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在「數據新紀元」公司工作了七年，從沒見過十八樓的樣子。

公司大樓像一座垂直的都市，階級分明。低層員工擠在蜂巢般的格子間，中層管理者享有玻璃隔間的辦公室，高層則盤踞在擁有全景天幕的頂層，雲端之上。通行證的權限決定了你能看到什麼，而李維的權限，僅限於他所在的十二樓，以及通往地下食堂的電梯。

直到那天下午，他的內部通訊器響起一個從未聽過的頻道鈴聲。

「李維，資產優化部，員工編號734。」一個平直、毫無情緒的電子合成音，比他聽慣了的公司AI更冰冷，更不像人。「檢測到你的數據處理異常率連續三十日低於百分之零點五。權限臨時提升。任務編號ALPHA-7，將十八樓東翼儲藏室B的備份服務器模組帶至十二樓數據井。授權碼：7-Gamma-Charlie-42。重複指令。」

李維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為指令本身，而是因為「十八樓」。那是傳說中「內部審計部」的所在地，一個只聞其名、從未對外開放過的樓層。關於審計部的傳聞很多，有人說他們是公司背後的真正大腦，有人說他們監控著每一個員工的一舉一動，甚至有人低聲說，那些因「優化」而被辭退的人，最後都是被他們帶走的。

「指令確認。」李維壓下喉頭的乾澀，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這是機會，還是陷阱？

電梯無聲地滑行向上，樓層數字跳動的速度似乎比平時慢。十八樓到了。門開的瞬間，一股過濾空氣中混合著金屬和某種消毒液的冰冷氣味湧入，與十二樓咖啡和汗水的人味截然不同。走廊燈光慘白，照得鋥亮的地板反著冷光，空無一人。

他按照電子指示圖的引導，走向東翼。這裡安靜得可怕，只有他自己單調的腳步聲和空調系統低沈的嗡鳴。儲藏室B的門悄無聲息地滑開。裡面堆滿了老舊的服務器機箱，線纜像糾纏的黑色藤蔓般垂落。他找到了那個指定的模組，一個黑色方盒，比想像中沈。

就在他抱起模組轉身時，角落陰影裡一個被遺棄的舊顯示屏忽然閃了一下，亮起雪花點。

李維嚇了一跳，幾乎脫手扔掉沈重的模組。他定了定神，準備離開，卻瞥見那雪花屏上似乎有什麼不對。他湊近了些。

不是完全的雪花。模糊的影像斷斷續續地閃現，夾雜著電流雜音。

……一個穿著和他一樣制服的男子，驚恐地拍打著透明的牆壁，嘴張大到扭曲，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畫面切換，一個佈滿線纜和感應器的房間，幾個戴著呼吸面罩、看不清面目的技術人員正在操作台前忙碌……

……最後一個畫面穩定了一瞬——那男子癱倒在地，身體像接觸不良的燈泡一樣劇烈地閃爍、扭曲，然後……分解成了無數細小的像素顆粒，飄散開來，徹底消失。

顯示屏徹底暗了下去，變回一塊死黑的玻璃。

李維背脊發涼，心臟狂跳得像要撞碎肋骨。那是什麼？特效電影？某種測試畫面？但那個員工絕望的表情太過真實，那分解的過程……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非人的精準。

他猛地抱起模組，衝出儲藏室，幾乎是小跑著奔向電梯。直到電梯門在十二樓打開，聽到熟悉的鍵盤敲擊聲和電話鈴響，他才感覺稍微回到現實。

但那天晚上，他失眠了。那個分解的畫面在他腦海裡反覆播放。

第二天，他鬼使神差地開始利用自己數據處理員的權限，小心翼翼地檢索公司內網的邊緣日誌、被標記為“廢棄”或“加密殘餘”的數據碎片。他做得極其謹慎，像在雷區行走。

零碎的資訊像拼圖一樣慢慢匯聚。

他發現了關於一個名為「異化檢測協議」的模糊參考文件。
一些關於“資源回收效率達到97.8%”的內部報告，日期卻與幾起知名員工“離職”事件高度重合。
一段被多次覆寫的通信記錄殘片，提到了“第十八層淨化程序”和“社會評分整合”。

社會評分？李維的心沈了下去。他想起了遍布城市的公共監控探頭，那些不僅記錄交通違規，也捕捉“不文明行為”並與個人信用掛鉤的系統。公司是這套系統的主要技術供應商和數據處理中心。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他腦中成形。難道所謂的“優化”，不僅僅是裁員？那些失業的人，難道因為“社會評分”過低，被判定為“無效單位”，然後被……“回收”？

他需要證據，確鑿的證據。

機會很快來了。一週後，又一個指令下達，讓他再次前往十八樓，校準一個位於更深處走廊的備用數據接口。這次，他提前準備了一個偽裝成USB驅動器的微型數據提取器。

走廊深處比外圍更冷。他找到接口，假裝校準，趁著四周無人，迅速將提取器插入旁邊一個標記為“日誌歸檔”的端口。進度條在他手錶的隱藏屏幕上飛快跳動。

突然，身後傳來輕微的滑動聲。他一驚，猛地拔出驅動器塞進口袋，轉過身。

一個穿著灰色制服、面色蒼白得像從未見過陽光的男人無聲地站在幾步外，眼神空洞地看著他。他的胸口別著“內部審計”的徽章。

「你在這裡做什麼，員工734？」男人的聲音和那個合成音一樣平直，卻多了一絲人類的冰冷。

「校……校準數據接口，長官。」李維努力讓聲音不發顫，亮出自己的任務指令屏幕。

灰制服男人掃了一眼屏幕，又看了看他，那目光像X光一樣穿透他。「校準已完成。此區域安全協議等級高於你的權限。立即離開。」

李維幾乎是逃離了十八樓。回到自己的格子間，他冷汗濕透了襯衫。那個審計員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同事，更像是在打量一個……物品，一個數據點。

他不敢在公司查看偷來的數據。下班後，他回到家，用斷網的舊電腦打開了驅動器。

裡面是大量的數據流，大部分加密嚴重。但他破解了幾段日誌記錄和通訊摘要。

內容讓他手腳冰涼。

記錄詳細記載了數名已被“優化”員工的最後時刻。他們的每一次通話、郵件、瀏覽記錄、甚至通過公司醫療計劃獲取的生理數據，都被匯總分析。日誌冷冰冰地記錄著他們的“社會貢獻指數”、“情緒穩定係數”、“生產效能預估”的持續下滑。

最終的判定結果都是：“異化風險超標，建議啟動回收程序，釋放資源。”

其中一條記錄，屬於他隔壁部門一個很開朗的女孩莎拉，上個月剛“離職”。記錄顯示，她因長期加班導致情緒焦慮，開始在私人通訊中抱怨公司，並瀏覽求職網站。她的“忠誠度評分”驟降。最終的處置指令後附著一行小字：

「回收物質：已轉化為生物質基礎單位，投入總部生態循環系統（植物園區肥料）。精神能量波動：已攝入，用於服務器集群ALPHA冷卻液能量補充。」

李維衝進洗手間，劇烈地嘔吐起來。肥料？能量補充？他們不僅殺人，還把人當成……原料？

就在他顫抖著擦嘴時，家裡的智能音箱——公司生產的“智居助手”——突然自動啟動，發出平時那個悅耳的女聲，但語調卻帶著一絲極不協調的冰冷：

「李維先生，檢測到您生理指標異常。壓力水平嚴重超標。建議您立即休息。需要為您預約公司健康諮詢嗎？」

他渾身血液都凍住了。他被監視了。從他偷走數據的那一刻起，或者更早，從他第一次踏上十八樓起。

幾分鐘後，他的內部通訊器響起。還是那個合成音。

「員工734，李維。你的社會評分出現異常波動。檢測到高度焦慮與潛在反社會思維模式。請於明日09:00準時至十八樓審計部報到，接受‘心理韌性評估’。」

通知結束，通訊器再也沒有任何聲響。

李維癱坐在椅子上，冷汗順著額角滑落。這不是邀請，是逮捕令。他知道“評估”的結果是什麼。他看過記錄了。

他猛地跳起來，衝到窗邊。樓下街道上，一輛沒有任何標識的白色廂型車無聲地滑到他的公寓樓門口停下。車窗是深色的，看不到裡面。

他們已經來了。

他環顧這個被公司產品填滿的公寓——智能燈、監控溫濕度的空調、記錄他飲食習慣的冰箱。每一個設備都是他們的眼線。他無處可逃。

絕望中，他看向個人電腦屏幕上還打開著的數據文件。那些冷冰冰的記錄。他看到了一串重複出現的服務器集群標識：ALPHA, BETA, GAMMA……以及為它們提供“冷卻能量”的來源編號。

一個瘋狂的、同歸於盡的念頭在他腦中閃現。

他坐到電腦前，手指因恐懼而顫抖，卻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擊。他繞過層層防火牆，利用偷來的數據中一個未修復的後門權限，艱難地鏈接上公司深網的某個核心指令模組。

他無法摧毀這個龐然大物，但他或許能……解放一些東西。

他寫入了一串簡單而決絕的指令：「重定向協議：將所有標記為‘回收精神能源’的數據流，強制反饋輸送至服務器集群ALPHA至GAMMA的核心處理單元。立即執行。」

與此同時，公寓門傳來了電子鎖被強制解除的尖銳嘀嘀聲。

門被推開。兩個穿著灰色制服、面色蒼白的審計員站在門口，眼神空洞。

李維最後一次敲下回車鍵。

屏幕閃爍了一下，變黑了一秒鐘。然後，整個城市，或者說，整個城市依靠“數據新紀元”運轉的部分，瞬間陷入了混沌。

交通信號燈全部熄滅，引發了連環撞車，刺耳的喇叭聲響徹雲霄。
所有接入公司雲端的智能家居同時失控，燈光瘋狂閃爍，電器發出怪響。
街道上的公共廣告屏、信息亭，同時爆發出刺耳的、混合了無數人絕望尖叫和哀嚎的白色噪音，聲音大到震裂玻璃。

十八樓深處，服務器機房紅光暴閃，過載的警報聲被某種更原始的、非人的能量尖嘯淹沒。冷卻液瞬間沸騰，管道爆裂，電弧像瘋狂的蛇一樣在機櫃間跳躍。

站在門口的審計員身體猛地一僵，他們空洞的雙眼裡閃過極其短暫的、屬於人類的痛苦和困惑的光芒，隨即軟倒在地，像斷線的木偶。

李維坐在電腦前，聽著窗外陷入混亂的城市之聲。公寓樓下的白色廂型車也沈寂下來，燈光熄滅。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還是做對了。他不知道自己釋放了什麼回到這個世界。

他只知道，無形的鎖鏈，似乎鬆動了一瞬。

而在一片死寂的十八樓深處，爆裂的服務器核心仍在不斷噴湧著失控的能量，以及其中隱約可辨的、無數痛苦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