竄入四肢百骸,心,仍涼,卻沒了發顫的寒意。

  「傷好了,也就不痛了……傷好了,也就不痛了……」輕輕念著,秀氣的臉上慢慢升起悅笑。早哭過了,哭得太多,早已沒了淚水。

  是啊,無論心傷身傷,傷好了,疤痕淡了,的確就沒那麼痛,沒那麼癢了。這麼簡單的道理,她懂,只是想不通想不透,所以把自己禁在一方天地裡不願離開。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去愛人,但,拿鶴那晚的一席話,解開了她的心結,說不動心,是騙自己呀。

  王爺想以他的標準來要求她的言行,要她識大體,要她知錯能改,偏偏啊,偏偏,驕慣了縱慣了,她不願意改。這一點,必定是王爺沒料到的。拿鶴卻不同,他們算起來相識時間雖長,相處的日子卻屈指可數,但無論以後會如何,他的話……令她心動。

  是的是的,王爺並無惡意,目的雖好,她卻只有痛,沒有疼愛感啊,誠如拿鶴所說,就算是為了她好,王爺的方法……恕她不能苛同。

  他說女子是用來疼的,他說……他來寵她疼她?

  他呀,這個拿鶴。

  心一旦動了,自然就會偏,偏了,當然就會變。

  要變心,只在那一瞬間的事啊。

  她想,她是喜歡拿鶴的。

  他本就極易惹姑娘家喜愛,她初時當他是朋友,也不討厭他。如今他的話正對了她「死不悔改」的意,繞在心頭的怨念被他衝散,喜歡他也是自然。

  捫心輕歎,她不迴避自己此刻的心意。

  王爺……唉,忘掉吧。心都變了,再提王爺也是無用。誠如拿鶴所說,傷好了自然就不痛,至於是什麼造成了傷痕,就讓它隨著傷口的癒合淡去算了,記在心裡只會讓自己更難受,倒不如——忘光光。

  「你就不要老是想著那個王爺,想我啊,我不錯的。」

  他的話乍響耳畔,她的反應又是一陣輕笑。這人吶,不只有點瘋顛貪吃,臉皮也出奇得厚呢,可,她動了心,喜歡這個笑起來三彎月牙、一心想著「聲東擊西」的大男孩。

  突地,他的話又在耳畔響起,引來她瞠目,隨後,又搖頭笑起來。

  她這個樣子,算不算是……水性楊花呢!

  一天半了,整整一天半了耶!

  蹲在漏壺邊的黑影撥著指頭細細數數,有些哀怨地低嗚:「又過了半個時辰,現在是一天半又多半個時辰了。」

  嗚……默默兒已經一天半又半個時辰沒理過他了,他到底說了什麼惹她生氣的話?不會呀,就算是尋常姑娘家,他的三以原則絕對不會讓她們生氣,而默默兒……是他喜歡的、準備當成媳婦拐回家的姑娘,當然更不會惹她生氣。

  啪啪!狠狠拍打自己的腦袋,曲拿鶴想不明木默為什麼不理他。

  時近黃昏,因為長秀特別吩咐,別苑的下人平常就極少接近木默居住的小院,除了幾個服侍的或打掃院子的婢女。現在趁長秀被下人叫去處理雜務,他抓緊時機來到院中,就想見默默兒一面。

  閣樓裡有三個聲音,他聽出是婢女,有些心急地自語:「怎麼還不走,到底在說什麼?快走嘛,快去給默默兒端晚餐去,不然長兄回來又要抓我去畫『守株待兔拳』了。快走快走,別打擾我。」

  最末一句,「狼子野心」一覽無遺。

  又蹲了一陣,蹲得他兩腳發麻,兩個婢女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慢悠悠地關了閣門,慢悠悠地往外走去。

  「搞什麼嘛,佔著我的默默兒,害我不能……啊,我的佔有慾也是蠻強的耶。」突然醒悟,他收口怔愣,不一刻又笑起來,逕自點頭——「沒關係,我的媳婦兒嘛,我當然要佔有慾強一點才行。」

  不再多想,輕悄悄躍到閣樓外,門窗緊閉,害他什麼也看不到。將耳貼在門上聽了聽,沒聲音。他有些急,輕輕叫了聲:「默默兒,你在裡面吧!」

  驀地,屋內傳來一絲細微響聲,似衣物落地。

  「默默兒?」

  「你……曲拿鶴,你在我房外幹什麼?」屋內傳出斥責。

  嗚……終於理他了。差點痛哭流涕,他左跳右跳,興奮道:「默默兒,我可以進去吧?」

  啊,他好興奮。

  捂上胸口,心跳有點快。啊呀,他這個樣子很像戲裡的小生呢,躲在花叢邊等待偷偷幽會的小姐。

  「不行。」屋內斷然大喝。

  哀怨立即爬上臉,雖然想著她看不到,他仍然皺起臉,委屈道:「為什麼不許我進去?」

  「你……天黑了,你跑到我這兒幹嗎?」

  「我想看看你嘛。」讓他進去,讓他進去,讓他進去進去進去……

  「明天再看,長秀呢?」為何長秀沒守在院中,竟讓他跑到房外來?

  哀怨的臉微呆,下一刻立即染上濃濃的妒意,「你找長秀幹嗎?他不在。」

  酸,他感到自己一下子變得好酸,就像娘做的醋茄子,吃過之後就連呼出的氣他也覺得是酸的。

  「他不在,你卻在。」屋內人輕念一句,又提高聲音斥責,「走開,不要站在外面。」

  「為什麼長秀可以在,我就不可以在。默默兒,你偏心,不公平。」蹲在門外,他抱著腦袋繼續酸——酸他自己。

  「我真的想娶你做媳婦呀,不要想著那個王爺了,他沒良心,嫁給他不會有好結果的。」酸酸的腦袋瓜本想再找些惡毒的話刺一刺那王爺,轉一想,那人不在,毒也毒不到他,索性放棄。

  重重歎氣,他正要再叫,突聽房內傳來一聲驚呼,後又傳來桌椅相撞聲,顧不得多想,忽地站起,也不管大門是不是拴著,一腳踢開衝了進去。

  衝了進去……

  屋內立著巨大屏風,一匹棗紅健馬繡畫其上,前蹄飛揚。屏風後,熱氣裊裊……

  「關門。」屏風後傳來怒喝。

  「呃?好好。」沒多想,依言掩緊門,他下意識地栓上,「默默兒?」

  「別過來。」

  「為什麼?」進都進來了,哪有不見她的道理。再者,他方才聽到她的驚叫,不確定她安然無事,他一百個一千個不放心。快步繞過屏風,他誓要確認她安然……安然……

  呃?好漂亮。

  邁過屏風的人瞪大眼,眼睛一眨不眨,就怕錯過眼前美景。

  他的默默兒……嘿嘿,原來,他的默默兒剛才是在沐浴呀,難怪不讓他進來。

  嬌美的人兒身上僅穿著一件單衣袍子,而且,只裹了一半,雖穿上合歡襟,光滑白皙的美背卻有大片春光……餵飽了他的眼。

  滿臉通紅,木默回頭,驚詫怒瞪,「看什麼,還不出去。」

  就是因為起身穿衣時,被他突然冒在門外的聲音嚇一跳,害得她又撞桌子又翻椅子,卻不想還是讓他給撞門而入。

  月牙變成圓月,他千辛萬苦找回自己的意志,緩緩走近她。

  「你……你還不出去?」她詫異,手忙腳亂欲拉起單衣,不想單衣被他一把拉住,炙熱的眸子沿著雪背滾動,最後,停在後背心臟處的細長疤痕上。

  疤很細,可以推斷刀鋒尖利而削薄。

  那一刀……

  突然摀住自己胸口,俊美容顏上完全斂去笑。

  她要拉上單衣,他卻死死捏住不放。要斥罵他,突然感到背心處履上一抹涼意,來回滑動,令她一時僵呆,忘了罵。

  他幹什麼?是他的手?他……他在亂摸什麼?

  「痛不痛?」

  「……已經不痛了,曲拿鶴,你、你放手啊。」她不習慣。

  他歎氣,如她所願放開,她趕緊拉上單衣,突然,他的手環上腰間,一把將她帶入微冷的胸膛。微微縮肩,她皺眉。

  這不能怪她,剛沐浴完,他的身子相較於她,微帶寒氣。

  她掙扎,他卻摟得更緊。交疊的後背慢慢溫熱起來,他將頭埋在她頸側,靜默半晌,沉沉道:「我應該早些來,應該早些的。」

  他說什麼?想側頭,可一動就觸到他的……是唇嗎?

  想了想,她還是不要亂動的好。

  「我應該早些的。」他深吸一口氣,讓鼻腔裡全是她的清香,「默默兒,如果我早些來找你,你就不會受這種苦了。我真傻啊,真是傻瓜,明明兩年前在黃鶴樓的那一晚就喜歡你了,竟然白白錯過兩年時間。若我早點把你奪過來,早點把你……奪過來……」早點明白自己的心思,就不會讓她受那王八蛋一刀啊。

  或許,在更早,在四年前,當她躍下樓的瞬間,那個驕縱的姑娘就已經印在他心上了。他蠢他笨啊……

  「痛不痛?痛不痛?」低喃著,不是要她回答,他只想問,問問而已。

  是問她,也是問……自己。

  痛,當然痛。僅是看到疤痕他就心痛如劇,若是親眼見到刀入她胸,他只怕會發狂。

  那個姓魯的……叫木玉昔是吧,他記下了。但凡和曲家人為敵,他不會讓他有太好的下場。

  「曲、曲拿鶴,不痛,早就不痛了,你、你先放開。」這樣的他,真讓她陌生又心悸。

  「默默兒,我來寵你縱你,我來愛你,我來。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怎樣就怎樣,我不攔你,不阻你,我不要你改什麼,不要你明什麼事理。所以……當我的媳婦好不好?」打蛇隨棍上。

  「……」初時僵硬掙扎,習慣了他的摟抱,她慢慢收了戒心,放柔身子靠在他懷中。他的話讓人窩心而溫暖,她正感動呢,不想他突然插上這麼一句,她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呵,這個拿鶴。

  「默默兒,好不好?」偷偷香一個,在她耳垂啄得一吻,他追問,心中不忘將木玉昔罵個狗血淋頭。

  王八蛋,要人懂事的法子很多,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有耐心,又何必走那極端。來不及?若有耐心,若相信與自己長年相伴的人,還怕什麼,還有什麼來不及的啊。最後,那男人卻讓她來受此遭難和後果,根本是自私又不公平,美其名是教人成長,其實是他自己笨自己蠢。

  穿胸的一刀呢,那男人竟然狠心刺得下去?

  不管他的最終目的是什麼,一刀下去,賭的是人命。那個男人王八蛋。

  「你……先放手好不好?」小臉通紅,耳邊又麻又癢,她無奈,只得退而求其次。

  「不放。」突然想到他是撞門而入,怕她生氣,他索性賴皮到底,「默默兒,你應允做我曲家的媳婦,我就放手。」

  「……」

  「默默兒……」

  「你看那幅畫。」原想扳過他的手推開,抬眼看到神景八幽,心頭一動,她的聲音也變得幽幽起來。任他不老實地在脖上偷吻,她也不覺得失禮,「那是他們送給我的。」

  他瞟了一眼,瞳眸重重瞇起來。

  「是王爺和……當朝首平章施大人。」以前不服氣,稱姓施的為狗官,如今心平靜氣提起他,卻好像陌生一般,完全沒有恨意。

  「紫塵拂玉肌,風透繡羅衣。」他將話含在嘴邊,靜靜聽著,沒插話。

  「我曾勸王爺不要太親近施大人,那人……城府太深。每次看到他,我的心裡……總有些顫顫的。有時,我甚至覺得他是故意在王爺面前提我的不是,他……」

  突地,他問道:「這畫是姓施的畫的?」

  「是。」

  「……」

  耳畔又靜下來,她微微側首,有點奇怪連他一絲呼氣也感覺不到,「拿鶴?」

  不要叫他,他正在品嚐悶酸氣。

  「我改天也畫一幅送你。我畫得比他好。你……你也掛在床頭天天看……這樣才能天天想我。」他咕噥,臉頰不住蹭著她的秀髮,猶如狗兒在主人腳邊撒嬌。

  低頭看他的手,她哂笑,「我總在想,我到底要不要改,改掉我的恃寵而驕,別那麼出言不遜,對那些公主駙馬禮貌些,明理一些。王爺重創我,無非是想讓我大悟。教一個人成長的最快方式,莫過於讓那人狠狠跌倒再爬起來。」她歎氣,「可無論我怎麼說服自己,心裡總是不服不願不甘心。我不想改……拿鶴,你明白嗎?」

  「明白。」他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完美地呈現在她瞳中,「不改就不改,怕什麼。默默兒,我不會強迫你改。你要殺人,我幫你望風,你要放火,我幫你倒油,你要……」

第8章(2)  

  「等等!」她吞口水,睨看他,「在你心裡,我就是這麼……野蠻的人?」

  殺人放火?他還去望風倒油?

  他又在玩……聲東擊西嗎?

  「不,默默兒一點也不野蠻,你最漂亮……」啾啾,能香一個是一個。

  她好像一點也不介意這麼被他抱耶,他這樣算不算半毀了她的清白(只看了一半美白的雪背)?如果他趁機……呀,不行,太邪惡了,太污穢了,他真是太太太……哦嗚,真的太聰明了。如果他就這麼「全毀」了她的清白,她就會答應做他媳婦了吧。這個法子不錯……

  吻吻吻,在脖子上徘徊的唇意圖不良地向紅唇滑去。

  她突然轉身,讓他翹嘟的嘴撞上後腦。哦,差一點。

  她的單衣早已扣好,雖瞧不見衣底春光,微敞的襟口仍洩出一絲細白肌膚。他微怔,努力讓眼睛不往下滑……嗚……好難啊。

  「拿鶴,你在長秀房裡,畫……畫『實相無相拳』那晚,你可以把對長秀說的話,再說一遍給我聽嗎?」大眼盈盈如水,秀頰飛韻。

  她的眉宇平常總隱有一股子戾氣,如今戾氣消散,倒多了一份羞怯,如春日牡丹,讓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起來。

  「我……我說了什麼?」佳人在懷,讓他不心猿意馬,還要努力回憶八百年前的事兒,真是件很困難的事啊。

  「你自己說什麼,不記得嗎?」她嗔怪,突張開雙臂回抱他的腰。

  啊,他真是受寵若驚,受寵若驚呀。她主動抱他,是不是表示開始喜歡他了?這些天總是他追著她跑,就怕她心結難解,如今,是什麼讓她心結一下子解得平滑又順暢,竟主動抱住他的腰起來?

  不管,他不管,只要她喜歡就好,若能連帶地一起喜歡他,那就是人間最美好的事了。

  「默默兒……」

  「拿鶴,我不願意改,也從來不認為我做錯了什麼,就算……錯了,我也不改。」她就是死不悔改。

  「嗯。」溫柔一笑,他有些明白她想聽的是什麼。原來,那天在窗外不是等待長秀的姑娘,是她啊。

  他沒有靦腆,也沒覺得不好意思,緊緊懷住單薄的身子,在她耳邊輕聲道:「女兒家如水如江,曲曲折折玲瓏心,是用來疼的……」

  明明早聽過一遍,明明總在耳畔迴響,再聽他溫柔地述說,淡淡的、淺淺的酸意,依舊從眼中滾落。

  拿鶴,他是拿鶴,說這話的人是曲拿鶴。

  是她變心……喜歡的曲拿鶴。

  三天後——

  晌午過後,天空開始飄灑冷雨,十一月的大都,再過些日子就該下雪了。

  雨停後,已近黃昏。

  「王爺命人將拿鶴捉去?」湖欄邊,餵魚的女子初聞長秀帶來的消息,臉上閃過驚訝,「他……會這麼乖乖地被人捉?」

  因為下雨,她在房中看書,拿鶴不知想買什麼,見長秀外出,也跟著去了。

  「是不會。」長秀點頭,微笑看著一襲緋羅半袖袍的女子。

  氣色如前,虛弱不再,不管那天曲拿鶴對她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他滿意歸滿意,但仍不打算放過那只「好色的鶴」。

  木默之於他,像任性的妹子,原本他就對木玉昔不是太滿意,但木默喜歡,他也無權左右,如今……木默好像真的喜歡上那小子,但,他還是不滿意。

  把妹子交給另一個男人,他很矛盾吶。

  「你親眼見到,怎麼沒攔住?」木默踱開數步,問他。她並無責怪之意,只是好奇,拿鶴跟著長秀,他必不會讓王爺的手下如願。

  「不,我不是親眼所見。那小子進了城一轉眼就沒影。是在街上遇上百草生,他傳的信。」

  「百草生?是那姓施官兒的人。」

  「是,小姐還記得?」長秀點頭。

  「當然記得,我又怎麼會忘記。」歎氣口,已無先時的落寞。木默搖頭想了想,「拿鶴呢,沒回來?」

  「的確。我讓下人找了一圈,不在院中。」

  「你們也沒見到拿鶴嗎?」她轉頭問身邊相伴的小暮。

  「沒呢,小姐。」

  「真被王爺捉去啦?」她皺眉,不解,「王爺捉他幹嗎?」

  長秀嗤笑,「還能為什麼?」魯王定是聽到什麼風聲,才會命人將曲拿鶴捉回去。他不認為那些兵差能捉到曲拿鶴,如果真被捉回王府,必是那小子心甘情願跟著走的。

  「你的意思……」她凝眉,低頭沉思。片刻,「備馬,我也該回王府一次了。」

  「小姐真要回去?」長秀反問。

  「不。」她搖手,「不是回去,是回一次。我應該……去取些東西。」突抿嘴一笑,一絲俏皮攀上秀臉,驕縱仍在,戾氣封原。她沒變,就算遭人背叛,就算經歷了生死大劫,木默就是木默。

  讓她復原的,卻是曲拿鶴。

  就算長秀再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這世上,除了木默的聰慧讓他佩服外,又多了一個他看不順眼的土包子。

  他不在王府,這個結果在她意料中。

  冬天的黃昏來得特別早,王府內早已燈燭盡燃,明亮精緻。

  木默的到來令木玉昔驚訝狂喜,趕到廳堂,下人回報木默直接去了以前的居院,他立即轉向秋蓬閣。

  當他趕到時,女子已面帶微笑從秋蓬閣中走出,不帶一絲留戀。

  「木默。」

  「參見王爺。」抱拳低頭,木默斂眉。

  「你……是願搬回了嗎?」自看到她後,黑眸再也沒移開過。

  「不,多謝王爺抬愛,木默只是回來取一件自己的東西。」她撫上腰帶,秀目對上那雙狂喜的眼,「王爺可曾命人請木默的朋友過府?」

  木玉昔瞇眼,閃過一抹惱怒,「你是說跟在長秀身邊的那小子?」見她含笑點頭,粗獷的臉上閃過陰狠,「沒錯,本王的確差人請那小子,木默,你會如何?」

  「他不在這兒。」唇邊是一抹笑,為了此刻想著的人。

  「哼!你回來,就是為了那小子。」木玉昔微顯狼狽地別開眼。他命手下拿人,那些沒用的東西全部鼻青臉腫地回來。

  木默搖頭,定定看他。

  王爺還是王爺,她還是她,只是……愛戀不再了。

  「王爺。」乍然破顏,她輕笑,「木默現在……不恨王爺了。」

  她的話讓他恢復笑顏,趨步上前,想到攬過她,極快地,她側開一步避開。

  「木默,搬回來。本王……也該納妃了。」她的閃避讓他垂下眼,眼中是一片懊悔。

  「不。木默不恨王爺。」她神色平靜,眼中卻仍含著戒備,不輕易讓他靠近自己身側,「木默還要多謝王爺。」

  身為王族,他要顧忌的事很多,也不會任著她的性子來,但他寵她愛她十三年,她應該感激的。王爺給她的愛,就像一座華麗的宮殿,任她在殿內恣意生活,卻有許多禁忌約束著,偏生她又是個不知錯、死不悔改的人,受不得約束。

  拿鶴……呵呵,他無權無勢,只有一張惹姑娘家誤會的桃花臉,可他給她的愛,卻令她彷彿身處廣漠無垠的天地,沒有顧忌,上天下地隨她所欲,甚至,她已經開始嚮往他口中那個平凡無奇的小縣,嚮往他的「損之又損齋」了……

  王爺寵她,她只想著為王爺分憂解愁,一心佩服著王爺,卻從未想去……寵王爺,從未想過啊。拿鶴愛她,欣然之餘,她竟有一種想反而去寵他的感覺。

  想寵拿鶴,這就是她對王爺的最大區別。

  心神聚回,驀地,她單膝跪下,淡淡道:「木默在此……謝王爺十三年的養育之恩。」

  「你想說什麼?」她奇怪的舉止讓木玉昔皺眉,正要上前扶起,她的話讓懸空的手一僵——

  「木默……是愛王爺的……」

  眸雜欣喜,木玉昔快步上前……

  黃昏已過,夜色陰冷。森嚴的王府內,一道人影鬼鬼祟祟來到秋蓬閣外,將兩人的話聽個一字不漏。

  人影縮啊縮,咬著指頭,抱著腿,不讓自己跳起來。

  酸,他好酸。

  原本是來找媳婦的,沒想到讓他聽到肝膽俱裂的噩耗。

  她明明有點喜歡他了嘛,不然怎麼會抱他,也不躲避他的偷香。為什麼又跑到姓魯的這兒來,嗚……他就說,才走開一會兒,他的媳婦就變心了。

  她愛王爺……嗚,她竟然在喜歡他之後,還能這麼大聲說她愛王爺。可惡,可惡的狗屁王爺。

  咬著衣袖,人影欲哭無淚。

  好,他決定了,要對這個王爺施以最惡毒的報復——現在他就去燒了王府的廚房——這是他從腦瓜子中搜刮出來,早就開始醞釀的最可怕報仇手段。

  嗚……委屈萬分,不想讓自己的肝膽裂上加裂,人影轉個方向——報仇去。

  秋蓬閣內——

  「……但,木默……以後也許會更愛拿鶴。王爺長年伴在皇上身邊,以後,王爺要保重了。」一個念頭在心頭閃過,她微怔,便立即下了決定,「王爺,木默該離開了。」

  從她離開王府的那一刻,就不曾想過要回來。

  心已變,是她離開的時候了。

  一炷香後——

  「後院失火啦!」

  「救火,快救火!」王府下人慌亂起來。

  「不好啦,東邊也起火了,快快,救火啊——」

  人聲嘈雜,腳步紛亂。

  這一場火,直燒到二更才完全撲滅,火災後,魯王府大半的院閣,盡成灰燼。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4 12:36:42

第9章(1)

  大德三年,十一月末,初雪過後。

  大都城外,某條驛道交叉處,玉樹銀裝——

  「真的要走,長秀?」

  辮後珠玉叮噹,頭戴暖帽,身著素色輕暖棉袍、素羅蔽膝的秀美女子有些依依不捨。

  「你走了,我留下何用。」長秀的容貌一向有些嚴肅感,如今卻是一張輕鬆笑臉。他看了眼樹下牽馬的男子,對木默道,「他……別被他欺負。」

  「嗯。」她點頭,眉角上揚。

  半個月前,她開始遣散別苑下人。願意留下的不強求,不願留下的,她毀了賣身契,讓他們各自回老家。清點了一番,她竟發現自己還頗有些家財。

  這些不是王爺給的,是她隨軍打仗時領的軍餉,其餘則是皇上賞賜的一些田產黃金。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她原只想帶些銀鈔即可,其餘留給長秀,不想長秀得知她欲離開此地,竟也心生離意。他要……東渡日本。

  她知道長秀是日本人,這些年未聽他提過家鄉,她以為他打算長居中土,如今他也離開,這大都只怕真沒她再留戀的人了。

  「我來中土原本只為尋找《九色鞦韆經》,我孤身一人,也多蒙你相救。」長秀喝出一口白氣,笑道,「中土武學博大精深,我學到許多,該是回去的時候了。小姐……」

  「還叫我小姐?」木默搖頭。

  「呃……木默,家鄉已沒有親人,這些年與你相伴,若不……」

  「若不嫌棄,你我結為異性兄妹,可好?」接下他的話,她笑意盈盈。

  「……好。」舉手想撫上她的臉,立即感到一道炙熱燒上手背。啞然搖頭,長秀只得放下。他本無別意,只想撫撫這個妹子而已啊,既然有人妒火燒得這麼旺,他還是算了。

  他的舉止讓她回眼,瞟看丟開韁繩跳來的男子,她回以一笑,轉視長秀,「你此番回去,你我相見可就遙遙無期了。」

  「無期最好。」

  身後傳來咕噥,長秀揚眉,收起淡淡離愁,拉過韁繩轉身抱拳,「曲兄,多謝。」

  這小子看似無害,武功絕對不在他之下。而他,毫不私藏,真的將《九色鞦韆經》一字一畫默了出來贈他。他的心胸……若學武之人都有他這天地同寬的胸襟……呵,不可能,是他期盼太多了。

  「不用謝,你要走就快走。這個鬼天,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下雪,凍死我了。」繞是借了長秀的兩件棉袍,他還是抱著胳膊跳來跳去地取暖。

  他糗死了。

  放了三把火,酸意直往喉嚨裡翻,亂吃了大半夜的飛醋,到頭來卻被默默兒嘲笑,好糗。

  「默默兒,我們快些上路吧,咱們一路南下,玩到年關前應該能到家。」他又跳三跳,繞到她身側摟住,反正雪道上沒人沒車,他借些溫暖也不為過。

  他原想著怎麼把她拐回家呢,她居然想去看看他生長的小縣,想去江邊上划船釣魚,想看看他的寒食店……哇啊,這是不是表示她已經很喜歡很喜歡他,比喜歡王爺還喜歡他?最好是喜歡到愛上他。

  她這些日子不知在忙什麼,老見她與長秀在書桌邊算來算去,又趕走了許多下人……噫,不管,難得她想隨他去玩,不趁著機會拐她做媳婦就太對不起自己了。最好是給他生米煮成熟飯,嘿嘿……

  「木默,我突然覺得把你交給這小子,有點不放心。」

  「……長兄,天色不早了,你走不走啊?」利刃般的眼神射過去——什麼叫「交給他不放心」啊?

  「也許我這一走,只怕後會無期,曲拿鶴你……」

  「等等!」偷香的人終於覺得不對勁,「你不是去遠方探親嗎,後會無期?」

  「……你聽誰說我要去遠方探親?」天寒地凍,長秀突然覺得全身發熱。

  「院裡的下人啊。」他順耳聽來的一句,沒什麼打探的慾望。

  「拿鶴。」摟在懷裡的人轉頭,高深莫測地……瞪他,「你不會以為,我南下玩玩,還回大都吧?」

  「不回嗎?啊——」收攏手臂,他驚喜叫起來,「默默兒,你不回這兒啦?真的?真的?好,太好了,不要回來,就隨我在江邊住下得了。我早就認定你是我的媳婦啦,默默兒,你快些應允嫁我吧!」

  「……」秀目眨動,轉向長秀。

  她表現得……不明顯嗎?

  「是不怎麼明顯。」長秀喃喃說了句,突轉身躍上馬,「天色不早,我該走了。你們也快點起程。」

  不再看他們,調轉馬頭行了數步,身後一陣勁風襲來。

  「長兄。」青袍一閃,曲拿鶴已立在馬頭,笑臉高昂,他鄭重道,「做事不要猶豫,你想做的這段時間,就夠完成一件事了。你善用長刀,手中有刀,不要多,一刀就行。」

  他這是……

  「啊,我不是說什麼秘訣,長兄你聽聽就好。」他擺擺手,走回木默身邊。

  靜靜看他,長秀抱拳點頭,「中條長秀,在此謝過。」

  言畢,甩動韁繩,躍馬遠去。

  他與曲拿鶴相處時日不長,但這短短時日裡學到的東西,足夠他的人生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中條長秀回到日本後,嗜武之心未減,他苦心研究刀劍之學,融入《九色鞦韆經》之精髓,成為日本最早創立流派的劍術家。數年後,在日本開創「中條一刀流」。沿著中條一刀流的劍學之源,其後分創的富田流、北辰流等,皆在日本忍術史上產生巨大影響——當然,這是若干年後,發生在遙遠之地的事了。

  目送馬影消失……

  「默默兒,我們也走吧。」拉過馬車,曲拿鶴眨著眼期盼。

  「……好。」攀上馬車,任他將韁繩繫在車門上,讓兩匹馬自行踏蹄。

第9章(2)  

  他關上車門,只露一條小縫看路,便連爬帶滾地擠到她身邊。

  車內鋪了一層厚棉,車窗也用綾羅遮得密不透風,隔斷冬雪寒意,形成一方溫暖的天地。他硬是擠過來的身子,竟讓她微感悶熱。

  「你坐遠些。」

  「不要。」一把抱住她,竊笑從她頭頂傳來,「默默兒,你那天去王府,到底拿什麼?」

  她表現得真的不明顯嗎?歎氣,她從側腰摸出一塊石子,「這個,我回去就是拿這兒。你呀,既然沒被王爺捉去,就應該快點回來,為何長秀回來了,你還在外面磨蹭?又看中哪家姑娘賣的小吃了?」

  「……哪有,人家只是想買麵粉酥油,炸飛葉酥給你嘗嘛。」接過小石子,將她的頭按在懷中,不讓自己腆紅的臉被她瞧去。

  那晚,他酸到半夜,實在忍不住跑到她房外,很想理直氣壯地「質問」她,可一見她,就只覺得委屈,什麼氣勢也出不來了。拐彎抹角了半天,她終於明白他去過王府,也正巧聽到她的話。她倒好——「斷章取意,你只聽到一半」——就這麼輕描淡寫一句帶過,也不肯多解釋哄哄他。

  酸吶,他在她心裡的份量真是輕……

  這小石子……好眼熟。

  「這是你刻的嘛,不記得了。我留下一塊給你……」

  「啊——」他扶正她,雙眸晶亮,「默默兒,你是為了我刻的小石子才回王府的?你還留著……嘿,還留著呢,這種……這種不值錢的東西……」

  「上面有你的名字,我不想把它留在王府。」她拿過石子輕撫,紋路依舊清晰。當年把玩一陣,便一直放在首飾盒裡,「這是你送給我的。」

  「定情之物。」

  「……」驚訝看他,見他很一本正經地點頭,從懷中掏出另一顆石子,一齊放到她的掌心——

  「默默兒,我以前聽說呢,唐朝有個叫圓澤的和尚,他轉世後是個小牧童,坐在一塊石頭上等自己生前的好友李源,然後唱了一首歌,好像是……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哎呀,後面不記得了。」他也不是真要把和尚的歌背下來,他只是想——「吶吶,默默兒,我們,我和你,把名字刻在石頭上了,就像那塊三生石,我們緣定三生,不管前世、今生、來世,來來世,來來來世都好,你是我的媳婦,我是你的相公。」

  感動吧,快答應快答應,快點應允做他的媳婦……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

  「呃?」

  「圓澤和尚轉世的小牧童在石上吟的後兩句。」握緊棗兒大小的石子,掌心冰涼,心頭卻漲滿暖意。

  「是嗎?」不是他要的回答嘛。幽怨爬上俊臉,他又一把抱住她,死皮賴臉往她脖子上偷香。

  好笑盯著他孩子氣的舉動,她安慰地拍拍他的後腦勺,笑道:「看來,我表現得真是不太明顯。拿鶴……我真的沒告訴你,此次南下,我可是要……賴你一輩子的。輪到你管我吃管我住啦。」

  咦?他是不是聽到什麼天大的好事?抬起頭,盯著秀氣的眸子,他小心求證:「默默兒,你是說……」

  「以後若是被我逮到你勾引哪家姑娘,可不是把你一腳踹出門那麼簡單哦。」她本就養成驕縱的性子,說這話時,眉眼含笑,眼角習慣性地帶著一絲戾氣。

  「……你、你這是應允……做我媳婦?」心跳加快,快要跳到他喉嚨口了。

  「嗯。」這麼回答,夠明顯了吧。

  傻笑——是他唯一的反應。

  笑……笑笑笑……

  就在她以為他笑到嘴角抽搐時,猿臂一張,將她拉入寬闊的懷中,「默默兒,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凶地瞪我?」

  「……」

  「默默兒,其實,我當初見你時,你有點凶,有點刺,看不起我吧。」恣縱驕戾,兩年前的她有,現在懷中的她,也有。只不過……戾氣柔化許多,「默默兒,說句真話,你可不能罵我!」拉著她的辮尾,可憐兮兮地眨眼,要求她的「免死金牌」。

  「你說。」

  「你的戾氣……真的有些重,這是學武的大忌。」說完,看她沒變臉,他鬆口氣,又開始偷香。

  「我又沒要稱霸武林。」她低低咕道,沒好氣地拍他的肩。

  戾氣重?成天讀兵法練武功,多數時候伴著王爺征討殺敵,當然會戾氣重啦,如今丟開一切,沒有對敵時的滿腹心思,不必為了下一刻會突襲的敵軍輾轉難安,又怎會再有濃濃的凶戾之氣。

  「我知道。」她的自語他聽在耳,聽在心,「忘光光,把大都裡的東西全部忘光光,我寵你,我疼你愛你憐惜你,我來。以後,你就叫曲木默。」

  「……嗯。」

  八蹄緩行,白雪覆地的驛道上,不知何時又飄起了小雪。

  如果說,因他的一席話乍然驚醒,心就開始偏向他,隨之而來的,是越來越偏,更進而——愛上他吧,那也不過是變心時一瞬間的事。

  在兩兩相依的情感上,許是他給的天地太寬太闊,給得毫不保留,不知不覺中,她在得到的同時,散向那片天地的情感也越來越多。

  以後,她會很愛他吧,愛這個明明很多情,卻總說自己不是故意的拿鶴。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

  緣定三生?

  是啊!

尾聲  

  大德四年——

  漢水邊,沙洋小縣——啊,別誤會,木默與拿鶴此時尚未成親。

  新年過後,有這麼一天——

  木默瞧著曲小妹緋鶴姑娘捏泥人頗為有趣,適巧曲小妹要去挖泥,她便一同前去做幫手。

  挖了一天泥,兩人回家後臉上沒一塊乾淨。

  曲緋鶴回家後,對曲父說了句:「二嫂的功夫底子很扎實,只是少了些取巧輕飄。」

  過了些日子,她見曲家老大種菜有趣,又隨他在菜園裡種了三天胡羅卜。

  曲家長子收鋤晚歸,對其父道:「二弟媳很聰明,教什麼會什麼。」

  又過了些日子——

  「木默!」院中,曲父招手喚過未來的二媳婦。

  「哎!」

  「曲家呢,藏書比較多,你若有空,不如幫我整理一下書齋,裡面有些武功,我年紀大了,也練不了多少,你若喜歡就去練練,就當打發時間。」曲父交待,落拓氣質的臉上居然有一抹鼓勵的笑。

  「……」她不太明白……唔,未來公公的意思。

  交待完,曲父轉身走了兩步,停下轉頭,「對了,有些什麼經啊集的,你若練時遇到頁面被蟲咬破,就幫我抱出來曬曬,實在曬不回原形的,你若有空就重新抄一本吧。」

  「……」

  曲父走後,木默依言踱進書齋……

  《九色鞦韆經》?隨便抽的這本書,又破又爛,還有一個小小的泥腳印在上面。她聽長秀提過,倒也不稀奇。

  《落日折桑曲》?還好還好,翻得有些舊,卻沒被蟲蛀。

  《無塵步》?這本……是舞蹈嗎?

  轉過一排書架,木默一眼掃去——呆了。

  哇,農家的《農政全書》,佛家的《大藏經》,史家的《舊唐書》、《新唐書》……不會是要她把這些全搬出去曬吧?不行,搬不動。

  想了想,揉揉俏鼻,轉身跑了出去。

  半炷香後——

  「拿鶴,你快點,太陽下山就曬不了書了。」

  「……默默兒,你不用聽爹的。」

  「不行,快點幫我搬書。吶,有些書蛀壞了,你得幫我抄。」

  哀叫響起:「默默兒,不要理那些經啊史啊的,吶吶,這些全是武功秘笈哦,練不練,很好玩的。」

  「什麼……《無塵步》?真的很好玩?」懷疑的語氣。

  「嗯,還有這本,也不錯。」

  又若干年後——

  損之又損齋。

  乾淨的院落,約七八歲的小男孩正對著一本書,一邊翻書一邊唸唸有詞,他的四周擺放著一圈罈罈罐罐。

  正專心致志時,院外衝進一個小女娃,「哥,哥,又來了?」

  「什麼啊?別打擾我做醬。」男孩小心記下倒入大罐中的豆汁種類,抬頭看女娃,「怎麼,又來了。」

  「是啊。」

  「唉!」重重歎氣,小小年紀竟皺出大人般苦惱的眉,「娘呢?」

  「娘在寒食店裡。」

  「爹又去買麵粉了,對吧?」

  「嗯。」女娃重重點頭。

  「奶奶呢?」男孩實在不願意離開調製了一半的醬壇。

  「奶奶和娘在一起。」

  哦嗚——男孩拍額苦笑,「沒辦法了,上次是你去的,還是我去的?」

  「是我。」

  「好吧,這次我去。」拍拍手,站起。

  犧牲他的調醬時間,看他待會怎麼在娘面前告一告爹的狀。

  院外——

  遙遙丈遠處,一群人氣勢洶洶。

  男孩優雅萬分地慢慢踱上前,躬身一鞠,朗聲道:「各位叔叔伯伯嬸嬸,漂亮的姐姐們,我爹……最貪吃,不管他吃了叔叔伯伯嬸嬸家的什麼餃什麼餅又被什麼球砸到,我在此代爹向各位說聲抱歉。我娘……待會定當奉上我爹所吃食物的雙倍銀鈔,還請叔叔伯伯嬸嬸姐姐們多多包涵。如若不然……」細眉一挑,稚氣小臉上抹上一層陰戾——「我爹的妻子是我娘,哪位姐姐想做大房是絕對不可能。如果想做二房……沒關係,每天為小爺我洗衣端茶疊被……」

  哇,這豈不是和做丫頭差不多?

  嘰嘰咕咕……

  「……我爺爺睡前非得要捶腿三百下,才能睡得舒服,奶奶非常愛乾淨,若是看到家中有一點泥印,必會家法伺侯。所以,若要當曲家的媳婦,必定要勤快,手腳麻利,逢一三五七鋤田翻土,二四六八織布縫衣。另外,三更睡五更起……」

  「哥,你可以回去調醬了。」

  咦?全走光了,他今天才剛起了個頭哦,一肚子打發的話還沒說呢。

  男孩抿唇一笑,稚氣可愛。他拉了一把女娃的烏辮,笑道:「吶吶,這次是我打發的,下次到你了。」

  「嗯。」女娃雙拳握在前胸,用力點頭,「哥,我今日背了一首詞,娘說有點像爹哦。」

  「什麼詞?」

  「我背給你聽。」女娃得意歪頭,聲音清脆,抑揚成曲,「愛他時——似愛初生月,喜他時——似喜梅梢月,想他時——道幾首西江月,盼他時——似盼辰鉤月,當初意兒別,今日相拋撇,要相逢——似水底撈、明、月。」(無名氏《塞鴻秋·無題》)

  「……哪裡像爹!」

  青色從男孩額心泛開,一路刷下。

外篇 木默的炸麻花記

  作者嘮叨——

  麻花,在中國元代,這個詞並沒來用來指現在我們所謂的「油炸麻花」,那種類似的食品是叫油炸鬼,或寒具、散子、油胚之類。

  之所以在文章前放上這麼一句,其實……呃,主要是因為,在正篇故事中,本人是非常遵守時代原則的,小小的膽子,根本不敢用「麻花」一詞,所以,在本人以下的外篇故事裡,實在不想用寒具啦散子啦之類,所以,就借「今」於「古」,一律用麻花表示(哪管它元朝是不是有這個詞呢,是不)。

  另:中國元代時,胡羅卜就已經在民間種植開了(誰敢告訴我元代沒有胡羅卜,我吃給你看!)。

  請不要太……過於認真地考證故事裡的用詞,本人已經在此申明了哦!

  陽春三月——

  在那麼的某一天,木默咬著自家多情夫君精心炸制的飛葉酥,覺得身為寒食店小老闆的妻子,理應會一手才行。所以,在夫君身後「觀模」加「學習」,她自認——倘若夫君哪天外出,她也能獨自完成店裡的食品製作。

  這一天,午飯後——

  捋袖卷衫的秀麗女子以布包頭,圍上乾淨的兜裙,開始了自己偉大又興奮的第一次——炸麻花。

  「麵粉!」

  俊郎的男人立即送上一盆,順手幫妻子倒在砧板台上。

  「水。」

  為人夫者,立即又送上一勺清水,順手幫妻子和和面。

  「要放鹵糖汁,對不對?」小小一勺,混進面裡。

  「對。」男人溫柔地笑著。

  「要放發面,對不對?」

  嗯——男人點頭。

  「要放油,對不對?」

  嗯嗯——男人用力地點頭。

  所有材料全部堆入面堆,木默深吸一口氣,開始第一道工序——揉麵團。

  啪啪——咚咚——哐當——咯吱——

  劇烈的聲響從砧板台上傳來,驚動了捏泥人的曲家小妹緋鶴。蹬蹬蹬跑到廚房,見自家二嫂對著砧板又捶又打又敲又踢……踢?

  「二哥,二嫂……幹什麼?拆桌子?」

  「不,炸麻花。」揉揉小妹的頭,俊秀男子密切關注愛妻的一舉一動。

  「……」好厲害的二嫂!真是炸得天地變色、風雲又起啊!

  曲小妹雙手合十,敬佩閃閃地瞧了二哥一眼,退回自己的冥頑不靈閣。

  這一廂,木默繼續揉面、拍桌、兼調味。

  一炷香後——

  「拿鶴,油鍋好了嗎?」

  「好了。」男人笑意不減。

  「那我開始做麻花�!」滿臉麵粉的女子興奮地握拳彈指,躍躍欲試。

  「好哇。」為人夫者永遠是妻子堅強又牢固的支持後盾。

  刷——咻——手起刀落割下一塊發酥成功的麵團,木默雙腳微張,與肩同寬,兩手開始用力拉扯。待到拉出長長的麵線,手腕靈巧晃動,她開始將麵線打旋。

  旋旋旋,努力地旋……

  繞成這個樣子……可以了嗎?

  不放心地看看夫君,見他微笑點頭,她唇兒微抿,將麵線合攏,藉著旋力繞成麻繩模樣。

  不行,太長了,多繞一次。

  終於,一條麻花初形誕生了。

  「可以放到油鍋裡了嗎?」她非常虛心地求問夫君。

  「……放吧。」

  黑影凌空飛閃,準確直接沒濺一滴油地落入油鍋內——當然,這裡所謂的「沒濺一滴油」,必須將油炸過程中因水分而濺起的油滴除外。

  ��香氣撲鼻。

  ��香氣引來一個俊美中帶著濃濃落拓氣質的中年男人。

  「木默啊,是你在炸麻花?」中年男人立在門外,只探頭嗅了嗅廚房。

  「是啊,公公。」

  ��——香氣將某閣中捏泥人的曲小妹又吸引過來。

  「二嫂,炸好了沒,我要嘗嘗。」

  「好啊。」看夫君一眼,在點頭。嗯,可以撈起來了。

  打撈——瀝淨油滴——起碟!

  三步一氣喝成,英姿颯爽,動作流暢得堪比一幅畫兒。

  「緋鶴,你先嘗。」

  曲小妹看了一眼,眨眼,「……還是……爹先嘗吧。我等下一鍋。」說完,快跑。

  中年男人在門外瞟了一眼,「手藝不錯。為父這些天腸胃不好,不能吃太多油炸東西,二媳婦難得做出來,讓鶴兒先嘗吧。」

  笑出落拓又迷人的成熟微笑,中年男人——曲父——緩步走開。

  「拿鶴?」滿懷期望的小臉轉向夫君,沾滿麵粉的臉蛋糊得像花貓一樣,正殷切以盼。

  「好,冷了我就吃。」

  「那……我可以開始第二鍋了?」

  「當然可以。」男人從不掃拂妻子的興趣。

  陽春三月,午後,綿綿暖意盤旋不去。間或,融融笑語飛出廚房,伴著��,伴著……一陣陣香氣。

  窗邊木台上,瓷碟中的麻花色澤鮮黃,又大又酥,約有成年男子的半條手臂長。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