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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1-10-10 11:21 編輯
前言:
她披上新嫁衣,乘著花轎來到揚州城,
看盡了人情冷暖,受盡了冷嘲熱諷。
最無助時,是這個人人唾棄的酒鬼不離不棄地陪伴了她;
生死抉擇時,他為她帶來了奇跡,將她重新扶上花轎。
從此,她的命運和他牽在了一起,
直到少女懷春的夢境成為現實……
他將愛燃燒到極致,輕輕一觸,魂飛魄散。
本以為今生今世他的生命裡只剩下蒼涼的灰,
不曾想,一個看似柔弱,內心卻堅韌、
慧黠的女子幾次三番砸碎了他賴以逃避現實的酒罈,
把藍色的鳶尾植入他索然枯瑟的心境,
逼他認清這個植物瘋長、艷陽如火的季節。
楔子
似夢。
如夢。
卻非夢。
初見布縭時,葉飄搖以為自己是在夢中。
白衣勝雪,眉目如畫,一顰一笑,俱是飄逸脫俗!天人般的女子呵,也只有在夢中才有緣一會。
莊生曉夢迷蝴蝶——
布縭就是那只闖入他夢中的蝴蝶,不經意間,已融入了他的生命中,在他的靈魂深處翩翩起舞,恣意地掠奪了他的心,他的目光從此只願追逐她一人!
直至洞房花燭,她把純潔的初夜給了他,幸福的滋味一下子沖暈了他的頭腦,踏上雲端般輕飄飄的感覺,仍似沈溺在夢中。
初為人妻的她,每日清晨都會親手為他沏好一壺碧螺春,再燃上一支細細的安魂香,在香霧繚繞中,她以靈巧的十指撩逗了琴弦,從陽春白雪奏到春江花月夜。他則沈醉在悠揚的琴聲中,沈醉在清新優雅的茶香中,沈醉在她那盈盈淺笑中。
一壺清澈碧綠的香茗,他淺淺地飲,慢慢地嘗,如若沒有那一支安魂香散發的煙霧,他就會嘗到一絲真實。可歎那煙霧朦朧,朦朧如夢,他依然沈溺在了夢中。
夢,是會醒的——
與他一同笑看日出日落整整三年的妻,恰似一盞香茗,淳澈淡雅、安人心神的妻呵,居然向他揮出了絕情的一劍!那雙曾為他遞盞溫暖香茗的素手中持著冰冷、銳利的魚腸短刃,毫不猶豫地送入他的胸膛!
利刃揮來的一剎那,他原本能夠閃身避開的,詭異的是,他竟使不出勁道,渾身酥軟,動彈不得。
他呆了、傻了:因何無力反抗?
她依舊盈盈淺笑著揭開他心中的謎團:她指了指香爐上那一支細細的安魂香,告訴他,她每日都會在香爐中加一點「招歡」,量雖少,但日久便能成癮,一日不聞這安魂香,他就會狂躁不安。
「招歡」哪,中樞神經類的毒素,一旦成癮,習武之人的內力會在不知不覺中日漸消退,不論你曾是多麼厲害的角色,最終也只能淪為廢人。因此,就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她,也能輕而易舉地奪他性命!
向他揮來的那一劍,是無情的劍!
劍無情,人亦無情!
那一劍穿胸,她抽出魚腸劍,毅然轉身——離去。
與他相濡以沫整整三年的妻呵,她曾以自己的姓名向他許過一個諾言:布縭——不離——不離不棄!
如今,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翩然而去。到頭來,這一切原來只是一場夢、一場空!但,為何心如此之痛?
心,在淌血!猩紅的液體汩汩染濕衣襟,他的生命正從肉體內一點一滴地流失時,靈台卻異常清澄,他憶起了三年前的一個秋天,與一位勁敵之間的那場賭約——
三年前,他代表了正義,那勁敵則代表了邪惡。
他是正道領袖,「他」則是邪道梟雄;他是白,「他」便是黑!
「什麼是白?什麼是黑?」
「他」曾在與他決戰之前,問過他這麼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準確回答的問題。
他亦無法回答,只是拔劍出鞘,劍尖指向了「他」……
「準會有那麼一天、那麼一個人來打破你的『不敗』神話!」
「他」手中的劍最終斷成了無數截,依然不甘地衝他狂嘯。
「沒有人可以打敗我!」
他的劍完好如初,封劍歸鞘,勝負已定。他自信而又傲然地一笑。
「會的!只要你是一個會動情的人,只要你是一個正常的男人,終有一天,你會敗,敗得比我更慘!更慘!」
「他」狼狽地跌在地上,充血的雙目怒睜,目光化作怒箭射向他!
「是嗎?」
他「嗤」地哼笑一聲。
「三年!三年為限!我賭你於三年之後,必會敗在一人之手!」
怒睜的眼角淌下血淚,「他」像極了一頭垂死掙紮的野獸。
「三年之後嗎?好吧!我會等著。但……」他神態自若地伸指彈去衣袖上沾著的一粒塵,睨視著「他」,「我堅信,永遠都不會有那麼一天!這天下,沒有人可以破我不敗的神話!」
一聽這話,「他」突然神情古怪地衝他大笑,直笑得嗆出血沫,「他」仍翕張著嘴,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最終卻沒能說出口。「他」渾身的經脈正如同「他」的那柄黑白玄鐵劍,斷裂成無數截……
楓葉飄零的這個季節,他唯一的勁敵被埋在了枯黃的楓葉堆中,他也漸漸淡忘了這個賭約。而當雪花紛紛揚揚時,布縭——這個看似白雪般清雅脫俗的女子便來到了他的身邊,圖謀改變他的一切。
如今,三年已過,不敗的神話最終破滅了……
疲倦之極,心痛之極地緩緩合上雙眼,他愴然一歎:君如磐石,妾似流水,磐石自若,流水無情。
他與她的這份情,似夢、如夢、卻非夢,不過是緣來、緣散、緣如水。
第1章(1)
一頂花轎。
火紅的緞面,火紅的喜花,火紅的八角絨蓋,火紅的門簾,還有那紅木框架——紅紅火火的一頂花轎。
酷暑烈日下,這一團火似的花轎真個要灼傷旁人的眼。
通往揚州城的官道兩側大樹陰下,躲著當午毒辣日照的一些路人遠遠地瞅見這頂花轎,不由地伸出手來指指點點,嘖嘖稱奇。
這樣一頂花轎,你只需在揚州城內撒把銀子,轎夫們立刻會為你擡來一百來頂款式一模一樣的。這樣的花轎不算稀奇,奇就奇在這頂花轎不是被人擡著來的,而是整個被固定在一輛貨板車上,由兩匹高大的駿馬拉著來的。
馬車送花轎,這倒也新鮮。再看趕車那人,大半張臉掩在寬沿斗笠下,吆喝著揮動手中的馬鞭,「噼啪」聲中,兩匹馬兒吃痛撒足狂奔,車後便揚起灰濛濛的塵土來。
看這陣式,哪像是大姑娘出嫁?既沒有騎著馬、身穿大紅喜袍的新郎官一側相伴,也沒有媒婆、丫鬟在旁扶轎,更不必說那送嫁樂陣、喜炮,「噼啪」幾聲揮鞭催馬狂奔中,這頂被馬車拉著跑的花轎,就只剩了狼狽逃命的樣。
莫非是新娘子急著去見新郎?不然趕著投胎也沒這麼個趕法!
看熱鬧的路人中,有一人「撲哧」笑出了聲。可當馬車「隆隆」似打雷般從這些路人身旁電馳而過時,車尾揚起的漫天灰塵就令那笑聲變成了嗆咳聲,有人開始罵咧了。
好不容易,待這片灰塵漸漸消散,人們這才發現那輛駝著花轎的貨板車竟在前面停了下來。好奇的幾個人湊上前一看,眼珠子差點給瞪了出來——這輛車是被人給堵住了!
堵這車的是從城裡吹吹打打出來的一隊送葬儀陣,披麻戴孝、黑白兩色相間的這隊人馬與火紅的花轎狹路相逢,都不知道是該進還是該退了。於是,兩方人馬就在這烈日下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起來。
大顆大顆的汗珠滴落在地上,瞬間就蒸發了。辦喜與辦喪的兩方人馬都開始躁動起來。局面也不能總這麼僵持下去吧?更何況這麼個大熱天,都能活活把人給烤熟了。於是,辦喪的那邊猛地躥出一名壯漢,仗著人多勢眾,一指送嫁的馬車上那持鞭的車伕,罵咧開了:「喂,趕車的,你長眼沒?祖爺爺要過路,還不快讓開!」
讓?往哪兒讓?這班人擡棺扛旗的,把個不寬的道路堵得嚴嚴實實,還叫旁人往哪裡躲閃,除非是掉個頭從原路再回去。不過從剛才送嫁那馬車火燒屁股似的趕路的情形來看,是絕不可能依那壯漢所言「讓上一讓」的。
果然,持鞭那車伕理也不理擋在車前一副「茶壺」架勢的壯漢,逕自一揮馬鞭,「噼啪」聲中,兩匹高大的駿馬撒開四蹄一頭紮入送葬儀陣內。
送葬那班子人,立刻炸開了鍋,哭爹喊娘地避讓那橫衝直撞的馬車,擡棺的八名大漢也嚇得面如土色,乾脆丟下棺材,抱頭鼠躥。
這雞飛狗跳的一幕活生生地擺在那幾個瞧熱鬧的路人眼裡,一個個就都大張著嘴巴,呆若木雞了。
這情形太詭異!
從古至今,哪個送嫁的不小心翼翼避開晦氣的事物,要是遇上送葬的,躲都躲不及了,更別說大大咧咧闖進那黑白陣裡自尋晦氣的。
送葬的敢情也沒料到對方會來這麼一手絕活,倉皇逃躥之下竟把棺木丟棄在路中央,而那馬車險之又險地避開了與其正面相撞,卻仍是擦邊兒將棺木撞得連連晃動,「砰」一聲側翻在地。棺材裡突兀地傳出「哎喲」一聲痛呼,一人掀開棺蓋蹦了出來。
這回可不僅僅是那些個路人呆若木雞了,連不惜觸黴頭也要往前趕路的車伕也一勒韁繩,來了個緊急剎車。
無數雙眼睛瞪著從棺材裡蹦出來的、渾身裹著純白綿質壽衣的年輕人,場內靜得連繡花針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送葬那邊哆哆嗦嗦站出一人,小心翼翼地湊到年輕人身邊,誠惶誠恐地喚了聲:「少主!」
年輕人兩眼噴火地瞪著這班家奴,一個個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樣兒令他為之氣結,他一張口,「三字經」統統出籠,罵得家奴們個個耷拉著腦袋,大氣不敢出一口。罵痛快了,他才問到正題上來,「本公子在裡面睡得正安穩,到底是哪個王八羔子踢翻了本公子的……床?還有你們!」再指指負責擡棺的八個高壯漢子,呵斥道:「你們也不好生照料著本公子,一個個雞飛狗跳的,瞎攪什麼名堂?」末了再來一句,「一群飯桶!」
八個壯漢哭喪著臉,噘著嘴小聲申辯:「這可不是小的們的錯,要怪就怪那趕車的不長眼,衝撞了公子您!」
聽這一番對話,旁人可納悶了,照理說棺材裡蹦出個活人來,已夠驚世駭俗的,為啥送葬那班子人臉上的神情除了誠惶誠恐,就沒一絲驚訝駭怪之色?除非,他們早就曉得躺在棺材裡的不是死人!
一個大活人,沒事幹嗎躺到棺材裡,還裝得真像那麼一回事,白綾輓聯、麻衣孝服,連哭帶嚎,一應俱全!
趕車那人忍不住摘下斗笠,擡眼細細打量把棺材當床睡的年輕人。
年輕人此時也在打量趕車的:粗布衣衫,瘦小個兒,黝黑膚色,扁眉細眼,看其年齡約在三十上下。年輕人稍作打量,便扯起唇角輕蔑地一笑:一個貌不驚人的車把式,也敢來衝撞本公子,真是壽星公吊頸——自尋死路!
他大搖大擺地走到馬車前,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車把式」,下巴翹得老高,一張嘴便是訓奴才的口氣:「呔!不長眼的狗奴才,居然敢擋本公子的駕,還不快滾下車來給本公子磕頭認錯!」
又是一個大「茶壺」擺在眼前,趕車的暗歎:果真是什麼樣的奴才就有什麼樣的主子!瞧這二十左右的年輕人,劍眉朗目,相貌堂堂,偏就是一副囂張跋扈、目中無人的傲慢姿態,想必又是哪家名門望族一貫養尊處優、吃不得半點虧的公子哥兒。
趕車的皺了皺眉,語氣不善地大喝:「好狗不擋道!閃開!」突然衝著年輕人揮出一鞭,如趕牲口般驅趕擋路的那只「大茶壺」。
看那馬鞭猛揮而至,年輕人怪叫一聲,跳著腳急忙往後避讓三步,茶壺架勢是擺不下去了,小性子一起,他竟像個娘們似的連連跺腳,拔尖了嗓門直嚷嚷:「你個奴才居然敢對本公子無禮,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誰嗎?」
細縫眼微睜,趕車的瞄了瞄擋在車前直跳腳的那人,嗤之以鼻:「不就是一隻瘋狗!」
「啥?」年輕人氣得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憋足了火氣,他一張嘴就噴出這麼一句,「狗奴才,你豎直耳朵聽好了,本公子乃天下第一樓樓主玉宇清澄的表舅的妹夫的大姨母的堂兄的侄子的長子!」說完,一揚頭,一臉「你怕了吧」的高傲姿態,巴不得旁人立即跪倒在他的腳下,衝他頂禮膜拜。
不料,趕車的連連眨巴一雙細縫眼,愣是沒聽明白。沒聽明白也就罷了,可他偏就不依不饒地扳著手指頭算了算,端起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兩手一拍,連忙道:「啊!明白了、明白了!敢情你是天下第一樓樓主的遠房親戚的僕人的一隻看門狗啊?唉、唉!你用不著說得這麼明明白白的,本大爺可沒肉包子打賞你!」
此話一出,那些路人可就忍俊不禁,「撲哧哧」噴出笑來。
旁人一起哄,遭「車把式」屢次奚落的年輕人面子就掛不住了,他憤憤地磨了磨牙,一個箭步蹦上車來,豎掌為刀,二話不說就沖那「車把式」劈頭蓋臉地砍過去。
趕車的驚「咦」一聲,豎起一指戳向對方的掌心,再趁對方慌忙撤招之際,迅猛地扣住他的腕脈,沈聲問:「你以手為刃,一招一式剛勁霸道,莫非是揚州招賢莊莊主廣招賢之子廣英傑?」
腕脈鉗著鐵指,年輕人痛得齜牙咧嘴,也顧不上答話了。他的那班家奴中倒是站出來一人,色厲內荏地接了話:「我家少主正是招賢莊莊主之子,識相的快快放人,招賢莊可不是好惹的!」
「招賢莊」這塊金字招牌一亮出來,一些個路人就沒那份瞧熱鬧的閒情逸致了,一個個縮了縮脖子,躡著足悄悄避開這是非之地。
人的名、樹的影。趕車的神色忽轉凝重,他鬆開扣在對方腕脈上的手指,衝著廣英傑拱手抱拳,誠意十足地賠了禮:「斗勺不知姑爺駕臨,冒犯之處,還望姑爺多多海涵!」
姑爺?什麼姑爺?
廣英傑聞言一愣,忽又想到了什麼,瞪圓了眼望一望車上那頂火紅花轎,再瞅瞅「車把式」畢恭畢敬的樣兒,他的臉色刷一下變白了,費力地努了努兩片嘴皮子,他提心吊膽地問:「你剛剛說你叫什麼來著?」
「斗勺!」趕車的答。
他「嘶」地倒抽一口涼氣,再次求證:「是朱雀宮右護法斗勺?」
「正是!」斷然的口吻。
「那那那……這這這花轎裡的人莫非是朱雀宮宮主情夢姑娘?」兩片嘴皮子抖得更厲害。
「正是小女子!」花轎內有人答話了,那聲音有如柔嫩香甜的茉莉花瓣,沁人心脾,「想不到,相公居然不辭辛苦,親自前來迎花轎,著實令情夢受寵若驚啊!」語聲溫溫綿綿的,不細聽,旁人是極難覺察到話中隱含那麼一絲調侃譏諷的味兒來的。
垂掩轎門的紅緞子門簾半掀,露出一張素妝容顏:清秀如新月的眉,溫潤似墨玉的眼眸,左眸下有一點淚痣,筆直如玉柱的鼻樑下是一彎淡粉色的唇,嘴角微微上翹時,冰玉般瑩潔的雙頰就會飛起一片粉彩。這張素顏如沐春風細雨,清清雅雅、婉婉約約,令人打心底裡喜歡。
「情夢姑娘!」
廣英傑愣愣地望著轎中喜袍鳳冠的新娘,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轎中那新娘子衝他莞爾一笑,笑聲輕柔如雲。
「仙姑!」
旁側一家奴看到那張淺淺笑靨蘊含的迷人神韻,不禁閃了神。
眸光流轉,情夢望了望旁側披麻戴孝的一班子人,再瞅一瞅面前這位大熱天裡還緊裹著一襲綿質壽衣的未來夫君,心中瞭然,幽幽歎道:「早就聽說我那指腹為婚的未來夫君有異於常人的嗜好,今日得見,果然非同凡響啊!」
廣英傑一聽,整張臉刷地一下紅了個透,別彆扭扭地拽了拽身上這套死人才該穿的衣服,慢一拍地回想起這趟出城辦喪的目的可不正是為了躲開這位與他訂有婚約的朱雀宮宮主嗎?怎料竟是冤家路窄,連避到棺材裡都能被她揪出來。唉!「大禍」臨頭,躲是躲不過去了,他又該如何是好?想到這裡,他的腦門上已是冷汗涔涔。
見「夫君」臉色異常,目光左右飄忽,腳跟子正悄悄往後挪,一副隨時預備拔足開溜的樣子,她便伸出手來,纖秀的十指靈巧地點在他的肩上,再順著胸脯一路往下按撫。
這一幕情形落在旁側那班家奴眼裡,一根根花花腸子就都往歪道上繞去了,除了能想到「大膽非禮、艷福天降」這些個意思之外,這班「飯桶」也就想不到別的什麼了。
他們想不到的,廣英傑可是切身體會到了,那纖纖十指看似嬌弱無力,實則隱含了柔韌的勁道,從手三陰經至足三陰經,渾身上下十二經脈再加奇經八脈的督、任二脈中,能封的穴位全被她的十指封住了,等到他遲鈍地想起該呼救時,卻再也開不了口,渾身僵直如同木偶,只得任其擺佈。
看著只有眼珠子還在連連轉動著透露出惶恐、驚懼思緒來的廣英傑,她笑著傾身上前,兩片唇瓣湊到他的耳根子旁,吐氣如蘭:「你就別再枉費心機想著怎樣逃避前輩們為我倆定下的這樁婚事,還是乖乖隨我一同回招賢莊拜堂成親吧!」
她一面溫和地笑著,一面伸長了雙臂繞住他的脖子再往轎內使勁一拽,硬生生將他整個人拖進了花轎中。
垂下門簾前,她沖斗勺使了個眼色。斗勺心領神會,配合默契地猛揮馬鞭,「噼啪」一聲脆響,兩匹駿馬便拉著車往揚州城內狂奔而去。
吃了一嘴灰塵的家奴們直待那馬車遠遠地化作了一個小黑點兒,才猛地回過神來,一人慘烈地嚎叫一聲:「不得了啦!少主被人劫走了!」
於是,這班送葬儀陣又掉回頭來,奮力追趕那輛已消失了蹤影的馬車。
恢復平靜的官道上,一口棺材孤零零地側躺在路中央,一旁散落著幾面喪旗……
大暑節氣裡,雖已是申時三刻,驕陽仍舊如火如荼。
揚州城內,納涼的茶館、澡堂裡人數頗多,大街上行人甚少。擺著貨攤的小販們一個勁地搖蒲扇,也沒那力氣去吆喝、叫賣了。
稍嫌冷清的大街上,一輛馬車由城門口馳驅而來,順順當當地穿過這條街,往右轉,遠遠的就能看到琉簷緹瓦、紅牆綠柳、氣派非凡的一座莊園。
莊園大門前,左右各盤踞一尊石獅,包了鐵皮、髹以金漆的高大宅門上端掛一巨匾,上題「招賢莊」三字,字體蒼勁古拙,落款處是「玉宇清澄」四字。看來,這招賢莊與武林中稱奇的天下第一樓樓主玉宇清澄是有些瓜葛的。
狐假虎威呵!這就難怪招賢莊的大公子敢這般囂張跋扈、目中無人!
馬車駛到莊前停了下來,斗勺跳下車,三步並作兩步走至門前擡手敲門,「開門!快開門!」
「篤篤篤」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過後,裡頭才有一人懶洋洋地問了句:「誰呀?」
「朱雀宮宮主前來拜謁廣老爺子!」斗勺一字一句大聲回答。
裡頭那人想必是聽到了「朱雀宮」三字後,嚇得不輕,一時半會兒沒敢吱聲。
斗勺等得不耐煩,再次敲門催促,裡頭才給催出來這麼一句:「她來做什麼?」
斗勺兩眼一瞪,口氣「沖」了起來:「不是說了麼,宮主是前來拜見廣老爺子的!」
一陣沈默,門裡頭又沒了聲響。
斗勺憋著一肚子火,使勁敲門,粗著嗓門大喊:「開門!再不開門,休怪斗某拆了這扇門!」
狠話一擱,裡頭才有了動靜,一陣落閂聲中,宅門被人自裡頭打開了。六七個人迎至門前,一字排開。斗勺左右一瞄,好傢夥,招賢莊的大人物們已全數出動,列隊門前「恭迎」貴賓!
這些人統一穿了身麻質喪服,居中的一位黑鬚老者一臉悲痛地望著斗勺,以沈重悲傷的口吻說道:「朱雀宮宮主親臨寒舍,老夫深感榮幸!但,老夫前幾日就已派人捎信與宮主,信中已詳細說明犬子於十日前染疾不治身亡,招賢莊正值守喪期,暫不接客,宮主與犬子的婚約也應立即取消。
「宮主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理應再覓佳偶。老夫只恨造化弄人,無緣與宮主結成一家!宮主千里迢迢而至,老夫竟無暇招待,這是老夫之錯,尚請宮主見諒!」
這一番話是把該說的都說完了,話雖客套,卻刻意劃清了招賢莊與朱雀宮之間的界線,撇清了兩家的關係,言中更有逐客之意。
花轎裡的人兒脾氣倒也好得很,主人已下了逐客令,她卻四平八穩地坐在轎子裡,不吭聲。
斗勺顯然沒有那份好脾氣,他重重哼了一聲,道:「我家宮主與招賢莊少莊主的這門親是老一輩訂下來的,哪能說退就退!信,我們是收到了,但一來我家宮主已年滿十八,二來招賢莊也不是只有這麼一個少莊主。因此,這門親事還是得盡快操辦!」
一聽「招賢莊也不是只有這麼一個少莊主」這話時,站在廣招賢身側的一名美婦頓時倒抽一口涼氣,瞪著斗勺,吃吃問道:「你、你是說,你家宮主想要嫁給我的雄兒?」
斗勺微哼:「本無不可!」
「可、可是我那雄兒才剛滿月啊!」這美婦是前年剛嫁入招賢莊,替補了病逝的莊主夫人的位子,今年才為廣招賢添了一子,此子名喚廣英雄,前幾日剛滿月。
讓個尚未斷奶的嬰兒去娶個十八歲的女子,這事兒也過於荒唐,難怪那美婦一臉駭怪,她忙將求助的目光轉向身側的夫君。
廣招賢大笑:「宮主這是與老夫說笑嗎!」
「你看我家宮主像是在說笑嗎?」斗勺豎起大拇指一指身後那頂花轎。十日前,招賢莊當家的這隻老狐狸派人送來一封書信,想以大兒子已死為由取消婚約時,宮主就已想好了對策,這才千里迢迢、刻不容緩地趕來,也正是前來逼這班人履行婚約的!
廣招賢其實早就看到自家門前那頂極其醒目的花轎了,只不過,朱雀宮在武林中的地位以及實力皆高出招賢莊一籌,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會隨隨便便去開罪人家,能客套的盡量客套,口頭上總得說得婉轉一些,畢竟人家還是個雲英未嫁的黃花閨女,何況女孩子家面皮薄,總得給人家留條退路吧!這是他原先的想法,但他又怎會料到,這女孩家居然堵到他家門口來,還擺出這麼一副咄咄逼人的陣勢。火紅惹眼的大花轎都豎到門前來了,這不明擺著逼他認了這門親嗎?
眼下他是進退兩難,一時半刻也想不出應對方法來。倒是站在一旁的二莊主於榮焉靈機一動,想到了對策,他便故意咳嗽一聲,當大家將目光轉向他時,他才一臉惋惜地歎道:「大莊主啊,早知宮主肯委屈自己下嫁於咱們的英雄,你就不該於日前答應將英雄過繼給長孫兄了。唉、唉!這麼一場曠世姻緣就在你的一念之差下錯失了,怎不讓人扼腕啊!」說著還連連搖頭歎息。
廣招賢則聽得一頭霧水,他的小兒子幾時過繼給長孫一淨了?自個兒的心頭肉,他怎捨得割讓!不過,他也算是老江湖了,於榮焉只衝他稍一眨眼,他便會意過來,連連頷首,「是啊、是啊!這實屬憾事一樁!但潑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老夫既然已將英雄送與長孫兄了,也只能對宮主說聲抱歉了!」說「抱歉」二字時,他刻意加重了語氣,心想:自個兒的話都說到這分上了,人家也該死心,回她那個朱雀宮了吧?
第1章(2)
斗勺看這二人一唱一和,矯揉造作,心中反感之至!而那位平白多了個兒子的長孫一淨卻縮在於榮焉身後,悶不吭聲。看得出招賢莊這幾位大人物是下定決心要取消這門婚事了,連個門都不讓人進!真是一夥見風轉舵的老滑頭!
斗勺硬是壓抑著滿腔怒火,學這班老滑頭扯起嘴皮子,唯妙唯肖地倣傚出一臉虛偽的笑容,回敬一句:「老莊主的二子中,喪了一子,又送了一子,廣家的香火是後繼無人了!不過,難得老莊主這般豪爽大方,斗某人真是佩服!嘿嘿,佩服!」光說佩服也就罷了,他偏就在佩服中間夾了兩記冷笑,白癡也聽得出這弦外之音!
廣招賢頓覺老臉掛不住了,區區一個右護法居然敢明目張膽地取笑他?豈有此理,「斗護法!我這招賢莊可不是你耍嘴皮子、撒野的地方!你可得放明白著點!」
喝!惱羞成怒的這位可算端出了當家的派頭與架子來。不過,有些人可不是他能唬得住的,這不,坐在轎子裡半晌沒吱聲的正主兒此刻發話了:「老爺子此言差矣!」
如棉花般輕輕柔柔的語聲一落,廣招賢剛擺出來的威嚴架勢立即收斂,轉而換上一臉長者所應有的溫和笑容。只聽他呵呵笑道:「情夢姑娘,此話怎講啊?」
轎門簾微掀,一身新娘打扮的情夢自轎中走了出來,蓮步輕盈,身姿裊娜,玉容含笑。好一個窈窕淑女!招賢莊那幾個大男人的眼中多了幾許驚歎。
「情夢見過老爺子和諸位前輩!」
情夢徐徐行至這班人身前,襝袂衝著招賢莊的大人物們大大方方施了一禮。
「快快請起!宮主行此大禮,真是折煞老夫了!」
廣招賢急忙來扶,雙手即將碰觸到佳人的玉腕時,身側那美婦突然大聲咳嗽起來,一面咳,一面悄然伸手在他腰間狠狠掐了一把。
經夫人這麼一暗示,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出軌,忙訕訕地收回手來。
美婦暗中搞的小動作,恰恰被情夢盡收眼底,她也沒有忽略二莊主他們幾個見她行禮時冷著臉、不願搭理的模樣,可她依舊笑容不減,續著方纔的話題說道:「老爺子命我那屬下放明白些,這話就大錯特錯了!您想啊,今日來您這兒的若是個明白人,老爺子您就難自圓其說嘍!」
「什麼意思?」廣招賢臉色丕變。
情夢一指宅門上方,道:「貴莊既然是在為少莊主守喪,七七四十九天未過,怎不見莊門前懸掛的招魂燈呢?」
通常大戶人家一旦亡了至親,守喪期內,其門上必會懸掛兩盞白燈籠,意為招魂。既無招魂燈,亦無黑白輓聯,這哪像是家裡死了人?
廣招賢沒料到這小女子的心思如此縝密,竟難倒了他。幸好他的智囊——二莊主於榮焉腦筋轉得快,立即想到了該如何回答。
「情夢姑娘有所不知,招賢莊在江湖中的人脈分佈甚廣,莊主如若在莊門上掛起招魂燈,不出三日,江湖好友們必會紛至沓來憑弔我那侄兒,莊主就是不願勞師動眾,唯恐親友們不遠萬里而至,旅途過於勞累,故而不掛那一盞『招魂』!」
廣英傑是詐死逃婚,他們幾個心知肚明,果真在自家門前懸掛上那玩意兒,一些不知情的親朋好友必會急速趕來,到時如若假戲真做了,他們可該如何收場?
情夢倒是聽出了二莊主言中的顧慮,不由地幽幽一歎,皺眉望向大莊主,問道:「十八年前,我的母親曾仗義出手救過莊主一家三十餘口,也就在那時,兩家訂下了婚約,老爺子可還記得當年,您是怎麼對我母親承諾的?」
當年四面楚歌的廣招賢,正因朱雀宮的仗義相助,才人模人樣地活了下來,又有了如今的風光。飲水思源,他怎可背信忘義,退了這門當年廣家哭著、跪著、求著得來的婚事?
廣招賢有些愧疚地垂下了頭,期期艾艾答不上話。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日朱雀宮如若有難,我廣招賢敢不竭智殫忠,粉身碎骨以報宮主!」情夢一字一句念出了他當年許下的諾言。
廣招賢的腦袋垂得更低了,依舊不吭聲。
情夢看著那顆低垂的腦袋,目光漸漸凝了霜,語聲卻越發輕柔:「老爺子,情夢再問您一句,您那大兒子廣英傑是真的已死嗎?」
聞言,廣招賢渾身一顫。今晨,他聽人通報得知這位朱雀宮宮主正在趕往揚州的途中時,就已命眾家奴於正午時分護送大公子出城,暫避風頭。當然,所謂的招賢莊少莊主染疾不治而亡是假,小兒子廣英雄過繼於拜把兄弟也是假。這一切假象只為蒙蔽一人,此人正是朱雀宮宮主情夢!以便達到取消婚約,兩家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的最終目的!但這個事實,他是死也不能說出口的。於是,他緩緩點了點頭,目光閃爍仍不敢直視她。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廣招賢,本宮要見見你那大兒子!」由一開始尊稱一聲「老爺子」到此刻直呼「廣招賢」,情夢是對其寒透了心!
「宮主,我那侄兒的屍身早已入土為安,你難不成要刨了我侄兒的墳,令他死亦不得安寧?」二莊主索性把話挑明了講,「我大哥是不想令你太難堪,才一再容忍你的咄咄逼人,而你則一味地在這裡無理取鬧,不知收斂!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勸你還是換了這身喜袍,盡早回你那朱雀宮去!免得再賴在這兒自討沒趣!」
斗勺在旁一聽,頓時火冒三丈,氣得是一個指頭戳到於榮焉的鼻子上,破口大罵:「你們這班狼心狗肺、忘恩負義、欺軟怕硬的下三濫!平日裡忙著來巴結我家宮主,恨不得宮主早日嫁入招賢莊,以便結合朱雀宮的勢力來擡高你們在武林中的地位。如今,朱雀宮大難臨頭,你們非但不聞不問,還急著要取消婚約,與宮主劃清界線,獨善其身!你們……你們簡直是狗屁不如!」
一番話罵得這班人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憋了一肚子的火,卻找不到還擊的話來。因為,斗勺說的全是事實。
「罷了!」
情夢衝著氣憤不已的右護法微微擺手,眸光幽冷地瞅著這班「前輩」們,不溫不火地說道:「今日當家們的一言一行,倒令本宮認清了許多事。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招賢莊退了朱雀宮的這門親事,來日必會追悔莫及!」說著,她將頭戴的那頂鳳冠摘下,一把摔至招賢莊的門檻上,擡手理了理一頭秀髮,任那縷縷烏黑柔亮的髮絲自然垂下。這番動作,眾人看得又是一呆,她更風輕雲淡地笑了笑,「今日,本宮可不是空手而來的,本宮給諸位帶了件禮物來,現擱在轎中,諸位記得去拿就是了。」言罷,轉身就走。
斗勺沖這班人重重哼了一聲,「萬事勸爾休瞞昧,舉頭三尺有神明!諸位可不要把你們的英傑少莊主往絕路上送啊!」拂一拂衣袖,亦轉身便走。
招賢莊這些個大人物一聽他這話,不由地面面相覷,暗暗嘀咕:難不成他已知曉了什麼?
各自忐忑不安之際,莊主夫人已快步上前,掀開了那頂花轎的門簾,往裡一看,她驚得是魂飛魄散——
「天哪!英傑!是英傑!大當家的,快!快來看!這孩子是怎麼了?」一聲驚呼,一個個便嚇得魂不附體,手足失措地上前忙活起來。
當這些人七手八腳把廣英傑從花轎內擡出來時,情夢與斗勺已快步消失在這條街的盡頭……
轉出城東這條街,往左穿走一個胡同,就到了揚州最繁華的一條街。青石板鋪墊的街道兩側,店舖林立,酒樓飯館、錢莊當鋪、勾欄客棧,一股腦兒全擠在了這條街上。
時已近酉,傍晚將至,是該尋個地頭落下腳來歇一歇了。
斗勺往街道兩側略一打量,指著左前方一家名為「如歸」的客棧,問道:「宮主,咱們今晚就在這客棧內借住一宿,歇一歇腳,可好?」
見主子點頭應允了,他忙大步邁向那家客棧。
情夢施施然跟在他身後,看他踩得重重的腳步,頸部肌肉明顯緊繃著,心知這位右護法顯然是餘怒未消,心中依然憤憤不平。要讓平素裡行事謹慎冷靜、忍耐力極強的他發那麼大的火,實不簡單啊!
其實,這趟揚州行,她早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可今日真個兒見識了那班見風轉舵、背信棄義之徒的嘴臉,想不發火都難!
主僕二人各懷心事,沈默不語地行至與如歸客棧為鄰的一間酒樓門前時,突然聽到酒樓內一陣喧嘩,隱隱還夾雜著「乒哩乓啷」翻桌子、摔碗碟的巨響,緊接著二樓臨街的窗戶內似拋繡球般拋出一人來。
情夢稍稍仰起頭,就見被拋出窗外的那個人正對著她的頭頂正上方急速跌下來,她一驚,忙敏捷地旋足往後退開一步,那人的一片衣角擦過她的鼻尖兒,「砰」的一聲重重跌在了地上。一名堂官從拋人的那個窗口探出頭來,朝著底下啐了口唾沫,哼了一句:「窮鬼,下次記得帶足了銀子再來喝酒,『醉八仙』可不是給你這軟骨頭酒蟲賒賬的地方!」話落,「砰」的一聲關了窗。
街上幾個店舖的店家、夥計湊熱鬧地圍上前一看,紛紛指著伏臥在地、蓬頭垢面、一身狼狽的那個醉鬼,譏笑聲此起彼伏。
「……這酒蟲數今兒個膽子最大,居然跑到『醉八仙』討酒喝……」
「……這廝天天泡在酒缸裡,依我看他是醉糊塗了,揚州城最有名的『醉八仙』豈是他這下等人撒酒瘋的地方?」
「……啐!不學無術、不務正業,酒鬼一個,遲早會被酒給勾了小命!」
看不出這酒鬼在揚州城還蠻有名氣的——臭名昭著啊!
情夢低頭看看跌在自個兒足前、半晌起不了身的醉鬼,看他一身髒兮兮的破爛青布衫上染了斑斑血跡,瘦弱的身子蜷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禁讓人懷疑經這一摔,這人是死是活?
今日跌在她身前的如若是老、幼、病、弱中的任何一位,她絕不會袖手旁觀,但不巧的是今兒個這位是個渾身上下酒氣醺天的醉鬼,對這類人,她一向都不會給予好臉色。
她冷著臉一轉身,擡腳便想走,不料,原本臥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醉鬼霍地伸出手,拉住她的衣擺,將沾滿泥汙、辨不清五官的臉貼了上去,沙啞的嗓子迷迷糊糊地喃出幾個詞:「娘子……別走、別走……」
圍觀的人們將目光齊刷刷地轉到她身上,看她一個姑娘家穿了這麼一身大紅喜袍站在大街上,還被個酒鬼纏著直呼「娘子」,週遭便哄然笑開了。
眾人的嘲笑聲刺痛了她的耳膜,玉容凝了霜,目光化作寒刃射向足前那醉鬼,一雙素手猛地緊握成拳,正欲揮拳時,她的眼角不經意地瞄見被那醉鬼拽貼在臉頰的半片衣角上,隱隱滾落了一滴透明的液體,在夕陽下閃爍出晶瑩剔透的光點。
那是淚水?
緊握的拳頭鬆了鬆,她愣住了。
望著揪扯住半片衣角的一雙微微顫抖的、蒼白的手,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幽幽一歎,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她彎下腰來撕碎衣擺,任那半片衣角留在醉鬼的手中,抖了抖缺掉一角的衣擺,從容轉身,穿出圍觀的人群。
斗勺瞪著醉鬼手中的半片衣角,愣了片刻,而後慌忙穿出人群,尾隨宮主進入「醉八仙」旁側的如歸客棧內。
這二人一走,圍觀的人潮也逐漸散去。
醉鬼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半片衣角收入懷中,掙紮著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幾步,身子搖晃得厲害,咬緊牙關支撐到如歸客棧斜對面的一個胡同口,他便「咕咚」一聲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街道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步經這胡同口,卻無一人願將目光投注在這昏死過去的醉鬼身上,更不必說伸手援助了。
臭熏熏的酒鬼一向是惹人生厭的,路人也不願把同情心浪費在這種人的身上。
經這一番折騰,當情夢與斗勺住入客棧,安頓妥當,已是戌時初刻。
夜幕低垂,晚風徐徐吹散了暑意,帶來絲絲涼爽。
夜空中星斗闌干,夜空下萬戶燃燭。
如歸客棧「菊」字號客房內,燭光幽幽,主僕二人端坐於飯桌旁,對著一桌豐盛的菜餚,均無胃口舉筷進食。
斗勺臉色凝重,沈沈一歎:「這趟揚州行,算是白來了!」又一拳捶至桌面,震得滿桌的碗碟往上蹦了蹦,他鬱憤難消地說道,「想不到招賢莊那幾個在江湖上也算有頭有臉的前輩高人,居然這般畏首畏尾,唯恐朱雀宮的禍事牽連到他們頭上,竟變著法子來欺騙宮主,還命他兒子躲進棺材裡逃避婚約,實屬可惡之至!」
聽著屬下傾吐滿腹牢騷,情夢只將目光癡癡地凝在燭台上那一盞豆大的光焰中,神色飄忽,不知在想些什麼。
見她不吭聲,斗勺錯以為她仍在為廣家當面退婚的行徑感到傷心、難堪,忍不住勸道:「其實咱們不一定非得去拉攏招賢莊,即使今日廣招賢真與朱雀宮結成了親家,兩家聯合起來,也未必是那個人的對手!」
「此言差矣!」情夢垂下睫簾,悠悠一歎,「你不要小覷了招賢莊,別忘了廣招賢背後倚仗的是誰。」
「倚仗?您是指天下第一樓樓主玉宇清澄?」斗勺突然想到今日揚州城外官道上,廣英傑的那一番自報門戶。怎麼說的來著?好像是說他是天下第一樓樓主的表舅的……什麼的什麼的長子?唉!九曲十八彎的,這算個啥親家?他頗傷腦筋地問:「招賢莊的事,如玉宇清澄這等奇俠也會管?」
「正是!」情夢極其肯定地回答,「你看當今武林局勢,凡是與天下第一樓有些關係的,便能逃脫那個人的毒手。我原打算與招賢莊結成一家後,此番朱雀宮之難,天下第一樓便不會袖手旁觀,有了玉宇清澄拔刀相助,朱雀宮便也能逃脫那個人的毒手!」
她此番不遠千里從越州山陰馬不停蹄地趕至揚州,欲盡快與廣家公子完婚,正是想借招賢莊與天下第一樓的關係,助朱雀宮逃過一劫,宮中百餘弟子能保全性命,她嫁於廣英傑或廣英雄都無妨,犧牲她一人的幸福,何足惜!但沒料到,廣招賢居然不念先輩恩情,翻臉不認賬,做到如此絕情的地步,她又怎能再對其抱有希望?她也有她的尊嚴,這門親不要也罷!
「宮主,過了今夜,明日咱們又該去往何方?」斗勺憂心忡忡地問。
八月十五來臨之前,他們必須想法子找能人異士來解救朱雀宮。全宮上下一百餘口全將希望寄托在宮主一人身上,一百餘人的性命也得由宮主那纖弱的肩膀擔起來,宮主為此已是操碎了心,他是看在眼裡,急在心頭。宮主的母親如果還活著,廣招賢也絕不敢欺到宮主頭上來。唉!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啊!
情夢再次將目光凝在那盞跳動的燭焰上,臉上泛出一絲不易被人覺察到的戲謔笑意,暗自下了決心,「咱們哪兒也不去!自明日起,就留在揚州城內。本宮還有一件大禮要贈給招賢莊大莊主!這份禮,也只有廣老爺子才消受得起!」既然廣招賢要當一回縮頭烏龜,她成全了他便是!俗話說:為善急人知,為惡畏人知。她偏要讓天下人知道揚州城內有這麼一隻縮頭烏龜!
斗勺聞言,會意地一笑。別看宮主與人說話的語聲總是溫溫綿綿,尤其是她那一臉清雅婉約的笑容最容易令人不加防範,以為她只是一柔弱小女子,欺之何妨?也只有朱雀宮的人才知道他們的宮主一向以微笑面對最大的挫折,真實的情夢,外柔內韌,綿裡藏針!
一宮之主容不得人小覷!
斗勺兀自想像著廣招賢收到禮物時,該是怎樣一副表情。情夢則凝望著牆角的桿形燭台,出了神。
牆角的燭台上燈焰吞吐伸縮,照得人的影子映在牆面上也是忽長忽短,變幻不定。
——世事茫茫難自料呵!
窗外,夜色正濃。
揚州城,漸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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