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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10 20:10:05

前言:

金碧王朝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九公主要親選駙馬啦!
雖然這個公主按皇上的話來說,
性子刁鑽了一點,
思想古怪了一點,
脾氣倔強了一點,
言辭也潑辣了一點,
但,其實也不失為一個俏麗活潑、
人見人愛的皇家公主呀!
還愁沒人要麼?
只是,公主選駙馬的方式也著實嚇跑了一大票人:
能被公主射出的箭射中且不死不傷之人,
便為駙馬。
公主認為這樣便能覓到粗獷而不粗魯,
細心而是不多心,外加一分遲鈍,兩分謙讓,
三分溫和,四分英雄的英雄。


楔子  

  金碧王朝天歷三十七年,國家安定,四海昇平。王朝版圖西起麒麟山麓,南接瀚海,北鄰朔藏平原,東抵莽莽森林。

  國家空前繁榮,百姓安居樂業。  

  將近百多年的太平盛世,讓那些金戈鐵馬,沙場征伐都已淡遠成歷史中的傳奇。  

  國人久不習武,貴族士大夫們附庸風雅,平民百姓則以金榜題名為終生職志,一時之間,重文輕武之風由朝堂之上一路席捲至尋常陋巷。  

  街頭巷尾,只餘吟詩誦對之聲,而絕無習武強身之音。  

  咦?  

  等等……不對。  

  這「嘿喲」、「嘿喲」的稚嫩童音又是從何而來?  

  天光才剛剛透亮,沿著碧瓦朱簷的高牆慢慢尋往疊翠流金的王府後院,在層層假山石中,找到一個七八歲的小小少年。  

  少年粉面朱唇,眉目如畫,若不是頭上戴著束髮的金冠,很可能讓人一錯眼便誤認作女娃娃了。  

  「七少爺!」  

  「慕白……」容色端麗的美婦雙足頓在假山石前,微微蹙了蹙眉。  

  「娘!」隱在假山之後的少年一下子跳出來,拍拍手上的泥巴,小臉蛋上漾出天真童稚的笑容,「娘您好棒喔,每次都是您第一個找到孩兒。」  

  美婦拿手絹擦著少年臉上的泥土,秀眉輕展,「可是,你又為什麼每次都躲到這裡來呢?」  

  「這裡陽光好,空氣好,而且……」少年眼珠一轉,嘻嘻笑道,「而且好讀書嘛。」  

  「喔,原來七少爺是躲在這裡讀書啊!」美婦身後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小丫鬟撲哧一笑。  

  少年看她一眼,笑瞇瞇地,也不著惱,「杏兒若不信,明兒可以自個來試試。」  

  「哎,我是不成啦,」名喚杏兒的小丫鬟連連擺手,「少爺那麼聰明,都把『之乎者也』念成『嘿喲嘿喲』了,杏兒如果到這裡來讀書,將來豈不滿口『哇呀呱啦』?」  

  「什麼亂七八糟?」美婦人忍不住微笑著輕斥。  

  杏兒趕緊吐吐舌頭,躲到婦人身後。  

  倒是那少年,哈哈大笑起來,「沒錯沒錯,杏丫頭說得有理!這兒雖然有花有草,有清風有白雲,但,不太安全倒是真的……」語聲陡然一低,一雙黑眸滴溜溜地掃過來掃過去,有意製造恐怖的氛圍。  

  但——  

  不、太、安、全?  

  有沒有搞錯?  

  放眼整個京城,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已十載有餘,更何況,這裡是靖安王府哎,金碧王朝能坐擁如此遼闊的版圖,皇朝子民能如此安居樂業,周邊蠻夷小國能如此誠惶誠恐、俯首稱臣,全部都是靖安王的功勞。  

  雖然,現今的靖安王爺,也就是美婦人的夫君、小小少年的父親,只不過是承襲了祖宗的爵位,沒啥功勳可言,但,王府威嚴仍在,就連皇上也要禮讓三分,有哪個肖小敢對王府不敬?  

  杏兒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  

  七少爺在說謊,肯、定、是!  

  看著杏兒那一臉不屑的表情,少年微微一笑,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  

  「哎哎,七少爺!」杏兒嚇了一跳。  

  腳下卻不能停,被小少年拖著帶進了假山後面。  

  哇啊——  

  一腳沒踩穩,跌了一個狗啃泥。  

  「嗚嗚……夫人哪……」杏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少年扶她站起來,拍拍她衣服上的泥土,表情很無辜的樣子,「是你不信的嘛,我說這裡不太安全。」

  所以才會「嘿喲嘿喲」的啊。  

  「好了,不要鬧了。」  

  「娘……」少年還待分辯。  

  「我知道你心裡在打什麼主意。」美婦人美眸微微一瞇,唇角上揚。  

  小小少年倏然住口,滿臉驚懼地站在一旁,垂頭聽訓。連杏兒都嚇得止住了哭聲。  

  夫人越笑,表示她越生氣。說話的口氣越輕,警告的意味越濃。  

  可見這一次,七少爺錯得有多離譜。  

  但,七少爺這樣跟小丫頭們開玩笑,也不是第一次了呀,她不介意的,真的不介意。哎呀,是不是剛才她的哭聲太大太吵了點?  

  「你躲在這裡是想偷偷學武,對不對?」語聲輕柔,若春風拂面。  

  少年不敢答腔。  

  「我問你是不是?」  

  「是,但是……」  

  「沒什麼但是,」美婦頓了一下,語氣稍稍平緩了一點,不再那麼輕柔,似乎也比較不太生氣了,「你爹不是跟你說過?你的體質根本不適合練武,就算勉強學個十年八年,你也只能學到王府護衛的十分之一。娘是不想耽擱你,才讓你棄武習文。你頭腦聰明,過目不忘,連先生都對你倍加讚譽,為什麼你要捨易求難呢?」  

  靖安王府裡絕沒有庸才。  

  同樣是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何不選一條比較容易走的道路?  

  「娘!」少年忽然歎了一口氣,那模樣好似一下子老成了十歲,「我明白的,靖安王府需要的不再是將軍,而是……狀元!」  

  這年,靖安王府終於有了擺脫一門莽夫這種尷尬境況的希望。  

第1章(1)  

  十五年後。  

  「我要親選駙馬!」  

  皇宮內苑——  

  富麗端雅的雍華宮內猛地爆發出一聲清脆的宣言。  

  「唔……」好歹他是一國之君,不能失態。硬生生吞下差點一口噴出去的茶汁,金碧王朝的第五任天子金宣帝整了整儀容,「你說什麼?」  

  「親自挑選駙馬。」端坐在父皇對面的九公主眼也不眨地重複完剛剛說的字句。  

  「沒這個先例。」宣帝重重放下茶盞,對皇后使了個求助的眼色。  

  皇后無子,只得一女,出於對皇后的敬重,他對這個女兒便格外的偏愛。是以才養成了她刁蠻任性,誓不驚人不罷休的個性。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九丫頭,雖然性子刁鑽了一點,思想古怪了一點,脾氣倔強了一點,言辭也潑辣了一點,但,其實也不失為一個俏麗活潑、人見人愛的皇家公主呀。  

  卻不知為何,公主都快年滿十八歲了,前來提親的王孫貴冑卻寥寥可數。這與她之前的幾個姐姐相比,不啻於天壤之別。  

  都說皇帝女兒不愁嫁,他這個做皇帝的,卻實實頭疼起了最心愛的女兒的嫁事。  

  「珂珂,你是不是看中了哪一家公子?」清雅的嗓音淡淡含笑,皇后娘娘可不若宣帝那麼吃驚。  

  到底,知女莫若母嘛。  

  但——  

  金珂珂坦然搖首,「沒有。」  

  放眼整個京城,能讓她金珂珂看在眼裡的男子,大概還未出世呢。  

  不過,她的婚事一拖再拖,眼見得父皇越來越著急,她這個做女兒的也得盡盡孝心是不是?出出主意,為自己謀劃謀劃,也算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了,總好被過急不及待的父皇隨隨便便把她指給哪家草包少爺吧?  

  「既然沒有,何不索性讓父皇為你做主?聽說今科狀元文采好、品貌佳,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金珂珂撲哧一笑,水眸輕揚,「母后是在選臣子呢?還是在選駙馬?」  

  她可不要什麼所謂的人才。  

  金碧王朝的人才,幾十年如一日,說白了,就是一個大傻冒。  

  「好,狀元不行,那探花可以吧?」皇后娘娘有的是耐心。  

  珂珂無力地翻了翻眼睛,「母后,狀元探花榜眼不都是一個樣?」  

  「這……」  

  皇后還待勸解,卻被宣帝威嚴的嗓聲給打斷了,「那麼你說,究竟什麼樣的男子才能合你的心意?」

  「女兒若說了,父皇允還是不允?」這個可要問清楚了,君無戲言,到時候父皇可不能反悔。  

  俏麗的容顏從容泛笑。  

  宣帝無奈搖頭,「朕若不允,豈不會淪為天下之笑柄?」罷罷,無論怎樣,總比有個嫁不出去的公主來得好吧?

  聞聽此言,金珂珂倏地站了起來,精巧下頜傲然揚起,大眼兒綻出光彩,「女兒要嫁的是臥馬挽弓、倚劍笑天的大英雄!大豪傑!」  

  「啪」的一聲,那盞被捧起又放下,放下又捧起的細瓷茶碗終於碎裂一地。  

  翻開泛黃的紙頁,在金碧皇朝的歷史之中,記載著這樣一則傳奇。  

  五百多年前——  

  金碧王朝立朝之初,四野狼環虎伺,朝廷內憂外患。  

  麒麟山以北連接著朔藏平原的蠻族部落,舉剛剛興起的草原雄鷹戈罕部為首,集結大小一十六部,發兵十萬,直逼南進最後一關——祈台關。  

  邊疆告急,大將軍謝鐵衣臨危授命,率五萬增援大軍掛帥出征。  

  大軍一出,朝廷再無可遣之兵,存亡在此一舉。  

  城外十里坡,皇帝親自設筵,文武百官列隊相送。時值春暖,大雁北歸。金文帝唏噓不已地望著天空。

  「南飛慢吞吞,北飛心切切。還望卿家速去速回。」  

  謝鐵衣豪情頓起,挽箭搭弓,只聽得弦聲急響,一支雕翎箭力貫長空,「陛下,不管是南來還是北去,有臣在此,管叫他有來無往,有去無回。」  

  話音還未落,突聽一聲銳氣破空之聲,直追長箭而去,眾人同時一怔,眼瞧著雕翎長箭臨空斷裂,折為兩截。

  斷箭去勢未緩,擊中頭雁。大雁哀鳴一聲,掙扎著繼續前行,轉眼化為黑點。  

  天空依舊廣闊,卻已沒有飛鳥的痕跡。  

  金文帝臉色大變。  

  在場諸人噤若寒蟬。  

  忽然一個女子,笑吟吟地走出來,身穿鵝黃宮衫,披一件大紅繡金線的披風,容色絕麗,氣質高華。然而她眉眼輕揚之間,卻別有一股英氣照人。  

  「謝將軍好箭法!」女子盈盈一笑。  

  謝鐵衣淡淡地回了一禮,「承長公主謬讚。」別人可能不知道,但,他哪有看不出來之理?方纔那支箭,分明就是被長公主的細巧暗器給射斷的。  

  雖然他不知道公主這麼做的用意究竟是什麼,但為人臣子,終不好對她太過無禮。是以,雖心有不滿,嘴上卻並未道破。  

  「胡鬧!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文帝惱聲低喝。  

  場中氣氛越發的陰冷低沉。  

  公主反倒不以為意,一雙妙目直直瞅著粗獷俊偉的謝鐵衣,「謝將軍,那大雁今日北去,明日自當還南來,好比我今日大軍北上,他日得勝還朝,你說是也不是?」  

  呃?  

  謝鐵衣微微一愣,若要比文采應對之術,他可不是伶牙俐齒的長公主的對手。公主怎麼說,那便怎麼是吧。

  虎目微斂,做聲不得。  

  眾人不禁暗暗苦笑。  

  如此嚴肅悲壯的氣氛,被公主這麼一攪和,偌大一個威武將軍便只剩吭氣的份,叫人如何不氣餒?

  金文帝的眉頭不悅地皺起,「皇妹……」  

  「請皇兄成全!」長公主盈盈參跪。  

  文帝瞠目以對。  

  「我願與謝將軍同赴祈台關。」女子臉上平添一抹暈紅,與驛外紅梅交相輝映。  

  謝鐵衣的心頭猛然一震。凝視著眼前心意堅決的貴族皇女,臉上浮現不可置信的表情。要知道,這一去,生死難定,尋常男子都未必能抵受得了邊關的戰火與風沙,更何況是她這等嬌弱女子?  

  「皇上!萬萬不可!」他急急阻止。  

  公主驀然抬頭,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似嗔?似怨?似喜?似愁?  

  謝鐵衣見了,竟訥訥不能成言。  

  一時之間,滿場鴉雀無聲。眾人的目光再度凝聚在已然冷靜下來的文帝身上。  

  「皇兄,剛才你也看見了?若要想飛去北邊的雁群今年冬天仍能安然回轉,請您賜婚。」  

  「賜、賜……賜婚?」謝鐵衣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看著眾人一個個恍然大悟,撚鬚微笑的表情,直覺得滿頭黑壓壓的烏雲,如泰山壓頂。  

  文帝哈哈大笑,「謝愛卿,你可真好福氣啊!」  

  福氣?  

  這關他什麼事?  

  「就這樣吧。」文帝一錘定音,「出征在即,一切從簡,朕招謝愛卿為郡馬,公主與郡馬同赴邊疆,待他日得勝回朝,再行大婚之禮,大宴群臣。」  

  文帝話音剛落,籠罩全軍的頹靡憂傷之氣一掃而空,官兵們個個精神大振。  

  果然,那一年冬天,公主輔助夫君謝鐵衣擊退蠻族一十六部的聯合進攻,驅敵兩百餘里,將蠻族逐入大草原深處,再不敢輕易進犯我朝邊關。  

  多麼風光旖旎的傳奇故事!  

  多麼有智計有勇氣、有魄力有擔當的皇祖祖……祖姑奶奶!  

  多麼可愛又英勇的大將軍謝鐵衣!  

  金珂珂掩卷歎息。  

  這些她曾在字裡行間反覆誦讀的場景,而今,一一在眼底心間咀嚼回放。但,幾百年後的今天,在崇尚男子溫潤如玉的當朝,到哪裡去找一個粗獷而不粗魯,細心而不多心,外加一分遲鈍,兩分謙讓,三分溫和,四分英勇的謝鐵衣呢?

  她搖搖頭。  

  不是難,而是——很難!  

  最愛霜天明皓月,乾坤朗朗好成眠。  

  敞開的朱軒之內,一名白衣男子懶懶地癱躺在貴妃椅上,潑墨山水扇面遮住惺忪的眉眼,翻開的書頁一半搭在椅子上,一半吊在空中,好險!眼看著再一個翻身,便無可避免地跌落在地了。  

  然而,好半晌已過,那書卻總是不落,彷彿生了眼睛似的,就在男子略鬆的指間悠來晃去。  

  叫人憑空裡懸心。  

  若在平日,早有多事的丫頭們進來,將他推醒,提醒他攻讀,或者是幫他取走書本,讓他睡個好覺了。

  然而,不知怎地,今天有些不同尋常。  

  日上晌午,這朱軒內還是幽幽靜靜的,包括整個園子,都清靜得沒有一絲人氣,只餘花香馥郁,鳥鳴聲聲。

  不會吧?  

  謝慕白倏地坐直身子,左手握住書冊,右手接過折扇,漂亮得好比女孩兒的黑眸瞪得老大老大。  

  一切如舊——  

  湛藍的天空,清雅的園林,徐徐吹來的微風……  

  這一切都沒有改變,唯一不同的是——人!  

  他的身份變了,所以那些人對他的態度也有所改變?  

  豈有此理!  

  謝慕白猛地跳起來,毫不文雅地在敞軒裡走來走去。  

  「杏兒!杏兒——」聲音高亢,一扇指天。  

  終於有了反應,虛掩的園門被「砰」的一聲推開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兒筆直奔了過來。  

  謝慕白一轉頭,滿意地看到一張委屈的小臉。  

  「幹嗎啦?七少爺?」鬱悶。  

  「府裡的人呢?都去哪兒了?」  

  「上街。」  

  「闔府一同?」  

  「是的,七少爺。」提起來就很哀怨,為什麼其他姐妹們都能高高興興地隨著主子一同前去看熱鬧,她就必須留下來伺候七少爺睡覺?  

  有問題!有問題!  

  謝慕白眸光一綻。能讓謝府全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傾巢而出的事情,除了三天之前他受封為金科狀元,打馬過街時有過一次之外,他活了二十多年,還沒見到第二件。  

  「發生什麼事?」興味十足地挑一挑眉,扇柄指住杏兒圓圓的臉兒。  

  杏兒毫不在意地退開一步。七少爺雖然性格頑劣,喜怒無常,但卻不太管束丫頭,是以,反倒成為下人們最不害怕的一名主子。  

  「皇上下旨,為九公主招親,朝廷三品以上官員家裡未曾婚配的公子爺,今兒個都得去校場集合,由九公主親自出題甄選。」這麼有趣的事情,全京城裡怕是無人不想前去瞧瞧熱鬧吧?只可惜——  

  「三品以上官員?」謝慕白收回扇子,拿扇柄敲了敲腦袋,「真頭痛啊!我可不可以不要去?」仰頭望天,他才不想娶個公主回家咧。等同於終身監禁不說,還無申訴機會。若哪天一個不小心,終身監禁是很容易變成死刑犯的哩。

  划不來、不划算的事情打死也不幹!  

  杏兒「噗」一聲笑,忍俊不禁,「孫公公傳皇上口諭,謝家男兒在外的就算了,在家的除了狀元郎之外,統統都得去校場候選。」  

  「什麼?」謝慕白跳起來吼,「為什麼單、單不讓我去?」  

  同樣都是謝家人嘛,幹嗎厚此薄彼?  

  不都說考上狀元就是為祖宗爭光麼?可怎麼他反倒覺得,一個狀元頭銜,把他和謝家人硬生生割成兩半?

  他是中規中矩、適應潮流的趕潮人,而其他兄弟則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他們嘴上雖然不說,但謝慕白知道,大家都瞧他不起。  

  謝家武人,幹嗎要文縐縐地拿起書本?即便在眾人眼裡,武人最為不值,但,謝家人從不以武為恥。

  只有他,只有他一個呵……  

  如今,竟連皇上也分而視之。  

  他是今科狀元那又怎麼樣?不管是樂是苦,他總要與自家兄弟同進同退才是。  

  所以,今日這校場,他謝慕白是去、定、了!  

  看那九公主能玩出什麼花樣!  

第1章(2)  

  京都校場設於皇城以西,是都城禁衛軍的駐紮地,同時,也是處置朝中犯錯大員的刑場。  

  只不過,金碧王朝建朝三百餘年來,好像、似乎從未在此斬過一名官員。整個朝廷上下均以此為傲,同時也是現身說法管理治下百姓的最好教材。  

  是以,朝廷三不五時便要弄出一些花樣慶典,好讓百姓前來頂禮膜拜。  

  今兒個,是聖上最喜愛的九公主親選駙馬的好日子,早被平淡生活悶出閒病來的官員們又怎能不大肆宣揚,廣為頌傳?  

  瞧,拜他們的賣力宣傳所賜,一大早,聞訊而來的老百姓便將校場圍了個水洩不通,蚊蠅難進。  

  杏兒站在人群外面,傻眼!  

  好多人哪!  

  好像前年戈罕王子前來迎娶三公主的時候,都沒這麼多人觀看呢。就拿她家七少爺來說吧,老說湊這種熱鬧費時費力又無聊,可這一回,他跑得比她還快呢。  

  「七少爺,怎麼辦?」  

  杏兒踮高腳尖,站在這裡,別說公主了,就連那高高搭起的選親台都淹沒在一片黑壓壓的後腦勺裡。

  滿心以為能欣賞到佳人才子們絕詞妙對,現下,也只餘嘈雜如菜市場般的議論紛紛——  

  「聽說九公主是咱皇朝中最漂亮的女子哪!」  

  「漂亮頂什麼用?前年嫁去蠻族的三公主不也是水水嫩嫩的人兒一個?可咱瞧著,三公主坐轎過街的時候,哭得那個慘樣兒,讓人想起來都心疼。」蓄著鬍子的黑大漢難得的真情流露。  

  聽者正待唏噓,旁邊一人嗤笑一聲,「你們懂什麼?三公主怎麼能跟九公主比?九公主是皇后所生,聖上愛若珠寶,不然,哪裡能有今日這史無前例的創舉?」  

  「哦!」眾人恍悟。  

  「不過……」這邊的談話吸引了更多人的加入,「聽說這一次聖旨言明,金科三甲都不能前來候選,這又是何原因?」  

  咦?有這回事嗎?  

  大夥兒面面相覷。  

  「嘁!三甲有什麼了不起?選駙馬可跟殿試甄選不同,著重的不是文才,而是樣貌。所以說……」那人微微一笑,賣個關子。  

  「怎樣?」杏兒心急,脫口而出。  

  那人滿意地瞧了瞧凝神會聚的聽眾們,得意一笑,道:「所以說——聖上英明。」  

  「呃?」莫怪杏兒愚鈍,這話,似乎在場之人沒一個聽得明白。  

  包括謝慕白本人在內。  

  他可不認為,這人所說的聖上英明,是指皇上為了保護朝廷精英,不被刁蠻公主荼毒,所以才特此恩旨。

  果然,那人在哈哈大笑之後說出一句令謝慕白當場咳血的終極內幕,「你們不知道吧?金科狀元是個花臉大麻子!哈哈哈哈……」  

  眾人一驚之後,齊聲哄笑!  

  「喔呵呵!真的嗎?狀元真是個大花臉?」好奇的。  

  「可惜呀!真可惜!」惋惜的。  

  「喂喂喂,他除了是個麻子之外,會不會還有其他缺陷?」落井下石的有之。  

  「誰知道呢?說不定他還是個瘸子。呵呵呵呵……」唯恐天下不亂的有之。  

  「沒想到,皇上那麼仁慈,為了狀元心裡好受,連帶著探花榜眼也被取消資格……」自以為是的有之。

  「那是當然,所以才說聖上英明!」拍須溜馬的有之。  

  「……」  

  一時之間,流言如風,迅速傳遍外圍人群。就算搶佔不到有利地形,能在第一時間聽聽小道消息,也算得到了某種補償性的滿足。  

  人群三三兩兩圍聚在一起,發表「高」見。擠得滿滿的隊伍總算有了一絲鬆動的痕跡,謝慕白一把拉住呆若木雞的杏兒,衝了進去。  

  「喂……七少爺……唔……鞋、我的鞋!」  

  「哎!你擠什麼擠?」  

  收攏的扇柄朝後一指,「那邊有關於麻子狀元的最新消息。」  

  「是嗎?金科狀元是麻子?」  

  又一個被好奇心驅使的傢伙讓開位子。  

  杏兒一張小臉皺得像霜打的茄子。雖然她知道,七少爺的性格自小就比較奇怪,非常理可以揣度,但,這樣子催動流言的散播,對他有什麼好處?  

  咦?好處立現。  

  他們終於得以佔據旁觀席最前排的有利位置。視野頓時開闊!  

  嗬呀!好多帥哥一齊擠進眼裡,應接不暇。  

  暫時拋開對麻子狀元的憤慨與疑惑,杏兒歡喜得又叫又跳。  

  突然,她的目光對上一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眸子,眸子的主人此刻便正正端坐在靖安王府的候選名牌後面。

  呀——  

  一聲驚呼脫口而出……  

  「出來啦!出來啦!出來啦……」隨著一聲聲興奮的叫嚷,一道纖細的紫影倏地從緩緩行來的軟轎之中疾掠而出,宛如紫燕穿雲,輕飄飄地落在高台之上。  

  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十六七歲的俊秀少年。  

  只見她身著淡紫色的衫褲,背後斜背一把銀色的彎弓,腰間插著箭筒,雙腳落地之時,絲一般的秀髮微微揚起,露出飽滿圓潤的額頭,一雙細緻明亮的眼睛,鑲嵌在明艷照人卻又略帶幾分嬌蠻的臉上,顧盼之間,風采無限。

  怎、怎麼回事?  

  金珂珂出人意表的裝扮驚突了無數人的眼。  

  不是說以吟詩誦文論成敗麼?  

  可,看九公主這身裝扮,莫非是要比試射箭?  

  非也非也。  

  金珂珂要比的可不是眾人的箭術,而是……  

  「請大家安靜!安靜!」孫公公尖著嗓子一喊,偌大的校場鴉雀無聲,公公滿意地走到台前,「今日,公主在此以箭擇婿,一切但憑天意,公主朝任意方向射出十箭,能被紅箭射中且不死不傷之人,便為駙馬。」  

  「嗄?」中箭不死?哪有這樣的好命?就算僥倖不死吧?又豈能不傷?  

  這是什麼狗屁規矩?  

  眾家公子面面相覷,有苦難言。  

  嗚……公主嘛,不都應該是嬌滴滴、文弱弱、羞答答的麼?  

  但——  

  啊!別忘了,她是九公主,是種種附會傳言中潑辣任性、刁悍嗜武的九公主!  

  也只有她,才能想出如此折騰人的法子。  

  還沒娶回家裡呢,就得被她當活靶子射著玩兒了,這要是成了親,哪還有一家老少活命的機會?  

  一個侍候不當,惹惱了她姑奶奶,自己掉了腦袋不算,說不定還得被誅九族。  

  這事兒,仔細想想,還得掂算掂算……  

  眾人心裡打著算盤,眼睛則眨也不眨地盯著金珂珂的手指,唯恐她一個失手,那不長眼的長箭便要了自己的性命。

  珂珂鳳目一轉,輕哼了聲。  

  都說了今科三甲不要來了,怎麼京城裡的男子還是如此不堪入目?  

  男子漢當以雄壯為美,這是她的堅持,也是她的偏見。不堪一擊者,還是乖乖靠邊站吧!  

  鳳眉一挑,手握銀弓,箭筒裡的箭被抽了出來,搭在弓上,引弦對準,弓如滿月。數千人的場地頓然肅穆,只有一聲比一聲重濁的呼吸鼓動著彼此的耳膜。  

  「刷……」  

  弦聲急響,羽箭破空。  

  緊接著,奔跑聲、呼喊聲、尖叫聲、哭泣聲……響成一片。  

  圍觀的百姓和維持秩序的禁衛軍們哈哈大笑。  

  有趣!太有趣了!眼見得平日裡高高在上的有錢公子哥們,此刻,一反斯文常態,個個連滾帶爬,哭爹喊娘,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哈哈哈哈……  

  哎喲哎喲……  

  場中形勢一片混亂。  

  第一箭,射空。  

  第二箭,射中一人小腿,頓時血流如注。  

  第三箭,肩胛。  

  第四箭,耳朵。  

  第五箭,又空。  

  第六箭……七箭……八箭……  

  一直到第九箭,都是中途力竭,一個倒栽蔥,軟綿綿落在地面。  

  珂珂微微瞇眼,心頭疑雲大起,這把弓伴了她近五年,絕不會無故力弱。最後一箭,引弦毫不遲疑地對準人群之外隱隱約約的那只束髮金冠,「嗖——」銳氣破空,長箭勁射而出……  

  接著,足尖一點,紫影追著箭風而去。  

  這一次,她倒要看看,什麼人膽敢跟她作對。  

  啊喲,不妙!  

  謝慕白驚叫一聲,瞪著四面飛散的人群,臉如死灰。  

  該死的!怎麼會?  

  他不是遠遠地躲在人群後面嗎?怎麼還會受此無妄之災?  

  腿嚇得直打顫,渾身發軟,瞳孔裡映射的那只黑點不斷擴大又擴大,腦子裡拚命想要逃,卻無論如何動不了。

  彷彿被噩夢魘住一般。  

  「吾命休矣!」認命地閉上眼睛。  

  四周陡然靜寂一片,靜得連心跳的聲音都聽得見。噗通……噗通……  

  噗——  

  瘖啞晦澀的裂帛聲傳入耳際。  

  半晌——  

  呃?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為什麼沒感覺到痛?  

  偷偷睜開一隻眼。  

  哇啊!又是一聲慘叫,被眼前放大一倍的俏顏給嚇住了。  

  嚇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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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10 20:11:16

第2章(1)  

  「什麼?娘您說什麼?」靖安王府的內院裡陡地爆出一聲不可置信的哀嚎!  

  「你還要聽我再說一遍?好——」風韻猶存的美婦人——靖安王妃,淺淺地啜了一口茶,才慢條斯理地說:「下個月初十,你什麼也不用做,穿好禮服由我擺佈即可。」  

  這已經夠簡單吧?連幫廚的小三子都會做的事情,堂堂狀元爺有什麼理由拒絕?  

  王妃微微一笑,水漾美眸凝睇著剛剛甦醒便被這個消息震得愣頭愣腦的兒子,細長的眼彎成可親的弧度。

  「穿什麼禮服?為什麼要我穿禮服?三哥五哥六哥他們呢?」謝慕白兩眼噴火。娘親剛才根本不是這麼說的,又欺他年幼心軟,拖他上賊船。  

  不!他才不要呢。  

  乖乖聽話考了個狀元回來,都已經讓他悔得連腸子都青了,他才沒那麼傻,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同一個人的當!就算是親娘,也不成!  

  哼!  

  當他還是六七歲的娃娃麼?  

  「你三哥他們哪……」王妃拖長音調,柔婉的嗓音彷彿在唱歌一樣。通常,她這麼說話的時候,便代表有個人要遭殃。  

  而此刻,很明顯的,被算計的那個可憐蟲是他——謝慕白。  

  「他們幾個不聽話,要被娘罰,只有你最乖,所以可以穿著禮服什麼都不用做,他們都得為你灑水掃地端茶迎客。」

  「這樣啊……」眼珠子一轉,「那讓八妹坐在那裡好了,她最乖。」  

  矛頭轉向一邊擠眉弄眼的小姑娘。  

  謝慕藍被母親淡眸一掃,嚇得趕緊低下頭去。  

  「你不要想幫你妹妹說好話,她的賬我自會跟她算。」王妃擱下茶盞,慢慢起身,「你的事情就這麼說定了,現在,還是先把身子養好吧。」被一支箭嚇得一動不能動,最後還很沒骨氣地暈倒。真是丟盡了謝家人的臉,不過,也幸好如此,謝家如今才能有這樣大的榮耀。  

  王妃邊走邊掩起嘴來偷偷地笑。  

  「你死了你死了!七哥,你死定了!」  

  謝慕藍等母親前腳剛走,她後腳便跳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我又怎麼了?」謝慕白一臉無辜。  

  「下個月初十,是你和九公主的大喜之日!」咬著牙說完,卻並未如預期的那樣在七哥臉上看到悲憤欲絕的神情。

  「咦?」白嫩小手摸上七哥額頭,嘴裡喃喃自語,「莫不是真被嚇傻了?」  

  「你才傻了!」一掌拍掉沒規沒矩的五指山,跳下臥榻,伸伸胳膊,踢踢腿,「還好!還好!」沒缺胳膊斷腿。

  可是……  

  「那支箭射哪去了?」衣服前胸明明破了一個洞咧,他為什麼沒死又沒傷?真那麼好命?!  

  謝慕藍一副快被他氣死的模樣,「你還說呢,又沒功夫,膽子又小,幹嗎衝到我的前頭?要不是我,你早被射穿一個窟窿了,還逞強!」  

  「我知道是你!」謝慕白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自家小妹,端起兄長的架子,教訓道,「你呀你,有頭無腦,平日裡,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你胡鬧便罷了,你怎麼鬧到公主招親的場子上去了?」  

  「呸!」謝慕藍狠啐一口,「什麼公主?好好的活人被她拿來當靶子射,要不是你突然衝出來,我肯定回敬她一枚透骨金針。」  

  「你還說?」謝慕白拿她沒轍地搖了搖頭,「說你沒腦子你還不服氣,要說你沒眼睛你肯定更來氣了是不是?當時,你到底有沒有看清?九公主箭術一流,她的箭根本沒朝著人射,若不亂動,或者是存心要躲,都是完全可以避得開的,好像你我,原本那些箭根本不關我們任何事,對不對?」  

  「照你這麼說,場中應該沒人受傷才對!」慕藍不信。  

  頭疼!  

  八妹的性子就是這樣,衝動又倔犟,一旦認定的事情,九匹馬都拉不回。  

  謝慕白沒好氣地說:「你以為那麼多人之中,就沒幾個沒落王孫是真心想入贅的?」  

  「你的意思不會是說……他們自己撞到箭上去的吧?」不會吧?那個刁蠻公主還真有人以命相搏?

  謝慕白摸摸光潔的下巴,「想出這個招親點子的人,應該還算是比較聰明的。一來,可以試出什麼人是真心想娶公主,什麼人是為勢所逼不得不來。二來,也可以從真心想做駙馬的人之中,挑出武功膽識都略勝一籌之士。」

  慕藍兀自不服氣地鼓著腮梆子,「不管怎麼說,那些想娶她的人總不會有錯吧?幹嗎要想個這麼歹毒的點子傷人呢?總之,有人流血就是她不對!」  

  哼!公主了不起呀?不能滿足她的條件就亂箭傷人。  

  這是哪一門子的規矩?  

  謝慕白搖頭再搖頭,「人家的事情,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們管不了。但,你女扮男裝去鬧場,就是犯下了欺君大罪!」  

  當時,若不是杏兒眼尖,看到坐在靖安王府名牌後面的人竟然是八小姐,後果簡直是不堪設想。  

  「都怪他們啦!」謝慕藍委屈地噘起小嘴兒,「聖上有旨,王府在家的公子都要前去應試,大哥二哥是不在家了,你也不在旨意之內,但,三哥五哥六哥他們卻讓侍衛傳話回來說,他們在街上溜躂的溜躂,喝茶的喝茶,所以也不能算是在家。」  

  「所以,你就去頂替了?」荒謬!  

  「那……王府名牌後面若是空,我們家不是一樣有罪?」  

  唔?  

  此話有理!  

  謝慕白瞪了瞪眼睛,無話可說。  

  慕藍越發無辜地眨了眨眼,「原本,我也是只是想去湊個人數,應試的人那麼多,駙馬爺卻只得一個。我想,只要我不表現得出類拔萃,應該是可以胡混過關的嘛。」  

  「是——」謝慕白歎氣,「你是還不夠表現得『出類拔萃』。」  

  一連打落公主五支箭,在場那麼多人,也只有她一個。駙馬之選不是她,還有誰?  

  「可是,我沒想到會被公主看出來呀。」  

  最後一箭,那麼準,直直對著她的方向。若不是七哥好巧不巧地過來拉她,擋在她的前面,她這個冒牌貨非得當場穿幫不可。  

  「可惜!」謝慕白苦笑,「公主把你當成我。」  

  這麼一個誤會,免去八妹欺君之罪,可……  

  他便從此墮入苦海,永無回頭之路了。  

  「七哥。」慕藍秀眉微蹙,又恨又悔,「要是你不願意,我可以去……」  

  「去哪裡?」謝慕白打斷她,「你哪兒也不要去。下個月初十,還得幫我迎娶新娘子哪!」不就是一個公主嗎?男子漢大丈夫,娶區區個把老婆有什麼打緊?  

  脊背一挺,秀雅得幾乎纖弱的臉龐上有著少見的堅定勇氣。  

  不過,沒什麼威懾力就是了。  

  慕藍更為擔心,「七哥,還是別逞強了吧。公主……公主她要嫁的可是一位勇士。」七哥這樣子,成嗎?

  別躲過一個欺君之罪,又扛上一個欺君之罪。  

  「怎麼不行?」謝慕白似笑非笑,「最後一箭射來的時候,你可見我躲過?」  

  是……沒有躲。  

  可,她知道,七哥是為了護她。  

  若不是她在身後,七哥一定會跑得比兔子還要快。  

  箭來之時,她借七哥之手發出最後一枚金針,在箭勢透衣而入的剎那,險險打落羽箭。七哥是沒有受傷,可所有人都無可避免地看見了,箭尖射入衣襟,人未傷!他是當之無愧的准駙馬爺!  

  一切就這樣成了定局。  

  百口莫辯!  

  都是她!都是她害了七哥!  

  「我去跟娘說!我要去跟娘說清楚!」跺一跺腳,用衣袖一把抹去眼角泛起的霧氣,慕藍轉身就跑。

  謝慕白搖搖頭,也不攔阻,只用著百無聊賴的語氣說:「娘那麼精明,她什麼不知道?你剛才沒聽清娘的意思?」

  讓他少廢話,扮好自己的新郎官。如此,八妹做錯的事情,才能由娘親來審判。  

  唉!  

  說她沒腦子就是沒腦子!  

  放眼整個王府,除了娘之外,還有誰能聰明得過他這個狀元郎?  

  不過,讓他一直想不通的是——  

  他既然最最聰明,可,為什麼上娘當的那個總是他?  

  不足一個月的準備時間,整個靖安王府忙了個人仰馬翻。  

  原先,皇上御賜的狀元府離王府隔了整整一條街,因是新賜不久,謝慕白也沒有要搬出去住的意思,所以狀元居便一直未曾整理。  

  如今,公主大婚。  

  那宅子便索性大肆整頓了一番。甚至將後院相連的一棟老宅一併買了過來,在園子裡開了一道側門,如此,便可與王府後門隔巷相通了。  

  老宅子裡的舊傢俱從狀元府裡搬出來,剛買來的新傢俱便由王府這邊送過去,既方便,又壯觀。  

  許久不曾引來街坊鄰里探頭耳語的靖安王府,這一遭,總算揚眉吐氣,重新成為老百姓們茶餘飯後閒磕牙的必備談資。  

  這一日,初十。  

  大婚的儀仗一直從宮門排到了位於紫慶街的靖安王府,由皇宮一路到市井,無不喜氣盈然,極盡奢華之能事。

  如此排場,如此煞費苦心地籌劃下來,婚禮想不盛大隆重都不容易。  

  王府裡,前來道賀的佳賓賀客絡繹不絕,直到入夜都還熱鬧滾滾,喜氣洋洋的紅光照亮了京城半邊天。

  好不容易,醉醺醺的新郎官被王妃命人從酒酣耳熱的賓客中解救了出來。  

  「怎麼回事?」雖略顯疲態,但依然儀容端整的王妃蹙起描畫細緻的眉,「你們沒幫少爺擋酒?」

  「不是的,不是的,」小廝、護衛們一齊搖頭,「是七少爺興致好,說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兩大樂事,都被他一人盡享,豈不快意也哉?」  

  那伶俐的小廝把謝慕白醉眼朦朧、口齒不清的樣子學了個十成十,原本是意興風發的一句話,生生被他學成落魄醉客的胡言亂語。  

  眾人想笑,但覷見當家主母冷肅的冰顏,一下子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拿醒酒湯來!」  

  「是!」其中一人匆匆而去。  

  「娘,別擔心,」謝慕白睜了睜眸,嘻嘻一笑,「您兒子我可不會借酒澆愁。」  

  王妃張張嘴。  

  「噓——」謝慕白輕輕一掙,掙脫眾人的扶持,踉踉蹌蹌地朝前走,走兩步,回過頭來,似真似假地笑,「我也不會借酒裝瘋。」  

  說完,「吱呀」一聲拉開後門,穿過巷子到對面去了。  

  紅色喜袍的一角在夜色裡翻飛,幽深的長巷黑得仿若一隻深深的隧洞,只一瞬,吞沒了袍角。  

  這一邊,陡地靜默了。  

  好半晌——  

  直到「咚咚咚」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跑過來,王妃才猛然回神,靜靜地瞥了來人一眼,「拿回去吧,七少爺用不著了。」說著,邁步離開。  

  這……  

  小廝低頭看看手裡端著的醒酒湯。  

  他才離開一會兒,發生什麼事了?  

  剩下的幾人亦齊齊搖頭,都是一臉茫然。  

  紅燭高燒。茉莉花的清香混合著松脂燃燒的香味,浮蕩在幽靜的室內。  

  從她的眼睛裡看出去,一切都是紅的。  

  紅窗紗、紅喜幔、紅床紅被紅色的光、還有如紅燭高燒般的火熱滾燙的心情。  

  金珂珂在床沿規規矩矩地坐了一會兒,但,怎麼坐得住呢?  

  她此刻的心呀,如煨在細火上的燉盅,慢慢地加溫,慢慢地冒泡,慢慢地調以各色美味的佐料。  

  再在心裡慢慢醞釀,釀成幸福的味道。  

  這,便是她日後的生活了麼?  

  這,便是她所堅持承襲的——名將與公主的傳奇?  

  「小路子?」再也坐不住了,珂珂一把掀開紅色蓋頭,清亮有神的眼瞳中漾著驕傲自負又期待的眸光。

  站在一旁作小太監打扮的少年微微頓了頓首,語氣懶洋洋的,「在!」  

  「你說,待會他進來的時候,會不會躲不過我們布下的陷阱?」話雖如此,可她微微笑瞇的大眼兒裡完全看不出任何懷疑。  

  為什麼要懷疑呢?  

  她的夫君,大智若愚、深藏不露,怎麼會把這些小把戲看在眼裡?  

  明明心中已有答案,而她卻偏偏要一再試探,一再認定!  

  累不累啊?  

  小路子懶懶地抬了抬眼皮,提醒她,「馬上你就可以看到了。」  

  話音才落。  

  只聽得「砰」的一聲,一道人影直直撞了進來,撞破門板,來勢未收,在地上一連打了好幾個滾,才穩住身形。而一早由小路子親手掛在門上的水桶,隨著門板後倒的趨勢,整桶清水「嘩啦」一聲潑出門外,淋了門外的丫頭一個透濕。而她們原先預備著算計的人,因為就地打滾的速度太快,居然沒有沾到一滴。  

  這……這出場也太……遜了吧?  

  珂珂瞪著他依然撲倒在地的身影,半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少爺!七少爺?」被淋個一身濕的小丫頭沒空理會自身的糟糕狀況,一臉驚怪地撲了進來,「七少爺!你怎麼樣?」聲音裡已然帶著哭腔。  

  珂珂秀眉一蹙,手指遲疑地伸出去,指著謝慕白,「他……你家少爺……」這麼緊張啊!習武之人,隨隨便便跌一跤,又能怎樣?  

  「七少爺身子本來就……」一個弱字還未出口。  

  地上的男人冷不丁翻了個身,嘴裡含含糊糊地嚷:「唔,好吵,不要吵!」  

  兩個女人心情各異,一喜一怔。  

  屋內搖晃的燭影照見謝慕白爛醉昏迷的臉龐。有一點點清秀,有一點點迷惘,再加一點點文人的放浪,一點點恃才傲物的清高。  

  怎麼看,也只是一個滿腹經綸的書生!  

  少了一點點威武,也少了那麼一點點粗爽的豪氣!  

  但,他是謝慕白啊,是她千挑萬選、一箭中的的夫君哪!  

  珂珂收斂了心裡陡然湧起的不舒服的感覺,一步跨到謝慕白身邊,蹲低身子。一股濃烈的酒腥味撲鼻而來,她抑住掩鼻的衝動,拍了拍他的背,幫他順過一口氣來。  

第2章(2)  

  「唔!」胃部翻湧,側頭面對著珂珂,乾嘔。  

  她一下子驚跳起來,「你、你……」  

  面紅耳赤,又羞又惱!從來沒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無禮!  

  「小路子!」  

  「嗯?」  

  「潑醒他。」用力跺一跺腳。  

  「是。」小路子慢條斯理地提起桌上新沏的一壺茶。  

  「噯!」金珂珂瞪大眼睛,趕緊搶下,「你沒有腦子喔?這是開水耶。」  

  小路子慵懶的眼微瞇。  

  「算了算了,你們都給我出去。」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心好亂。  

  杏兒遲疑一下,想留下來照顧少爺,但眼見得那小太監扭頭走得如此乾脆,想一想,終究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退了出去。  

  到底,今夜是少爺的洞房花燭夜哪!  

  怎麼辦?  

  將拎在手中的茶壺擱下來,金珂珂無奈地俯望著謝慕白。  

  事情超出了她的掌控。這一輩子,長這麼大,沒有學過照顧人。  

  心裡對他又不免湧起一絲絲的怨恨。難道,他一點也不會在乎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水……我要喝水。」謝慕白睜眸,視線朦朧混沌。  

  「除了要喝水,你還知道什麼?」珂珂瞪著他,沒啥好氣。  

  千算萬算,就沒算到大英雄還是一個酒鬼!  

  「嘻……我還知道要娶公主!」他伸出一指,在她眼前搖晃。  

  她心底一軟,像被什麼熨過似的。  

  趕緊轉過身去倒茶,掩飾著頰畔不爭氣的紅暈。  

  「喏,茶來啦!」  

  他掙扎著坐起身來,就著她的手,喝一口,哇!燙!  

  「噗!」一口熱茶,迎面而來。  

  幸好她閃得快,可鮮紅的嫁衣還是被噴了個星星點點。  

  珂珂愣愣地瞧著髒污了的嫁衣好一會兒,那鮮紅的顏色刺痛了她的眼。手在身側握了又握,終究是氣息難平。

  她一咬牙,低喊:「謝慕白!」  

  他趴睡在地,樣子委靡又可嫌。  

  她終於忍不住,彎低身子,白嫩小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用力扯起來,「你給我起來!站起來!」

  這就是她親自挑選的大英雄?大豪傑?  

  可笑呵!真可笑!  

  黑亮的眸中泛起濕意。  

  謝慕白被晃得有些頭暈,哼了一聲。  

  「你別以為喝醉了我就拿你沒辦法!你若再不醒,信不信我就扒光你的衣服,把你推出房去?」珂珂無奈又氣恨,感覺從未如此挫敗。  

  「呵……」喝醉的人兒悶笑一聲,「你不敢!」  

  「我有什麼不敢?」柳眉彎細,一個字一個字自菱角似的小嘴裡緩緩吐出。  

  「你不知道我是誰麼?」謝慕白彷彿忽然來了精神,精眸一振,「我是新科狀元,又是當今聖上的駙馬爺。」

  「赫?駙馬?很了不起麼?」口中微微泛起苦味。  

  「駙馬是沒什麼了不起,可是九公主的駙馬就非常了不起了。」他搖頭晃腦地說,那眸中不曾掩飾的得意,令她心底生寒。  

  「你娶公主,就因為她是聖上最寵愛的女兒?」  

  「嗯呵……」一陣酒意上湧,他眉頭微蹙,模模糊糊低喃,「你不知道公主素有悍名?這話,不能說,讓她聽見,那還了得?」他一手按住胸口,似是極不舒服的樣子。  

  珂珂小臉煞白,只覺一陣天旋地轉。  

  多可悲!  

  這是她的夫君,是她千挑萬選的夫君哪!  

  她銀牙暗咬,「啪」的一聲,反手甩了謝慕白一個巴掌。  

  幽靜的深夜,那一掌便顯得格外清脆響亮。  

  謝慕白唇邊的笑容驀地凝住,黑瞳微斂,看不清他眼底的表情。  

  一個怒視,一個沉凝,週遭的空氣陡然滯重起來,彷彿有某種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  

  「刷!」繫在腰際的緞帶被抽了出來,珂珂俏眸噴火,一把將大紅嫁衣甩脫在地,露出白色單衣,「謝慕白,你好樣的!」  

  她聲音顫抖脊背挺直,大眼兒俯望著他,蒼白的面頰因氣惱而泛起不同尋常的紅暈。  

  「你!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他好大的膽子,竟敢罵她是個悍婦!而且……而且……他說他娶她,竟然是為了……  

  珂珂用力甩甩頭,怒道:「亮出你的兵器。」  

  謝慕白緩緩搖了搖頭,「我不會武功。」  

  珂珂一怔,怒極反笑,「廢話!你不會武功,我的箭又是怎麼被打斷的?」  

  他若不會武,早死在她的箭下。哪裡輪到她此刻受他羞辱?  

  越想越生氣,越想越絕望,這個卑鄙小人!  

  既然不是真心想娶她,幹嗎去鬧她的場?  

  猛地抬起一腳,朝他倒臥在地的膝蓋上用力踢下去。  

  「啊喲。」謝慕白痛得一張俊臉縮成一團。  

  她鳳眼一瞇,又一腳結結實實地踩下去。  

  咦?踩了一個空。  

  回頭一看,他抱著膝蓋滾到了桌子底下。  

  珂珂又氣又惱又好笑。  

  「你出來!」  

  「不!」  

  「出不出來!」  

  「不出來!」  

  堂堂狀元爺居然是個賴皮?  

  珂珂一掌拍在圓桌上,「你再不出來,我就劈了桌子!」她瞇眼叉腰,噘起嘴吹開覆額的劉海。  

  「噯!好好好!」謝慕白投降,「我出來可以,不過……好男不跟女鬥,你也不要再纏著我了。」

  事先講明,省得出來沒止沒休。  

  「我纏著你?」兩隻小拳頭猛地往桌面上一捶,嚇得謝慕白一縮頭,又鑽進桌子底下。  

  「哇!你想謀殺親夫。」  

  「誰承認你是我丈夫?」珂珂抽身後退,揚起手中大紅的嫁衣緞帶……  

  「啪!」  

  「你不承認?這可是你說的喔!」謝慕白興奮的喊叫聲剎時淹沒在桌子轟然斷裂的巨響聲中。  

  桌面上擺放的杯、壺、碗、盞「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紛亂的碎片打中謝慕白額頭,頓時血流如注。  

  可這會兒,怕疼怕得要死的謝慕白卻彷彿沒啥感覺似的,一把撲到金珂珂面前,揚起血糊糊的一張臉,「你真的不要我做你的丈夫?真的?」  

  「呃。」金珂珂瞪大眼睛,有點被他嚇著似的。  

  「快寫快寫。」他衣裳不整,頭髮凌亂,血水順著鼻樑兩側滑出兩道小溪,可眼神卻興奮晶亮。他一手拽緊她,生怕她跑了似的,繞著屋子打旋,「喏,這是筆,這是紙,還有墨,墨在哪裡呢?墨、墨……」  

  珂珂像個傻子似的被他拖著跑,耳朵裡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只感覺那一隻手,溫暖、有力,緊緊地包覆著她的手,莫名地,她心中慌亂起來,耳根發熱。  

  而那手心,更是燙得嚇人。  

  她猛地用力甩脫他,害他一個趔趄,額頭撞到牆,「哎喲。」有點痛!但,比起眼前的大事來,那一點點痛算什麼?

  謝慕白好灑脫地甩一甩頭,沒關係。  

  「來來來,到這裡來寫。」他笑瞇瞇地招呼她,渾不覺自己的笑容有多麼詭異。  

  珂珂硬著頭皮,無法挪動腳步。  

  她從小性情頑劣,不是沒有見過血,可眼前這人,血流披面還渾然不覺,一個勁兒地衝著她笑,笑得她這會兒膽氣全無,頭皮發麻,好想哭。  

  他、他、他,是不是有啥毛病兒?  

  「小路子!」她扔掉緞帶,轉身朝外跑。  

  「喂喂喂,你還沒寫自願被休書呢。」謝慕白心急如焚,哪肯讓她如願?  

  他追到她身後,雙臂一伸,牢牢抱緊她。  

  珂珂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身子無助地陷入一堵溫熱的胸膛,他的唇幾乎要貼著她的耳垂,熱乎乎的男性氣息噴在她的面頰上,和著濃濃的血腥味。  

  她到底年輕,不曾見過如此陣仗,心頭又慌又怕,「放開我!你放開我!」  

  她越掙,他抱得越牢。  

  「大膽!大膽!你再不鬆手,我斬你全家。」  

  「全家是不是還包括你自己?」他提醒她,要跟他撇清關係,還是先寫好自願被休書吧,有了這東西在手,他休她,才不會連累全家啊。  

  珂珂還來不及答話。  

  陡聽得杏兒一聲驚呼,「哎呀!七少爺,你怎麼滿臉是血?」  

  聽到聲響後趕過來的王府眾人,齊齊頓住腳步。  

  有一陣靜默。  

  謝慕白遲疑著鬆開手臂,探手朝臉上一抹,抹了滿手血腥。  

  「我的媽呀!」眼前一黑。  

  「咚——」駙馬爺直挺挺地倒在了新房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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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10 20:12:18

第3章(1)  

  「哇啊——不、要、抓、我!」一聲驚呼。  

  「公主?該起床了!」  

  金珂珂倏地睜開眼睛,看著床邊端立的人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看來,公主這次真是嚇得不清。」小路子唇邊忍笑,慢吞吞地準備著盥洗用具。  

  珂珂瞪著帳頂發了會兒呆,想起睡夢裡死纏著自己的吊死鬼,心有餘悸,「我怎麼知道他是這種樣子?」懊惱的語氣。  

  「什麼樣子?」  

  珂珂赤腳跳下床,「膽小、自私、庸俗、嗜酒、卑鄙、無恥……總而言之,」懶得再數下去,「他跟我想像中的大英雄大豪傑完全不符。」最最重要的是,他居然說他不會武功!有沒有搞錯?她怎麼會嫁一個不會武功的懦夫?

  她說得激動,小路子卻只是慢條斯理地望了她的腳一眼,「我不知道地下的陶瓷碎片有沒有清掃乾淨。」

  「還有你啊!」珂珂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小路子,「不許笑!」  

  「我沒有笑。」小路子一轉臉,微揚的嘴角扯直,將手裡浸濕的帕子絞了絞,丟過來,「擦臉。」

  「喂!到底你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金珂珂懊惱地扒下臉上半濕的手巾,順手抹了抹臉,再丟還給他。

  「我只是負責你的安全,其他的,我不管。」  

  「喔!」珂珂明白了,手指指指點點地逼近過來,「難怪昨天晚上我怎麼喊,你都不出現呢。」  

  「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和駙馬爺之間的問題,還是你們自己解決的好。」細脆如冰裂的嗓音裡再次帶了笑意。

  珂珂雙眸噴火,「誰跟你說那個人是駙馬爺?」  

  「公主不記得了?昨天你們不是已經拜過堂了?」而且,王府裡幾十雙眼睛都很無辜地目睹了限制級場景。

  僅著單衣的公主被狂噴「鼻」血的駙馬爺緊緊摟在懷裡。  

  哈!這也太猛了吧?  

  「不准笑!你還笑!」氣急敗壞的金珂珂直跺腳。都怪他!都怪他!都是那個傢伙!「我告訴你,」雙拳緊握,擲地有聲,「我!金珂珂!絕對絕對絕對不會要那個傢伙做我的……哇!嘶……」  

  發誓的緊要當口,腳底吃痛,珂珂倒抽一口涼氣,雙手抱著自個兒的腳直跳,「小路子?你掃的什麼地?」

  小路子無奈望天,「我早說過,地下有陶瓷碎片。」  

  唉!  

  這怎能算是他的錯?  

  晨光微曦,鳥鳴聲在廊簷下、在床欞邊啾啾啼唱,清風拂動,花香滿園。  

  多麼美好的早晨,如果少了娘的循循教誨,那肯定會更加美好。  

  謝慕白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懨懨欲睡。  

  要知道,他現在還是一名受傷嚴重的病人哪!  

  「想不到,公主真那麼野蠻!」  

  「其實也還好啦!」謝慕白不甚耐煩地彈了彈手指。真無聊,這會子才在這兒長吁短歎有什麼用?

  昨晚,要不是大夥兒出現得太不是時候,說不定,他早逮著公主寫了自願被休書。  

  「好什麼好?你瞧你!」王妃指著兒子包得像粽子一樣頭,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你這個傻瓜,幹嗎要跟公主對著幹?吃虧的還不是你?你呀,學點聰明勁兒好不好?她進你退,她退你進,女人嘛,你嘴上哄著她開心一點,她什麼都肯聽你的。」謝慕白忍住笑,連連點頭,「是是是,在這一點上,我相信爹最有心得。」  

  「什麼心得?」無緣無故被點名的靖安王鬍子一掀,從太師椅上坐起身來,銅鈴大眼瞪得溜圓。  

  「王爺,」王妃側轉過頭來,微微一笑,「您做夢了?」那溫柔如水的語氣令謝慕白直翻白眼,真虧了他家老爹,幾十年如一日被老媽的溫柔迷惑了雙眼,渾不知自個兒的兒女們生活在怎樣的水深火熱裡。  

  「唔?做夢?我做夢了嗎?」王爺眨眨惺忪睡眼,擠成山巒的眉峰不負責任的一展,又倒頭睡去。

  「爹啊,您還沒傳授兒子心得呢。」  

  「心得是要自個兒去體會的。」王妃伸指戳戳兒子胸膛,阻止他繼續以騷擾親爹的不孝之舉來干擾娘親思路。

  「好好好,等我養好了傷,就去公主那裡找心得成不?」不知道是不是被老爹感染,謝慕白又毫不客氣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呵欠打到一半,沒聽到娘親有良心發現放過他的意思,反倒是杏兒脆嫩的嗓音在門外極為清晰地通報:「老爺夫人,公主來給您們請安了。」  

  公主?請安?!  

  他們有沒有聽錯?  

  王妃迅速與謝慕白交換了一個眼神。沒想到公主野蠻歸野蠻,禮數倒也還算周全。  

  「請公主進來吧。」順手輕推王爺一把。  

  紫檀木雕花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金珂珂神清氣爽地踏入書房。月白衫子,外罩蔥綠色的短褂、短裙,長長的頭髮綁成兩條辮子,辮子上面叮叮噹噹綴滿了銀飾。這身打扮,美則美矣,但,有哪一點像個已婚婦人?  

  王妃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靖安王!王妃!」珂珂隨便挑一挑眉,算是打了個招呼。  

  王妃微微一怔,隨即面露微笑,「公主昨晚睡得可好?」  

  珂珂抬了抬俏頜,晶燦強悍的眸光從謝慕白包紮著白布條的額頭刷地掃過,唇角揚起一朵譏諷的嘲笑,「怎麼王妃以為此刻躺在床上的那個人,有資格成為本公主的駙馬嗎?」  

  「他已經是駙馬了。」  

  傲慢的神色一變,軟嘟嘟的俏頰下意識地鼓起,「他才不是駙馬!他根本就不會武功。」  

  撲哧——  

  有人悶笑一聲。  

  珂珂尋聲望過去,撞進兩雙黑黝黝的深潭中。那人頭上裹著白布,身子軟綿綿地躺在床榻上,一雙眼睛卻仍然不肯老實,充滿了戲謔,正一眨不眨地瞅著她。  

  她心裡著惱,瞪大了眼兒,吼過去,「你這個卑鄙小人,我不會讓你如願以償的。」  

  「什麼如願以償?」王妃聽得一頭霧水。  

  「他、他他根本就不想娶我……」  

  「啊?」王妃拿帕子掩住嘴,著著實實愣了一下。說話如此坦白直接的姑娘家,她還是頭一次見到。

  當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哪!  

  「他要娶的只不過是父皇的女兒。」  

  珂珂皺著纖秀的眉頭,懊惱又生氣。而他,在她兩臂以外的距離,笑得多麼愜意。呵,這丫頭的魅力,竟然賽過盡職盡責的周公。有趣!  

  「皇上的女兒難道不是公主你?」謝慕白忍住噴笑的衝動。  

  唉唉唉!這頭腦簡單,天真易怒的丫頭如何是老謀深算、修煉成精的娘親之對手?嗯……他需不需要幫她一把?

  果然,珂珂瞠目,良久,竟訥訥不能成言。  

  王妃笑笑,走下榻來,親熱地挽起珂珂之手,「你別聽那小子胡說,他沒一句正經,若他不是誠心誠意地想要娶你為妻,何必冒著抗旨殺頭的危險,跑去校場招親?」  

  呃?這話聽來……也有理。  

  不過……  

  珂珂低垂了頭,眼眸從睫毛下面瞄過去……  

  糟糕!看那丫頭的樣子,不會是三言兩語就被娘親給擺平了吧?他還等著她寫自願被休書哪!  

  謝慕白一臉著急,張口欲辯……  

  不過——她現在很討厭他就是!  

  那個人,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可惡!舉止輕浮、毫無膽氣,他還……他還……說她是悍婦哪!  

  她雙頰一鼓,有些賭氣般橫他一眼,「這話是他親口說的,說做了父皇的九駙馬,會有多麼了不起。」

  謝慕白鬆了一口氣,微微一笑,笑出一口白牙,「你也不能否認,的確是很了不起。」  

  「所以,就為了這份了不起,你才跑去校場?」  

  他彎唇,保持著微笑的表情。  

  「所以,你想出詭計,打斷了我的箭,引起我的注意,然後……然後……」她粉嫩如水蜜桃的臉兒,漲得通紅,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但,她真的想不通,不懂武功的他,是如何中箭不傷的?  

  「你那天沒有檢查,我在胸口綁了一塊銅鏡。」謝慕白神態自若,幫她理清混亂思緒。  

  她陡地一愣,望著他始終噙著微笑的唇角,心口一窒,彷彿有什麼東西要衝出來,又硬生生壓住,於是,整個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  

  越抖越是厲害,怒不可遏啊!  

  王妃嚇了一跳,一隻手伸出來,急切地拍撫著珂珂的肩,「別急別急,那小子逗你玩呢,他不可能綁銅鏡,綁了更不可能說給你聽,是不是?那可是大不敬的欺君之罪咧。」  

  「來人!來人!小路子!」  

  珂珂一疊連聲,驚醒了半夢半醒的老王爺,也喚來了懶洋洋的小路子。  

  「把他給我拖出去,斬了!」  

  「什麼事?」王爺「唬」的一聲站起來。  

  小路子掏掏耳朵,慢條斯理地朝謝慕白走過去。  

  「慢著,公主要斬夫君,可曾奏明皇上?」謝慕白挑高眉毛,倒是氣定神閒。  

  「你罪犯欺君,理當問斬。」  

  「有何證據?」  

  「人證俱在!」  

  王妃連忙搖頭,「我什麼都沒有聽見。」  

  王爺顯得莫名其妙,小路子則無辜地攤了攤手,不能怪他,他剛才根本不在屋裡。  

  「你、你……」珂珂氣煞,「我不殺你,我休……」手臂用力地揮出去。  

  她要休——夫?!  

  不會吧!  

  只聽得「啊呀!」一聲慘呼,站在公主身側的王妃但覺一陣勁風拂面,眼前一黑,「咚」一聲暈倒在地,粉白的面頰上無辜留下一記火辣辣的掌印。  

  「呃?」珂珂愣愣地瞅著自己握緊的拳頭,翹長的扇睫顫了顫,發生什麼事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真不是故意!  

  刁蠻公主再傳笑料。  

  聽說,九公主在新婚之夜,揮舞著嫁衣上的緞帶,將駙馬爺打出新房。  

  聽說,新婚第二日,一向溫柔賢良的婆婆——靖安王妃,被公主兒媳在嬌貴的臉上按下五指模印。

  聽說,皇后娘娘星夜出宮,秘密抵達王府,訓斥了公主一番,並賜予王妃鳳尾權杖,必要之時可代表皇后教訓金枝玉葉的公主。  

  還聽說,至那以後,公主和駙馬爺便分房而居,彼此不相往來。堂堂狀元府成了「冷宮」的代名詞。

  只不過,被凍住的那個人,不知道是公主?還是駙馬爺?  

  然而,至此,紛紛擾擾的公主選夫事件終於在一片鋪天蓋地的流言蜚語中緩緩落下幃幕。  

  誰受傷?誰得意?誰慶幸?誰後悔?誰失落?誰受益?  

  這些,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日子還在照樣過去,新鮮的事兒層出不窮,誰還有興致去追究早屬於故舊紙堆裡的一則荒唐「傳奇」?

第3章(2)  

  這日,黃昏,夕陽西下,倦鳥歸巢。  

  謝慕白下朝下得晚了些,從文淵閣回來之後,直接去書房換下朝服,便急著趕赴幾位友人臨湖觀燈的邀約。

  匆匆走至府門口,忽聽得右側竹林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待仔細凝聽,卻又聽不見了。  

  奇怪!他不由得慢下腳步。  

  那片竹林因與宅中大路隔了一座小池塘,林中又無屋宇,不是必經之地,是以平日少有人跡,更何況,此刻雖非夜半,卻也已是天光黯淡,下人們不是忙著收拾,便是躲著偷閒,準備歇息,誰會沒事兒跑到那裡邊去?  

  心念陡然一動,莫非——是傳說中的賊?  

  硬生生吞下即將出口的喝問,他腳步一轉,已躡手躡腳地沿著小池塘挨近竹林。  

  林中靜悄悄的,昏暗的光影將一竿竿修竹投下斑駁的倒影,如往常一樣,沒啥奇特之處,彷彿他剛才的疑惑只是錯覺?  

  謝慕白鬆了一口氣,有些失笑。  

  怎麼會有賊呢?  

  大概是他的野史傳志看太多了吧?如今的金碧王朝,哪還有入戶行竊的小毛賊?  

  曲起手背敲了敲腦門,正欲轉身。眸中忽掠過一道白影,如雪中飛鴻,眨眼不見。他心下陡驚,一雙多疑的視線警覺地四面逡巡。  

  聽說,竹性屬陰,一旦入夜,風嗚竹咽,亂影投林,正是「神」出「鬼」沒的大好時機。  

  他、他,不會那麼倒霉,這便遇上了吧?  

  搓了搓無端泛寒的手臂,謝慕白挺了挺脊背,朝白影消失之處踏出一步。越是害怕,便越是好奇,越想弄個清楚明白。腳下發出「咯嚓」一聲脆響,似是踏著枯枝。  

  他一怔,還沒回過神來,陡聽得弦聲急響,「嗖」,一支短箭穿林而出,快若疾矢。  

  「噗——」  

  命中目標!  

  謝慕白兩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  

  「你?」從藏身之處一躍而起的金珂珂瞪大了眼睛,用怎麼也無法置信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故作鎮定的男人。

  「你?」謝慕白翻一個白眼,同樣拒絕相信眼前的事實。  

  衰女!好死不死,幹嗎又讓他遇見她?  

  這幾個月來,先是因為養傷,後又被皇上破格擢升為文淵閣大學士。他資歷尚淺,不服之人當然不在少數,一則公務也確實繁忙,二則,更要分神應付那些不懷好意的嫉恨,是以,竟好久未曾想起,這學士府裡還住著另半個主人。

  只是,沒料到啊沒料到,這一想起,便又讓他記憶深刻,忘之彌艱。  

  緩緩地呼出一口氣,盡力讓自己的聲音端正持平,「你又是在玩什麼?」拿他家竹林當成她大公主的招親現場?

  可,這裡除了樹精鳥怪,哪找得到一個正常人來?  

  當然,是除他之外。  

  「我玩什麼?關你什麼事?」不滿意謝慕白略帶質問的口吻,珂珂俏挺的鼻子抬得高高的,不屑地哼了一聲。

  成親幾個月不見人影,反正她也不屑於見到他,在這學士府裡,她自尋樂子,日子倒也過得逍遙快活,彷彿跟從前在皇宮裡沒什麼兩樣,甚至比那個時候,還要自由,還要無所拘束。  

  於是,漸漸地,她倒也怎麼不排斥自己的新身份了。  

  只是,偶爾,遠遠看見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心裡總不免揪得難受。那個男人,果真如他自己所說的,娶她,不過是為了權勢地位。  

  他果然得到他所想要的,短短幾個月,便成為本朝最為年輕的大學士,這還不止,朝中老臣們預測,不過幾年,他或可隻手遮天。  

  他人生得意,意氣風發。  

  然而,她呢?她帶給他所冀望得到的一切,而他,給了她什麼?  

  一座恣意妄為的學士府?一頂學士夫人的桂冠?  

  不!這些都不是她要的啊!  

  她的心願,其實很小很小,不過是治軍閒暇時的一次策馬共游,不過是大漠孤煙下的相視一笑,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啊!  

  「本來的確不關我什麼事,可是,」謝慕白抬手摸摸下巴,眼風淡掃,勾起一抹無奈的諷笑,「你這樣胡亂放箭,若傷了人,怎麼辦?」  

  他盡量說得委婉,並且,不去尋找那支一觸而沒的短箭。  

  那支箭,射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眼力不若習武之人尖銳,耳力也弱,明明感覺那支箭直衝自己而來,他不過是微微軟了軟腿,便聽到「噗」的一聲,箭直沒羽。  

  他兩眼泛黑,頭痛若裂,心裡一直在想:莫不是終究要償那刁蠻丫頭一命?  

  不過,既然是要償命,他可要在臨死之前,跟她把話都說清楚。  

  「傷人又怎樣?」珂珂心頭一促,被他那似是憂鬱、似是憐憫的澄然目光瞧得極不舒服。這人、這人到底是怎麼了?

  幹嗎要用那樣的目光瞧她?彷彿、彷彿她做了什麼錯事,必須得到他的原諒。  

  她幹嗎要他原諒?  

  他算什麼東西?  

  就算是父皇,也不曾、也不曾定她的錯對!  

  珂珂心下一橫,蠻性頓起,一手叉腰,一手拿銀弓指著他,「本姑娘不止是要傷人,就算是殺人,你又奈得了我何?」  

  謝慕白正色,「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不論是傷人殺人,都會有一個說法。即便你是公主。」  

  珂珂猛翻一個白眼。這迂腐書生,到底要跟她說啥?  

  「你是要問我傷你娘的罪?」眉眼一挑,眸中儘是不馴。  

  謝慕白搖頭,「上一次,並不是你故意,而且皇后也責罰過你,但,很多時候,無心之過也可釀成大錯。」

  唉!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跟她說什麼了。  

  頭越來越痛,難道這丫頭真忍心眼睜睜看他死在她面前?  

  她、她就那麼恨他無意中禁錮了她的一生?那麼,他這是不是也算無心之過?  

  歎一聲,罷罷,「你能不能扶我回房?」看著珂珂眼裡露出詫異的表情,他苦笑著換一個簡單點的要求,「或者,你能不能隨便去喊一個下人過來?」  

  「你想幹嗎?」珂珂戒備地瞅著他。  

  「我想請個大夫來看看,或者,躺到床上去死,成不成?」  

  「你有病?」病得都快要死了?那他還到處亂跑?還跟她說這許多廢話?不知怎地,珂珂的心彷彿抽痛了一下,莫名其妙,有些失落。  

  「不是我有病,是中了你的箭好不好?」謝慕白沒啥好氣的,她非要他說得如此清楚明白?  

  珂珂驟然瞪大了眼睛,表情古怪,像是想笑,偏又忍住,香肩抖動,極為辛苦,「你好痛麼?」  

  她語氣輕柔,與臉上奇特的表情相差甚多,大概是不太習慣這樣的溫柔。  

  謝慕白在心底歎氣。可惜啊,九公主在不發脾氣,不罵人的時候,其實也挺好看的。  

  此一時際,月娘初現,彎彎一抹銀輝穿越樹影,鍍上她翹長的睫、微赭的頰,還有那紅艷豐潤的唇,帶著掩不住的笑,朝他湊過來……湊過來……  

  謝慕白呼吸一緊,感覺她的眼睛像著了火,那麼近,呼出的氣息,熱熱的,噴在他臉上,隨著她視線轉動的方向,一點一點聚光、一點一點燃燒。  

  謝慕白縮住脖子,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幸得竹子頂住他的背,要不然,八成會摔一跤。  

  從來沒有這樣近凝視過一個女子,她那疏朗的眉,如彎彎新月的眼,翹直的鼻,抿得快要滴出水來的潤澤的唇,湊過來,湊過來……  

  他頭昏昏,腦脹脹……  

  原本痛得直冒冷汗的額頭上蒸出騰騰熱氣。  

  她、她這是要幹嗎?  

  她、她為什麼要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  

  謝慕白用力眨一下眼。錯覺!肯定是錯覺!不然,為啥他竟覺得……竟覺得……她微鼓的圓頰,如一叢怒放的嬌蕊,鮮嫩嬌艷得教人移不開目光。  

  他兩手握在身側,胸口燒灼灼的,心跳得好快,像是要脫出胸腔……  

  啊!完了完了!  

  他是不是被鬼魂附體?是不是?  

  謝慕白懊惱地甩了甩頭,下一秒,似乎是附體的鬼魂開了一個玩笑,再睜開眼時,果然!那丫頭又回復了可惡的常態。他直愣愣地看著珂珂伸手,在他腦門上用力一撥!  

  哇啊!  

  她是不是嫌他死得不夠快?  

  這剎,金珂珂那雙機靈燦亮的眼,在他眼中看來既可惡又討厭。她帶笑微抿的唇,如塗了毒汁的利刃,字字切膚,句句剜心,「原來你那麼想死啊!」  

  金燦燦的短箭在她手心裡輕輕敲打。  

  唔?嗄?  

  謝慕白瞪大了眼睛。  

  「射到頭髮裡面去了都會痛,你說,如果我射你的眼睛,射你的胸口,你又會怎樣?」一陣肆無忌憚的哈哈大笑聲驚起林中鳥雀,四逸逃竄……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10 20:13:32

第4章(1)  

  清晨,天光初透,淡淡一點青白的光頑強地穿透茜紗窗,趨散了一屋子沉悶的黑暗。  

  床上的人兒翻了一個身,眉目深鎖,額際盜汗,似是睡得不太安穩。  

  沒錯,他在做夢。  

  夢中有霧,霧濛濛一片,他陷在霧中,找不到出口。而她在霧外,偶爾驚鴻一瞥,容顏如花,笑顏燦燦。纖白的手指挽箭搭弓,她與他對視,箭鋒與眉心之間隱隱只隔一線。  

  「這一箭,我射你的眼睛……」她揚眉,笑聲清越。  

  他深深呼吸,心像是被重物猛擊了一下,「咚」的一聲響。  

  餘音繚繞,她卻又蹤影不見,四周靜謐,唯余白霧茫茫。他驀地鬆一口氣,被重錘擊中的心臟卻兀自跳個不停,如油鍋中的炒豆,交相煎熬。  

  可惱呵!  

  為何這霧總是不散?為何偏偏是他,成為她的靶心,躲不掉、逃不開?  

  為何?  

  為何?  

  駙馬了不起麼……你娶公主,是因為她是皇上的女兒……原來你那麼想死呵……射到頭髮裡面去了都會痛,那麼,這一箭,我射你的心呢……射你的心呢……射你的心……  

  濃霧之中,笑語清透,如珠落玉濺……  

  不——  

  榻上男子俊目一瞠,霍地坐起身來。  

  滿目天光澄碧透亮。  

  天亮了——  

  是個夢!  

  原來只是個夢呵。  

  抬袖拭了拭額上的冷汗,心神還未寧定,房門被輕輕推開半扇,一早便守在門外的杏兒探進來半個腦袋瓜子,「少爺別急,夫人聽說您昨晚受了驚,今日一早已經遣人替您告了病假了。」  

  謝慕白微微一怔,繼而苦笑。他竟然睡過頭,連早朝都忘了!這還是自他成為文淵閣大學士以來從未有過的失誤。

  他本算不上是勤奮之人,甚至還稱得上有些微怠惰,只不過,越是遭人嫉恨,便越是激發了他娛人以自娛的興味。

  朝堂之上,氣得那些一身酸腐之味的老傢伙們吹鬍子瞪眼,卻又一臉無奈的樣子,倒也著實有趣。

  然而,現如今,在某個人眼裡,大概他也屬酸儒一流吧?  

  無可奈何地挑了挑眉,謝慕白慢慢套了鞋子,下得床來,「昨晚的事,娘怎麼知道?」  

  「少爺和少夫人昨晚鬧得那麼厲害,兩邊府裡的人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杏兒一邊笑說著,一邊跨進屋來整理床鋪。「誰有閒功夫跟她鬧?」謝慕白悻悻然地揀了張椅子坐下來,倒了一杯熱茶在手,慢飲淺啜。  

  昨晚的事兒怎能怪他?  

  說得好聽一點,他是受害者,說得不好聽,是他活該!  

  娶妻若此,夫復何求?  

  杏兒暗中吐了吐舌頭,沒敢搭腔。  

  謝慕白也沒要她回答的意思,吞了一口熱茶,側耳傾聽,「咦?」窗外,似乎安靜得不同尋常,「今日是怎麼了?所有的鳥兒都啞了?」他半開玩笑地說。難怪他睡過了頭,原來,是少了那些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哪。  

  「少爺還不知道麼?」杏兒圓臉放光,「少夫人可厲害了!這幾日,拿著弓箭『嗖嗖嗖』不知道射了多少鳥兒下來……」  

  「噗——」話音未落。謝慕白撐不住,一口熱茶噴了出來,「什、什麼?她!她拿箭射鳥?」  

  難怪那麼晚了,她還一個人在林子裡。  

  他突地站起來,「她人在哪?」  

  「在後院,宮裡讓人送來一匹馬……」後面的話硬生生被吞回肚裡。因為問話之人早已一陣風似的出了門,連背影都消失不見。  

  唉!  

  人在那裡又不會走,需要這麼急麼?  

  「可以了,小路子。」珂珂頭也不回。  

  「真的可以?」身後的小路子懶懶揚一揚眉。  

  「嗯。」  

  得到確切回答,小路子不再猶豫,放開韁繩,翻身下了馬背。  

  紅馬背上一輕,興奮地踢踏著雙蹄,躍躍欲試。  

  珂珂一手挽轡,一手緊握烏絲軟鞭,大眼兒眨也不眨,興奮的神情與大紅馬兒一般無異。皇朝中人不善騎射,這匹紅馬還是蠻族進貢給父皇的貢品,她討了好久,父皇才在她十六歲生辰這日賜給了她。  

  一大早,收到生日禮物,她便急不及待地拖了小路子到後院教她騎馬。才馳兩圈,她已無法滿足於小路子溫吞的駕馭,太慢、太穩,後院的場子也太小。  

  如果,能夠策馬到西郊的長水湖去,肯定能跑個盡興。  

  思及此,她手中軟鞭揚起,「刷」地打在馬臀上,「駕!」  

  紅馬吃痛,四蹄奮揚,朝著後院兩扇敞開的木門狂奔而去。  

  「停——」沒料到,院門那端卻在此際傳來一聲響亮的清叱。  

  後院中忙碌的下人們陡地瞪大了眼睛,眼看著發狂的馬兒迅速縮短了與那人之間的距離,不知誰人大聲喊了一句,「七少爺快跑!」  

  眾人驚醒,紛紛丟了手中活計,追著馬兒喊:「停!快停下來!七少爺在門口!是七少爺……天哪!」

  珂珂嬌容一凜,杏眼圓瞪。  

  這人,是活得不耐煩,找死麼?!  

  銀牙一咬,速度未減,看得旁人膽戰心驚。  

  「少夫人!這樣會死人的啦!」  

  「有話好好說麼!少夫人、少夫人!」  

  紅馬眨眼奔近,珂珂右手疾揮,烏絲軟鞭在空中挽了個圈,發出嘯鳴,「謝慕白!你給我讓開!」

  黑影當頭罩下,謝慕白兩眼發黑,冷汗涔涔,然而,挺直的脊背卻未曾移動分毫。  

  「啪!」鞭梢落下,堪堪擦過他的鬢角,檜木門板被打得支離破碎。碎片蹦飛,砸中了好幾個奔到前面,想來拉住馬頭的下人。  

  「嗚哇!」  

  「七少爺小心哪!」  

  慘叫聲、呼嚷聲不絕於耳。  

  珂珂心中大亂,下意識地扯緊馬鬃,想要止住狂奔的馬兒。  

  怎奈,馬兒吃痛,脾性更躁。一聲野性嘶鳴,不止沒有收住勢子,反而揚蹄踏踩過去——  

  「啊!」珂珂大急。  

  「啊!」眾人掩面,不忍再看。  

  轟——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大紅馬兒四蹄一軟,口中厲聲長鳴,淒厲刺耳,爾後,小山一樣的身軀轟然倒地,塵土四散飛揚。  

  場中忽然一陣靜謐,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好半晌,「咳咳……」謝慕白掙扎著頂開壓在胸前的馬頭,萬分狼狽地爬了起來。  

  環顧四周,眾人表情各異,或驚嚇、或詫異、或不忍、或放心……俊目緩緩移動,掠過小路子淡然揚睫的雙眸,最後,停駐在蹲低的那一抹白色身影上。  

  「咳……公、珂珂。」頭一次喊她的名兒,不知怎的,舌尖微微發燙,心頭還因剛才的危險而顫動著,感覺好生詭異。  

  「你、你,誰要你喊我的名兒?」蹲低的身子忽然長身而起,與他對峙,一雙亮燦的眸子如氳了一層霧氣,又似冒著一團火,臉蛋燒得通紅,連鼻尖也是紅通通的。  

  她,哭過?  

  心頭狠狠一扯,他苦笑著揚了揚唇,用極緩極慢的語氣一字字說:「對不起,公主!」  

  她眼中倏忽光芒一閃而過,精巧下頜傲然揚起,眸中儘是生氣,「你幹嗎站在這裡?找死不會選地方嗎?」

  謝慕白微乎其微地挑了挑眉,看著眼前一身狼狽的九公主。她就立在那裡,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因從馬上跌落下來,頭髮散了,雪白勁裝擦破了好幾處,沾了一身灰,紅唇倔強地抿著,不肯輕易流露傷心的情緒。  

  她,應該是傷心的吧?親手擊斃心愛的馬兒,叫人如何不傷心?  

  但,他並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啊!  

  如果,她肯早一步退讓,又或者,她可以夠狠心,不顧他的死活……  

  謝慕白低低歎息,薄而有型的唇掀動,「還有……謝謝你!」  

  他答非所問,她原本應該生氣。  

  然而,珂珂怔怔地瞅著他凝著自己的黝黑雙瞳,陽光在瞳底靜靜閃耀,耀花了她的眼,讓她有片刻的眩惑。

  他,謝她麼?  

  緊繃的心弦驀地鬆了一根線,剛才那一下來得太突然,她以為他會躲,然而他沒有。他張開雙臂站在那裡,紅馬兒揚蹄踏下。  

  那一剎,她不知道為什麼,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了一樣,好緊!好痛!  

  她來不及想,一掌拍下去,用盡所有力氣。紅馬嘶鳴著倒下,連她自己也被摔下馬背,可是,看著他安然無恙的樣子,她反而只覺得鬆了一口氣,甚至,竟還有一點點開心?  

  這心思多麼詭異!  

  她眼眸放低,心緒紊亂,不應該是這樣的啊,不應該是這樣的。  

  下唇被狠狠地咬住。是了,都是他!  

  這人,明明膽小、怕痛更怕死,這會兒,是哪裡來的勇氣,居然敢以死相挾?他是在拿他的性命威脅她麼?

  他就那麼篤定,她不會傷他?  

  珂珂雙拳在胸前握緊,眼角瞥見四肢僵硬,死狀慘烈的紅馬兒,眼眶泛紅,剛剛鬆懈的心頭莫名地竄起一股無名大火。  

  「你幹嗎?你究竟想幹嗎?」她已經放過他了,不吵也不鬧,在這偌大的學士府裡自得其樂,可他,為啥兒偏偏總是來招惹她?  

  她朝他踏前一步,曾一瞬迷惘的眸子,這剎用力瞪圓,明亮,野性,帶著狠狠的刺。  

  謝慕白不自覺地退後一步,苦笑,「我只是覺得公主要策馬,大可以在院子裡慢慢騎,或者,由下人牽至郊外空曠之地皆可。」  

  他說得委婉,但她何曾不明白?  

  沒錯,她這樣子打馬上街,的確是過於魯莽,別說後街小巷之外就是市集,便是僻靜的街巷偶爾冒出來一兩個行人,驚動了紅馬,她也很難駕馭。  

  然而,話雖如此,她做的事情何曾由得人說?尤其是眼前這個男人。  

  他憑什麼?他以為他是誰?  

  珂珂連連冷笑,「沒想到我們的謝大學士還真有為民請命不甘人後的慈悲之心。」  

  謝慕白一怔,笑容更苦,「不敢,不敢。」  

  他竟然意外的不曾頂嘴!  

  金珂珂怔怔地瞅著他,目光疑惑而又挑剔,直想把他看個透徹明白。  

  他幾次在她面前嚇暈過去,看起來又懦弱又膽小,但,他跟她說話的時候,卻又全然不似朝中有些大臣那般阿諛奉承,甚至,連自己的心思都不懂得掩藏,直來直去,從不怕她惱恨生氣。  

  有時候,她甚至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她的身份雖然尊貴,在許多人眼裡不可一世、高不可攀,但卻也未曾入他的眼。

  不不不!她這是怎麼了?怎能這樣抬舉他?  

  珂珂用力搖首。  

  他還是那樣的他,素衫單薄,眉目荏弱。雙眸流轉間偶爾現出些小聰明,卻也非大智大慧,大勇大謀。

  他依然不是她的英雄,不!不是!  

  她對他,只不過是那一刻的心軟,那一刻的慌亂。  

  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你若喜歡馬兒,下次,我請大哥從蠻子手裡買匹好馬回來,可好?」謝慕白見她點頭又搖頭,遂試探著問。

  他、他這是怎麼了?  

  為什麼要用這樣溫柔的商量語氣跟她說話?  

  水漾明眸眨了一眨,她呼吸略促,粗魯地丟出一句,「這是貢品,你以為有錢就可以買得到嗎?」

  尋常時候,珂珂從不屑於賣弄身份,仗勢欺人,但,此刻,不知為何,面對著他炯直而又認真的黝黑雙瞳,聽著他突然溫軟下來的醇厚嗓音,她不再若以往那般驕傲篤定,她在他面前,必須要依賴一些什麼,才能……才能維持著顧盼間睥睨眾生的驕傲。  

  謝慕白挑了挑眉,燦光刷過兩瞳,「公主說得沒錯,金碧王朝裡最尊貴的東西皆在皇宮,皇宮裡最尊貴的東西皆在九公主之手,區區民間之物,怎能入得了公主慧眼?是慕白唐突了。」  

  她聽了,胸口驀地感覺有些悶。鼻間輕哼了一聲,他如此忍讓,反倒激起她惡意的念頭。好吧,她就是這麼驕縱、任性,這麼眼高於頂,這麼不可一世。她就是這樣的人!  

  「你也知道,這紅馬兒乃是父皇御賜,御賜之物若有損毀,便是對皇上不敬。趁現在消息還沒有傳到宮裡,若你能尋得一匹一模一樣的好馬,大家都沒事,若你不能,我有罪,你們靖安王府恐怕也難保平安。」  

  她秀眉一揚,眸中儘是挑釁。  

  京中之人誰不知道,這蠻族進貢的馬兒俱是馬中極品,在關外都極為難尋,更何況如今是在京中,他到哪裡去尋得一匹一模一樣的大紅馬?  

  而她,便是想瞧他緊張慌亂的模樣。  

  世人都說,狀元郎文采風流,倜儻不拘。文采不文采,她不知道,可說到不拘小節她倒是深有領悟。

  一個大男人,說痛便哇哇大叫,說死便暈給她看,看她倒霉便洋洋得意,看她得意便大潑冷水。  

  老實說,她還真沒見過像他這麼賴皮,渾不顧面子、禮節的男人!  

  然而,若要說他是軟骨頭、沒擔當沒作為,仔細想想,卻又從未見他在她面前卑躬屈膝過。  

  念頭才閃,金珂珂下頜微揚。這一次,她便要打掉他臉上豐富精彩的表情,還原一個卑下的,委曲求全的駙馬爺。

  「真要一模一樣?」謝慕白沉吟片刻問。  

  「當然!」  

  她等著他繼續開口,然而,他卻沉默了,低眉不語,似是為難。  

第4章(2)  

  她的心一陣緊縮,壓得低低的,一下一下,敲得極緩極慢,彷彿怕陡然一揚,便會驚動了他似的。

  這一場等待,那麼漫長。  

  她開始顯得不耐。求她啊!難道他不知道,開口求她,便可免去這場大不敬之罪麼?只要她一句話,在父皇面前,她可以說是紅馬倔強,不受掌控,她惱恨不已才擊斃紅馬,與人無關。也可以說,是謝慕白衝撞了她,導致她驚惶失措,措手殺了馬兒,還跌下馬背。  

  說法不一,可導致全然不同的兩種結果。  

  他為什麼不求她?  

  只要他在她面前說出卑下的字句,只要如此而已……  

  「知道了!」陡地,謝慕白俊臉一抬,牽唇笑了。  

  那笑容令她心口突突兩響,好沒來由的,胸口一陣發熱。  

  他、他在笑什麼呢?  

  珂珂心下好奇,滿腹算計著的心緒,這一剎,被他如暗夜星子般湛亮的目光沉沉一凝,莫名地亂了。

  「紅樓夜宴?」把玩著烏絲軟鞭的手頓了一下,金珂珂回過頭來,瞪著眼前圓圓臉的小丫鬟,「你說,謝慕白去了紅樓夜宴?」  

  有沒有搞錯?時間那麼緊迫,他不去找馬,居然還有閒功夫跑去那什麼勞什子無意義的文士聚集之地,博那文采第一的虛名兒。  

  謝慕白,你是不是真當我金珂珂是紙糊的老虎了?  

  看著臉色不悅的公主,杏兒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嗚嗚,七少爺,不是杏兒不幫你,實在是公主之命不可違,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京城裡名聲最響亮的酒樓,非「紅樓」莫屬。每月十五,明月當空,清風送爽,最是文人雅客登樓會友之時,飲上一杯狀元紅,聯詩百句,鬥酒千斛,豈不快意也哉?  

  更何況,文人彙集之地,更是文名遠播之時,誰個風流文士不想借此成名,博個才子的美名呢?  

  今夜,紅樓一如往常每個月圓之夜一樣,高朋滿座,高談闊論。  

  此際,詩酒半酣,席間已有人醉意橫生,擊箸高歌,「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娥:被白髮、欺人奈何!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  

  餘者紛紛唱和。  

  一時之間,滿樓都是高歌之聲。  

  唯有臨窗的一個角落,坐著主僕二人,桌上點了幾碟精緻小菜,卻分毫未動。坐在上首的那位紫衣公子,衣飾華貴、儀容不凡,一看便知是出身於官宦世家,只不過,他坐在那裡既不飲酒,也不誦詞,顯得與紅樓之上熱鬧喧嘩的氛圍有些格格不入。  

  他,可不就是女扮男裝的金珂珂?  

  「你不是說謝慕白會來的嗎?」聚會無聊,她看著更無聊。珂珂已經有些不耐煩。  

  「七少爺出門的時候,的確是這麼說的。」杏兒疑慮叢生。  

  二人正自納悶,不知道是該走還是該留,樓梯口忽然起了一陣喧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林小姐?是林小姐來了!」  

  「哎呀,還是謝大學士的面子足,今兒個果真把天下第一才女給請到了紅樓。」  

  珂珂心頭「咯噔」一跳,霍然站起身來。幸好,和她同時起身的還有其他十幾位文士,倒不會顯得她太過突兀。

  「林小姐文采出眾,學富五車,第一才女之名遠揚,今日能蒞臨紅樓談詩論文,實屬我輩之幸。」一位青衣公子笑著快步迎了上去。  

  「是極!是極!」其他人也紛紛拱手稱幸。  

  金珂珂反倒「哼」一聲,慢慢坐了下來。  

  天下之間,比她來頭還大,還會擺架子的女子她還沒見過呢。今兒個,她倒要瞧瞧,這林小姐是何方神聖?

  說話間,樓梯上緩緩步上一男一女。  

  男的白衣勝雪,飛眉入鬢,一雙墨瞳神光流轉,湛湛不可方物。女的則面若芙粉,瓊鼻櫻唇,如瀑的烏絲只隨便用一根木釵綰在腦後,露出晶瑩圓潤的秀額,明眸流轉著溫柔淡笑,行止間透露出嫻雅大方。  

  好一對璧人!  

  眾人在心中暗喝一聲彩。  

  「來來來,謝兄、林小姐這邊請。」還是那位青衣公子,慇勤地將謝、林二人讓入首座。  

  金珂珂冷眼旁觀,看他神情歡愉,俊目蘊柔,那位林小姐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麼,他仰首大笑,氣氛輕鬆而又和諧。

  這和她眼裡的謝慕白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看她的眼神,如若不是嘲弄,便是不欲妄動干戈的隱忍。他從未、從未用那樣專注純粹的目光凝視過她。

  珂珂心頭一緊,一股難掩的不適沉甸甸地壓上心頭。好悶……好痛……胸口像養了無數只小蟲,隱隱作怪,痛得她直想咬人。  

  「謝兄來得晚了,要罰要罰!」那邊,眾人紛紛起哄,立刻有人端了一大海碗酒上來。  

  又喝酒?珂珂眉頭一皺。  

  不曾想,他的眼神遠遠地飄過來,對上她的,她下意識閃過目光,爾後,又像想起什麼似的,迎上他的視線,狠狠瞪了他一眼。  

  謝慕白似是被她情緒的突然轉變給逗樂了,居然就那樣維持著笑吟吟的表情向她走了過來。  

  珂珂的腦子轟然一炸,血氣湧上臉龐。有些燙,心有些緊。  

  怎?怎麼回事?  

  他怎地並未如她所想像的那樣,避之唯恐不及?  

  他、他這樣向她走過來,到底想怎麼樣?  

  水亮明眸用力地眨了一眨,眼裡升起戒備的情緒。  

  「你來了?」他走到她面前,垂眸望她。  

  這一望,讓原本不被注意的金珂珂一下子成為眾人眼裡的焦點。  

  「咦?這位小兄弟是誰?」  

  「謝兄,你認識他?」  

  似曾相識呵!如此華貴嬌麗的人物,應該是讓人見之難忘,怎地偏偏想不起來他是誰?眾人疑惑。

  謝慕白還來不及作答,珂珂「刷」的一聲揮開折扇,翠竹扇面遮住了她警告的眼神。  

  她性子直爽,最厭麻煩。  

  今日女扮男裝來此文士聚集之地已然是忍耐的極限,若是讓他們知道了她的身份,繁文縟節是免不了的,通篇的大道理一定會煩她煩到耳朵起繭。  

  「是,他是在下相熟的一個小兄弟。」不知道是受她威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謝慕白微微一笑,如是說道。

  珂珂心裡鬆了一口氣,再看他時,他臉上仍然帶著那種歡愉的淺笑。討厭!他今天為什麼那麼愛笑?

  「沒想到賢弟也會來湊這份熱鬧。」  

  她用多疑的眼神斜看著他,他依然丰姿卓然,笑容未減。  

  她心口莫名一促,弄不清楚這人到底有幾重面目。不簡單啊!這男人果然不簡單!  

  放眼看去,這泱泱紅樓、這闌珊燈火之下,有的是敬畏傾慕的眼神。  

  嘿!她冷冷一笑。  

  謝慕白,我倒看看你還要沽名釣譽到什麼時候?  

  彷彿覺察到她心裡的想法,謝慕白微微壓低身子,一雙如雨後山岱般清澈的眸子直直看著他,醇厚如酒的嗓音漾在她的耳畔,「是不是想更清楚地看透我的為人?」  

  珂珂倏然瞪大了眼,菱唇兒微張,半晌,合不攏嘴來。  

  他、他有讀心術麼?  

  「屈公子。」謝慕白回頭對那青衫公子道,「我這位小兄弟想來見見世面,你不介意他與我同坐吧?」

  「謝兄哪裡話?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又是一陣騷亂,主桌那邊挪出來一個位子,就在謝慕白身邊。

  珂珂扭頭,厭惡地,「我不去。」  

  「看戲也要找個好位子,是不是?」他咧嘴笑,白牙燦燦,映著漆黑的瞳,顯得白的更白,黑的更加深邃。

  她心緒微亂,嘴裡卻仍然要強,「我最討厭聞酒味,最討厭喝醉了酒鑽桌子的人。」嘴裡說著,想起那日他賴在桌子底下不出來的模樣,反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知她笑什麼,卻也不介意,倒湊到她耳朵邊輕輕說:「你不知道文人無形這句話麼?你若想看得更清楚,待會肯定還會有更加脫略不羈、放浪形骸的樣子,只怕你還嫌看不夠。」  

  他眼眸深黑,裡頭映著她的影像。兩頰融融,連耳朵根子也是紅的。  

  珂珂心頭狂跳,又羞又怒。  

  他、他,這什麼意思?  

  說得那麼曖昧,氣得她直想一拳轟上他那張可惡的笑臉。  

  「慕白哥哥。」一聲柔雅的呼喚,適時阻止了金珂珂的暴行。  

  她、她喊他什麼?慕白哥哥?  

  秀眉下意識地蹙起,一雙靈動的眸子越過謝慕白壓低的肩膀,直直射了過去。  

  聲音的主人不知道是看見了故意忽略呢,還是壓根沒有看見,依然漾著軟軟甜膩的嗓音輕輕地喚:「慕白哥哥,大夥兒都等著你哪。」  

  「是啊是啊,要敘舊等詩會散了,你們兄弟倆大可以抵足夜談,徹夜不眠。」青衫公子笑嘻嘻地來打圓場。

  不想惹來金珂珂狠狠的一眼。  

  他一怔,不明白是哪裡得罪了這位少年公子。  

  謝慕白已挽著珂珂的肩膀站了起來,「慚愧慚愧,謝某差點擾了大夥兒的雅興,幸得霽雪兒提醒。」

  霽雪兒?林霽雪!  

  珂珂冷覷著那道嫻雅素淨的身影,但見她眸如麗水,笑靨動人,一雙翦水秋瞳眨也不眨地望著謝慕白。

  她心中氣惱,如釀著一團無名火。  

  五指不由得深深掐進手掌心裡。  

  有點痛!  

  然而只有痛,才能使她保持清醒。  

  她知自個兒脾氣不好,經常動怒。遇著看不慣之人、之事,從不懂得迂迴退避,因此也闖下大大小小不少禍事,得了一個嬌縱之名。  

  但今日,卻不知為何,她氣惱歸氣惱,又有某種陌生的感情滋生著,剪不斷理還亂,讓她雖氣雖惱卻又發作不得。

  是頭一次呵!她,金珂珂,居然也懂得收斂脾氣。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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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10 20:14:30

第5章(1)

  「來來來,有詩無酒,有酒無詩都是人生一大憾事,難得今日大夥兒齊聚一堂,不如聯詩以助興怎麼樣?」謝慕白自罰三碗之後,那位屈公子提議。  

  眾人連聲附和。  

  唯獨珂珂,一雙眼兒直在謝慕白臉上瞟來瞟去。  

  他一連灌下三碗,氣都還未喘勻,俊白的面容升起一抹血色紅暈。  

  不會喝酒還要喝,喝死也是活該!  

  珂珂咬著唇兒,肅白嬌顏添多一抹複雜的情緒。  

  「你想瞧我什麼時候出醜?」陡地,他一手搭上她的肩背,附耳過來說。  

  珂珂一驚,腦中「嗡」的一聲,血氣湧上雙頰,「把手拿開。」收攏的扇柄想也不想,敲上他的手指。

  謝慕白一痛縮手,細長的眼瞇瞇彎著,唇角漾笑,像是把她當成正在鬧脾氣的三歲孩童。  

  珂珂不滿地掀了掀唇,正待說些什麼。  

  陣陣笑聲陡地爆響,「該罰!該罰!」  

  呃?  

  珂珂茫然轉過臉去,但見一桌子的人都笑睨著她,用著一種欣賞好戲的眼神。  

  她的心突地一跳,滿心不是滋味。  

  就知道謝慕白邀她同坐沒安什麼好心,原來,他是想看她出醜於人前!  

  珂珂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林霽雪知她剛才說話,怕她沒有聽清,是以微笑著側過臉來向她解釋,「到你聯句了,最後那一句是:沖寒放梅驛路遠。」  

  可惜,她的好心不止沒有得到珂珂的感激,反倒激起她的一腔怒火。  

  「我是不懂得什麼作詩聯句,也不用你再三提點,我只知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好好的大男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整日裡浸在酒甕中吟詩掉眼淚,一個個婆媽得嚇人,都是沒用的軟骨頭。」珂珂生性率直,想到什麼便說什麼,今日在這一群酸不溜丟的文人堆中忍耐多時,早憋了一肚子火。  

  沒想到,她不去招惹他們,他們反倒合著一起來盤算她?  

  哼?當她金珂珂是什麼?好欺負麼?  

  她這一席話說得又乾脆又響亮,座中文士聽了,齊齊色變。  

  有人礙於謝慕白的面子,做聲不得,可有些是遠道而來的外地書生,便顧不得你是誰誰誰的什麼人了,紛紛起身直斥,「你是哪裡來的野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膽敢在此斯文之地出言不遜?」  

  「出言不遜又怎麼樣?本少爺就是看不慣無病呻吟的窮酸。」珂珂拍案而起。  

  她向來要強,不認輸,原本對文人只是偏見,此刻,經人一激,一下子倒變得深惡痛絕起來。  

  尤其是,往常頂著九公主的名銜,敢在她面前回嘴的人幾乎沒有。可今兒個,不止是受人頂撞,看這場面,倒真成眾矢之的了。  

  她臉頰紅紅,鼻尖兒紅紅,連細緻的耳廓都染上了一層紅暈。心裡既委屈又生氣,字字句句便如點燃的炮仗一般,炸得一眾文士怒焰沖天。  

  「謝兄。」一直沉靜默然的屈清遠眼見得場面越來越難以控制,不由得輕輕咳嗽了兩聲。  

  謝慕白雙眼微瞇,神情愉悅。  

  呵!金珂珂若真能乖乖在此悶坐一夜而不鬧事,那便不是他所認識的九公主了。事情似乎越來越順著他所設想的方向前進了。  

  屈指彈了彈桌面,謝慕白輕聲笑說:「我這位小兄弟是急性子,經不得激,大夥兒跟她鬧鬧玩玩也就算了,可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哪!她的罰酒,就全部由我代喝吧!」  

  謝慕白既然開了口,眾人心中雖猶有不忿,但,大學士的面子總是要給的。是以,一個個面色不悅地坐了下來。

  場面一時有些難堪。  

  謝慕白自己取了酒壺,滿滿斟了一盞,兩手舉在胸前,「這一盞是罰酒……」  

  「既然是罰酒,若要人代喝,應喝雙倍才對。」不知誰人不甚服氣地喊了一句。  

  「對嘛!他不是瞧不起文人麼?不是說文人就會浸在酒甕裡吟詩掉眼淚麼?讓他喝來看看,看他到底有多少膽量豪氣。」「對對!給他給他!」一石激起千層浪。剛剛平息下來的紛攘,又因為一盞罰酒,而再度嘩然。  

  謝慕白容色不變,對大家的指責視若無睹,微笑著繼續說道:「既然有罰酒,當然還有敬酒,下一杯,謝某自當代小兄弟向各位敬酒賠罪。」  

  「誰要你代我賠罪?!」一聲嬌斥打斷了他的溫言。冷不防,托在掌心裡的酒盞被劈手奪了過去。

  珂珂一仰脖子,滿滿一盞酒灌進了喉頭。  

  謝慕白想要阻攔,已是不及。  

  一股辛辣的酒氣衝上喉頭,嗆得鼻腔發酸,眸中湧出濕意。眼見得是辛苦至極,她卻偏硬生生忍住,將嬌巧下頜揚得高高的,「罰什麼?敬什麼?不就是一杯酒?有什麼難?」  

  她才不要他幫咧。  

  一雙微微泛紅的眸子斜睨著苦笑不已的謝慕白,雖然感覺極不舒服,頭暈暈,心慌慌,手腳發軟眼發花,但……心裡頭卻好似有了些狠狠吐出怨氣的暢快。  

  她也能喝酒,有什麼了不起?  

  而且,她還不會像他那樣發酒瘋。  

  思緒紛轉,憶及那一晚,他健壯的手臂從背後緊緊抱住自己,珂珂臉紅心熱,感覺渾身像著了火,鼻間儘是男子陽剛的氣味,她眼裡的世界整個在旋轉……旋轉……  

  她微微笑起來,露出一對小小可愛的虎牙,「謝慕白,你看著我作啥兒?你不信你能做的事情我都能做麼?」

  她的笑有些飄忽,有些倔傲,有些傻氣。  

  謝慕白眸色一暗。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心一促,大概是反應有些遲鈍,居然並未摔開他。  

  「坐下吧。」他笑,修長的眉眼兒彎彎。  

  「唔。」她偏頭,問得好傻,「為什麼?」她腦袋一片空白,忘記置身何處,眼前只剩這一人一事。

  謝慕白歎笑著,語氣輕柔,隱約含著寵溺的意味,「想不想看我幫你為難他們?」  

  為難這一群可惡的書生?  

  珂珂雙眸驟亮,「要不要讓杏兒去喊御林軍?」  

  謝慕白哈哈大笑,被她逗樂,「不用不用。」握住的手輕輕一帶,珂珂順勢坐了下來,他用另一隻手揉了揉她的頭,舉止親暱,害她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喉頭。  

  手指一觸即離,而她肌膚的溫度和一剎恍惚的模樣讓他心悸。  

  謝慕白從未像此刻那樣,像個初初入學的孩童,急於表現自己的聰慧才智。他胸有成竹,唇角微勾,對著滿座目瞪口呆的文士們道:「遠山暮薄舟唉乃。」  

  他白衣勝雪,睥睨之間英氣縱橫。相比於額間見汗,面面相覷的那一群書獃,不知俊出多少倍。  

  珂珂不由得瞧得有些癡了。  

  至於他說了些什麼?那句話何以讓眾人緊張色變,她就完全不明白了。  

  然而,她不明白,有人心裡卻清楚得很。  

  謝慕白為了取悅那個嬌縱少年,故意賣弄文采的微妙心思,讓林霽雪不勝詫異。一雙美眸忍不住多瞧了珂珂兩眼。

  「林小姐,到你了。」坐在林霽雪左首邊的那位公子小聲提點,語聲裡有些輕微的顫意。好在他的前面還擋著一位天下第一才女,她若聯上了,那當然是好,若她聯不上,那麼他再認輸,也不算很丟臉吧?  

  畢竟,人家可是狀元出身,現今又是文淵閣最為年輕的大學士。  

  不同於大夥兒的猶疑猜測和惴惴不安,林霽雪卻是唇角微揚,綻出一抹含有深意的笑,「慕白哥哥文采不凡,小妹認輸。」  

  說罷,也不去理會各人迥然相異的面部表情,端起酒杯,淺輟一口。  

  啊?連林霽雪都自愧不如呀?  

  眾人交換一下眼神,紛紛搖頭,最後,一齊舉杯,仰首而干。  

  珂珂拍掌大笑,「羞羞羞,沒鬍子老頭醉缸頭,老鼠過街他稱貓,老虎發威乃可賤?」聯句她不會,編首兒歌編派人她可在行。  

  咚!有人憤而擲筷。  

  更有人推桌而起。  

  文人感覺敏銳,感覺倍受羞辱。  

  恨不得拿筷子擲她,拿椅子丟她,拿酒水淹死她,拿目光凌遲她……一雙雙被羞憤燒紅的眼瞪著她那囂張模樣,臉上劃滿黑線。  

  屈清遠連聲搖頭又歎氣,「唉……謝兄……你……唉……」  

  好好一場聚會,被這個少年一陣攪和,眾人面上無光,無不咬牙切齒。偏生謝慕白是非不分,一意維護。

  文?比不過謝慕白。武?本是大夥兒最不屑之舉。不過,此刻,若不是天子腳下,若不是太平日久,若有人一聲令下,啊啊啊……幾十人一哄而上,撕爛他怎麼樣?  

  珂珂心中暢快,一隻手撐住額頭,臉頰融融,眼神飛飛,「你們瞪著我做什麼?我又不會感覺到痛。說你們酸就是酸,你們氣我恨我瞧不起我,幹嗎都不肯說出口?你們想拿桌子砸我,為什麼不丟過來?這樣憋著自己多難受。」

  一句話,說得眾人駭然色變。  

  「你、你……你說的那是野蠻人的行為。」  

  「對對,」一旁的文士聽了,忙不迭猛點頭,「我朝素以教化育民,民風淳樸,民心向善,怎能為一時意氣而遭怨怒?」  

  珂珂嘿嘿笑,「那麼,我罵你你不還口行不行?」  

  最討厭這種心裡想一套嘴上說一套的人了,真不痛快。  

  文士一臉尷尬,面青唇白。  

  這是哪裡跑出來的野小子?搞不好是蠻族派來的奸細喔。  

  「謝大人……」  

  「好了好了。」謝慕白微笑著站起來,「我這位小兄弟喝多了,謝某送他回家,告辭。」說著,伸手招來杏兒,一邊一個攙起珂珂。  

  「我哪有醉?」珂珂嘴裡嘟囔著,卻一個站不穩,眼前發暈。身子軟軟的,好似沒有骨頭了。頭沉沉地靠向一邊,那是謝慕白的肩膀。  

  他的肩好寬,好舒服,讓她再感覺不到頭部的重量。索性將整個身子偎過去,唔……好暖,好舒服!

  嗄?!眾人瞪直眼睛,這……這……兩個大男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舉止親暱,神情曖昧,簡直是……是……斯文敗類!有人拂袖,有人掩面,有人譏笑,有人不屑……  

  謝慕白轉過臉來,垂望著她醉意朦朧的雙眼。  

  她膽子真大,性子真爽,嘴巴真利,模樣兒真可愛。  

  金碧國的社會傳統素來男尊女卑,女子足不出戶,講究三從四德。偶爾一兩個文采高的,如林霽雪,可以與男子談詩論賦,同桌飲酒,但也僅止於此,閒論不過風花雪月。或者,又比如八妹慕藍,喜著男裝,舞槍弄棒,但那也只是在母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允可範圍之內。若是出了謝府,在人前,她便又是另一副模樣了。  

  沒有人可以像金珂珂這樣,這樣無所拘束,這樣率性恣意,這樣天真直爽。  

  這女孩,讓他羨慕,而這一剎,更多的,卻是讓他心疼。  

  他看著她傻乎乎的、快樂的、信任的笑臉,眸色一暗,胸腔發痛。雙手不由得把她攬得更緊。  

  這丫頭,一直被保護得那麼好,人人寵她,讓她,她沒機會去瞭解謙讓與容忍是什麼?她以為忍耐就是虛偽,退避就是造作。  

  她更不懂得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  

  她太容易被激怒,又太容易相信人,在她的世界裡,一切都是透明的,那裡雖也有著五彩繽紛的顏色,可那些顏色都只為她的心情而變換色澤。  

  她以為,是這樣的。  

  這不能說不對,只是,那世界太過美好,不是現在的金碧王朝,不!不是!  

  謝慕白歎息!  

  望著懷內那一張信賴、倚靠的醉顏,他心虛了,膽怯了,退縮了,這一刻,寧願她保有這樣單純天真的性子,快樂一生。  

  一向聰明自信的謝慕白,這會兒心痛了,茫然了。居然開始擔心起這懷中女孩,會受到風雨的侵襲。

第5章(2)  

  「好些沒有?」  

  出了紅樓,被冷風一吹,思維是清醒了一些,可頭卻彷彿更沉了。胸腔裡翻滾著一股熱氣,直往喉頭上面湧,壓也壓不住。  

  珂珂彎低身子,小臉皺成一團。  

  謝慕白歎了口氣,將她散落在頰邊的亂髮攏到耳後,一手輕拍著她的後背,「想吐就吐,不要忍。」

  珂珂要強,他這麼一說,她偏要忍。慢慢站直身子,回頭瞪他一眼,眸中儘是挑釁。  

  謝慕白啞然失笑,又瞬間強忍下來,「你好了,我們就雇個轎子回家吧。」伸手招來一頂藍色小轎,容色盡量平淡無奇。珂珂猶豫了一下,彎身坐進轎子裡,還未坐穩,又唰地一聲拉開轎簾,「你呢?」  

  樓前的燈光映著她燦燦發亮的雙眼,謝慕白黝黑的眼瞳中浮現笑意,「我跟著轎子走。」  

  珂珂好像是滿意了,暈紅的小臉綻放牡丹花般的微笑。  

  青藍布的轎簾緩緩放下,隔開二人視線。  

  謝慕白心中沒來由的一空。牡丹花開至一半,可惜呀可惜。  

  「啊!我想起來了!」轎簾又被「刷」的一聲拉開。  

  珂珂一臉興奮,「夜宴完畢之後,不是還要放煙花嗎?我現在不要回家了,我們看了煙花再走。」說著,便要一腳跨出轎來。  

  謝慕白黯淡的神情瞬間一亮,又彷彿是猶豫了一下,才慢慢笑開來,素白的衣袖展開,攔住她欲起的身子,「煙花在河對岸放,我們去河面上看,不是更清楚?」  

  不等珂珂回答,他已轉身朝杏兒吩咐道:「你先回去跟夫人說一聲,免得她擔心。」  

  杏兒響亮地「噯」了一聲,一眨眼跑遠了。  

  「靖王妃從來不擔心你,為什麼你不讓杏兒跟咱們一塊兒去呢?」珂珂疑惑地問。  

  「咳。」謝慕白俊臉染紅,竟罕見地不自在起來,「我們兩個人都不在家,娘親若是問起來,沒個答話之人,會擔心的。」  

  這是實情,但,也是借口。  

  對喔,想他二人成親至今,這還是第一次攜伴同游哩。  

  珂珂心頭微微一顫,感覺有幾分甜、幾分暖。今夜,在如此明月之下,這個男人,怎麼看怎麼順眼。

  「哎!」她爽朗一笑,攀著他的手臂跳出轎來,「今夜雖不是中秋,但如此圓月,辜負了也挺可惜。反正這裡離河邊不遠,坐在轎子裡悶也悶死了,不如出來吹吹風,賞賞月。」  

  她俏眸流轉,語氣活潑,看得他心頭微波輕蕩。  

  一時豪情頓起,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防,挽了珂珂的手臂,大聲笑道:「好好!好個不負圓月好時光!」

  他原本並非拘泥之人,這些年過去,他從一開始的不甘願不理解,到如今的安天樂命,只是偶爾,貌似溫順底下的任性也要抬頭,而今,恰遇不知天高地厚、爽朗率直的金珂珂,他心底深處潛藏的激情熱焰如休眠的火山口,猛地爆發出來,竟也做出連自己都無法預計的決定。  

  若非如此,他決不會任自己與她走得這樣近。不會羨慕她,不會憐惜她,不會放縱她,不會容忍她,更不會對自己今夜的所行所為起了愧疚抱歉之心,更不會,在剛剛轎簾放下的那一剎那,竟陡然升起連自己都未曾覺察的——不捨。

  他捨不得——  

  捨不得只望著她的背影,捨不得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自找樂子、自娛自樂,那會讓他產生一種錯覺,覺得自己這些年來,其實還是寂寞的。  

  明月夜,水光映天,皎白清光如在水面鋪上一層金沙,有小舟輕蕩而過,劃破了河上的月光,絞碎了一河金色迷夢。

  珂珂趴在船沿,以手掬水。粼粼波光在她手心裡跳躍蕩漾,一瞬,碎了,散落點點星芒。  

  她覺得有趣,大半個身子探出河面。  

  「你在幹嗎?」清朗中帶著急切的聲音從風中傳來。  

  她一轉頭,看見謝慕白丟了船槳,鑽過篷艙,她喊一聲:「小心!」  

  他步子太快,小小船兒晃了兩晃,他一個打跌,直直跌坐在船板上。船身震動,珂珂半個身子幾乎都懸在船舷外面了。他看著心驚。  

  沒料到,她掌心輕拍水面,身子借勢而起,不止是人未落下去,就連晃動的木船也平靜下來。  

  謝慕白怔了一下,苦笑著坐直身子,「我忘了,你原是有功夫的。」  

  剛才,他在船尾,眼見得她有危險,竟忘了他倆之間,孰強孰弱?孰是主宰?孰是被動?這一剎那,心思搖動,才看清自己對她的心疼以及憐惜,顯得那麼可笑與可憐。  

  他頓時心緒低落,慢吞吞地轉身,走向船尾。  

  珂珂原本得意輕揚的眉在看見他強自壓抑的某種情緒之後,微轉詫然。她不明白,剛剛還好好兒的謝慕白,這會兒,怎地如陰霾罩天,風雲色變?  

  「喂!」她喊他。  

  他訕訕然立住腳步。  

  「船槳沒有了,我們怎麼辦?」  

  「呃?」謝慕白一下子衝到船尾,果然,剛才一陣搖晃,兩隻槳都落入水中。他垮下肩膀,想了一想,轉過頭來,隔著矮矮的船篷面對著船頭的珂珂,「順水漂流,希望明天早上能遇到其他船隻。」  

  珂珂挑眉再挑眉,然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也很好啊,起碼我們不用一個站在船頭一個站在船尾。」  

  她的笑容,映在月光之下,嬌若春花。他心裡咯噔一跳,胸前好像劃下一道什麼,暖暖的,柔柔的,卻也是深刻的,讓他害怕的。  

  她是一朵帶刺的玫瑰,他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知道。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攀折,可這支玫瑰,卻驕傲而又強勢地進入他的園地,攻城掠池。他沒有辦法拒絕,只能任其生長。  

  然後,他以為,只要他不去碰她,不去採她,不去招惹她,那麼,她自生長開放,她自凋謝枯萎,這些,都與他無關。  

  他無法將她摒棄於生命之外,但,至少,他可以做到視若無睹,明哲保身。  

  他惹不起,可以躲得起。  

  原本,他一直是這樣以為的。  

  然而,她的箭,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射中他。紅箭中的,他真的不曾受傷嗎?真的不曾嗎?  

  「你在想什麼?」她腳步輕盈,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  

  船身又是猛地一晃。  

  他一腳踏空,身子失去平衡。心裡暗道聲苦,沒想到,珂珂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他的素袖,用力一帶,將他整個人拉拽過來。  

  謝慕白收勢不住,身軀整個地撲倒下來,將避無可避的金珂珂壓在身下。眼珠對著眼珠,鼻尖觸著鼻尖,二人氣息交錯,熱乎乎地噴在彼此臉上。  

  她的眼睛……純真美麗……  

  她的嘴唇……艷色慾滴……  

  覆在身下的身軀……溫暖柔軟……  

  他胸口一緊。  

  「對不起!」謝慕白一躍而起,胸口不知道是被撞到了,還是嚇到了,總之,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壓也壓不住。

  珂珂背部被撞痛,疼得頻抽冷氣。看他神色冷淡,避之唯恐不及,不由得噘起小嘴兒,「夫子就是教你們這樣對待自己的恩人麼?」  

  謝慕白一怔回首,見她芙頰刷白,秀眉緊蹙。  

  他心頭一震,心跳重擊了兩下。趕緊蹲低身子,將她半扶起來,讓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  

  「哪裡痛?」他喉嚨緊澀,嗓音帶著連自己也不敢置信的沙啞。  

  珂珂軟唇嘟圓,杏眸微瞇,「你好緊張麼?」  

  「我——」他不肯承認,想要放手,卻實在狠不下心來。  

  「謝慕白,」珂珂微微歎氣,身子坐直,離開他的懷抱,「我真喜歡剛才的你。」  

  他心頭又是一陣狂跳,身子還維持著剛剛攙扶她的姿勢,似是著著實實被嚇住了。喜歡一個人,可以這麼輕易說出口麼?  

  可以麼?  

  珂珂拍拍長衫下擺,站起來,今夜有風,微涼的風吹過她發燙的面頰,吹起她散落在肩頭的柔柔的黑髮,有一兩縷發尾拂過他微帶迷惘的雙眼,有些癢,但他不曾眨眼。  

  怕眨眼的瞬間,就會錯過什麼了。  

  「你知道麼?」珂珂走到船頭,坐下來,將兩隻腳擱在船舷下,河水從腳下靜靜淌過,她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一點也不喜歡文人,可真喜歡跟文人在一起的你。」  

  他的心一瞬間鬆開了,又一瞬間糾結成團。  

  他自認為聰明,覺得單純又自然的金珂珂無論想什麼,做什麼,都在他算計之內。他只要守住自己的心,與她保持一段安全距離,那麼,她便休想將他控制於股掌之間,如此以來,他安全,王府也安全。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珂珂居然會對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她說,她喜歡他麼?  

  她不喜歡文人,可她卻喜歡上了身為文人的他?  

  是這個意思麼?是這樣麼?  

  身為狀元郎的謝慕白,這會兒,竟為珂珂這一句再淺顯不過的話語犯了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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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10 20:15:23

第6章(1)

  「你是在說笑吧?」好半晌,謝慕白才勉強擠出一個極不自然的微笑。  

  「我為啥要跟你說笑?」珂珂偏首望著他的方向。  

  謝慕白幾不可聞地逸出一聲歎息,這才慢吞吞地起身,穿過篷艙,走至離她三步遠處站定。  

  唇畔微微一扯,珂珂深吸了口氣,轉過頭去,語氣微冷,「謝慕白,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他一怔。她從沒用過詢問的語氣跟他說話,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或許,她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  

  因為她的下一句話已經很快問了出來。  

  「如果我不是公主,如果你不是狀元,如果,我們之間根本不存在這場陰差陽錯的婚禮,如果我們在今日相識,你可還會是現在的樣子?」  

  她語氣極快,似乎未經過思考,而他,慣常從容淡定的自信卻面臨全面崩潰的打擊。她說得好,如果她不是公主,如果他也不是狀元,如果他們不是一對情不得已的夫妻,如果他們自今日相識,一切的一切或許都會不同。  

  但,她是公主,他也是狀元,他們,更是夫妻。  

  所以,他們之間才有了今日這些隔閡。這隔閡,是命運的捉弄,也是人為的因素。  

  因為他的膽怯,因為他的懦弱,因為他走向她的腳步,停止不前。  

  他,不再是紅樓裡那個談笑風生,意氣風發的謝慕白。單獨面對著珂珂的這個人,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是不得不仰望公主鼻息的普通凡人。  

  難怪她會說,她喜歡跟文人在一起的謝慕白。  

  因為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是神采飛揚的。  

  謝慕白苦笑再苦笑,「謝某知道,公主所求之良人,是頂天立地之英雄。而謝某不才,偏偏只是最為迂腐之書生。」

  珂珂沒有回頭,望著粼粼水光的眼眸微瞇,一向爽朗的嗓音這剎帶著些微疲憊的脆弱,「英雄麼?英雄的定義到底是什麼?」  

  所謂的英雄,難道都只是如他這樣的麼?一剎讓人歡欣感動,一剎又懦弱迂腐得令人生厭。  

  月光照在她纖瘦的背影上,生出一種寧定的寂寞。  

  他胸口一熱,不由得衝口而出,「其實,有很多時候,我們並不能依照自己的意願而活。」她想要嫁給一個令她崇拜的英雄,可命運捉弄,這一生,注定只能跟他綁在一起。  

  而他,因為理智,因為驕傲,他注定不可能臣服於她,受她擺佈,也注定了不可能事事令她仰慕。

  他有他的脆弱,他有他的顧忌,他總會有讓她失望的時刻。  

  「你也有嗎?難道,你也有無法實現的意願?」珂珂驀然回首,緊抿的唇線有著一抹獨屬於高位者的優越。

  是這樣了!就是這樣!  

  他的想法並沒有錯,他跟她走得越近,就會越危險,觸怒她的機會也就越多。  

  謝慕白眉目淡斂,靜靜說道:「小時候,我也曾偷偷學過功夫。」  

  「是麼?」  

  這一次,他慢慢走到她身邊,坐下,「我的理想,曾經是做一方遊俠,遍歷山川,廣結俠友。」  

  「是麼?」這一次,她稍稍聽出一些興致。  

  「然而,我的身體卻不由得我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她微微一愣。  

  他繼續說道:「娘為了轉移我的興趣,讓我棄武從文,那時候,你知道我有多不甘心麼?」  

  她唇畔緩緩逸出笑來,「你也抗爭過麼?」  

  他轉頭望著她,風清,月明,她語聲溫柔,一雙眼眸如流水般清澈通透,剎那之間,他的心變得柔軟,一如腳下孱孱流過的河水,方纔的那些掙扎、緊張、心跳與慌亂,統統隨流水而逝。  

  是的,抗爭,若他不去刻意牴觸、抗爭,他會否也可與她和平相處?  

  他驀地挑眉,俊顏頓時柔化,「有的,我也曾經不服,也曾做過一些無謂的反抗,但,到最後……」

  「到最後,你還是妥協了。」她搶著說。  

  他微笑,「是的,我最後還是成了一名秀才,然後是舉人,再然後是狀元。」  

  她低眉,好誇張地歎息,「唉,我們國家就這樣失去了一名英雄。」  

  他也歎,「唉,我們的九公主就這樣失去了一個好丈夫。」  

  她一愕,抬頭,撞進他深邃的黑眸,心口好像隱隱飄過了什麼,泛起漣漪,輕輕一圈……又一圈……

  他總是在猝不及防的時候,讓她心動。  

  「呸。」她臉頰緋紅,啐他一口,「什麼丈夫?我承認過麼?」  

  他詫然揚睫,「剛才不是有人說喜歡我麼?」  

  珂珂先是怔愕,爾後羞赧,再然後才是著急,「人家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咦?我說的有人是那個人家麼?」  

  珂珂又氣又惱,揚起粉拳打他,他趕緊跳起來跑。  

  她緊跟著他追進篷艙。  

  「哇,好香。」一股肉香撲鼻而來。  

  他一愣,頓住腳步。  

  她卻不再追他,尋著香氣找到艙角,「咦?這裡怎麼熱著一鍋湯?」  

  他心口一緊,忽上忽下。  

  她笑望著他,「你怎麼一點也不驚訝?哦?我知道了,這條船是你一早準備好的,對不對?」  

  難怪他們一到岸邊,就有人划船過來。  

  可是,他怎麼知道今晚她會跟他一起來河邊看煙花?還是,這船根本就是為那個什麼林小姐準備的?

  她眉目一沉,感覺喉頭酸液泛湧,「今晚,我是不是破壞了你的好事?」  

  謝慕白緩緩吐出一口氣,快步走過來,「是麼?我們運氣這麼好?有船坐,居然還有湯喝?」  

  「少裝傻?」她不滿地睨他一眼。  

  他狀似無奈,「聰明的公主殿下,您就不能稍稍表示一下驚喜,讓在下稍稍得意於這點小小動作麼?」

  一句話,說得珂珂眉開眼笑。  

  他在心裡歎息又歎息。  

  別怪他呵,他也是不得已。  

  正笑鬧著,「咻」的一聲,一道青煙從江面升起,火光衝霄綻放,在夜空中爆開一叢叢絢麗的火花。

  遠遠的,有人聲喧嘩。  

  他們扭頭望著焰火的方向。  

  下一朵,又是砰然巨響,伴隨著轟隆隆的鳴響,一節又一節,直上高空,然後「砰」的一聲,春雷炸響,落雨紛紛,五彩絢爛。  

  「啊!」珂珂眼眸湛亮,「快看快看!好漂亮啊——」  

  她從沒在江面上看過煙花,以往在皇宮,不論站得有多麼高,總好像與煙火隔了距離,體會不到熱鬧的氣息。

  而今,一叢叢金燦燦的火花,彷彿就在身邊爆亮,夜空妖嬈,映得水面也成碧海流星。她彷彿站在煙火之中,成為那絢爛的一瞬。  

  謝慕白低頭看著她——  

  眼前的金珂珂,比煙花還要燦爛。  

  她那麼開心,那麼高興,可曾想過,她對他的威脅?他對她的算計?  

  這一刻,苦澀從心頭漫過。  

  他多願,她不是公主,他也不是駙馬。  

  多好!那有多好!  

  「咦?那有一隻花燈耶。」他順著她的手指抬頭看。  

  只見盛景已褪的夜色中,飄飄渺渺浮起一盞宮燈,映著漫天消散的銀雨,扶搖直上,如眾星拱月,金圍翠繞。

  「嘩!好漂亮——」她由衷讚歎,瞧得出神。  

  他有瞬間的後悔。  

  這是紅樓奪魁後的花燈,如果他不是那麼著急,拉她退場,這只花燈,一定可以為她而燃放。  

  「你喜歡?」  

  「嗯。」  

  「下一個月圓之夜,我送一盞給你。」  

  她轉頭望著他,「真的?」  

  火光亮在她的眼底,他微微一笑,「真的。」  

  她滿意了,開心了,她其實很容易滿足,很容易開心。  

  煙花散盡,宮燈也消失在夜空裡,她跳進船艙,繞著那一鍋肉湯跳,「好了沒有?可以吃了沒有?肚子好餓。」

  她像一個吵鬧的孩子。  

  而他,卻沒感受到半分喜悅。  

  他心事重重,無視她的急切,慢吞吞地幫她盛了一碗湯。  

  她端起來,猛喝。太燙,燙得她直吐舌頭。  

  他微微扯了扯唇,想笑,笑不出來。  

  她不滿地瞅他,「謝慕白,你不要掃興好不好?有什麼說什麼,不要老是忍忍忍,會忍出內傷的你知道嗎?」

  他的憂慮忽隱忽現,她總是弄不明白。  

  唉!他這個人,糟就糟在腸子七彎八拐,若他再直率一點,再大方一點,少一些莫名其妙的笑容,少皺一點眉頭,她肯定會更喜歡他啦!  

  呃?不對耶,她幹嗎老說喜歡他?  

  珂珂低頭,猛吹手裡的肉湯。  

  「好喝麼?」他聲音沉沉的,聽起來不爽。  

  她抽空又瞪他一眼,他別過臉去,躲開她的視線。必須說,這句話,必須要說下去,他費了那麼大的心思,百般討好,就是要哄她喝下這碗湯,就是要在她毫無防備地喝下之後,再說出這一句話。  

  他不能心軟,決不能。  

  謝慕白深深吸氣,然後,一字一句慢吞吞說:「你不是要我找一模一樣的馬兒麼?」  

  珂珂頓了一下,哎呀,她差點忘了這件事。嘴裡還含著肉湯,她只能含含糊糊地點頭,「唔,你找到沒有?」

  「找到了。」  

  她瞪大眼,「真的?」  

  他心裡隱隱泛痛,覺出自己的殘忍,「就在你的肚子裡。」  

  珂珂一愣,沒有反應過來。  

  他沉默不語。  

  然後,她失手跌掉湯碗,「哐啷」一聲脆響,「你……你說……」  

  「這一碗,就是一模一樣的馬肉。」  

  她撲到船沿,「哇」的一聲嘔出來,一直嘔一直嘔,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第6章(2)  

  整整三個月,金珂珂病了整整三個月。  

  三個月,湯汁不進,乾嘔不止,藥石惘顧。  

  這一下,不止是王府,連整個皇宮都驚動了。  

  皇后娘娘親自過府查看,問起發病原因,眾人俱都不知。再問謝慕白,他只說,若公主有個三長兩短,他願陪她而去。  

  皇后聽了唏噓不已,只道他夫婦情深,倒也不好過於責備。  

  三個月來,謝慕白衣不解帶,隨侍在側。  

  有時候,珂珂稍微清醒一點,大而無神的眼睛望著謝慕白,空空的,那裡頭什麼都沒有,讓人見了,心裡發酸。

  他便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什麼也不說。看著她,深如潭水般的黑瞳裡卻是萬語千言無從說起。  

  他整個人瘦下去,而病床上的人兒卻比他更為憔悴,更為消瘦。  

  這日,謝府裡來了一位貴客。  

  無需通報,那人輕車熟路直入內府。  

  坐在臥房門口打盹的杏兒見了她,眸子一亮,輕「噓」了一聲,道:「林小姐你等一會兒,我去喊少爺出來。」

  林霽雪壓低了嗓子問:「公主還不見好麼?」  

  「還是那樣。」杏兒歎了口氣,「只是難為了七少爺。」  

  二人相對沉默,片刻之後,杏兒才推門進屋,對著守在床頭的謝慕白說:「七少爺,林小姐來了。」

  謝慕白連忙站了起來,語意透露著難得的輕快。  

  「你在這裡守著,我出去一會兒。」  

  杏兒答應著,坐在少爺剛剛坐的地方,看看仍然昏睡的少奶奶,打了個呵欠,繼續剛才未盡的美夢。

  「霽雪兒?」謝慕白看著眼前白衣如素的女子,薄唇揚起了笑弧。  

  「哎呀,慕白哥哥,你怎麼穿得那麼單薄?」霽雪低呼。  

  要知道,如今已是數九隆冬了呢。  

  「不妨事,屋子裡升了火爐。對了,東西拿到沒有?」  

  「看你急的。」林霽雪促狹眨眼。  

  他也不以為意,低低一歎,「我怎麼能不急呢?」  

  「好了好了,別歎氣。有我出馬,怎麼會拿不到?」  

  床上的人兒微微睜開眸子,瞪著墜滿流蘇的帳頂,眼睫一眨不眨。  

  過了一會兒,門外的說笑聲遠了,聽不見了,再過了一會兒,緊閉的房門被推開一角,旋進一陣涼風。

  她微微打一個哆嗦,慢慢轉動眼珠,望向來人。  

  他果然穿得少,一襲白色秋衣,顯得更見單薄。  

  他慢慢走近,俯身看,「你醒了?」語聲又溫柔又小心。  

  珂珂抿了抿唇。  

  謝慕白眸綻驚喜,「有沒有覺得好一點?肚子餓不餓?」  

  她胃部一陣翻湧,忍不住蹙眉輕哼。  

  他臉現尷尬。頓了一會兒,才像想起來什麼似的,神情一振,笑說:「你猜,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她盯著他,不說話也不動。  

  他微歎口氣,「我知道,是我不對,可你也別跟你自個兒的身子過不去。」邊說著,邊又扯開笑臉,「喏,你好了,若要斬我,不就是一句話麼?到時候,我決不皺眉便是。」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她,見她沒什麼反應,才又繼續說,「我只有一個要求,」頓一下,他接著說下去,「求你,放過我的家人。」  

  若是,在最初的最初,他肯低頭,肯說出這句話語,她,會不會答應他?  

  然而,現在再想這些還有什麼用?  

  他自認聰明絕頂,不肯低頭再低頭,總覺得把柄在她手上,不若自己掌握主動。是以,他想出計策,誘她去紅樓,先示好,哄得她高興沒防備時,吃下馬肉。  

  因她沒說一定要一模一樣的活馬,是以,他為她做一模一樣的馬肉湯。她自己吃了大紅馬兒,有理說不出。

  如此,便算他完成任務。  

  他是這樣想的,可是,他卻忽略了人的感情。忽略了她對紅馬的感情。  

  她還是沒有說話,和以往醒過來的時候一樣,他怔怔地看了她好一會兒,俊容更顯憂鬱。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她擱在棉被外面的手,「你要好起來,知道嗎?那天,其實我還有好多話沒有對你說……」  

  那天,他來不及說,不知道今天再說,她還聽不聽得進去?  

  他俊眉一掀,再度微笑,語聲也盡量顯得輕快起來,「那天,我不是對你說,我會送你一盞燈嗎?你瞧!」

  他一直背在身後的那一隻手倏忽拿了出來,手上提著一盞做工精美的紫紗燈。  

  被他一陣唧唧咕咕吵醒的杏兒驚呼一聲,「哇!好漂亮!」  

  「你呢?你是不是也覺得漂亮?」他的眼睛不肯放過珂珂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  

  良久良久,在他再度失望的時候,珂珂突然開口,「哪裡來的?」  

  聲音乾澀嘶啞得像鬼一樣,可卻帶給謝慕白莫大的驚喜。  

  他陡地握緊了她的手,語聲因激動而顫抖,「紅樓奪冠,當然是紅樓奪冠的獎品!」  

  林霽雪帶來的,就是這個嗎?  

  珂珂微微用力,掙脫他的手。  

  他愣了一下,繼而欣喜不已,沒想到這盞燈真的讓珂珂起了反應。  

  「你……是不是要放燈?」他小心翼翼問。  

  珂珂不答,示意杏兒扶她下床。  

  杏兒遲疑地看了謝慕白一眼,見他點頭鼓勵,才小心又小心地攙了珂珂,讓她慢慢站直身子。  

  「給我。」她的聲音帶著氣弱的堅持。  

  他毫不遲疑地將紫紗宮燈遞了過去。  

  她接在手裡,顫巍巍地拿不穩。  

  杏兒剛要幫她,卻見她陡地用力,將宮燈丟在地上。丟下了仍不甘心,又上前踩了兩腳。  

  燈紙破了,碎紙片悠悠地飄起,又悠悠地落下。  

  室內陡然一陣寂靜,只有珂珂氣促的喘聲,一聲重過一聲,直壓人的心底。  

  自那日宮燈事件之後,珂珂的病居然一日日好了起來。  

  到元宵節那日,皇后娘娘下了懿旨,召公主和駙馬入宮賞燈。  

  馬車一路沿著公主出嫁的路線出紫慶街,過宣華門,直入內宮。  

  皇宮內苑,華燈溢彩,珠玉流光,各式各樣的花燈爭奇鬥艷。其中當然也不乏人比花嬌的貴族少女們。

  這樣一番應酬下來,到得午夜時分,燈會散盡,珂珂已是累得筋疲力盡。  

  皇后留宿,珂珂與謝慕白在宮女太監們的監視外加督促之下,一起進入珂珂從前居住的擷芳齋。  

  房門輕輕被帶攏,「咯」的一聲,將門里門外隔成兩個世界。  

  謝慕白極有規矩地走在珂珂身後一步之外,她站定,沒有回頭,他便也只好站住,望著她的背影。

  今晚,因為是宮廷宴會,她穿了一件銀絲鳳蝶紫裌襖,下著深紫撒花褶裙,外面罩著一件白狐皮裘,白紫相映,在靡靡燈火之下,更顯清麗高雅。  

  他記得,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也是身著紫衣,那一次,她一身勁裝,穿轎而出,神情睥睨,英姿颯爽。

  那一次,他對她沒有好感,卻也談不上厭惡。  

  只是,沒想到,造化弄人,他們會因為那一次會面,鬼使神差地成為夫妻。  

  她生性刁蠻,喜怒無常。而他,明知他並非她理想中的夫婿,他能選擇的只有逃避。  

  新婚之夜,他假裝醉酒,告訴她,他之所以娶她,不過是為了功名利祿,依她之性子,少不了一番大吵大鬧,最好是,婚事告吹,兩廂無事。  

  可未曾料到,娘親偏使苦肉計,更讓他大跌眼鏡的是,公主居然會內疚,居然並未繼續吵鬧下去。

  或許,她並不如附會傳言中所描述的那般蠻橫無禮?  

  他雖如此懷疑,卻不敢造次冒險。  

  公主既然不鬧,那麼,他樂得和她相敬如「冰」,楚河漢界,希望可以相安無事。  

  可人算總不如天算,他和她不得不有了一而再再而三的交集,他發覺,喜歡她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而困難的反倒是,要如何用一顆喜愛她的心去堅守自己的立場,與一個永遠也不可能愛上自己的公主周旋到底?

  她不可能愛上他的,對吧?  

  他從來就不是她所欣賞的男子,是不是?  

  她偶爾所表現出來的天真浪漫純情蜜意,不過是喜怒無常的又一例證而已,對不對?  

  所以,他怎能迷惑?他怎能輕易把心失落?  

  她是公主呵,是隨隨便便一句話就可以徹底摧毀他的世界的高貴的公主呵,他怎能……怎能放鬆警惕?怎能將他的世界全盤暴露在她的無常與任性之下?一如那盞紫紗宮燈——  

  任之傾頹?  

  任之踐踏?  

  不!他不能!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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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1-2-10 20:16:16

第7章(1)  

  白色裘皮大衣被輕輕褪了下來,謝慕白暗歎一聲,在身後幫她接住,搭到屏風上。  

  她走到桌邊坐下來,拿起桌上的茶壺,探手試溫,她還沒開口,他已趕緊接過來,「我去換一壺。」轉身便走。

  她瞧著他的背影,眼中複雜之色一閃而過。至那日宮燈事件之後,他在她面前就一直是這個樣子,進退有據,委曲求全。他是要她抓不住他的把柄麼?這就是他所要的——相處模式?她兩臂擱在圓桌上,手托下巴,唇邊泛起不可捉摸的冷笑。  

  房門開了又關了,又開,又關,謝慕白頎長英俊的身影再度出現在她的視線裡,手上托著細白砂壺,連走路的姿勢都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她心裡沒來由地升起一股怒意,「坐下來。」  

  「嗯?」他愕然抬眸。  

  她有多久不曾主動跟他說過話了?心裡雖有疑惑,但他還是非常聽話地坐了下來。不要當她是自己喜歡的女子,當她是高高在上的菩薩好了。他如此安慰自己。  

  「我是老虎?」她挑眉看他。  

  「不,你不是。」她沒開口吩咐,那茶壺便仍然捧在他的手上。  

  她按捺住脾氣,略帶嘲諷地道:「那麼,是大學士你轉了性子?」  

  謝慕白苦笑。「是。」  

  他的回答顯然出乎她意料之外,愣怔片刻。  

  「謝某以往生性孟浪,冒犯公主之處,還望公主大人大量,寬宥則個。」  

  她面色一冷,「這麼說,你現在就不會再孟浪,不會再冒犯本宮了麼?」  

  「是。」  

  「你以後準備一輩子就這麼是來是去地做個聽話的奴才了?」她語聲尖銳,刮痛他的心。  

  「奴才或者是駙馬,在公主眼裡有區別嗎?」  

  「大膽!」珂珂一怒而起,「你敢質疑本宮?」她又氣又恨,臉頰燒得通紅,在燭火映照之下,看起來更是明艷照人。  

  他澀澀一笑,「公主還要喝茶嗎?」看樣子,再這樣說下去,他少不免還得去添一次熱茶。  

  珂珂下巴一揚,瞪著他,似是想把他看透。  

  他便一動不動地站著,任她看個仔細。  

  這不是她所認識的謝慕白呀!根本不是!  

  她又失望,又懊惱,衣袖一甩,咬牙道:「過來伺候本宮更衣。」  

  他手一抖,熱茶溢出壺蓋,燙到手指,他趕緊擱下茶壺,壺與蓋之間輕輕磕碰一下,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她得意地睨著他。  

  無力感迅速蔓延,謝慕白內心長歎,緩緩踱至她的身前。  

  老實說,從新婚之夜那一場鬧劇過後,他們還從未同房入眠過。今夜,身在皇宮,要想分房而居,根本是不可能的妄想。唉,看來,今夜肯定會是一個難熬的無眠之夜了。  

  「公主……」他硬著頭皮。  

  她微微一笑,命令:「夫君,你可以喊我娘子,或者是珂珂。」  

  她笑起來的時候,眉梢含春,唇角微揚,淡化了臉上壓抑的怒氣,看來如春風解凍,綠水化柔。  

  他無力招架,心跳加劇,並且懊惱地發現自己一面對她的笑臉,就無法移開視線,更別提與她保持距離了。

  避無可避,只能深深地吸一口氣,雙手平舉,解開淡紫裌襖上的金絲盤紐。一顆,兩顆,三顆……他手指微顫,一股獨屬於女子的馨香撲入不設防的鼻端,讓他心神蕩漾,血脈賁張。他無法否認,只要一接近她、碰觸她,他一向引以為傲的聰明機智便全面潰敗,不堪一擊。  

  此刻,身份地位、理智距離全不重要了,眼前只剩下最最原始的渴望與心悸。  

  這個女人,她原是……原是他的妻啊!  

  他用力閉了下眼睛,陡然轉身,「我去喚宮女進來。」  

  「你?」銀牙咬碎,她多不可置信,這人……這人……剛剛明明……明明不是?  

  可他,他居然還是轉身而去。  

  難道,在他的眼裡,她真的一點吸引力也無?  

  月走星移,夜更深了。  

  金珂珂卻了無睡意。  

  暖閣裡燃了香,煙氣繚繞,如蘭似麝,聽太醫說可以安神助眠,然而,此刻,她卻反覺憋悶難受。

  輕輕推開隔扇,套房外面黑黢黢的,什麼都看不見。  

  一股帶著涼意的冷空氣灌入肺腑,她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  

  夜涼,不是如水,是如冰呵。  

  緊抿的唇線不悅地下沉,黑亮眼珠緩緩轉動,瞄到案前錦榻上蜷縮的身影,那一瞬,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似的,撕裂般刺痛。  

  他啊他,是寧願避她如蛇蠍麼?  

  他不肯親近的意願表現得那麼明顯,是為了他的霽雪兒麼?  

  她記得,他曾經那麼委婉地告訴過她,人生在世,不是每個意願都能夠實現。那麼,他所未能實現的意願,難道僅僅只是當年無法習武的遺憾?  

  會不會因為她的強行介入,而使他錯失如花美眷?  

  他要告訴她的,其實原是這些,對嗎?  

  珂珂赤腳踩著冰涼的地面,陣陣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身體越難以忍受,對他的恨意便越加深了幾分。

  他寧願忍受這些難受,都不願意向她低頭?  

  在此之前,他不是已執意做一個唯唯諾諾,言聽計從的應聲蟲了麼?  

  怎麼,她只不過要他伺候更衣,他便好像受到莫大屈辱似的,一聲不吭,逃難般離去。徘徊經久,大概以為她睡著了才折返回來,回來之後,更連看都不曾看她一眼,自己躺到暖閣外面的錦榻之上,沉沉睡去。  

  他居然還睡得著?  

  珂珂握緊手指,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  

  她知道,若這裡不是皇宮,若他不是怕人多嘴雜鬧出不必要的麻煩,他連跟她同處一室都不會願意。

  即便是一個在暖閣之外,一個在暖閣之內,即便如此。  

  謝慕白其實並不若珂珂想像中睡得那麼安穩。  

  走近了,珂珂才發現,他氣息急促,濃眉深鎖,牙關繃緊,臉色蒼白。  

  她嚇了一跳,伸指撫觸他的額頭。  

  還好,沒有發燒!  

  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傻瓜!」嘴裡埋怨著,腳步卻不停,急忙轉身走進暖閣,吃力地將暖爐抬起,挪到他的身邊。

  火光映上他蒼白的臉龐,照亮他緊蹙的眉眼。他的臉龐略見清瘦,與她初見他時的倜儻跳躂完全不同。

  憂傷和無力的感覺襲上心頭,是否,她的堅持對他而言,只是一種折磨?  

  然而,這並不是她的初衷。對他,她只是無法做到徹底的決絕而已。她沒法像他一樣,對感情,收放自如。

  一聲低低的歎息,聲音還未逸出唇邊,嘴巴立刻被人摀住。珂珂瞪大了眼,望著突然翻身坐起的謝慕白。

  「噓。」他壓低聲音,一手攬住她的腰,動作輕巧地翻身上了暖閣內的床榻,華帳低垂,瑞腦涎香。

  剛剛躺定,寢宮的門便被輕輕推開了。暗影晃動,一道人影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在暖閣外面停頓了一下,又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四周再度安靜下來,黑暗徹底籠罩了他們。珂珂睜大了眼睛,什麼都看不見,可身體的感覺卻分外敏銳。

  「你、可以把手拿……開了。」她心臟狂跳,鼻息短促,稍稍一張口,便可感覺到一股子獨屬於男性的氣味灌入鼻腔,衝入肺腑。溫溫的,暖暖的,引起一陣詭異的騷動。  

  她用力屏住呼吸,彷彿是過了好久好久,那只覆在她腰際的大掌仍然沒有挪開的意思。她心思混亂,糾結如麻,一時又聽得自己心音如鼓,敲碎這沉寂暗夜。  

  這人……這人到底吃錯了什麼藥?他、難道他剛才一直都是醒著的?她吃力搬動暖爐的樣子是不是也點滴落入他的眼裡?心中一點火星激辣地噴射出來,迅速染紅了整個顏面。丟人!丟死人了!  

  她咬著牙齒,嗓音發顫,「你、你給我下去!」  

  他的手臂大咧咧地攬在她的腰上,結實的胸膛緊依著她僅著單衣的胸腹,雙腿交疊。他陽剛的氣息噴在她燙熱的頰上,她身軀輕顫,兩腿發軟,熱氣騰竄而起,侵入四肢百骸。  

  「謝慕白!」  

  她喘一口氣,大聲喊。  

  他一聲不吭。  

  珂珂又羞又氣,他怎能?怎能這樣耍賴欺負人?  

  一股悶氣湧上來,她掌心蓄力,用力推出去。隨著一聲悶哼,謝慕白整個人倒飛出去,「砰」的一聲,腦袋撞上暖閣上邊的橫眉,然後再軟軟地撲跌在地。  

  珂珂先是一愣,爾後嚇了老大一跳。  

  他、他怎麼似乎一點準備都沒有?  

  趕緊摸到帳邊的火折,點燃紗罩宮燈,定睛一看……  

  哇呀!只見他滿手鮮血,額頭上破了一個洞,血汩汩地流個不停,雪白長衫污了道道血痕,樣子看起來可怖又滑稽。

  「我是不是又流血了?」謝慕白張一張眼,說得有氣無力。  

  「呃?嗯……我去宣太醫。」她滿心驚惶,再度赤腳跳下床,奔到寢宮門口。  

  「你是想證實皇后的懷疑麼?」  

  手指已觸到門扉,她才顧不了那麼多,母后懷疑便懷疑,她和他……本來……就不和睦。  

  謝慕白忍痛喘了一口氣,「剛剛皇后娘娘才打發太監過來查看過,這會兒怕是好不容易才安下心來,你又鬧得滿城風雨,若是娘娘查問傷從何來,你準備如何回答?」  

  「我……我說……」珂珂臉色發白。  

  母后雖然疼她沒錯,但,若知她半夜將夫君踹下床,一頓責罵肯定是免不了的,還有那些個蜚短流長,她雖不介意,可,她知道,謝慕白介意……光是想到他又會用那種無可奈何乃至譏諷的目光瞧她,她便渾身不舒服至極。

  不!不能鬧到人盡皆知。  

  他心氣高傲,忍受她已是萬般不得已,若她再魯莽無知將禍事捅了出去,他一定會覺得難堪,會避她避得老遠老遠。

  「那,我偷偷去請太醫來。」  

  「不用了,你先找塊布來止血。」他原本見血即暈,這會兒,見她六神無主、手足失措,不得不忍住噁心,反倒來寬慰她。「哦。」珂珂又連忙奔回來,像個毫無主張的扯線木偶,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宮內的紗帳被她扯了下來,牢牢按住他的額頭。  

  他靠著暖閣的板壁,撐坐著,腦袋後仰,減緩流血量。  

  顏色艷麗的紗帳污了一塊又一塊,她鼻子發酸,晶瑩的淚珠在黑瞳裡滾來滾去,就是隱忍著,沒有掉下來。

  他見了,笑說:「別擔心,我還沒有那麼脆弱。這一點點血沒什麼了不起的。」  

  一點點血嗎?若在別人身上,當然沒什麼了不起,可他,怕痛又膽小,一點點傷早嚷得好似天塌下來似的,這一次,居然還能忍得住?她在心裡歎息又歎息。  

  「在你眼裡,是不是面子比性命還重要?」她替他換下一塊紗布,忍不住問。  

  謝慕白微微一愣。  

  他沒有想到珂珂會這麼說,他給她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嗎?  

  他是一個愛面子的人嗎?  

  或許,是吧。他離她離得遠遠的,不敢去招惹她,不去正視她,甚至,連心裡隱約泛起的好感也被他視作洪水猛獸,不就是為了盡可能的避免傷害嗎?  

  他性子要強,不肯向一個女人服輸,尤其是一個地位高於他的女人。他要在她面前保持冷靜自信,就不能因情而惑,俯首稱臣。  

  這些,是否都源於他的虛偽任性?  

  「也許吧。」他諷刺一笑。  

第7章(2)  

  「所以,你覺得娶我是一件讓你很丟臉的事情?」她雖貴為公主,可心裡也很清楚,若非這公主身份,放眼整個都城,怕是無一人敢娶她這個悍婦吧?  

  從前,她覺得這沒有什麼,沒人肯娶她,天下間也沒一人被她放在眼裡,她不在乎。然而,如今不同了,她的身份不同,心境也不同,他的看法會左右她的情緒,讓她開心,或者難過。  

  「你怎麼會這麼想?」謝慕白失笑。笑容牽動額角的傷口,有點痛,害那笑變得齜牙咧嘴。  

  珂珂本來是要生氣的,卻不知怎地變得很想笑,瞪他一眼,翻開他的長衫,在白色內衫上撕下一角,倒出茶壺裡的茶葉,嚼爛了,覆在傷口上,然後再緊緊綁住他的額頭。  

  血流漸止,他摸摸白棉布條,讚道:「還是你比較聰明。」  

  她橫他一眼,「誰像你那麼弱不禁風?」她小時候頑皮,磕磕碰碰的事情少不了,自己沒幫人療過傷,可見也見多了,方纔,只不過是一時驚慌,亂了方寸而已。  

  他見她俏眸流轉,似嗔似喜,說不出的嬌柔婉轉,風情無限,不由得胸口一熱,衝口而出,「我是弱不禁風,才有人搬暖爐給我。」  

  轟!雙頰如火爐騰焰,珂珂又羞又急,「誰、誰幫你搬暖爐了?人、人家是覺得熱,才把暖爐給丟出來。」

  好一個丟出來!那麼大的爐子,可以想見,她丟得多麼吃力!謝慕白忍俊不禁,露齒而笑。  

  珂珂被笑得惱了,耐不住問:「還有,你你、你那時候幹嗎、幹嗎偷窺人家?」她鼓起雙頰,紅唇微噘,眸中竟是指控的意味。  

  「我有嗎?」  

  「你有!就是有!」  

  「那,」謝慕白撐住額頭,咧嘴笑開,有些孩子氣,「我好好兒睡在榻上,又是誰沒事跑到我面前摸我的?」

  啥?摸、摸他?  

  「沒有!我什麼時候摸過你?」珂珂駭叫。  

  謝慕白撫額深思,「咦?沒有嗎?是我的錯覺?」修長手指滑過綁頭的布條。  

  珂珂驀然醒悟,紅潮迅速漫開,染紅她的雪耳,「我、我是怕你病死在宮裡,晦氣。」  

  謝慕白作恍然大悟狀,「哦,鬧半天原來是為這樁哪!」  

  「哪樁?」  

  他眨眨眼,她不爭氣地臉又紅了。  

  「怕做寡婦咯!」  

  「嗄?」珂珂氣得直跺腳,抬手敲上他的額頭,「你死不死,關我什麼事?」  

  這一次,謝慕白早有準備,伸手抱住額頭,她一指敲在他手背上,他反手握住她的手,用盡全力。

  她一時不覺,赤著的腳又早已凍得僵硬,這麼狠狠一跺,如千根萬根銀針直插入腳,痛得半邊身子都麻木了。

  便由得他這麼一握,她身子不穩,整個人倒在他的身上。  

  他被壓得悶哼一聲,她心中不忍,想要爬起來,他已曲身握住她的腳。  

  「哇,好冰!」  

  她心頭一顫,待要發作,喉頭卻又被硬塊哽住,做聲不得。只得扭過頭去,不去看他。  

  他的掌心溫暖而厚實,他的手指輕輕撫摸她的腳面,冰涼的感覺慢慢回溫,一點一點微酸的溫暖從腳底湧起,湧向喉頭,湧上眼眶,帶著一點點委屈,一點點撒嬌。  

  室內有一股奇異的沉默,冰冷沉寂的空氣因這溫暖貼心的舉動而浮動起來……  

  忽地,她聽見謝慕白低低的歎息,「你其實是個心底善良的好姑娘。」  

  啥?珂珂顧不得羞赧,霍然轉過頭來,杏眸圓瞪,「你說什麼?」  

  她的不可置信讓他心頭微微發酸,難道,從沒有一個人肯定過她的善良與可愛?從沒有一個人用這樣平等純粹的目光去看待過她麼?  

  俊眸微彎,黑瞳中漾著從未有過的真誠與柔暖,「我覺得,你和傳言中的九公主不盡相同。」  

  「有什麼不同?」珂珂紅唇一噘,帶著股滿不在乎的勁兒,可心裡卻暗暗發緊。  

  「傳說中的九公主,會因路人一個無心的眼神而當街怒鞭,會因宦官的一句戲語而勞民傷財命將東海的鱈魚迢迢萬里活送至宮廷,會因喜愛的一項物事讓皇帝下令各地官員搜羅敬獻,會和大臣……」  

  「夠了夠了!」珂珂又是窘迫,又是氣惱,從前種種,她從不認為有錯,然而,如今,從他的嘴裡一一數落出來,卻覺分外刺耳、難聽,「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你不也說過麼?我跋扈、刁鑽、不可一世,是你最最討厭的那種悍婦。」她原本不想哭,可是,這會兒,嘴裡嚷著,心裡痛著,眼淚便不由自主地刷刷流出,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我生性粗魯,不喜讀書,原比不得什麼才子才女,去不得紅樓,更得不了什麼獎品,我原是樣樣都輸人一籌。可偏偏……偏偏……」

  她語聲哽咽,肩膀抽搐。  

  他方寸一扯,將她緊緊攬住,手指安慰地疏理著她身後柔柔的黑髮,「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是!你是!」她揚起潤澤的眼睫,不依不饒,「因為我是這樣的人,所以你不信我,非要騙我吃下馬肉,讓我有苦說不出,是不是?」  

  謝慕白笑臉微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個問題一直被他們彼此小心迴避著,如今,總算談到了正題。他謹慎挑詞說:「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那時候還沒能瞭解你。」  

  她疑惑地擰起細秀的眉頭。  

  他微微一笑,補充道:「那時候,我不信任的人是我自己,因為我不夠勇猛,不夠威武……」  

  珂珂聽他親口這樣形容自己,不禁啞然失笑。  

  「我不瞭解的那個人才是你。」他揉揉她的發,語聲寵溺,「我一直把傳說中的九公主和駙馬府中的金珂珂當成了一個人……」  

  「她們本來就是一個人呀。」  

  「不,不是。我眼裡的珂珂,應該是既可惡又可愛,小惡不斷,大錯不犯,有一點點狡猾,有一點點善良,有一點點頑皮,一點點小心眼的女孩。」  

  珂珂張了張嘴,表情愕然。  

  他說的話,拐彎抹角,讓她明白又不明白?她既然可惡,又怎會可愛?還說她狡猾,還小心眼?  

  天哪!  

  他膽子越來越大了。  

  但,她明明覺得他在說她壞話,可怎麼心裡反而會有溫暖又甜蜜的感覺?她喉頭發熱,肚腹發熱,連胸口也發熱了。掛在眼角的淚亮晶晶的,又想哭,害她又想哭了,可惡!他這人怎麼這麼可惡?  

  可是,她不也同時覺得他可愛?  

  啊!亂了,腦子全亂了套,跟在他一起,她總及不上他的思路,腦子慢半拍,被他哄著拖著糊成一團,但,這種感覺不壞,真的不壞。  

  「上次,我不是跟你說,還有話沒有說完麼?」  

  唔!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她費力思考的模樣,認真又可愛,他心神一蕩,指尖眷戀地刮過她微燙的面頰。他聲音漾柔,帶著甜膩,他又在對她設計、使壞,這次、這次,他不是非不得已,沒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他可以停止,可以放棄,但,他管不住自己,他誘惑她,鼓動她,拐騙她,這一次,他借了通天的膽子,他沒法改變自己,他生來不是英雄,那麼,讓她改變可不可以?  

  「上一次,我跟你說,人生在世,不是每個意願都可以實現,有時候,我們無法抗拒,也無力去改變,那麼,何不隨遇而安?」  

  「隨遇而安?」珂珂喃喃複述。  

  「對。」他點頭,那如黑玉一般的眸子燃燒著她看不透的光芒,那樣炙熱,讓四周浮動不已的空氣都跟著熱燙起來,「這樁姻緣,原本非你我所願,我們再排斥再抗拒也無補於事,何不試著與對方好好相處?瞧,我們其實不也可以相處得非常愉快?」  

  他說這話的時候,將她的手抓得好緊好緊,半晌,見她不語,他心頭疑惑起來。忐忑不安,患得患失。

  難道,是他的錯覺?  

  她根本不願與他相處愉快?  

  他心中懊惱,防備的本能升起,口氣跟著輕快起來,像石子滑過冰面,唯恐觸動什麼,會冰裂身沉一般,「我的意思是,我們雖不能改變婚姻本身,但,可以忽視,就當你不是公主,我也不是駙馬,我們從現在相識,從朋友做起如何?」

  珂珂忽然咧嘴笑開,笑得他膽氣全無,信心盡失。糟!這是不是因情而惑的先兆?哎呀呀,他設下陷阱她不跳,他怎地自己反而先跳了?  

  「好呵,就依你的,從朋友做起。」珂珂笑瞇瞇地回答。  

  看他先是心驚,爾後鬆一口氣。  

  她心情大好。  

  誰說他聰明?誰說她的思路總跟不上他的速度?  

  這樁姻緣,是非他,而不是非她所願。他忘記了,他可是她親挑細選的夫君哪。  

  向命運妥協的那個人是他,而不是她。  

  該隨遇而安的,該調整心態的那個人,是他是他一直都是他呵。  

  他怎地到現在才明白?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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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2-10 20:17:06

第8章(1)  

  元宵節剛過,百姓還沉浸在節慶的喜悅氛圍之中,北方戰事突然吃緊。  

  一向謹小慎微、執禮甚恭的戈罕部聯合其他蠻族一十六部落,越過朔藏平原,打進西北邊關,攻了金碧皇朝一個措手不及,短短十幾天,已先後攻陷金遠、劍寧二關,直逼祈台。  

  皇朝西北三關中,只剩下最後一關——祈台關。  

  祈台守將為年僅二十八歲的大將軍謝慕騏,在蠻族聯部猝不及防的攻勢之下,謝慕騏沉著應戰,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將蠻部鐵騎死死攔在祈台關外。  

  但,久享盛平,耽於逸樂的金碧國士兵又怎耐久戰?眼見得祈台關已是岌岌可危。北部城鎮亂成一片,四處可見舉家逃往南部的難民。  

  在這種局勢之下,戈罕部突然派使者傳來消息,說王子妃思鄉成疾,王子將偕同王子妃前往京城省親。

  這個消息不啻於一顆炸雷在朝堂之上轟然爆響,頓時,朝臣一分為二,主戰派與主和派針鋒相對,僵持不下。

  主戰者認為此例不可長,戈罕部竟敢發兵攻打我朝,是為大大的不敬,應該狠狠給予痛擊。  

  主和者則認為,戈罕王子既然有誠意帶著三公主回朝省親,事情當有轉圜餘地,何必拘泥守舊,觸怒蠻族,致使戰事一發而不可收拾?  

  當然,大家心裡都心知肚明,戈罕部這次捲土重來,一定是有備而戰,而我朝居安日久,民不尚武,要對付兇猛殘暴的蠻族鐵騎,實是不易呀!  

  此事久議不下,而祈台關日益吃緊。  

  金宣帝被迫下旨,准王子與王子妃回京省親。  

  兩軍對峙,戰火暫熄。祈台軍民得以苟且喘息。  

  而戈罕王子則大張旗鼓地率部跨過祈台關,深入金碧國腹地。  

  雪一直下,天空總不見晴。陰澀晦暗的風不知道從哪裡刮過來,捲起細碎如鵝毛的雪花,漫天飛旋。

  今年的冬天分外寒冷,而學士府裡卻難得的溫暖如春。這當然是因為兩位主人的關係越來越融洽、越來越火熱的緣故咯。  

  「謝慕白。」  

  清脆爽朗的聲音從漆黑的屋子裡驟然響起,嚇了剛剛推門而入的謝慕白老大一跳。  

  「說了不要突然襲擊,我老了,心臟受不了。」謝慕白一邊點燈,一邊無可奈何地搖頭歎息。  

  「唔?你那麼想老呀?」珂珂從黑暗之中跳出來,明亮的燈光嘩然洩了一地,照亮她俏皮活潑的笑臉,「說了我們要做好朋友,一直做到頭髮白白的時候,你這麼快想老,是不是嫌跟我在一起時間太長?」她嘴巴一噘。  

  他只得失笑,俊唇微微勾起,「什麼都瞞不過你。」  

  她訝然驚叫:「你是說真的?」  

  「我哪有說什麼?什麼都是你在說。」他擱下火折,清雅淡笑。  

  「我是說了,可你也不該那麼快承認呀。」珂珂不依地跺腳,猛然見他連身都不轉,直接在她面前將沾了濕雪的朝服給脫了下來。  

  脫得那麼自然。  

  她臉上嗔容未變,頰畔卻暈紅一片。沒關係!沒關係!他們是好朋友,是要一起過到頭髮白白的好朋友。看見了也沒什麼!他沒吃虧,她也不會長針眼。不會的。  

  她目光閃躲,好像放在哪裡都不自然,最後,只好停在跳躍的燈燭上,「你怎地沒坐轎?」趕緊扯開話題,轉移注意力。  

  「今日下朝下得晚,天氣又冷,我打發轎夫先回來了。」謝慕白隨便找了一件夾衫披上,在桌前坐下。

  「你倒好心。」珂珂不以為然地皺皺可愛小巧的鼻頭,才將目光調轉回來,趴坐在他的對面。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睡?」珂珂喜歡鬧他,他已漸漸習慣。只是,每次她突然跳出來嚇他,總害得他心臟狂跳不止,像壞掉一樣。好比現在,撲通撲通,無論他怎樣維持平靜的表相,都忽略不了。  

  「我聽說,三皇姐已經到了外使行宮了是不是?」她雙手支腮,一雙圓圓的大眼兒撲閃著喜悅的光芒。

  謝慕白看她一眼,「那又怎樣?」  

  珂珂不滿地嚷嚷,「你呀,還說是我的朋友呢?什麼都不知道!」她伸手刮他的臉,觸手冰冰的、涼涼的,帶著戶外冰雪的寒意,她皺下眉,索性用雙手按住他的臉,將鼻子眼睛擠在一塊兒,「你知道麼?宮裡眾多兄弟姐妹,只有三姐和我最為投緣。前年,她嫁去戈罕,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哪裡知道這麼快,我們又可以相見?」她衝他做個鬼臉。

  「你要去見她?」謝慕白無力地拉開她的手,揉了揉發酸的頰面,感覺臉頰有些燙,不知道是不是冰雪遇熱化凍的緣故?  

  「那是當然!」他臉紅了耶!嘻嘻!珂珂偷笑。  

  謝慕白起身,拿鐵鉗撥了撥暖爐中的火,火光「畢卜」一聲,亮了一瞬,「我想,皇上知你心意,會有所安排的。」

  「那可不一樣!」珂珂跳起來,「宮中禮節繁複,等到正式見面的時候,我們姐妹恐怕連話都說不上一句,我是想,趁著這幾日空閒偷偷去見她。」  

  「不行。」謝慕白斷然喝止。  

  珂珂一怔,一時回不過神來,她從沒見他如此疾言厲色過。  

  「為什麼?」直覺脫口。  

  他眉頭深鎖,似乎還沉浸在某種不為人知的思緒裡,沒覺察她的異樣,「總之,最近你不要私自出府。」

  如今戰況未明,戈罕王子的態度又是隱諱難知,在這個時候,任何輕舉妄動都是不智之舉。尤其是,大哥在祈台與王子幾度交鋒,信中多次提及王子絕非平庸隱忍之輩,囑他在京中多加留意。  

  如此,他怎能放心讓珂珂去王子行宮冒險?  

  珂珂有些失望地覷著他,「如果被父皇知道,我絕不連累你便是。」  

  謝慕白知她誤會,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如今,事態未明,一切都還只是他個人的猜測,他要怎麼說,才能讓她明白?  

  他心中煩惱,直覺王子此行絕不簡單,又苦於無法說明,只得俊臉一沉,道:「這不是我的問題,而是你,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情應該懂得分輕重緩急。如今,三公主已不止是你的皇姐,她更是戈罕的王子妃,她代表的是另一個國家,身上背負著更重要的使命,哪裡還有閒情逸致陪你玩小孩子私會的把戲?」  

  珂珂愕然張了張嘴,完全不能理解他這一番指責從何而來?從小,她雖一心羨慕公主與名將的傳奇,渴望體會大漠孤煙的蒼涼豪壯,但畢竟,她從未見過真正的戰爭,她不懂得戰爭的冷酷與殘忍,在她的心裡,家人就是家人,姐姐永遠是姐姐,即便在祈台,兩國交戰打得如火如荼,她也不認為對京城的這一切有什麼影響,對她和三姐姐的關係有什麼影響。

  「是!我是小孩子!我只會玩小孩子的把戲,不能夠理解你們大人對事物輕重緩急的區別,我只知道,我想念一個人,就要去見她。」她深覺委屈。  

  三姐姐回來,她多開心,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跟他分享。而他呢?居然毫不講理地罵她是小孩子。  

  「我說不許去!」謝慕白心中驚跳,知她性格倔強,不會輕易聽從他人命令,擔心她的安危的同時,那語氣便顯得格外嚴厲。  

  珂珂站在那裡,俏臉漲得通紅,從來沒有一個人用這樣惡劣的語氣跟她說過話,而且,她根本沒做錯,她沒做錯任何事。他憑什麼罵她?吼她?  

  只因為,她愛他麼?  

  珂珂覺得自己至高無上的公主尊嚴正被他踩在腳底踐踏,她用力吸了一口氣,下頜揚得高高的,「謝慕白,你不能軟禁我。」  

  他聽了,恐懼得幾乎失控,撲過去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失聲喊:「金珂珂!你如果還當我是你的朋友,是要一起過到頭髮白白的朋友,你就不許出門,哪裡都不許去!」  

  「為什麼?」她不懂。既然當她是可以一起過到頭髮白白的朋友,為什麼他不能理解她的舉動?  

  「因為……」因為他懷疑她的三姐!  

  她會信嗎?  

  會嗎?  

  沒人會信,朝中大臣幾乎有半數以上心懷僥倖,對三姐姐情深誼厚的珂珂更不會相信。  

  二人四目相對,眼中閃過極為複雜的情緒。半晌,緊緊關閉的大門居然響起兩聲清脆的敲門聲。  

  「叩叩。」  

  謝慕白頹然放開她的雙臂,摸了把臉,揚聲問:「誰?」  

  「七哥,是我啦!」  

  慕藍?  

  謝慕白扒掉門閂,拉開雕花紫檀木門扇。  

  一陣冷風灌進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七哥,你身子好像越來越弱了。」慕藍一邊走進來,一邊似有意似無意地瞟了珂珂一眼。  

  她剛聽下人們說七哥下朝回來,便趕著過來問大哥那邊的情況。  

  誰知,遠遠地便聽到屋子裡有爭執之聲。若就這樣闖進去似乎彼此都難堪,想一想,她繞回廚房那邊攔住送消夜的丫頭,找了個幌子過來替七哥解圍。  

  「七哥嫂子,你們看。剛剛慕藍學著做了一道點心,三哥五哥六哥他們居然都不敢吃,慕藍知道七哥和嫂子最好了,你們幫我試吃看看好不好?」邊說著,邊揭開食盒。  

  食盒裡擺著一隻白瓷燉盅。  

  觸手燙熱。  

  大概是娘的消夜吧?不過,現在已淪為和事老的道具。  

  「七哥,公主嫂嫂,你們快點過來嘗嘗呀!」慕藍飛快地將燉盅端出來,擺在桌案上。  

  「呵!慕藍做的點心,就算有毒七哥也照吃不誤。」謝慕白關好門,微微鬆了一口氣,他剛剛下朝,心情鬱悶,再加上珂珂的提議,讓他幾乎失控,慕藍來得正是時候。  

  身子還未落座,鼻中已然聞到一股甜膩的濃香。  

  他看一眼敞開的燉盅,是甜湯啊?!眉頭幾不可見地輕蹙了一下,但瞬間又展開鼓勵的微笑。  

  「看起來很不錯哦,色香俱全。」  

  珂珂站在桌子的另一端,奇怪地睇了他一眼。  

  看他不動聲色地舉起湯匙,她一下子動了怒,「你吃東西沒講究,什麼都往嘴裡塞,嘗得出什麼好味道?八妹要問,也該先問我。」  

  說著,幾近跋扈地從他手裡奪走湯匙,勺了一大口送進嘴裡。  

  哇!好燙!  

  珂珂用力吐兩下舌,動作卻並未因此而有所停頓,像是等不及一般,一勺兩勺,氣也不歇地將一盅甜湯全部灌下肚中。  

  慕藍看得傻眼,半晌找不回聲音。  

  這……這又是咋回事?  

  公主嫂嫂就算是賭氣也不是這樣賭法呀!  

  眼角不自覺地瞟向七哥……  

  「咳……咳……」喝太猛,嗆住了,珂珂俏臉漲紅,彎腰咳嗽不止。  

  謝慕白繞著桌子走過去,輕拍她的背,替她順過氣來,「慢慢喝,又沒人跟你搶。」  

  珂珂肘子朝後一拐,他冷不防「哎喲」一聲摀住肚子,她已經站了起來。  

  「一點都不好喝,有什麼好搶的?」珂珂哼一聲,將湯匙粗魯地朝桌面上一丟,邁開大步走了出去。

  「七哥,她……」慕藍瞠大眼睛,瞄瞄這個,又瞅瞅那個,對七哥報以十二萬分的同情。  

  今兒個,她總算見識到什麼叫做蠻不講理!  

  相比於慕藍的驚訝好奇,謝慕白倒顯得雲淡風輕,自在許多,「她肯喝完,就證明你的手藝不錯。」

  慕藍聽了,有些難過,七哥在這個時候,還若無其事地來安慰她!  

  「七哥,你和公主……你們兩個人……」  

  「女孩子家,少操閒心,不然會老得很快的。」謝慕白詼笑著打算她,「你如果真的關心你七哥,就再去廚房弄點吃的來吧。你聽,五臟廟已經在抗議了。」  

  還要弄?  

  慕藍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斜眼睇著他,「真那麼餓,剛才怎麼又八方不動,做出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好像還巴不得公主全部吃完似的,你就那麼怕她?」  

  「快去快去,七哥現在餓得慌,不接受任何非官方的盤問,」他動作麻利地將燉盅湯匙一股腦兒掃進食盒裡,推著慕藍出門,「記住哦,別做費時費力的甜食,隨便來碗麵條好了,這可是給你顯手藝的好機會。」  

  「砰!」門在背後用力關上。  

  慕藍無力地翻個白眼,七哥還真當她是廚子了?  

  聽著慕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紫檀木雕花木門背後的謝慕白深深舒了一口氣。  

  還好!  

  那一大盅甜湯如果進了他的肚子,非得折騰一個晚上不可。  

  想到這裡,微現倦意的烏眸釋出淺淺微笑。  

  珂珂呵,原來你什麼都知道。  

  她從來不問,那一晚在皇宮,為什麼他會痛到臉色發白,全身無力?為什麼在公公奉旨查房的時候,他撐起一口氣帶她到床榻之上,然後便渾身虛脫,動也不動?  

  她從來不問,於是,他便一直以為,她早已認定他故意作假。  

  沒想到,她竟已知道,他不能食甜。  

  那晚,最後一道甜湯,皇后娘娘親賜,他推辭不了,喝下之後,腹痛如絞。當時,珂珂似乎並未留意,沒料到,看似粗心大意的她竟然比慕藍還先一步知道這個不是秘密的秘密。  

  彷彿和風吹散烏雲,因戰事紛紜而低迷的心緒這剎怦然激盪。  

第8章(2)  

  夜幕低垂,幾點疏星冷冷地掛在天空。  

  中原京都的夜果然與大草原上不同。  

  王子風琊執著銀壺坐在席前,一邊慢慢將瓊漿斟滿了,一邊側臉望著左首的女子,輕笑說:「你瞧,這裡便是你的家鄉。」  

  女子身穿蠻族貴族衣飾,外罩貂皮長坎肩,頭戴翡翠玉珠串,靜靜地坐在燈光亮不到的暗影裡,一聲不吭。

  風琊也不以為意,淺淺啜了一口滿斟的瓊液,「你開心麼?」他望著她,半晌,溫柔地抬手理了理她頰畔散落的鬢髮,「你一定很開心,對不對?我答應你的事,這麼快就做到了。」  

  手指無意劃過珠串,串串相碰,發出細微的叮噹聲,彷彿女子在點頭應合。風琊一震,脫口呼出,「玲瓏?」

  聲音散在風中,隨著叮噹之音漸漸隱沒,狂喜的光芒在深碧色的眸中僵住,眸光黯淡,一瞬即沒。

  他低頭,用另一隻手撐住額頭,微哂,「你瞧,我真傻,是不是?我還以為……以為你……」聲音微有些哽,就著手中滿滿的瓊釀,仰脖,一口飲盡。  

  溫淡無味的液體滑落喉間,勾起心中不適的惱恨,「這是什麼?」瞪著手中精緻小巧的銀杯,「這就是你們金碧國最好的酒麼?這也能叫做酒?」眸中惱意更甚,杯口直直對著女子,「你說,金碧國什麼都好,連月亮都比咱們大草原上的圓。你在那裡一日都過不慣,你要回來,我不能阻止你,可是,你不能一個人回來,更不能跟那個小子一塊兒逃!」銀杯擲在地下,發出鏗然一聲響,他的眼睛卻在笑,聲音裡充滿了咬牙切齒的譏嘲,「你以為跟他一塊走,就可以到自己想去的地方麼?錯了!你不應該相信他,不應該相信金碧國的男人!他們就和這酒一樣,淡而無味,就算有一副好皮囊又怎樣?他們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家園,更別說女人和孩子!那小子,他把你賣了,是他出賣了你,你到現在還不相信,是不是?」

  語聲微怒,帶著肅殺的寒意,「我會讓你相信的,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看到,金碧國的男人有多麼奴顏卑膝,多麼軟弱窩囊!你最好別指望他們能夠保護你!一個都別想!」  

  「喀」的一聲,彷彿是冬雪壓斷了樹枝,發出輕微的脆響。  

  風琊警覺地掠向窗邊,「誰?」  

  窗外,夜色如銀,鋪天蓋地的白雪點亮如墨的天幕,入目是白的瓦,白的簷,白的地,白的天,在這樣的銀白世界裡要藏匿一個人,不容易。  

  他微微鬆了一口氣,失笑,可能是真的雪壓枯枝吧?他未免過分小心了些。於是,雙手掩窗,剛要合上,陡地,從廊簷上倒掛下來一條人影,與他四目相對!  

  「嗨!」那人咧嘴笑。  

  風琊倒抽一口涼氣,疾步後退,手指按上腰側刀柄,「什麼人?」  

  「金碧國人!」掛在廊簷下的身子微微晃了兩晃,彷彿頑皮的小孩在蕩鞦韆一樣。  

  風琊瞇了下眼,注意到那人穿著顏色淡雅的紫色勁裝,長長的頭髮倒掛下來,如黑瀑般順滑。原來是個女子呀!

  他心中稍定,好奇她來此的目的,便不忙急著召來侍衛,「你不知道擅闖外使行宮是有罪的麼?」

  女子仍然倒掛著,彷彿覺得這樣很有意思似的。她的眼睛璀璨晶亮,映著窗外的白雪,有一股透徹人心的力量,「外使行宮也屬於金碧國,是我們國君招待外國友人的地方。我是金碧國臣民,在自己的國土上行走,有什麼罪?」

  「哼。」風琊冷哼一聲,「難道你們國家的法令沒有規定,三更半夜私入民宅就是有罪?何況,這裡還不是民宅,本王完全可以將你拿下,明日一早交官法辦!」  

  「呵。」女子揚聲一笑,「我知道,蠻族部落不同於禮儀之邦,你們那裡大概沒有法令可依,就算有,大概也沒有這一條規定,在別人家裡做客,最好還是不要詆毀主人名譽。」  

  「你都聽見了?」深眸瞬時擰緊。  

  「聽得不太全,不過也夠可知道你有多變態了。」女子毫不在意地笑。  

  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用力一握,「刷」的一聲抽出來,銀亮的彎刀切開了屋內緊仄的空氣,斬向女子倒掛的頸部,帶著勢在必得的凌厲。  

  「哎呀!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理!」女子一個翻身,掠下廊簷,躲開彎刀的攻勢,退入廊外雪地之中,腳步踉蹌了一下,在雪地上踏出兩行深深的腳印。  

  女子眼中閃過驚疑之色,看不出這蠻族王子還有兩下子。只不過……  

  「道理自在人心,你以為用武力就可以解決問題?」  

  要死了!杏眸微掠懊惱之意,她說話怎麼越來越像那個人啦?  

  「哈!」風琊輕蔑地睇著她,「你不知道道理永遠都是掌握在強者手裡的麼?還是,你們金碧國的人都是這麼幼稚?」  

  口說有什麼用?打贏才是道理!  

  女子皺眉看他,那麼狂妄囂張的樣子,越看越……討厭。越看……越符合她從前對英雄的定義!  

  唉!呸呸呸,什麼英雄?這叫做無禮蠻漢好不好?  

  紫衣女子金珂珂挑一挑眉,撇嘴道:「既然你是強者,又為什麼借口三皇……三公主思鄉情切前來示好?」

  風琊冷冷地覷著她,似笑非笑,「你想套話?本王不會跟你說的,就算你即將赴死,本王也不會讓你有機會到閻王爺那裡去告狀。」  

  珂珂一驚,沒想到這番邦蠻夫還挺難纏。  

  算了算了,他到金碧國來有什麼目的,自然有父皇和臣子們操心,她只要知道三皇姐到底過得如不如意便好。

  心裡這樣想著,眼珠一轉,已作勢要遁瓦而逃。  

  風琊哪裡肯放她走?一轉眼已穿窗而出,彎刀閃電般劈斬過來,封住珂珂所有退路。  

  不意想,珂珂不逃反進,身子在空中一個漂亮的轉折,無聲無息地掠入室內,手指已搭上那暗影中靜坐的女子。

  「不許碰她!」風琊面色大變,深碧色的眸子殺氣大盛。  

  「三皇姐。」靜坐的女子被珂珂推得一歪,身子跌進燈影裡,黑眸木然,沒有半絲反應。  

  珂珂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去扶。  

  此一時間,隨後而到的刀鋒已然逼向她的頸側,寒意沁骨。  

  珂珂臉色蒼白,回瞪著風琊,一動也不動。  

  「你喊她什麼?」刀勢愕然止住。  

  珂珂咬牙,「你把她怎麼了?」  

  風琊惱怒,「本王問你剛剛喊她什麼?」刀柄向下壓了一壓,微微捺入白皙的肌膚。  

  「我也在問你到底把她怎麼了?」她的氣勢絲毫不弱。憤怒、疼惜,再加上頸上的刺痛,讓她心裡像燒著一把火,急欲噴出。  

  風琊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哼笑一聲,道:「沒想到啊沒想到,金碧國的皇宮裡還有比玲瓏更倔強的女子!你剛才喊她三皇姐?那麼,你是老五?老六?啊!不,你是老九!對不對?金碧國的刁蠻小公主!本王聽玲瓏提過,了不起!了不起!」  

  他連稱了不起,但,手上的刀柄卻並未撤退分毫。  

  珂珂仰了仰頭,嬌嫩的肌膚刮過刀鋒,更添痛楚,八成已劃出傷口,「大膽狂徒!你既然知道本公主的身份,還不將你的髒手拿開!」  

  「就是因為知道你的身份,本王更不可能讓你活著走出外使行宮!」  

  「你……」  

  「大王子!」一人急急推門而入,看到室內僵持的景況,嚇了一跳。  

  「沒本王的吩咐,你進來做什麼?」風琊神色森冷。  

  「稟、稟大王子,金碧國使者求見。」來人趕緊低眉。  

  風琊頓了一頓,那使者這麼晚來,會有何事?  

  「來的是什麼人?」  

  「文淵閣大學士謝慕白。」  

  珂珂身子一震。  

  風琊饒有趣味地斜看她一眼,「他來得真是巧啊!」  

  珂珂抿唇,調開目光不去看他。  

  他見了,淡笑一聲,「班隆。」  

  「在。」  

  「這位姑娘要陪王妃坐一會兒,你好好在旁照看著,千萬別出什麼差錯。」說著,運指如飛,連點珂珂兩處大穴,讓她動彈不得。  

  那位叫班隆的侍衛趕緊點頭,好似生怕答應得慢了,便會惹惱主人似的。  

  珂珂狠狠瞪風琊一眼,目中焦急掩也掩不住。  

  「你放心,只要姓謝的夠愚蠢、夠識相,不會破壞本王的大事,本王一定會好好善待他這位九妹夫的。哈哈哈哈……」  

  風琊滿意地收刀回鞘,長笑而出。  

  十幾支巨大的蠟燭將偌大的宮室照得亮如白晝。  

  風琊與謝慕白一番寒暄之後,各自落座,二人各懷心事。  

  「大王子這次遠道而來,舟車勞頓,皇上體恤,讓王子王妃好生休息幾天,不必急著進宮覲見。」謝慕白淡淡有禮地說。風琊打量著座中溫淡含蓄、不卑不亢的白衣男子。他如他所見的許多金碧國人一樣,有著一副文弱英俊的皮囊,或者,他比許多金碧國人還要英俊還要瘦弱。他眼中不免現出鄙夷和厭惡的情緒。  

  「皇上想得周到,可是,內子思親成疾,如今既然已經到了家門口,怎麼還耐得住久等休息?希望謝大學士好好將咱們夫婦迫切渴望接見的心意轉告皇上。」話雖說得委婉,但,語氣凌人,毫不退讓。  

  謝慕白暗暗歎了一口氣,既是有所圖謀,又何必急在一時?  

  「王子和王妃的心意,謝某定當如實轉告皇上。只不過,謝某此次前來,還替皇后娘娘帶來一句問候。」

  「說。」  

  謝慕白的笑容淡定沉穩,「這句話是替皇后娘娘轉述給王妃聽的,還請王子殿下請出王子妃。」  

  風琊臉色一沉,「王妃身子不適,已經睡下。」  

  「既然是這樣,謝某也當如實回稟皇后娘娘。」謝慕白不動聲色。  

  風琊覺察不對,自己前一刻還說迫不及待不需休息,這會兒,又說王妃身子不適,怕是著了這傢伙的道了。

  他心中暗惱,卻又發作不得,眼睛落在謝慕白的身上,帶著冰刀似的恨意。金碧國人都是如此,一副腸子九轉十八彎,他懶得與之勾心鬥角,就算有心要鬥,怕也是後繼乏力。  

  於是,「哼」一聲,道:「你們金碧國素來禮大規矩多,既然你不方便說,本王也不是非聽不可,今日天色已晚,來使請回吧。」說著,便要喚人送客。  

  謝慕白看在眼裡,心中不由焦灼起來,於是換了語調,冷冷地說:「王妃身子不適,謝某更當前去請安問好,回去之後也好將詳情告知皇后娘娘。」  

  風琊一愕,聽他語氣與先前大大不同,竟有執意相強的意味,心中更為不悅,「你是拿皇后來壓本王麼?」態度桀驁,語氣不耐。  

  謝慕白眼神一閃。風琊如此說法,已是對皇后娘娘大為不敬。若說他來京城的目的是為了休戰示好,他如何肯信?既是如此,身陷行宮的珂珂處境不是更為凶險?  

  他這邊正暗自著急,那邊,卻陡聽得有人驚呼:「不好啦!著火了!王妃寢宮著火了!」  

  他還來不及鬆一口氣,便覺得身側寒風一蕩,本能瞠眸,卻已不見風琊去向!  

  好快的身手!  

  謝慕白吃了一驚,爾後,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朝出事地點奔了過去。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10 20:17:56

第9章(1)  

  「哪裡走?」隨著一聲大喝,一道青色人影宛如飛鷹撲隼凌空疾掠而來。  

  珂珂暗道不妙,推了身邊的小路子一把,「你帶著三姐走!」  

  話猶未落,她已折返身子,窈窕輕靈的身影迎上暴怒的青影。  

  「一個也別想走!」  

  疾勁的掌風帶起撲面的飛沙直拍至珂珂面門!他心中惱恨,下手毫不容情。  

  珂珂只得急退,腰身向後一翻,堪堪避過這要命的一擊。然而,頰畔還是被掌力帶起的風尾掃到,像被人狠狠摑了一掌般,熱辣辣的疼。  

  「你,吹什麼大話?」硬生生壓下喉頭不適的感覺,珂珂落在一丈開外,鬢邊髮絲被疾風一掃,倏地飄盪開來。

  風琊哪肯跟她廢話,疾掠之勢不停,唇邊呼嘯聲響,眨眼之間,紛亂的腳步踏亂如氈白雪,身著異族軍服的侍衛們如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圍聚過來。  

  驀地,身後傳來叱喝打鬥之聲,招引了更多隊列整齊的士兵源源不絕地撲殺過去。  

  珂珂驀然色變,咬牙道:「風琊!你膽子果真不小,居然敢在京城重地囤下如此重兵!」  

  「哈!」聽得那邊士兵已截住逃走的黑衣人,風琊心中稍定,手掌在珂珂面門一寸之處頓住,冷冷地瞥著她道:「不然,你真以為我們用大量人力運來珍寶是為了求和?」  

  珂珂心一凜。果然!這人不止是囚禁三姐,他還心生叛意。此次有備而來,不知道打著什麼主意。可恨的是,父皇對此毫不知情,今日若不能將三姐救出去揭穿他的真面目,日後,父皇免不了會遭此人暗算。  

  她心念電轉,偏生慣常不曾動腦,一時之間,哪想得到什麼好主意?只盼小路子肯出盡全力,將三姐帶走。

  想到這裡,她不再遲疑,從腰際摸出一把銀弓,箭在弦上,彈指連發。  

  風琊吃了一驚,沒想到珂珂會傻到在如此近的距離之下引弓發箭。她、是不要命了嗎?  

  眼裡驀然騰起一股冷冽的寒光。遺憾!他手指只要再往前略進一寸,此刻,這丫頭焉有命在?然而,他卻不能冒險,她自己不要性命,拼著兩敗俱傷的打法,他又豈能陪她發瘋?!  

  那一瞬間,風琊已作出反應。身形暴退之際,腰際彎刀揮出,凌厲的刀勢在清冷的雪地上劃開冰涼的刀痕,「叮叮」兩聲,彈開羽箭,雪亮的光華卻依然未盡,筆直斬向金珂珂。  

  「珂珂!」驚心裂肺的聲音穿透凜冽的刀光,謝慕白從長廊那頭疾奔過來。  

  珂珂臉色刷地一白,手一鬆,最後一道金箭破空射出!  

  暗夜裡,只見一道亮眼的金光擦著刀芒錯身而過,錯過了,最後的機會。「不!」謝慕白俊目齜瞠,肝膽欲裂,眼見得那一隻金黃色的小箭穿透黑暗,帶著銳氣破空的輕響,「噗」一聲釘入他身後一人的眉心。  

  那人長劍脫手,哼也未哼一聲,立時斃命!  

  那最後一箭,珂珂用來保護他。  

  謝慕白神色愴然,驀地一咬牙,拾起地上長劍,雙手握住,用盡全力向前奔出!  

  「風琊!」他大喝一聲。  

  聽著那厲聲大喝,縱是陰騭如王子風琊,也不由得在心裡打了個突。然而,他手中勁力未減,刀光落下,刀身砍中一人手臂,入肉見骨,刀口不住地溢出鮮血。  

  風琊冷哼一聲,抽刀回撤。身後那小子,步履不穩,當真是從未練過武功,連劍都拿不穩,還想在背後偷襲?

  一撤之下,不動?  

  再用力一抽,還是不動!  

  耳邊卻聽得傷臂的主人懶懶對著小丫頭調侃道,「你傻了?躲都不知道躲?」  

  「小路子。」珂珂心中大痛。  

  原來是剛剛那黑衣人去而復返?  

  好!來得正好!  

  風琊雙手握刀,力蓄兩臂,用力扭轉。  

  鮮血在不斷地溢出,小路子不退反進,將刀鋒狠狠卡在傷骨之中,另一隻手握住刀柄,眉目之間卻仍是淡淡的,清清透透地笑,「還不撒手?」  

  風琊原本想要棄刀,但,被一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小太監如此一笑,他反而無論如何也不能撒手了。

  此一猶豫,那邊謝慕白舉劍奔來,他側身踢腿。珂珂大驚,「閃開!」  

  哪知,謝慕白卻抱劍撞入風琊懷中,「噗」,長劍由右側腰後刺入,斜斜穿過風琊身體,再從前腹穿出。

  風琊摀住小腹連退幾步,不可置信地瞪著蜷臥在地的謝慕白,臉容扭曲,目中佈滿狠厲,「給我拿下這群瘋子!一個都不許逃!」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打法,沒有章法,毫無技巧,只是,似乎每一個人都不要性命!  

  「是!大王子!」兵士們得令,哄然回應,整齊地從小路子突圍之處合圍過來。  

  珂珂微微變了臉色。  

  如今,他們雖傷了武功最高強的風琊,但,要她在一千多兵士的合擊之下護住不省人事的三姐,以及重傷的謝慕白,卻也是不可能之事。  

  「你怎麼樣?」  

  「我沒事,小傷而已。」小路子挑眉一笑。  

  珂珂點一點頭,三支小箭搭上弓弦,「我在這裡擋著,你帶他們走!」  

  「好!」聲音還未落,小路子黑色的身影卻拔空而起,投入敵陣。  

  「回來!」她一伸手,想要抓住那襲黑衣,然而,卻只剛好接住了他拋過來的三姐玲瓏。  

  「這一次,換你先走!」細亮的笑聲傳入耳際。  

  珂珂大急,多麼想要衝過去大罵他一頓!然而,此時此際,餘下的兵士依然如潮水洶湧,她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先帶傷者離開此危險之地。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珂珂三珠連發,逼退最先幾名兵士,帶著玲瓏和謝慕白掠上屋脊,身後,前赴後繼的戈罕士兵淹沒了那一襲黑衣。  

  「後門有馬車。」出了外使行館,謝慕白勉強打起精神。  

  珂珂折向後門小巷,巷子的暗影裡果然停著一輛馬車。  

  她先將玲瓏和謝慕白放入後座,自己爬上駕座,馬車剛剛發動,追兵已至。亂箭從四面八方激射而來,珂珂一手拉住韁繩,另一隻手揮舞著銀弓撥開亂箭。  

  「咚」謝慕白的頭撞上車頂,人痛得清醒過來,發覺馬車走得歪歪扭扭,磕磕碰碰。  

  他也只得跌跌撞撞地爬過來,爬上駕座。  

  「你怎麼出來了?」珂珂手忙腳亂,左支右絀。  

  「你不會駕車?」  

  「誰說的?駕車會比騎馬難麼?」嘴裡說著,手上不停,又揮落幾把嘯疾的羽箭。  

  謝慕白忍住笑,「是,駕車這種小事不用你來,你還要保護我們,幫我們擊退追兵呢。」  

  「可是,」珂珂皺眉,「你身上有傷……」  

  「不礙事。」他咧嘴一笑,清淡的月光照在他蒼白俊秀的面龐上,竟生出一種寧定的力量來,讓她焦躁不安的一顆心漸趨靜定。  

  她不由吁出一口氣,嗔道:「你呀,為什麼那麼傻?剛剛你若待在前廳,不過來瑛這趟渾水,風琊還不至於明目張膽地斬殺來使。」  

  謝慕白「哼」一聲,韁繩一抖,馬車平穩而快速地向前奔去,「你這是不拿我當朋友咯?」  

  「朋友就是不欲置對方於險地。」  

  謝慕白看她一眼,不吭聲,直接扭過頭去,彷彿是生氣了。  

  珂珂微歎口氣,「你那樣衝出來,躲也不知道躲,難道你不知道?風琊武功高強,遠勝於我,硬受他一腳,就算是有武功底子的人都未必經受得住麼?」  

  何況是他啊!他根本未曾習武,身骨子又極差,若是……若是……她根本不敢往下想,他更不會知道,當時,她是嚇得差點停住呼吸了呀!  

  若他當她是朋友,就不該讓她如此擔心。  

  她眼眶微紅,心裡如堵著鉛塊,既擔心又委屈。此刻,追兵雖遠遠跟在後面,隨時有追上來的危險,但,經過方才一翻生死跌宕,在獲得片刻平靜的這剎那,她只覺得千般情緒萬種離愁俱都化作脆弱的無助,只想投入他的懷裡,被他細細安撫。  

  「別哭了。」一隻臂膀無聲無息地由背後伸來,緊緊將她摟住。  

  「嗯?」她身子輕顫,愕然抬眸。他雖當她是好朋友,不時也露出忍耐溫柔,但,卻從不曾如此刻這般,那麼明顯露骨地展現他的體貼與親密。  

  她一時覺得不慣,臉頰紅紅的,心跳如擂鼓,「誰、誰哭了?」  

  她總是要強。  

  謝慕白也不拆穿,裝作沒看見她快速抹去眼角淌落的淚珠。  

  「我是說,如果我真的死在風琊腳下,你千萬要記得哭。」  

  「呸!」她揍他一拳,「都什麼時候了,還開這種無聊的玩笑?」  

  「不是無聊呀,我說真的。」他回眸瞅著她,唇角微彎,帶著笑意,「我只有你這一個好朋友,我若下到地府,沒你的淚水引路,我怕到不了黃泉,會變做孤魂野鬼,死賴著走不成了。」他哈哈大笑,笑聲震動胸腹,扯得五臟六腑撕裂般痛楚。  

  珂珂的一顆心被狠狠扯了一下。  

  她知道他在說笑逗她,但她笑不起來。如今,小路子生死未卜,他又傷得這樣嚴重,怎麼辦?她的心太亂太痛,忍不住一把摀住他的嘴,剛剛收回去的淚水再度湧了出來,氾濫成災,掩也掩不住了。  

  「別笑!別笑!」淚珠成串滑落,跌在衣襟上。  

  「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珂珂感覺到手掌一片濡濕,她怔怔瞅著他,手指顫抖,卻遲遲不肯縮回來。

  巨大的恐懼感如大片大片的烏雲移過來,將她吞噬。  

  「後面,有人!」他的嘴被摀住了,說的聲音不大,又因為剛剛咳過,嗓音顯得沙啞而破碎,聽起來格外驚心。

  珂珂眉心一擰,掉轉身,迅速搭箭開弓——  

  然而,那支箭卻遲遲射不出去。她看見了,掌心裡是濡紅的鮮血。觸目驚心!謝慕白傷得……比她想像中嚴重!淚水模糊了眼眶。不!她一點也不堅強,她沒那麼堅強,不要……不要讓她獨自面對!她臉色蒼白,手指顫抖。

  只是這怔忪之間,珂珂肩膀一痛,如同被火烙了一下,緊接著,馬匹長嘶一聲,疾亂地朝前奔去。

  馬兒中箭!  

  車身不受控制地顛簸起來。  

  珂珂一把跌坐在車駕上,喘著氣,「沒用了,再跑也沒用。」  

  冬夜的北風在耳邊呼呼掠過,身後追兵雖多,卻有條不紊,無一人叱喝叫喊,偏偏京城治安一向極好,巡夜的兵士不多,是以雖疾逃至此,仍無救援的希望。  

  而她,早已又慌又累了呀!  

  她一手扶著肩膀上顫巍巍的箭簇,一邊側首瞧著仍奮力趕車的謝慕白,他胸前的白衣斑斑點點,她釋然一笑,道:「咱倆一塊兒下黃泉,誰也不寂寞,你說好不好?」  

  她眼睛有些花,看不清他的表情,於是用力閉了下眼。眼睛還不及睜開,便感覺到有人狠狠推了她一把,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跌下車去,馬車駛過之時,她聽到他的聲音如風中破絮,時斷時續,「藏好!別忘了還有皇上!」

  還有父皇!還有父皇!  

  她知道自己一定要留著命回去告訴父皇,今夜所見所聞之一切!  

  然而……然而……  

  「謝慕白!」她喉嚨哽住,像被冷水浸過一樣,嗓聲如冰紋碎裂。  

  小巷裡窄窄高高的圍牆遮蔽了月光,她的身子被拋進圍牆邊堆疊的雜物堆裡,深深地陷了進去,眼前是一片漆黑,她強撐著意志,不讓自己昏倒。  

  然而,那些車輪聲、馬蹄聲、腳步聲、箭氣破空聲,還是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第9章(2)  

  二月已過,雪還不停,這冬似乎走不到盡頭。  

  十字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兩旁林立的商舖,要麼開了半扇門,要麼已然全關,往日擠在街口慇勤叫賣的小攤小販,如今,已不見人影,只餘茫茫白雪還在不知寂寞地飄呀飄,淹沒了昨夜行人的足跡。  

  拐過十字大街,路面忽然寬闊平整,兩旁是深宅大院,碧瓦朱牆綿延好幾里才看得到石獅聳立的堂皇氣派的門楣。

  已經到紫慶街了。  

  珂珂咬著牙,加快腳步。腳步越快,心跳越急,遠遠望見王府門前植種的那一棵梧桐樹,她已感覺到膝蓋發軟,心裡像揣了十七八個吊桶,惴惴難安。  

  近鄉情更怯呀!  

  若是……若是他還沒有脫險!他還沒回家、還沒有消息,怎麼辦?怎麼辦?  

  她低著頭,步履沉重。  

  剛要拾級而上,門內忽有一人風也似的衝出來,與她撞個正著。  

  「慕藍?」  

  「公主嫂嫂!」  

  二人同時一驚。  

  此刻,珂珂一身紫色勁裝已污損得不成樣子了,肩頭胡亂綁著白布,布頭上滲出點點血漬,她的頭髮散了,額間冒著冷汗,一張小臉被汗水糊掉,花成一團團黑泥再一團團血污……  

  「你怎麼……」慕藍張口問了一半,又倏地住口,一邊轉身拖她回屋一邊指揮看門的興叔關好大門。

  「公主快快更衣,七哥等著你救命哪。」眸中雖掩不去驚疑之色,但,如今,最重要的是先救出七哥。

  珂珂渾身一震,兩眼死命地瞪著她,「你、你說什麼?」  

  他、他終究還是沒有逃出來?!他、他還沒有死!  

  巨大的擔憂和巨大的狂喜同時擊中了她,她緊走兩步,轉過身來,又走兩步,手指在小腹下扭攪著、痙攣著,「好!我去救他!我們去救他!」  

  話音未落,身子一軟,一跤跌得萬分狼狽。  

  「公主!」慕藍急忙伸手去扶。  

  珂珂反而一躍而起,抓住她的手臂,雙目炯炯,語聲急切如連珠箭,「他現在在哪?你怎麼知道消息?是不是小路子回來過了?還有,我三姐姐呢?她又怎麼樣?有沒有跑出來?她人現在在哪裡?」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慕藍瞠目以對,半晌,見珂珂不耐,只好揀最簡單的問題先回答,「小路子還沒有回來,至於王子妃……王子妃……」  

  雙眉緊蹙,難以啟齒。  

  「三姐怎麼樣?她怎麼樣了?」  

  「她被七哥、被七哥……她被殺死了。」  

  宛如晴天一道霹靂,珂珂完全怔住了!不敢置信呀,怎麼會這樣?她緊緊握住慕藍的手臂,緊到慕藍的一顆心都痛了起來。  

  「嫂子,你聽我說。」她反握住珂珂冰涼的小手,「七哥不是故意的,他肯定是錯手。你想,他跟王子妃毫無過節,又手無縛雞之力,他怎麼會闖到外使行宮去殺人?這其中肯定有什麼誤會!你一定要救他,求你一定要救他!」

  珂珂被她晃了幾晃,晃得頭更暈了,她唇角微勾,笑得有些苦,「是你七哥殺的嗎?你也認為是你七哥錯手所殺?」

  頭好痛,事情一團亂。  

  怎麼會這樣呢?昨晚,她落下馬車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三姐又怎麼會死?更怎麼會是慕白所殺?

  她搖頭再搖頭。  

  慕藍疑惑而又遲疑地看著她,公主昨晚也是一夜未歸,今日看來又是如此狼狽。會不會與七哥有關?

  「公主昨夜去哪兒了?有沒有聽到外使行宮那邊的動亂之聲?小路子呢?他又怎麼沒跟公主在一塊兒?」她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珂珂卻擺了擺手,極為不耐,「消息傳來的時候是怎麼說的?慕白殺死三姐,有沒有人親眼所見?他人現在又被關在哪裡?」  

  她眉頭深鎖,貝齒狠狠咬住下唇,心裡又痛又恨。為什麼他要推開她呢?在那麼危險的時刻,他置她於安全之地,自己一個人赴死受難,他是存心的,存心要讓她傷心難過,存心要讓她痛苦慚愧……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是,她卻不能哭,絕不能哭。  

  「別難過了。」慕藍緊張地抓緊珂珂的手。公主的反應那麼奇怪,讓慕藍心中更為擔憂,「都是七哥的錯,雖然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假傳聖旨去外使行宮?又為什麼會帶著王子妃逃跑?最後,在禁衛軍趕到之時殺死王子妃。但是,我可以拿將軍府的信譽向你擔保,他這麼做,一定是有苦衷的。請你將他的苦衷轉告皇上,請皇上法外開恩!」  

  七哥殺的,不止是戈罕王子妃,還是金碧皇朝的三公主呀!  

  是眼前這位七嫂的姐姐!  

  慕藍心頭如墜著欲雨的陰雲。  

  父親在子時被召入宮,卯時才回來,回來之後整個人委頓不堪,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大概父親心裡也深知,如今,兩國戰事一觸即發,王子妃是談和的關鍵,七哥偏偏在這個時候鑄下大錯,想要脫身事外,怕是難於登天吧?

  「公主此次若能救得七哥,娘親已然許諾,允公主休夫,我們謝家斷不會再拖累公主。」  

  珂珂驀然一驚,「你說什麼?」  

  「其實,」慕藍頓一頓,繼續說道,「上次在校場,打斷公主金箭的那個人是我,七哥是為了阻止我才會被公主誤會,這兩年多來,讓公主受盡委屈的那個人是我,公主若要罰,就罰我一個吧。」  

  「是你?」一個一個謎團,一個一個問題如炸彈一樣丟過來,讓她措手不及,腦中亂成一團。原來,將軍府裡的武林高手,竟是謝慕藍!  

  「是,是我,都是我的錯。七哥無辜,再說,他好歹也做了你兩年駙馬,你救他,再將當年錯事一舉揭發,到時你再休他,天下還有誰人不稱頌公主你的厚恩懿德、仁慈風範?」  

  珂珂苦笑又苦笑,「你連這個都替我想好了?」  

  慕藍一怔,小心翼翼地看著她,思索著該如何回答。公主行事雖一向讓人摸不著頭腦,但,她惱恨七哥的心思卻是人人皆知。  

  她這個籌碼應該是不會押錯的呀。  

  卻不料——  

  「哼。」珂珂冷哼一聲,「天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你們說娶便娶?說沒休夫的慣例便不能休?現在要救人,怎麼,又說可以休了?」珂珂漠然抽手,轉身,朝府門外面走,銅漆木門向後拉開,她的手扶在門沿上,回頭,斬釘截鐵地說,「我說不可以!」  

  冷風夾雜著雪花沾上她的額、她的發、她的睫,遇熱融化,好似一滴滴清露沁入枝頭綻放的梅花。

  二人就那麼靜靜地互相對視著,四周風寒雪冷、呵氣成冰,然而,她們卻在這場並不投機的談話之中,在彼此眼裡看到春天。  

  以至於慕藍在多年以後,還能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衣著狼狽的金珂珂,在漫天飛雪之中,驀然回首,語聲堅定,眼神清澈而決絕,那樣從容,帶著陌生的溫暖的表情,像鐵樁那樣釘上她的心,帶給她力量與堅強。  

  那一剎,她知道自己的籌碼的的確確是押錯了。  

  公主,原來是愛著七哥的呀!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10 20:18:45

第10章(1)  

  宮燈一盞一盞被點亮。  

  「鐺——」  

  遠遠自皇家寺院傳來的鐘聲在繪著瑞鳥祥獸的屋脊飄蕩。  

  雪下得更密了,即便掌了燈,眼睛裡望出去,仍然是一片霧濛濛的白。看不清天,看不清地,當然,更看不清乾元殿前那抹嬌小單薄的身影。  

  「九公主已經跪了兩天兩夜了吧?」仗著殿深路遠,四周靜悄悄的也沒有人,掌燈宮女小聲地問著宮前值守的太監。

  「是啊,皇上這次真狠心。」話才出口,驀覺不對。他怎麼可以置評皇上?於是慌忙改口道,「你才進宮,懂什麼?你不知道宮門外的大臣們同樣也跪了兩天兩夜了麼?皇上有也難處啊!」  

  「真的呀?」小宮女吃驚地張大了眼,「大臣們也跟公主一樣,捨不得駙馬被斬麼?」  

  值守太監不屑地撇了撇嘴,「說你不懂就不懂,大臣們是唯恐夜長夢多,怕皇上會心軟,懇請皇上速速下旨呢。」

  「為什麼?上次宮宴的時候,婢子見過九駙馬,他人很好,又風趣又和善呀。」  

  「嘁!你說好有什麼用?這一次,駙馬爺殺的可是戈罕王子妃,那邊說了,若在三天之內不斬駙馬爺給大王子一個交代,蠻族鐵騎就要直搗京都!」太監說著,跺了跺站得冰冷麻木的雙腳。  

  小宮女嚇得摀住了嘴,「真的嗎?那些蠻子真的要打過來?」  

  值守太監奇怪地睇她一眼,「你為什麼那麼害怕?」  

  「婢子、婢子的家鄉就在劍寧關。」  

  「啊?那裡不是已經破城了嗎?」  

  「是呀。」小宮女放下捂嘴的手,呵了一口氣,「前天還有老鄉捎信過來說,劍寧已經是一座空城了,婢子家裡的人也不知道逃難到了何方。」  

  值守太監沉默了一會兒,歎口氣道:「咱們這些做奴才的,擔心也沒有用,一切還是要靠皇上定奪。」

  小宮女轉眼望著遠遠雪地裡那抹幾乎隱入雪中的身影,也老成地歎了口氣,「如果婢子也說希望皇上斬了駙馬爺,會不會太沒良心?」  

  九公主看起來那麼可憐,可是……可是……如果惹惱了蠻子,打起來,可憐的人不是會更多?  

  她和大多數人的願望是一樣的呀,平安是福!  

  只要能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犧牲一個好人的性命,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洞中窺月,連月亮也不是往日那般清澄明亮。彷彿帶著淡淡一抹暈黃,偶爾似乎還有血光。  

  帶血的雪夜,老人們說,是大凶之兆。  

  如果還看到流星,那麼,便是有人將死的徵兆。  

  謝慕白靠在地牢凹凸不平的土牆上,仰望著屋頂斜下方那扇狹窄的透氣窗,從這裡,大概是看不到流星的吧?

  但,該死的人還是一樣會死!  

  他稍稍挪了挪身子,換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身子下面乾爽的厚草墊發出����的聲響。  

  即便是被關在宗人府的地牢裡,他的待遇也和別的囚犯不太一樣。  

  但,這一次,公主的權勢大概也只能照顧到此為止。  

  微微勾起唇角,無聊地拔出一根稻草,銜在嘴裡。已經夠了呀,珂珂,她能為他做到這樣,已經是大大出乎他當初的預料。  

  他感激,並且珍惜。  

  很奇怪的感覺,是不是?  

  雖然,他一開始答應母親要娶一位公主的時候,心裡已然有了準備,早晚不是掉腦袋便是禍及全家,沒想到,會這麼快!  

  更沒想到,他被關在這裡的原因,居然不是因為欺騙或者冷淡,反倒是,情到深處無怨尤!  

  是的,他並不覺得遺憾或者後悔。  

  在珂珂決定夜探外使行宮的那一刻,他早猜到會是這樣的結局。而他,能在最後一刻保得珂珂平安,他已滿足。

  地牢沉重的鐵門被「哐啷」一聲推開了,他聽見獄卒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牢房裡悠然迴盪。  

  「台階滑,您小心。」  

  「行了,你們去外面守著吧。」  

  珂珂?!  

  他驟然一驚,渾身血液彷彿在此刻回流入心臟,又猛地衝出心房。  

  唇邊的稻草跌落在地,他渾然未覺,轟地站起來,撲到冰冷粗礪的鐵柵前,手指因緊張而痙攣。  

  珂珂!你來了麼?是你麼?  

  陰冷的壁上晃著一點模糊的光,隨著輕緩的腳步聲一點一點靠近。  

  近了,轉一個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盞明黃色的宮燈。  

  燈光明亮,刺痛他習慣黑暗的雙眼。但,他捨不得眨眼。唯恐錯過了,燈光後面那窈窕人影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燈光更近了,直到那抹亮白的光線停在他蒼白消瘦的面容上,頓住,再也移動不了,他才緩緩勾唇,笑出一抹喜悅的弧度,「珂珂——」  

  明黃色的宮燈被掛到壁上,藏在燈後的女子往前踏了一步。瑩瑩燈火亮在她的眼角眉梢,謝慕白見了,卻再也笑不出來。  

  這是他們在那晚匆匆一別之後,第一次相見,雖然心裡已有準備,但一見之下,仍然吃驚不小。  

  她竟然……憔悴至此!  

  原本圓圓的臉蛋兒如今只剩下巴掌大一張。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幽幽的一片墨黑,襯著抖顫的一點燈光,看起來像鬼影子一樣。  

  她怎會……比他還要狼狽?  

  謝慕白心頭狠狠一扯,一股悠然的憐惜便那樣掐痛了他的心。  

  「珂珂,珂珂……」手指從鐵柵內探出來,摩挲著她冰涼的雙頰,「很辛苦麼?」她其實,可以不必承受這些的呀。

  珂珂垂眸,半晌,歎了一口氣,「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她吸氣再吸氣,然後,揚臉,綻出一朵幾不可見的微弱笑花,「因為我沒有聽你的話,因為我總不認同你的看法,因為我太任性、太自以為是、太……」  

  「好了好了,」他慌忙擺手打斷她,「沒有人要你面壁思過,你怎麼越說越委屈?」  

  「我哪有覺得委屈?」珂珂愕然蹙眉。  

  「你沒有嗎?」謝慕白凝眸,摸摸下巴,「我怎麼覺得,你眼角那些亮晶晶的……啊,對了,肯定是燈光,這裡一直那麼黑,突然出現燈光,閃得我老人家眼花,看什麼都亮晶晶,晶晶亮。」  

  謝慕白邊說,邊擺手。  

  珂珂一時笑也不是,氣也不是。  

  這人哪,再悲鬱的心情,被他這麼真真假假的一攪和,哪裡還維持得下去?  

  沒好氣地睇他一眼,抖開手上長串的鑰匙。  

  鑰匙插入鎖孔,「喀」一聲開了,兩個人心頭俱都一跳。  

  珂珂彎身鑽了進去。  

  「你幹嗎?」  

  珂珂兩眼望著他,一臉嚴肅,「我知你無辜,但沒法讓你堂堂正正地走出這間地室,明日即是問斬之期,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謝慕白看她半晌,俊臉上泛出薄薄的淺笑,「原來,你還是這麼……可愛呵。」  

  是,是可愛,是粗魯率直的可愛,是直言不諱的可愛,是一往直前的可愛。剛剛那一剎,他差點錯覺,以為眼前憔悴如斯的女子已不復當日憨直魯莽的個性。  

  她害怕了麼?內疚了麼?稜角已被挫折磨平了麼?  

  哦,不,不是的,她還是她,還是那個膽子極大,脾氣極壞,個性極為固執的九公主!  

  「你要劫獄?」  

  「有何不可?」珂珂雙眉一挑,幸好此刻背對著燈光,他看不到她臉上如霞紅潮。  

  他呀,都什麼時候了?還、還說她可愛?  

  她哪裡可愛了?  

  珂珂穩住紊亂的心跳。  

  謝慕白摸摸鼻子又摸摸下巴,「可是可以,不過……我若逃了,你怎麼辦?」  

  她這樣堂而皇之、大大咧咧地走進來,是不打算置身事外了?  

  果然,珂珂理所當然地道:「你若逃了,我自然是跟你一塊兒走。」  

  謝慕白剎時心口一震,心裡面像是被羽毛搔弄著,又像是被一雙手擰緊著,心跳早已不知漏了幾拍。

  她知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呵,這麼輕巧隨意的一句話說出來,是會付出怎樣艱難的代價?  

  「你要知道,我從這裡跨出去就不再是什麼大學士,也不是狀元郎,我也不可能仗劍江湖,快意恩仇,也許,我會被官府追殺,四處東躲西藏,無一處容身之所,也許,我無力謀生,最後像野狗一樣死掉。這樣,你還會放棄公主的尊貴,而隨我浪跡天涯?」  

  深牢中好靜好靜,只有燈罩裡燃燒的燭芯偶爾爆出一星兩點火花,畢卜作響。  

  珂珂皺眉,死瞪著他,目中有著憤怒受傷的情緒。到了這個時候,他怎麼還可以說出這樣無情的話語?

  「謝慕白,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把我當作生死與共的朋友?」  

  他們不是已經說好了的嗎?假如不能相愛,便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一起攜手同老,一起度過漫長而又無聊的歲月長河。  

  這些,他都忘了嗎?  

  想到上次他推她下車,她心裡更仿如燒了一團無名火,所有的擔心委屈自責難過剎時都化作淚水無聲滾落。

  這幾日,無論多麼艱難,無論承受著多大的壓力與責難,她都沒有哭。可是,這一刻,望著他依然內斂、藏拒的黑眸,她卻只覺得心酸。  

  她,原來是那麼不值得信任的麼?  

  嘴角撇開自嘲的輕笑,「我知道,你還在怪我,你怪我不應該不聽你的話跑去外使行宮,累你落得今日這下場,你怪我沒有好好盡力,不能讓你堂堂正正地抬頭做人,而必須躲躲藏藏,一輩子不能見光。你還覺得,我跟著你只會讓你受累,我沒有辦法做一個讓你驕傲歡喜的妻子,甚至,連朋友的立場都無法站得堅強。」  

  「珂珂我……」不是這樣的呀,他根本不是這樣想的。  

  謝慕白又慌又急,望著她執拗而又氣惱的表情,第一次嘗到口拙的滋味。  

  「從小,我就渴望嫁給一位英雄,可以讓我敬重、仰慕。無論在何時何地,他都可以給我最好的保護,無論在何時何刻,都可以為我指引出正確的方向。」  

  謝慕白欲言又止,苦笑連連。就是這樣的呀,一直都是這樣的,有許多事,許多話,他不能細想,一想,便岔了路,便顯得他自作多情了。  

  珂珂心裡,不是一直藏著一道英雄的影子麼?那不是他,不是他呵。  

  她只拿他當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第10章(2)

  「我、我終於找到那樣的一個人,」珂珂淚盈於睫,默默訴說著不為人知的心事,「他雖然沒有寬厚的肩膀,卻很勇敢很有擔當;他雖沒有強壯的力量,卻有智計有頭腦。他會為了不讓家人失望而努力去完成不是自己渴望的夢想,他還會為了保護家人而違背自己的意願犧牲掉終身幸福,他甚至,在面對著一個自己極為討厭的女子的時候,還能維護她的尊嚴,讓她以為自己是被愛而感覺幸福。」  

  「等等等等,」謝慕白越聽越糊塗,越聽越奇怪,「你說的那位英雄,是——」  

  我?  

  他瞠大眼睛,指著自己的鼻子。  

  珂珂定定瞧著他,表情古怪,不肯說話。  

  他往前探出一步,想要伸出手來拉她,卻又似乎不太確定,心臟跳得好快好快,雙目灼灼地望著她微張的唇兒,喜憂參半的表情,訥訥不能成言。  

  是他聽錯了?是她說錯了?  

  他明白此刻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了,可該死的,他……他……  

  珂珂不知他心中起伏,見他久久不言,失望之情溢滿胸口。她原以為,原以為她的大膽表白會讓他感動,會讓他對她刮目相看,會讓他明白,他在她心裡有多麼不一樣。然而,到最後,她得到的只是無聲的拒絕。  

  夠了,她還想要給自己多少難堪?  

  「你走吧。」她轉身。  

  「珂珂。」他從身後一把抱住她,「不不,你說錯了,那個人沒有討厭他的妻子,他從來沒有討厭她。」雖然開始的時候是有點,但,這不重要吧?男人的甜言蜜語裡偶爾帶一點點謊言,不是更完美,更容易讓女人心動麼?

  珂珂身子一僵,「你……你說什麼?」  

  說吧,大聲地說出來!  

  謝慕白甩一甩頭,不管了!「雖然現在向你表明心跡顯得有點小人,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其實我一點也不英雄,我還很小氣,明明早已經喜歡你,可是,知道你心裡藏著別人的影子,我還是很不服氣,又怕你知道我喜歡你之後,會變本加厲地奴役我,所以才,才想個法子跟你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杏眼陡瞇,雙手在身側悄握成拳,「我心裡藏著什麼人的影子?」  

  「呃……那個,你不說我不知道那個英雄居然是我自己嘛。」悄悄地,悄悄後退。  

  「我還變本加厲的奴役你?」慢慢轉身。  

  謝慕白冷汗涔涔,嗚,他早知道,先說愛的是笨蛋!「沒有,你從來沒有。」  

  「那你還不走?」  

  唉,事情急轉直下,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謝慕白望天,天不語。  

  從京城到祈台關必經的官道上,停著一輛毫不起眼的黑色馬車,趕車的車伕大概是累了,坐在車駕上打著盹兒。

  直到一男一女從官道上打馬而過的時候,車伕才好似突然受了驚似的,用力扯了下韁繩。  

  套在車轅上的馬兒受驚,向前狂奔,擋住了那一男一女的去路。  

  「喂!你是不是不會駕車?」身穿紫衣的女子皺眉問道。  

  「是呀,姑娘若肯相幫,在下的主人一定會非常感激。」  

  車伕才一張口,女子臉上已然現出驚喜的神情,「好啊好啊,我哥是駕車好手,大家又是同路,互相幫忙是應該的。」說著,也不管那男子願不願意,已飛身下了馬,搶到車上。這才回身對著男子招招手,說:「大哥,將咱們的馬兒也套到車上,大家一塊兒走吧。」  

  白衣男子苦笑著搖了搖頭,她呀,這風風火火的個性,怕是一輩子也改不了吧?  

  於是,也翻身下了馬,從車伕手裡接過韁繩。才一照面,那車伕對他眨眨眼。赫!細白的肌膚,慵懶的神情,再加上剛剛、剛剛那尖細的口音。  

  小路子!  

  他是小路子!  

  壓抑住內心的狂喜,再不猶豫,翻身上了車座。「駕!」六匹馬兒揚起輕塵,向前飛奔而去。  

  馬車內,厚簾深垂。  

  「母后!」紫衣女子向著車內人倒身便拜。  

  身著荊釵布裙的皇后娘娘望著眼前的愛女,感慨萬千。  

  「珂珂,你受苦了。」  

  「沒有,女兒沒有受苦。您不知道,這一路上,他、他對女兒呵護備至,並沒有讓女兒吃到苦頭。」

  皇后欣慰地點點頭,執起女兒之手,拉到眼前細細凝看。  

  半晌,笑道:「你果然是適合跑江湖的。」從那日獄中偷逃直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天五夜,珂珂不見消瘦,雙頰反而紅潤起來,眉間陰鬱一掃而空,比起前幾日跪在宮門之前的樣子不啻於天壤之別。  

  「唔,」珂珂撒嬌,「這還不是靠母后成全。」  

  皇后聽了,黯然搖一搖頭,「本宮也沒有幫到你們什麼,小路子把一切都告訴了本宮,駙馬本是無辜,如今,卻要背負罪名潛逃在外,他心裡一定不好受吧?」  

  「才沒有。他一早就猜到了母后的計劃,知道治他的罪是不讓那個壞蛋起疑,他心裡明白。還有,」珂珂噘了噘嘴,「如果不是我說母后讓咱們去邊關幫謝將軍抗敵,他那個死腦筋還準備真待在死牢裡慷慨就義呢。」  

  皇后聽了,宛爾一笑。  

  「那蠻族韃子見久攻祈台關不下,居然利用玲瓏回京行刺,若不是你們撞破他的奸計,逼他催動玲瓏體內的巫蠱之毒,後果真不堪設想。」  

  「真是巫蠱之術?」珂珂瞪大了眼睛,「慕白說那天他帶著三姐躲避追兵的時候,三姐突然發瘋,跟他拚命,卻不料,掙扎之時三姐的頭撞在倒插的長箭之上,立時斃命。當時,他一直想不通,三姐為什麼會突然失控?原來,還是風琊那個傢伙搞得鬼!」  

  「這些也是小路子回來之後告訴本宮的,天祐我金碧,你們都安然無恙,只可惜了玲瓏那個孩子……」

  二人一時靜默無語。  

  半晌,珂珂咬了咬牙,說:「風琊如今人在京城,他逼著皇上斬慕白,一定沒有想到我們偏偏從他眼皮底下逃走,會合大哥,殺那些蠻族韃子一個措手不及,為三姐姐報仇!」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要意氣用事,你能這麼想,他們也能這麼想,說不定,蠻族也正在部署,趁著朝廷內亂,對斬還是不斬這個問題僵持不下的時候,攻我們個措手不及,本宮讓你們盡快趕往祈台,就是要你們見機行事,從旁協助謝將軍。」  

  「知道啦!」珂珂響亮地回答。  

  驚得馬兒嘶聲長鳴!  

  下一個路口,馬車與謝金二人分道揚鑣。  

  一路上,珂珂顯得分外沉默。  

  「在想什麼?」  

  「你!」  

  「我?」謝慕白愕然。  

  「對呀,」珂珂笑起來,「到底是先有了我的夢想,才有了你如今的命運?還是你注定的命運,在引導著我的夢想?」  

  「呃?」  

  謝慕白挑了挑眉,他怎麼覺得珂珂說話越來越深奧了呢?  

  是受了他的影響?  

  「珂珂……」  

  「呀!你看!雁群!」珂珂驚喜抬頭。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天邊,一群黑色的墨點正排成人字向北方淡去。  

  「已經是春天了麼?」  

  春天,雁群北去,明年秋天,又會回轉。  

  「到了秋天,我們也可以回來了,對不對?」她朝著謝慕白伸出手來。  

  「對!」他握住她的手,一個字一個字說:「等到秋天,我們一同回來!」  

  這刻,兩人視線脈脈交融,在藍天清風之下,在彼此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溫暖而堅定。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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