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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1-10-23 14:09:11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1-10-23 14:16 編輯

前言:

太子將親選侍讀!?皇后有意傳他——神童子入東宮伴太子!?  
他雖有意仕進,但並不想走如此平順無趣的捷徑,  
正式考選入朝任職,輔佐聖明國君,使天下大治,那才是他一心所願。  
無奈……  
他先是在眾人面前「冒犯」了太子,  
又糊里糊塗的接受了太子的玉扇,待他回神想還扇時,卻……  
外傳當今太子才能平庸、個性懦愚,就像路邊的泥塵一般,  
平凡到……一無可取。  
但,看到太子在學習時,不是猛打瞌睡,就是一臉意興闌珊;  
一會兒喊累、一會兒喊餓,邊吃喝、邊休息,他就覺得惱火不已。  
難道他入東宮當侍讀,就為了陪這不才太子一起沈淪到黑天暗地的境地麼?  
然,這些偏差不妥的行為,他都還能努力勸說、導正,  
只是「癖好男風」這事,他實在是無能為力呀……  


楔子

  難道真得一輩子為他善後?

  連齋戒日也不放過他。宮裡頭來了人,說是皇后娘娘召見,而正主兒竟然又不在。他的侍童情急下跑來敲他的門,教他不得不結束齋戒,就為了怕他被皇后責備,底下人全遭殃。

  這人,是不是被過分寵壞了?居然如此折磨他。

  「江公子,您不能就這樣闖進去啊,南兒她還歇著呢——」

  雲水鄉的林嬤嬤打從他進門後,就一直追在他後頭,想阻止他闖進這溫柔鄉頭牌姑娘的香閨裡。

  他不予理會,排闥而入,不為尋歡,而是別有意圖。

  這曲院回樓,是京城富有男子最愛消磨流連之處;隱藏在城北曲巷裡的雲水鄉,是一處遊藝場所。

  好在這兒大白天一般人家是不明目張膽入這門的,因此就算鬧得過分了些,也還不至於損傷皇家的顏面。

  拿捏著分寸,他攏緊身上披風,擠出一抹屢試不爽的媚笑,瞥了一眼身後的嬤嬤,道:「林夫人,我不過是來找人,你這樣嚷嚷,我要找的人聽到你的聲音就躲起來了,可以勞煩你為我噤聲麼?」

  「這、那葉公子真的不在這裡,江公子——」林嬤嬤受那傾國一笑,有些支持不住地說。

  「在不在,江某心裡有數。」虧那傢夥還曉得化名前來,沒讓皇家尊嚴掃地。從腰間的錢袋裡掏出一枚金貫子遞給雲水鄉的老鴇。」勞煩夫人守著大門,別讓不相干人進來了,我們三人之間的事,我們自會解決。」

  聽起來頗像是來捉姦的。林嬤嬤汗涔涔地想。

  外傳這三人之間的戀情發展,已經糾葛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一個據言是巨賈大家,一個則是俊秀才子,兩位翩翩佳公子爭奪京城第一名花之事,早已鬧得沸沸揚揚,甚至還有人開了賭盤,就賭最後這第一名花會落在誰家。

  沒道理跟眼前財富過不去,林嬤嬤終究是生意人,暗暗收下金貫子,陪笑道:「那、那麼我就先失陪,還請公子別把事情鬧得太過呀,俗諺說:『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您與葉公子都是人中龍鳳,我家南兒她心頭也是十分為難啊……」

  「我明白。」他臉色有些蒼白,勉強再扯出一抹淡笑,很清楚收了他好處的林嬤嬤很快就會到處去宣揚這件事情,說不定也押了幾手,因而在眾人聚集而來一窺究竟之前,他只有很短的時間能把太子帶回宮。

  不再理會旁人動靜,他熟門熟路地穿過重重迴廊曲徑,直接來到最隱密的一棟小樓前。

  兩名小婢守在門外,見他出現,都嚇了一跳,正要呼聲警告,但他動作更快,抽出腰間佩劍直接劈開門栓——

  額際冷汗涔涔滴下,淌進他圓睜的眼眶裡,雙目炸紅。

  原以為,世上不會再有任何事能驚嚇到他了,但眼前所見,卻著實令他悚然一驚,手中寶劍鏗然落地。

  只見紗帳前有兩人衣衫半褪,曖昧摟抱,熏香房裡滿是旖旎曖昧的氛圍……

  雲水鄉是京師素負盛名的遊藝場所,瞧見有人裸身脫衣並不意外,只不過——

  忽地,他一個箭步上前,揪住盛京第一名花那半敞的衣襟,想證明是自己眼花了,要不,就是這個「南姑娘」根本就是平胸……

  封南突然被人揪住衣襟,起先一愣,隨即笑著撥開那唐突的手,道:「看不出公子平時溫文爾雅,緊要關頭卻也如狼似虎呢。」

  他臉色由白轉青,沒想到雲水鄉的名花竟是男兒身!

  而即令他發現封南這位京城第一名花是男兒身,但真正使他深感錯愕的卻是……視線再度轉向……

  「原來真的癖好男風!」

  伴處六年,今日總算證實這個一直以來的猜疑。

  當今太子流連花叢已是太過,他真不知、不知該如何導正他這樣的傾向,身為東宮少傅,他……

  只見那坐在床榻上雋朗青年原本一臉被捉到小辮子的表情,此時已稍釋懷,竟乾脆放開還松著的衣帶,也不急著將衣衫理好,就低頭撫了撫床被,支肘斜臥綿軟床上,笑睨著闖入他尋歡之地的美少年。

  「如今知道了,也好,」頓了頓,聲音帶著逗惹的笑意。「起碼,日後在面前,就不用再隱忍著了……江公子,可知我喜愛著一個人很久了?」

  陪侍他身邊多年,原該已練就一番即令天搖地動也不能驚嚇他的功力,怎知此時他媚眼如絲,看著他傾吐對某人的喜愛之意,他卻……

  燒起來一把心火!

  「假若指的是我,那最好趕緊死了這條心。我黃……我江梨這輩子,篤定不愛與我同性之人。」

  「那實是殊為可惜,無法與公子共體珠玉之樂,定是葉某此生的遺憾哪。」言語間,確實充滿了濃濃的憾恨。

  又在作戲!

  化名「江梨」、遊走民間的東宮少傅黃梨江,冷淡地看著他隨侍多年的主兒——當朝明光太子,字真夜——語氣有些凶狠地道:「我朝男風不盛,葉公子若不知節制,執意往歧路走,只怕會如古書記載那般,精氣耗竭而亡——我、我並非嗜讀那些古書,只是仍得有些基本常識——」

  真夜坦然微笑地瞅著他,全然不知悔改的模樣,使黃梨江滿肚子欲澄清之志全說不出來;他左手不自覺按住下腹,臉上冷汗沿著頸項滴入衣領。

  床榻上的雋爽青年忽瞇起眼,不動聲色迅速理好衣衫,隨即起身走近美麗少年,左手熟稔拭去他臉上頻頻冒出的冷汗,右手不著痕跡地按住他肩,支撐他已搖搖欲墜的身形。

  「江公子,的心意,葉某都明白了。放心,我不會強求的,倒是竟嚇出一身冷汗來了,難道我這番示愛果真太過駭俗麼?的馬車可是停在後院?」他轉過身又道:

  「封南,煩勞幫個忙,江公子似乎驚嚇過度,我還是先送他回去吧!多謝盛情款待,我想江公子不是多嘴之人,不會把我今日之事說出去的。」

  封南生得天香國色、氣質清新,彷彿不似俗世間人,只因天朝男風不盛,素來以女子裝扮出賣色相。當然,能作他入幕之賓,普天之下還數不出幾個人。

  「自然是好,只是實在可惜,封南還以為江公子與世俗之人迥然殊異,倘若公子也喜男風,我三人同作鴛鴦,必是人間至樂。」

  勉強推開真夜,黃梨江氣惱地瞥了封南一眼。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最好是樂各自的,才不會耽誤了彼此的前程。」

  說完,他拾起掉落地上的劍,還劍入鞘,轉頭就走。

  倉促鑽進等在後院的馬車之時,身後男子也跟著擠進車廂內。

  為了掩人耳目,怕人知道太子經常流連遊藝場所,自是不可能光明正大駕著有東宮翬飾的馬車出入這些去處。

  因此這輛特別弄來的馬車並非來自宮廷,不僅車型不起眼,車廂也較為狹窄,是一般民間仕紳常乘的車。

  兩人擠在車內,促膝對視,近得連彼此的呼息都感覺得到。

  「小梨子,生氣了?」真夜見他眼眶泛紅,想必是十分惱火。

  黃梨江怒瞪真夜一眼,苦惱道:

  「我能不生氣麼?叫我怎麼跟皇后解釋一再延誤選妃的事。娘娘今日召入宮,必是為了此事。」

  能直說是因為太子有特殊的癖好麼?

  煩惱太多,再加上今日身體實在不適,他咬了咬唇,支撐不住,索性閉上眼靠向廂板休息。

  須臾,感覺到一具溫暖的軀體靠近,將他頭挪到一副肩膀上歇靠著,染著香氣的衣袖拭去他臉上轉冷的薄汗。

  他俊目微睜,被那衣袖遮住視線,看不見真夜令人著惱的臉孔,只聽見他道:

  「不用解釋,母后要是問起,我自會向她說明的。」

  「說得簡單……」都不知道主子任性,底下人有多難為!

  那語氣,使真夜忍不住微微笑道:「是啊,用說的,確實簡單。」

  真要說服得了人,還得再花上許多工夫。這點,他也是知道的。

  溫熱的大掌按住身邊人正隱隱疼痛的下腹。「小梨子,今天是齋戒日?」

  「好像不知道似的。」他惡氣地回嘴。

  真夜再度微笑。」因為有時會不準啊……」

  「什麼不準?」蹙著眉,警覺起來。

  「不準問了。」遮住身邊美麗少年的眼睛。」小睡一下,回到東宮,我會叫——反正咱們倆不分主從很久了,不差這麼一小段路程吧。」

  黃梨江覺得不妥,想再回話,但真夜掩住他嘴,使他的唇感覺像是吻在他掌心上,教他不敢再開口,免得讓真夜無意的舉止,因為他心有芥蒂而變了調。

  他心想:稍晚,稍晚些,他得再提醒他一回,他無意於男男之歡,而且也不準他在他眼皮下招惹其他男人。

  否則他倆的這段孽緣哪……想當年,他初入太學……

第1章(1)

  黃梨江匆匆止步在一面白泥牆後方。

  沒再往前走,是因為遠遠就瞧見了那素來與他不合的秦家二公子,及他身邊的友伴。

  他入太學不過半年,原以為可以在此結交到好學的朋友,卻沒想到太學裡,竟然多是像秦無量這般,遇弱則強,性喜逢迎巴結的世家子弟。

  平時不知用功,放著聰明才智不肯好好學習,只盼著祖輩庇蔭,將來在朝中謀得一官半職,好保住一世榮華富貴。

  道不同,不相為謀。平時他對秦無量這些人,是能避則避,無意深交,也不想招惹。

  或許爹說的沒錯,想讀書,到處可讀,不必特地到太學裡拜師。

  偏偏太學裡的祭酒是那聲望崇高的雲間先生董若素啊!

  雲間先生德行高潔,學識淵博,長年隱居在雲間桑山,當今君王聽聞此人有德,親赴雲間郡迎回先生,請入太學之中,拜為祭酒。

  若非為了親炙先生之學,他又怎會執意入籍太學,親身目睹這些世家子弟的逢迎醜態!

  前方有秦無量擋住去路,少年原想轉頭離開,但先生有事找他,除了眼前這條路以外,他無路可走,只好暫且避在牆後,希望這群聚在庭院裡、不知道在閒聊些什麼的世家子弟能快快離去。

  一陣帶著秋意的風兒吹起,將不遠處的談話聲送進了靠在牆邊、快要打起瞌睡的少年耳裡。

  「太子……」

  他眨了眨眼,聽見了這兩個字,腦子清醒過來,探頭一看,那群世家子弟還在閒聊。都聊多久了啊!

  怕讓先生等候太久,很失禮,他略咬唇,猶豫半晌後,硬著頭皮走出牆後,眼觀鼻、鼻觀心,瞪著青色長襦裳下的黑色鞋尖,想假裝沒看見任何人地穿過庭院,直接拐進先生平日起居的院落裡。

  又一句話飄進他耳中——

  「聽說太子將親自來太學挑選侍讀……」

  太子?那個入主東宮三年,存在感卻很薄弱的明光太子?

  腦中飛快搜尋著對太子的淺薄印象,少年腳步仍然不停。

  「聽說明光太子——咦!是?!」秦無量眼尖地瞥見那飛快穿過中庭的矮小身影。

  矮小。沒錯。因為這小子的個頭兒在太學裡是最矮小的。

  「我沒聽見、沒瞧見……」少年嘀咕了兩聲,彷彿想說服自己什麼都沒瞧見,像爹一樣,不管人情世故,不用勉強自己停下腳步和不對盤的人打招呼。

  「黃梨江,好啊,竟偷聽我們談話!」秦無量追了過來,一把揪住他寬袖子,身邊友伴也圍聚過來。

  少年勒住疾行的腳步,仰頭瞪著比他足足高了一個頭半的秦無量。

  「放手,拉拉扯扯的做什麼。」只怪他天生個兒比人矮,連用命令語氣說出來的話都不怎麼有威脅性。

  兵部尚書家二公子秦無量橫立少年面前,兩人站著一比,一個是人高馬大、手腳粗壯,才十五歲就已有一般成人的身量;另一個卻是唇紅齒白,斯文俊俏到幾乎會讓人誤會他性別的程度。

  若不是黃翰林在長子出生後,曾公開舉行過家宴,讓盛京中人知道他青年得子,黃梨江那承襲自母系的美麗容貌,恐怕要為他招來不少誤會——不過,事實上,迄今為止誤會也不曾少過。

  周晬時捉鬮,還在襁褓的黃梨江小手一摸,好死不死竟摸到了禦賜的鳳麟筆,隱然有繼承父親博學能文的預示;兼之他五歲時就因為能對禦詩,被譽為神童子,甚至得到當今天子特許,明明年紀才只十二,卻入了最低年限至少要十四歲門檻的太學。此人未來前程似乎一片光明,怎不教人為之……憎惡啊。

  看著黃梨江那雙黑玉般的墨瞳,秦無量惱火一起,也未必是針對他,就只是單純的一股厭惡之情,畢竟這人竟敢在他面前直視不諱,甚至從未表現出畏懼的神色。他用力甩掉捏在掌中的袖子,哼聲睥睨著小矮子道:

  「這傢夥……偷偷摸摸聽我們談話,看來也是懷著想被太子選入東宮侍讀的野心吧?」

  誰不曉得太子侍讀這職位看似沒啥地位,但是倘若有朝一日太子得以繼位,昔時陪侍身邊的人,當然最易得到青睞,有機會飛黃騰達,在朝中舉足輕重。

  是以雖然僅僅是個侍讀,但這侍讀可是在當今皇后娘娘懿旨下,日日陪伴儲君身邊的人啊。

  消息自宮中傳來時,太學中已有許多生員摩拳擦掌,準備攀上東宮這一條官場快捷方式,正紛紛打探太子的喜好呢!

  唯獨這書獃……這幾天不見他到處奔走,只見他鎮日埋首書堆,必定是對這消息全然不知吧?否則怎會如此輕鬆。

  果然沒聽錯,他們方纔的確是在說太子的事。但腦海裡思緒一閃而逝,也就僅止於此。黃梨江仰臉瞪著擋住他去路的秦無量胸前,平鋪直敘道:

  「我不是有意偷聽,也沒想入東宮侍讀,先生有事找我,可以讓我過去嗎?」否則被人高馬大的秦無良……呃,是秦無量,擋去唯一的去路,他著實無路可走。

  聽見這麼無關痛癢的語調,秦無量不覺又一把無名火升起。他不準有人這麼無視於他所看重的事物,特別是眼下這個人。

  「……祭酒先生找做什麼?」

  黃梨江依舊瞪視著秦無量胸前。「不知道。」只知道先生找他而已。

  「……好處都給佔盡了,還說不知道!」秦無量氣急敗壞,指著黃梨江道:「先生賞識,總是對最關注、教最多,卻如此不當一回事,這可是在嘲弄我們?!」

  這指責來得突然,使黃梨江蹙起眉。「我確實不知道先生找我有什麼事。」

  平時他也不覺得先生的心是偏的,太學生員聽講同樣的課業,也都能在有疑問的時候尋找博士或先生的指教,說他嘲弄他們,根本是莫須有的指控,頂多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他不欣賞秦無量這群人是一回事,但基本的禮數終歸是放在心上的。既然如此,又何來嘲弄之說?

  見他露出困惑的神情,秦無量又要發作,但身邊友伴忙拉住他。

  「算了吧,無量兄,他這人是不懂人情世故的,跟他說這麼多,只是浪費口水而已啊。」

  「神童也有不懂的事?」秦無量啐道。

  黃梨江瞇起俊眸,還未及回應,秦無量身邊的友伴之一不知碎聲說了什麼,惹得秦無量哈哈笑起來,回頭看著面前的矮個子,笑謔道:

  「看來確實還是有的。」說著,竟仰頭大笑,率著他一群友伴倡狂離去。

  「……莫名其妙。」黃梨江嘀咕一聲。

  不就是在談論「雲水鄉」麼,以為他不曉得那是盛京裡素負盛名的遊藝場所?

  嗟,也太小看他了吧!

  不管那些,可莫讓先生等久了,他急急就走。

  被秦無量拖住了幾刻鐘,待他趕到太學祭酒所居的院落時,董先生已從屋裡走出來。

  「梨江,來了。」董先生的聲音十分溫煦,不帶半點尖刻,只有圓融的涵潤。

  「學生來遲了,請先生見諒。」黃梨江連忙道歉。

  董先生笑道:「無妨。只是現在恐怕沒時間與詳談了,咱們邊走邊說吧,隨我到中堂去。」隨即領頭往中堂走去。

  董先生沒開口,黃梨江也不敢莽撞發問,只是亦步亦趨地跟隨著。

  兩人尚未走到中堂,就聽見太學裡的木鐸響了起來。

  黃梨江微露訝色,忍不住問道:「今天不是不講學麼?」

  「是啊,」董先生回應道:「但有要事宣佈,得召集所有的生員到中堂,所以請人鳴鐸了。」

  「……那麼,先生喚學生來,是為了……」

  「太子奉皇后懿旨,將親自到太學裡遴選侍讀;但皇后聽聞在太學,有意傳入東宮,所以想先問的意見。」董先生如實告知。

  「原來如此……」所以,只要他立時答應,也就不會有太子來遴選侍讀一事了?倘若果真如此,秦無量那些人會很失望吧。

  董先生撫著灰白的長髯,轉過身,瞇眼笑道:

  「父黃乃文名滿天下,五歲能對禦詩,也不比父遜色,如今在我門下受業,我見勤奮好學,應是志在千里。如何呢,梨江,是否願意入東宮?」

  身邊的少年面容上有種超越他年歲的老成,一雙俊目此時怔怔瞇起。

  「學生確實有意於仕進。」他坦承,隨即想到先前秦無量忿忿不平的那番話——入東宮任侍讀,將是官場捷徑。

  如今皇后又透過董先生傳達旨意,他若欣然接受,或許就可等著一帆風順。

  「正因為如此,所以學生才不能接受。」他恭敬地說:「入東宮陪伴太子讀書,固然有機會一躍千里,然而這樣平順的仕途未免太過無趣,並非學生志趣所在。」

  「平順無趣……是麼?」董先生笑看著他太學中年歲最輕的生員。

  「能跟在先生身旁學習,學生已是十分歡喜;倘若未來有機會以正式考選的方式入朝任職,結交志同道合之友,輔佐聖明國君,使天下大治,那才是學生一心所願。」少年說起自己立定的志向,不禁意氣飛揚起來,雙目炯然,有如振翅欲飛的大鵬鳥。

  董先生臉上的表情依舊帶著微笑,突然,他伸手摸了摸少年頭頂,笑問:「梨江,才十二歲,想成為天朝最年少的狀元郎嗎?」

  科考雖然沒有訂下最低年限,但天朝開國數百年迄今,尚未出現如此年少的進士啊。

  黃梨江猛然被這樣一問,不禁有些怔。董先生可從來沒這樣摸過他的頭哩。

  他摸著頭頂,認真回答:「有機會的話,試試也無妨啊。」

  並非一定要成為最年少的狀元郎,只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確實已經達到某個境地。事實上,在先生提起這話題前,他還不急著應試科舉。

  「應試科舉,或是入東宮當侍讀,顯然心裡已有答案;然而梨江可知,宮中皇子共有幾人?」董若素低頭瞧著少年若有所思的表情。

  黃梨江自是知道的。「共有一十七人。」

  他爹黃乃任職大內,常在翰林院供奉,即使再怎麼不問政事,這等常識他還是有的。當今天子多情,連同太子在內,共有一十七名皇子,且年歲相距約莫在三、五歲之間。

  「那麼應該明白,即便東宮伴隨太子讀書,也未必真能平順無波。」頓了頓,他垂首看著少年又道:「不過,當然得以自身想法為先,倘若真不願意,那麼為師還是請太子親自來遴選適合的侍讀吧。」

  黃梨江仔細聽著董先生的話,而後領悟過來。

  「先生已經代學生婉拒宮裡人了麼?」所以方才木鐸鳴響,是因為要當庭宣佈此事?先生一向洞悉世情,應是早就知道他的決定了吧。

  董先生笑答:「年方十二,雖然天資過人,但讓涉世未深的入宮,我是不放心的;然而倘若今日欣然答應,我也並不反對。至於方才鳴鐸,是因為太子將親自到太學來,無論是,或者是其他人,一定會有人入東宮,這件事情需要讓生員們都知道。」

  「聽起來似乎頗急切呢。」黃梨江疑惑地道。只不過是一名小小侍讀,有或沒有,差別很大嗎?

  「這麼說吧,是因為皇后已對太子下了懿旨的緣故。」董先生說著,逕自笑了。他遞出手給身邊的少年。」來吧,孩子,咱們一齊到中堂去。」

  「唔……」遞出手的當下,黃梨江忍不住又問:「先生,知道太子是個什麼樣的人麼?」

  董先生沈吟半晌。「可以說……是個溫柔的人。」

  溫柔……這是個優點吧?

  由於無意入東宮當侍讀,董先生當庭宣佈太子將來太學遴選侍讀時,黃梨江並沒有認真在聽;太子何時要來,他也沒放在心上。

  心思恍恍飄到他最近研讀的私家史冊上。

  由於對過去在西土大陸上建立政權的年代興亡史生出興趣,因此他已經連續數日無課時便埋首書堆勤讀,甚至屢屢忘了午食。

  是日,肚腹發出雷鳴,發現已經過了用餐時候,肚餓難忍,黃梨江這才離開學舍,到專供太學生膳食的廚房裡覓食。

  他不挑食,找到幾塊麵餅。配茶水干啃起來。

  填飽肚子後,散步回房,卻見到中堂前聚了一群人,不知在熱鬧什麼。

  走過人群時,發現是在品評詩文。

  太學生之間互相標榜彼此文章,藉以位擡名聲的情況屢見不鮮,他不喜參與這樣的活動,因此很少參加生員間的結社。

  眼下,八成又是在吹捧某位高才的曠世巨作吧。

  瞧,遠遠就聽見秦無量不自然的拔高聲音喊著:「真是高作啊,太有才氣了!」

  其他人則紛紛附和,沒有一句批評的言論。

  到底是什麼樣的「高作」,能得到眾人一致讚許,連句微詞都沒有?黃梨江不禁停下腳步,好奇的往人群方向瞥去。

  中堂前的庭院砌著一面灰白牆板,作為平時佈告之用,可供人在上面任意書寫,每至月底則會重新上漆,名曰「粉壁」,頗有傚法前朝「月旦品」的用意。

  但太學裡的這麵粉壁,通常卻只用來品評詩文,並沒有真正的引導太學生走向談論國事的道路,是頗為可惜的。

第1章(2)

  黃梨江快步自人群邊緣走過,臨去時瞥了一眼大刺刺以黑墨寫在牆面上的數行詩句,雙足不禁頓住。

  一目十行的緣故,他一眼看盡全詩,忍不住笑出聲來。

  「什麼高作,這詩寫的比六歲小兒還不如,分明是一首打油詩,只有字跡倒還可取。」心直的他,直覺說了出口。

  評論的聲音不大,卻沒有料到在眾人屏息下,他說的話被聽到了八、九分清楚。

  秦無量率先反應過來,跳出眾人,指著他鼻尖支吾:「你、你,好大膽子,竟敢這樣批評這首高作。」

  高作?秦無量好歹也在太學裡受業幾年了,雖然他武勝於文,但應不至於真看不出這不過是一首打油詩吧?連平仄用韻都捉的紊亂呢。

  對於詩文的敏銳度比常人還高的他,實無法忍受有人顛倒黑白到這等地步。黃梨江不避諱的走到粉壁下方,當眾念出全詩:

  「白狗非狗狗非白,苟非白狗是何狗?狗苟是狗苟是白,狗白應即是白狗。」

  他聲雖不大,在中堂前卻清晰可聞。

  念罷,他俊眉微挑,眾人一時鴉雀無聲。

  渾然不覺不遠處一雙眼睛正打趣的打量著他。

  身量不高的黃梨江站在人群之中,卻絲毫掩不住他一身卓爾不群、暖暖含光,有若碧鏡。

  「韻字復用,音節錯拗,文辭鄙陋,思想全無。」黃梨江音聲琅琅,就詩論詩說:「勉勉強強有一點趣味,卻不過是打油之作,六歲小兒都可能寫的比這詩好,諸位同年對這樣的打油詩讚賞有加,要是傳出去教人聽見了,豈不以為如今太學堂儘是些不讀書的世家子弟,貽笑大方?」

  近年科舉晉身的官員,出身太學的人是愈來愈少了。

  倘若今天太學祭酒並非他敬仰的雲間先生,他是不會多嘴的;有違他自身的原則。

  「說什麼……傻話呀……」秦無量雙目瞪大如牛眼,雙手忍不住揪著黃梨江衣襟道:「你、你曉得這是誰寫的麼?」竟然將此詩批評的如此……貼切!是真不知,還是假裝不知?

  「該不會是董先生吧。」

  黃梨江最近發現秦無量很愛揪他衣襟,不禁蹙眉伸手撥開他的粗掌,況且他不過是就詩論時,對於寫詩人是誰,沒有知道的興趣。

  「這傻子!這是太子殿下的詩作啊。」

  午時前一刻,太子率隨從駕臨太學。

  當時黃梨江這書獃埋首書堆裡沒出來午食,故不知道這件事。

  太子揮毫題詩在粉壁上,讓太學生品評,說是評得最好的人,就選為侍讀。

  就算這是一首不成樣子的打油詩,當場誰不把它吹捧上天?

  才一轉瞬,什麼曠世巨作,蘊含深意,不流於俗,清新若葉上初霜,卓卓如雞立鶴群,古今絕倫無法再有的絕妙好辭……等等的誇張美評都出現了。

  當眾人陶醉在將被太子選入東宮,從此仕途一飛沖天的美夢之際,這人卻偏偏點破了隱在其中的滑稽,殺風景至此,實在令人惱極。

  太子的詩?聞言,黃梨江不禁一怔。

  見他表情略怔,秦無量忍不住壓低聲量,卻語帶惡意道:「總算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蠢事了吧,沒瞧見太子殿下就在一旁麼?」

  順著眾人目光所指,黃梨江微微偏過頭去,這才留意到一片黑鴉鴉人牆之後,立著一個手執玉扇的紅袍公子,身旁還跟著兩名帶刀護衛。

  先前因為粉壁前聚了太多人,以致於沒有留意到有旁人混雜其中:也可能是因為他年幼,身量不如人,視線有死角,總之竟然沒有看到太子在場。

  如今,也許是眾人怕沾了他的晦氣,紛紛讓開擋住他目光的位置。

  他視線終於對上了焦,卻見那紅袍公子也正定靜端詳著他這方向。

  那公子,一雙濃眉似楊葉略長,眉尾微挑,鼻樑高挺,長目深邃,雙唇未啟先笑,不同於天朝俊美男子慣見的斯文,眉宇間展露舒朗雋爽之氣。

  沒想到天朝未來儲君的相貌竟是如此。

  帶桃花。黃梨江心裡閃過這三字。他心想:不似帝王之相。

  穿著紅袍的太子微彎著唇道:「是何人?」清朗的音質似帶著些許笑意。

  黃梨江正要回答,卻不料身邊人高馬大的秦無量突然扯住他的衣袖,強按住他的頭頸,迫他折腰謝罪。

  「殿下恕罪,這人是新入學的生員,見識淺薄,一時口快冒犯了殿下,還請殿下別入在心上。」開玩笑,這傢夥誰不去冒犯,偏偏冒犯了儲君。他往後還想不想在朝廷裡混口飯吃!?

  「呀。」黃利江掙紮脫身,微微詫異地看著秦無量。他這是在替他說話?他不是一貫憎厭他的?怎如今……好似在替他緩頰?

  只見太子又問:「看來該也是太學的生員……」掃視了週遭一眼,發現再沒有人個子比他更矮了,應是年少尚未長成的緣故。

  眼前這個小少年,年約十二左右。早在來太學前,就聽母后說起,京中素負盛名的神童子正在太學受業:那個名喚黃梨江的翰林之子,會是眼前的他嗎?

  若是,日前太學祭酒董若素已代為婉拒母后的提議,不準備讓神童到東宮侍讀,盼他另選新人……這其中轉折,連帶到今日之事,豈不十分有趣?

  太子突地幾步上前,以握得有些發熱的扇骨輕輕佻起小少年的下巴,將他的相貌端詳個仔細。嗯,柳眉俊目,膚白唇粉,確實如外傳的那般漂亮。過去只聽說過這孩子早慧之名,不曾親眼見過,但黃遒在朝中素負文名,他的長子想必也有不世出的才能。

  倘若要選擇一個連母后也挑剔不得的新侍讀,黃家神童必是最適當的人選吧。

  「是黃翰林家的公子?」太子黑眸鎖住小少年的身形,輕聲詢問。

  若他回答「是」,那麼為了彼此未來著想,他最好趕緊放開他;然而一思及母后施加的壓力……

  下巴被人挑起,以著不舒服的角度看望趨近的面容,黃梨江蹙起眉,下意識伸手撥開扇骨,後退一大步,才拱手道:「太學生員黃梨江,拜見太子殿下。」

  唉,果真是神童黃梨江!

  紅袍公子藏住心中懊惱,噙著嘴角道:「方纔,聽見嚴詞批評本太子詩句,那是本意麼?」

  「不是。」黃梨江毫不遲疑的回答,教在場人個個生出不同的反應。

  總還算識相。秦無量想。不過黃梨江先前的卓爾不群,原來只是裝模作樣罷了,還真令人有些失望。

  「是麼?」還以為……太子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抹可惜的神色。

  黃梨江遙望著粉壁上那首歪詩,負手身後,隨即正色地看著太子,道:「先前,生員評論詩,並沒有考慮寫詩者的身份,倘若是一般傭生所作,那麼,我的評論自是中肯;可現在生員知道那是我朝東宮所寫,不免要以更高的眼光來看待。私以為,以殿下尊貴的身份寫出如此遊戲之作,相當不可取,不是一名儲君應有的行止。」

  黃梨江字字句句鏗鏘有力,連想為他緩頰都沒留轉圓的餘地。

  不僅在場所有人都為之傻眼,就連太子也微微一怔。

  父黃遒不曾教官場之道?差點這麼問出口,然而轉念思及黃翰林在宮中的表現,也許,不是不曾教,而是根本不諳其中奧妙。

  黃遒並非一名懂得官場之道的官員,也因此,雖然素負文才,受人敬重,卻始終只是一名干涉不了政局,站在棋局之外的禦用翰林學士罷了。

  看來他的長子也有乃父之風呢。

  有趣……只是這可真讓為難了。要放開這麼個是非分明的寶麼?

  以神童直言不諱的態度來看,倘若留他在身邊,往後兩人相處,必然「十分精采」。這該如何是好……

  入主東宮三年來,不是沒用過別的侍讀,但最終都因故一一驅離了。若非忍無可忍,母后不會親下通牒,要他「自己」到太學裡挑個「對」的人。

  當然,他大可隨意挑選一個,交差了事。

  但倘若這一回挑出來的人選又讓母后不滿意,決定插手干預東宮作息,只怕往後他這個東宮之主就再也沒快活日子可過了。

  他很清楚,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一定的限度。

  思及此,不禁再瞥了少年一眼。

  才十二歲呀……真要就這麼將他推入虎口?

  好似怎麼選擇都不妥,頗為難人……

  他「刷」地一聲,打開折扇,輕輕搖了起來。

  「殿下?」黃梨江突然訝異地看著紅袍公子。

  明光太子這才「噫」了一聲,發現自己在陷入天人交戰之餘,竟已緩緩伸手向他——

  不可!會誤了這少年前程。腦袋裡一個警告的聲音疾出,然而身體彷彿不聽使喚,依然不由自主地收起隨身玉扇,並且放進少年手中,強要他收下。

  看來他果真身不由己了。

  唇角微揚,他抿去一絲苦笑。

  「三日後,帶此扇到東宮來。」說罷,他轉身往身後院落走去,怕自己隨時都會反悔。

  得在反悔前,先向董祭酒討到人才行。

  太子竟當眾贈他一柄玉扇!

  在他那麼直接地批評他行徑不合宜的情況下?!

  太子才消失在院落轉角,其他生員紛紛圍著黃梨江爭看那把扇,一句,我一句,好不熱鬧地談論起來。

  「好大膽子,竟然敢出言侮辱太子。太子殿下要三天後到東宮增,必定是要好好懲罰的大不敬啊。」等著看黃梨江下場淒慘的同年,以看好戲的心態這般說。

  「黃梨江,今天跟說話的人要是當今太子啊,怎麼連稍稍奉承些都做不到?這樣……實在不聰明。」平時與黃梨江沒有什麼過節的人,則忍不住出言相勸。

  同儕的話,也正是黃梨江的疑問。他當眾頂撞了太子,說出那些話的時候,他心裡已經有所準備會得罪人,但再怎麼也沒料到,他竟會贈他一柄扇子……

  秦無量難得沒加入眾人口伐行列,他若有所思地盯著黃梨江手和那把玉骨折扇。好半晌,他領悟過來,瞪著黃梨江,脫口道:「原來這才是的目的,知道太子欣賞抗顏逆俗的說詞,所以才大膽批評,以引起太子的注意。不簡單,黃梨江,不簡單,太會作戲了!這人……」

  不行,不能收下這把玉扇。黃梨江握緊扇柄,也不理會眾人底座,疾步追和太子剛剛消失的方向;得趕緊澄清才行,否則,等風聲傳到了外頭去,傳到眾口鑠金、三人成虎時,就來不及了。這把扇,萬萬不能留。

  秦無量一席話,引得眾人追問:「無量兄,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還沒領悟?秦無量有點不耐地解釋:「扇者,善也。太子贈扇的意思,是表示他極欣賞黃梨江那小子的評論啊!更不用說,那把扇玉為骨,『玉扇』即是『欲善』啊!唉唉呼,怎麼我沒早些看出來呢。」

  是誰說當今太子喜奉承,好冶遊,不學無術的?早知太子藏著這一層心思,也就不用昧著良心,把一首打油歪詩捧成曠世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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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0-23 14:11:15

第2章(1)

  「太子民政,恕生員黃梨江打擾了。」

  少年在宮人的帶領下走進東宮的左殿,一見到那人身上披著一襲金紅色的寬鬆袍子,連發也沒束起,就那麼慵懶地披在肩上時,差一點以為自己走錯地方,認錯人了。

  「來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太子正拿著蘆管,專心餵食籠裡的金雀;聽見他聲音時,只稍稍轉頭瞥了他一眼,便又回過頭去,繼續逗那雀兒。

  太子的舉動,教黃梨江微怔信。

  這裡……不是東宮麼?

  身為儲君,不是該隨時衣冠楚楚、莊嚴肅穆麼?

  就算不戴冠,至少也不該在大白天披頭散髮吧。

  更何況,從他入宮求見到現在,至少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了。明知道有人來訪,怎不先把衣裳穿戴整齊?隨隨便便就見外客,甚至他人都已經來到面前,他竟還顧著逗雀,把他晾在一邊?

  當然,他是太子,而他不過是個太學生,兩人地位尊卑有別,他要他等,他沒什麼可置喙的,等就等吧。

  他只是有點不大能理解,天朝立國以來就不是嫡傳制,眼前這人何以能在眾多年齡相近的皇子當中脫穎而出,被冊立為儲君?

  以往也曾聽人說過,當今太子的兄弟們個個傑出雋秀,其中尤以七皇子玹玉最為出色,民間善譽為「濯濯春月柳」。就是那十皇子,好學之名也遍傳天下,溫文爾雅,有若「冉冉雲中月」。

  黃梨江想起來了!

  朝中內外不時耳語著,當今太子才能平庸,修改懦愚,連相貌也不如他的兄弟們出眾,好事者竟然評議為「泱泱陌上塵」。說他就像是路邊的泥塵一般,看不出有什麼值得讚美的地方。

  入東宮三年,卻換來如此名聲,會否太過了……

  太子相貌……他曾近距離細瞧過,不算是非常秀美的一張臉,但五官清雋;情太雖有些輕佻,不似帝王之相,卻也稱得上是一名相當英俊的男子。

  會被議為「陌上塵」,想必是因為大多數人沒有真正見過這位東宮的緣故吧。就同三天前,他也對此人沒有特別的印象一樣。

  過去,黃梨江不曾想過會與當朝太子扯上關連,因此也就根本沒去特別留意,但如今事關己身,以往聽過就算了的傳言,卻開始在心頭上落了底。

  且不論外傳太子如何,眼前這人看起來,確實不像個東宮啊。

  好半晌,只見他終於擱下餵食用的軟蘆管,打開了金絲籠門。負手身後,喃喃對著雀兒低語。

  黃梨江離他五步之距,清楚聽見他哄著金雀說:「吃飽了,該有力氣飛了吧……飛,快飛呀,籠子都開了,怎麼不飛呢?」

  這一幕,不知道為什麼深深地烙在黃梨江心版裡;日後他回想起來,才發覺這些話別有深意。

  恁太子哄了許久,那慣養在金籠裡的金雀就是不肯展翅飛去,吃飽喝足,只低頭以紅色喙子啄整美麗的羽毛。

  太子疑似歎息了聲。「唉,怎麼就是不飛呢?」

  「那養金雀養在籠裡受人豢養,生活無憂,久而久之,忘了翺翔天際的自由,自然是不會飛了。」

  聞言,太子終於轉過身來,看著膽敢出言的少年,唇角幾不可察地揚起。

  「來了。」那嗓音聽不出好惡,清淺如水。

  黃梨江微微一怔,想起他剛剛也對他說這三個字,語氣裡似透著某種他難以細說的情緒。

  他還來不及細想,太子又道:「剛說,金雀不肯飛走,是因為受人慣養的緣故?」他稍稍停頓,瞅著少年如楊柳般彎彎的眉目,微微一笑,輕聲說:「這說法……我喜歡。可其實那金雀不飛,是因為它早就被剪了翅,要它怎麼飛呢。」

  黃梨江頭頂頓時彷彿飄來一片烏雲,當頭籠罩在他的臉上。

  假使那金雀早就被剪了翅,太子剛剛做什麼還一臉期待地哄著那金雀往籠外飛,實在莫名其妙!

  擱下餵食的器具,太子掬水洗淨雙手,沒費事關上金絲籠,轉身往內殿大步走去。

  「跟上來。」他丟下一句話。

  黃梨江趕緊跟在太子身後,走進內殿裡。

  疾步跟在後頭時,不意瞥見他足下,竟瞧見這位太子不僅衣著不整、披頭散髮,甚至連鞋也沒穿,一雙赤足就踩在光可鑒人的青石地板上,儼然、儼然就是個狂人……

  民間有些人隱居世外,以狂放不羈的行為被世人尊為「狂賢」,深受某些違禮之徒的景仰。

  但天朝素來重禮,皇家規矩更多,黃梨江再怎麼穎悟也想像不到,宮裡頭怎會養出這麼一個不拘禮數的東宮太子。

  太子走到一張長椅前,有些過分瀟灑地曲起左膝,像修道之人那樣半趺坐在軟椅上,那赤裸的雙足看起來十分強健美好,不是慣於勞作的那種天足,而是生在富貴之家的男子才會有的足型。

  黃梨江謹守分寸與禮數,挺身低首站在他前方三尺處,突然聽見一聲呼喊——

  「噯,怎麼老低著頭?接著。」

  黃梨江擡起頭,只見有異物朝他臉部飛來,下意識伸手接住。

  太子琅琅笑聲當頭傳來。「好身手。」

  黃梨江瞪著手上那天外飛來、彷彿透著蜜的香梨,再度感覺一片烏雲罩頂。

  「殿下,這是……」在玩他麼?

  雖然沒有實質上的言語挑釁或身體上的接觸,但從入殿迄今,黃梨江尚未感覺自己獲得太子的尊重。

  他覺得,太子對待他的方式,很輕率。倘若他剛剛沒及時接住,鐵定會被大梨子打個正著,弄得鼻樑出血也不是沒可能。

  「是香梨啊,吃吃看,很甜的。」說著,太子就手中另一顆圓滾滾的梨子啃上一大口。

  本來,吃梨也沒什麼,但剛好名字中也有個「梨」字的他,雖然很不願想偏,可太子那將梨子吃的吮指有味的吃態,不覺得影射意味很濃麼?

  太子吃完了手中香梨,見他不吃,只呆站著,不禁露出無邪的微笑。霎時間,臉上淘氣盡去,頗予人真誠之感。

  「怎麼不吃……是因為沒有削皮?呵,這南陸國進貢的梨,最甜的地方就是它的嫩皮,削掉了可惜,所以只以鹽水滌過……要不,我叫人來削……」

  說著,竟真的起身走過來,伸手要取少年手中香梨,叫喚侯在殿外的侍從。

  黃梨江楞了一下,趕緊道:「不,殿下美意,生員收下便是。」

  太子瞇起眼,微笑,看著他。「那就快吃吧。」

  懷裡捧著一顆大梨,實在有點滑稽,不如在這裡啃掉算了。

  才動了念,黃梨江捧起香梨,張嘴咬了一口,那甜而不膩的滋味立即佔領他全部味覺,香馥入喉,眼神不禁一亮。

  南陸貢梨確實好滋味。

  早知道該拿回家和娘一塊分著吃的。爹固然身為翰林,在宮中供職,但是要得到禦賜的新梨,還能存放到帶回家,至今也沒有一回。

  「滋味如何?」太子笑睨著他。

  吃了他一口香梨,好像嘴也不得不甜了。「很甜。」黃梨江訕訕地回答。

  「真的?我也嘗嘗看。」太子剛說完,竟然扶著他細腕,張嘴在他才咬了一口的大梨子上頭,再咬下一大口。

  一口咬定。太子自在地笑說:「果然很甜。好像比我剛才吃的還甜呢。」

  烏雲又飄過來了。好大的一片烏雲啊!

  黃梨江呆愣地看著太子紆尊降貴在他咬痕旁邊接續一咬,兩口咬痕連接一塊,就像是兩朵相疊的烏雲般,籠罩在他的心頭……

  桌幾上明明就是還有好幾顆肥嫩多汁的香梨,做什麼非過來咬他手上這顆不可?再者,咬就咬,竟還特別挑他咬過的地方,他這樣做,是要他拿手上這梨子怎麼辦?他們還沒熟稔到可以相濡以沫的程度吧?

  平時若在家中,就是爹娘……他也不與共食的啊。

  「小梨子,有沒有人說很嬌?」

  小梨子?是在叫誰?

  嬌?誰說的?

  黃梨江俊眸圓睜,左瞪右瞪,瞪向那該死的、亂說話的人。

  「敢問殿下是在對何人說話?」剛才他就注意到了,這內殿裡除了他跟太子以外,別無他人,所有僕從都侯在殿外。

  太子微瞇著眼,笑笑地指著他手中的香梨道:「手型好巧,我方才就注意到了,梨子捧在手中,模樣顯得又大又香甜,看起來特別好吃。方纔我咬了一口,果然如此!這才想起,不正好名叫『梨江』?仔細一看,又發現的臉蛋竟比手中大梨還小,看起來嬌艷欲滴,忍不住給取了個小名,應是十分貼切才是。」

  烏雲……烏雲遮日了!

  黃梨江強忍住額頭上欲浮出亂跳的青筋,極力克制著,以免將手中梨子當球,直接丟向這對他言行不檢的太子,臉上卻仍忍不住浮現惱色。

  忍住,要忍住。娘交代過的,要按捺住脾氣才行。

  「噯,生氣了,小梨子?」太子見他表情,訝異地說。

  「豈敢。」黃梨江忍著惱意,卻仍不禁蹙起眉。

  「可是眉頭都打皺在一起了呢。既然藏不住心思,何妨暢所欲言,如同當日在太學時,直言明說那般?」

  黃梨江腦中閃過許多大不敬的念頭,但天性終歸傾向理智,他正色道:「生員周睟時,家父曾為我舉行家宴,全朝廷官員都知道我是男非女,既身為男子,怎能允許殿下以嬌娜視我?太子位居東宮,地位尊貴,殿下一句話便有千鈞之重,倘若傳揚出去,往後人人勢必皆以梨江女貌而欺我,使我再無立足之地。古人有言:一人可以興邦,一言亦足以敗事。殿下人貴言重,應更謹言慎行——」

  「說得好極!」一個充滿威儀的女聲自殿門外傳入。

  只見一刻還隱隱笑著看著他的太子,下一刻迅速斂起笑意。

  黃梨江轉過頭去,愕然地看著一名裝束尊貴、儀態出眾的麗人在數名身穿宮服的侍女隨從下,款款走入太子常居的殿中。

  這種高雅的儀態,只可能出自深宮。

  如此大方走入東宮而無人攔阻,此人必定是太子生母王皇后。

  不須臾,太子已經拉著傻住的少年一起跪下,行拜見皇后之禮。

  「兒臣叩見母后。」太子朗聲道。

  「太子,又沒束髮。」皇后凝目一看,蹙起眉來。「也沒著履,不成體統。」

  太子扯唇笑說:「這才快活呀,不然似母后頭戴明珠寶冠,步搖無數,身穿十二層禮裳,足踩雲履,想必十分拘束,不如兒臣逍遙自在呢。」

  「噯,說什麼渾話呢!」  皇后不悅地道。她先揮退隨侍,而後才瞪著太子。「太子已經不是孩童了,怎麼玩心還如此重?若讓父皇知道疏於學習,朝臣們也會有意見的。」東宮岌岌可危的傳言,可不是空穴來風。

  「母后今日駕臨東宮,應該不只是為了叮囑兒臣這些事吧。」  轉移話題的意味很明顯。

  「自然。」皇后轉身看向先前跟著太子一起跪在地上的少年,肅聲命令:「少年,擡起頭來。」

  黃梨江依言擡起頭。

  「不必多禮,站起來吧。」皇后又道。

  黃梨江這才緩緩站起,挺直腰桿,心中忐忑地聽著王皇后說:「就是那黃翰林的長公子吧!本宮聽說了日前太子贈扇一事雖然懷疑傳聞不盡然是事實,但方纔聽一言,果然有乃父之風。說的極是,一人可以興邦,一言亦足以敗事。年紀小小,卻不以太子位居高位,勇敢直諫他失當的行為,未來有陪在太子身邊,時時規勸他勤勞修業,本宮深感欣慰。」

  「啊,娘娘,這……」黃梨江表情頓時為難起來。他之所以依言在約定的三日後前來東宮,並非為了成為太子的侍讀,而是為了歸還玉扇啊。

  贈扇之事不過三日,消息卻已遍傳京華。

  世人盛傳:當今太子有識人之明,以玉扇求賢,巧設謎隱,有意兼善天下。

  世人且盛傳:神童黃梨江抗顏逆俗,有澄清天下之志,未來必是朝廷棟樑。

  一柄玉扇,使太子與神童兩人同時贏得美名。

  消息不脛而走,先從太學傳至朝廷,隨後又傳入內廷,最後在民間廣為流布。

  皇后聽說後,親自召見太學祭酒董若素與翰林學士黃乃表明期許黃梨江能入東宮輔佐太子的心意。

  有種被逼著入彀的感覺,黃梨江心裡自是不十分樂意。

  那日他來不及追上太子,眼睜睜見太子進了董先生的屋子,護衛守在門外,根本不讓他進去,過了許久,太子終於走出來,見到他侯在一旁時,只是朝他一笑,便逕自走了,也不讓他有機會交還扇子。

  正是因為如此,他今日才會出現在這裡。

  先前太子一直沒給他機會還扇,現下皇后娘娘又認定他就是太子的新侍讀,這……「啟稟娘娘,生員……」

  「不必謙虛,是我朝赫赫有名的神童,連君上都破例準許未滿十四的進入太學,對期盼殷切,董祭酒應該也告訴過,本宮原先就屬意入東宮來輔佐太子,如今太子自己擇定了,想必他日後必會善待,不必擔心,若有意於仕進,以才能,未來若直接選為東宮內臣,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今後就好好輔佐太子吧。當然,董祭酒是說過,年紀太輕,怕會思家,所言也不無道理,往後跟太子一起進學修業若太子修業順利,偶爾也可以回家探視尊親,如何?」

第2章(2)

  皇后語氣雖然和氣,卻將話說得十分不容反對。

  此時若他再表態拒絕,必定是很不識相的吧!饒是如此……

  「啟稟娘娘,生員——」

  「母后果然睿智,瞧,梨江他歡喜得都快掉出眼淚了呢。」太子笑覷著他說:「莫擔憂,小梨子,今後我會好生關照的,就留在我身邊,莫飛了吧。」

  聞言,黃梨江沮喪地垂著頭,猛瞪著腰間玉扇。

  三天前,他晚了一步追在太子身後,董先生見了他,對他說:「既然如此,孩子,不妨入東宮去歷練歷練。」

  當時他如遭雷擊,有種被遺棄的苦楚。能令他留在太學裡讀書的,也不過董先生一人而已,倘若連先生都這樣說,那麼他……

  見他表情微僵,董先生問:「梨江,可知太子贈扇之意?」

  他微點頭。人人都道,太子贈他玉扇,隱含「欲善」的用意。可那時太子眼中顯露的,分明不是「欲善」,更像是「避善」啊。

  太子將玉扇蠻橫地塞入他手中,只丟下一句話,扭頭便走,像怕會後悔似的,哪裡是「欲善」的態度。

  像這樣的一個太子,倘若真入了東宮做他內臣,總覺得,會誤了彼此。

  他其實並非如同僚所說,真是不懂察言觀色之人,起碼,他看得出,王皇后看似溫和,言語中卻隱然不容人置喙,逼得他……

  「啾、啾啾。」

  那養在金籠裡的金雀,突然發出清脆響亮的鳴叫聲。

  皇后轉過身去,瞧了一眼,笑道:「太子,養這金雀兒怎麼不關上籠門?萬一飛走了,要如何跟父皇交代?這可是自己向父皇討來的呢。」

  皇后才說著,一旁的侍女已經機伶的關上金絲籠門。

  「母后放心,這雀兒慣養在籠裡許久了,早忘了林野的逍遙,如今就算打開籠門,它也是不會飛走了。」

  「啾啾啾。」只見金雀在籠裡快活跳動,看似十分愜意,再沒有野飛之心。

  太子走向那以強韌的金鐵絲絞成的籠子,眼底有一絲旁人不解的心緒,他伸手逗著金雀,「雀兒啊雀兒,方才要飛,偏不飛,現在就算想飛,也飛不去了吧。」

  黃梨江站在原地,聽見太子這番話,不禁再度怔愣了下。

  難道,他先前那席話是說給他聽的?

  在還有機會拒絕的時候,他錯失了良機,才會落進現下這無法脫身的局面……或者他今天根本就不該來?管它什麼善不善的。

  「那麼,往後太子就拜託了。直言規勸,不必忌憚……」黃梨江思緒恍然中,皇后如是說道。

  太子走了回來,笑吟吟瞅著他道:「小梨子,發什麼呆,還不來恭送皇后娘娘回宮?」

  一邊說著,一邊竟伸手探向他胸前。

  黃梨江一鄂,只見方才皇后駕臨時,他為了行跪拜禮,倉促間塞進衣襟,此時已弄得他前襟一片蜜淋淋的香梨被太子摸了出來,隨手擱在一旁茶幾上。

  黃梨江傻怔著被太子拉著到殿門前,一齊恭送皇后回宮。

  只見皇后坐上了宮輦,一行人離開東宮。

  黃梨江恍然乍醒地看著太子,凝視他明亮的黑眸,遲疑問道:「到底……三天前,在太學裡,殿下是『欲善』或是『欲我避善』?」

  他清楚記得,當時,太子先是收閉起手中扇子後,才轉而推送給他的。

  閉扇者,避善也。

  雖然有可能只是他想太多,也許太子根本什麼想法都沒有,就只是單純地想找個人來應付皇后的懿旨,交差了事。

  瞧,太子這會兒不是俊眸圓瞪地看著他,彷彿不瞭解他在問些什麼嗎!

  「怎麼,不喜歡我相贈的玉扇?」太子指指他腰間那綁著美麗繩結扇飾的玉扇。

  太子的回話牛頭不對馬嘴。「生員意思是——」

  「真要不喜歡的話,我這裡扇子忒多,看要金扇、銀扇、象牙扇、紫檀扇……應有盡有,任挑選,我絕不吝嗇。」太子大方地道。

  一再被打斷想說的話,黃梨江畢竟年少,有些沈不住氣地抿起唇,等著太子一大串扇言扇語快快說完,他好表明心志。

  太子才剛住嘴,他立即搶白道:

  「生員所說的,是『避』世的『避』,殿下是否根本就並非懷著『欲善』之心前來太學,而是抱著『避善』之心前來的?」

  太子緩緩彎起笑眸。「管它什麼扇,反正我扇子是給了,如果不嫌棄的話,小梨子,就留下來吧!我會好生關照的。」

  「……請殿下別這麼稱呼生員。」

  「怎麼稱呼?」他俊眸圓睜,很有些天真。

  「小、梨、子。」聽起來很可笑,他蹙眉說。

  「是啊,我是那樣稱呼的,我覺得很適合。慢慢來,以後就會習慣的。」

  「我還沒答應——」

  太子微微笑說「我母后早在三日前已請求君上,要黃梨江入東宮輔助本太子,父皇答允了。做我侍讀這事,可說萬事俱全,只欠聖旨一道而已。往後,我們坐在同一條船上,所以我想,先問問也好——」

  說著,太子眉目少斂。「會暈船嗎,小梨子?」

  沒想到王皇后早已在內廷中積極運作,少年還詫異著,聽太子一問,他沈著臉回答:「生員不曾乘過船。」

  盛京位處內陸,雖有運河連結江海,可乘船直抵東海,但黃梨江不曾離開王都遠行,因此沒有搭過船。

  「錯,不再是生員了。」太子笑笑指正。「董若素先生稍早前已被我父皇請入宮中,此時應該已從太學除籍,往後不須自稱『生員』。另外,既然沒乘過船,那以後若有機會,我再帶……」

  太子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完全入不了他的心頭,他的心思全被兩個字佔據了。

  除籍?

  今早他才拜見過董先生的,但當時先生沒告訴他會有這樣的事。

  黃梨江瞠著俊眸,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

  那表情,直率得教人憐惜。還這麼天真呢。忍不住伸手揉亂他覆額髫發,太子忽問:「小梨子,帶了傘沒有?」

  黃梨江才驚訝著宮廷裡出人意表的決策,沒預防太子這突然一問。

  「傘?」話題是怎麼轉的?怎麼感覺他像顆陀螺,被太子轉著玩?

  「是啊,傘。」太子看著宮廊外翻騰的烏雲道:「最近天候總是如此,一會兒風,一會兒雨呢。」

  黃梨江轉身往外頭天邊一看,果然是要下雨了。

  「我瞧應是沒帶傘來,要不要我叫人送回家一趟?」

  「回家一趟?」黃梨江不自覺反舌起太子的話。

  太子忍不住哈哈一笑,又想揉他黑髮,但少年這回訕訕地避開了。

  也不覺得尷尬,太子收回手,依然溫溫笑著。

  「只身前來,什麼也沒帶;當然,東宮裡應有盡有,但我以為,應會想帶些自己的私人物品過來,有些瑣瑣碎碎的東西,一時間不容易備齊,能自己收拾一點帶進宮裡,當然最是方便。若是帶不來的,吩咐我的隨從們一聲,他們會幫準備的。」

  太子這番話,很實際,也很中肯。

  既然已經無法避開成為東宮侍讀的命運,未來好一段時間自得住在這東宮裡,日日與太子相伴,能將自己的隨身物品帶進宮來,當然最是理想。

  見少年垂首不語,太子逕自走到門邊,喚道:「來人,備車。」

  走回來時,順道拎起兩顆梨子塞進少年懷中。「喏,捧著。」

  黃梨江捧著兩顆比他臉還大的香梨,模樣看起來十分滑稽。

  「殿下,這是……」

  「是見面禮。待返家後,告訴令堂,兩個換一個,誰也不吃虧。」

  黃梨江聞言傻住,不知道該不該把手上有如燙手山芋的貢梨丟掉……怕丟了可惜,這麼甜的梨……然而用兩個香梨,換他一個黃梨江,這買賣怎麼劃算!

  捧著梨,黃梨江有點著惱。「殿下總愛說這種戲弄人的話麼?」

  不料太子竟率真回問:「戲弄?我可是認真的啊。」他是真覺得,用兩顆貢梨,換來一個楚楚可愛的小梨子,對他而言很劃算哪。

  少年一臉儼然不信的表情,教他覺得十分有趣,不覺彎起唇。「不信?無妨,以後會慢慢瞭解的。」

  黃梨江當然還是不怎麼相信。

  太子帶著一點趣味地瞅著他。「依然不信?好極,將入東宮的,是該有這麼點戒心才是。」

  他笑聲方斂,指著候立殿外的一名高大魁梧衛士說:

  「這位是龍英,我讓他送回去,看是要去太學收拾東西,或是去市集購置必要的物品,儘管吩咐他一聲就是。收拾好了,龍英會送回東宮。」

  他轉過身,對著護衛交代:「龍英,黃公子往後要伴我學習,好生照顧他。」

  「遵命。」龍英恭敬彎身答應。

  龍英那恭敬的態度,使黃梨江猛然醒覺,眼前這年歲只比他長三歲的太子在身份上的非凡尊貴;而他,不過是個小小侍讀罷了,等於是他的僕從。

  於禮,他該對他持著一份敬重,於是他說:「殿下不必特別派人送我,我……自己走路回去就可以了。」就算外頭正下著大雨,頂多借把傘就是。

  太子卻搖搖頭,神貌略轉嚴肅地說:「那可不成,我怕會跑掉呢。有龍英跟著,我才能放心啊。」

  黃梨江啼笑皆非。「我能跑去哪裡。」事情已成定局,還怎麼跑?

  「難說。」太子徐聲說道:「是我朝不世出的神童子,我曾聽過些民間說法,早慧聰穎的童子都是天上神仙的麟兒,特別是像這樣生得好的,更容易受到神人眷顧,因此怕不知何時會被神隱去呢。」

  「殿下過於迷信了。民間傳說,哪能聽信。」黃梨江不怎麼信神鬼,覺得太子把民間傳說當真,未免有失皇家風範。

  「迷不迷信是一回事,」太子說:「但我真擔心若一去不回,我會無法對我母后交代。」

  「太子放心,我去去就回,不會一去不返的。」黃梨江脫口道。

  聞言,太子瞇起笑眼道:「是麼?那我就等歸來了。」他邊說邊領著他往外頭停靠馬車的地方走去。

  有個侍從打了傘來,其中一名手上還拿著一把干的傘。

  太子接過干的那把傘放進車廂裡。

  「再會了,小梨子。」說著,還體貼地替他關上車門。

  當黃梨江獨坐車中,感覺到馬車轔轔前行時,他這才有辦法靜下心,整理打從他走進太子府之後,那一團團理不清的思緒。

  這才有些懊惱地想到:好像被騙了。

  他剛剛,是不是答應了要當太子的侍讀,而且還承諾自己很快就會入東宮任職?明明,他是有些不情願的啊,怎麼卻在太子不知有意無意的引導下,認命地接受了?這太子,真有外傳的那般不才嗎?

  低頭看著膝上的香梨以及擱在一旁的傘……姑且不論太子才或不才,他倒是真如董先生所言,是個頗溫柔的人。

  他應是瞧出了他喜這香梨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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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0-23 14:12:11

第3章(1)

  翌日,天色尚未大白,因昨日暮雨還陰著的天,還沒有放晴的跡象。

  東宮左殿,寢居內,貴為當朝太子的真夜皇子正在侍童的協助下更衣。

  這一日是臨朝日。

  與其他皇子身份職權不同,身為太子,平日在學習儲君課業以外,還必須每五天參與一日國事的朝議,輔國參政。

  睡眼惺忪,任人穿戴朝服的他,邊打著呵欠,邊覷著紗簾外昏暗的天色。

  「帶緣。」真夜因剛睡醒,聲音還有些沙啞地喚了聲正為他束髮戴冠的小侍童。

  「殿下?」帶緣先理好太子上朝禮裝與朝冠,而後恭敬地立在一旁,等候主子進一步詢問。

  停頓片刻,真夜方問:「龍英回來了麼?」

  聞言,帶緣一愣,直覺回道:「殿下昨日不是才讓龍護衛護送黃家公子返家?」只隔了一夜,主子不是忘性又起了吧?

  「啊,是麼?」真夜輕哂,低聲喃喃:「才一夜啊……」不再提起這事,只稍扯了扯鬢間發綹,對帶緣說:「弄松點,太緊了。」

  身量不夠高的帶緣連忙站上板凳,卻只稍稍調整了真夜朝冠,並沒有為他鬆綁束髮。

  「勞煩殿下忍一忍,殿下髮質細軟,不束緊點,有些發會散落下來,看起來不夠莊重,上回皇后娘娘見了,便交代小的要謹慎點。」

  真夜覷他一眼,只淡聲道:「弄松點。」

  見帶緣露出為難的神色,真夜徐聲又道:「不弄松點,怕等會兒我忍不住,就動手全拆了。」

  帶緣十分無奈,只得再為真夜調整束髮。「殿下,這樣可以了麼?」

  「再松點。」

  「再松就束不住了。」太子殿下的頭髮真的細軟如孩童的啊。

  所以才不愛束髮,頭皮會扯疼哪。真夜微抿了抿唇「可以了。」

  這「可以」的接受程度,已經使他的朝冠不那麼端正,部分髮絲溜出冠弁,使一個應該肅穆莊重的儲君,看起來多了份玩世。

  若非天朝皇子正規禮裝以玄色為基色,稍稍壓制了太子那渾然天成的風流氣韻,只要再搖把扇,就可媲美京城街市上那些尋歡冶遊的紈褲子弟了。可惜這主子生在皇家,不是尋常百姓,這輩子要想做個風流公子,怕是有些難。

  「我的扇呢?」真夜突然又問。

  帶緣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提醒道:「殿下不是已經把隨身玉扇送人了?」

  真夜又是一笑。「再隨便拿把扇過來。」反正他扇子真的多到用不完。

  帶緣滿臉為難。「可殿下,今天是臨朝日呢。」

  雖然折扇自海外引進民間一段時間了,但當今帝王對於這種外國來的商品並不是很喜愛,甚至有一點反感,因此官員們一般在上朝時,是不會帶扇子在身上的。

  只不知為何,有些官員每回送禮來總少不了一把扇子,使得東宮裡的扇子多到幾乎可以開爿扇子店舖了。每回殿下見了那些禮品,卻只是笑笑地要他收下,還說人家好意,不收下,心裡過意不去。

  真夜覷了小侍童一眼。

  「帶緣,以往陪我入宮,都只在奉天殿外候著的吧,也難怪會不知如今朝中官員以爭相帶扇,我這『玉扇』太子若不帶把扇在身邊,是會被人調侃的。快去取扇。」

  「是。」帶緣趕忙去鄰室取扇,忍不住邊想:這世道未免變得太快了吧!明明四天前,還聽說有位帶了扇入宮的官員被訓斥了一頓的呀。

  王宮裡,平時朝臣與君王議政,皆在奉天殿。

  殿旁徒步可及,有待漏院,供官員們在此稍事休憩,等待五更天時的早朝。

  五更未到,三省六部的官員,已經在待漏院中等候;五更前一刻鐘時,官員們紛紛轉往左近的奉天殿走去,正好遇上了乘轎而來的東宮太子,部分官員不禁多瞧了幾眼。

  太子貴為儲君,不須在待漏院中等候上朝,臨朝日時,都是直接乘轎進宮。

  轎才停妥,走在轎旁的侍童低聲喚道:「殿下,已到殿前了,請下轎。」

  半晌,轎中並未傳出回應。

  官員們見那侍童又喚:「殿下,請下轎。」

  轎中闃然無聲。

  越來越多的官員瞧見這一幕,紛紛停步觀望。

  察覺到官員們的目光往這方向投來,帶緣有些緊張地想:主子該不會遁地溜掉了吧?可方纔這轎子也沒一刻停下呀。

  情急之下,他微掀起轎簾,往內偷覷。

  天色尚暗,在周圍宮燈照明下,見太子還好端端在裡頭,只是頭往右側肩歪了一邊,貌似了無生息。

  帶緣愕然一驚,若非聲哽喉間,登時就要喊出:「太子遇刺了!」

  不然怎麼一動也不?!

  心裡才慌張地想著,卻見真夜微掀眼皮,歪斜的頭頸慢慢扶正過來,見帶緣一張圓臉探進轎簾裡,滿是懼意,他眨了眨眼,直覺一笑。

  同沐?

  見少年一臉為難,太子體貼地勸解:「我知道出身官家,黃翰林在朝中極得禮遇,令堂又是名門之後,傳聞也是一位才女,身為長子,想來慣受寵愛,要來服侍我做這些卑微的僕從之事,是委屈了。但我畢竟是個太子,倘若連沐浴、更衣、束髮這些瑣事,都樣樣自己來的話,說好聽些,是事能躬親,沒有嬌氣;說實在些,卻是搶了僕從們飯碗。身為東宮之主,我自不能讓底下人無事可做,久而久之,養成了一副嬌生慣養的脾性,這點,還要請多擔待。」

  「殿下誤會了,梨江並非不願服侍殿下,只是——」

  「只是如何?」很好奇的看著少年,一臉願聞其詳之貌。

  「只是家訓嚴謹,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必須自珍自重,不可與人同浴,也不可與人袒身相對,以免有辱斯文。」

  太子眼底閃過一絲好奇。「是誰如此教導的?」

  「家母出身蘭陵,畢生端禮,梨江自小受家風影響,不必人特別教導。」

  「蘭陵……難道令堂本姓汴梁?」天朝女子出嫁後,往往改從夫姓,因此一般女子在家譜中是見不到本來姓氏的。

  早些聽聞黃翰林的夫人是南方人,也有才女之名,卻沒仔細打聽過黃夫人的出身,以為只是尋常世族之女,沒想到竟有可能是前朝禮學世家、那世居蘭陵的汴梁後裔!

  也該怪天朝婚娶嫁制,民間女子一旦擇訂婚配,就必須拋棄本姓,改從夫姓,好在死後魂靈能順利進入夫家宗祠,得到祭祀,因此他沒料到……

  再看看少年進退有度的舉止,想來,小梨子在他面前能這樣不卑不亢,卻又不至於失了該有的禮數,或許即是家學淵源?

  聽見太子說出「汴梁」倆字,黃梨江詫異的看著太子,反問:「殿下知道蘭陵汴梁?」

  「唔,似曾聽人說過。」太子含糊地說。

  「這姓氏並沒有錄寫在《國朝千家姓氏譜》當中,殿下怎會知道這個古姓?」除非是閱書無數,有不凡見識的人,才可能知道這個姓氏的來歷……但,太子卻說他「似曾聽過」,這有些古怪。

  少年質疑的眼神,讓太子不禁一笑。

  「知道世有『汴梁』,很不尋常嗎?小梨子不也知道這個姓氏,不然怎麼一聽我說起,就有如此大的反應?」

  「我從小喜歡翻讀古史,自然是知道的。」他謹慎的回答。

  「也對,黃翰林在朝中任官,又入過太學,要取得古史一讀,不是難事。」

  汴梁一氏行事低調,在改朝換代之際,曾被天朝的開國君王聘入朝,欲借重汴梁在禮學上的長才,重新制訂新朝綱的規儀;但身為前朝遺民的汴梁氏卻以國破為由,拒絕入朝,從此隱在民間,不知作何生計,迄今數百年來,漸漸地,便鮮少被世人提起。

  見黃梨江回答的保守,但若非與汴梁氏頗有淵源,應該不可能對這個早已湮沒在數百年歷史洪流中的古老姓氏有所認識。

  起碼,他所認識的人中就鮮少知道汴梁氏的存在。一來,是因為早已與朝廷權利的更叠無關;再者,是因為天朝開國已久,人事變動太大,許多事早已物換星移了。

  這小梨子以為自己已將詫異掩飾得很好,殊不知他的表情根本藏不住心事。當他脫口而出「汴梁」倆字時,小梨子臉上的驚愕可是很明顯的。

  雖是聰敏過人的神童,但畢竟太年輕,還不夠世故,這樣的他,一旦隨他入了宮廷,只怕無法自保。

  所以,回到眼前來,有可能麼?一個活生生的汴梁氏就站在他眼前?

  倘若前朝國史記載無誤,汴梁一姓,傳女不傳男……

  再不然,就是經過了數百年,有些事多少產生了一些改變。

  唉,才想好好逗逗小梨子呢,瞧他戒慎的……

第3章(2)

  「所以呢,令堂究竟姓不姓汴梁呢?」雖然知道不該究根問底,但他實在好奇。

  「……我只知道,家母姓黃。」天朝女子出嫁後,一律改從夫姓。

  「好吧,」太子微微一笑,不再追問,該接續先前的話題道:「總而言之,出了方纔所說的以外,其他事情,對來說,應是不難……」

  頓了頓,太子微噙著嘴角,又說:「比方說,出了每五天一次的上朝之日外,我不早起讀書,並非生性怠惰,而是因為我一向有頭暈的毛病,太早睡起,會一整天不舒服;平時師傅們教導的課業,有時若無法如期完成,可能邀請代筆,在文章上,我實在沒有天分,但身為太子,又怎能承認自己能力不佳呢,應該也知道我父皇十分重視皇子們在文章上的才能,恰巧是五歲時便能對上禦詩的神童……啊,如今已是個翩翩秀士了,想來偶爾有代我操刀,也是為主盡忠的表現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觀察黃梨江的表情,只見少年神情凝重,雙拳隱隱握起。可別做得太過分了。真夜提醒自己,隨即莞爾一笑。

  「還有些瑣碎的事,往後若遇到了再提醒吧。希望我能相處愉快——對了,小梨子,可知道我的字型大小?」

  「殿下尊號『明光』。」黃梨江回答。傳聞是當今君王期勉太子賢明有德、輝若日光而賜取的封號。

  天朝祖制,身上流有天子血統的皇子皇女,沒有姓氏,只有字型大小。可以說,他們以國為姓。但本朝皇子們的封號,卻常常與本字意義相反。比如,七皇子號玹玉,玹玉有光彩奪目之意,但本字卻是隱秀。其餘皇子字型大小,也有雷同情況,不知道是否只是巧合,或是君王在取字賜號時,有意為之?倘若是,那麼,「明光」的反義……

  太子不知何時已從床榻上起身,靜悄悄走近。「我字『真夜』」他說,「往後,私底下,可以這麼叫我,比起明光這封號,我是比較喜歡這個字。」說著,他打開門,望著門外的侍童到:「好了,帶緣,不用守著門口了,看來是我多慮,我看黃公子處變不驚,應該是不會逃走了。」

  帶緣心想:多慮的,應該只有殿下吧!新侍讀會不會逃走,那輪得到他一命小小侍童來操心。

  偷偷看少年一眼,只見公子面色凝重,不知主子方才究竟對人家說了些什麼,莫不是在調戲人家吧?瞧這玉胎似地美公子,一看就知道很符合主子偏好啊。往昔,入東宮來侍讀的官家公子,通常呆不久……外人不明就裡,以為侍讀無能,才會頻頻換人,殊不知,太子中意的,宮裡頭的皇后娘娘往往不中意,兒娘娘中意的,太子若不中意,最終也會「因故」無法順利留在東宮裡。

  如今外頭風聲傳的沸沸揚揚,傳說新侍讀黃梨江可是太子和皇后雙雙中意的。太子還親自贈了玉扇。

  東宮僕從上下,聽說了這位神童公子的來歷,可都是非常期待呢!

  或許他能打破過去那些侍讀不曾留在東宮;裡超過半年的記錄,就這麼一路陪侍著太子,無風無浪到盡頭吧。

  「叫做帶緣?」侍讀公子忽問。

  帶緣猛然醒神過來,眨了眨圓眼。咦了聲。

  「殿下平時除了臨朝日以外,都晏起麼?」

  「咦?」這麼突然這麼問?帶緣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殿下平時也準們喊他『真夜』麼?」

  「咦?」直呼殿下名諱?誰有這麼大的膽子!

  「殿下早起會頭暈,顯然是有頭疾,難道不曾讓太醫診治過?」

  「咦?」殿下有頭疾?沒聽說過呀!

  「平時服侍殿下起居,偶爾也會與殿下同息、同寢、同浴沒麼?」

  「咦?」殿下平時最不愛人擾他清眠,誰敢和殿下同息、同寢啊?至於同浴……假如幫殿下張羅澡沐工作,也算是同浴的話……

  帶緣一連串的反應不及,總算讓黃梨江稍稍定了定心。想來,方才太子說的那些事情全是誑人的,他不是真的需要與太子同息、同寢,更不用說還得同浴了;而那些晏起、要人捉刀代筆的話,說不定也只是在捉弄他了。

  正當黃梨江快要從帶緣身上問出真相之際,真夜輕笑提點:「呵,帶緣,犯傻啦,黃公子問話,怎麼都答不出來呢?」

  「呃?」帶緣再度傻住。不然請問殿下,他該怎麼回答才好?

  「我看是沒吃飽,腦袋糊塗了。去吩咐膳房將早膳送到寢殿來,把的事情做好了,自個兒去填飽肚子吧。」

  「是。」帶緣終於反應過來,接受了真夜的暗示,趕緊飛快的退下。

  見小侍童接到暗示,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黃梨江緩緩轉過身看著真夜,微啟輕輕抿著的唇,道:「殿下。」

  「真夜。」他微微一笑,總覺得,違逆這少年的心意,頗有樂趣。

  「殿下。」他再次強調倆人之間的主從關係,希望身為主子的人,就該像個主子。這回真夜沒在試圖更正,只微微一笑,眼中有些許興奮與期待。

  「殿下方才對我說了很多『體己話』,梨江感激在心,所以想,既然要當殿下的侍讀,或許也該對殿下說些心中的『體己話』。」

  「真夜願聞其詳。」他眼神炯炯有光。

  「其一,梨江不替人捉刀,即使是為殿下也一樣。」他是來當侍讀的,可不是來為人代筆寫文章的。

  「嗯。還有麼?」真夜興致勃勃的瞅著他的美少年。

  「其二,梨江不與人同沐,不管是誰要求,都不。」眼中露出「士可殺,不可辱」決心。

  「真可惜。」他真心歎道。

  「其三,家母囑我入宮後,若遇殿下,務必對殿下說一句話。」

  「請說。」

  「倆個換一個,是殿下賺到了,這買賣不劃算。」

  「哈哈哈!」真夜爆出笑聲。「我確實打著如意算盤,令堂好眼色。」笑著,他瞅著少年,彷彿終於下定決心的說:「小梨子,留下來,別走了。」

  黃梨江微微一怔,覺得這話兒聽來耳熟,似是他第三次對他這麼說了。可他不懂,真夜身為太子,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哪裡需要這樣苦心祈求呢?他畢竟是這個國家僅次於帝后以外,身份最尊貴

  的人啊。可為何,聽他這樣微微笑說時,他會覺得有一點難過?

  「我還有個『其四』沒講呢。」黃梨江定了定神,說道。

  「哦?」

  「其四,梨江是那種一旦決定要做什麼事,就一定會把事情做到好的人。請殿下別壞了我這原則。當然,我也會盡力當好殿下的侍讀。」

  真夜止住唇邊的笑意,眼底逐漸染上一層暖色。

  儘管告訴自己,不能對他人存有不切實際的期待,才不會有太大的失望,可為何當眼前這個少年如此正直又如此信誓旦旦的道出原則時,他仍幾乎抑不住內心泛起的陣陣的激盪?

  明知道留他在身邊,只會誤了彼此,最好是快快放他離去;但每當著心念才起,卻又……如此放不開。

  短暫沈默後,真夜輕聲回應:「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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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0-23 14:13:13

第4章(1)

  「唉,沒想到太子會是團捏不起來的爛泥啊。」

  那是一句語重心長的感歎,隨後,是幾聲附和的長聲唏噓。

  黃梨江驀地停住正要敲門的手勢,半響,縮回了手,藏在袖中。非禮勿聽,他該轉身離去,但……

  在學院裡的東宮保傅們不察門外有人,又道:「想當初,我可都是意氣風發的朝廷大臣,以為被派入東宮輔佐太子,勢必能有一番作為,怎知道……太子無才也就罷了,還如此不受教。要是君上問起太子的課業,真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恐怕這輩子我就要埋沒在這兒了……」老臣之淚,怎不叫人感慨。

  清楚聽見了東宮保傅們談話的少年,愕然半響後,抿起嘴角,猛然扭頭往外走,卻在苑前與人撞了個滿懷。

  不知何時來到學苑外頭的真夜扶穩黃梨江,笑道:「小梨子,怎麼回頭走呢,剛才不是還催著我來請學?」

  真夜嬉皮笑臉,渾然不知保傅們對他的評價,看著他一臉天真,黃梨江臉皮隱隱抽搐了下。

  「要是殿下能夠早起讀書的話,梨江又何必天天耳提面命。惹殿下心煩。」害他剛剛無意間聽到保傅們的談話,心裡頭覺得更煩惱了。

  「唉,我早起會頭暈哪。這事,我早說過了呀。」

  最好是有這麼嬌弱啦!黃梨江覷著眼想。這太子晚上都很晚才熄燈,分明是縱情聲色,還有臉說自己早上爬不起來。或許……或許保傅們說的也沒錯,這太子確實很不受教。

  入東宮將近一個月了,他到現在還看不出太子有奮發向上的心。除了臨朝日以外,他真的不早起,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不說,甚至有時候還會跑得不見人影,丟著他在一旁乾著急。幾次拖著他到  學苑前請學,保傅們明明都很有學問,但他太子爺卻不怎麼捧場,常常聽著聽著,就睡著了,讓師傅們與他這侍讀在一旁尷尬的相覷。依他這樣的學習,也難怪連負責教導他的東宮保傅們都搖頭歎息,  教起來課也意興闌珊,對於被安置進東宮的自己興起了「懷才不遇」的想法,難道他這東宮之主都沒有察覺麼?

  「殿下若犯暈症,梨江可立即讓人去請太乙為殿下診治。」

  「唉,不必,我這暈症不是太醫治得好的。」

  「太子身為儲君,一定要好好保養身體,絕對不能馬虎,太醫是非請不可——帶緣。」他喚著太子身後的小侍童。「立刻去宮裡頭請太醫來。」

  帶緣被這麼一喊,奴性發作,差點就要答應了,卻被太子笑吟吟覷著他的眼神盯在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一臉抱歉地看著黃梨江道:「呃,公子,殿下這暈症只要睡飽就沒事了,瞧他現在氣色不是挺好?」

  聞言,真夜唇上的笑容加深。

  黃梨江抿著嘴等著瞪著真夜。「是挺好,不過都近午了,一個早晨就這樣浪費掉,倘若被宮外人知曉殿下如此不勤學,一定會招來許多話柄——」

  真夜只是笑笑,討好地道:「侍讀說得極是,那我現在是該進去學院裡向保傅們請學,還是——啊,肚子有點餓呢,也許提早午飯——」

  「先請學。」黃梨江打斷真夜的話,揪著他的衣袖拖他前行。

  這舉止十分不合禮教,但真夜只是微笑地任他的侍童牽左拉右,全然沒有反抗的意思。

  帶緣跟在後頭嘖嘖稱奇地想:主子向來把填飽肚子的大事放在讀書前頭的,現在居然乖乖地任侍讀公子擺佈,真意想不到。

  過去的侍讀們可沒一個人有這樣的能耐,讓主子乖乖聽話就範,而主子臉上竟然還掛著縱容的微笑,這,這有點反常啊……

  是說,新侍讀入宮的這個月來,主子連續多日的晏起,似乎有點不尋常。

  主子以往鮮少睡過三竿的,可如今卻常常醒了卻賴在床榻上,非得讓侍讀公子在侵殿外苦苦等好一段時間,才甘願起床呢。

  他一個小小侍童,實在搞不懂他這主子殿下究竟在搞什麼啊。

  為什麼他會覺得,每當侍讀公子為了主子的事情動了氣,卻又礙於身份上的尊卑而按耐住惱意時,主子總是笑的有點太過愉快?

  好啦,他也承認侍讀公子真的長得很俊秀,臉上浮現怒意時,臉頰酡紅的模樣也挺嬌的,可男人再怎麼美,在怎麼嬌,還是比不上貨真價實的俏姑娘呀。

  要主子沒起什麼不良念頭,他帶緣可不等著被扒皮哩。

  「不知殿下對這段經文的解釋有何想法?」在東宮裡教讀太子經書的蘇學士很誠懇地詢問。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正埋首陪著讀書,用朱墨批點句讀的黃梨江猛然擡起頭來瞪著太子。

  「殿下?」在說夢話?可他眼神清明,不像是不小心睡著了呀。

  真夜雙肘支著下巴,欣賞著少年臉上靈動的表情,突然他眼眸稍瞇,伸手向少年臉頰摸去,笑的像個頑童似的。

  黃梨江嚇了一跳,沒料到真夜會突然摸他的臉,遲了半響才察覺自己好似被調戲了,待要發作,就見真夜笑吟吟攤開了手掌道:「瞧,臉上沾了朱墨呢。」

  一條紅痕印上了真夜的手掌心。

  黃梨江微訝,下意識伸手撫往自己的臉頰。

  「來,我替擦乾淨。」真夜掏出袖裡的汗巾,笑著替他擦去臉上的殘餘朱墨。

  真夜專注的擦了好半晌,黃梨江忍不住蹙起眉。「可以了,勞殿下停手。」

  真夜收回手,卻仍笑容可掬地瞅著黃梨江因朱墨暈染而泛起微紅的頰色,忍不住讚美道:「多美的容色,像點染了胭脂般,要是異  而釵,定也不輸給真正的女兒家吧。」

  這放肆的言語較黃梨江與一旁的蘇學士同時愕然。

  「呃,殿下,回到方纔的經文上……」蘇學士好意想替黃梨江解圍,畢竟被當成姑娘家來看待,對一名貨真價實的男子而言,實在不是件光榮的事,他也知道,這位黃翰林家的公子是極有自尊的。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梨江,若是女子,定是傾城傾國的絕代佳人。」真夜誠懇地說。

  只見黃梨江猛地站起身來,瞪著不學無術的太子道:「殿下放肆了,拿男女之別來開玩笑,已是相當不合宜,更何況蘇學士在此,殿下不專注讀書就算了,怎能在保傅面前屢次出言戲弄梨江呢?」

  平常太子的保傅們即使太子再如何偷懶,也都不敢疾言厲色地責備他,導致現在只能躲在屋子裡偷偷抱怨太子不學無術,哀歎自己懷才不遇,淪落至此。

  本來他當一個小小侍讀,實在沒有資格對太子說出這麼重的話。

  當著保傅的面教訓學生,更是越俎代庖,然而觀察真夜這個月來的所作所為,著實叫他惱火不已,一惱,就忍不住想起他的斑斑劣跡……

  早上晏起還只是小事。

  起先,他陪他在書房讀書;東宮的保傅們是君王親自選定,都是朝中博雅之士,精通各種才能,倘若能好好學習,必定能成為一名優秀的儲君。

  然而太子讀起書來,不是猛打瞌睡,就是一臉意興闌珊,神遊太虛,保傅們所交代的課業,由於他老早表明不會替人捉刀,真夜在逼不得已下寫出的幾篇文章,卻又都粗糙可笑,讓保傅們頻頻搖頭。

  好吧,既然文課不行,那武藝方面總該要有點表現吧。

  東宮裡有指點兵發,軍陣的保傅,也有傳授各種武課的專才,想要學刀使劍,擊矢射箭,都不是問題。

  問題出在弟子身上。

  太子壓根兒沒有好好學習的心,態度十分疏怠,一會兒喊累,一會兒喊餓,一會兒喊困一會兒又喊手疼,邊吃喝,邊休息,讓武師們哥哥搖頭歎氣,可又礙於他是太子的緣故,竟沒有人敢當面指正。

  結果就是把這主子寵成了無法無天。

  難道他入東宮當侍讀,就為了陪這不才太子一起沈淪到黑天暗地的境地麼?

  「啊,侍讀,別這麼說——」蘇學士有點擔心地看著一臉惱火的少年:一名小小侍讀卻如此頂撞太子,要是太子真動了怒,腦袋哪裡保得住!

  「是啊,好在我是個心慈仁善的太子,不然小梨子這些話,可是以下犯上的喔。」真夜溫和地看著黃梨江,別有意味地提醒。

  「就算是以下犯上,梨江也還是得講。」黃梨江思忖著自己的職責道:「殿下身為一國儲君,卻如此怠惰貪懶,倘若有朝一日真登上帝位,對我朝百姓而言,絕不是福,殿下心中沒有國家,也沒有百姓,只有殿下自己一個人,即使有幸不成為暴君,也會是一個昏君,殿下若真即位為君,百年之後,廟號絕對不脫三個字——」

  「雖然我很願意聽一聽是哪三個字,不過,」真夜看向一旁冷汗涔涔的老學士道:「蘇學士看起來似乎不太舒服,今天的文課是否就暫時講到這裡?」

  「呃,好、好。那麼就請殿下多多溫習今天所學的內容,改日再繼續授課。恕老臣年邁,體力不支,先行告退。」說完,竟迫不及待地匆匆離去。

  待學苑裡僅剩下他倆後,真夜才又問:「是哪三個字?小梨子,說說看。」

  「殿下還需要問麼?」沒想到蘇學士竟會找借口先離去,連責備太子一句也不敢,身為東宮少傅,若不能實施規勸太子的過失,又怎能導正太子錯誤的言行舉止呢?黃梨江有點不平地想。

  「我想聽親口說。」

  黃梨江咬牙說了:「  靈、哀、湣。」

  「都是些亡國之君的廟號。」真夜不怎麼意外,看來,小梨子對他的評價很低哪。

  「正是,太子若不勤學,未來只怕會將天朝數百年的國祚毀於一旦。」

  「小梨子,」真夜看不出喜怒地喚了聲。「知道我為什麼要請蘇學士先退下麼?」

  見少年露出不解的神色,他歎道:「這話,若只是在私下無人時說說還無妨,可若是連我父皇一起罵了下去,假使傳到朝廷裡被人聽見,會有什麼後果,可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真夜的話,教黃梨江怔了一怔,「但我並未辱罵君上——」

  「我再怎麼不才,也還是當今君王欽選冊封,在太廟前通過先祖認可的太子,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夠否定我這太子的地位,而那絕不是,也不是我。陪在我身邊也有一段日子了,一定能看得出來我文課不行,武課也不能,這與想像中的太子形象,想當然爾,是差距甚遠的吧。」

  說著,他扯唇笑笑。「我是民間評議裡的「陌上塵」,是我朝不世出的神童子,倘若今朝我不是個太子,只是尋常大戶的富家少爺,偶爾相遇市井,我在眼中的形象,說不定還不至於像現在這樣遭吧……」

  真夜回過眸來,那眸光略帶淒清,教黃梨江心頭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捏緊一般,微揪了起來,覺得該說些話來回應,卻有種無奈油然生起,是否,身在皇家真有如此不自由?若非位高權重,又怎會被議為「陌上塵」?

  太子才德固然不符眾人期待,但真夜若僅是民間尋常富家公子,也許……他也不會以這樣的高標準來看待他,那麼……

  真夜彷彿從未察覺眼前少年千回百轉的心思,神色黯然地問:「小梨子,討厭我麼?」

  黃梨江猛然扭緊衣袖,還不及回應,又聽見他說:「必是討厭我的吧,我聽說有遠大的志向,卻身不由己入了我這東宮,在我身邊好比是只折翼的鳥兒,我明知道留下會耽誤前程,卻還是忍不住自私地把留下來,必定是討厭我的吧……」

  真夜的語氣聽來有些自嘲,黃梨江感到有些意外,只因這些話,他過去不曾對他說過;然而,既然……既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表現不佳,身為太子,能力假使不如人的話,就該要更加努力來彌補天份上的不足啊。

  可他卻只是問:討不討厭他?

  這問題有什麼要緊?

  寬袖下的雙手微微握起小拳,黃梨江昂首回視道:「沒錯,我是討厭。」

  見真夜眼帶訝然,黃梨江又道:「天賦這種事情,是上天決定的,人生下來,聰慧也好,癡愚也罷,都是命定,世人都說我是個神童,好像我不用努力就可以有成就,這先入為主的想法,固然是人之常情,卻叫我非常厭惡。」

  想起過去,自己不管在什麼地方,人人都只談論他的天賦多高,彷彿他完全沒有付出過努力,便覺得有些不平,他就事論事:「今天,假使殿下只是個普通人,天賦不佳,又沒有能力多方學習,梨江絕對不會輕視殿下,但殿下貴為東宮之主,保傅又都是朝中飽讀詩書的賢達,殿下大有機會可以彌補天分上的欠缺。但我入東宮一個多月來,卻只看見殿下怠惰偷懶,沒有奮發上進的心,平時我若見到這樣任性妄為的人,老早加以白眼,若非如今我是殿下侍讀,殿下要想從我口中多問出一句話,梨江都嫌浪費時間。」

  被嫌棄的還真徹底啊,真夜不禁露出一抹苦笑。

  這回答,雖在預期之中,但親耳聽來,總讓人有些……不是滋味呢。

  「小梨子,可知道,說的這番話,在這東宮裡,沒一個人膽敢說出口?」真夜垂眸看著他的侍讀問。

  少年黃梨江毫不畏懼地道:「殿下認識我的第一天,不就已經知道梨江向來是有話直說?」頓了頓,他又說:「正因為殿下有朝一日會成為一國之君,身為殿下的侍讀,光想到要是日後殿下若果真成了個昏庸無能的君王,我心裡就沈重的不得了。保傅們礙於殿下身份尊貴,不敢直言規勸,可梨江不算是殿下的臣,只是一個小小侍讀,就算失去了現在這職位,也沒有什麼好惋惜的,再者,倘若未來真有機會入朝為官,那麼,如今的殿下不會是我想要竭盡忠誠的君王。」他把話說得很重,而且還沒說夠。

  真夜故意擺出不怎麼高興的臉色,實則心裡卻有些激賞。

  黃梨江沒察覺真夜眼底染這一層激賞之色,冒著被懲罰的危險,繼續道:「殿下方才問我討不討厭,假使殿下一直不肯上進,那麼在我心裡,殿下也就是一個不值得追隨的主子,我討厭這樣的殿下,也討厭現在這種處境。」

  真夜似笑非笑地看著黃梨江,溫聲道:「很遺憾,我就是這樣一個不成材的主子。慶幸的是,這一點,我從來沒欺瞞過。」

  真夜唇畔雖綻著一朵淺淺的笑,但真夜那樣的表情,卻反教他一席話全吞回肚裡。沈默在兩人間緩緩蔓延。說了那種「討厭他」的話後,竟有點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勸他才好。

  是真夜突然笑著打破了眼前的僵局。

  「我餓了。今天就到這裡,已經過午了,來陪我用膳吧。」

  聞言,黃梨江略略蹙眉。「殿下一點兒也不在意,我剛剛說過那樣的話麼?」竟還邀他共進午膳!

  「在意啊。」真夜無奈地聳聳肩,道:「可我早就打算,不管小梨子討厭我與否,我都不會改變的。」

  「改變什麼?」不懂。黃梨江眼露疑惑地看著真夜。

  真夜淺淺一笑,「不會改變我喜歡小梨子的心意啊。」

  「殿下喜歡……我?」  少年的神色由疑惑轉為驚訝。他從來沒給這位殿下好臉色瞧過吧?

  真夜肚子餓極了,有點失去耐性,索性挽起少年的手走出書房。

  「不然我為什麼讓留在我身邊?打從第一眼見到,我就知道,倘若一定得挑選新侍讀,我寧可選一個看得順眼的人。小梨子,我看挺順眼。」

  更不用說天下之大,只有這少年敢對他說出真心話,若放他走,豈不是太可惜了麼?他多希望能多聽些刺耳的真心話,也不願整日活在虛假的甜言蜜語中。

  「別、別以為殿下這樣講,我就會收回剛剛的話哦。」有點逞強的,想把持住自己的立場。

  「這是當然的了,小梨子,心若磐石,絕對不會因我幾番蜜語而改變了意志,我也沒有那樣的期待,所以,儘管做該做的事,而我,也做我自己喜歡的事,大家各司其職,豈不兩全其美?

  兩全個頭!「殿下該做的,不是殿下喜歡的事,而是殿下「應該做」的事!」

  「喔,那麼,敢問侍讀,我應該要好好吃飯麼?」

  「殿下是應該要保重身體。」

  「那我是否可以請侍讀暫時借我幾刻寧靜,靜靜欣賞你嬌俏的容顏,愉快地吃一頓飯?」

  又調戲他!少年「嬌俏」的容顏頓時生火。

  「殿下如此不知自重,請恕梨江無法與殿下同進午膳」他甩開真夜的手,不高興地道。

  真夜狀似不經意地撫過少年柔嫩的臉頰。「你不喜歡我說你的嬌俏?」

  被他手一碰觸,少年全身僵住,連忙退後一大步。

  「殿下這動不動就戲弄人的習慣最好趕快改改,否則只會讓人更加討厭而已。」竟忘了告退的禮數,轉身匆匆離去。

  真夜一個人留在書房前,尤不知悔改地喃喃自語:「是該改一改了,總不能老是看著人嬌俏就忍不住……」

  天曉得,什麼時候他會真的忍不住呢。

  真想咬上一口啊……

  「當心!」

  真夜尚未醒神過來,一具柔軟的身體已從後頭將他撞倒在地。

  額頭硬生生碰上硬地,等會兒一定會隆起腫包,可壓在背上那軟綿綿的身體。

  欲教他心蕩神馳起來,連先前想咬一口的肉包子都暫時往腦後拋了。

  耳邊聽見人群的騷動與一輛馬車急馳而過的轆轤聲。他翻過身,黑眸對上一雙泛著有信與不悅的眸子。

  「小梨子,你跟從我?」他偷溜出宮,連帶緣都沒讓跟著,沒想到竟然會被人跟蹤。

  「我若沒跟來,你就要被那輛沒長眼的馬車給輾成肉餅了!」

  真是好險!瞧真夜根本只顧著那一籠籠剛蒸好的肉包子流口水,連一輛急馳的馬車招搖入市都沒有注意到,差一點就……

  「小兄弟,你們沒事吧?」京城的集市大街上,一名菜販好心地扶起雙雙滾跌路旁的兩名大小少年,嘴裡罵著那急馳而去的馬車道:「這路王府的人,可是越來越倡狂了!撞翻攤子不打緊,要是撞死人了可怎麼辦!」

  一身平民打扮的真夜沒仔細聽菜販的咒罵,站在大街旁,關切地看身邊的小少年。「小梨子,你沒有沒有受傷?」

  「不要緊。」黃梨江忙著檢查真夜是否受了傷,根本無暇留意自個兒的情況。真夜只好為他瞻前顧後,確定他沒事。

  兩人互相檢查對方的傷勢,發現都無大礙後,各自順手為對方拂去身上灰塵。

  聽見菜販的話,虛了眼已經囂張遠去的馬車影子,黃梨江道:「是路王府的馬車?」

  路王爺是當今君王之弟,太子之麼叔,地位十分尊貴。雖然早已分封外鄉,但這幾年卻被君王召回京城,還為他築了新王府,供他眷屬居住。

  黃莉江凝神一聽,發現滿街俱是批評路王行為倡狂的言語。

  真夜卻恍若未聞,僅是走到先前一直垂涎的肉包子小攤前,惋惜地看著被馬車掀翻,一顆顆滾落在沙地上的白胖肉包,惋惜地想:

  他可是跟著眾人排隊,排了半個時辰,好不容易輪到他買包子吃了,沒想到半路殺出一輛橫衝直撞的馬車,硬是撞翻了整條街市的店攤。

  這下可好,看來今天又吃不到聞名盛京的李二肉包了。

  他彎下腰幫著拾起一顆白胖飽滿的包子,彈去面皮上的泥灰。

  肉包店的攤主李二見真夜為他撿肉包,忙不住道歉,然而因見肉包全都沾了沙,不能賣了,眼色不禁黯淡起來。

  「這位公子,有勞了,我瞧你剛剛在攤子前等了好半響,今兒個去沒有包子賣給你了,真是對不住。」

  「可不是麼,我已經來排過三次隊伍了,每一次輪到我時都剛好賣完呢。」真夜惋惜地看著沾了沙的胖包子,珍惜地彈去泥沙。「這包子只是沾到一些沙子,丟了可惜,不知道老闆你這籠包子用半價買給我,咱們誰也不吃虧,你看好不?」說著就要伸手往腰間的錢袋掏錢。

  「這怎麼行!包子全沾了沙,在賣錢就太不應該了。如果公子不嫌棄,就免費送給公子吧。」李二忙不住搖頭。

  見李二態度堅定,拒不收錢,真夜笑道:「那不然,就讓老闆請一回客,包子我拿一個就好,多謝了。」這也審視著手中的肉包子,笑著往乾淨的地方咬了一口,動作快到連一旁的黃莉江都來不及阻止。

  「殿——」

  真夜剝下一塊乾淨的肉餡餵進少年嘴裡。

  「喏,你跟蹤我出來,不就是想知道,我到底都在外頭做些什麼?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三天兩頭就想出來了吧?」

  品嚐著嘴裡香馥多汁,入口即化的肉餡,黃莉江眨了眨眼,愕然地想:

  雖不成是為了體察民間疾苦,想為百姓們主持公道,暗中彈劾在民間為非作歹的貴族和官員?

  真夜見他雙目園睜,顯然是了答案,忍不住桃眉笑道:

  「沒錯!我正是為了這口感絕佳的肉包子而來的。李二的肉包子而來的。李二的肉包子聞名全京,想吃上一個,可得排隊等上老半天呢。不僅這包子美味可口,京城街市上還有許多讓人食指大動的美食,比方說,碧水軒的鳳尾糕,百膳府的芝麻羊肉餡餅;沿著這條長街一路走到街底,停泊在運河的山水食船上,還有獨門特製的酥油餃子,一天才賣八十籃,想吃得起個大早,否者就是排隊等候,也未必能有口服。偏偏這些讓人垂涎的美食都是剛出爐時味道最鮮美,若不親自來一趟,可沒機會品嚐到這些堪稱人間至上的美味……」

  他興致勃勃細數著京中美食,知道發現聽者有些不大對勁,這才訝問:

  「呀,小梨子,你怎麼了?臉色有點難看。」

  鳳尾糕,羊肉餡餅,酥油餃子,以及,李二肉包……黃莉江眉峰隱隱抽動地問:「所以殿……所以公子你只是為了嘴饞,才會三天兩頭往外跑?」

  東宮裡已經設了兩個膳房,一個供東宮侍從使用,一個是太子專用,都聘用了廚藝極佳的禦廚掌廚,要吃山珍海味,宮裡頭什麼沒有,是因為日前他對他說了「討厭他」那樣的話,心裡覺得不舒坦,才會老躲著他,不肯好好讀書……

  再加上帶緣老對他說:「公子你可知,殿下對你的態度跟對以前侍讀很有些不同,我想殿下應該是真的很喜歡你呢。」

  這話每聽一次,他心頭就多一分沈重。

  他當然看得出真夜對他可說是百般照顧。在東宮裡,他的日常起居都是有宮人照料,就連學苑裡的保傅們也對他禮遇三分;他這侍讀跟在太子身邊,日子愜意,雖只是個僕從身份,但真夜從來不讓他自稱一聲「小的」或「卑職」,還笑他大概也不習慣這樣的稱呼,竟然就默許了他這個小小侍讀對他「你來我去」的。

  名義上是主從,但實際上兩人相處時,似乎都是自己比較失禮……

  其實,真夜對東宮裡的每個人都非常客氣,不是他想像中隊下屬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那種人上人;相反的,他很親切和藹,倘若他不是太子……

  可偏偏他就是啊。身為太子,卻沒個太子樣,不愛讀書也就算了,竟然還三天兩頭微服混進市井,不為民間疾苦,只是為了吃,這未免太不符合世俗期待了吧!

  這人就非要逼得他心裡頭那一點點歉意,甚至是一點點好感都蕩然無存嗎!

  真夜笑嘻嘻承認:「可不是。李二肉包果然名不虛傳,美味極了!」惋惜地剝掉沾了沙的部分面皮,隨即將內餡一口吞進嘴巴裡。

  見他一味貪吃,根本與他原先設想的不一樣,黃梨江雙手緊握在身側,忍無可忍的道:「你這,你這個不學無術的貪吃蠢驢!」

  黃梨江一時氣急,扭頭便走。

  真夜快步扯住他袖子,半推半拉將他帶進一個無人小巷裡。

  「小梨子,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次。」

  黃梨江氣呼呼道:「我說殿下是頭蠢驢!」而他更蠢,居然還一度不忍心。「如果冒犯了殿下,就看了卑職的頭吧!」說著,掙紮著要走。

  「……小梨子,你轉過身來。」真夜的聲音在他腦後響起,不容拒絕的。

  黃梨江訝異與他語氣決然,稍冷靜下來,緩緩轉過身。

  只見真夜眼色溫柔地看著他道:「難道你看不出來,我之所以表現出無能的樣子,不過是為了自保麼?」

第4章(2)

  聞言,黃梨江眼中透出訝異。

  「殿下意思是……」果然,他只是為了某些不得已的原因,所以才故意表現出那種扶不起的模樣?

  「哎……」真夜長長一歎。「生在皇家,雖然看似富貴榮華,但又有誰知道,太子這個人人稱羨的位置有多麼讓人如坐針氈。我十六個皇弟個個都有傑出的才能,任何一人都能輕易取代我的地位;我母后固然是統禦後宮的國母,但後宮權勢消長,端視我父皇一人之心;倘若有朝一日,我的母后跟那惠昭前後一般失去了君王的寵愛,屆時我那在朝中擔任右相的舅舅,仕途還能一帆風順麼?我七皇弟隱秀自幼早慧,結果卻招致他母妃離奇死亡,僅管父皇私下再怎麼寵愛他,但疑於現實考量,倘若有一天必須要做出犧牲,我那皇弟恐怕也只能自求多福。宮內,朝中的暗潮方與未艾,我若做個有為的儲君,只怕活不到今天。如今我還能好端端站在這裡與你說話,沒被毒死,也還沒被刺殺,全賴這裝傻的功夫啊……」

  「殿下……」沒料到真夜會對他吐露這番話,雖然著正是他曾經懷疑過的。

  不是沒想過,初相識那日,在太學,那贈扇的太子眼色清明,分明不似昏庸之徒,不明白他何以會成為人們口中的「陌上塵」?

  不是沒想過,也許表現如此不堪教導的模樣,並非真夜的本來面目。宮中情勢一日三變,為求生計,自得委曲求全,改變本然的個性。

  這些事情,他都曾經替真夜想過。

  如今果然得到證實……他忍不住為真夜的處境感到有些同情……

  見少年表情放軟,真夜微笑一問:「好了,如今都說明白了,往後不會在這樣生氣了吧?」

  黃梨江柔順地點了點頭。「既然殿下有不得已的苦衷,梨江當然不會再因此氣憤。不過殿下既然身為一國儲君,總不能一直假裝無能。我聽保傅們說過,目前在朝廷中,有許多官員意欲上奏君上另選新儲君,倘若殿下尚有心於天下,還是應該收斂荒誕的行徑,修養品德才是。」

  聽見這一番勸勉,真夜微笑的唇角略略抽搐了下。

  「小梨子,你這樣子,若不一輩子留在我身邊,還能到哪兒去呢?」以他這憨憨的個性,要是入朝為官,肯定會早早沒命的。

  「呃……」

  「我不知道,原來你竟如此信任我。」真夜悠悠說出,隨後又笑道:「我隨便講講你都信,還一臉為我感到難過的樣子,這叫我怎麼繼續逗你呢。」

  黃梨江臉色一沈,「……殿下何出此言?」未免造成不必要的誤會,還是問清楚比較好。

  「叫我真夜………不過你我微服在宮外時,為了避免暴露身份,就改稱我為」葉真「吧。」真夜說著,還貼心地為他想了個化名。「至於你呢,小梨子,就改叫」江梨「,如何?」

  「……殿下意思是,往後我們會經常微服出宮?」真的不希望造成誤會,他又問了。

  真夜恍似沒有察覺黃梨江神色逐漸由白轉青,依舊笑應:

  「當然。宮裡哪有宮外好玩。我又不喜讀書,有人陪著我出宮玩樂,自是再好不過的了。」

  黃梨江閉起眼睛,半響後睜目,語氣平直地道:

  「讓卑職條理一下殿下的意思。方才您說您為了避免捲入宮爭而裝傻自保的事,不過是在逗弄卑職,不了卑職竟然當真了,是嗎?」算他蠢就是了。

  「也不是這樣講,」真夜一臉無辜地解釋:「因為小梨子剛剛好像很生氣的樣子,雖然你生氣的模樣很可愛,但是太常生氣對身體也不好,我想說,不妨轉一轉心情,才開了個玩笑……」

  「多謝殿下如此替卑職設想。」黃梨江面色鐵青地道。

  「不必客氣,。誰叫你是我的侍讀呢,我不為你設想,要為誰設想?」真夜笑容可掬地搖起扇子,一派公子瀟灑。

  黃梨江勉強維持冷淡的語氣,詢問:「殿下方才吃了從地上撿來得肉包子,算是滿足口腹之慾,現下是否可以隨卑職回宮了?」

  「當然可以,出來玩樂一整天,我也有點累了——不過,小梨子,你怎麼還自稱卑職?我不是說過,我們主從倆單獨相處時,不必這麼拘束麼?」

  「卑職謝殿下的厚愛,不過卑職不敢當。像卑職這種隨便什麼鬼話都相信的蠢驢,對殿下來說,不過是個閒暇時玩笑取樂的玩物罷了,豈敢與尊貴的太子殿下平起平坐,以你我相稱?」

  「……你又生氣了?」他挑眉問。這是當然。不過,上天厚愛這少年,讓他喜也嬌,嗔也嬌,教他百看不厭。

  「豈敢。」黃梨江咬牙,冷笑道:「殿下是是天上的金日,卑職不過是地上的泥塵,泥塵本就由人踩踏,哪有什麼自尊可言。」

  真夜明知他的侍讀確確實實被他惹怒了,卻只是裝作不解的問?

  「還是你覺得跟著我出來有點累?不然以後我出宮時,你別跟著來,留在宮裡頭好好休息,如何?」

  想擺脫他?黃梨江冷臉回道:

  「殿下如此看重卑職,卑職怎可怠忽職守?往後,殿下到哪裡,卑職就跟到哪裡。這輩子,只要卑職還是殿下的侍讀一天,就不會離開殿下半步。」為了爭一口氣,槓上了。

  真夜笑著伸手揉亂少年頭髮。「就等你這句話。你跟我,一輩子不分離。」

  至於是孽緣還是善緣?唔……就看上天的安排吧。

  數日後。

  夜半睡起,真夜披著外裳,在寢殿裡猶如困獸般來回踱步好半晌,才推開寢殿門闈。不料才打開門,就見到他的侍讀側身蜷縮在門扉後,打著盹。

  熟知太子脾性的守門護衛朱鈺見真夜披上外裳,上前便要行禮。

  「殿下——」

  「噓。」真夜以手勢作噤聲狀,視線凝在那靠著牆打盹、擁衣側睡的少年身上。

  朱鈺同龍英一般,跟隨真夜多年,明白主子眼中的疑問,低聲解釋:「屬下勸過了,但公子不肯聽。」

  新侍讀固執的程度,幾乎與他們這東宮的主子有得比。說是怕太子又出宮玩樂,非要親自守在殿前不可。

  勸不走,又不能趕,只好由著他睡在寢殿前,卻沒想到主子半夜醒來,夜遊的毛病又犯了。

  真夜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

  當朱鈺低聲請示要如何處理時,真夜只是解下身上外裳,輕輕披覆在睡得好熟的少年身上,眼色帶著一抹溫柔。

  小梨子果然說到做到,連睡覺都不離開。他該因此而覺得安心麼?

  擡起頭時,真夜好奇地問了一句:「是第幾夜了?」

  朱鈺領會,便答:「第三夜。」侍讀公子一入夜就守在寢殿前,直到早晨天方亮才暫時回廂房整理門面,還拜託大夥兒別將事情說出去。

  時序已是初冬,雖然還未降雪,但天候已經轉冷。

  若是對旁人,他可以假裝不知道這回事,但偏偏他又不想小梨子受寒著涼,睡在寢殿外,他那看起來不是挺硬朗的身子骨早晚會受不住的。

  可難道就要因此讓步,允許這少年莽撞地侵佔他的領地?

  更不用說,有些事情一旦逾越了界線,便再也回復不了原貌,他真要這麼做麼?

  「哈啾。」

  黃梨江發出一聲小小的噴嚏聲,揉著鼻子,卻沒有醒過來,全然不知一旁的真夜心裡想著:我竟被一個噴嚏打敗了。

  真夜赤足走到黃梨江身邊,端詳他半晌,才輕悄地連人帶衣抱入懷裡。

  少年沒被驚醒,倒像是只困睡的小貓,鑽進他溫暖的懷裡,而且他身子骨好輕哪。睡得這麼熟,應是連著幾夜沒睡好吧?難怪這幾日都沒什麼精神對他張牙舞爪。

  走過面露訝色的朱鈺身邊,真夜輕聲交代:「轉過頭去,朱鈺,今晚,你什麼都沒瞧見。」

  朱鈺應諾,他本來就不是多話的人,自然也不會把這一夜侍讀公子名節恐怕不保的事給說出去。

  主子睡眠中素來不喜有人近身,此刻卻容許侍讀入他寢殿,想想,也只有一個原因——新侍讀皓齒明眸,主子又正值血氣之齡,會動生綺念也是自然。

  「把門關上,朱鈺。還有,我沒有斷袖之癖。」真夜微笑說道。

  更不用睡,小梨子還太年輕,此時下手未免過於無良了,他還沒有渴盼到那種地步,去摧殘這麼個如花似玉的……

  「當然,屬下遵命。」朱鈺冷靜應諾,隨即關上殿門。

  除他以外,主子是否短袖,不會再有第二人知曉其中奧秘。

  幸好今晚輪值守夜的人是他,若是龍英那藏不住話的傢夥,要他保守這秘密,恐怕會要了他的命。

  一夜好眠。

  醒來時,第一個念頭居然是一夜好眠?!

  前幾夜因為靠在門外勉強打盹,醒來後只換得一身酸痛,因此沒料到他竟會睡得這麼熟,是因為終於習慣坐著睡的緣故麼?

  可背後感覺綿軟軟的,不像是硬邦邦的牆板啊!反倒像是舒服的床鋪,耳畔還有溫暖的風息……

  黃梨江緩緩睜開惺忪的眼睛,一張男子的睡顏映現在他眼底。

  男子輕闔著眼,表情十分放鬆,一雙手臂還輕輕地擱在他腰身上,與他狀似交頸而眠。

  昏沈的腦袋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黃梨江揚唇微笑。

  這傢夥,此時嘴角上沒掛著那惹人心煩的笑意,長睫下的雙眸也輕輕閉著,顯得好單純,不似平時那樣,機伶的眼中總帶著教人略不自在的審視意味。

  沒想到他也會有這麼乖巧的表情,一點兒也瞧不出是個會使壞的傢夥呢……讓他比較疑惑的是,怎麼真夜會跑進自個兒夢裡來?

  說起來,真夜對他,幾乎可以算是縱容了,有些時候,連他都覺得自己太逾矩了。雖說直言勸諫並沒有錯,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這麼的雅量。

  真夜他……確實很容忍他的無禮。

  娘一定想不到,她素來彬彬有禮的獨生子入了東宮後,會有這麼大的改變吧,這一定是萌,否則他跟男人睡了一夜的事,要是被娘知道……

  嗯,這一定得是夢。所以此時此刻,那噴在他頸側的溫暖氣息,以及那溫暖手掌擱在他腰窩上引起的麻癢,都只是他在做夢而已。

  夢裡頭,什麼詭異的事情都可能發生,他一定是因為太心煩真夜不肯學好的事,才會不小心讓這傢夥闖進夢中。

  儘管告訴自己眼前情景不過只是一場詭異的夢境罷了,但天生理智的他,隨著腦袋逐漸清醒,終究無法自欺太久。

  他確實是跟太子睡在一起,而且看看外頭微亮的天光,只怕是睡過了一夜!

  思及此,原本放鬆的身體瞬間僵了起來,連那吹在頸邊的鼻息也使他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

  感覺到枕邊人紊亂的氣息,真夜緩緩睜開眼睛,迷濛睡眸愉悅地看著枕邊那張奮力控制住驚惶的小臉,問早道:「你醒啦,小梨子。」

  剛睡醒的沙啞男聲教少年徹底驚惶起來。

  不是夢!

  「……殿下,敢問殿下……」我怎會跟你睡在一起?

  「我昨晚半夜眠起,睡不著,本來打算到外面散散步,卻看到你睡在寢殿外,怕你著涼,又見你睡得沈,想說我的床鋪足夠兩個人睡還嫌太大,就當一回好心人,帶你進來睡了。」

  「……你睡覺時都不穿衣?」很冷靜地問。

  「兩人同睡一榻,太熱了,才把衣衫脫去。」真夜裸著上身,只著一條貼身長褲,此時看著他一臉緊張的小侍讀,心情竟然大好。

  也許他該經常招小梨子來侍寢。

  這玉一般的少年,著實讓他好快樂。昨晚抱他入睡時,就很期待天亮時看他的反應。說著,伸手撫上少年的臉。

  「小梨子,你似乎熱到有些發汗了。也是,你衣裳穿這麼多,雖然最近天候是比前些日子冷一些,但少年人體內都有把火,穿太多反而容易盜汗著涼,你要不要乾脆脫了?」

  不安分的手沿著少年臉緣,順細頸而下,直到胸側襟帶處,輕扯起來。

  「不、不用!」黃梨江飛快地捉緊自個兒的衣襟,滿面潮紅地等著真夜,視線卻不敢往他頸下瞧,只是氣惱地瞪著他一雙好不無辜的黑眸。

  「你不用害羞,我們同是男兒身,裸呈相對不算什麼。」真夜有點太過愉悅地笑道:「更何況你一桌整齊,連外衣都還留在身上,我光看著都覺得熱——」說著,狀似又要伸手為他寬衣。

  「殿下萬金之軀,豈敢勞煩殿下動手。」黃梨江迅速從床上躍起,卻沒能逃離真夜的戲弄。他尷尬地看著真夜,勉強擠出話:「殿下壓住了卑職的衣緣,可否請殿下挪挪身,行個方便?」

  真夜爽快回答:「當然可以。」他挪開身,卻改將那截衣角捉在手中,半晌,一雙眸子盈染這春意,瞅著衣裳主人發燙的面色,才莞爾放手,下了床。

  「小梨子,你臉紅起來真好看,像桃花一樣。」不待他的美侍讀發作,忍不住笑道:「昨晚在夢裡頭,好像一直聞到桃花香味,原來是你衣上的香氣。」

  「可我沒熏香。」黃梨江直覺捉起自己衣袖嗅聞,卻沒聞到什麼香味。

  真夜赤足走到他身邊,撩起他細頸變掙出淩亂髮束的一縷黑髮,溫暖的呼吸教身邊小人兒驀地呆住。

  「莫非不是桃香,而是髮香?」

  那帶著笑意的聲音教黃梨江困窘不已,才要板起臉孔糾正太子不當的言行,殿門卻在此時被緩緩推開,露出一張忐忑的小臉。

  是帶緣。

  侍童帶緣端著盥洗的水盆走進太子寢殿裡,沒料到會一大早就見到侍讀公子,不禁詫異地問:「公子這麼早就來督促殿下學習?」總不可能事夜宿在寢殿裡吧?主子從來不讓人在他入睡後進寢殿的。

  黃梨江才正要找個理由解釋,但真夜已經先開口:「可不是。時候不早了,快替我更衣吧。」今兒個是臨朝日,放懶不得的。

  「咦?」帶緣猛地瞪大眼睛,疑惑地看著他的太子爺。

  主子過去每過臨朝日,總是百般推脫,不曾有一回像今日這麼爽快,還催促他呢。

  察覺帶緣的遲疑,真夜裂開唇,淺淺一笑。

  「發什麼傻,帶緣,還不快動手,難道要我自己來麼?」說著,便要解開腰間繫帶。

  「啊。」角落處,傳出一聲小小的申吟。

  一眼望去,真夜笑意加深。

  「侍讀,非禮勿視。」笑看著黃梨江轉過臉去,他則跨出睡褲,赤身裸呈地由帶緣為他著衣。

  帶緣伺候真夜多年,更衣的動作極快,不一會兒,已經服侍真夜盥洗完畢,並為主子打理好衣冠。

  約莫一盞茶時間,真夜換上正式朝服,吃過半塊烤餅後,嘴裡漱一口香茶,便準備啟程入宮。

  帶緣打點好一切後,這才留意到一直待在寢殿中的侍讀略有些異樣。

  「呀,公子怎還穿著昨天的衣物?」連束髮也淩亂的很,像是剛剛睡醒的模樣……他恍然道:「難道侍讀公子又一夜未眠,守在主子寢殿外不成?真是大道可風啊」

  正煩惱著該如何脫身,又不至於被人才想到他睡了太子一夜的事實,方聞言,黃梨江忍不住扭結著兩道眉道:「不是。」

  「不是?」帶緣傻傻地想:若不是,還有其他的原因麼?

  黃梨江忍不住糾正:「不是大道可風,這四個字是用戶在輓聯上的,我還想多活幾年。」

  「呵。」真夜忍不住笑出聲,被黃梨江一眼瞪來,他止不住笑,只道:「小梨子,我臨朝去,晚點兒回來再找你。」

  頂著一頭亂髮,黃梨江努力維持正常的語調道:「卑職恭送殿下。」說完便要離開。

  帶緣這才猛然想起。「殿下,今兒個皇后娘娘不是要召見侍讀公子?不必請公子入宮一趟麼?」

  「不必。」看著黃梨江的背影,真夜輕聲道:「母后那邊由我應付即可。這些事情不必告訴侍讀,今天是如此,往後也是如此。帶緣,你可聽清楚了?」

  「可是娘娘已經問起這事很多次了。」帶緣有點苦惱地搔了搔頭。

  真夜轉過頭來,眼神異常嚴肅地說:「你總不希望我母后知道,我根本沒好好讀書的事情吧?要是侍讀告訴她,我既頑劣又不受教,你想,屆時倒黴的人會是誰呢?」

  是他們這群東宮裡伺候太子爺的人,帶緣立刻明白了。

  「所以,你懂了沒有,帶緣?有些事情,既然說了並不會比較好,何必多言?」

  帶緣忙不叠點頭。「帶緣懂了。」

  真夜看著他的小隨從。瞇起眼,笑了。「瞧你,才幾歲,年紀只比侍讀小一些呢,可別跟那位公子一樣,走少年老成的路線啊。」

  「呃……?」太子爺這句話,他帶緣就聽不太懂了。

  只見真夜低聲喃喃地走出寢殿。「像他那樣的人,會要活得長不容易,偏又是我中意的,要折了翼,我怕捨不得……」

  緊跟在後的帶緣只聽懂了幾個字,一是「不容易」,一是「捨不得」,看來他這素來無憂慮的主子似乎也有了煩惱哩。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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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0-23 14:14:10

第5章(1)

  半年後。

  快點!會來不及的!

  儘管心急如焚,但身穿朝服的太子依然在二皇子遙影的陪同下,信步悠哉地走在通往禦花園的宮廊裡。

  兩人沿途談笑,欣賞夏季的花石與樹影,頗有閒情逸致。

  「皇兄許久未與兄弟們同聚了,大夥兒掛念得緊,這回可要待久一些,與兄弟們切磋切磋。」

  「二皇弟說笑了,我才疏學淺,哪裡切磋得過諸位才學過人的皇弟呢。」一身月色袍二皇子掩袖笑道:

  「皇兄才是愛說笑,誰不知父皇與皇后娘娘欽點了黃翰林的公子入東宮做皇兄的侍讀。這八個月來,不見娘娘對新侍讀有一句微詞,更不用睡,皇兄的侍讀可是本朝那位赫赫有名的神童黃梨江,有他陪伴皇兄讀書,想來皇兄學業應是進步神速。」真夜驀地停下腳步,眼神凝住向宮廊外一株絛紅色月季。

  難道我就只能保他八個月?

  察覺真夜的出神,遙影又喚:「皇兄?」狀似猛然回神過來,真夜凝眼笑道:「啊,抱歉,我突然看到那株開得極好的月季,一時失神了,二皇弟剛剛跟我說了什麼?」皇子遙影唇邊勾起一抹極淺的笑意,「我在講,皇兄那位名聲響亮的侍讀。」

  「喔,他呀。」真夜恍然大悟道:「是啊,他確實是個神童,書讀得不少,文章也寫得不錯,可惜……」

  「可惜如何?」真夜走出宮廊,手指輕輕撫過那月季花長莖上的勾刺。

  「可惜不通人情世故,成天只會嘮叨我用功——哈哈,我可是堂堂太子,哪裡需要讀什麼書;朝廷科考又不是虛設的,每年都有一堆人才等著被朝廷選拔,好為國盡一份心力。我們在上位的,只要懂得用人就夠了,讀書是浪費時間。」

  「……皇兄真這麼想?可父皇對於能文之士非常禮遇,還說過,希望我們這些皇子皇女個個都能飽讀詩書呢,七皇弟不也因為七歲時就能應答對賦,在朝臣面前為父皇掙得了好光彩的面子哩。」

  「隱秀歸隱秀,我是我;而,遙影,也只是自己,我們幾個兄弟,天生資質都不同,要我像隱秀一樣隨口成章,我是做不到的。」真夜很有自知之明地說。

  二皇子遙影面若冠玉,與真夜年紀只相差三個月,兩人身形彷彿,唯獨真夜被選立為太子,入宮上朝,此刻身上穿著正規朝服;皇子們雖則衣錦帶玉,可依自己喜好穿戴,卻反而突顯了與太子身份的差別。

  拂了拂身穿的月色袍,二皇子微哂道:「大皇兄說的是,不過我前些日子聽東宮的保傅們提起,說皇兄的新侍讀蕙質蘭心,跟皇兄口中的書獃略有些出入呢。」真夜苦笑。「保傅們鎮日想迫我讀書,當然對跟他們一個樣的書獃讚不絕口,我呢,偏不愛被人逼著做事,若不是母后堅持要那個少年當侍讀,我又哪裡會這麼兩難呢。」

  「當日,太學那番『欲善』佳話——」應該不是空穴來風吧?

  「哈。」真夜突然笑出,「不過是一些拍馬屁的話,也信?看來遙影是關在這宮裡太久了,開始變得不那麼聰明了。」二皇子眼色一整,謹慎地說:「也說不定呢,遙影身為皇子,卻只能待在宮裡,無法出宮體察民間疾苦,為父皇與皇兄分憂,是遙影長久以來的遺憾。」明明,他們年歲只相差一季,真夜僥倖被選為太子,而他卻會在弱冠後被送出宮外,甚至不知是否會被指派到邊陲,當一個沒有實權的經略使。

  本是同根所生,何以際遇如此不同?

  更不用說,天朝並無立嫡長子的祖制,就連當今君王——他的父皇孝德帝,也並非長子。

  「是說,不想當個每天吃飽飽,睡好好的皇子爺?」真夜笑罵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巴不得跟交換身份哩。」

  「遙影不敢有取代皇兄的意思。」

  「哪一天,我若不當太子……」真夜笑著摘下那朵盛綻的夏末月季,將帶刺的月季握在手中。「到時候,我會送一朵這種花,與好好聊聊心事。」他目光放肆地賞望著滿園紅薔,指尖卻因摘花被刺傷,正緩緩泌出細細血珠。

  「大夥兒不是都在亭子那邊等我?許久沒相聚了,咱們別只顧著在這裡說話,還是快快去亭子那兒吧。」真夜狀似著惱地笑說。「聽說我那侍讀也在那裡,沒我允許,竟敢隨意入宮,就算是母后召見,也不能放任他這樣膽大妄為,走,咱們去瞧他在做些什麼。」

  「……聽皇兄語氣,似乎頗為焦急。」

  「宮裡又沒有吃人的野獸,我焦急什麼?」

  「本來以為皇兄藏著新侍讀不讓人看,是把他當稀世珍寶,難免令人好奇。」

  「連日不見,二皇弟更愛說笑了!不過是名小小隨從,身邊就有不少這樣的人,難道也個個都被皇弟視若珍寶麼?」

  「一般隨從的話,當然不,不過,倘若我身邊也有個禦旨欽選的神童子當我侍讀,那我一定會將他當成珍寶來炫耀的,可惜就是沒有啊。」二皇子笑容滿面地擺了個優雅的手勢。「皇兄,這邊請。」真夜點頭,隨即信步徐行,眼仍是溫暖的,但心底已然冰凍。

  終於看到他時,是在禦花園的禦香亭外。

  他那美侍讀——被天朝人視為傳奇的神童子,黃梨江,他的小梨子——身影映入眼簾的那一瞬,竟『噗通』一聲,從高高的亭子裡掉進禦溝。

  禦溝水不算深,只要能踩到底,應該不會出事。

  但真夜忘記問他的小梨子識不識水性。

  天氣熱,他不擔心小梨子著涼,但當他見到他侍讀居然狼狽地在水裡浮浮沈沈,雙手不斷朝水面上掙紮,恍若溺水時,他打從心底發冷。

  禦溝的水明明不深……但小梨子十三歲的個子也不算高……「唉,好像有人落水了?」二皇子的聲音從真夜後面傳來。

  亭子裡有人應聲:「那小侍讀太傲慢,九皇弟一時不小心把他丟進水裡了,不過那禦溝水也不深,小侍讀怎麼還不趕緊爬起來告罪呢。」正是四皇子。

  八皇子搖著絹扇笑道:「四皇兄看看是誰來了,俗話說,打狗也得看主人呢,要是惹惱了大皇兄,瞧怎麼辦。」亭子裡,那神情倨傲,一身俐落黑袍的九皇子,早早瞥見往亭子這頭走來的明光太子,卻絲毫不退卻地道:「不過就是個沒品沒秩的隨從,真要碰壞了,太子殿下總不會小心眼地要我賠吧!」真夜只瞧了在水裡浮沈的人兒一眼,便調轉目光,視線掃視過亭內眾人,笑說:

  「是不至於要九皇弟賠,不過我這侍讀好歹是個翰林之了,只怕黃翰林有一天想到他還有個兒子在我身邊當隨從,一時興起向我討人哩。看看誰能行個方便,把我那不識相的隨從給撈上來吧。禦溝水不乾淨,我實在不太想自己伸手去撈。」真夜說這話的時候,在水裡浮沈的人兒已經不再掙紮,無力地沈進水裡,滅了頂。眼角餘光瞥見這景況,真夜眼尾微翕動,一眨眼又道:「這麼多侍從都沒手沒腳麼?還不把黃公子給撈回來,還是諸位皇弟有辦法跟父皇解釋,何以我朝神童黃梨江會溺死在禦溝裡?倘若真是如此,那我還是趕緊離開的好,就當我今天沒來和大夥兒攪和,也沒撞見這件事,父皇要是問起,我可是一概不知喔。」自始自終,始終保持沈默,坐在涼亭一隅觀望的十皇子出了聲。

  「梅童,去把人撈起來。」那小隨從領命而去。

  「多謝十皇弟,今天我身邊剛好沒人可使,要我自己下禦溝去,實在難為,誰不知那禦溝裡流的水,都浮著宮裡頭女人的脂粉,油膩膩的,還是少近為妙。」真夜說這話的當下,有幾名身著朝服的官員正往這座亭子的方向信步走來。

  發現有人落水,其中一名官員迅速趕至,搶在十皇子的隨從下水前跳入水中,不一會兒,便撈起全身軟綿綿,一動也不動的少年。

  真夜眼色一凜,勉強保持平穩的語氣道:「木大人,有勞了。」認出站在亭中圍觀他人溺水的,俱是宮中皇子,木瑛華微愕然,忽轉看向明光太子一眼,隨即將少年抱離水中,平放在地面上,暫時顧不得眾人的議論與私語,他低下頭,渡氣給已經沒了呼息的少年,另一隻手同時壓按著少年的胸腔。

  一次、兩次、三次。

  圍觀眾人紛紛耳語著少年已死之際,真夜走到黃梨江的身邊,低聲問:「有救麼?」倘若沒救了,那麼他剛剛——正當真夜心裡轉冷之際,少年突然劇烈地嗆咳起來。

  真夜急忙退開,狀似要避免少年口中的汙水沾上他乾淨的衣物,一顆心卻是被緊緊揪緊了。

  黃梨江猛咳著,吐出一肚子禦溝水,嗆咳好半晌,直到逐漸恢復正常的呼息,這才注意到有只大手正好心地拍他的背後,為他順氣。

  猛然憶起掉下水的那一刻,映入眼簾的,是真夜那帶著一抹驚慌的表情,是真夜救了他吧?

  下意識裡,他相信真夜會救他,畢竟,如果他平常都能容忍他的嘮叨,一定不會介意救他一命的,帶緣總是逮到機會就對他說起,真夜待他有多麼特別……其實,他也是明白的,身為太子,地位尊貴的他大可傲慢待人,但真夜身上幾乎看不見『傲慢』兩個字,他確實……待他甚好。

  也因此,當今早宮裡的使者晚真夜一步,在真夜出門趕赴早期後,來東宮領他入宮晉見皇后時,他心裡還想,要是皇后娘娘問起太子學業,他該不該替他說些好話呢?

  身為太子侍讀,他應該要努力督促真夜,不能為他隱瞞,但又怕一旦皇后知曉太子沒有認真學習,擔心真夜會受到責罵……他為他操煩好多的心,甚至在離開皇后的永寧宮後,被皇子們帶到這禦花園時,也仍然一心為他辯護。

  因此,當他勉強睜開濕潤紅腫的雙眼,望入眼簾的不是真夜,而是一個陌生年輕男子時,他差點以為自己眼花了。

  怎麼回事?難道並非真夜救了他?

  男子一身常綠袞繡官袍,如今袍子與頭髮全濕透了,俊朗英氣的臉上還滴著水,看著他的表情好像他是什麼異類,竟然會掉進不算太深的禦溝裡,而且還因為水會遊泳而差點淹死。

  而真夜竟只是冷淡地站在一旁,問了一句:「有救麼?」黃梨江心頭像突然被人用力掐緊,先前落水的記憶這才完整地回到腦海裡。

  原來,從頭到尾,真夜都沒有出手。

  他不僅沒救他,甚至還不怎麼關心他的生死。

  原來,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場誤會,他這個侍讀並不是太子殿下身邊什麼不可取代的人,只是個死不足道的隨從罷了。

  冷。好冷。黃梨江全身發抖,打從心底冷得發寒。

  視線回到救命恩人臉上。「敢問恩人……恩人尊姓大名。」他牙齒止不住打顫地問。

  「小事一樁,不用放在心上。」終於救回了人,木瑛華鬆了一口氣,只是連他也沒想到,太子竟會眼睜睜看著這名少年溺水,倘若他沒記錯的話,這年紀,這面貌……莫不是那位名聞京城的神童黃梨江吧!

  「不。」黃梨江卻堅持地說:「不,恩人救命大德,我黃梨江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當然,真夜沒有救他的事,他也不會忘記。

  聽出少年語帶雙關的含義,佇立一旁的真夜語氣悠悠地提議:「木大人,官邸遠,又要在吏部當值一整天,穿著濕衣多不舒服,這裡離夏暉宮近,我看就到我七皇弟處借件乾爽的衣裳換吧。」

  「下官恭敬不如從命。」木瑛華扶著兀自發抖的少年緩緩站起。「不過,殿下的隨從怎會掉進禦溝裡呢?」

  「他冒犯了本皇子,這不過是略施薄懲罷了。」九皇子驍騰張狂地丟下一句。

  「九皇子詆毀……」黃梨江想起自己原為了護衛真夜的名聲,才會遭人無禮地丟進禦溝裡,甚至那人還不願意出手拉他一把,他頓時覺得不值起來。

  「實在不該冒犯我九皇弟。梨江,他是皇子,而不過是個侍讀,以下犯上,不是聰明人的作為。」真夜以教訓不懂事隨從的語氣說道。

  「確實。」黃梨江打從心底失望地說:「往後,往後卑職不會再這麼傻了。」啊,被討厭了。真夜淺淺一笑。「果然學得很快,真不愧是我朝不世出的神童。」他環視眾人道:「我不想君上為了這點小事煩心,今日這事,還請大家別張揚出去,免得君上問起,本太子一問三不知,也不體面,相信諸位大人都會守口如瓶才是。」隨後他轉身與其他皇子道:「們也知道隱秀的性子,我親自去一趟,他是不會允外人進夏暉宮的;難得幾位兄弟同聚一堂卻不能多聊,實在遺憾,等下回我入宮時,再好好跟各位皇弟暢談一番吧。」真夜領著人往夏暉宮走去。

  之後,在旁觀望的幾名皇子耳語:「們道,大皇兄是真毫不在意,還是夠狠心?」拋人下水的九皇子冷傲道:「我看他是不想惹事,畢竟誰會為了一個隨從大費周章?」

  「二皇兄,這場戲安排得很不錯,可惜主角兒沒有配合到底。」四皇子笑吟吟評論。

  「梅童,收拾一下,我要回宮了。」十皇子率先起身離開亭子。

  「老十,不打算說一下的看法麼?」八皇子喊住他。

  十皇子嘴角冷淡噙起。「不過是場戲,各位皇兄心裡自有主見,我這局外人的想法不重要;而且,我也不希望有人死在禦溝裡,這亭子我常來,不想老是聽宮人們談論鬼魂作祟的事。恕我先行告退了。」說著,好學的他,擁書離去。

  不久,眾人跟著十皇子的腳步紛紛散去。

  二皇子遙影卻還盯著地上那朵紅月季,訝異它竟完好無損。

  想起這朵花原先握在真夜手中,卻連一片花瓣也沒受傷,這得多麼克制才辦得到?

  拾起月季花,他想著,還以為逮到了他皇兄的把柄,結果卻似乎不如預期。

  下一步,該怎麼走呢?

  「還不要進來!衣服麻煩放在門邊就好。」縮在大浴桶內,聽見門外傳來聲音,黃梨江連忙掩住自己赤裸的身體,顫聲喊道。

  夏暉宮的主人嫌他一身禦溝水不潔淨,不肯直接讓宮人拿衣服給他換上,硬是讓人燒來熱水,命他將自己清洗乾淨。

  本來宮人們還想替他脫衣,伺候他澡沐,但他哪裡受得起,百般推辭,這才獨自留在澡房,洗去一身的狼狽。

  其實,禦溝水並沒有真的如真夜說的那麼髒,頂多就是浮著些被宮女洗下的鉛黛脂粉。但不僅是他,就連救他一命的木瑛華大人也被要求先沐浴才能借換衣物,若他執意拒絕,反而費人猜疑,只好順從了……

  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洗淨自己後,才焉的想到他根本沒有替換的衣物,正煩惱是否要穿回潮濕的衣衫之際,門被敲響了。

  必定是夏輝宮的宮人送衣衫來,他連忙應聲,就怕外頭的人闖進來,看見他。

  ……

  在他出聲後,門外沈寂無聲了好半晌。

  黃梨江側耳傾聽,不確定外頭有沒有人,又不敢呼聲,只得裹著浴巾,裸身赤足走到門邊,低聲試問:「衣裳請擱下吧,我再一會就好。」

  「……小梨子,衣服放在門邊,換好就出來。」沒想到站在門外的竟是真夜。黃梨江眉頭一蹙,沈聲道:「有勞殿下了,卑職何德何能,還請殿下——」

  「總之,快出來就是,別讓我進去找。」黃梨江聽見他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這才打開一條小小門縫,將門外的一堆衣物攬進懷裡,盡可能快的穿戴整齊。可當他才著裝到一半,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身上衣物穿來有些不順手,低下頭看著自己穿戴上的衣裙,隨即一陣錯愕!這,這是開什麼玩笑!

  太過分了吧,這是宮女服啊!

  披著一頭半濕的發,他衝了出去。

  「啊,出來了。」一個慵懶的聲音笑道:「皇兄的侍讀,果然如傳聞那般,具有清新的才質與美貌。」順著那聲音望去,黃梨江見到了一臉病容,卻無損其清軍美好的玹玉皇子。

  他靠坐在有著軟墊的躺椅上,單薄的肩上披著一件禦寒的外裳,劍眉墨眸,唇呈粉色,身上隱約有淡淡的幽香,正是民間盛傳的「濯濯春月柳」。

  再看向坐在躺椅另一側的「陌上塵」,此刻正討好的衝著他笑,一派無邪模樣,好像從沒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似的,不覺得很無恥嗎?

  儘管眼神噴火,但他沒忘記現下是在誰的地盤上。吃過先前那幾位高貴皇子的悶虧,黃梨江強忍住心中的不滿,拱手行禮。「小人拜見七皇子殿下。」

  「不必多禮。是我皇兄珍視的人,我不拿當一般隨從看,請坐。」玹玉皇子隱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要黃梨江坐。

  但黃梨江坐不下去。他站著,極端不高興的瞪著那位「陌上塵」道:「殿下此言差矣,小人不過是個侍讀,那裡算得上殿下珍視的人;更別說,小人堂堂五尺男兒之軀,卻換上這套宮女夏服,實是滑稽至極,讓皇子見笑了。」隱秀正要解釋為何借他女服換上,但真夜先一步開口道:「雖然是堂堂五尺男兒之軀,可小梨子穿上這宮女服,還真不是普通的嬌俏,讓我都看得傻了。」竟然還在捉弄他!黃梨江忍不住傷心地看著真夜。

  「一個人的外貌不過是膚淺的表相,殿下如此讚賞卑職的相貌,卑職不知應該要欣喜還是憂愁——」無法在面對真夜,他轉過頭,問隱秀道:「敢問皇子殿下,不知木瑛華大人此刻身在何處?」先前,他們一道被領入不同的房間沐浴,更衣,但此刻這殿中卻沒見到木瑛華的身影。

  「木大人還有政務,先離開了。」隱秀回答。「他請我多關照。」聞言,黃梨江露出失望的表情原想再次向木瑛華好好道謝,然而思及此刻身上穿的衣物,他卻又慶幸起,這身不倫不類的裝束沒有給救命恩人看見。

  隱秀莞爾一笑,又道:「莫怪我真夜皇兄,黃公子,身上的衣物是我的主張。我與年歲相近,本想拿我的衣物借,但我病體未癒,怕身上病氣傳了給,因此不敢這麼做。說來慚愧,我這宮裡的宮人女多於男,侍童又太過年幼,臨時沒有能穿的男服,因想說只是暫時穿用一下,才找了一套新的宮女衣裙給你,還望不要見怪。」黃梨江不是會遷怒的人。一經隱秀說明理由,原本那種被捉弄的痛心隨即釋懷,但穿著女裝總是彆扭,他站在真夜面前,躲避他審視的目光,覺得渾身不自在,更不用說他先前竟那樣對待他……

  他以為真夜會救他,但他卻沒有……

  為什麼心頭會有種遭受背叛的痛楚,他不想深究,但心底確實受了傷,不信任感,油然生起。

第5章(2)

  「隱秀,我看我們主從打擾的夠久了,該回去了。身體不適還肯招待我,我很感激,希望身子快些好,我想多上這兒走走哩。」隱秀微微一笑,有氣無力道:「皇兄說的是哪裡話,願意來我這裡,隱秀自是歡喜。」兄弟倆雖然分別排名最長與第七,年歲卻相差不到四歲,一個是春月柳,一個是陌上塵,然而此時兩人相對一笑,那無語的一笑深藏了太多的意涵。

  「小梨子,要走了。雖然我覺得穿女服真的很好看,可在不早點回去讓把這身衣服換下來,你的眼神就要把我給殺了,我們這就告辭吧。」說著從躺椅上起身,似欲拉住少年的手。

  黃梨江直覺避開,轉身對隱秀道:「小人謝過七皇子,這身衣物,待小人換回後———」

  「小事一樁,不必掛意。衣裳留著也無妨。」隱秀說。

  儘管少年露出「我留著這宮女服做什麼」的表情,還是有禮的道了謝,不失儀節的告退,完全把他的正主兒給拋在身後。

  隱秀見狀,只是微微一笑。「皇兄不快追上去,侍讀看起來對相當不滿,不會出事嗎?」真夜苦笑。「隱秀,今日多謝了。」隱秀美目微閃動,卻只是笑說:「應該的,我們不是兄弟嗎?」所有兄弟之中,也就只有隱秀肯說這話了。儘管心繫他的美侍讀,但隱秀過分蒼白的臉色仍令真夜擔憂。「身體……」

  「不礙事,皇兄不必為我擔心。」隱秀淺淺笑著,像是老早接受了自己身體的病弱,處之泰然。「再說,宮裡頭有太醫時時照看著,一時半刻,就算沒能好轉,也不至於突然就死去了,習慣就好。」擔憂隱秀的身體,真夜又叮嚀:「要強健身體,最好常起來走動,藥也別亂吃,心情開朗,自然百病全消。」隱秀只是淺淺的笑著,卻沒笑進心坎底。「隱秀曉得。也請皇兄多保重。」真夜垂憐的看著隱秀,彷彿能在他瞳中的倒影看見自己。

  十三歲的隱秀,神俊多病;十七歲的真夜,無才卻身強體健。

  他倆怎麼看都不像是兄弟,然而……真夜卻仍打從心底認定了這個弟弟。

  儘管他的母后是在惠昭後遭廢黜後才取而代之,成為一國之母,而他這個大皇子受到母親的庇蔭,順理成章被立為太子。

  儘管傳言惠昭後的廢黜是因她毒殺隱秀的母妃夏氏,因而被君上囚禁在未明宮中,一輩子不再相見……

  宮中的風風雨雨原本與他們兄弟無關,但在這場宮爭中坐上了儲君之位,在世人眼中佔盡好處的他,卻對隱秀無法不心存歉意。

  真夜不止一次的想過,有沒有可能是自己的母后為了讓他當上太子而設下這一切……倘若真是如此,那麼在所有兄弟中,他虧欠隱秀最多……

  老實說隱秀的笑容很難看,他不是很喜歡他的笑,但他知道,隱秀在人前也只會這樣笑著,包括在他面前。

  他這個兄長走不進兄弟們的心,這輩子大概是無法如民間百姓那樣,在九九重陽時,與兄弟們共飲一盅同心團聚的茱萸酒了吧。

  也許是真夜臉上一閃而逝的落寞教隱秀留了心,喚住轉身要離開的兄長。

  「皇兄……」已經走到門邊的真夜聞聲回過頭來,隱秀欲言又止了半晌,嫣然笑問:「前年皇兄向父皇討過一隻金雀,不知可曾將那金雀放出籠,讓他自在飛過?」真夜怔了一下,領悟到隱秀意有所指。「世道多風雨,還是關在籠子裡安全些。」

  「只怕小小的籠子關不住皇兄的金雀。」黃家公子臉上有股不服屈的倨傲之氣,不會是久困淺灘的人。

  「若只是雀,金絲籠子怎會關不住。只怕有朝一日,把小雀兒養成了大鵬鳥,那就真的關不住了。」真夜當然也明白,他的美侍讀不可能一輩子甘心做一隻安逸度日的小雀兒,然而他羽翼尚未豐滿,此時放他出去飛,只會害了他。

  「皇兄若心愛那雀,不如趁著那雀兒羽翼未豐,先折了他的翅吧。」

  「折翅固然是個方法,只是捨不得。」經過今天禦溝一事,真夜更肯定自己是萬分捨不得的。同樣的事若在發生,他沒有信心能克制自己下水撈人的衝動。

  「兩害相權取其輕,不如早折翅,只怕小雀兒沒有機會變成大鵬鳥就夭折了。當然,雀兒是皇兄的,怎麼處置,還得看皇兄自己的心意。」

  「若是,隱秀,會折了雀兒的翅膀嗎?」隱秀頓了頓,隨即又有笑道:「我不喜歡把鳥養在籠子裡,所以不必擔心這種問題。」就像他身邊的隨從素來不讓停留太久一樣。既然沒有值得珍惜的事物,又怎會憂慮自己所珍惜的一切會被奪走呢。他手中,不想會握住任何會讓自己掛慮的事物。

  經隱秀說起,真夜才猛然發覺,站在隱秀身邊的侍童似乎又是個新面孔。隱秀前一個侍童叫什麼名字,他已經不記得了。身邊這麼麼多人來來去去,對人心的信任,何時會被隱秀自己給消磨殆盡?

  即使是對他這個大皇兄,隱秀也是不完全信任的吧。

  思及此,真夜眼色不禁略略暗淡。直到離開夏暉宮,他心裡還都在為隱秀的選擇感到悲哀。

  玹玉皇子,年十七歲,臨朝對策,君王目之以為奇葩……

  真夜想起群臣與史家對這個早慧的弟弟的評價,不覺深思沈吟。

  隱秀,自那年起,到底付出了多少代價?

  「進車裡來。」真夜貴為儲君,在宮裡一直有轎輦代步,儘管喜歡步行多過坐車乘轎,但在宮中時,他一向隨和。

  隱秀心細,讓宮人替他準備了轎子,一出正殿,真夜便看見黃梨江侯在轎旁,臉色有些陰鬱。

  歎了口氣,真夜坐上寬敞的轎子,任由身穿宮女裝束的黃梨江隨行到宮外,兩人一路無語。

  下了轎後,他轉坐進東宮的馬車裡,聽見車外龍英與帶緣對黃梨江身上衣裝指指點點,使得本想先回去再說的他,不得已,拉開車門,對車旁少年道:「進車裡來。」心裡還不舒坦的黃梨江,因為身上女人裝束被取笑的緣故,對真夜更加不諒解。

  他撇過臉去,冷言道:「卑職不敢。」固執的站在馬車旁邊,準備一路步行返回東宮。

  「這裡是什麼地方,由得你做主?快上來。」不想招人側目,真夜難得端出主人架子,冷峻的語氣,連負責守衛的龍英與隨行的帶緣都嚇了一跳。

  「卑職身份低賤,不敢與殿下同車——」話還未說完,車廂裡以探出一隻手臂,硬將少年拖上車。

  「回去了。」真夜命令道。

  馬車緩緩啟程,繞出宮門後才逐漸加快,平穩的賓士在盛京寬敞的禦街上。

  車裡,被人緊緊抱住,掙紮不得的女裝少年漲紅了臉,整張臉被迫埋入一片胸懷,腰身遭大手鉗住,平板的前胸服帖在一副青春男身的胸腹間。

  這姿態,使少年不敢貿然開口;怕一開口,他的吐息會在這胸懷裡冉冉醞釀,他會聽見自己如雷的心跳。

  然而不開口,他一樣聽見了如雷的心跳。

  緊抱著他的這人,明明到方才不久之前還氣定神閒,怎麼如今與他關在幽暗車廂裡,卻反而心慌意亂起來?

  那如雷的心跳聲,到底是他黃梨江的,還是他真夜的,竟分不清了!

  「請殿下放開卑職。」黃梨江冷靜不下來。

  察覺腰背間的手臂不但沒有鬆開鉗制的意思,反而攥的更緊,黃梨江擰眉低語:「放開我,讓給我看著的眼睛。」許是聽出他話裡的堅持,真夜總算放開懷裡的小小雀兒,車廂左右兩窗都緊閉著,幽暗中,要看見對方的眼睛要有很好的眼力。

  由此真夜知道,他的美侍讀不是真想看見他的眼,而是有話要說。

  該來的,終歸要來,該講清楚地,也不容許他隨意敷衍。

  他不想打開籠子讓他飛,想一輩子把他關在身邊,不讓他展翅飛去;但,懷裡人兒那裡甘心做一隻養尊處優的金雀呢?

  黃梨江在黑暗中找尋著真夜的眼眸,知道對上了那兩丸微涼的瞳眸,心裡一時忍不住一陣酸楚。

  「我原以為,會救我……」儘管他只說了這麼麼多,但已經太夠了。

  真夜並沒有試著為自己的薄情寡義找借口。

  「我確實沒有救。」聽他承認。

  不知道為什麼,真夜的話並沒有讓黃梨江感到意外,也許是掉進禦溝時,他已在剎那間清醒過來。

  腦中還迴響著,昔日入東宮前,真夜曾說過會好生照顧他的話。明明只是句玩笑話,自己卻還是不小心當了真。

  這就是為何他現在會感到如此失落的原因吧。

  因為預期著,他會救他,會照顧他,會護他周全。

  但今天,真夜非但沒有救他,甚至還袖手旁觀,若非有人出手相救,此刻他黃梨江早已魂歸蒿里。

  儘管如此,他還是想知道。「為什麼沒有救我?」如果,如果這個人是因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才沒救他,他可以試著體諒。

  真夜沈默半晌,才緩緩開口:「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沒救就是沒救,不會因為任何理由,就能改變那當下他選擇不救的決定。若因此被嫌惡、厭棄,那也是他得一概承受的。

  不放棄,黃梨江攔著唇,又追問:「在那當下,可曾有想救我的念頭?」只要有一點那樣的心意,若是礙於現實無法出手,那麼他會努力諒解的。

  真夜沒有閃躲,也沒有迴避,他靜靜地任由少年一雙美目將他看穿、看透,唇角微諷地揚起。

  「該怎麼說呢,今天若真的死了,我因為喜歡,心裡勢必會十分難受,但我還是不會出手救。」真夜清楚看見少年的臉色因他的話而變得更蒼白,半晌,才又道:

  「我是天朝太子,身份尊貴,向來只有別人為我赴死的份,沒有我為別人犧牲的道理。平時無事時,怎麼嬉鬧都無妨,但真要出了事,龍英,朱鈺、帶緣、以及東宮裡所有人都得擋在我前頭,為我承受一切——當然,也包括在內,小梨子,曾問過,當我的侍讀到底該做些什麼,經過今日,我想應該已經很明白了,不管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就算心裡覺得不值得,還是得有隨時為我犧牲的準備。我可以待好,但我無法保護,所以,如果不能保護自己,我最多是在私底下為掉個幾滴眼淚,但也僅止於此,不會再更多了。我話說到這裡,可明白了?「真夜很明白自己這番話,形同親手殺死黃梨江心中僅存的少年天真。

  但早些讓他認清現實也好,否則,等他翅膀長硬了才動手折去的話,會痛得更厲害。長痛不如短痛,今日,就把話給攤明瞭吧。不要讓這少年以他有不切實際的期待。當初決定讓他到自己身邊來時,不就是這樣打算的麼?

  也許是真夜將話說得太現實、殘酷,黃梨江半晌默然不語。

  見他遲遲沒有反應,真夜忍不住伸手向前——躲開他碰觸的手,黃梨江用力抹掉臉上藏不住的傷心,冷漠地繃緊下頷。

  「卑職明白了。是卑職不識大體。請殿下放心,我——卑職以後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馬車恰恰在此時停了下來,黃梨江猛然領悟他們已經回到東宮,顧不得強裝出來的冷漠,他爬過真夜擋路礙事的長腿,推開車廂門。

  「卑職這身衣裝不倫不類,有失體統,請恕卑職先回房更衣。」真夜不及表示意見,黃梨江已飛快跳下車,不顧從人側目,一路奔入宮內。

  「呃,殿下,公子怎麼了,跑那麼快?」當帶緣來扶真夜下車時,只見他的主兒還端坐在馬車時在,沒有下車的意思。

  「把門關起來。」真夜聲音緊繃地說。

  「呃?」帶緣不解地道:「可殿下,咱們已經回到東宮了……」不下車,要做什麼?

  「關上門就是了。」帶緣遲疑地關上車門,滿心嘀咕:主子今兒個也忒反常,都回宮了還不下車,一個人坐在車裡是在想什麼?還有,那侍讀公子也怪得很,平時不慌不忙的一個人,怎跑得像有獵犬追在身後,全不見往常一貫的穩重了呢?這其中必有緣故。思及先前一段路程,侍讀公子與太子殿下在車廂中獨處……莫不是、莫不是殿下的老毛病又犯了吧……莫不是,有某人想要硬來,另一人卻不從……帶緣越想越是驚恐,正當他百思不解之際,馬車門「霍地」一聲打開了。

  真夜信步走下車來。

  帶緣連忙仔細端詳主子,檢查他衣冠是否端正,衣帶有無束緊……一把玉骨扇不輕也不重地往他頭上敲。

  帶緣唉一聲,擡頭見真夜已如常地道:「不要胡思亂想。侍讀好得很,方纔他說內急,才會一溜煙跑不見人影。」也幸好小梨子跑得快,沒見著他當時已然控制不住的表情,非得將自己關在車裡獨處片刻,才勉強找回冷靜。

  真夜狀似悠然地環視四周,明白自己始終是眾人目光所在。

  這麼多雙眼睛在看著,哪雙眼睛忠誠,哪雙眼睛別有目的,他實在不想加以區別。眾目睽睽這下,真夜明白這是身為一國儲君的悲哀,即使他心裡有千萬個承諾想要應許,即使沒有願意相信,他還是想守護自己身邊的人。

  也許他的「守護」是有些狠心,可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式。

  如果必須親手扼殺那份天真才能徹底守護,那麼,他會親手折斷那雙展翅欲飛的翅膀。就算被憎恨,也在所不惜。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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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0-23 14:15:05

第6章(1)

  那一日,正是改變的開始。

  僅管在外人看來,侍讀黃梨江仍然盡心竭力地督促太子的課業;僅管太子也依然故我,總是憑著一已的喜好任性妄為,然而兩人最初那份相信親近,卻不再了。說不清,那微妙的變化是誰先起了心的。

  在帶緣看來,侍讀公子依然盡心負責,而他的太子爺也依然待人溫和,兩人的互動看似如常,但言語之間,卻似乎隱隱帶了點機鋒。

  他雖然年紀小,但畢竟長年侍奉東宮,多少明白宮裡頭這些大人物的心思比海水難測。但公子與殿下之間究竟在冷些什麼,他還真有些看不明白。  他不明白,侍讀公子是個文人,何必勤勞習武?說是強向健體,可強身健體也不必練習射箭練得這麼勤吧!

  他也不明白,太子爺原本很經常逗弄公子的,但如今,這兩人之間過去那種輕鬆愜意的感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自製與疏離。

  本想問其他人看不看得懂,但龍英大人是個直腸子的人,搞不好根本沒注意到這些小細節;而朱鈺大人平時口風就緊,不可能從他嘴裡問出話來……易言之,他根本沒有人可以請教其中玄機啊。

  「好,又中了!」東宮午校場的射師鼓掌讚道。

  帶緣回過神來,不意外看見身姿挺拔如柳的美公子也能一箭射中鵠的。

  這兩年多來,公子的箭藝進步許多,倘若太子殿下也能多花些心思學習,豈不更好?偏偏,他的太子爺就只知道躲在陰涼的樹蔭下,一邊嚷著天熱,一邊要他端涼水來消暑。對比之下,侍讀公子真是太知道要振作了。

  帶緣才想著,一身勁裝的黃梨江收起背上箭筒,大步走到一臉慵懶的太子殿下前頭,將長弓硬塞給他。

  「該您了,殿下。」語氣生疏有禮,正符合一個侍讀應有的口氣。

  真夜桃眼微瞇,懶洋洋笑道:「射藝進步不小,侍讀,我很為驕傲。」

  黃梨江表情沒有一點點的動搖,只道:「卑職射藝好壞無關緊要,要緊的是三天後在宮裡的比試場上,殿下能有好的表現。」

  「我還沒有答應在赴約。」

  「文武百官都知道有這麼一場比武,屆時所有的皇子都會參加,箭在弦上,由不得殿下不答應。」

  說得真直接啊。真夜微微一笑。「偏偏我就是個任性的太子爺,我不參加,誰能奈我何?」

  那場比試,是四皇弟在兩個月前宮廷內宴上無意間口頭邀請的,沒想到竟然成為一場眾所矚目的競射。

  天朝武功素來不弱,他身為太子,倘若射藝太差,屆時在眾人面前勢必顏面掃地。母后特別請來宮裡射藝一流的射師指導他,但,同樣在學習,他的侍讀卻比他進步神速。其實這也不難理解,有心無心,成效自然見分明。

  倘若對某些不曾見過太子真面目的人宣稱眼前這位玉樹臨風的翩翩少年才是東宮太子,想必也沒有人會懷疑吧。

  尤其這兩年來,小梨子的身形抽長許多,雖然體型仍偏纖細,但不再是個孩童了;更別提他眉眼俊秀,雖然才不地十五束髮之齡,卻已迷倒他東宮裡一票老少宮女。像小梨子這種相貌、體格偏向弱質,卻又不至於風一吹就倒的書生型少年,最符合天朝近世對男子的審美偏好。

  他進退合宜,外世圓融,初相識時,他那一向稜角如今已藏得非常隱密了。

  他自己非不得不進宮,但小梨子卻經常被母后宣召。

  他聽說,黃梨江之名已經在宮裡傳揚開來,人人皆知他這扶不起的阿斗太子身邊有個秀逸如仙的美麗侍讀。

  重點是,自兩年前那次禦溝落水的「意外」後,不時出入宮廷的黃梨江竟不曾現出過岔子,就邊九皇弟也沒機會再刁難他,他很妥善地保護好自己,不再受傷了。照理說,他應該要為此開懷,可心裡為何仍有那麼一點抑鬱?

  是因為小梨子很少再對他笑的緣故?

  僅管在旁人眼底,小梨子處事仍然進退有據,但真夜明白,他們之間確實多了一分隔閡。他不能怪他,畢竟,是他親手扼殺兩人之間那份到為難得的信任。

  只是,難免還是覺得有點可惜啊,畢竟是這麼個他想深交的人兒……

  若小梨子是不而野放的金雀,那麼他會折了他的翅;可若他是關不住的大鵬鳥,那麼有朝一日終究得放他飛去吧。

  預感著當他羽翼滿時,就會飛離他的身邊,圖南而去……

  「恐怕皇后娘娘第一個就不會允許。」黃梨江冷靜提醒。「卑職聽說宮裡還有人下了賭注,娘娘禁不起顏面掃地,不可能放任殿下任性。」

  真夜猛然回神。「小梨子,何時這麼瞭解宮廷?」話才脫口,他接著突兀自解道:「也是。三天兩頭入宮,不瞭解宮裡頭的狀況才是奇怪。」

  黃梨江沒有再應話,只是將手裡長弓再次遞向真夜。

  「殿下,請。」

  真夜笑笑地接過長弓,從黃梨江背上箭筒抽出一支羽箭來,在射師的指導下,頗有架勢地擺好姿勢,搭箭拉弓。

  「好吧,我就來個百步穿揚。」很有自信的樣子。

  黃梨江雙手抱在胸前,冷淡地候著。

  真夜一箭射出,果然百步穿揚——

  他一箭射向一旁的揚樹,箭矢穿過繁密揚葉,碰到樹幹後,就無力地掉落在地。

  在旁圍觀的人忍不住紛紛咋舌,為太子低劣的射藝搖頭歎息。

  真夜回過頭來,對上黃梨江的眼,卻只看到一派尋常與冷靜。

  「射偏了。殿下,請重新練過吧。」

  好個黃梨江!真練到泰山崩也面不改色了?真夜決定再試試。他兩手一攤,咧嘴道:「人各有所長,在射藝上,我是真的不拿手。」

  「敢問殿下有何擅長?」黃梨江不抱期待地問。

  真夜頗有自信地回答:「我頗識音律,擅唱小曲,改天有機會,我唱給侍讀鑒賞鑒賞。」

  「殿下何不現在唱來聽聽呢?」忍不住挑釁道。

  真夜緩緩環視了週遭,搖頭笑道:「現在?在這裡?不妥。」

  「怎麼不妥?」唱首曲兒還要挑時辰?黃梨江俊眉微挑。

  「嗯,就覺得……不妥。」真夜遲疑地道。

  黃梨江冷靜地想:這個人還能有什麼事情驚嚇到他?

  「卑職是殿下侍讀,殿下有專長是一件好事,還請殿下賜曲。」

  「真要聽?」真夜狀似為難地問。

  「卑職洗耳恭聽。」他從沒聽過真夜唱歌,認為真夜只是想找借口逃避箭術練羽,正想順勢借此打消他的主意,逼他專心羽射。

  不料真夜卻道:「好吧,那我就唱了。」

  他回身靠向樹旁,引吭高歌——

  「久聞姑娘生的俏,忙裡偷閒特來瞧。燈兒下,看見姑娘花容貌,唉呀呀,賽昭君,缺少琵琶懷中抱。肯不肯,只要姑娘笑一笑,到晚來,相陪情人俏一俏——」

  「停,快別唱了!」尚未聽罷,黃梨江臉色鐵青,揪著真夜快步離開人群。

  真實,真夜清朗雋爽的好歌聲教黃梨江為之一愣,忍不住豎起耳朵傾聽,不料才細聽沒兩句,他的臉色便迅速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

  被硬拖著離開人群的真夜一臉無辜地問:「欸,不是想聽我唱?」怎麼急匆匆拖著他走?

  黃梨江綠著臉,直走到眾人聽不見、也看不見他倆的一處迴廊下,才放開真夜胳膊,抑不惱怒地道:「我哪裡知道會唱那種不正經的小曲……是去什麼地方學來的?」

  莫不是又趁他入宮,沒守在他身邊之際,偷偷去了不該去的地方吧。那樣調情露骨的曲兒,只有民間治遊之地……

  他一貫冷靜自持地小梨子很久沒這樣發火了呢。看著少年臉上的神色,真夜微微笑應:「說呢?」

  「要我說?」黃梨江緊抿了下嘴角,「那種艷歌可不適合在人多的場合裡唱  。」

  明白真夜不過是有意惱他,試他——他黃梨江伴他三年,怎會不明白他的想  法——想及此,原先湧上心頭的惱怒稍稍平息下,他臉色一整,調勻氣息後,才  緩緩說道:

  「殿下貴為天朝太子,倘若君子好逑可以吟誦《關雎》,倘欲抒發情思,大可淺唱《蒹葭》,民間艷歌質樸輕佻,倘若被有心人聽見,造謠生事,豈不又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眼前少年冷靜分析的態度令真夜有些訝異,有些欣喜,還有些莫名的傷感,

  難得正經的他,徐聲道:「侍讀,這兩年成長不少,能把事理分析得頭頭是道。」

  然而他下一句卻是:「只是我以為,詩經太過文雅,不如民間艷歌來得熱情直接。天朝立國百年來,民風一向文質彬彬,卻不知民間裡弄裡,藏著這許多熱情奔放的艷歌;身為儲君,自是應當瞭解百姓們真正的想法,所以學了些艷歌,有些曲兒確實頗有趣味,假使不能在公開場合裡歌唱的話,不知侍讀可願意在私下無人時,做我的知音?」

  意思是要他聽他唱那些讓人臉紅的艷情小曲?好像在對他求歡?

  「殿下美意,卑職心領了,可惜卑職不通音律,無法做殿下的知音人。」黃梨江理智地拒絕。

  真夜貌似十分失望的輕歎:「侍讀是我天朝神童子,六藝兼備,奈何獨獨不通音律,莫不是隨口推脫吧?」

  若是以前的黃梨江,定會直言反駁,然而今非昔比,他假假地笑道:「殿下忘了曾經提醒過卑職的話麼?」真夜曾親口教他要懂得保護自己,放掉無謂的天真,「當殿下的知音人,只會給卑職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既然看不出當中有任何好處,又何必庸人自擾,去傚法那高山流水的鍾子期?」並非真不懂音律,只是不想當他太子的。太麻煩。

  真夜只是抱著玩笑的心情提出一問,卻沒料到會聽見這樣的答覆。

  怔愣片刻,他莞爾。「那真可惜。所以寧願做那木瑛華的知音人,而不願意做我的?」

  打從兩年前木瑛華出手救了黃梨江之後,兩人便有了來往;近來木瑛華仕途順遂,偶爾來東宮拜訪,都是想說服他這侍讀赴考科舉,與他共同在朝中效力。沒料到真夜會突然提起木瑛華,念及恩人,黃梨江不覺微微一笑。「木大人確實是個知情識趣之人。」

  「可不是?」真夜口氣不覺有點微酸地說:「倘若有朝一日,與他同在朝廷為官,必定會是患難相依的盟友吧。」

  黃梨江沒有察覺真夜話中的酸意,只笑道:「如果真有那樣的機會,我很期待。」

  「想參加科考?」

  「我會參加科考。」在未來,某個時候,他不可能永遠待在東宮。

  真夜微微挑眉。「倘若,我不放走呢?」一輩子不放他離開,將他留在自己身邊。

  「能永遠坐在太子的位置上麼?」黃梨江質疑反問。倘若不能,那麼他有什麼能力一輩子困住他?

  真夜面露訝色。「不然呢?」難道小梨子也認為他會被廢黜?

  暫時拋開兩個人的尊卑,黃梨江有點惱自己,仍然忍不住對他關懷。他沈聲道:「當然不可能一輩子當太子。有朝一日,會繼位為君,到時需要的不是侍讀,而是能為分憂的股肱大臣。明光殿下,今年一十有九了,依天朝禮制,二十弱冠後,娶妃在即,而梨江也已經一十有五,很快就要成年,家父母對我期待甚深,我勢必要走上仕途,在朝廷上為國效力,而殿下也有責任必須擔負,屆時是君,我是臣,哪能一輩子扮演者太子與侍讀的身份呢。」

  「……說得好。」真夜難掩情真地看著他的美侍讀。「可我若無法成為國君呢?」屆時,他們又是怎樣的身份與關係?

  「倘若殿下不能順利繼位,屆時,我還是臣,一樣為國效力,但殿下將置身何處,我不敢斷言。」真夜是太子,倘若他最終沒有繼位,下場必定淒慘。一個無法成為新君的太子,要全身而退,太難。

  這結果,真夜是聰明人,他當然清楚。

  「看來比我幸運多了,小梨子,有朝一飛萬里,而我若仍是地上爛泥,只盼能顧念這幾年我待不薄的情分,笑臉迎我——」

  「有時間在這裡討論人情,還不如回校場去好好鍛煉射藝。」黃梨江毫不客氣地打斷真夜自憐的話,才不同情他的處境。倘若、倘若他真的做了笨選擇,那麼他也絕不同情這個笨蛋。

  真夜未來是好是壞,他必須自己決定,自己承受。

  說真的,真夜不壞,黃梨江也是明白的,自己只是看清了現實中的處境,但又不想就此失去理想罷了。

  見真夜舉步不前,黃梨江擰起眉。「殿下不走麼?那麼請恕卑職暫不奉陪。」說罷,果真轉身離去,一點都沒遲疑。

  轉過身的他,沒看見真夜臉上有抹無奈地的苦笑,更沒聽見真夜的歎息…………

  「該明白的吧,我怎麼能贏……」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爛泥形象,怎能因一場競射就毀了全盤的佈局?

  論才,他確實不比其他兄弟。

  論德,他也不慣於修身養性。

  論武,他表現平平,無法勝出。

  他唯一的優勢,不過在於他能處低下,不爭勝,不競功罷了。像

  他這天朝太子,確確實實沒什麼機會當上一國之君啊。

  本來,君王冊封他為東宮,也只是看上了他無才的特質。

  身為長子的他,與他竟逐君位的,不只是兄弟們而已,還有那不可動搖的權威啊。

  正因為如此,當他第一眼見到那玉質少年時,就知道,無論他怎麼使壞、耍賴,也留不住他。

  實在不該付出太多關心的……然而,怕是太晚了……

  黃梨江有一雙清澈玉眸,他在那雙眸中看見了想要偷偷藏起的美好。

  此生,真的希望有此一人做知音。

  皇子們的競射在夏日如期舉行。原本是一場皇室家宴性質的席間遊戲,卻在有心人的運作下,成為一場攸關榮譽的賽局。

  盛夏的宮廷教練場中,連身體病弱的玹玉皇子都勉強抱病出席。

  眾皇子分別伴隨自己的母妃,在校場周圍設帳而坐。

  明光太子與皇后同帳,一身錦衣勁裝的他,一邊無奈地跟在旁的侍讀擠眉弄眼,一邊聽著母后的交代。

  「太子在這場競射裡一定要拔得頭籌。是儲君,在武藝上,千萬不能輸給其他皇子……」

  論武藝,皇子中武功最高的是九皇子驍騰,他母系本是武將世家,天生即有武學奇才,勇力過人。但論射藝,二皇子與八皇子都有射神的稱號,這一場秋日競射,拔得頭籌的,應非這三人莫屬。

  雖然提議的人是四皇子,但真夜不認為他四皇弟是為了在競射中贏得勝利,才運作了這一場賽局,恐怕,最終的目的還是想看他這個大皇子在眾人面前出醜,證明他果然是團無用的爛泥吧。

  見真夜漫不經心,王皇后忍不住擰眉提醒:「太子,絕對不能輸,聽見沒有?」

  皇后慎重的態度,教侍立一旁的黃梨江也忍不住緊張起來。

  確實,太子如果輸了,場面會很難看。

  但結果如何,卻不是他們能左右的,他又不能代替真夜上場比試。

  只見一身勁裝的真夜聞言,回首笑笑地安慰道:「母后不必憂心,兒臣知道輕重,會全力以赴的。」

  這話,也許安撫得了皇后,卻安撫不了黃梨江。他太清楚真夜就算盡了全力,也不可能得勝。因為昨日在東宮練射時,真夜都還射不中鵠的呢。「時間差不多了,我去和弟弟們打聲招呼。」真夜說罷,不顧皇后對他蹙眉,逕自離帳而去。

  「侍讀,」見太子離開,皇后喚道:「太子射藝真有進步麼?」

  黃梨江正不知該怎麼回答,不料真夜又走進帳裡,招手道:「哎,小梨子,還不快跟上來,把我慣用的那把弓帶著,當隨從的人要自動些啊。」否則他特別把帶緣那小子撇下,獨獨帶他這顆小梨子入宮來,若沒用著,可不是白白浪費了?

  「娘娘,請恕卑職先行告退。」得到拯救的黃梨江連忙抱著長弓,故作冷靜地走到帳外,跟在真夜的身後,拜訪其他皇子去了。

第6章(2)

  有點意外真夜果真是去和兄弟們打招呼的。

  論身份,太子的地位比眾妃子們都要尊貴,並沒有拜見妃嬪的必要,但真夜仍然站在宮帳外朗聲問候手足們的母親。

  皇子們自然不可能讓太子一個人站在外頭曬太陽,不論真心或假意,兄弟們不分長幼,倒是熱絡了好一陣子。

  直到帝架與太后的後輦在群臣陪同下駕臨禦苑,眾人這才紛紛列隊,與后妃、公主們一同向這國家的天子拜行家禮。在天子之家,君王是真龍化身,皇子、公主們則是龍子、龍女,個個不比尋常。那位擁有一雙碧眸的天碧公主,在群公主中更是艷冠群芳。

  被評為「陌上塵」的真夜,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跟他的手足相提並論。

  原以為,站在這麼多擁有同血脈的家人之中,真夜會黯然失色,然而黃梨江卻意外發現,真夜不僅沒有失色,甚至在眾人中,還隱隱有一種獨樹一幟的特質。

  是因為他太過專注看他的緣故麼?否則怎會覺得,站在七皇子與十皇子之間的他,笑得那樣與眾不同,就像是一個真心愛護手足的長兄那般,眼底充滿真誠的喜悅與關懷?與其他虛情假意,演著齊家戲碼的皇子公主們,截然不同。他是真的關心他的皇弟妹們。

  身外太子,這麼做不會太惹自己傷心麼?畢竟,天朝並非嫡長子繼承製,當今聖上就不是長子出身,真夜的地位,隨時都可能被他的兄弟們所替代呀,如此付出真情,有朝一日若換來絕情的對待,將情何以堪?

  彷彿察覺到黃梨江訝異的眼色,真夜微轉過臉來,嘴角掛著淺笑道:「難得能和弟妹們一起拜見父皇,古有聖賢明言,要治國,必先齊家,真夜在此與弟妹們同祝父皇與皇祖母永壽無疆,今日競射,兄弟們互相切磋,不論輸贏,免傷和氣,父皇不如命兒臣開的,教大家輪番演射,為皇祖母祈福祝壽,如何?」

  狀似不經意的提議,竟出人意料的反轉了原先非得爭個輸我贏的射賽。

  白髮如銀的皇太后樂見皇子們友愛不爭,順水推舟道:「太子真有心,君王就陪我這老人家在一旁看看皇子們的射藝有無長進吧。」

  孝德帝生性至孝,當然爽快應允。「準太子所言,眾皇兒都去準備吧。」眼角瞥見不遠處臉色蒼白的玹玉,又道:「玹玉一起入座帳來,陪皇祖母聊天。」擺明了特許體弱的七皇子不必參加競射。

  隱秀唇角微微抖顫地道:「不,父皇,兒臣可以與射。」

  不必君王開口,皇太后已招手。「好孫兒快過來,身體不好,別逞強。」

  隱秀無奈地順從了君王與太后的旨意,第一個在競射中缺席。

  而這廂,領命而去,準備開射鵠的真夜,身後則跟著個為他捏著一把冷汗的俊秀隨從。

  看著真夜邁步向前的姿態,黃梨江忍不住憂心忡忡的想:他可知道他在做些什麼?

  也許假藉君上的旨意扭轉這場競射的性質,是滿聰明的做法,可他有辦法在眾人面前一箭中的的麼?

  的,也就是鵠的,在天朝「士射禮」中,開射者必須一箭中的,才算是完成開射,通常是由年高德勳的長者來進行這項儀式。

  如今真夜自願開的,固然頗有勇氣,但萬一射不中,該怎麼辦?

  彷彿明白黃梨江內心的憂慮,真夜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笑望著他。

  「侍讀。」他喚道。

  沈浸在憂慮中的黃梨江差點沒被他給嚇死。「什麼事?」

  「拿過來,我的弓。」他指了指黃梨江背在左肩上的長弓。

  這把弓是北地籐弓,由技藝一流的工匠製成,若交由善射者來使,威力無窮;但真夜不善射,他只擅長、擅長唱一些低俗的艷情小曲……

  眾目睽睽之下,黃梨江發覺自己為他擔心得,都快要不能喘息了。

  擔任開的射手,整場賽事中,真夜只需射出一箭。

  但這一箭,必須一箭中的,不然會被視為不祥之兆,射手也會顏面掃地的。

  「瞧,滿臉是汗,今兒個太陽是火烈了點,去陰涼處歇著吧。」真夜笑著要拿弓,不料他的隨從卻五指硬扣著弓身,緊緊不放。

  好氣!好生氣自己居然這麼擔心!他顏面掃地,與他何干?!反正他黃梨江終究會離開他這團爛泥,何必在這裡自尋煩惱!

  真夜神色自若的扳開他侍讀手指,拿走他死命不放的弓,對他微微一笑,並催促:「去啊,去一旁等著,仔細看本太子雄姿英發。」

  什麼雄姿?!不要射偏就好了,還英發嘞。黃梨江警醒過來,揮袖抹去額上冷汗,勉強找回一貫的自製與冷靜。

  「卑職祝太子殿下開射順利。」

  真夜微笑。「這是當然的,去一旁候著吧。」

  一時無言,黃梨江僵硬的退到一旁,與其他皇子的侍從們站在一起,忍不住擔憂的看著真夜取走衛士箭筒中的一支箭,回身恭敬的向帝后的座帳方向致意後,便走向已經架好的鵠的前方,站在約百步遠的距離處,待射。

  身旁眾侍從們竊竊私語著,沒有一個人看好太子的射藝。

  眾所皆知,太子無才。可不知為何,黃梨江卻盼望能有神跡出現。儘管他過去並不迷信鬼神……

  可是此時,如果能有一陣偶然的風,把那支該死的箭帶向鵠的正中。或者是真夜突然掌握了射箭訣竅,實現他百步穿楊的誇口。也或者是神靈庇佑,讓真夜不至於在眾人面前出醜。身邊的人如何議論,他已經聽不進去。他眼中只有一個挺拔的身影。一個孤立、絕望的身影。而他祈求著神跡、神跡、神跡、神跡、神跡、神跡……

  再然後,真夜穩住步伐,姿態俐落地挽起弓,單眸微瞇,將視線專注在遠方鵠的上,隨著手臂肌肉一縮一放,箭矢破風射出——神跡!

  他居然意見中的!

  一定是神跡……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黃梨江已經無暇留意了。

  「暈了,有人熱暈了!」

  耳邊聽見慌忙的呼嚷聲,他圓睜著眸,神魂彷彿不屬於自己,只能死命盯著那不知何時已成為他眼中唯一的身影。後來,這夏日的競射,有一名在場的史官將此事記上一筆——隆佑十六年,夏,帝駕幸禦苑觀諸皇子競射,明光太子意見中的,群臣讚歎。帝命翰林黃乃即席作《射者中賦》。帝素好文學,時,太子侍讀黃梨江,翰林黃乃之子,隨侍在側,帝本欲召見,命翰林父子同題作賦,然因灼熱,有多名侍從暈厥,黃梨江亦在其中,少時,太子赴太醫院探視其侍讀,審其容態,竟疑為斷袖,無奈世人不察,此或獨為史家所目。

  ——內史福東風《隆佑朝諸王史》殘稿

  入夜後,史館館閣裡,夜值的少年史官道:「福東風,沒有的事,怎亂寫?」

  他們是當朝史官,雖然還知識小小的八品內史,但祖訓教誨,秉筆直書,寫史務求真實,這教誨他牢記心底,但他孿生兄弟福東風卻似乎不怎麼放在心上。

  聞言,正在書櫃前整理其他校書郎送來的史料,福東風轉過身來,是一張與同胞兄弟福西風一模一樣的俊顏,眉眼略略挑起。「我亂寫什麼?」揚了揚手中福東風平時作為私人嗜好撰寫的《諸王史》,福西風道:「寫太子斷袖,無憑無據,不是亂寫是什麼?」

  「兩個回答。」福東風條理清楚地說:「其一,沒有人能證明太子不是斷袖,他年紀已十九,卻還沒有冊妃,短袖的可能性會逐日傳開來;其二,我就算是亂寫,也是有根據的亂寫。」

  儘管福西風從小就跟他這個同胞兄弟理念不合,聽聞此言,還是忍不住挑了挑眉。「哦?願聞其詳。」福東風俊眉略略揚起。「太子去太醫院探視黃梨江時,我瞧見了。」那時他剛好假借尿遁的名義,在禦花園裡閒晃呢。

  「瞧見了什麼?」福西風浩氣地追問。「我瞧見——」

  「們倆不做正事,在議論些什麼!」聲若洪鐘的福太史出現在玄關外,走進館閣時,順道關上了門。「爹。」兄弟倆不約而同心虛一喚。「不是說過在宮裡要喊我太史麼?」福太史搖搖頭,壓低聲量道:「這麼愛談論是非,小心禍從口出。」兄弟倆立即噤聲,就連福太史取走福西風手裡的劄記,直接送入一旁的火盆中,也不敢吭一聲。「這東西不可能出現在宮廷裡,不論真假,寫下皇家秘辛,大禍就會臨頭,如果還想留在宮裡好好當一名史官,什麼事不能做,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必須要做,以及該怎麼做,腦袋得想清楚。」

  「是。」兄弟倆不敢有半句不是的言論,畢竟,史有殷鑒,他們都清楚掌史的史官在寫史上若稍有差池,往往會招來滅門大禍。教訓完兒子,又以太史的身份督促兩名年輕的史官整理完當日繁雜的史料,稍閒時,福太史才道:「論起口風緊這一點,們還輸那丫頭一截。」提起「那丫頭」,福東風不禁蹙眉,問:「福……那丫頭還是堅持要入宮麼?」為了升任左右史,負責記錄帝王起居,他和西風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回家了,難得見到父親一面,趕緊問個清楚。打從六年前撿了男扮女裝,入宮充任女史的福南風一面,福家隱不出世的麽女——福氣,就立定志向,打算入宮當女史。

  原本,生在史官世家的福家女性,入後宮當女史幾乎是逃不過的宿命,但福氣生得晚,在她出生前,家族裡因為沒有適合的女性成員,只好選定福家四字福南風男扮女裝入後宮接掌女史。孰料前幾年,小妹福氣對南風一見驚人,誓言要傚法兄長,走上女史職位的不歸路,這一、兩年就準備要入宮,先從小宮女的角色見習起了。福家人無論怎麼勸,小妹都不肯聽從,執意走自己的路,她可知,一旦入了宮,要再離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不用說,福氣是個嚴重缺乏方向感的人哪,若真入了九重宮闕,只怕連天南地北都分不清吧。與其將人生中大號的青春都葬送在後宮裡,福東風寧願自己的妹妹平安長大,嫁個平凡男人,過著平凡日子,只要幸福就好了。福西風難得想法與兄長一致。儘管背負著家學的重擔,但福太史又何嘗願意讓自己的女兒將青春年華埋沒在黑暗的宮廷裡。思及此,館內三名福家男子都忍不住沈沒起來。好半晌,福太史道:「先別杞人憂天了,丫頭自小福氣,上天會照應她的。倒是們倆若不努力些,要怎麼擔起寫帝王起居住的重責大任?還是多放些心思在寫史上頭吧。」福東風瞥了眼火爐內已被燒盡的松紙,抿了抿嘴,心想,如果在宮裡不能寫諸王秘史,那麼,要在哪裡寫,才能讓世人看見被隱藏起來的真相呢?就如同他稍早曾見到太子在太醫院裡,竟對他的侍讀流露出某種近似男女間的情愫。若沒有親眼見到,一般人斷然不會相信,那麼這段歷史豈不是要埋沒在宮闕當中?幸好,幸好他看見了。

  睜開眼睛時,不意外看見真夜的臉。雖不知道身在何地,但因信任他……「……怎麼射得中?」難道先前練習時,都在練假的?真夜老早支開太醫,自己照料他昏厥過去的美侍讀,面對這眾人心中的疑問,只笑笑回答:「心誠則靈。」靈?靈個頭啦!這人好沒良心,都什麼時候了,就不能明白告訴他實話,對他多交出一點信任麼?心裡悶得別開臉,一條冰涼的冷巾蓋上他臉面,耳邊傳來真夜討好的聲音:「好啦,小梨子,頭還疼麼?精神回復些沒有?」黃梨江一把扯下臉上的冷巾,坐起身道:「明知道我是裝的,還問。」怕君王命令他與爹親同題作賦,太子出風頭,會招人嫉妒,趁著身邊有人中了暑熱暈厥,他也趕緊假裝暈倒,好到太醫院來避一避。真夜怎會不知他這侍讀心裡的想法,只是見他假裝暈厥那一剎那,他確實擔心了半晌,勉強耐著性子,真等到君王準許他離席,才趕緊追上,就怕小梨子的身份不小心被太醫給識破……

  凝眼瞧著他粉面桃腮、秀頸如玉,與這樣的翩翩美少年朝夕相伴,真夜實在很難說服自己眼前人兒是一名男子。尤其當他怒目嗔對時,更隱然有種女兒家的嬌態,每每令人想入非非,真不知該拿他怎麼辦才好,只得溫聲道:「既然已經沒有大礙,就隨我到永寧宮見我母后吧。」射賽結束後,母后便要他在宮裡多待些時候,說有事要與他商量,至於要商量什麼,真夜心裡雖然有底,卻不說破,要裝傻到底。

  果然,兩人到了永寧宮後,皇后提起選妃一事,真夜皆微笑應承,沒反對,但沒有接受,皇后所提的幾個中意人選,都是朝中極有權勢的大臣家的掌上明珠,將門之女。「父皇十八歲時就已經有了,如今年已十九,早該選妃了,看中意哪一位千金,這事就定下來,要是不只看重一位也無妨,太子可以迎娶一名正妃,三名側妃,只要雨露均沾就好——」當年她便是以側妃的身份懷了真夜的。彷彿想到什麼重要的事,皇后圖軟轉向一旁的黃梨江,問道:「侍讀,太子應該還是童身吧?」為了確保未來生下的繼承人血統的純正,天朝的太子向來都在大婚時才解除童身,當今君上亦是如此。突然被問起這問題,黃梨江一時愕然,不知該怎麼回答。儘管在東宮時,真夜從來都不曾對身邊的宮女有任何輕佻的舉止,但他經常微服出宮,有時連他也不清楚他的去處,若他曾在外頭偷香過,他也不會知曉。這種事……不知為何,光想到真夜有可能已經失身,就覺得有些不舒服……可,男人倘若失身,外表上也看不出端倪不是?「呵。」真夜突然笑了出聲。「母后真愛開玩笑,有侍讀鎮日伴隨在側,兒臣哪有機會失身呢。」說得好像他是太子爺的貞操鎖似的。黃梨江心裡悶哼了聲。

  「除非侍讀是絕代佳人,可偏他又不是。」淘氣地加上一句。真夜笑意盈盈,看他的美侍讀用那雙美目瞠他。「太子別老是這麼不正經,若真想親近女色,多的是掩人耳目的方法,只要小心行事,母后倒是可以讓人為安排。」聞言,黃梨江差點沒岔了氣。「多謝母后。」真夜欣喜的雙眉都快打結了。「不過由母后為兒臣安排這種事,實是不妥,還是再忍忍吧。」

  「既然如此,那麼母后擇期邀請些大臣的千金們到宮裡一敘,太子也可趁機挑選適合的人選,如何?」

  盛夏過後,便是秋節,秋高氣爽,正事宮裡秋宴之時,屆時或可舉辦一場賞秋宴,讓足以成為太子妃的名門之女入宮來,由太子仔細挑選。「但憑母后安排。」真夜恭順的說。他當然明白,時候到了,要不順母后的心意冊妃是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他也不想費心爭論。「只是,兒臣擔心這些名門之女或許看不上我這個人。」皇后不以為然地笑道:「可是當朝太子,誰敢看不上。」換句話說,因為他是太子,所以全天下每個女人都會無條件喜愛他?

  真夜突然轉看向沈默著的黃梨江,笑問:「侍讀以為呢?加入侍讀家中有姊妹,會看得上我這個『陌上塵』麼?」突然被這麼一問,黃梨江一臉愕然。「我……卑職……」聽到「陌上塵」三個字,皇后不高興地蹙起了眉。她極不喜歡民間那些好議之士把太子評價得一文不名。「太子不必理會民間的評價。」

  「母后,兒臣是太子啊,要治國,不是得先瞭解百姓心聲麼?就算是負面的心聲,也得全盤接收啊。」注意力放回黃梨江身上,真夜追問:「如何?侍讀還沒回答本太子的問題呢。」

  「是啊,侍讀倒是說來,讓本宮也聽聽。」黃梨江皺了皺眉。「卑職是獨子,家中沒有姊妹可以詢問這樣的問題。」

  「所以我是說『假如』啊。試著回答看看,又何妨呢。」真夜道。

  黃梨江撐起眉,回視真夜執著的俊眸,忍不住舒了口氣,答道:「卑職沒有姊妹,但未入宮前,倒是聽過民間有句俗諺是這麼說的——不羨鴛鴦,不做神仙,但求一個好兒郎,愛我一人,白首不相離。」剛出口,他就後悔了,對一個只能分到一部分帝王之愛的皇后,與一個未來只能分一點點愛給飛妾們的東宮太子講這種話……似乎有點蠢。不待皇后反駁,這也哂道:「有趣有趣!但求一個好兒郎,白首不相離。民間百姓的想法果真直接。誰不盼求如此真心呢,可惜身在帝王家,從古到今還沒有聽說過有哪位先王只有一個後妻的,畢竟,帝王的愛,不是只給特定一人的私愛,而是要給全天下百姓的大愛,不是麼?帝王這高位,終究高處不勝寒——」

  「太子!」皇后打斷真夜的話,並當機立斷地告訴黃梨江:「侍讀,往後莫再提起這事。要知道,太子的地位不比尋常。帝王也好,儲君也罷,都不能有強烈的私愛——往後侍讀也會是人臣,應該要瞭解,作為一名大臣最不樂見的事,就是帝王專寵一人。專寵一人的帝王,在臣子眼中,無一不是昏庸的國君。本宮希望好生輔佐太子,可別讓他走向昏庸的道路。」

  自知失言的黃梨江聽著皇后的話,儘管內心理智的那一面明白皇后所言有其道理,但當他一想到,有朝一日,真夜若成為一個不再擁有專寵權利的帝王時,他的心不禁隱隱糾結起來。不該多言的。若非多言,又怎會陷自己於如此尷尬的局面?帝王家的婚姻大事,不是他一個小小侍讀能干涉的啊。耳畔恍恍惚惚聽著皇后交代真夜的話,真夜無不恭敬答應。明明沒有真的中暑,然後他卻覺得這永寧宮裡好生悶熱,悶得他都快待不住,想走出去吹風了。

  一直到他們回返東宮,坐在馬車裡頭,感覺到肩頭上突如其來的重量,黃梨江才警覺過來,想推開他。但真夜講臉埋在他頸畔,長聲歎道:「別忙,讓我靠著會兒,我有點累。」累?累,我也累呀。黃梨江不悅地向著,但終究沒出手推開真夜,就任他恣意埋首在他頭畔,徐徐眠去。

  一路上,這即將長成的少年,沒有一刻不自問著:律己甚嚴的自己,為何竟對他如此縱容?

  甚至已想不起,三年前在太學初見他時,那憎惡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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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0-23 14:16:02

第7章(1)

  兩個月後,秋夕,天朝宮廷為接待這遠從海外乘船來謁的外國使者,舉行了一場隆重的國宴。

  身為太子的侍從,黃梨江奉命在宴客主殿旁的小偏殿裡待侍。

  秋日夜風清爽,殿外偶有宮人忙碌來去,耳畔隱隱聽得見急管繁弦,賓主盡歡,不在話下。

  小偏殿離翰林院頗近,假如他運氣好,爹可能正在翰林院裡當值。

  跟在真夜身邊的這幾年,他與家人聚少離多,返家探望娘親的次數已是屈指可數,更別說與爹見面了。

  每回他們父子倆在宮裡偶然相見,身邊往往都有許多官員,乃至有帝王在旁,根本無法交談,僅能遙遙相對,用眼神傳遞對彼此的關懷。

  趁著宴會未竟,黃梨江心念一轉,人已走出偏殿,相見黃翰林一面。

  因單獨在宮裡走動,怕人刁難,他走得急,卻不料在一處迴廊轉角,不慎撞上了另一頭的來人。

  他身形清瘦,來人身材壯碩又穿著輕鐵,撞得他七葷八素,連忙捉住一旁欄杆,才穩住腳步。

  「喂!哪來這麼莽撞的小宮人,都不看路的麼?」

  這聲音聽來有點耳熟,但黃梨江平視著前方時,只能看到來人的胸膛,還未及擡頭一瞧,就聽見這人口氣突然轉異:「瞧著,這是誰呀!」

  那語氣帶著三份惡意,七分嘲弄。已有三年不見的昔日太學同窗秦無量一身武衛裝扮,因身長過人,睥睨著身穿素服的黃梨江。

  認出來人是誰,黃梨江略訝異。「是。」

  旁邊有人出聲喝道:「大膽宮人!好無禮的口氣,不知道眼前站著的人是誰麼?」也是一名輕裝武衛。「他可是兵部尚書家的公子,新科武舉官秦——」

  兩旁的宮燈照亮了黃梨江纖細的身形,以及那我見猶憐的神態,秦無量打斷身旁同伴的話,笑說:「他不是宮人,說來,也算舊識。他當然知道我是誰。」

  原來秦無量考上了今年的武舉,是個武館了。然而他們原本交情就不深,當年在太學時,更沒培養出什麼同窗之誼,出於基本的禮貌,黃梨江拱手道:「恭喜了。」說罷,就想繞過兩人,趕快離開。

  「慢著。」還沒有想到為什麼要留住他,秦無量已經出手。

  肩膀教人一把按住,黃梨江緩緩轉過身來,疑惑地看著秦無量。

  「秦兄有事?」

  望著那雙跟三年前一樣幽深的黑眸,秦無量先是一怔,只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留住他,未及深思,他扯了扯唇,笑道:

  「三年前被太子挑中,還入了東宮當侍讀,我還以為從此就要一帆風順了,怎知道,到如今竟還只是一名小小隨從,而我卻已經是七品的朝廷武官了,不覺得天命如此安排,很諷刺麼?」

  「不覺得。」黃梨江稍稍退後一步,想躲開秦無量的大掌,但秦無量五指緊緊扣住他肩胛,使他分毫掙脫不開。

  也許是拿種毫不欽羨的平靜語調惹惱了秦無量,不覺家中了手指鉗制的力量。

  肩上的疼痛使黃梨江微蹙起眉。「請放開我。」這良夜裡,他是在不想浪費時間在這裡與昔日沒有交情的同窗敘舊。

  但黃梨江越是不在意,秦無量就越感到生氣。

  「一向都是這樣。」秦無量氣惱地說:「一向都是這樣,不把我看在眼底,以前是如此,到現在竟還是如此!沒有任何官職,不過是太子身邊一名僕人的,究竟憑什麼無視於我?」

  儘管跟在真夜身邊,陪他學了一點制敵脫身的武術,但方纔他沒想到秦無量會抓著他不放,沒防著,早已失去了閃避的先機。

  天生傲骨又讓他無法對強人低頭,更何況他實在不明白,秦無量為什麼對他這麼生氣。他明明井水不犯河水,對他也不算失禮,僅是心中決定他們不同道而已,有必要這麼氣憤麼?

  「說話啊,!」看著黃梨江臉色已經痛到發白,卻還是不肯吭一聲,秦無量心頭怒火燒得更旺,手勁不覺加重。

  「究竟要我說些什麼?」本來他們就沒什麼可說的。面對秦無量這毫不講理的怒氣,黃梨江實在很困惑。

  「說——」秦無量一度脫口而出,卻又欲言又止。「說——」一時說不出話來,想來沒什麼耐性的他,竟然把自己的憤怒全加在黃梨江身上,直到遠遠傳來一聲喝阻——

  「快鬆手!要捏碎他肩骨了!」

  出聲喝阻的那人扣住秦無量制人的手腕,但秦無量一身勇力,片刻竟未鬆手,那人只好施以巧勁,改擊秦無量手腕麻穴,迫他鬆手。

  秦無量手一鬆開,黃梨江整個人已經痛到無法站穩,他跌靠在迴廊的牆柱上,扭曲的面容毫無血色。暈眩中,只聽見秦無量怒道:「句徹,別以為是武狀元就可以命令我!跟我同是七品武官,未來誰要聽誰的,還未定呢!」

  名喚句徹的年輕男人也不示弱。「數個月前,再擂台上打輸我,未來還是會輸給我,我勸不要惹我,不然我會讓你去清掃軍營裡的茅廁。」

  「我爹可是堂堂兵部尚書——」

  「哦?又要拿爹來壓人了?很像一貫的作風。」

  秦無量出口的每句話都被反駁回來,覺得十分沒面子,最後他深深瞪了被句徹護在身旁的少年一眼,神色複雜的離開了。

  秦無量一走,句徹立即轉過身來,看著肩膀險些被捏碎的少年。「沒事吧?」

  黃梨江勉強擠出一笑,幽自己一默:「除了左手不聽我使喚以外,我想還好。」

  目光投向少年不聽使喚的左臂,句徹臉色微變,卻仍保持著笑臉道:「我對不聽使喚的東西最有辦法了,看我來使喚這條手臂聽主人的話。」

  黃梨江痛得不得了,懷疑肩膀可能是脫臼了,勉強點頭道:「悉聽尊便。」

  句徹沒有立即尚欠將他脫臼的肩膀推回去,反而語帶訝異地笑問:「咦,好香的味道,聞到沒有?」

  空氣中確實有股幽淡的香味,黃梨江視線轉向宮廊外頭,一株開在金秋的桂花。「是桂花,夜裡露氣重,味道也比較重一些。」

  「原來是桂花,我還以為是哪個宮女身上的香粉味呢。」

  趁著黃梨江注意力沒放在疼痛的手臂之際,句徹一手搭在他脫臼的肩膀,巧勁一推,讓骨骼歸位。

  「啊。」黃梨江嚇了一跳,一瞬間刺痛過去,回過神時,他的肩膀已經回到原來位置,只稍微留下酸麻的感覺。

  句徹微笑地察覺到少年臉上的變化,不禁被他那不自覺的喜色給吸引住了目光。眼前少年儘管身穿尋常素服,代表他未有官職,但他舉手投足隱然帶著優雅,顯然並非一般僕役。有趣的少年。

  男人拱手道:「我是句徹,請教公子大名。」

  黃梨江瞇起美眸,回禮道:「東宮侍讀黃梨江,謝句大人解圍。」

  初相見於宮廊的秋葉,他們不知道,天朝的史書上講會這樣記著——

  木瑛華、句徹、黃梨江,各以文武長才馳騁於朝廷,此三人無論相貌、才華皆是上上之選,好事者曾以其名嵌句,有詩贊曰「一樹梨華徹底香」,於隆佑朝傳為美談……

  ——太史福臨門《天朝國史。士林列傳。宰相。黃梨江》

  真夜坐進車廂裡時,身上帶著些許酒氣,不難聞,宮裡的酒都是上等甘醇,因此黃梨江只聞到淡淡地酒香。

  「等很久了?」真夜壓低的聲音聽來有些模糊。

  外使來朝,國宴場合上,太子赴宴招待外賓也是應該的,就算等到天亮,身為太子的僕從也不能有半句嘮叨,因此黃梨江沒有答話。

  沒聽見身邊小隨從回答,黑暗車廂裡,真夜唇角微噙,身體一歪,想尋求慰藉似的,又往侍讀身上靠去,卻不料身邊人兒低嘶出聲。

  真夜警覺地坐正身體,點亮車燈,在燈下細瞧黃梨江的面容。

  「怎?」他不過是像以前那樣,想把頭枕在他肩膀上罷了,怎麼他臉色會蒼白成這樣,像是受了傷……

  「沒事。」黃梨江說著,同時伸手要將車燈撚熄。

  時辰是四更,天將明而未亮,車裡車外依然闃黑。

  一夜夜宴下來,負責接待外使的真夜想必非常疲倦了,黃梨江不覺帶著一份關心的語氣道:「睡一會兒吧,馬車行回東宮還要一陣子。」

  真夜又將車燈點亮,也不再問,知識隔著衣袖,雙手撫上他剛剛要枕的那片香肩。「怎麼回事?」語氣異常地嚴肅。

  「沒事——」

  黃梨江話還沒說完,袖口已教人捲起推開,直到露出原該雪白、此刻卻竟有還打一片淤血,還有五個青黑色指引的肩膀。

  「怎麼傷的?」當他赴國宴盡太子的義務,他的美侍讀在外頭偏殿等候他時,發生了什麼事?

  黃梨江蒼白的臉色因整條胳臂暴露在真夜的目光下,不禁染上微紅,無法阻止真夜探看他的肩傷,只好扭身將車燈再度吹滅。

  心知真夜固執起來時有多麼不講理,他簡略地將上班夜在宮廊裡遇見秦無量的事三言兩語說畢。

  聽完,真夜只問了一句:「那秦無量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方才不是已經說過,我不知道了麼?」都說過了,還問!

  真夜放心了,沒再提起秦無量的話題,只道:「跟我換位置,小梨子。」直到他會問為什麼,又道:「換過來就是了,別問。」

  摸著黑,黃梨江訕訕地越過真夜的雙膝,與他替換座位。

  原本,黃梨江坐在車門邊,那是僕從的方位,現下,他坐進了車廂靠內的位置,一坐定,就感覺真夜的身體微微傾向他沒受傷的那邊肩膀,卻沒將重量倚靠在他身上,反而像是成為他的支柱般,與他相互依偎著。

  「也睡一下,小梨子,天快亮了,是習慣早起的人,一夜未睡,會頭疼的。」真夜以手掌遮住身邊人兒瞪大的雙眼。

  料到他會困窘,真夜又道:「我也要闔眼休息一會兒,別吵我,回到東宮時,龍英會來喊人,不必守著。」

  讓黃梨江一點反駁的機會都沒有,只得順他的意,闔上眼睛。

  他不知道當他閉上眼睛時,身邊的男子就睜開眼了。

  他不知道,其實真夜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視物。

  看著身旁姣美的少年,真夜其實很明白,為什麼秦無量會那樣對待他的侍讀。因為有時候,他這侍讀確實不解風情了點,不過他當然不會多事地去點醒迷津。

  旁人可以欣賞他的小梨子,但不準喜歡。

  他的侍讀,有他喜歡就夠了,算是當太子的一點特權吧……

  隆轟!

  出事了!

  馬車伴隨著巨大的聲響,猛然搖晃震盪之際,倏然睜眼的黃梨江直覺反身護住身旁的男人。

  是刺客麼?!他心慌地想。

  伴隨真夜將近三年,一直都平安無事的,難道情勢有變?或許是因為前些日子裡,真夜費人猜疑「一箭中的」所引來的殺機?

  真夜一時愕然,只能任由身上柔軟的嬌軀死命抱著他,顛簸之際,兩人一齊滾落車座底下,身上人兒彷彿伸展羽翼的鳥兒般,以決絕的姿態拚死保護。

  聽見車外馬兒嘶鳴,察覺到外頭的護衛們一時間陷入了混亂。

  「趴著別動。」黃梨江急急低語,以雙手和全身護住真夜的頭部和身軀,心想:若由此可一刀砍進來,他好歹可以擋一擋。

  真夜的臉,就埋在上年香馥柔軟的胸前,他總算反應過來,正要告訴他,若真有人想刺殺他這個無才太子,也不會大剌剌選在王都——這天子腳下最安全的地方,那對君王可是最嚴重的挑釁。若真要暗殺,也是在他離開盛京以後呀。他防的,一向都是下毒、下咒之類的。

  果不其然,沒半響,馬車穩定下來,龍英急忙拉開車門探視。

  「殿下受驚了。有沒有受傷?公子還好麼?」

  怕等會兒小梨子會覺得丟臉,進而惱羞成怒,真夜悶聲回應:

  「沒事,侍讀將我保護得很周全。」

  聽出龍英的聲音還算鎮定,黃梨江擡頭急問:「發生了什麼事?」還不肯讓真夜離開他的身下。

  侍童、護衛們排排並列,拿著火把站在馬車外頭。

  龍英回答:「剛剛馬車沒注意,碾過一個大窟窿,斷了一根車軸。」

  「車軸斷了?」黃梨江吶吶重複,緊接著,當著眾人的面,他冷靜地對龍英道:「龍護衛,麻煩先關上車門。」

  龍英看著被壓在熟讀柔軀底下的主子,先徵詢道:「殿下?」

  「把門關上。」真夜依舊悶聲道。

  門,緩緩關上。

  身上人兒隨即七手八腳掙紮著想要爬起。真夜忍不住調侃道:「小梨子,就老實認了吧。」

  「認……認什麼?」原來不是刺客來襲,就只是。只是斷了一根車軸這種「偶爾會發生」的小事,根本不想要大驚小怪的。

  「就是……跟我翻滾的事啊……你是不是想很久了?所以才一有機會就……嗯,可惜車廂裡太逼仄,不如意,要不等咱們回去以後,在我寢殿裡,看愛滾多久我都奉陪——」無法無視身上扭動的嬌軀,怕自己產生令人尷尬的反應,真夜胡扯起來。

  黃梨江窘得滿臉通紅。「胡說什麼!」若非礙於他是太子,早一拳打昏他。

  好不容易掙起身,黃梨江縮在因車軸斷裂二歪斜了一側的車廂裡,沒忘記真夜是主子,伸出沒受傷的那條手臂拉他起身。

  兩人一前一後坐在歪斜的車廂裡,半響沈默,真夜方道:「馬車不能坐了,下車吧。」

  「嗯。」黃梨江點點頭,就要拉開車門。但真夜先他一步握住門把,在下車前道:「以後別再那麼做。」

  黃梨江微微愕然。「什麼?」不解地看著真夜。

  「別擋在我身前——你這樣,要真有事,連我也逃不掉。」真夜輕聲說著,沒漏看少年臉上愕然的神色。

  「不然我——不然卑職應該怎麼做,才怎麼保護殿下?」

  「盛京在天子腳下,就算有人想刺殺我,也不會做得太明顯。通常這時候,你應該先保護你自己,因為出事時,龍英和朱鈺只會考慮到護我周全,無暇顧及其他。他們武藝高強,絕對不會讓刺客有機可乘,但是其他人,比方說,在混戰中只能自求多福,我不太希望清點死傷時,發現痛失了一名侍讀,這樣說,可明白了?」黑暗中,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冷淡。

  「……」

  「下車吧。」真夜打開車門,率先下了車。

  兩名隨行的衛士已經讓出自己的馬匹,牽著韁繩候在一旁。

  「請殿下上馬。」龍英留下兩名隨從修理馬車,自己則帶著重新整隊過的衛士群,準備護送太子回宮。

  「留一匹馬給侍讀。」真夜坦然跨騎上馬,痛失交代道。

  黃梨江沈默地跨上馬鞍,撿衛士們騎著馬,以真夜為中心,將他團團護住,一群人緩緩地在即將天明的黑暗禦街上,往東宮的方向馳去。

  馬匹賓士過兩旁的屋舍與街樹,光影憧憧交錯。

  黃梨江手握韁繩心思亦隨變化的幽暗街景而翻騰。

  儘管真夜曾以太子的姿態說過,他身邊每個人都要有為他犧牲的覺悟。

  然而,他是那麼不看好這個太子,也想過有朝一日要離開他……那為何、為何在剛才,他依然毫不猶豫?

  思緒轉瞬變化,他竟理不清自己內心的感覺。

  不知道該為自己未加思索便捨命保護真夜的行徑感到錯愕,抑或該為真夜那番砍死冷淡、實則嬸嬸關懷的話語揪緊心口。

  真夜待他時冷時熱,有時讓他舉得,他好似他眼中最看重的人,有時卻又讓他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名隨時可以替換的隨從。

  他的心被攪得天翻地覆,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平靜。

  事情要再發生一次,黃梨江知道自己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不想真夜受傷,並不只是因為他是太子這樣的原因而已……

  聽到「那件事」,是在事情已大致底定之後。

  明光太子即將以天朝使者的身份遠赴海外,出使海外皇朝的新帝成年賀儀。

  朝廷中遴選了眾多官員加入使團,由太子統率,帶著大量合理,準備前往海外,宣揚天朝的國威。

  而他,黃梨江,這個號稱全天朝最接近太子的人,竟是東宮裡最後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

  知曉這消息時,停靠在運河邊的四艘皇家禦船早已準備好,就等天一亮便要啟航,載著足以宣揚天朝國威的珍貴國信與正副使臣,前往遙遠東方的海外皇朝。

  倘若晚一些時候知道,屆時真夜登船遠赴海外皇朝,他就算再怎麼懊惱也無濟於事了。

  他必定是刻意不告訴他。

  他竟不想帶他隨行!

  三年前,他曾說過,有一天他會帶他乘船遠行,但現在他卻不打算讓他上船!

  他讓帶緣、龍英和朱鈺等人跟從,卻嘟嘟撇下他這個侍讀。

  若非帶緣說漏了嘴,只怕他們人已在東海上了,他還被蒙在鼓裡,全不知情。

  他怎麼可以對他做出這種事!

第7章(2)

  「所以,你打算拿我母后的懿旨來命令我準你登船了?」

  東宮寢殿內,真夜瞇著眼,笑望著黃梨江。心想:必是有人說溜了嘴,才會讓他知道這件事,極有可能是帶緣那小子,他只怕侍讀不再身邊,沒人管得住他這個太子。

  「卑職不敢。卑職只是希望能跟隨殿下一同出行。」

  手上拿著連夜入宮請來的皇后懿旨,僅管黃梨江也很不願意以這種方式來逼迫人,但對象是真夜,不管再怎麼苦口婆心,都沒有一道皇后懿旨來得受用。

  既然事情已經曝光,真夜索性將話攤開來講。

  「小梨子,我不讓你隨行,有兩個原因。其一,你跟在我身邊這三年來,因為我的不才,讓你鮮少有時間返家探親遵親;其二,東海在秋冬之際海象不佳,這一趟航程,想必不會太好過,我以為留你在盛京,可以多讀些自己想讀得書,也可讓你趁此機會回家享受天倫,因此才讓你留下了。」

  當然,沒說出得原因是,一旦出了海,生死由天,出了航行中肯遭遇的危險外,若有人想藉機除掉他,廣闊大海上是最佳場所。預期著種種危險,他實在不想讓心愛的侍讀跟在身邊,怕一不小心,會多個人陪葬。

  「我……卑職固然念雙親,但如今我……卑職是殿下的侍讀,一個侍讀,哪有不跟隨主子的道理。而且稍早卑職已回家請示過家母,她也同意卑職這個想法。書固然是要讀得,但等出使穢朝後,再讀不遲。更不用說,倘若殿下萬金之軀都挺得住長途航海,卑職當然也可以。」

  僅管懷疑真夜自己向君王討來這大使的職務,是為了逃過選妃,是此刻那並非他關心的問題,他只想確定明天出海時,船上位置有他一份,否則,以真夜的個性,要真到了外邦,沒有人在旁邊叮囑著,怕會做出魯莽的舉動。

  「總之,殿下若執意不讓卑職隨行,那麼卑職只好奉皇后懿旨,強行登船。」

  看黃梨江說得決絕,真夜不禁搖頭一笑。

  「說真的,小梨子,你要奉旨強行登船,我要攔不住你,但問題是——我記得你根本沒有搭過船吧?」

  「那又如何?」如果沒搭過船就不能出海,那麼沒有看過豬跑,就不能吃豬肉了?哪有這種道理!

  「河浪小,行船平穩,不容易暈,但海上浪大,船行不可能太舒服——你不知道你會不會暈船,對吧?」

  「那又如何?」黃梨江很是防衛的問。

  「如果你暈船了,怎麼辦?」

  「卑職不暈船。」

  聽見黃梨江回答得肯定,真夜又是一笑。走到固執少年面前。

  見他鬢上還沾著些霜氣,料想是深夜到宮裡向母后請旨。

  真對他這麼不放心?即使明明討厭他,卻仍一意跟隨?

  想起車軸斷裂的那日,這少年不顧自身也要顧全他的舉動……怕自己真有一天會讓著少年擋在他前頭……他是太子,若真遇不測,不論身邊有多少人擋在他前頭,他都不能說一聲「不」。

  出海固然有大的風險,卻能暫時緩下選妃一事,不要急著迎娶自己不愛的女人,誤人一生。廣闊大海上,興許還有年少時想要追尋的夢想,是以,當皇朝來使請旨,沒想到君王竟答應了……

  然後,瞞著他,直到今天。

  看著黃梨江那雙固執的眼眸,真夜伸手彈去他髮梢秋霜,輕聲道:「倘若暈船了,我不管你喔。」

  知道真夜答應了,黃梨江難掩喜色道:「我絕不會暈船!」

  說完,竟忘了告退,急匆匆往外跑去,準備收拾遠行的行李。沒辦法,誰叫他太晚知道這件事,前一刻還趕著到宮裡請旨,根本沒有時間準備。

  真夜站在寢殿廊外,望著那飛奔而去的身影,唇角往上,一抹溫柔的微笑,

  今夜,守在殿外的人是朱鈺。

  真夜玩心一起,走到寢殿門外道:「來打個賭吧,朱鈺。」

  守更的朱鈺扭了扭嘴角。「不知道殿下想賭些什麼?」他這主子是個運氣奇佳的賭徒,傻瓜才會跟他下注。

  「賭侍讀上了船,會不會暈船?」

  「殿下想下哪盤注?」

  「我賭他會,賭金二十金貫,記在薄上。」

  朱鈺又扭了扭嘴角。「屬下恐怕沒那麼多的賭金可以下注。」更何況,他比較有可能會輸。

  平時看侍讀公子身體還算健朗,雖然纖細了點,發育有些慢,但不像是個會暈船的人,更不用說這位公子經常給他嬌貴的主子吃閉門羹,也許,這回殿下會輸也未定?何妨,就賭賭看。

  朱鈺轉念答應:「那麼,屬下恭敬不如從命。」

  「太好了。」突然想起一件事,真夜又道:「對了,交代下去,叫隨行太一多預備些防暈得藥。」

  結果,某人暈得天旋地轉。

  還在天朝大殿的連河上航行時,河浪不大,因此沒怎麼暈,課幾天後,船出了海,海象果真不佳,在季候風的吹動下,浪濤越來越高,任是船型龐大的皇家禦船在風浪中也得飄搖,他便真的暈船了。

  不想被人看出自己暈船,黃梨江出海後就把自己關在艙房裡,僕人送來的餐食,他季候沒拌飯吃,怕一吃就吐,整體只能在床上,忍著暈。

  更糟糕的是,自從十二歲以後,娘就提醒過他的事,竟然就在這趟旅程中發生了……

  黃梨江躺在床上,下腹悶痛著,身上的衣物被冷汗浸透,全身虛弱無力。

  不過是出海第一天,他竟然連走出船艙都成了問題。

  因剛出海,海上浪大,船上隨行人員很多,有些人因為常年生活在大陸上,陸續傳出不適的狀況,連沒出過海的帶緣也吐得七暈八素。

  隨行的太醫與弟子員忙照料僕人,分身乏力,一時竟沒人發現他得異狀。

  直到第二天後,海象稍穩,僕人見他終日躲在艙房裡,連太子請她出房用餐,他都拒絕,這才擦覺有異。

  帶著太醫趕往黃梨江倉房的真夜,因為連聲呼喊都無人回應,直接命令衛士撞開艙門,但仍記得讓其他人在外面候著,自己單獨進艙房探視。

  見少年躺在床上,臉色蒼白,肌膚冰冷,真夜倏地一緊。

  還以為他只是輕微不適,有點暈船罷了,正想找機會取笑一番,說他跟帶緣一樣,嘴上逞強,但一出海就像只病貓,但真見他成了病貓,他卻半句玩笑話都說不出來了。

  空氣裡隱隱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真夜蹙起眉頭,急急俯近少年。

  「小梨子,你醒來。」接連喚數聲。才見少年眼皮略略一睜。

  黃梨江勉強睜開沈重的眼皮,恍惚見到真夜,直覺想  翻過身去。

  「你受傷了麼?」房裡有股血氣,不知道是不是哪裡受傷了。

  偏偏喚他不醒,真夜目光一瞬,伸手翻轉他身軀,隔著被冷汗浸透的衣裳一一摸索,確定他沒有受傷後,沈默半響,他領悟過來,明白了正發生在黃梨江身上的事。

  是月信初至麼?

  也是,畢竟都已是年近16歲的……少女了。

  原先還曾想過,他這侍讀有點晚熟……

  龍英站在艙門外,擔心地喊道:「殿下,公子還好吧?」

  「……沒事,只是艙房裡不通風,又有點暈船,請孫太醫熬些止暈的湯藥——」

  「嗯,止暈藥送到我艙房裡備著。」以小梨子現在這狀況,不能放她一個人在這,否則遲早會被人識破她的身份。

  女子在天朝的地位不比男子,航行和尚的船員甚至相信,如果讓女人登船將會發生船難,萬一被人知道船上確實有個女子,就算自己是太子,怕也救不了她。不再遲疑,真夜戀人帶被,一把抱起暈眩中的少女。

  被抱起的剎那,她清醒過來,想推開他。「不要,我沒事…」

  「別逞強。」真夜搖頭歎道,仍舊將少女抱在懷中,準備走出船艙。

  「沒逞強,我只是——唔,快放下我,我要吐了——」語未畢,真夜沒有放手,而懷裡的倔強人兒也果真吐了。酸水和穢物沾了真夜滿身,掩蓋掉原先瀰漫在空氣裡的淡淡血腥氣味。

  站在艙房外的衛士與船員們見狀,莫不驚呼出聲。

  「殿下!」

  真夜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喚人拿來一隻木桶,扶著少女趴在桶邊,將肚裡酸水吐個乾淨。

  等到黃梨江再也吐不出東西時,真夜這才重新抱起她,走回自己專屬的艙房。

  「讓人把這裡清理乾淨,侍讀暫時到我艙房裡住。」他交代。

  伶俐的僕從早已在檯子艙房裡備好目魚用的熱水和更換的義務。

  接著,沐浴、更衣、喝藥,渾渾噩噩中,黃梨江一隻聽見真夜在耳邊重複著一句話:「小梨子,醒著,你得照顧自己。」

  如果不想被看穿她女扮男裝,有些事不能讓人代勞。

  儘管虛弱,臉色慘白的小女子仍拚命捉著一絲理智道:「我會醒著。」

  她只清醒到,在臨時搭設的屏風後,為自己更衣……而後便跌進真夜等待的懷抱裡。「做得很好……」真夜輕聲讚許,接手了後續的事。

  發現自己不是男子,是在九歲那一年,不小心瞧見鄰家男孩如廁的姿勢跟自己不一樣,回家追根究底,才發現原來「他」根本就是個女孩子。

  她受到驚嚇,好幾天都說不出話,娘親這才向她吐露實情……

  她的娘親,汴梁沐容,嫁給爹後,大家都只叫她「黃夫人」。

  天朝女子出嫁後便改從夫姓,因此在那之前,她也不知道娘親原本的姓氏,以及「汴梁」一氏的來歷。

  娘說:當一個汴梁女子,必須處處循規蹈矩,笑不能露齒,語不能擡頭,坐如山,行如鐘,要能入的庖廚,出得廳堂,一輩子生活在重重桎梏裡。家族人會說,那是傳統,只有汴梁女子才有資格繼承的傳統——梨兒,娘直銷就被你外祖奶奶這樣教導,但我內心總是不舒暢,我們尊禮侍奉的朝代已經滅亡幾百年了,禮俗是死的,繼承僵化的禮制沒有任何意義。小時候娘不知道反抗,傻傻接受了一切;但你不一樣,你可以不要當一個規矩死板、一輩子背負著前朝遺民陰影的汴梁氏,你是這時代的人了。「

  「爹……知道我是女孩麼?」雖然並不介意當個男孩,但她不僅學不來男孩子那種站著如廁的方式……

  「當然知道啊。」娘微微一笑。」其實當天朝女子也沒有什麼不好。天朝女子,十三歲就出嫁的,大有人在,只是一旦你講一聲都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時,幸福與否,就不再能由你自己決定。你想要那個樣子麼,梨兒?」

  「……我沒辦法站著如廁。」才九歲的她,哪裡管女子的幸福是否只維繫在一個男人身上,眼前最大的麻煩是,她不能跟普通南海一樣站著小解。這樣她要怎麼跟別人一塊去學堂裡讀書?

  見獨生女不回話,汴梁沐容握住她小小手掌。「抱歉,梨兒,是娘自私,沒讓你自己做決定。」

  「……我如果可以站著如廁就好了。」她悶聲低語。

  汴梁沐容失笑。「梨兒,記得你爹書房裡那支禦賜的鳳麟筆吧?以後就拿那支筆去考狀元,會比當女孩兒有趣多了。沒辦法站著如廁又何妨?娘就是站著如廁也沒有因此而比較得意啊。」

  擡起一雙黑黝黝的玉眸。「別人家也是這般麼?」

  汴梁沐容正色回答:「只有我們家是如此,切莫對外人提起這事。否則你爹在朝廷裡會呆不下去的,曉得麼?至於往後你想當男子或是女子,你再仔細想想。」結果這一想,就是許多年,她自己也無法決定,到底要當個「他」,還是「她」?

  在身體未產生變化之前,是男是女,對她而言不過是如廁姿勢上的差別而已。

  沒有人告訴她,一單身體開始成熟,體內會逐漸產生微妙的改變……

  然而曉事後,她便知道自己是當不回女子了。

  爹曾在她剛出生那年,公開舉行家宴,全京城上自天子,下至庶民,都知道神童黃梨江是當朝才子黃翰林的獨生子。一旦對外揭露了自己真正的性別,只怕會為全家人引來欺君的殺頭大禍。

  既然在天子腳下,她不可能換回女兒身份,那麼,就認分地當一名蠻子吧。讓自己在男人的世界中闖一闖,捨棄天朝女子的小小閨閣,去換取光彩奪目的一生。就此立定志向,她會拿著父親書房裡那支禦賜的鳳麟筆,決意做那世上少見的鳳毛麟角;不再去想自己女子的身份,專心在能令自己快樂的事情上。

  所以,「他」執意入女子不能進入的太學,拜雲間先生童若素為師。

  於是,「他」以太學生員的身份,入東宮,陪伴太子學習。

  如今,「他」還以太子侍讀的角色,奉旨出使海外。

  普通女子,哪能像「他」這般自在呢?

  這便是娘說的額好處了吧。

  猶記得,入太學那一年,娘提醒「他」已經十二歲了,出門行事,務必謹慎小心,別讓人對「他」的身份起疑。

  在天朝,只有男子才能當官、實現理想,若身份為前朝遺民理學世家之女,就必須肩負起汴梁女子那累世傳承的龐大立法。

  礙於汴梁一氏傳女不傳男的家規,「他」剛一出生,就以男子的身份背棄了母系家族的沈重期待。

  然而隨著日漸長成,女子月信是無論怎麼隱藏,都藏不住的身體變化。

  在建隆起的胸脯可以用布條纏住,可一旦月信來臨,身體便會逐漸成熟。

  爹娘生下「他」,也是爹娘決定「他」的性別歸屬。

  只能是黃梨江,當朝翰林黃乃之子。

  就算偶爾有只桃花眼眸總逗得「他」內心惶惶不安,「他」也不能背棄自己一路走來的這一切。

  不打算,對誰動心……

  就只是侍讀,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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