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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29:00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4 14:16 編輯

【作品簡介】

一隻腹黑的大尾巴狼栽在一隻老實兔子手上的故事。

對於這樁事,大尾巴狼的感想是: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P.S.:男主腹黑腹黑再腹黑。

   女主喜感天然老實但不小白。

   於是這個故事告訴了我們一個道理,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的,腹黑太久了總會栽跟鬥的。




【第01章】


舒棠是個棄婦,有人說著是報應,她自己也這麼以為。

舒棠很小的時候,幹過一樁始亂終棄的勾當。

那年是大喜之年,花柳好,月團圓。

瑛朝皇帝昭和帝,領著兩個小皇子,上南俊國來轉悠。

瑛朝是泱泱大國,二京十八州幅員遼闊,綿延數萬里。南俊是螻蟻小國,整一個國土,還不及瑛朝三個州

南俊國有南俊王,為人百般好,除了要面子,聽聞鄰國皇帝攜幼子而來,當下急跳了腳,連夜召喚臣子,勢必要在大國面前撐起顏面。

臣子們給君主算了筆帳。說是修築宮闕比體面,國庫的銀子尚且撐得住,但有一個問題卻十分要命。瑛朝皇帝後宮佳麗三千,宮女上萬,這一點卻是南俊國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須知南俊是小國,國都京華城,人口不算濟濟,未婚妙齡女眷更稀少。

南俊王卻不以為然,他覺得,這世上就沒有銀子擺不平的事兒。

幾日後,皇榜張貼得到處都是,說是招募臨時宮女,工期一個月,酬勞十兩銀。

老百姓被白花花的銀子閃紅了眼,紛紛將自家丫頭往宮裡送

有一名姓舒名三易的蔔卦先生路過皇榜,頗有感悟。

回家後,他義正詞嚴地對自家閨女兒說:「宮裡招募臨時宮女,這個活計,你需得接。」

他家閨女兒點頭如搗蒜.

舒家老先生作神秘狀:「知道你為何需得接這活計?」

舒老先生愛憐地撫摸閨女兒的腦袋瓜,深謀遠慮地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跟著你爹過日子,以後撐死嫁個窮小子。你這趟進宮,若能勾搭上富貴人家的子弟,日後可以穿金戴銀,飛上枝頭變鳳凰。」

閨女兒一愣,咧嘴嘿嘿笑了,說:「爹爹,我瞅著街口賣糖人的小哥哥好神氣,我稀罕他。」

爹爹一愣,額角蹦出一根青筋,抓了掃帚大呼大喝:「我打死你這個不上進的臭丫頭!」

舒家閨女兒原名紅妞。

因著要進宮,舒三易連夜測字,為她改了個雅名,喚作舒棠。

舒棠得了新名號,樂得嘿然直笑。

彼時舒棠只有六歲,但她爹舒三易卻以為嫁人是門技術活,得從娃娃抓起。因而第二天,舒三易牽著小閨女兒入宮時,便一路告誡她,要溫良賢淑略顯媚惑,端方嫻靜稍露風騷。

叮囑完這話,舒三易又道:「宮裡達官子弟,你都可以誘惑。唯獨有一人,你得離他遠遠兒的。」

此人不是他人,正是遠道而來的瑛朝大皇子英景軒。

傳聞中,這英景軒對外名聲好,實際上卻是個壞透了的主兒,且從小好色,色膽包天。

八月大,他學說話,打頭一句念的是「小妞」;週歲時,他抓周,筆墨紙硯神兵利器中,他挑了個香粉帕子;三歲時,他紮馬步,穩不住身撲倒小宮女,還留著哈喇子香了一口;五歲他上學堂了,認了沒幾個字兒,便拖著太傅給他念一首淫詞,名喚《小桃紅?春情》。

他六歲調戲宮女,七歲賞讀春宮,八歲便混出宮去逛窯子,起了個混名兒叫「雲軒」,成了當年永京煙柳子巷,聲名遠播的金主雲小爺。

這年的雲小爺九歲,該懂得不該懂得統統拿捏透徹。若說他是一隻成精的黃鼠狼,那麼小女娃在他眼裡,就是案板上待宰割的雞仔。

舒三易洋洋灑灑地將大皇子批得一文不值,最後總結三個字:小色胚。

舒棠豎著耳朵聽八卦,最後也記牢三個字:小色胚。

半月後,舒棠成了宮裡的三花女童。一月後,昭和帝帶著兩位小皇子正式來到南俊國。舉國歡騰,共襄盛舉。

這一夜,月亮高高掛。南俊王為昭和帝辦了場接風宴,筵席上犬馬聲色。

兩個小皇子也喝酒,酒酣胸膽尚開張,二人中便有一人站出來,說要上台去獻藝。

當是時,舒家小棠正在打瞌睡,忽聞一陣如潮的掌聲,便見著一個墨衣小童,手持雙刃上台。

那小童的模樣,嘖嘖,比京華城第一大美人水瑟還要美上三分,偏偏眉宇間還透著幾許英銳氣,也不知長大後,是何等禍國殃民的模樣。

舒棠看傻了。此刻腦子裡,就迴旋著她爹叮囑的一句話:討夫家,切莫眼高手低,勾搭宮中侍衛一名足矣。

再看這墨衣小童,手持雙刃,比劃得有聲有色,可不就是宮中侍衛?

舒棠眨眨眼,森森地笑了。

筵席過半,墨衣小童比劃完畢,跟另一青衣小童溜去瓊花苑

舒棠攜著花籃,也偷偷跟了去。

瓊花苑裡,明月洩輝,萬樹桃李爭春

兩個小童皆皆好看得天怒人怨。墨衣小童的眉目更溫潤柔和,他攀折一枝李,對另一人笑道:「爭天下沒意思,孤家寡人有什麼好?咱們比比討媳婦兒吧?」

青衣小童未搭理他,看他一眼,逕自走開兩步。

舒棠聽到「媳婦兒」的字眼,分外激動。當下便從桃樹後跌跌撞撞跑出來,厚臉皮地問:「小相公,你要討媳婦兒?」

墨衣小童一愣,彎起嘴角。

舒棠巴巴地上前兩步,毛遂自薦:「小相公,你瞅著我好看麼?」

墨衣小童雙眼彎得像月牙,目光從她額間硃砂掠到眼角淚痣,仍是沒說話。

舒棠被這笑容狠狠晃了眼,從花籃裡挑出一枝海棠捏在手裡,半羞澀半直白:「小相公,我覺得你長得好看,我稀罕你。」

墨衣小童眉梢一擡,終於笑嘻嘻問了句話:「小妞你叫什麼名兒?」

舒棠一聽這問,覺得自己有戲,激動之餘難免有些結巴:「紅、紅妞。」

頓了頓,她忽又踮起腳,拿著手裡花枝插入墨衣小童的髮髻,再接再厲道:「小相公,要不你、要不你給我做媳婦兒吧?」語罷,她「吧唧」一聲,在小童的臉蛋上親了一口。

墨衣小童眼睛眨了眨,目色流轉萬千。

身後的青衣小童看到這廂光景,卻「哧」得笑起來。

舒棠以為自家「媳婦兒」害羞,便樂顛樂顛跑去牽了他的手,一邊問說:「小相公,你願意跟我回家暖被窩嗎?」

言訖,她也不等墨衣小童答話,逕自拉著他要走。誰料方轉過身,舒棠卻見宮女太監跪了一地,逕自哆嗦。

舒棠呆了。

正此時,瓊花苑又繞出三人,看到兩個小童,連連過來跪拜,喚墨衣小童大皇子,青衣小童二皇子。

聽了這稱呼,舒棠腦中嗡得一現。她磕絆地退了兩步,瞪大眼問:「你你你是大皇子?那個英英英什麼來著軒?」

墨衣小童目色流轉地看著她,抿唇一笑:「英景軒。」

舒棠傻了眼,登時一蹦三尺高,指著英景軒大呼一句:「小色胚!」便將手中花籃一拋,兔子一樣飛奔著遛了。

一干宮人傻了眼,唯有二皇子幸災樂禍。

好半晌,大夥兒才反應過來,皆從地上爬起來,說要把才纔那隻兔崽子給捉回來。不想這會兒,卻是九歲的大皇子擺了擺手,有模有樣道:「算了,一個小傻妞。」

宮人愣愣地點頭,卻又見英景軒高深莫測地摸了摸臉蛋,舌頭舔唇,勾出一笑:「小色胚?小相公?」

卻說舒家紅妞一路驚惶飛奔回家,連做宮女的酬勞也沒領。

舒三易見女兒這般模樣,便湊上去問出了何事。舒棠好不容易緩過勁來,這才一五一十地將事情說了。

倒不知是否是良心發現,小小舒棠說過之後,竟覺出一絲懊悔。

大皇子縱然是個色胚,可卻是自己調戲他在先,且還當著一干宮人的面,與他私定終身,最後無情地將他拋卻。

六歲舒棠對情愛的認知,僅限於市井街頭說書人講的故事,以為花前月下就直接跟洞房花燭掛鉤。她長籲短歎,十分懊惱,深覺自己幹了一樁始亂終棄的勾當。

當夜,同樣懊惱的還有一人,便是舒家老先生舒三易。

舒三易原是個落第秀才,做了算命先生後,蔔卦全憑著一張嘴胡說八道。舒棠這廂進宮,他以為有十兩紋銀可領,便沒再出去擺攤子。現如今,家裡的積蓄已用光,揭不開鍋了。

這一夜,父女二人你歎一聲,我歎一聲,愣直著兩雙眼,一直坐到東方發白。

天明一絲兒亮光,點亮舒三易的靈感。他狠拍一把大腿,亟亟鋪紙碾磨,提筆道:「閨女兒來,把你今夜與大皇子這場曼妙的邂逅,再細細跟爹道來。」。

一月後,南俊國坊間出現一本筆記小說,名曰《公子絕色立花間》,題目旁附一行小字「我與大皇子秘不可喧一二事」。

這本筆記小說,一半紀實,一半杜撰,香艷又含蓄,旖旎又細水長流。講述的是瑛朝大皇子英景軒年少來南俊國與一個小美人邂逅,兩人一見生怨,二見生惑,三見生愛,至此相知相許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愛情故事。。

此書一出,因其文風流氓得很含蓄,騷動得很天真,立即兜售一空。無論是壯丁鐵漢,還是老幼婦孺,紛紛趨之若鶩。

說起來,此書的執筆人不是他人,正是舒家老先生舒三易。

舒三易這廂雖生財有道,但他也曉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得了一筆銀子,他便在京華城以西的棠花巷子開了一家客棧,順道賣老酒。幾年後,客棧多請了幾個夥計,小日子也過得殷實了。

然而,滿則溢,盈則虧。凡事好到了盡頭,便會起波折。

舒家父女一路順風順水地過了十一年。這年,舒棠終於到了十七歲,正是出嫁的好時光。

彼時正值春深,南俊國都京華城,出現了一位公子。

公子有絕色,名喚雲沈雅,打頭一遭在大街上露面,便把京華城第一俏公子阮鳳的名號擠了下去。

舒三易有一回上街,瞧見雲沈雅,也是看傻了眼。

他回家對舒棠這麼說:這雲沈雅的模樣,第一俏公子阮鳳根本與他比不得,他比當年京華城第一美人水瑟還要好看五分。偏生眉宇生得半點不娘氣,嘿,那叫一個玉樹臨風驚若天人。

美人如風景,聽起來不過爾爾。

舒棠將這話當做耳旁風,一門心思想尋個踏實的婆家,憨厚的夫家。

豈不知,這雲沈雅,身家不太清白,為人表裡不一,揣著滿肚子壞水兒,打那遙遠的大瑛朝款款而來。

可也許是緣分,也許是人為,偏偏不巧,舒棠便趕上了在這個當口,與那雲沈雅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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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29:32


【第02章】


後來,舒棠回憶起自己與雲沈雅的一段情,倒還比較淡定。

她時而認為自己是陰溝裡翻了船,大多數時候,她認為自己是一根雞毛上了天,雲沈雅是朵美妙鮮花,自己是塊牛糞。

舒老先生的脾氣比較毛躁,對這樁姻親的總結,只有簡明利落四個字:你他娘的。

舒棠十七歲這年春。

竹外桃花三兩枝,舒家有女初長成。

舒老先生年輕時貌相堂堂,可生出個閨女兒,竟美貌得不像自己親生。

但卻說,三分長相,七分打扮。舒棠自小穿慣了粗布衣裙,又不戴環釵,不施粉黛,京華城裡美人兒排到一百號,也數不到她舒家紅妞的名兒。

雖有芙蓉面,卻無妖嬈氣。舒棠除了小時候,不為人知地將瑛朝大皇子調戲了一把,她這十年來都活得中規中矩。到了出嫁的年紀,她跟她爹說:「我估摸著我得尋個憨厚的漢子,賣肉殺豬的也行,反正老實巴交地過日子最妥當。」

舒老先生深以為然。他出了一筆銀子,向京華城最出名的劉媒婆討了一份花冊子。冊子上記載著城裡適齡未婚少公子的生辰八字,家底籍貫。

當日夜,舒棠便合著她爹一道,在油燈下鉤鉤畫畫,列了一小串兒人名。

舒棠剛到目的地,便見著飛絮樓前,人群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洩不通。有人圍觀,定有八卦。這是個定論。舒棠眼睛亮了亮,心底猶如爪子撓。不過片刻,她腳下一拐,扒開人群,探頭往裡瞅。

人群圍了個圈兒,中間站著一個穿著花艷的婦人,和老實模樣的書生。

舒棠左右一打聽,才知這二位,一個是春花樓的老鴇,一個是老鴇的舊情人。

此時此刻,老鴇正揪著書生的耳朵,當街破口大罵,說:「沒見過你這樣的白眼兒狼。當年你考科舉沒中,窮得要飯,還是老娘我收留你。你說你要畫春宮圖賣錢,也是老娘我張羅著樓子裡的姑娘給你擺姿勢。這下好,你賺點小銀兩發達了,便想要娶媳婦兒安家。安你奶奶的家!」

縱然老鴇不招人待見,但這書生背信棄義卻更加不上道。

圍觀人群沒事兒幹,紛紛指責那書生。舒棠也跟著叱責幾句,說要誰家姑娘跟他對了八字,那真是倒了八百輩子的黴。

街上的吵嚷,驚動了飛絮樓裡喝茶的人。

不一會兒,二樓臨街處,便有人轉著扇子,探出個頭,興味盎然地往街上瞧。

這一瞧真真是不得了。本來滿街人群都在圍觀那對怨偶,但,隨著幾個姑娘氣短的驚呼,眾人紛紛擡了頭,去瞻仰二樓的公子。

舒棠也隨大流地擡頭望。只見二樓公子言笑晏晏,目色往樓下一掃,街頭巷末都似掀起一陣吹面不寒楊柳風。

舒棠傻了,以為瞧見了天上的神仙。

樓下的老鴇眼睜睜的瞧著滿大街人的注意力都被二樓俏公子吸引了去,不由覺得敗興,便揪著書生的耳朵,拖拽著走了。

那俏公子見再無熱鬧可看,悻悻然展開折扇搖了搖,踱回樓子裡。

折扇上是一副美人圖。舒棠瞧見美人圖,腦子裡轟隆一聲電閃雷鳴。她今兒個來相親,與那房三原房公子商定的信物,便是一把美人扇。

一時間,紅妞姑娘的心底像打翻了蜜糖罐子。她喜滋滋地笑起來,腳步飄飄,往前一步不是,退後一步也不是。

她正躊躇,有一輛素色竹簾馬車叮鈴鈴停在飛絮樓前。方才二樓的俏公子從樓子裡踱出,搖了搖折扇,要上那馬車。

竹簾一掀,修竹留風。公子端方,如玉溫良。

舒棠站在街角旮旯打望,瞧見這情狀,雙眼暈了一暈,差點沒呼喊一聲「神仙哥哥」。她整整衣襟,清清嗓子,正要迎上前去,卻不想前方禦馬人馬鞭一揮,白馬邁前踢,走之乎也

舒棠一呆,眼睜睜地瞧著素色馬車從眼前慢慢掠過。頓了好半晌,她才回過神來,猛拍了一把腦門子,掉轉過身追著馬車,一路沿街小跑。

素色馬車內,有人搖扇姿態愜意,有人端坐神情肅穆。

不一會兒,神色肅穆的人掀起後簾看了看,怔了一下,低聲道:「大皇……大公子,有個姑娘一直追著我們馬車。」

搖扇的動作一頓,聲調往上挑三分:「哦?什麼模兒樣的小妞?」

「……樣貌倒是出奇的端正,只眉心一點硃砂,眼角一顆淚痣,頗為奇特。」

扇子一合,往手心裡「嗒」得一敲:「司空,你且附耳過來。」

車馬內,一陣碎語。

過了一會兒,司空遲疑道:「大公子,你……」。

素色馬車跑得不快,與舒棠始終拉開五丈遠。跑過大街,專揀小巷,七拐八拐鑽了四五個胡同。舒棠一邊追,一邊抽空嚷嚷一聲「房公子」。待又追到大街,卻不想前方馬匹猛然一聲長嘯,掉轉過頭,氣勢洶洶地朝舒棠奔騰而來。

舒家小棠嚇呆了,連連後退,不慎撞翻了幾個攤子。

幸而那馬車在舒棠面前一尺處停下。竹簾子掀開,有個五官端嚴的人從馬車裡踱下來。

見舒棠貼著街牆,臉色嚇得煞白,他不由將眉頭一皺,拱手生硬地說:「這位姑娘,對不住。方纔我家公子臨時憶起一樁要緊事,所以才調了車馬頭。姑娘你沒傷著吧?」。

舒棠愣了愣,心底一琢磨那所謂的「要緊事」,益發歡喜起來。她湊上前了兩步,朝著這馬車左右打望,讚歎道:「我不礙事,就不知這漂亮馬車傷著沒有?」

話方出,眼前人神情一滯,車內卻有人「哧」得一聲笑起來。

舒棠趕緊的又道:「車裡的這位官人……」。

車裡的官人樂了,他將簾子掀開,探出個腦袋作出歉意神色:「驚駭了姑娘,在下實感愧疚,若姑娘不介意,不妨將姓名家址告知一二,在下改日定登門道歉。」。

聲音清雅,沈澈動人。

舒棠心底一跳,臉紅到脖子根:「舒、舒棠。」頓了一頓,她又小心翼翼地補充說:「我今年一十有七,屬兔,庚卯年九月十二申時三刻出生,八字良好,旺、旺夫,生財。」

俏公子聽了這話,身子向前一傾差點跌下馬車。

正此時,街那頭傳來一個喊聲:「舒、舒姑娘。」

來者是劉媒婆,一臉晦氣地磨蹭過來,賠笑道:「舒姑娘,我對不住您。您今日相親的那個房三原房公子,原來是個畫春宮的,早在春花樓有個相好。今兒個他一來相親,便被他相好揪走了。我知道了這事兒,趕緊去找您,沒想到卻在這兒撞上了。」

劉媒婆說完這話,又看向舒棠對面的人,頓時驚得一跳,高呼道:「雲公子,什麼風兒把您給吹來了?!」

雲大公子笑得清淡,轉頭與舒棠道:「還未與姑娘作介紹。在下雲沈雅,瑛朝沄州人士,來南俊國做點小買賣。」

舒棠徹底傻了眼。雲沈雅的名號,如今已然風靡京華城

果然美人如風景,只有真正見了,才驚作天人。

一時之間,舒棠的臉白了一白,忽又想起方才自己那一番追馬車報八字的作為,不禁連吞三口唾沫。她咳了兩聲,低著頭連賠不是:「是、是我認錯人了,原來與我相親的房公子,不是官人你,是將將大街上,那個畫春宮的書生。」。

說完這話,她復又擡頭看雲沈雅一眼,不等他說話,腳下一拐彎,灰溜溜地跑了。

劉媒婆留下來,跟雲沈雅寒暄幾句,亦走了

竹簾放下,車馬叮鈴鈴,復又前行。

是時霞滿長天,雲沈雅掀開後簾,望著劉媒婆的身影,慢條斯理道:「明日去尋她,問問她近幾月,那小傻妞相親都要相些什麼人?」

司空一頓,遲疑了一下問道:「大公子要尋的人確定是她?不用再查證?」

雲沈雅搖了搖扇,意味深長地笑:「不用查了,這麼好看的一張臉,笑起來傻得像只呆瓜。如此獨特的氣質,捨她其誰?」

停了一下,他忽地將笑意斂盡,又問:「臨南家的唐玉,找著了嗎?」

司空聞言,臉色一黯,垂頭道:「屬下無能,今日才得知這唐二少已離開京華城。」

雲沈雅移目看了他一眼,清清淡淡地道:「哪怕掀了南俊國,掘地三尺也把他給我拎出來。」

舒棠一路唉聲歎氣。

原本好好兒的一個相親,誰曉得那賣畫的房公子竟早有了相好。舒棠雖則是個肯吃虧的性子,但一想到自己因為一把美人扇,認錯了人唐突了雲沈雅,心裡便禁不住有幾分愧疚。

她灰頭土臉地回了棠花巷子,繞過客棧正堂,默默回了後院,將今兒個穿得新衣裳換下,用清水洗了。

舒老先生從前院探出個頭,看了看他家小棠棠的臉色,便問:「閨女兒,相親黃了?」

舒棠悶著點頭,說:「攪黃了。」

舒老先生一猶疑,又道:「你大清早出門後,唐家二少爺過來了一趟。」

舒棠手裡動作一頓,頃刻將衣裳翻了一面,甩了一地水。

舒三易沖客棧小跑堂的湯歸使了個眼色。湯歸會意,便湊過來與舒棠解釋:「唐二少爺讓我給姑娘帶個話,說是有只忒厲害的禽獸來咱京華城尋他了,他只好連夜收拾了包袱,先出去躲避一陣子。」頓了一頓,湯歸又覷了一眼舒棠的神色,接著說,「唐二少爺還說,讓姑娘別忙著相親,待他回來,定然能承擔起對你的責任。」

舒棠又將新衣裳翻了個面,用棒子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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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29:55


【第03章】


舒棠初次相親,鎩羽而歸,不禁頹廢了好些日子。

屋外的杜鵑花開了,迎著春陽,朵朵泣血。

這幾日,舒棠攬了些雜物活,閒暇之餘,便賞賞杜鵑,偶爾也幫湯歸抄賬本。

舒家客棧的規模小,只供打尖,不供住店。除了湯歸,兩個跑堂,兩個大廚,掌櫃的不必天天在。舒三易老先生得了空閒,便上大街淘八卦。

說是近日來,京華城小惡霸胡通一擲千金,要睡「浮生堂」裡的頭牌姑娘蘭儀。兩人辦事辦到最後一步,蘭儀卻推說月事來了,不肯往下做。

胡通男子漢大丈夫,也不好多計較,吃了個啞巴虧,只說改日再睡。

誰料第二日,蘭儀便拿著他的銀子,買了個玉佛尊,差人往雲沈雅雲府送去,還附贈一封情信,字字珠璣,行行深情。

小惡霸胡通輾轉知道了此事,當下青了臉,挽起袖子便要找雲沈雅算賬。

得到了雲府,誰料大門敞開,四個家丁迎在門口。

雲沈雅得知胡通的來意,即刻熱忱地將他迎入屋,非但將玉佛尊和情信轉贈給他,還附贈了幾個大瑛朝帶來的小玩意兒。

胡通被雲大公子這麼一忽悠,便和氣生財地走了。走到半路,覺得不對,這才發覺雲沈雅是在羞辱自己。

胡通再次殺去雲府,卻吃了個閉門羹。他跳著腳在雲府外罵了半晌,引來圍觀人群三層,仍是不解氣。

走之前,他挽袖將那玉佛尊往地上一扔,砸了。

過了一會兒,雲府門半敞開,雲沈雅抖抖袍子,施施然走出來。

在那碎玉堆裡揀選一番,雲大公子挑了個大碎塊,招呼家丁廢物利用拿去打個玉鐲子,繼而,又抖抖袍子,施施然回了府。

舒棠在天井裡洗衣裳,聽她爹說這事兒,也湊到堂子裡,豎起一對耳朵聽八卦。

舒家紅妞這幾日都無精打采,今日難得起興致。舒三易一喜,又乘風破浪地說了幾個葷段子。

市井傳聞,大都是癡男怨女眠花宿柳之事。舒棠聽多了,便覺得喪氣,她覺得吟風弄月的事兒離自己挺遙遠,自己是個老實人,比較適合男耕女織,清粥小菜這等生活。

近日來,雲沈雅卻混得風生水起。舒老先生說的葷段子,十個裡面八個有他。南俊國民風開放,又喜美姿容,雲公子長得似神仙,大街上走一遭,便有女子非他不嫁。

舒棠聽久了,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在圍裙上揩揩手,她跟舒三易招呼一聲,說想吃爛肉豆腐,要逛出門去買菜。

舒三易沒能叫住她,反倒是從前院跌拌而來的一個跑堂的將她截住。

跑堂的顯然受了驚嚇,腳步虛乏,舌頭打顫,結巴地說:「棠妹子,來、來來來人了……」

舒棠一臉老實,順著他的話頭往下猜,驚慌道:「咱們飯菜裡沒下藥啊。」

舒三易一抖,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問:「來啥人?惹上衙門了哇?」

小跑堂的搖頭,舌頭沒捋直,「云云雲……」了半晌,沒「雲」出個名堂。

舒三易著急,一把扒拉開他,朝客棧外間殺去。

棠花巷子是小街,舒家客棧開在這兒,平日裡除了唐家二少,出入的都是尋常布衣人家。

這廂,錦衣公子一臉肅然往堂裡一站,真真鶴立雞群。

舒三易聳拉著腦袋上前,問:「這位客官,不知對鄙客棧有何指教?」

錦衣公子一愣神,擡手一拱,正要招呼,不想舒三易趕緊地又道:「客官若覺得鄙客棧長得不好看,砸著摔凳,上房揭瓦,統統沒問題。」說著,他吞了口唾沫,復又賠笑添一句:「就是別傷著人了。」

錦衣公子嘴角抽兩抽,眼風裡卻瞧見有個女子從後院跑來。來者是舒棠,進了大堂,東張西望。錦衣公子舒了口氣,上前兩步道:「舒姑娘,多日不見,不知還記得在下否?」

舒棠一愣,擡起頭來,這才認出眼前人是那日跟著雲沈雅的扈從,司空幸。

司空幸這廂來,是為著一樁正事。

說是雲沈雅在南俊國跑生意,因各方關係不夠硬,前些日子請人吃酒花了不少銀子,如今手頭上有點緊,急需靠倒賣老酒老籌錢。

司空幸說得為難,開得價錢卻不低。又說雲沈雅此刻等在三條街外的新月樓,若舒老先生有意,便可去將單子簽了。

這筆買賣對舒三易來說是無往不利。橫空飛來一筆財,砸得他直暈乎。也不多想想天下哪來白吃的餐,當下牽著閨女兒,跟著司空幸往新月樓而去。

樓裡,食客兩三人,剩下的多是搔首弄姿渴盼引起某某人注意的花姑娘們。雲沈雅坐在一鏤花木屏風旁,見著舒家父女二人,站起身招呼說:「是小棠啊,來來。」模樣頗似在叫一隻搖尾狗。

他且淡定,她且從容,但她們都驚呆了。

舒三易樂呵呵牽著舒棠過去,三言兩語把生意談妥。司空幸立在一旁,像根木樁子。正事談罷,雲沈雅又與舒三易嘮嗑,以傾聽為主,話題海闊天空,搞得舒三易被他蒙騙,以為他是個好人。

少時,又有舒家客棧小二來找,說是有客官要訂酒,讓舒三易回去。

舒三易回客棧前,將閨女兒留下。他是這樣說的:「雲公子見識廣,既然你與他認識,這便是個緣分。你留下來,聽他給你講些道道,有意思的嘛。」

舒家小棠棠點頭,乖順地說:「我也瞅著雲官人有才。」

那頭,雲沈雅揚開折扇春風得意搖了搖;另一頭,司空幸仍舊木著一張臉,只擡手摁了摁額角的青筋。這也難怪司空幸如此反應。舒棠是個老實人,雲沈雅卻不是池中物,舒棠若跟了他,定會被抽刺扒骨,吃得連渣都不剩。

想到此,他又自眼風裡望了舒棠一眼。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舒家小棠身在廬山,瞧不清雲大公子的羊皮下,是一隻活脫脫的大尾巴狼,才這麼一會兒功夫,她已然傻冒地跟雲尾巴狼攀談上來。

舒棠問:「雲官人你是做什麼買賣的?」

雲尾巴狼很謙虛:「什麼都做點,什麼都不精深,有點入賬,維持生計便好。」

兩人正說著話,卻不想另一頭又走來幾個女子,衣著艷麗,眉目含情,打頭一個穿藍衣的更是顧盼神飛。

藍衣姑娘步生蓮,走過來喚一聲:「雲公子,好巧。」語罷,幾個姑娘都圍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叫喚不停,愣是將舒棠擠在身後。

雲尾巴狼見這情狀,先是一愣,再是一笑。一邊搖扇招呼姑娘,一邊自人群的縫隙中遙望舒家小棠。小棠本是坐著的,後見幾個姑娘湧來,便端著板凳,往後挪了挪。誰想幾個姑娘仍不甘心,還要將她往後擠,她老實巴交地眨了眨眼睛,乾脆讓出凳子,跑去雲沈雅身後,司空幸身旁站著,候著。

原來那藍衣姑娘,便是前些日子,給雲沈雅送玉佛尊的浮生堂頭牌姑娘蘭儀。

浮生堂本是個只賣藝的舞館,自上任頭牌賣身敗了風氣後,這堂子便跟青樓一般無二了。唯一的區別便是裡頭的姑娘都是自由身,白日裡隨處挪動,夜裡賣身倒也賣得甘願。

幾個姑娘說著話,舒家小棠就豎著一對耳朵聽。聽到趣聞新鮮事了,她便自個兒跟著樂呵。

這些個姑娘都是嬌縱脾氣,不過須臾,便有兩人為著一支環釵吵起來。蘭儀見這兩個姑娘失了體統,自是不加勸阻,坐在一旁看笑話。

舒棠瞅瞅雲沈雅,他閒著在喝茶;又瞅瞅司空幸,他仍是木著一張臉。想了想,便自個兒上前去,打算勸一勸。雲沈雅見她有動靜,用眼風瞄著圍觀。

倆姑娘正鬧得風生水起,舒棠上前還沒能全,一人便抓著酒壺往桌上砸。

手裡的勁一歪,那酒壺直直砸在雲沈雅面前。酒水四灑而出,卻沒能沾濕雲大公子的衣裳。原來是舒棠搶先一步,撲倒在他身前幫他攔了攔。

雲尾巴狼搖扇的動作一頓,看熱鬧的心思斂盡。

一桌子的人都傻了眼。唯獨舒棠毫不自知,爬起來,又捏了袖口,伸去雲尾巴狼的衣襟口,幫他將一小攤水漬抹了抹,見抹不乾淨,便說:「我覺得你這衣裳,還是得洗洗。」

語罷,她又樂呵地站起來,退到一旁站著,又豎起一對耳朵,打算繼續聽八卦。

可這會兒桌子上卻安靜下來。幾人面面相覷,神色各異。

須臾,雲沈雅將折扇「嗒」地往手心裡一敲,含笑道:「姑娘吵也吵了,消消氣便是。」說著,他又逕自從袖囊裡取出個鐲子,往那倆姑娘面前一放,「說到底兩位姑娘也是因雲某的一句話而起的紛爭,這只鐲子,算是在下的一點心意。」

桌上的鐲子,瑩白通透。可蘭儀見了,頃刻間臉色煞白。她難以置信地望著雲沈雅,道:「這、這鐲子果真……」認出這鐲子的來歷,蘭儀氣得將腳一跺,轉身就走。

桌上擺的鐲子,正是蘭儀用送雲沈雅的玉佛尊碎塊做的。

另幾個姑娘猜到了鐲子的來歷,心中百味陳雜,如坐針氈,不過片刻,便紛紛找借口走了。唯余桌上一隻亮白玉鐲。

雲沈雅皮笑肉不笑了地搖了搖扇子,說了句「好走」,便倒杯酒自斟自酌起來。

舒棠見人都走光了,又跑回自己先前所坐的地方,雙眼愣愣地瞧了瞧那鐲子,須臾,她又擡手摸了摸。嘖嘖,清涼入肺,觸感極好。

雲沈雅見她這般模樣,喝酒的動作不由慢了些,目色流轉地將她望著。

舒家小棠抿抿唇,不好意地說:「雲官人,這鐲子她們都看不上,我瞅著卻覺得好。給我成不?」

雲沈雅喝酒的動作再一頓,沒有接話。

舒棠忙又添了句:「因、因我最近相親,頭一遭就很不吉利。我聽說玉鐲子戴著趨吉避凶,所以想討一個來戴著去相親,日後指不定能遇上個憨厚老實的相公。」

雲沈雅聞言,轉了轉酒杯,垂眸望著杯中水。

水紋映出他一抹莫測的笑意:「方纔酒灑時,怎想著要過來幫我擋著?」

舒棠一愣神,忽地嘿嘿笑兩聲,說:「我原沒想著要幫你擋,就那會兒,我瞧著你的衣裳忒金貴,弄髒了忒可惜,便來幫你擋擋。」說著,她又擡手摸了摸桌上的鐲子,舔舔嘴吞了唾沫,想拿起來戴著試試。

不想雲沈雅忽地伸手過來,一把奪去了那鐲子,淡淡道:「這個不能給你。」

舒棠一呆,又「哦」了一聲,方才擺出失望之色,誰料雲沈雅又添了句,「你若真想要圖個吉利,改明兒我另送你一隻玉鐲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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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30:17


【第04章】


卻說雲尾巴狼竄來南俊國,最終目的有二,為尋三個人,為尋一件物什。

近些日,唐家二少跑路了,方家公子逃婚了,剩下將軍府家毛躁躁的大小姐秋多喜,雲沈雅實在懶得去招惹。

他這人,辦事有兩個特點。其一,娛人娛己;其二,不擇手段。是以,舒家小棠雖不在他的計劃中,這廂撞上了也頗為合意,閒著無事逗來玩,第二天陽光也燦爛。

舒三易被雲沈雅送來的訂金迷了心竅,不過幾日,就把自個兒閨女兒賣了,說讓小棠棠認尾巴狼作乾哥哥,又說尾巴狼見識忒廣,學識忒淵博,凡事都可提點他家紅妞。

從此,雲沈雅隔三差五便上舒家客棧尋樂子,來得不勤,但很有規律。每每乘興而來,必是滿載歡喜而歸。

他與舒棠認的只是個乾親,舒家小棠仍喚他雲官人,他卻喚舒棠為「小棠妹」。

「小棠妹」跟「小堂妹」讀法一般。這陣子,南俊國上下流行堂兄妹表兄妹配對。是以,週遭聽到了,不免就生出點花前月下的旖思。

然而雲舒二人的八卦,小規模傳開之後,便被無情地現實掐滅了。這主要由於舒棠的老實壓根就不是雲沈雅的菜。以雲大公子風流倜儻,應當歡擁溫香軟玉的妖嬈女在懷才對得起大眾的眼睛。

倒是雲沈雅,這些日子又惹出些是非。

卻說市井間,有花樓妙女為他守身如玉,有官家小姐為他茶飯不思,更離譜的是有一衙役,明明喜歡女人,見了雲沈雅,生生被掰彎。

等等紅塵俗家事,不必贅言。唯有一樁事值得一表。

前陣子,那小惡霸胡通受了雲沈雅的羞辱,又去找了他幾次麻煩。

有一回,二人在街頭不期而遇,胡通哼唧一聲,罵咧兩句,眼睛擱在頭頂上。雲尾巴狼卻連聲招呼,無比熱情,湊近了還眨眼道:「胡公子昨日夜裡來尋雲某時,雲某已經睡下了。害公子在屋外吹冷風候了大半夜,雲某實感愧疚。」

這話說出來,裡裡外外全是春紅花柳綠。

當時滿大街都是人,聽了這龍陽段子,皆皆竊笑。

小惡霸急白了臉,暴跳著想要搬天兵天將。他恐嚇說自己有個遠房表哥,是穆東方家的公子,若非方公子逃婚不見了人,他定要雲尾巴狼好看。

其實這事兒本是尾巴狼跟小惡霸之間的恩怨,但因扯上了大名鼎鼎的穆東方家,便蛻變成近來街頭巷末紅極一時的八卦。

卻說這南俊國有兩個聲威顯赫的世家,一是臨南的唐家,二是穆東的方家。這倆世家,各轄一方,雖也受皇帝管制,但權力卻如小諸侯國的國主。

放下唐家二少暫且不表,穆東王的獨子方亦飛,卻是廣大適婚女心中的最佳夫婿。這主要是由於方家主上有規矩,但凡方家子孫,只能娶一個媳婦兒。而據坊間傳聞,這方亦飛,為人儒雅,好讀詩書,性情溫厚又純良,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兒郎。

方亦飛訂親的消息本就是個秘密。他逃婚的事兒,除了雲沈雅這等神通廣大的尾巴狼,更是不被人知曉。這廂胡通爆出這樁八卦,也不曉得有多少姑娘為之忐忑,為之憂心。

舒三易得了這樁八卦,喜不自勝,決定再寫一本世家公子與神秘女俠間的筆記小說,趁著這風潮也好賺筆銀子。

隔春入夏,舒家老先生閉了關。舒棠漸次振作,決定進行新一輪的相親。

劉媒婆不日造訪,照例列了一串兒人名,排好時間地點。舒家小棠歡喜地挑揀幾個老實人,心中又有了美麗的期待。

然而,舒小棠不知道的是,劉媒婆拿了她選好的人名兒,又將這份紅帖子,給京華城一個名叫「雲府」的地方送了一份。

彼時雲沈雅正在自家後院遛狗。

他今日得了一對來歷很不一般的小獒犬,才半歲大,長得可愛,脾氣兇猛得緊,除了雲尾巴狼,見誰咬誰。

司空幸將紅帖子送到雲沈雅手上,尾巴狼恣意翻開,念了幾個時間地點,發現自己都沒空,便讓司空幸附耳過來。

司空幸聽著聽著便皺了眉,遲疑道:「大公子,你……」

雲沈雅眸光閃閃,勾唇一笑:「凡事重在參與嘛。」

麗景燭春余,清陰澄夏首。

舒家小棠趁著初夏天氣涼爽,又趕緊地相了幾回親。

說起來也是她流年不利,這幾次相親,由於各種原因,紛紛慘敗。

且說頭一回,她的相親對象是個姓羅的玉面公子。羅公子的長相雖和雲沈雅沒法兒比,但五官端正且俊朗。兩人侃侃而談,眼看好事將近,誰知半路殺出一對母子,哭天搶地求羅公子不要拋棄他們。

雖然羅公子辯解說自己根本不認得這對母子,還說這場鬧劇肯定有人從中作梗,可舒家小棠哪裡會想這麼多,趁著場面混亂,她腳底抹油,一溜煙兒就跑了。


第二回,舒棠的相親對象是個鰥夫,方正臉,濃眉毛。舒棠與他聊了聊,索然無味讓人昏睡。舒家小棠心道,這也行,反正尋常夫妻過日子,開門七件事,關門睡大覺。

兩人相對無言,眼看好事將近。誰知半路殺出個老道士,坐在一旁沖那鰥夫道:「老哥,我總算找到你了。你這克妻的命格我實在沒法子破解。不過你宅子鬧鬼的事兒,我給你查清了。說起來那幾個鬼魂兒還是你的老熟人了,可不就是你前面剋死的五個老婆嘛……」


第三回,舒棠的相親對象是個窮秀才,白淨臉蛋小個頭。舒棠還沒與他聊,便為他一手曼妙的蘭花指飽受驚嚇。窮秀才開口閉口都念詩,聽得舒家紅妞直犯暈。舒棠想,這個也成,日後生個小娃娃,還能跟著他爹做才子。

兩人雙雙不知所云,眼看好事將近,誰知半路殺出個彪形大漢,擡手拍裂一張桌,大吼:「再不將欠俺的一百兩銀子還來,俺剁了你這雙手!」

舒棠還沒能反應,那窮秀才便怒氣騰騰地站起來。一跺腳,一扭腰,伸出蘭花指嬌嗔道:「大爺你真壞,人家才沒有欠你一百兩銀子!「

彪形大漢傻了。舒棠愣了愣,垂頭喪氣站起身,走出茶樓兩步,她復又一臉悲催地倒回來,塞了一兩銀子給掌櫃,默默無聞地付了茶錢。

屢次相親失敗,舒家小棠倍受打擊,在家養心傷,不出屋子。

五月初二芒種節,舒三易出關,催舒棠出門曬太陽。

舒家小棠再度力圖振作,決定去廟裡求菩薩。她方出了巷子口,身後便跟了一個人。尾巴狼笑瞇瞇地將扇子合上,放在手心裡一敲又一敲。

初夏,新鮮水嫩的桃子出了,舒棠沿途買了幾個。得到了廟裡,她將桃子給菩薩供上,雙手合十許願叩首,復又出了廟門。不一會兒,廟門背後繞出一隻尾巴狼,湊到供台前,揀選兩只好桃子,放在手裡拋兩拋,一邊跟著舒家小棠,一邊恣意啃桃子吃。

京華城東有小路,小路旁有算姻緣的攤子。算命老先生桑榆之年,鶴發白鬚,人稱活神仙。

舒棠路過,見攤子週遭圍著人,腳下一拐彎,也湊上前去。

左右一問,聽得一樁奇事。據說城郊有個姓李的姑娘,天煞孤星的命格,本來嫁不出去。前陣子,李姑娘找這活神仙想辦法。活神仙可憐她,就讓她在望日夜摘九十九朵桃花擱在門口。果不其然,春天還沒過,李姑娘便將自己嫁出去了。

舒棠聽聞這樁事,分外興奮,摸了摸兜裡的銀兩,便讓活神仙也給自己算一卦。

卦象出,活神仙蹙了眉,說:「姑娘你今年走得是桃花大運,年末時興許有個災劫,但按理說近日的相親合該順順利利才對。」

舒棠眨巴著眼看他,說:「可我瞅著我近日晦氣。」

活神仙又望著卦象沈吟一會兒,忽地擡頭道:「那只有一個可能。姑娘你遇上了小人擋道。且因你的桃花盛旺,你遇上的這個小人,必定身份非同小可。」頓了一頓,他沈口氣道,「說句冒犯的話,哪怕這人是天子龍孫,也不足為奇。」

活神仙這麼說,周圍的人自是當他誇大其辭。舒棠聽了,也未多計較,道了聲謝,便默默起身離開了。見她走,那活神仙又多看了她兩眼。其實他方纔的說法一點也沒誇大,就那卦象來看,這姑娘也不是個一般人,若真有人能擋她的旺桃花,恐怕這人的身份連他們南俊國的皇帝都不敢比,非得要吸了神州大瑛朝的風水龍脈才行。

舒棠沒將活神仙的話放心上。長街喧囂,夏陽燉耀。她一擡頭,便見著有一身影如玉樹,站在日暉濃處。

舒家小棠揉揉眼,跑前兩步喚了聲:「雲官人?」

雲沈雅背對著她,聽到這聲喚嘴角一翹,回過頭來卻是一副驚訝之色,「小棠妹?好巧好巧。」

陽光太濃,舒家小棠雙手搭在眉骨仍是瞇縫著眼。

雲沈雅見狀,不由地將手裡扇子揚開,擱在她頭頂幫她遮太陽,遂又明知故問道:「小棠妹怎得會在此處?」

舒棠聞言,一臉喜色聳拉下來,一五一十將近幾日的事情說了,又添了句:「就是這樣,每回相親都出岔子,所以我去廟裡拜拜菩薩。後來回家路上瞅到一個算命攤子,老先生卻說我桃花運好,是惹上了小人擋道。」

「小人?」

舒棠點頭,過了一會兒,又搖頭:「可我從不招惹人。我估摸著再相幾次親準能成,我今日拜了菩薩,還給菩薩買了果子吃。」

雲沈雅眉梢一擡,嘴角一抿做出深思熟慮狀:「若惹上小人,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說著,他見陽光褪了些,又將扇子收了放在手心裡敲兩敲,遂,擺出一副和善嘴臉,「好歹我也算是你哥哥,你看這樣可好?我近日運氣不錯,你下回相親,我陪著你去。便是真若遇了小人,我也能替你擋了不是?」

舒棠聞言大喜,激動之餘,又探手進袖囊,摸了好半天摸出幾個銅板,放在手心裡數了數,說了句:「雲官人,你等等。」

語罷,便跑去街旁的一個小攤子。

不一會兒,舒家小棠跑回來,手裡捧著一個圓圓的紅桃子,比方纔她供給菩薩的那幾個還水嫩三分。她將紅桃子遞給雲沈雅,說:「我今日去廟裡的路上,就瞅著這桃子好吃,買了幾個給菩薩。方才算命又用了二兩銀子,如今剩下的銅板,只能買一個給你了。」說著,她又看向那紅桃子,吞了口唾沫說,「雲官人,你嘗嘗?」

雲沈雅愣了好一會兒神。須臾,他沈默地從舒棠手裡接過桃子,方在手心裡轉了轉。不知怎地,心裡總也不是滋味,半天沒捨得嘗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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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30:38


【第05章】


時值盛夏,草生,木長。

雲沈雅與南俊國小世子在獵場狩獵,連射五隻蘆花雞,引來一片叫好聲。

小世子名喚杜修,年一十有二,雖被稱作「小」,然他卻是南俊皇的獨子,未來儲君不二人選。杜修年少,五官清毓中帶稚氣,打起獵來卻不含糊,一身好本事一半源於天生,一半卻是跟雲沈雅學來。

狩獵完畢,雲尾巴狼蹲在地上,對著一群半死不活的蘆花雞,左爪子一刨,右爪子一翻。

杜修狐疑,湊過去問:「景軒哥哥,你在做什麼?」

雲沈雅此時此刻是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再翻弄半晌,從中拎出一隻肥雞。肥雞咯咯叫,雲尾巴狼雙眼彎起:「這隻雞我要了。」

語罷,他又從旁順來根草繩,三下五除二將雞捆了,對杜修說,「我待會兒有個熱鬧要看,得去趕場子。餘下的蘆花雞,隨你處置。」

杜修更狐疑,心中想,到底是看什麼熱鬧還得帶只蘆花雞去。忍了一忍,他沒將這個困惑問出來,跟著雲沈雅走兩步,提起的卻是一樁正事:「景軒哥哥這廂來南俊國,可有唐家二少和方公子的下落?」

雲沈雅聞言,腳步一頓,擡手在眉骨搭個棚,看了看天色:「唐玉為人不高明,跑路的本事倒是一等一。不過方亦飛是個呆子,略遜一籌。」說著,他忽地將話鋒一轉,回過頭來瞇起眼睛笑,「城東棠花巷子裡,有個舒家客棧,你知道?」

杜修一愣。

雲沈雅復又說:「今年初春,那客棧裡新招來個叫湯歸的小二,本事不錯。他臉上那張人皮面具,亦做得不錯。」

語罷,雲沈雅笑嘻嘻地將蘆花雞將馬背上一扔,一路溜著小跑,咯登咯登走了。

雲尾巴狼近日來,小樂子無數,大樂子只有一樁,便是陪他的小棠妹相親。

且說那一日,他連蒙帶騙博取舒棠信任後,舒家小棠便老實巴交地數了銅板,買了個紅桃子送他。桃子捏在手裡,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待回到家,他徑直將桃子遞給丫鬟,削皮切塊,餵給他的小獒犬。餵了一半,心底不暢,忽又將桃核從獒犬嘴裡掏出來,扔給管家,讓他埋去後院的犄角旮旯。

桃核埋了,不澆水,不施肥。雲沈雅自此不聞不問,又過幾日,他陪著舒家小棠去相親,搖扇坐一旁,微微淡笑,時而言語,沒過一炷香,舒棠那相親對像便被雲公子哥的風流倜儻打擊走了。

後來舒棠接連又相三回親。三人中有兩人,相親時,說話底氣漸不足,咬文嚼字漸不清,最後無一例外,慘敗退場。三人中另有一人,相親時,先與舒家小棠說話,再與雲尾巴狼搭訕,越搭越興奮,越搭越忘我,末了離席,拉的是雲沈雅的手,還問:「雲公子,不知你是否有與你長得一般無二的親妹妹?」

舒家小棠不知前幾個公子,是被雲尾巴狼的翩翩風度端方眉目打擊走的。出了末尾一樁事後,她深感愧疚,以為雲沈雅染上了自己的晦氣,也招來小人。

雲尾巴狼對這樁事的反應自是無比大度。他深刻反思自己在相親的過程中,說話欠缺考慮,立場不夠堅定,並發誓下一回相親,他不僅不會再將氣氛搞緊張搞低迷,並且一定安靜坐於一旁不再隨意搭訕,只當自己是個趨吉避凶的吉祥物,令舒家小棠順利博得桃花。

這一日,上午颳大風,下午出太陽。

舒棠端坐于飛絮樓,聽眼前老實漢子從買宅種地一直念到發家致富,心底深覺滿意。老實漢子姓馮名勇,一臉憨笑,踏實務實。

兩人侃侃而談,好事將近,忽見樓梯口有人影而來,側目一瞧,正是身著湖綠衫,手拎蘆花雞的雲尾巴狼。雲沈雅信步而來,言笑晏晏。待落座,沖舒棠與馮勇各一笑,招呼一聲:「來晚了,小棠妹莫怪。」

舒棠不怪,與馮雲二人作了介紹,又鎮定自若地繼續相親。

不一會兒,樓裡想起一陣雞叫,雲尾巴狼訕笑一聲,將蘆花雞方在桌上,與馮勇道:「可否勞煩公子替雲某看著,雲某去去就來。」

馮勇應了。於是,一隻雞將相親兩人隔開,大眼瞪小眼,氣氛霎時涼半截。

過了會兒,雲尾巴狼回來了,手裡拿著一罐傷藥,一條繃帶,將雞放於膝上,做出上藥的模樣。舒家小棠看了覺得好奇,湊過去問:「雲官人養得雞?」

雲沈雅的神色認真無比,似是不聞。

舒棠吞了口唾沫,又伸出手去,在雞毛上摸兩把,又說:「雲官人長得好看,養得雞,也長得格外好看。」

那蘆花雞被舒家小棠一摸,頓時叫喚一聲,爪子動兩動便要伸嘴啄人。舒棠一駭,還未來得及抽手,便聽得雲尾巴狼喚了句「小心」,伸手幫她擋了一擋。

修長如玉的手背上被啄出一塊青紫,舒棠看得觸目驚心,愧疚之感頓生。

豈料雲尾巴狼卻是一副淡定樣,從容不迫為雞上完藥,包紮畢,復才擡頭對舒家小棠一笑:「這雞是蘆花雞,品種珍貴得很。我今日來得路上,見它像是被箭射傷,可憐得緊,便撿了它來想要為它治一治,所以耽擱了些時間。」

他這一笑,如明月流暉,舒棠被這笑容一晃,不禁愣了。待回神來,雲尾巴狼已然又凝眸於窗欄之外,以手支頜,扮演起他吉祥物的角色。

舒棠復又斂起心神來相親,不想話說半句,她的眼神就往雲沈雅手背上的青紫瞟過去。如此一來二回,連對面馮勇說的話,她也接不上來。舒家小棠也曉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在心裡琢磨一陣,便與馮勇道:「馮相公,我覺著我這會兒有點分神,要不咱們改日繼續相?」

馮勇一愣,不禁看了雲沈雅一眼。雲尾巴狼此刻也是一副驚詫神色。

舒棠訕訕笑兩聲,又道:「馮相公,我瞅著你挺好的,你覺著我怎樣?」

馮勇再一愣,又看了雲沈雅一眼。雲尾巴狼此刻仍是一副驚詫的嘴臉,然而這驚詫中,又帶幾抹隱忍的憂傷。

馮勇終於忍不住了。他指了指雲沈雅,吞了口唾沫,問道:「我說你倆到底啥關係?」

舒棠還未答,雲尾巴狼便連忙解釋:「在下與小棠認得是乾親,絕非公子想像的那種關係。」

馮勇狐疑地看著雲尾巴狼,半晌吐出兩個字:「不信。」頓了頓,馮勇又道,「那為啥我與她相親,你非得要在一旁杵著,一旁瞅著?」

雲尾巴狼道:「怎敢有欺瞞。小棠時運不濟,在下陪她來只為趨吉避凶。在下以為,倘若雲某枯坐於此,小棠便能覓得良婿,雲某便是時時來,次次來,又有何妨?」

此話畢,舒棠怔了半晌,脫口而出:「雲官人,你對我真好。」

那頭,「砰」的一聲,馮勇拍桌而起,對舒棠怒道:「得,我看這親也不用相了。我瞅著他跟你就挺好。」語罷,他將手裡的相親用的紅帖子往雲沈雅面前一撂,隨即出了飛絮樓。

遠天太陽沒落山,相親便再度失敗。

雲尾巴狼一副痛心疾首樣,與舒棠一道步出飛絮樓。兩人對話與前幾回一般無二,尾巴狼深覺這是自己的過失,怨自己不該善心大發去捉雞,更不該隨意在外人面前表現對小棠妹的關心從而導致他人的誤會。他保證日後一定謹言慎行,並且換張桌子坐在鄰桌,從此要做一隻遠距離的吉祥物。

舒家小棠自是不知雲尾巴狼良善嘴臉下,內心早已禮樂崩壞。她最近相親失敗多次已然淡定,這會兒心境平復了,反倒是她在安慰尾巴狼。過了一會兒,她復又朝雲沈雅青紫的手背上瞅瞅,正要關懷兩句,不想長街那頭,忽地殺出一群勁衣人。

領頭一人身著藍袍,手裡拿個鐵棒放在手心裡一敲又一敲,隔得老遠,便哼哼笑著道:「雲沈雅,聽過一句話沒有?多行不義必自斃,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的!」

來者不是他人,是雲沈雅在京華城的死對頭胡通。

這胡通原也未打算要與雲沈雅對著幹,但因雲尾巴狼對他多番羞辱,今日「浮生堂」的頭牌蘭儀也找他抱怨。男子氣概被激起,胡通一個衝動,便雄赳赳氣昂昂地帶了一幫打手,來街頭攔雲沈雅,想要將他教訓一頓。

雲尾巴狼見這情狀,眸光閃閃,心中暗笑,表面卻做出一副驚惶狀。他上前一步,將舒家小棠往身後一攔,說:「你快走,我頂著。」

舒棠當下傻了眼。她以為,雲沈雅平素一副溫雅樣,長得又似神仙哥哥,哪裡是個會功夫的樣子。這念頭閃過,舒棠趕緊又從他身後繞出來,一邊挽袖子一邊道:「雲官人你莫怕,我、我我會點兒功夫,我來打!」

這話出,雲尾巴狼忍不住往前一傾,他猛吸幾口氣,狠咬著下唇,才把嘴角便洶湧澎湃的笑意給憋回去。

舒棠心裡也直打鼓。見他這副樣子,只當他是嚇得。她復又鼓足勇氣,往前邁了一步,將雲尾巴狼擋在身後,一邊瞪圓眼睛一邊吞唾沫:「雲官人,你長得好看,被打腫臉忒吃虧。你、你快走,我我我擋著!」

長街上劍拔弩張。眾人見這情狀,紛紛四散開來。

街那頭,胡通擡手一揮,便帶著一群打手湧上來。舒家小棠一呆,渾身上下連連三抖。

雲尾巴狼憋笑憋得肚子疼。他眉梢挑了挑,一個彎身拾了三塊石子兒籠在袖囊裡。在大群烏七八糟的打手湧來的一剎,他手指一動,三個石子借力彈出。與此同時,他抓了舒棠的手,大呼一聲:「快逃!」

舒棠一臉驚慌,兔子般跟著尾巴狼就飛奔起來。然而她卻不知,縱使身後有人喊啥喊打,縱使耳畔有風聲急速掠過,可牽著自己的手,略跑在前面的尾巴狼,臉上卻是一副悠哉樂哉的表情,一臉壞水兒從眼梢溢到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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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30:57


【第06章】


雲尾巴狼愛好背後拉弓,面皮子上全然一副菩薩心腸。他牽著舒家小棠一路逃,暗地裡把石子兒當暗器扔,將身後打手磕絆兩下,又作驚惶狀,將舒棠引入一個胡同。

此胡同乃是一個死胡同。換言之,尾巴狼與舒小兔被打手找著,是一樁遲早的事。

青天大白日裡,一群打手如螃蟹,面目凶橫,橫霸街巷。烏七八糟的樣子令路人紛紛閃避,唯有雲沈雅將此事當樂子。

他與舒棠二人躲在草垛子裡,兩人均屏住呼吸,不敢有言語。

舒棠豎著耳朵聽了會兒動靜,須臾,她將頭頂的草垛子掀開一溜縫,朝街巷外瞧了瞧。那幫打手仍在四處搜羅,慢慢逼近此處。舒家小棠心底一跳,轉頭卻對上雲尾巴狼一雙滴溜溜的眼睛。

雲沈雅眸色如月,低聲問:「怎樣?」

舒棠也料得他二人定會被找著,抿抿唇,另提一樁事:「雲官人,你沒武功是麼?」

雲沈雅一愣。草垛子裡暗暗的,外面稍有夏暉,襯得他一雙眸子明滅不定。

少頃,舒棠聽得雲沈雅的聲音暗啞:「我……我若不會武功,你會不會瞧不起我?」

這語調,一半黯然一半傷,入了舒棠耳朵,直搗心肺。她心底一動,連忙道:「怎麼會?我爹說了,金無赤足,人無完人,雲官人你又有學問,又會做生意,長得又好看,不必會武功。」想了一下,她又似下定決定的模樣,指揮道,「我會一點功夫,等下他們要找來了,你先逃,我保護你。」

雲沈雅又暗自一笑,摸出腰間一塊玉把玩兩下,塞到舒棠手裡。手心裡忽然多出一個涼幽幽的物件,舒棠犯了呆,便聽得烏漆麻黑的草垛子裡,傳來雲沈雅清澈的低吟:「那日說要送一個玉鐲子給你趨吉避凶,揣在身上好些日子裡,一直沒拿準時機給你。」

說著,他的語氣又更放輕了些:「帶上吧,說不定下回相親便能成了。」

舒棠捏著手裡的玉鐲,徹底犯了傻。好半晌,草垛子下無一人言語。直到巷弄響起腳步聲,頃刻只聽得有人道:「去,將那草垛子掀開來瞧瞧。」

話音落,舒棠與雲沈雅面上俱是一驚。雲尾巴狼還未動作,便見得舒家小棠擡手一把掀了草垛子,回頭拋下一句:「雲官人你快走!」隨即揀了個乾柴禾跳出來,對著那群打手一通胡亂比劃。

雲尾巴狼愣了一瞬,這才從草垛子裡慢慢直起身來。遠天有艷陽直耀大地,胡同被曬得通亮,舒家小棠耍得是三腳貓功夫,比手劃腳全無章法。然她憋足一股蠻勁,四下拳腳展開,手背上雖青紫了幾處,倒也逼得那些個打手沒能上前。

雲沈雅的心底忽然有些不快,一雙修眉微微擰著,雙眼瞇了瞇,下一刻,他忽然閃身出現在舒棠身後。誰也沒能瞧清他的動作,只見一個轉瞬,雲沈雅環手攔住舒棠的腰身,將她橫抱而起,往旁側牆頭上一推,沈聲說:「你走吧,別多管閒事。」

舒家小棠只覺天地一個旋兒,自己還未能反應,便被人推過牆頭。

雲尾巴狼的眸色清清淡淡,他拂了拂衣擺,理了理袖口,擡眼望著面前圍著的七八人。手心裡握著一塊石頭,時不時上下拋一拋。

過了片刻,他勾唇笑了笑,笑意虛虛浮在表面。溫雅的目色中似流轉著肅殺。

週遭人看著他這副模樣,愣在原地,瞧不清對手有多深的功夫,全皆按兵不動。正此時,巷子口忽地又湧來十餘人,將這死胡同堵得水洩不通。原來是胡通也找來了。

胡通一手敲著木棍,一邊往前走幾步,做出一副二流子樣,說了句毫無創意的恐嚇話:「雲沈雅,我看你今天往哪兒逃?」說著,他左右各掃一眼。

眾人齊心,其利斷金。打手們見自己這邊人多力量大,皆皆鼓足氣勢,要上前將雲沈雅合圍。

不料這個時候,旁邊忽又傳來「啪嗒」兩聲。原來是牆那頭,有兩個草墊子被扔過來。牆頭上忽然出現一人。舒棠吃力地翻上牆,左搖右擺一陣,雙眼一閉心一橫,縱身往草墊子上一跳,摔了個底朝天。

下一刻,她又連忙翻身爬起,氣勢洶洶朝雲沈雅道了聲:「你等著!」遂又衝去後面的草垛子處,埋頭左刨又翻找出根爛木棒子握在手裡,再又衝回來,朝眼前打手們大吼一句:「你們別動他!」

他們沒動他。數十人等包括雲沈雅在內,全被舒家小棠這一番上上下下跌跌撞撞氣勢洶洶的瞎倒騰給驚住了。

雲沈雅此刻仍是一副清清淡淡的神色,可眼眸中卻像蒙上一層捉摸不定的霧氣,像是猶未從方纔的驚訝中回過神來。須臾,他問:「你怎麼回來了?」

舒棠攔在他身前,一身粗布衣裙倒也不會礙手礙腳。她比劃出個姿勢,捏在爛木頭在手裡,頭也不轉地說:「你快走,我說了會保護你。」

雲沈雅再一愣,目光落在她手裡的爛木棒,轉而又落在一圈打手手上的鋼刀。

舒棠這會兒心裡全亂了套,說是害怕,可是腦子裡一片空蕩又似什麼感覺都顧不上。須臾,身後傳來雲沈雅一句:「你……怎麼不怕嗎?」

舒家小棠聞言一愣,回過頭見雲沈雅神色略有恍惚,以為他是嚇得,便又退兩步牽了他的手,說:「待會兒他們衝上來,你就躲在我身後。」

雲尾巴狼徹底傻了。

未想舒家小棠腦子卻轉得快。方纔那一句只是詐敵之計,話音剛一落,她便將手中木棒子往那群打手處一扔,牽了雲沈雅的手,便往胡同裡跑。

死胡同跑到底,無路可走,身後打手卻窮追不捨。舒棠撿了幾個草垛子往牆腳堆了,對雲沈雅道:「你先翻過牆去,我跟著就來。」

雲沈雅猶自恍恍然,卻見舒棠早已掙脫開他的手。再撿一個爛木頭,朝打手迎上去。

眼前人影晃動,無比紛亂。那些打手見來者是個女子,不由也退讓幾分。可舒棠卻是憋足一股狠勁,逼得打手們出手。打手不願耽擱,當即操了刀子便上。認真打起來,舒家小棠明顯不是對手,才兩下三下,手臂便被滑了兩刀。

血滑下,滴落在方才得的玉鐲子上。舒棠疼得絲絲抽氣兩口,退了兩步站穩,又迎上前去。

正此時,脖頸後忽然一個震疼。手裡的木棍落地,舒棠左右晃了晃,眼前一花便暈了過去。

雲沈雅一個手刀將舒棠劈暈,順勢將她接在懷裡。電光火石間,他用腳尖勾挑起那爛木棍,只手一推,木棍似得了神力般往前掠去,直接挑飛了面前幾人的大刀。

雲沈雅一手攬著舒棠,稍一騰身便接了一把大刀在手。

他持刀一揮,只聞胡通裡風聲肅殺,連盛日陽光都添三分寒意:「本想著貓捉老鼠,陪你們玩玩兒,沒想到連女人你們也打。」

眾人被他這氣勢駭住。頓了半晌,胡通「哼」了一聲,左右看了看點了幾個人:「你、你、還有你,給我上!」

被叫到的幾人一愣,均是提了刀,大吼一聲咬牙便上。頃刻間只見日暉下光影閃動,一個身影如遊龍,似是動了,又似是沒動。少時,便有兵器鏗鏘落地。方才三人均吃痛倒在地上,地面血流如注,原來是他們的四肢全然被扯了一道深口子。

舒家小棠猶自暈著,手臂傷口卻未能凝結,血滑落,滴在雲沈雅的手上。

手心沾了舒棠的血,又粘又濕,雲沈雅的手指不由動了動。思緒也往下沈三分,他也說不出此刻心中到底是何感受。

胡同裡起了風,吹得額發輕揚。雲沈雅瞇起深邃的眸,嘴裡溢出一個字:「滾……」

眾人皆皆驚惶,半晌一步也移不得。雲沈雅復又擡起頭,面上似無表情,眼底似有笑意。片刻間,他右手指尖一動,手中大刀飛速旋轉,再一得力,借勢飛出。

大刀在空中迅速打幾個旋兒,打手們避之不及,紛紛被傷。待大刀復又回到雲沈雅手上,眼前數十人已然潰不成軍。

雲沈雅將刀一扔,刀尖橫插入牆三寸。

末了,他復又淡淡再道一聲:「滾!」

得了教訓學了乖,這一回,話音剛落,胡通連帶著一群打手便連滾帶爬地跑了。

遠天夕陽在落山,晚霞照大地。死胡同裡方才一片白慘慘,這會兒又是一派金燦燦。

雲尾巴狼橫抱起舒棠,將她放在草垛子上。他臉上一派自若神色,埋頭扯了一溜衣角,將舒小棠手臂的傷粗略包紮止血。

大抵包紮時有點疼,舒棠雖是昏迷,仍是蹙眉動了動。雲沈雅目色一緩,手上動作不由輕了三分。待他包紮完,復又朝舒棠看去,卻見她眉頭舒展,呼吸勻稱,咂咂嘴,睡得正香。

夕陽斜染在牆頭,烙下深淺暗影。而暗影如桃李,彷彿某一年的明月夜。有個小姑娘從桃樹後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絕美的眉目,笑得傻兮兮:「小相公,你要討媳婦兒?」

「小相公,你瞅著我好看麼?」

「小相公,我覺得你長得好看,我稀罕你。」

雲沈雅沈默片刻,目色深處像染了三分紅塵。

須臾,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將舒棠臉上的血汙慢慢拭淨,然後勾起唇角,淡淡地,安靜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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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31:18


【第07章】


隔幾日,京華城出了幾樁不大不小的事兒。小惡霸胡通在城郊蓋的別苑被人放火燒了。浮生堂蘭儀在後院種的花草被人灌水淹了。某一夜,一敲更的穿過巷弄,瞟見一縷白衣鬼魂。鬼魂飄啊飄,飄到眼前悠悠道:「帶話給胡通。他上輩子害死了我,我便是做個野鬼,也要尋到他的轉世,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吸乾他的腦殼髓……」

敲更人被嚇得不清,第二日便抖顫著腿腳,跑遍大街小巷將這事兒傳了開來。

這些日子,大街上再沒見胡通為非作歹的身影。有人出入他在京華城西的宅院,說胡通最近都老老實實地呆在屋裡,宅子裡外都貼滿了桃符,每日都有道士來作法,烏煙瘴氣一團混亂,雞血不要錢似地遍地灑。

胡通的精神頭方才和緩了些,便即刻殺往京華雲府。

他挽起袖子,跳著腳在府門前破口大罵,說他心裡曉得,其實放火燒府邸灌水淹花草扮鬼嚇行人,全是他雲尾巴狼的餿主意,還說自己不會善罷甘休,定要想出比這些更餿的餿主意來整治大尾巴狼。

不一會兒,雲府門前便陸陸續續聚集了一群人圍觀。

胡通這頭罵得酣暢淋漓,街那頭,卻有一人悠哉樂哉,信步而來。雲沈雅走近了,隨意順了頂草帽,蓋在頭上遮住面容,混入圍觀人群裡,與大眾一起指指點點,大體意思是說:「哎呀怎麼幾日不見胡通就瘦成這樣了啊,哎呀你看那小腰身細胳膊大腦袋,是不是已經撞著女鬼被吸了精氣了啊嘖嘖嘖……」

因無人對罵,胡通唱了會兒獨角兒便沒了興致,氣哼哼跺兩腳,轉身便要走。街頭捲過一陣小風兒,艷陽青天下,胡通那抹被折騰得形銷骨立的倩影,蕭瑟地遠去。

舒棠受傷後,左胳膊便被包成粽子,洗衣幹雜物不便利,閒來無事只好聽八卦。舒家小棠雖老實,但也不是個善良得沒原則的主兒。聽聞那日帶頭傷人的胡通被折騰得沒個人樣,她也不由樂開花,說胡通是活該倒黴惡有惡報。

此時此刻,舒棠正在自家後院,將幾隻小雞仔五花大綁捆在一處。

舒家老先生翻讀艷史,尋撰書的靈感去了。唯有湯歸一人,瞧見小棠棠的興奮樣,探過頭來問:「棠姑娘,你這是……」

舒棠擡起頭,一臉喜氣洋洋:「那日雲官人陪我相親,我瞅著他忒愛好養雞,後來遇著胡通,卻不慎將雞弄丟了,我送幾隻給他去。」

「雲沈雅愛好養雞?」湯歸一愣,一臉懷疑。

舒棠又是一副憨厚樣,嘿然笑道:「那日打胡通,我一個不設防暈過去了。還是雲官人帶我逃出來。他身上雖沒刀口子,但肯定挨了不少悶棍子,內傷挺重。要他不愛養這些雞,宰了燉湯補身子也挺好的。」

舒家小棠說罷,一手包成粽子,支在一邊,一手拎著雞仔,支在另一邊,晃晃悠悠跟不倒翁似,樂陶陶地出了門。

湯歸看著舒棠的背影,唇角動了動,不過面皮子上,仍是一副死板表情。

這一日,雲沈雅看罷胡通笑話,搖著扇子,功德圓滿地踱回府。方入大堂,嚇了一跳。大堂內,八隻半死不活的蘆花雞一字排開,兩隻小獒犬繞著雞虎視眈眈地轉,哈喇子流一地。喚老管家過來問,對答曰:「這雞是小世子獵射的,說是要答謝大公子前些日子的提點,世子如今已尋到穆東家方亦飛的下落。」

雲尾巴狼將手裡扇子一收,在手中敲兩下,對著那群雞指點江山道:「這只蒸了,這只煮了,這只油炸,這只生煎……嗯,弄好一桌『全雞膳』,給杜修送進宮裡去。」

司空幸入得正廳來,本要稟報正事,聽了雲沈雅如是說,忍不住勸道:「大公子,這些雞好歹是小世子專門獵了給您送來。」

雲沈雅聞言,將手中扇子嘩啦揚開,扇了扇,又叫住老管家,說:「將全雞膳做好了,再幫我給小世子帶一句話,是句八字諍言。」雲沈雅說到這裡一頓,掃了眼司空幸,才淡淡道,「為人君者,該殺便殺。」

為人君者,該殺便殺。不能手軟,更不能婦人之仁。這個道理,天子帝王應當明白,為天子帝王做事的,更應當明白。

司空幸聽罷,神色一凜,垂下頭恭順道:「屬下受教。」

正此時,前院又有小廝來報。說是舒家小姑娘已轉入對街巷弄,看她的樣子,似是要來雲府尋雲沈雅。

雲尾巴狼雙眼一瞇,閃出一道賊亮的光。片刻,他抖了抖袍子,逛出府去。

出府沒幾步,便撞見一臉東張西望的舒棠。雲沈雅將扇子一合,驚訝道:「小棠妹,你怎會在這?」他似是不敢相信,又往前邁兩步,「我正說去瞧瞧你的傷勢。」

舒棠見了他,先衝他笑笑,轉而又張頭四處望了望,訕訕道:「我上回來是暈著的。今天過來尋了好半晌的路,這會兒可得瞅清了,免得下回找不著。」

雲沈雅聽著她說,目光卻落在她手裡的雞仔上。眼中一處亮光閃過,雲尾巴狼又是驚奇又是好笑,然表面不動聲色,只和和氣氣熱熱情情地將舒棠迎進府。

方入大門,兩隻小獒犬便樂翻天地朝舒棠跑來,一邊搖尾巴諂媚,一邊圍著舒棠腳下打轉。

舒家小棠喜滋滋地蹲下身,揉揉獒犬的頭,喚道:「萵筍白菜你們好呀。」

說來這也是樁奇事。雲府裡的兩隻小獒犬性情驕縱,脾氣兇猛,平日裡除了雲尾巴狼,不受任何人的管束。可那日雲尾巴狼將受傷昏迷的舒棠抱回府,這兩隻小獒犬卻對舒家小姑娘喜歡得緊。舒棠沒醒來,它們便候在床榻跟前,舒棠醒來了,無論走到哪裡,它們便搖著小尾巴跟去哪裡。

雲沈雅曾多次給這兩隻小獒犬起名,威風的如雪雕雪鷹,文雅的如染竹疏月,惡俗的如桃桃花花,均未果。可那日舒家小棠一來,知道雲沈雅這兩隻小獒犬沒個名兒,便自告奮勇說要起名。她蹲下身,揉著小獒犬的腦袋瓜,說:「這一隻,眼睛青碧青碧的真好看,不如叫做萵筍?這一隻,皮毛雪白雪白的真漂亮,不如叫做白菜?」

話音落,兩隻獒犬歡快地上下左右蹦蹦躂,唯獨雲沈雅,嘴角抽不停,額角青筋跳不停。

那日夜,雲尾巴狼史無前例地沒睡好,睜著眼躺了大半宿。天色將將亮,他便去外屋折了根樹枝。將兩隻獒犬驅趕到後院,雲尾巴狼雙眼佈滿血絲:「那麼些好聽的名號,你們個個都瞧不上。不就是吃了那傻妞一個紅桃子嗎,這就能被收買了?真是一碗米養個恩人,一斗米養個仇人……」

倒也難怪雲沈雅動怒。可憐他雲尾巴狼無比金貴的身份,至高無上的地位,養了兩隻小獒犬,一隻叫萵筍,一隻叫白菜。俗到了姥姥家。

卻說舒棠這日來,目的只為送雞。她說明來意後,將手裡的雞仔點選了一番,一共七小只,一併交給雲沈雅。事情辦妥,她又從懷裡摸出一張麵餅饃饃掰成小塊,蹲在地上,一塊一塊地餵給萵筍白菜吃。

萵筍白菜喜食肉,又好動,然對舒棠卻來者不拒。因舒棠手臂有傷,兩隻小獒犬也不隨意跳動,頗乖巧地蹲在地上,舒家小棠喂一塊,它們便含一塊,嚼著吞了,復又張開嘴等著喂。

盛夏陽光斜傾入戶,舒棠眉間的紅硃砂在光華下隱隱流轉。雲沈雅先是立在一旁,一邊勾著唇角笑,一邊看著。看了一會兒,他的神色卻漸漸沈靜下來。將衣擺撩開,雲沈雅也蹲下身,垂眸接過舒棠手裡的麵餅饃饃,說:「你手臂有傷,我來掰,你只管喂就好。」

舒棠聽了這話,朝著雲沈雅咧嘴一笑,說:「雲官人,你人真好。」

雲沈雅擡起頭,見她笑容明媚帶些傻氣。片刻,他也安靜一笑,沒有答話,卻掰了一塊麵餅饃饃往前遞去。

舒棠喂完小獒犬,心滿意足地起身離開。

萵筍白菜一路歡喜鼓舞地將她送到府門前,雲沈雅亦然。可直到舒家小棠的身影在巷子口消失了,他仍獨自在門口立了一會兒才回到府裡。面上一派清清淡淡,似是莫測,又似沒心沒肺。

回了府,見老管家正吩咐人將舒棠送來的雞仔抓了扔去後巷。雲沈雅一愣,上前幾步攔住,道:「你這是做什麼?」

老管家詫然道:「奴才適才見大公子不喜歡雞,打算將這些小雞仔抓去扔了。」

雲沈雅怔了怔,又道:「別扔了,在後院尋個清靜處養著。」

老管家明白過來,拍一把腦門子道:「還是公子想得明白,等養大了可以宰來吃。」

雲沈雅又是一怔,沈吟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只是道,「明兒清早,命人燉個山參湯。」

老管家聽了,隨即應了聲便要退下。

誰料剛退了沒兩步,雲沈雅復又叫住他,問:「剛剛那小傻妞來,你可瞧見她手腕上是否有只玉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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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31:37


【第08章】


芒種過了夏至,夏至末了小暑。這年夏天分外炎熱,天上那輪紅太陽毛足勁兒地曬大地,彷彿它大限將至閃耀過今年沒明年。

舒家小棠卻有一種越挫越勇的精神。她趁著養傷,深刻反思了相親頻頻失敗的原因,努力從自個兒身上總結缺點,總算明白了自己內涵有待提高,氣質需要增加的道理。

這幾日,萬物因酷暑而蟄伏,唯有養好傷的舒家小棠頻頻出沒於大街小巷之間。她載欣載奔地購買了帛紙羊毫棋譜嗩吶,樂哉哉地回後院鑽研起「琴棋書畫」。

天更熱些,舒棠又新添一個好習慣。當所有人被烤得欲哭無淚之時,她端著個水盆,在舒家客棧裡外院跑前跑後,晨昏定省般每日灑水三次,美其名曰消暑乘涼。

某日,舒棠正端著水盆子四處澆水,卻見客棧門口,有個姑娘探頭探腦。姑娘一身男子勁衣,腰間別劍,五官十分好看,尤其是一雙鳳目,顧盼間又有幾許瀟灑單純。瞧見了舒棠,那姑娘招呼道:「小二,我包個座兒。」

舒家小棠喜好美容姿,聽了這聲清脆招呼,立馬端著水盆跑過去,一邊將姑娘往客棧裡引,一邊熱忱地招呼:「那客官您打尖不?」

勁衣姑娘沒答這話,尋了個角落的桌後,解下佩劍,摸出一錠銀子塞給舒棠,悄聲說:「這是定金,日後一個月,這座兒都歸我。」說著,她又瞇起眼睛四處瞅,問道,「你們這客棧,最近有沒有來一些可疑的食客?」

舒棠墊了墊手心裡的銀子,吞了口唾沫。聽了姑娘這話,立馬答道:「沒有沒有,上我們這兒的都是老實人。」

那姑娘一臉狐疑地看著舒家小棠,上下打量,半晌沒說一句話。舒棠被她瞧得不自在,忙又放下水盆子,跑去掌櫃處給這姑娘倒茶。

這會兒是下午,客棧裡沒客人。舒棠給姑娘倒了茶,便留在這座兒陪她。兩個姑娘年紀相仿,一個脾性憨厚老實,一個性格爽快又包不住話,不過須臾,便攀談上了。

原來勁衣姑娘姓秋,家底還算殷實。因她的年紀與舒棠相仿,也是時候出閣了。秋姑娘的爹早年為她定下一樁親事,說是要許配個某某世家的公子,因而她並不需要四處奔波相親。

這本是個天定的姻緣,不料這年初春,那世家公子竟逃婚了。兩戶人家著了急,可翻遍了整個京華城,卻沒找著這公子的人影。秋姑娘本身會點武藝,又是個利索的性子。她當下便決定自己出馬,去逮這個未婚夫。然而,人海茫茫,無從下手。可幸她前陣子得了個消息,說她的未婚夫如今就藏匿在京華城東的棠花巷子。

兩個姑娘說話說到興頭上,不一會兒就過了大半個時辰。舒三易在後院沒尋到閨女兒,又聽前院有動靜,便讓湯歸去客棧裡瞧瞧。

湯歸應了,去到客棧掀開簾子,瞥見西隅那唾沫橫飛的勁衣身影,呆了呆,僵了僵,隨即他默默地放下簾子,退到後院,找著舒三易說自己中暑了,七日內無法上工,便回房鎖了門,躺在床榻上挺屍。

又過了一會兒,客棧大門前繞出一隻大尾巴狼和他的扈從。雲沈雅一手搖扇,一手提食盒,剛進客棧沒兩步,愣了,默了。過了須臾,他又悄無聲息地退出去,走到街角處,一臉煩躁地問司空幸:「秋多喜怎麼在這兒?」

司空幸答道:「秋小姐應當是來尋方公子的。」

雲沈雅搖扇想了想。這秋多喜是南俊國秋大將軍的獨女。因秋家與方家世代交好,所以秋多喜與方亦飛早年便定了親。前陣子,方亦飛逃婚後,便沒了下落。後來還是雲沈雅將派人,查出舒家客棧的湯歸有蹊蹺。

想到這裡,事情便迎刃而解了。雲沈雅雖然只將這事透露給了南俊王的小世子。但因秋多喜是個男孩子的爽利個性,從小與小世子一起騎射狩獵,所以兩人感情一直不錯。估摸著秋多喜決定要自個兒尋夫,而小世子怕她沒個方向,便指點了個棠花巷子。反正憑秋多喜那毛躁性子,不轉彎兒的腦筋,即便與湯歸面對面,也瞧不出那人皮面具下到底是誰。

司空幸平日裡舉止雖木訥,但他跟著雲沈雅的時間並不短,這會兒他見雲尾巴狼躑躅在客棧外,便道:「大公子不必憂心。想來大公子與秋小姐不過是在十一年前有過數面之緣。秋小姐應當認不出大公子來。再者說,如今二皇……二公子也不在南俊國,秋小姐又自有姻緣,想必她不會再如孩提時一般糾纏於公子。」

雲沈雅聞言,想起往事,禁不住勾唇一笑。司空幸言及的二公子是小他半歲的弟弟,模樣與他一般好,可九歲時卻惹上秋多喜朵桃花。當時二公子自個兒沒事,卻弄得雲尾巴狼一身騷。這件事的具體細節不提也罷,以雲沈雅的話概括,那就是一場縈繞著餿桃花氣的噩夢。

敲敲扇子,雲尾巴狼道:「你說的不錯,南俊國盛產呆瓜,即便她認出我,我也有一百種法子讓她不認識我。」話畢,抖抖袍子,又繞入客棧。

舒棠正與秋多喜說著話,不留神闕瞥見一風流倜儻的錦衣公子,晃了晃眼,認出那是雲尾巴狼。雲沈雅照例招呼「小棠妹」,走過來後,隨即也與秋多喜問了聲好。秋姑娘雖則覺摸出雲尾巴狼眼熟,誠然也確如雲沈雅所說,他兩三言忽悠,秋多喜即刻與他猶如新相識。

過會兒便見太陽西移,一整下午舒家客棧沒客人,秋多喜因沒見著方亦飛,所以十分沮喪,打算明日再來。走前,秋多喜與雲沈雅說:「我得知雲公子人面很廣,又與小棠是乾親。我雖不能透露我未婚夫的姓名,但倘若雲公子在大街上,尤其是棠花巷子瞧見一個氣度儒雅,長相清秀的公子,那便幫我留意留意。在下敬謝不敏。」

雲沈雅搖著扇,心裡想著一套,嘴上說這一套。

待秋多喜離開,舒棠便將雲尾巴狼帶去後院。後院有個葡萄架,每逢夏日,綠蔭匝地。舒棠溜著小跑,裡裡外外地灑水消暑,雲沈雅便操著手,倚著籐,笑瞇瞇地看,順道將一個瓷罐從食盒裡取出來。

舒棠回來,見石桌上儼然多了一個白如玉的罐子,覺得驚奇,不由伸手摸兩把,問:「這是什麼?」

雲沈雅朝她笑一笑,夏天彷彿就刮起清涼風。他取出一個瓷調羹遞給她,說:「你以為我今天來做什麼?」言罷,見舒棠一雙眼如白水銀裡盛著黑水銀,清澈澄亮,他的喉結上下一動,又斂眸道:「你手臂的傷好些了麼?」

舒棠愣愣地瞧著他。聽了這話,沒答,而是被一股香吸走了心神兒。轉而,她又巴巴地望著瓷罐子,吞兩口唾沫,逕直問:「這湯好喝麼?」

雲沈雅瞧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再一笑,扣指敲了敲石桌:「去拿個碗來。」

舒棠聞言大喜,回來時,卻帶了兩個碗。自己面前放一個,推一個給雲沈雅,說:「我覺著東西要分著才好吃。」語罷,又先替雲尾巴狼盛了湯。

葡萄籐下綠蔭涼,外面陽光也十分好,而雲沈雅的一雙眸子,卻似是陰鷙,不知裝了什麼情緒。

待喝完湯,雲沈雅與司空幸要走,卻又被舒棠叫住。她前院後院地忙活一陣,出來時,手裡提了個籃子,籃子裡放西瓜,放桃子,還放了一串綠葡萄。

舒家小棠把籃子遞給雲沈雅,又指著葡萄叮囑說:「這葡萄是我昨日摘的,忒酸,你記著蘸著糖吃。」末了,她又從懷裡摸出個麵餅饃饃放在籃子裡,與雲沈雅道:「這個幫我帶給萵筍白菜,我瞅著它們喜歡。」

遠天的艷陽在翹角簷上映出亮燦燦的光。雲沈雅眼睛瞇起,接過籃子,唇角微勾起:「我來時帶了一罐湯,走時卻換一大籃子食果,這也值。」再頓一頓,他忽又問,「怎想著送東西?」

舒棠一呆,眨巴著眼睛老老實實地答:「雲官人你雖沒明說,但我估摸著你今日來,是因著擔心我手臂的傷吧?你還特意給我帶了罐山參湯。」說著她撓撓頭,嘿嘿笑了幾聲,「我近日念了詩,有句話叫木瓜桃子什麼的,大抵就是說施恩不忘報。雲官人你關心我,我自然就要關心關心你。」

雲沈雅再是一愣。忽地,他又彎起眼睛笑了:「那句話叫『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說著,不等舒棠再答話,他催道,「天也晚了,你不必送我,回去吧。」

話音落,他再朝舒棠揮揮手,轉身便走。

舒家小棠見他走了,便筆直立在客棧門口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在巷子口消失了,這才樂哉哉地回了客棧,四處找水盆子灑水消暑。

雲沈雅轉過巷子,一臉的笑容慢慢消失殆盡。須臾,他沈聲問了句:「怎麼樣?」

司空幸上前兩步,仍是垂著首:「回公子,那湯歸今日關在屋裡沒出來。屬下裡裡外外將舒家客棧搜遍了,也未見得任何與方亦飛有關的物件。恐怕這湯歸到底是誰,還有待查探。」停了一下,他又道,「方纔大公子將舒姑娘引開,屬下也摸清的舒家客棧的構造,倒是有幾處可以布眼線。大公子若覺有必要,屬下可派幾個殺手埋伏於此,屆時若我們與方家起了紛爭,也好……一不做二不休。」

雲沈雅眉頭一蹙,默了一會兒,淡聲道:「挑幾個手腳麻利的。」

司空幸應了聲後,雲沈雅便不再說話了。又走了半個時辰,等快到雲府時,司空幸忽聽得雲沈雅笑了一聲,「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說他伸手探進那籃子裡,摸出一個桃子扔給司空幸,一臉調笑:「你辦事得力,賞你的。」言罷,尾巴狼便拂了拂衣襟,進了府邸。

司空幸在原地愣了一瞬。方纔,他彷彿在雲沈雅的調笑裡瞧出一絲落寞。可這念頭一出,司空幸頃刻便搖了搖頭。雲尾巴狼會落寞?那可真真比太陽打西邊出來,黃鼠狼跟雞做了朋友還稀奇。

且說雲尾巴狼回了府,萵筍和白菜嗅到麵餅饃饃氣,便樂顛顛地圍著他搖尾巴。雲尾巴狼本不予理睬,逕自進了書房。可過了一會兒,書房門一開,雲沈雅踱出來,繞去前廳又尋了那塊麵餅,學著舒棠的模樣,一塊一塊掰來餵給萵筍白菜吃。

萵筍白菜吃得歡,雲沈雅卻一臉沈靜,思緒不知飛到了哪兒。再過片刻,他驀地起身逛去後院,折了根樹枝東刨刨,西翻翻。

有下人見花草圃子被雲尾巴狼折騰的不像樣,便上前小心翼翼地問:「大公子在尋什麼?」

雲尾巴狼仍是弓著腰,頭也不回,左右翻刨,答曰:「前些日子,我從萵筍嘴裡掏出一個桃核,扔來了後院,你們給我弄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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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31:56


【第09章】


雲尾巴狼帶頭刨土挖桃核,雲府下人自是不敢怠慢,紛紛操了傢夥。天陽底下,雲府的後院跟下餃子似,裡裡外外擠了數十人,個個挽著褲腳,貓著腰身,翻翻找找。

功夫不負有心人,太陽落山前,一下人總算在犄角旮旯挖出個黑糊糊的核。雲尾巴狼也不嫌髒,接在手裡一上一下地拋著,尋了小池塘邊一處風水地兒埋下,弄了個土胚子。又撿了幾個鵝卵石,將這土胚子圈出一方天地。

這會兒,萵筍白菜也邁著小跑溜來後院湊熱鬧,瞧見池塘邊的土胚子,興奮地吠了幾聲,上下左右蹦躂。雲尾巴狼瞧了一陣,忽地瞇眼笑,對兩隻小獒犬說:「這處就有你們看著。」

萵筍白菜聞言一愣,繼而彷彿聽懂了似,高昂地再吠幾聲,圍著土胚子得意地跑圈圈。

雲沈雅回過身來,掃了一眼候在一旁的下人,語氣不緊不慢:「這土胚子,你們平日也別動它。不澆水,不作肥。」

眾人聽得一愣一愣,臉上紛紛有疑惑之色。須臾,老管家邁了一步,問道:「大公子,若不澆水作肥,恐怕……」

話未說完,便聽得雲尾巴狼笑了一聲,雙眼泛著清波,清波藏著賊光:「我就是要瞧瞧那個『恐怕』。」說著雲沈雅抖了抖袍子,施施然離開了,萵筍白菜附和似朝一干下人吠了幾聲,也歡快地隨狼主子跑了。

後花園裡,一干下人均是不解。司空幸路過,問出了何事。老管家將事情一說,司空幸略一思索便道:「那便聽大公子的,不澆水,不作肥,你們平日裡打理花圃,也繞開這一處。」

老管家被說得一愣一愣,緊接著又道:「這土胚子下只是個桃核,即便能發了芽,若沒了水,指不定幾日也死了。」

司空幸道:「大公子說想要瞧的『恐怕』,就是想看看倘若不澆水施肥,這桃核還能不能長成桃樹,開出桃花。」語罷,他忽覺得「長成桃樹,開出桃花」這幾個字別有深意。司空幸心中顫了顫,彷彿自己背後說了雲尾巴狼的不是,慌忙尷尬咳了兩聲,整整衣襟走了。

方走了沒兩步,又聽老管家在身後抱怨:「我做了這麼多年的管家,也就這雲大公子的脾性捉摸不透。前陣子他吩咐人熬山參湯,每日早晚熬三次,結果熬出來,他左一個油多了,右一個鹽少了。說到底府裡的廚子也是宮裡的禦廚,被他挑肥揀瘦了幾十上百罐山參湯。今兒早終於熬出一罐合他胃口的,他卻又不喝,裝在食盒裡拎出去,問他幹啥,他說拿去餵兔子。噯,我就奇了怪了……這天底下哪有喝山參湯的兔子呢……」

這幾日,秋多喜每日來舒家客棧蹲點,從辰時到申時,此處尋摸方亦飛的身影。方亦飛自是不見蹤影,倒是舒家小棠,瞧她一人守著怪無聊,便每日過來,陪她說會兒話。

舒棠從小識得的人裡,姑娘家極少,更莫說閨中密友。她**歲時,雖也去過女子學堂,但因她的脾性過於老實,又不愛好朱釵鮮衣,便與學堂裡的姑娘湊不到一處。學堂上了半年,一篇《女誡》背的半生不熟,這些年陸陸續續又忘了不少,唯記一句「謙讓恭敬,先人後己」。而《女誡》後面講夫婦之禮講女子儀容的,她便忘得一乾二淨,以至於年過十七,仍整日穿粗布衣裙。問她為何,她嘿嘿笑著答一句:「穿這衣裳,幹活麻溜。」

在這方面,秋多喜與舒棠是半斤八兩。興許因她是大將軍秋緋的獨女,承襲乃父風範,從小她的性格裡便有一種男子氣概,女紅梳妝門門瘟,騎射舞劍樣樣精。

然而有句話說得好。這天底下,即便再不施妝容的粗鄙女子,心裡都或多或少渴求自己能遇上一個良人佳偶。舒棠與秋多喜都不是叛逆出格的姑娘,到了這個年紀,自然有女兒家紅粉心事。

舒棠操心的是相親,眼看十七歲過半年,心目中渴求的老實憨厚郎君也沒個人影。秋多喜仗著從小遇到的桃花比舒家小棠多,便與她一個一個地數過來。秋多喜身份特殊,在舒棠面前,化名「秋來喜」,數這些桃花時,自也是隱去了桃花們的真實身份。

其實她提及的幾個公子哥,是整一個南俊國,包括神州大瑛朝耳熟能詳的人物。

且說打頭一個的身份便響噹噹,乃是大瑛朝的二皇子英景楓。

言及秋多喜的這樁桃花,便有必要說說大瑛朝的皇族的一些事兒。大瑛朝幅員遼闊,人傑地靈,皇子皇孫更是一個賽一個得好看。據聞當今昭和帝膝下,大皇子英景軒與二皇子英景楓,長得驚若天人如神仙現世。早年南俊國流傳一本筆記小說,名曰《公子絕色立花間》,便對大皇子舉世無雙的樣貌大加著墨,著實驚艷。

兩個皇子雖然都長得好,其實地位卻大有不同。大皇子英景軒是嫡出,母后正是皇后,也就是說,日後大瑛朝的皇位正向他遙遙招手。二皇子的親娘是個寡婦,連個名分也沒有,雖則同是皇子文韜武略了於胸次,憑他的身份,撐死了也就是個王爺。

秋多喜遇著兩個皇子是在一次宮中盛宴,那年她只有六歲,可卻已然開了竅。一場宴席下來,她沒能瞧上地位尊崇的大皇子,卻劍走偏鋒地對二皇子英景楓犯了花癡。那年的多喜姑娘雖則年少,但卻十分聰明,她曉得若沒人在後面撐腰,她即便與二皇子私定終身,最後也可能被強行拆開。思來想去,她便尋了金貴的大皇子,日日鬧騰著讓他幫自己提親。

瑛朝大皇子英景軒,從來就不是個好人。他將這樁八卦當熱鬧,日日領著多喜妹妹去見景楓哥哥。將兩人湊到一處,英景軒便自個兒蹲在一旁,時而瞪大眼睛圍觀,時而捧著肚子哈哈大笑。

其實說起來,這也是樁悲劇。當時的多喜妹妹,背後背著張彎弓,身上穿著件勁衣,說起話來粗裡粗氣,怎麼看都是個長得秀氣的小男娃。二皇子自然也將他當兄弟,成天與他騎射比劍,勾肩搭背,毫不忌諱。秋多喜覺著兩人的肢體如此親密接觸,當是此情堪比金堅,堪比海深。後有一日,她覺得時機成熟,便尋摸出一件漂亮裙子,作出嬌滴滴的小姑娘樣,去向二皇子告白。

誰成想,這一告白便告出了一場混亂,一干小娃娃們,連帶著那個滿肚子壞水兒的大皇子英景軒一併嘗到了苦頭。

秋多喜將兒時的這樁桃花說到這裡,便驀地打住。她擺擺手,痛心地總結:「總之,後來的事兒忒混亂。我日後尋著機會再與你說。反正我瞧上的那好看公子沒能瞧上我,這一點我挺納悶的,一直放不下,日後若能再見那公子,定要與他問個清楚明白。嗯,倒是那公子的哥哥,是個忒壞忒壞的王八蛋,我因六歲時見識了他這麼個妖怪,往後無論遇著啥事,都十分淡定。」

因思及那個黑心大皇子,秋多喜沒能將自己的第一樁桃花說完,便精疲力竭。她擡頭見天色晚了些,便起身告辭,說明日再與舒棠說說自己另兩個青梅竹馬。

舒家小棠頭一回頭這麼活生生的粉八卦段子,頗覺新鮮,便在心裡頭牢牢記著,打算等日後無聊了回味回味,覺摸覺摸。

秋多喜走後不久,雲沈雅便來了。

雲尾巴狼在舒家客棧埋了眼線,安插了人,因而這幾日便來得頻繁。他也摸清了秋多喜的出沒規律,每日踩著時間點來,眼不見為淨。

平素裡,雲沈雅或與舒三易嘮嗑,或在客棧裡品酒,也不見得回回都尋舒棠。最近舒家小棠也忙活,整日消暑灑水三五次,坐桌陪聊倆時辰,另帶著「琴棋書畫」,也勻不出太多空閒時間。

雲沈雅聽聞舒家的棠呆子在鑽研「琴棋書畫」,便起了興致。搖扇來後院兒,將葡萄籐下的石桌上,果然雜七雜八地放著些筆墨紙硯,另,還有一隻錚亮錚亮的嗩吶。雲尾巴狼見著嗩吶,眼睛也亮了。拾揀起來,把玩一番,便問:「你吹這個?」

舒家小棠眨眨眼,「我聽聞撫琴忒難了點,便尋思著選個簡單的樂器來學一學。」

雲沈雅憋著一肚子的笑,又問:「那為何選嗩吶?」

舒棠起身,端然站得筆直,一手貼腹,一手在腹前擡了擡,嘿嘿笑道:「我五指不靈活,但我氣足。」

雲尾巴狼一愣,一驚,頃刻笑了。笑意湧到嘴角,被他收了收,仍顯得十分開懷。舒棠素來是個與眾同樂的人,見雲沈雅很高興,她自己也很高興,也咧開嘴笑起來。

葡萄青籐,暗香浮動,眼前女子縱使粗布衣衫,卻也有一臉笑靨如花。

雲尾巴狼看著這笑容,心裡卻不是滋味了起來。他拾起桌上一卷書,名曰《妝詞》,再順手翻一翻,閨閣怨情,桃紅柳綠。

舒棠指著這書卷道:「那日我去買詩詞集子,書家掌櫃與我說女兒家應當念這個。我覺摸著自己不夠機靈,打算日日背兩首,日後相親,也能增添些才氣。」

雲尾巴狼搖扇坐下。合上書,扣指在書面上敲了敲:「我以為,哪怕是個女子,倘若真要念詞讀書,不妨讀些灑脫達觀的,莫要拘泥於閨閣小兒女情懷。畢竟這世間事物,唯有敞開了胸懷去看,大度且從容,才能於萬變之中存留真我,於困苦之中堅定心智。」

話出口,雲沈雅自個兒心中便是一頓。他素來在人面前七分不正經,可方才一個瞬間沒留意,卻說出這般正統的話。

舒棠雖沒能全然聽明白,卻覺得十分受教,她望了望那書卷,乖順地點頭道:「雲官人比我有見識,說的總是對的。雲官人你覺摸著我該念什麼,我便念什麼。」說著,她又將宣紙羊毫往雲沈雅跟前遞去,訕訕地道,「可是今日唸書的功夫不能廢了,雲官人你寫兩句,我學著念吧?」

雲沈雅沈默一陣,接過筆。本打算寫一句寧靜致遠的詩,可眼風裡瞥見遠天的霞色,又瞥見舒棠流轉眸子下的淚痣,心思恍然,落筆於紙上,卻是一句「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其實這詩前面還有一句「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而他這會兒坐在這兒,也不曉得眼前是不是人面如花。

寫出這句話後,雲沈雅愣了愣,沒說話,只看著舒棠。舒棠只將這詩句當寶貝。她拿在手裡,認真念了兩三遍,便自顧自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袖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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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32:14


【第10章】


不日,雲尾巴狼給了舒棠一卷詩詞集後,又不見了人影。這年的大暑三伏天,太陽頂頂曬了幾日,熱潮便風捲殘雲般退卻了。

其實這世間的事情,都有這麼個盛極必衰的規律,一如今歲的夏陽,倘若它前些日子悠著點發光發熱,興許還能燦爛的一整個夏天。做人也如此,人在高位若要長久,必得低調。

不過凡事也有例外。悉數這天下人物,卻有二人,任其如何折騰,依舊高高在上。其一,是南俊國君的獨子杜修;其二,是大瑛朝的長子嫡孫,英景軒。

舒家小棠唐近日讀了些詩詞文史,長了見識。她以為,對杜修和英景軒來說,承襲皇位猶如探囊取物,志在必得。放下年僅十二聰穎正經的杜修暫且不表,大瑛朝的英景軒,卻不是個善茬兒。許是因凡事凡物都唾手可得,這英景軒從小活得百無禁忌,尤好揭人短處,看人笑話。

自然,舒家小棠有如此想法,並非空穴來風。前一天,她陪秋多喜去買弓箭,路過一家說書鋪子。說書老先生講的正是英景軒。他裡裡外外將英大皇子誇了個通透,說他年少有為,足智多謀,為神州大地立下不少豐功偉績。

當是時,秋多喜一聽便憤怒了。她三兩步跨上前去,拍桌便與說書先生理論,理論不過,她便跳上一張椅子,掏出匕首胡亂比劃,嚷嚷著倘若英景軒真是個好人,她就把腦袋割了給說書先生當凳子。

不得不說,她這個威脅太不上道。因她要割的是自己的腦袋,礙不著旁人什麼事兒,說書先生便將袖口理了理,伸手指指她的細脖子,再指指街頭的一處旮旯角,氣定神閒地說:「姑娘您自便。」

秋多喜被氣得不清,一路拉拽著舒棠,在她耳邊不停叨叨,說英景軒是個大壞蛋英景軒是個烏龜蛋,說他們大瑛朝的皇族,他們那一窩姓英的,全是千年的老王八精,全身藏刺帶毒的。

說來秋多喜也是運氣好。瑛朝的歷任皇帝,雖是出了名兒的人精,但對外名聲卻是極好極靠譜的。若她隨意拉一個旁人說英景軒的不是,旁人鐵定不信,可舒家小棠與那英景軒卻素有積怨。舒棠雖覺摸著當年事自己調戲大皇子在先,可現如今,回想那時英景軒的小色胚的模樣兒,八成也是包藏禍心。

秋多喜買了一張弓,又隨舒棠回到客棧,仍不解氣。舒家小棠給她沏了涼茶,又安慰她道:「你既然這麼恨那英景軒,所幸就不要提他,與我說些歡喜的道道。你前些日子提及你當年的桃花,你與你喜歡的那公子,後來怎麼著了?」

舒棠自然不曉得秋多喜當年喜歡的公子就是瑛朝的二皇子,而那公子的哥哥,就是那壞透了的英景軒。

一提起這個,秋多喜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她緩了許久,才有氣無力地道:「那樁事,我今兒沒精神說。我與你說說另兩樁青梅竹馬的桃花兒吧。」

秋多喜的另兩個青梅竹馬君,說出來,那便要遭全南俊國女子的艷羨。

南俊國有這麼一說:京華天下,穆東盛世,臨南藏金。這句話的意思是,這天下雖有京華城管制,可南俊國卻似是一分為三,穆東方家的盛衰與國脈相連,而臨南唐家富庶堪與皇族比肩。

秋多喜的兩個青梅竹馬,一是穆東方家的獨子方亦飛,二是臨南唐家的二少唐玉。因方、唐兩家的長者以為,若自家兒孫在家裡受盡千恩萬寵長大,日後必定不成器,所以方亦飛與唐玉從小便住在京華城的府邸,與皇室,寵臣都走得很近。

秋多喜與這二人一同長大。雖則方亦飛與唐玉一個清秀儒雅一個一表人材,但因秋多喜見識過大瑛朝兩個神仙似的皇子,再對著這二人,便也生不出什麼旖思。

三個孩子成天玩在一起,彼此間稱兄道弟。可看在長輩們眼裡,卻又別有一番紅粉心事誰認知的念想。待秋多喜十五及笄,她爹便讓她在兩個竹馬君間,挑選一位做夫君。

當是時,秋多喜也十分震驚。她一直認為自己對二皇子情比金堅,誰成想兩人竟有緣無分。她不勝唏噓,不勝感慨,最後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了方亦飛。於是乎,兩人的親事也就拍了板,定下兩年之後行成親大禮。

因有了姻緣,秋多喜日後再與方亦飛一起,便多了些異樣的感覺。這異樣的感覺,經過時間的醞釀,便從量變走向了質變。某一夜,多喜妹妹於春夢中驚醒。夢裡,方家哥哥穿著大紅袍子,立在粉桃桃的樹下,麻酥酥地喚她「……小娘子」。

這一春夢,猶如當頭棒喝,秋多喜霎時間明白,自己竟瞧上方亦飛了。

好在那時的多喜妹妹已年滿十七,嫁給方亦飛做小娘子,也就是三個月後的事情。有了這個發現,秋多喜十分開心。第二日,她興高采烈地起身,尋到方亦飛和唐玉,將「自己瞧上了未婚夫婿」這一喜訊與之分享。

卻不知,三人雖沽酒言歡,卻是各食其中味。

當夜,有人酣夢淋漓,有人作息如常,有人輾轉難眠。到了第二日,多喜妹妹來到方家尋方亦飛單獨幽會時,等來的,卻是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方亦飛逃婚了。

秋多喜曉得這個消息,難過有之,傷心有之,不過她做出的第一反應,卻是去唐府尋唐玉。唐玉本頁打算幫秋多喜找找方亦飛。可才找了幾日,他卻接到一個噩耗,說是有只忒厲害的禽獸,來南俊國尋他了,他知道這消息後,心驚肉跳,連夜便收拾了行囊跑路。

因經歷了未婚夫逃婚這一挫折,對於青梅竹馬的失蹤,秋多喜便覺得稀鬆平常。她平復了幾日,決定自己去尋未婚夫,可巧小世子杜修又查出了方亦飛的一些行蹤,是以,秋多喜便摸來了棠花巷子,日日蹲點。

這事言罷,秋多喜又擺手總結:「我遇著的桃花多,可每段都有坎坷。我如今雖還惦念早年的楓公子,但我大多數時候想念的都是小亦,也不知他逃婚後過得怎樣,有沒有思念我。」

舒棠聽了這話,不由有些愣然。她雖也是個門外漢,但入春以來接連相親,也算對情愛略懂皮毛,曉得何為兩情相悅。秋多喜提及的這兩樁桃花兒,怎麼聽都覺得她是一廂情願,甭管是那好看的楓公子,還是她的小亦準夫婿,對她好像都沒那方面意思。

可再瞧秋多喜的容姿,身材出挑,眉目如畫,還帶三分瀟灑三分憨然,女人味雖欠缺些,卻也不失為一個美人兒,男人沒道理瞧不上她。舒棠想不明白,便問小心翼翼地問:「那你覺著,你說的小亦官人,到底喜歡你不?」

秋多喜一愣,心直口快道:「喜歡的呀。我從小與小亦和小唐一起長大,沒見著他們與別的姑娘走得近。而且他們做啥事都捎上我,喝美酒醉劃拳,上花樓瞧姑娘。當年那好看的楓公子瞧上我時,也只不過與我勾勾肩搭搭背而已。」說著,她又垂眸思索一番,忽地嘿嘿笑起來,湊近道,「不瞞你說,我這人也就桃花運忒好。別說小亦,我覺得小唐與我一起處了這麼些年,對我一定也有點兒意思。不過小唐這人,比較死板木訥,凡事都一根筋,比不上小亦才華風流,所以雖然他們都喜歡我,我卻只願意選小亦……」

這話出,舒棠還沒答,便聽客棧連著後堂的布簾後,傳出一聲水盆子打翻的聲音。湯歸站在簾子後頭,聽完客棧內倆姑娘的私語,形容枯槁。過了會兒,他一臉灰敗地拾起水盆子,恍恍惚地尋了舒三易,說是又中了暑,再告半月的假,這個月工錢也不領了。

語罷,他沒等舒三易答話,便逕自回了屋,將門鎖了,又躺上床去挺屍。

再過了會兒,舒三易開窗探出個頭,見院裡院外刮涼風,天色灰濛濛的要下雨,不禁感慨萬千地將小棠棠喚來後院,與她道:「你得閒去探探湯歸,這娃娃莫不是受了什麼刺激?這天氣想要中個暑,也很需要點技巧哇。」

舒棠應了,當日黃昏,她去敲湯歸的門讓他出來吃飯。然而等了半晌,等到的卻是湯歸飄忽的一句:「縱然心比天高,奈何命比紙薄……」

舒棠近日詩詞有造詣,聽了此,對湯歸的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跑去前廳對她爹說,湯歸彷彿不是中暑,而是患了相思病,瞧上了個大家小姐。

舒三易將筷子一放,咋呼道:「大家小姐?近日湯歸沒出過客棧啊,常來客棧的姑娘,也就秋來喜一個人哇。」

舒棠一愣,猛地拍一把腦門,作恍然大悟狀。

當夜,舒家小棠點了燭火,照著雲沈雅給她的詩詞集,抄了兩首律詩。夜更深些,她將詩詞集收好,妥妥帖帖地放入一個妝奩匣子裡。

這妝奩是沈香木做的,除了左角處鏤著兩朵荷花,樸實無暇。可這妝奩匣子,卻是舒棠娘親留給她唯一的物件,也是舒棠從小到大最寶貴的物件。聽舒三易說,舒棠的娘親將她生出來後不久便去世了。

因舒家小棠的首飾極少,所以這妝奩匣子這些年來一直都是空的。舒棠亦覺得,這世上,極少有東西能配得上這匣子。

可今年春來時,她幾乎平淡無奇的生命中,卻出現了雲沈雅這號人物。雲沈雅於她,始終帶了些神話色彩,面容絕世,氣質颯然,滿腹才華。而他舉手投足間的幾分莫測,卻又不由地讓她相信,只要是雲沈雅教的,雲沈雅給的,就一定是極好的。

妝奩匣子裡,除了這本詩詞集子,還放著一隻玉鐲,一張提了詩的紙。

舒棠心滿意足地合上妝奩匣子,躺上床榻後,半清醒半迷糊地估算起日子,有七八日沒見著雲官人,也不知他可得閒陪自己再相親一次。若下回相親成了,自己定要好好答謝雲官人。怎麼謝呢?不如成親時要請他坐上高位,受自己與新郎官一個拜禮好了。舒棠迷糊地想,也不知他近日在忙些什麼,幹些什麼……

其實說穿了,雲尾巴狼還能幹些什麼?一是壞事,二是暗事,三是惡事。反正他什麼都幹,就是不幹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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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32:35


【第11章】


後院埋了桃核,雲尾巴狼無事便去溜躂。花圃子裡的花花草草長得枝繁葉茂,唯有被鵝卵石圈出的一方天地寸草不生。這就好比一群花姑娘裡摻雜一個尼姑,十分的扎眼。

雲沈雅瞧這情狀,不怒不笑,雲淡風輕。萵筍白菜日日跟著狼主子過來轉悠,憤憤然總衝著那桃核禿地咆哮。可咆哮了七八日,也沒咆出半點動靜,它們很沮喪。

這一日,老管家將舒家小棠前些日子送來的雞仔放出籠子。雲尾巴狼在後院賞雞,萵筍白菜正在打鬥,有一人從前院匆匆走來,一副嚴肅的神色,老遠便喚了聲:「大公子。」

雲府裡,除了司空幸,其他的下人都是南俊國君給雲尾巴狼配的。見著司空幸似是有要事,雲沈雅雙眼微微一闔,擡手便摒退了周圍的下人。

果不出所料,司空幸今日來,原是尋到了唐家二少唐玉的蹤跡。

南俊國不比大瑛朝,即便雲沈雅權力再大,因不是本國人,做起暗事來頗受人脈與環境的限制,不比方亦飛唐玉這等地頭蛇來得流竄自如。此番,他用了足足五月,才查得唐玉的蹤跡,必須的確保萬無一失。

因而在司空幸問他如何部署人馬時,雲沈雅只將袍子拂了拂,淡聲道:「我親自去。」

司空幸先是一愣,片刻想了想,倒也十分理解。這並不是因南俊王配給雲沈雅的護衛不精,而是因此事事關重大,馬虎不得。

司空幸領了命,方要退下去部署,可是轉念想起另一事,又頓在原地,猶疑著開口。

雲沈雅見他這副模樣,倒也不急。其實他心中大致曉得司空幸在想何事,只是茲事體大,而他們又鞭長莫及。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司空幸便道:「大、大公子……瑛朝以北的窩闊國,已於近日整軍,想來是要假道北荒,入侵我大瑛朝。」

雲沈雅眸色一深,沒有回話。

大瑛朝位於神州大地的中心,幅員廣闊,北有窩闊國,南有南俊國。司空幸這會兒提及的是北荒的事,他們身在南俊國,相離萬里。

司空幸再一遲疑,咬咬牙,又道:「這次,恰逢大瑛朝兵力有限,東面起了紛爭,西面又鬧了災情,北荒的戰事恐怕十分棘手。而且屬下近日探的,二公子……二公子自離宮之後,遊歷四方,可他前一年卻回了北荒,倘若北荒戰事起……」

說到這裡,他忽又一頓,後面的話頭太過冒犯,不是他一個下人就可隨意置喙。

雲沈雅清清淡淡地看他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我們來南俊的目的,可還記得?」

司空幸頓了頓,眉頭擰起來:「記得。為尋方亦飛,唐玉,查得他們誰人手裡握著聯兵符。」

雲沈雅看他一眼,道:「這就是了。你退下吧。」

此話出,司空幸的眉頭擰得更緊,半晌,他執拗地沒移動一步。雲沈雅不理他,轉身招呼了萵筍白菜,往前廳走去。司空幸見狀,不由著急,頃刻間,他也沒顧自己是否僭越逾禮,逕自便道:「大皇子,今時今日,瑛朝內有動亂,外有紛爭。然而屬下以為,這些動盪猶不可懼。怕只怕……怕只怕這動盪背後,有人弄權。」

雲沈雅腳步忽地一頓,一縷修長的背影立於後院樹間光影裡,十分莫測。

司空幸咬牙再道:「大皇子。二皇子離宮這麼多年,為何偏於年前回到北荒,為何北荒又偏巧於這年起了戰事?屬下並不是懷疑二皇子,可二皇子韜光養晦這麼多年。這場動盪的背後,倘若是他聯合朝中亂黨,再與北荒窩闊國密謀,想要一舉攻入皇城,那麼本該是大皇子的皇位恐怕就……」

話未說完,司空幸忽地往後退了一步。

前方,雲沈雅略回過頭,目色凜冽猶如寒刃,直將他的話頭切斷。司空幸驚詫地注視著前方,而在這驚詫中,又帶了些許駭然。雲沈雅的週身,像是散發著一股寒意。這股寒意,非但令他這個禁軍護衛惶恐,連略通人性的兩隻小獒犬也蜷縮在原地,再不敢挪動半步。

司空幸曉得,雲沈雅這是動了怒。早年在瑛朝,他還未跟在英景軒身邊時,便聽得宮中有老侍衛曾言:「昭和帝的二子,都是人中之龍。不過二皇子脾性冷些,倒還算好伺候。大皇子則不然,大皇子英景軒,平日對誰都和顏悅色,甚少生氣。可他一旦動了怒,怕是五里外的湖水都要結冰三尺,脖子上的腦袋隨時不保。」

誠然五里外的湖水結冰是個誇張的說辭,然而瑛朝大皇子英景軒柔中藏狠,莫測陰詐的個性,卻是瑛朝宮裡人,人人聞之變色的。

氣氛僵著,誰也沒動半步。

過了半晌,卻聽得雲沈雅笑了一聲,「皇位是個什麼東西。」語罷,他忽地又端出一副淡笑,招呼了兩隻小獒犬,施施然往前廳走去。

萵筍白菜仍在驚惶中,邁著小步子老老實實地跟在狼主子身後,沒敢叫喚一聲。

待雲沈雅遠去,司空幸憋在胸口的氣才得以籲出,他算是曉得,日後關於皇位之爭,關於北荒戰事連帶著二皇子是否有陰謀,自己決不能再多嘴一句了。

唐玉的蹤跡,是在京華城郊的一座茶樓子尋到了。說起來,這茶樓名喚「天機樓」,是個十分有名的消遣地兒。每年春夏,茶樓的掌櫃會從各地請來三兩哥戲班子。戲班子每月出戲十回,每出戲都是一折連著一折,看客看了一折,想知道後情,必然要看第二折。久而久之,生意便火起來了。

司空幸揣摩,唐玉選了這麼一處樓子藏身,有種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意思。大抵是因他曉得雲沈雅詭計多端,逃得遠,不如逃得妙。

這一夜,又逢天機樓出戲,裡裡外外都是人潮,戲子們還沒出來,茶樓兩層便坐滿了看客。雲沈雅坐在二樓的一個隔間內,搖著扇往樓下看。司空幸立在他的身旁,將茶樓中的部署與他大致說了一通。

其實若是只捉唐玉一人,司空幸足以應付。可唐家勢大,難保這樓子裡,還有掩護唐玉的人。

須臾,開戲了。樓子裡本來通明的燭火盡數熄滅。幽幽的光線裡,只見得樓下有一小廝提著瓜子兒茶水,穿梭在看客之間。司空幸目色一凝,走到雲沈雅身邊,低低說了句:「就是他了。」

可此言出,雲沈雅似是不聞,一臉愜意地瞧著戲檯子上的郎情妾意,嘴角的笑意倒十分濃厚。司空幸見狀,也不再多言。他走到側窗口,見那小廝移到了一樓的西角,便擡手一揮發了個暗示。

忽然間,樓子上下無聲無息的出現數名黑衣人,紛紛朝西角包抄而去。那小廝倒也精明,見這情狀,慌忙將身子一矮,似是藏到了桌下。樓子裡太暗,小廝這麼一矮身,便不見了蹤跡。

司空幸目不轉睛的看著。正此時,樓子裡又出現了另一撥黑衣人,大抵是唐玉的人手。兩撥黑衣人沒打算驚動四座,便也沒動手。可待司空幸這邊的人移到西角時,卻見西腳空餘一個瓜子兒竹籃,哪裡還有小廝的身影。

黑衣人見狀,忙給二樓側窗處的司空幸打了個手勢。司空幸亦是大吃一驚,暗道一聲:「不好,遛了!」回轉過身便與雲沈雅道,「大公子,那唐玉……」

話未說完,猛然頓住。只見方桌前空空如也,臨街的窗口洞開,而雲沈雅早不知去向。

司空幸一晃神,連忙也從臨街窗口翻身躍下,打算去追。可他走了還沒兩步,便被數名黑衣人攔住去路。司空幸武藝雖高強,但要鬥過十數人,也需花些功夫。他唯恐那小廝逃遠,十分著急。所幸這時,他這邊的黑衣人也從樓子裡出來了。

兩派人馬雖都著黑衣,但卻略有不同,可分清敵我。街上的行人紛紛散了,兩派黑衣人難分難解地打鬥一陣,司空幸總算脫困,連忙飛身往街頭追去。

豈料還追了沒兩步,便見得前方一前一後走來兩個身影。定睛一瞧,居然是雲沈雅與那小廝。雲尾巴狼用扇子梢抵著小廝的背脊,小廝一臉驚惶,大氣不敢出地往前走。

司空幸連忙迎上前去。因著辦事不利,還要雲尾巴狼為他補漏子,所以他神色十分尷尬,一拱手只喚了聲:「大公子。」

雲沈雅看他一眼,倒沒跟他計較,只皺眉道:「怎麼回事?這人竟不是唐玉?」

司空幸聞言,也吃驚的擡起頭。但見雲沈雅將小廝的頭套掀了,露出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孔。再看他的手,手掌手指的厚繭,分明是個使暗器的高手,而素問唐玉習武用的是劍或弓,從不使什麼暗器。

那小廝倒也不是個硬氣的主兒,見自己被抓,便連連求饒,說自己是唐家二少派來樓子裡打掩護的,京華城裡,像他這樣的掩護,還有數十個,又求雲沈雅饒他一命。

雲尾巴狼沒搭理他,只暗自沈吟。過了會兒,又見司空幸部署的黑衣人追來,見雲沈雅已將小廝抓住,紛紛面面相覷。

司空幸咳了一聲,問道:「大公子,所以我們接下來如何做?」

此話出,那小廝也一臉慌亂地看向雲沈雅。不想這時,雲尾巴狼竟笑了起來。他舉起扇子,敲敲小廝的肩:「你暗器不錯,輕功也不錯。我這會兒放開了你,憑你的功夫,想要逃脫倒也並非不可能。」

這句話說得所有人皆皆一頭霧水,唯有那小廝,神色一駭,頓地騰身便想離開。可不容他反應,便見雲沈雅一個迅疾的閃身。半空有兩個身影如鬼魅,又見光影如水,鏗鏘一聲。

下一刻,只聞一聲慘叫,那小廝倒地摀住左手,手腕處鮮血直流。司空幸定睛一看,竟是手腕的筋被挑斷了。這人的一手好的暗器功夫,怕也就此廢了。

雲沈雅將手中匕首往地上一扔,朝那些個黑衣人道:「把他帶回去。」

司空幸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的匕首。那匕首,竟然是他隨身攜帶的。方才只不過是一個轉瞬,雲沈雅竟能從他伸手奪了匕首,再騰身挑斷一人的手筋。這種功夫……即便與禁軍的統領相比,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司空幸正愣著神,卻見雲沈雅對他喚道:「你,陪我走一段。」

兩人默默無言地在夜街走著。方才一番動盪,街上早已沒了人。過了會兒,雲沈雅忽道:「你覺得,方纔這小廝,是什麼人?」

司空幸一愣,老老實實地答:「這個……要審問過才知。」

雲沈雅笑了一聲:「此人出招陰毒,可是口風松的人?等你審問完,為時已晚。」

話裡有話,司空幸略作揣摩,不禁道:「大公子的意思是,方纔那小廝是故意做出慌亂的模樣,而他說京華城中,還有數十人皆皆易容混淆視聽,也是故意告訴我們的?」

「不錯。」雲沈雅頓住腳步,擡目望向天邊月。一輪月色流瀉,清輝灑在他絕世的面容,可他略作一笑,卻似又將這清輝散了去,只留幾分陰鷙,「這其間有詐,棠花巷子的湯歸,恐怕也有問題。」

頓了一頓,雲沈雅忽地輕聲道:「三日後,無論容任何手段,捉住湯歸。活得捉不到,就捉死的。」

雖則司空幸早做了心理準備,但聽了這話,他仍不由退了半步。湯歸如今在舒家客棧,而棠花巷子裡,早也有了湯歸的人。若要捉住湯歸,免不了又是一場惡鬥,難免會傷及無辜。可雲沈雅說的不擇手段,分明是起了殺心。

這殺心,不是爭對一個人,而是爭對攔在他前面的所有人,包括……舒家客棧的老少。

這會兒,雲沈雅背身站著。司空幸瞧不見他的神色。月光頃刻冷了下來,映襯著雲沈雅的身影也十分涼薄。司空幸曉得瑛朝戰事已起,雲沈雅趕著回朝,時日緊迫。可若要殃及舒家父女二人,實在有些殘忍。

他沈吟了片刻,只答了聲:「屬下領命。」

可卻久久不聞雲沈雅的回音。

雲沈雅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在月色裡,不說話,不歎息,一直站著,直到第二日東方發白,衣角水露被日暉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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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32:54


【第12章】


隔日晨,雲尾巴狼回府瞇了一個時辰。用過早膳後,他去膳房揀選了些吃食喂雞。老管家遇著雲沈雅時,見他已換了身乾淨衣裳,晃著折扇,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兩隻小獒犬跟在他身後小跑,正搖著尾巴恭送狼主子。

雲沈雅看到管家,特特招呼,說:「後院的雞仔不用餵了,我今兒早餵過了。」

老管家聽了這話,不覺納悶。雲大公子素來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也會喂雞?雖有這個困惑,老管家也不表述出來,只與那兩隻走狗一起,將雲尾巴狼送到大門前。

萵筍白菜伸長脖子,但見狼主子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它們齊齊興奮地吠了幾聲,轉而便撒丫子往後院狂奔。

老管家瞧見這場景,心裡暗道不妙,便跟著萵筍白菜往後院跑。

後院一處僻靜的角落有個養雞棚,裡面餵著舒家小棠送的五隻小雞。老管家眼睜睜地瞧著萵筍白菜載欣載奔地越過籬笆,緊接著又聽籬笆牆內,一陣盆罐碰撞的乒乓聲。

老管家心中一頓,以為萵筍白菜要吃雞,慌亂之下也忘了去拉門,只搭了一條腿在籬笆上,也學著小獒犬往裡翻。他一邊翻一邊又琢磨,這兩隻走狗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怕雲沈雅一人。雲尾巴狼叮囑過它們不許欺負雞仔,照理借它們一百個膽子,它們也不敢去叼走一根雞毛。

這麼思想著,老管家已然翻過了籬笆牆,再往裡一瞧,卻不由呆了。五隻小雞縮在雞棚一角,無一隻叫喚。籬笆院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臉盆子,盆子裡裝著一鍋粥,萵筍白菜在粥盆裡翻翻找找。過了會兒,兩隻獒犬分別牽出一隻肥雞腿,就地啃吃起來。

老管家驚得下巴脫臼。原來雲沈雅一時興起,竟用雞肉粥去為五隻雞仔。非但如此,他還頗好心地在雞肉粥裡,放了幾隻除了油的雞腿。這也難怪五隻雞仔沈默而憂傷地蜷在一處,原是從一盆雞肉粥裡,預見了自己的悲慘命運。

老管家搖搖頭,深覺與雲尾巴狼在一處呆久了,若不瘋癲,必會癡呆。可聽說這世間都是一物降一物,也不知天底下,能有誰是雲沈雅的剋星。

秋多喜一大早便拖人捎了個信兒,說是要陪爹娘去附近廟裡上香,今兒個不能來舒家客棧蹲點。舒家小棠得了閒,便將棋譜攤開,琢磨了會兒圍棋,又描了點花鳥。

舒棠雖不精明,倒也並非一個笨拙之人。她刻苦鑽研了半月琴棋書畫,倒也稍稍有了些造詣,最起碼面子活算是過得去了。舒棠描好花鳥,覺摸著自己再習練個半月,待到殘夏天氣更涼爽些,又能出門相相親。

發神地思想了會兒,舒家小棠取出嗩吶,打算到屋外葡萄籐下吹一吹。誰料她方一敞開屋門,便直直撞上一個溫厚的胸膛。

被撞之人似是也在恍神,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個衝力,令他腳下不穩,連退了好幾步,才伸手將她的雙肩扶住,問道:「沒事吧?」

舒棠一聽這聲音,一股歡喜油然而生。她擡起頭,果然見得雲沈雅如玉琢的眉目,開心地連喚幾聲「雲官人」。

兩人離得近,一抹淺淡的紅浮上雲沈雅的臉頰。片刻,他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看向舒家小棠手裡的嗩吶,笑道:「閒來無事,想問問你詩詞念得如何。未想你這會兒卻要吹曲,我也不妨聽一聽。」

說罷,他將折扇收在腰間,掀了衣擺,坐在石凳下。

舒家小棠聽了這話,卻原地愣了愣,便拋下雲沈雅自個兒回了屋。須臾,她手裡捏著一卷冊子又跑回來,放到雲沈雅面前,衝他嘿嘿笑了兩聲:「我這些日子,每日都念三首,現如今學會了不少,雲官人你可以考考我。」

雲沈雅正笑著往那卷冊子看去,可目光落到書角,笑容便僵住。但見書的左下角,多了兩枚水墨清染的海棠花。雲沈雅沈默片刻,又拿起那卷書翻了翻,則見前面幾十頁的書角下,都有兩枚海棠。海棠畫得馬虎,卻可看出用心,想來是舒家小棠每念過一頁,便做一個記號。

他從書頁中擡眸,恍惚之間,舒棠眉間的硃砂與眼角的淚痣,齊齊化作兩枚海棠,明艷動人。

雲尾巴狼忽覺十分煩躁,他將書卷合上,「啪」的放到一邊。

舒家小棠一驚,瞪大一雙杏仁眼,滴溜溜地看向雲沈雅。

心中煩躁加劇,雲尾巴狼蹙眉閉了眼,手掌抵著額頭,半晌沒能作聲。少頃,卻有一隻小手繞過他的手背,往他額間探了探,暖暖的糙糙的觸感令雲沈雅惶然大驚,擡起頭來便喝道:「你做什麼?!」

這話出,雲尾巴狼一怔,舒家小棠一愣。雲沈雅得見舒棠滿目不解,不由地想要道歉:「小棠妹,我方才……」可話未說完,卻見舒棠又湊上前來,仔細地端詳他的臉。

雲尾巴狼被看得不自在,不禁偏過頭,想要閃避。正當此時,舒棠忽地鬆一口氣,又坐直了與他笑道:「我見你方才頭疼,原以為你是受了風寒,可方才探你額頭,卻沒覺得燙。我估摸著你是中暑了,所以身子不舒服。」

「中暑?」

「嗯。難怪我今日一撞見你,就瞅見你的臉一直一些發紅。」舒棠認真地道。說著,她又起身拍了拍衣擺,對雲尾巴狼說:「雲官人,你等等,我去給你熬碗解暑的湯。」

她還沒能走兩步,便被人拉住。

「不必了,我不礙事。」

雲沈雅說這話時,目光卻落在那嗩吶上。這會子,他的目色早已變作最初的雲清風淡,擡指敲了敲石桌面,便道:「我認為,姑娘家學琴棋書畫,到底應當擺弄些文雅器樂,嗩吶略顯粗狂,不太合適。」

舒棠在石桌前坐下,認真地說:「我也覺著嗩吶不夠文雅。不過器樂也沒個貴賤,我初初吹著雖沒能吹好,不過這幾日,也能吹成個調調。湯歸和爹爹都說聽來不錯。」

雲沈雅聽了這話,又是半晌沒作聲。他坐在葡萄籐下,暗影裡,面容明滅。過了會兒,雲沈雅抿了抿唇,從袖囊裡掏出一件物什,放在桌上:「以後吹這個。」

桌上是一支玉製短笛。舒棠看了,大為欣喜,擡手摸了摸,溫涼又滑溜。

雲沈雅看著她,忽地伸指將笛子夾起,玉笛在指尖打了幾個旋兒,復又置於唇邊。他的唇角帶著清淡的笑意:「我吹一曲給你聽。」

笛聲起,猶如浩海一輪明月生輝,又如清水淌過湖石,誰家兒女的心思忽暗忽明。

舒家小棠從前也聽過街頭賣藝人吹笛,但南邊的樂調,多婉轉輕靈,而雲沈雅吹得這曲,悠揚中生遼遠,蒼勁中有落寞。

復又看向吹笛人,舒棠頃刻呆了。目光像是移不開一般,只看著雲沈雅修竹般的眉,寒玉似的眸,長睫猶如花影重重,暗藏輾轉心事。

一曲終了。雲尾巴狼一邊笑吟吟將笛子往桌上放了,一邊道:「你若得空,學著吹笛卻是不錯。」語罷,他剛要起身,轉頭卻見舒家小棠正呆然瞧著自己。

舒棠咂咂嘴,一不留神,一句話便溜出嘴角。

「雲官人,你真好看。」

雲沈雅一怔,腦子裡一片空白。

舒棠像仍未緩過神,接著又道:「真的,我打頭一遭在街上瞧見你,便覺得你長得跟天上的神仙似的,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方才空蕩蕩的腦子裡,這會兒又嘈嘈切切地生出些聲響。雲沈雅腦子裡亂哄哄一片,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只沈默地看著舒棠。

舒家小棠這會兒反應過來了。回想自己方才說的話,她赧然一笑,「雲官人,我沒啥見識,這輩子到今天,最好看的人也就瞅見過你。不過我說的都是大實話。」她又嘿嘿笑了兩聲,去摸桌上笛子,「你長得好,人也好,笛子也吹得好。我方才本沒打算要學著吹,可聽了你一曲,便動了學這個的心思。」

舒棠將玉笛拽在手裡,上下摸了摸,越發愛不釋手。她擡起頭,眼睛晶亮地將雲沈雅瞧著:「雲官人,這笛子借我成不?」

雲沈雅沒有答話。

舒棠又伸手去腰間,摸出一粒碎銀子塞到雲沈雅手裡:「我老佔你的便宜,這卻不大好。我瞅著這玉笛子是個寶貝,這粒銀子你先收著,算我向你借十天笛子的價錢。」言訖,她見雲尾巴狼沒有反對,復又垂下頭,去摸索那笛子的幾個孔,想要琢磨出些門道。

手心裡的銀子帶著餘熱,雲沈雅攥在手裡,恍惚間問了句:「我送你的玉鐲子呢?」

舒棠正一門心思地琢磨那笛子,沒聽清雲沈雅的問話,半晌,她擡頭「啊?」了一聲。可雲沈雅只是搖了搖頭,沒再問話。安靜地在坐須臾,雲沈雅便起了身,隨便找了個托辭,便與舒棠道別。

他走得有點匆匆。舒棠忙不叠地將他送到客棧門前,又提點他要注意身子,切莫再中了暑。

雲沈雅走至巷口,再回過頭來,見舒棠仍筆直站在客棧前,與他揮手。忽地一下子,他的心裡猶如百味陳雜,紛亂得令腦中思緒全然打了結。

舒棠見雲沈雅離開,又欣喜地回了後院,打算好生練練那玉短笛。可她才方走到葡萄籐下,便聽得身後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還沒等回身,有人從身後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個拉拽,她便沒入一個懷抱之中。

舒棠尤自愣然。雲沈雅的聲音已然在耳邊響起:「小棠,有樁事,你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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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33:13


【第13章】


臨到頭了,事情卻不知從何說起。

聯兵符的事?他來南俊國的真正目的?抑或將話題帶遠些,說自己的真實身份?說北面的窩闊國已整軍入侵北荒,瑛朝疆土陷入動盪?

方才衝動地折回來,可眼下,雲尾巴狼卻不知所措。

雲沈雅深知,這些事環環相扣,那這其中,無論是哪個環節,都絕不可對人言,因一旦事情敗露,找不到聯兵符,那麼大瑛朝的疆土必定岌岌可危。

雲沈雅正斂眸深思,懷裡人卻忽地動了動。雲沈雅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擁著舒棠,忙鬆開了手。舒家小棠回轉身,臉上絲毫不見半點赧然。

她一臉狐疑,湊近瞧了瞧雲尾巴狼的臉色,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狀,與他道:「雲官人,來這邊。」

雲沈雅隨舒棠步入舒家客棧後院的一個小折巷。巷子不長,兩邊有高牆,前方似是有路可走,可折一個彎兒後,卻是一扇木門。

兩人來到此處,舒棠瞧了瞧週遭無人,便與他道:「雲官人,我瞅著你今日心神不寧的模樣,是出了啥事吧?」

雲沈雅一愣,卻沒有應聲,只蹙起眉頭,細細打量起這個巷弄。

舒棠眨巴著眼瞧他,過了會兒,她又嘿然笑起來,說:「雲官人,你不必裝作無事人的模樣。這裡沒人,你有什麼心事,便與我好生說說。」

雲尾巴狼仍是未答。須臾,他的目光落在巷子底處的木門上,瞳孔猛然一縮,幾步便走上前去。舒棠忙不叠跟著他,見他彎著身在打量那木門的鑰匙孔,便樂呵呵道:「這門後是個廢倉庫,存糧都挪去膳房連著的儲室,不過廢桌椅存裡面。」

雲沈雅聽她這麼一說,才直起身:「那這倉庫的鑰匙?」

「家裡的鑰匙都由湯歸和爹爹管著。」舒棠答,又撓了撓頭,腆著臉,「因我有些馬虎,爹爹只讓我管自個兒屋的鑰匙,嘿嘿嘿。」

聽舒棠笑了,雲尾巴狼眸光閃了幾閃,也彎起雙眼。他到底沈著,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方纔的慌亂早已煙消雲散,此刻他的心底,又有了新的主意。

雲沈雅又抽出腰間折扇搖了搖,隨意扯了個話頭,坑蒙拐騙繞夠十八彎,徹底將舒家小棠繞迷糊後,便帶入了正題。正題聽來輕巧,目的是讓舒棠兩日後,去西邊兒菩薩廟為他求個平安符,他說近日諸事不順,可恰巧,算命的說他走不得西邊兒。

棠花巷子在城東,可那菩薩廟卻在城西。舒家一家子是平民老百姓,比不得他雲公子哥,馬車轎子一應俱全。再者說,近日的暑氣雖焉兒了些,可三伏天太陽依舊毒辣,勞煩一個姑娘家在大太陽底下為他跑一日,這種事,也就雲尾巴狼幹得出來。

可雲沈雅倒沒琢磨這些。他琢磨的是兩日後,將舒棠支開,他便好下手逮住湯歸。至於客棧裡的其他人,那便自求多福了。

舒家小棠棠聽了平安符一事,一臉憂心如焚,連連探問:「雲官人,你真沒事兒?」

雲尾巴狼心底一個壞念起,嘴上說沒事沒事,可眉間心上卻含著幾分誰都能瞧出來的勉強。

舒棠瞧著這幅模樣,完全被蒙騙,她默了一會兒,便說這巷子狹小,憋悶的慌,要帶雲沈雅出巷子。雲尾巴狼又作出一臉惘然色,滿目憂思地隨她走,可當舒棠背過身去,他兩眼一瞇,又露出幾分成竹在胸的得意。

得到了巷子口,舒棠突然回轉過身,看著雲沈雅。雲尾巴狼被她望得心底發毛,以為被她瞧出些什麼,正這麼思索,卻見舒家小棠又走上前了兩步,伸手環住他的腰,將頭埋入他的胸膛裡,默默地抱了雲沈雅一會兒。

這時的天陽並不毒辣。日暉被雲層折了些,巷子裡有大片陰影。明明窄小狹長的空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只有風聲悠悠,懷裡人溫暖如春。

雲沈雅的心連著漏了好幾拍,突然一下子又猛烈地跳起來,似是要從他的嗓子眼蹦出。手裡的折扇握不住,「啪嗒」一聲落了,聲音驚駭天地。

突然長出的雜念如亂草,縛住他腦子裡的筋,好半晌,雲尾巴狼才聽得自己尚還算鎮定的聲音:「小棠?」

其實舒棠只略略抱了他一下,只是有時候,人可以在一個瞬間經歷太多,從而恍惚以為那瞬間便是永恆。

舒棠鬆開雲沈雅,退開兩步,又嘿然笑道:「我爹與我說,人若遇著了什麼事兒,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應。其中有一種人,便是將再大的事兒都裝在心底,不與旁的人說。」

「我爹爹說,這世道人,我們最該心疼的人,其實不是弱小的無縛雞之力的人,而是那些遇到再大的困難,都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人。」

「我覺著雲官人就是這樣的人,因我問了你幾回,你也不願同我說你的苦處。可你方才匆忙趕回來,明明又是一副很憂心的模樣。我爹說這世上,沒有什麼比一個人的懷抱最讓人解憂。我琢磨著這麼抱一下,你興許要好受些,嘿嘿嘿。」

雲沈雅也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走出舒家客棧的。恍惚中,他伸手揉了揉舒棠的髮,好似對她說了什麼,又好似什麼都沒說。再後來,舒棠將他送到客棧門口,一如往常站得筆直,朝他揮著手。

雲沈雅忽地笑了一下。他在想,為何無論發生什麼,這個小傻妞都能始終如一的維持常態。不慌不亂,更不匆忙。十一年前如此,十一年後,她也分毫不曾改變。她似永遠活在自己的一套思維裡,擁有自己做事的準則,以及一方富足且喜慶的天地。這方天地的外圍看似柔軟,卻有著何其堅不可摧的力量。

雲沈雅忽地十分煩躁。煩躁過後,他卻又異常地冷靜下來。天陽在他微闔的眸子裡映出陰鷙的冷光。他想,興許有一天,將舒棠這方寸天地打亂,應當是樁相當有味道的事情。也不知她真正驚惶,真正傷悲,又是何等有趣的模樣。

卻不知,當有朝一日,舒家的小棠真正驚惶無措時,素來沈著偏執的他,又會是怎樣一番陣腳大亂,悔不當初。

司空幸辦事效率不錯。不過一早晨,便已然在舒家客棧週遭布下天羅地網。

以司空幸所探得的消息來看,棠花巷子裡潛伏的方家人並不多,可個個輕功甚好。另有一個棘手處,方家人擅易容,屆時,倘若所有人易容成湯歸的模樣,他們想要將湯歸活捉,便十分困難。

好在雲沈雅心狠,做事不留後路,伸手敲著桌上的羊皮圖紙,便說了三個字:「用炸藥。」

此話出,連司空幸的手也抖了抖。他猶疑半刻,不禁道:「大公子,棠花巷子怎麼說也是尋常百姓的住處,何況這裡不是永京城,若用炸藥……」

他話沒說完,雲沈雅便冷冷掃了他一眼。司空幸頃刻住了嘴。

雲沈雅將羊皮紙往他跟前推了一推,上面是棠花巷子的全景圖。他指著一模糊處,說:「這裡是舒家後院的一個窄弄,你知道?」

司空幸點了一下頭。

「窄弄後有個廢棄的倉庫,倉庫另一頭又連著棠花巷子。屆時湯歸若實在要逃,你們將炸藥埋在廢倉庫裡,將湯歸和方家的人馬前後夾擊,逼來此處。他們提前無防備,必不可全身而退。屆時炸死便也罷了,倘若炸殘炸傷,倒也省功夫。」

聽雲沈雅說完,司空幸猶自愣神。這巷子的地形他早前便瞧過了了,可他只想著將湯歸逼來此處,卻沒想過要埋炸藥。畢竟舒家客棧還住著人,到時候,若有人不慎經過此處,那真真會一命嗚呼。

司空幸攥著手,沒有答話。他再擡頭去瞧雲沈雅時,卻見雲尾巴狼早已走了,空餘堂前一片忽明忽暗的日光。

兩日後的清晨,天色水蒙。卯時未至,司空幸分派的人馬陸陸續續潛入了棠花巷子。

舒家客棧裡人分得比較密集,大抵有二三十人,另還有二十餘人潛藏在棠花巷子裡。

方家那邊的人亦不是傻子,見著這幾日,湯歸無論去到何處都別攔在客棧裡行動不得,便早已做好準備,於今日與司空幸的人死拼,一突重圍。

雲沈雅早先便告知了舒棠去城西為他求平安符。城東到城西,按理要走大半日,舒棠又是個時時早事事早,按理也就是卯時,她便會出發。

果不其然,卯時將至,舒家客棧的門便一動。司空幸見狀,忙將手一揮,周圍的殺手得令,紛紛行動起來。

可當客棧裡走出人時,司空幸便傻了眼,因出來的人並非舒棠,而是除了舒棠外,舒家客棧的所有人。也就是說,此刻客棧裡,恐怕除了湯歸,只多舒棠一人。

雲沈雅對舒棠的感覺,司空幸也琢磨不清。可轉而一想,其實這樣倒好,空留一個舒棠在客棧裡,反而能減少其他人受到傷害的可能。這樣的機會,也算是難能可貴。再者說,憑雲沈雅陰狠的個性,也絕不可能為了一個女子,而破壞全盤計劃。

這麼想著,司空幸便沒有及時攔下殺手。而是在對街屋簷上,靜觀其變。為了不驚擾四方造成混亂,殺手們過招都悄無聲息,只偶有傳來利器碰撞的聲音。

天陽再耀眼了些,司空幸身邊一陣風聲引動,下一刻,他旁邊便多了一人。司空幸拱手道:「大公子。」

雲沈雅負著手,目光落在舒家客棧微敞的門,似是鬆了口氣。片刻,他也詢問問當下情形,只是道:「那小傻妞走了?」

司空幸先前還道雲沈雅並不在意這個,可聽他問出,卻大驚失色,不知如何作答。

雲沈雅瞧著他的反應,慢慢地,自己的一張臉也失盡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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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33:33


【第14章】


早晨的棠花巷子,風聲一股接著一股。可仔細去聽,便能分辨出風聲中夾雜著衣衫浮動的纏鬥聲,或有黑衣人的身影在半空掠過,轉而又沒入背光的盲角。

有人來與司空幸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說一切盡在計劃中。

雲沈雅站在屋頂,瞇縫著雙眼朝下瞧。他這會兒臉色依舊白著,可一雙眸子裡,卻看不出是何情緒。司空幸本著沈默是金的原則,雲尾巴狼不開口,他絕不多說半個字。

過了會兒,太陽又出來些,明晃晃地有些耀眼。

雲沈雅揚開折扇,悠悠然搖了兩把,慢條斯理地問:「炸藥埋在哪兒?」

司空幸聽了這問,不由地十分高興。這還是頭一遭,他猜中雲尾巴狼的心思,曉得他必定會關心那炸藥。

其實為保萬無一失,炸藥一個埋了三處地方。窄弄裡一處,倉庫門前一處,另外,倉庫背後的街角又是一處。炸藥需得引燃,為了不被人發現,引燃的線頭也埋得十分詭異。

司空幸將情況與雲尾巴狼大致說了,便拱起雙手,自告奮勇地說要將那三捆炸藥收回來。語罷,他又微微擡眸,去瞄雲沈雅的臉色。

誰料他猜中了尾巴狼的心思,卻沒能猜中尾巴狼的計劃。

雲沈雅將扇子收了,以扇柄抵住下頜思索了一會兒,悠悠地道:「你別去了,我去。」

司空幸大驚,又欲說那炸藥線頭的埋法十分詭異,若非他親自去,恐怕即使能收一處的炸藥,令兩處卻依舊會引爆。另外,因手下的大多數打手並未見過雲沈雅,也不知雲沈雅的真實身份,若如尾巴狼不經意躥出,破壞不了炸藥不說,可能還會導致打手們將炸藥提前引爆。

可雲沈雅卻似瞧出了司空幸的心思,他擺擺手,淡淡說了聲:「不礙事。」下一刻,藕荷衣衫微拂,淩空身影一線,人便消失在舒家客棧裡。

司空幸愣愣地瞧著那轉瞬即逝的人影,不由地擡頭抹了三把汗。炸藥已經埋下了,敢情能鬧著玩?雲尾巴狼素來是個深謀遠慮的性子,怎得今次做事如此衝動,一個弄不好便會將自己的小命搭上。

司空幸想,也不知護衛大皇子不利,會是個什麼罪名。不過,其實什麼罪名都不重要,反正那遠在大瑛朝皇位上坐著的昭和帝與他兒子一般是個壞透的了主兒,動動小指頭,便能想出一百種法子折騰人。

因客棧裡的打手並非全認識自己,雲沈雅也做出一副不知情的無辜樣,折扇推開客棧門,笑嘻嘻喚一聲:「小棠妹?」

客棧內無人應聲。雲尾巴狼又躥去櫃檯處,自個兒斟了一盞涼茶,喝了幾口,猶不解渴,所幸將茶壺拎在手裡,又躥去後院尋舒棠。

裡裡外外找一番,不見舒家小棠的人影。可方才司空幸明明說,除了舒棠與湯歸,客棧裡的人都大早便出了門。站在客棧內,打手的纏鬥聲便十分清晰激烈。如斯激烈的打頭,必定是湯歸被引出來了。

湯歸確然被引出來了,他的武功雖高強,可也比不過對方人多勢眾。逃無可逃之下,只好往後院的窄弄躲。那巷子窄,死角處雖不是逃跑的最佳之地,可其地勢卻適合防守,又不會被圍攻,大概能撐個一時半會兒。

其實這個時候,打手們也十分吃驚。素聞方家公子方亦飛,一手暗器帶毒的絕活無可比擬。可他們纏鬥了這許久,除了飛鏢梅花鏢,不見湯歸扔任何暗器。但,越是如此,湯歸每一次稍稍有扔暗器的動作,便能將週遭打手逼得退後數步。

久而久之,湯歸也發現這規律。他袖囊裡只剩三枚梅花鏢,決不可隨意用了。靈機一線,他忽地抖抖袖囊當空一拂動,做了個發暗器的動靜。果不其然,周圍人見狀紛紛退後。而湯歸便趁著這空閒,躥去後院窄弄的盡頭——倉庫之前。

這會子,雲尾巴狼也到了後院窄弄。周圍打手見多出一人,本打算將其敲暈。誰知忽地有人覺著雲沈雅眼熟,當下做了個手勢。遂,所有人按兵不動,只好大眼瞪小眼,於房簷上,屋角處,幹起圍觀的活兒。

此時此刻,雲沈雅也不知從何處順了根木棍,一手拿著棍子,一手拎著茶壺,一臉閒適地往巷子裡走。他這副事不關己的神色,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大清早散步路過此處。

此時此刻,身後的腳步聲十分清晰。可打手的身手極好,若要追來,必定消無聲息。越是危難的時候,越怕出現意料之外的情況。這會兒的腳步聲令湯歸手裡不停發抖,抓著銅鑰匙開那倉庫門,可鑰匙就是插不進鎖孔裡。

時間不等人。就在這時,身後的腳步聲驀然停住。湯歸心底一頓,猛然轉過身,便見雲尾巴狼瞇著雙眼,似笑非笑地瞧著他。

雲沈雅的姿態十分奇怪,左手持木棍扛在肩上,右手拎茶壺吊在指尖,真可謂半身粗鄙半身雅,集禽獸與儒生兩種氣質於一體而不顯突兀,這也算個高級人才。

旁的人不曉得雲沈雅的真實身份,可湯歸卻是心知肚明的。因而轉瞬之間,他便如八爪魚,背貼著倉庫門,絲毫不敢動彈。

雲尾巴狼端的是鎮定從容,拿著手中木棍在牆上敲了敲,說:「我找小棠妹,你瞧見小棠妹了嗎?」

湯歸把他看透了,那一副友好的形容下,就是一副二流子嘴臉。湯歸恨得牙癢癢,說:「去他娘的小棠妹,好你個英……」

「英景軒」三個字沒喊出來。身後倉庫門嘩啦一開。湯歸一個沒能反應,後腦勺便挨了一棍子。多年打鬥的經驗,令湯歸曉得,一般來說,後腦勺挨一棍的人必定會暈過去。所以,他當下便條件發射的往地上暈。

雲沈雅見著這情狀卻有點發愣。湯歸後面,赫然站的不是別人,是舒家的小棠棠。

舒棠臉上還有點驚慌。她繞過湯歸,跑去雲沈雅的身邊,關切道:「雲官人,你沒事吧?」

雲沈雅有很多本事,常年使壞的他,深知何為隨機應變。他當下將舒棠拉過來擋在身後,用木棍指著湯歸說:「小棠妹你別怕,待他起來,大不了我就著這木棍與他拼了。」

舒棠又從雲沈雅身後跳出來,說:「雲官人,你別怕,我能敲暈他一次,就能敲暈他第二次。」

雲尾巴狼十分感動,當即將手中木棍握得更緊,堅定地道:「我們可以一起敲暈他。」

舒家小棠同樣堅定地點頭。

其實憑舒棠三腳貓的功夫,要敲暈一個湯歸還差了點。方才湯歸只是條件反射地往地上倒。等躺在了地上,他才反應到自己尚未昏過去。他本打算先在地上裝暈,靜觀其變。

誰想青天大白日裡,雲尾巴狼竟然撒謊撒得漫無邊際。如斯情形,令他不禁想起兒時的一段慘烈回憶,那還要追述到秋多喜與景楓二皇子告白後的一段過往。

這段回憶有些悲壯,給許多人都造成了心理陰影。因而湯歸決定暫且不追憶往事,可此刻雲沈雅的一番謊言,令他胸口積了一股深沈鬱氣。

其實有了兒時的一樁事,湯歸以為,就算雲沈雅沒半點武功,自己也絕不敢動他一根頭髮絲兒,又遑論雲尾巴狼武功高得不是人。

卻聽旁邊,雲沈雅還在認真地與舒棠商討,說什麼憑他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要制住地上躺著的這位一定得用些非一般手段云云。

湯歸忍了又忍,忍無可忍,一個沒憋住,便從地上直躥起來,指著雲沈雅的鼻子破口大罵:「你他娘的英……」

話未完,雲沈雅將手裡木棍挑了挑,眼睛一瞇,頃刻駭得湯歸後將半段話嚥了下去。湯歸想了想,又將話頭對準舒棠,薄怒道:「小棠,怎麼你也幫著外人來害我?」

方才湯歸從地上躥起來,舒棠聽著這聲音,便覺不對勁。這會兒聽了,她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也不知作何反應。須臾,她默默地退了一步,站在雲沈雅身後,無聲無息地瞪著湯歸。

與方亦飛等人一別經年,雲沈雅自是聽不出這是誰的聲音。不過事情至此,他的心底也有了幾分揣摩。雲尾巴狼將棍子握在手裡,放在湯歸的肩上敲了敲,一臉調笑。

湯歸會意,滿心沈痛地撕下了臉上的面具。

露出一張臉來,五官清朗,眉目俊逸。

雲尾巴狼見了,一挑眉頭,「嘖」了一聲。舒家小棠見了,皺起眉頭,再退一步,默默地憤怒地將他瞪著。

此刻已是辰時了。秋多喜也是個有毅力的人,每逢辰時,便來舒家客棧蹲點。她今兒個也是準點來,瞧見前堂無人,便逛來後院。幾番摸索,便摸到了後院窄弄。但見窄弄裡站著三人,均不說話。

秋多喜熱情的招呼了聲:「雲公子,小棠。」

待她再湊上前,看見雲舒二人面前站著的人時,不由瞪大了眼睛,喚道:「唐玉?!」

終於有人打破沈默,唐玉抿了抿唇,悲切地喊了聲:「小棠,你莫要怨我。」

舒棠聞言,也抿緊唇,她不善於罵人,只默默地怒視著唐玉。

雲沈雅瞧了瞧唐玉,復又瞧了瞧舒棠,眸光閃了幾閃便冷了下來。頃刻,他咳了兩聲,向唐玉挑了挑眉頭,瞇了瞇眼。這表情,猶如一隻兇猛的大尾巴狼朝著自己呲牙咧嘴,真真是看在唐玉眼裡,怕在唐玉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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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33:51


【第15章】


窄弄裡站四人,屋簷旮旯角裡藏匿著無數人。

先說窄弄裡的四個。秋多喜困擾,舒小棠薄怒。唐玉滿目憂傷念去去千里煙波,唯獨雲沈雅,唇角勾一勾,一臉流氓笑似是人畜無害。

幾人皆不語,各揣著心思,往死裡琢磨。顯見得舒秋唐三人跟雲尾巴狼不是一個檔次,他們自個兒尚還一頭霧水,雲尾巴狼已然將他們的想法揣摩個七七八八。

揣摩過後,雲沈雅又是一笑,遂,抄著手,倚著牆,等著看笑話。

過了會兒,秋多喜開口了。她問:「唐玉你不是跑路了麼?怎麼在這兒啊?」

聽了這問,唐家二少心底一跳,有種不祥的預感帶著寒意,沿著背脊攀升。

唐玉的運氣甚好,他的預感應驗得很快。果然,秋多喜的下一個問題便是:「你不是說有只忒厲害的禽獸來京華城尋你了,所以你得出去躲避一陣子麼?」

唐玉心中一涼,便聽另一頭,雲尾巴狼語氣往上挑三分,發了個單音:「哦?」

唐玉絕望地閉上眼。

另說周圍藏匿於各個旮旯角的人。這些人分為兩撥。一撥是唐玉這方的,多為打手;一撥是尾巴狼與司空幸這方的,多為殺手。此刻,千照日暉映在唐玉臉上,顯得淒清又蕭索。周圍打手們見了,認為他們家主子受了欺淩,便跳梭梭地想要跑出來報復。

誠然唐家二少的確受了欺負,但這些打手們挑這個時候衝出來,實屬不智之舉。這樣做的後果,只會讓尾巴狼興致勃勃地將「善意的欺負」升級為「惡意的淩*辱」。

不幸的是,幹打手這行當的人,多屬體壯智短之輩。又因南俊國盛產呆子,這些打手的腦子裡只有一根筋,思維沿著腦筋走直路,但凡拐個彎兒就有去無回。是以,他們明明知道周圍殺手人數使他們的三倍,明明曉得彼方還有炸藥埋在暗處,明明瞧出窄弄裡那笑得猥瑣的人就是殺手們的頭兒,這些打手依然不顧一切地跳出來,野狒狒一般舉著手裡兵器朝雲尾巴狼示威。

見了這狀況,雲沈雅眼睛一眨,心裡十分快樂。可表面上,他卻做出一副嚴肅凜然的神色。他又拾起木棍,往舒家小棠面前一擋,說:「小棠妹,我看這些人是衝著我來,你快走,我能頂住。」

舒棠不懼不退,卻是持了木棍與他並排站著,義正詞嚴地道:「沒事兒,就、就算人再多,我們可以一起敲暈他們。」說著,她吸了一口氣,又轉過臉去對秋多喜道,「來喜姑娘,你看好唐玉,莫讓他……」

話未說完,舒棠便發現方才站在身後的秋多喜不見了。與此同時,身旁風聲一掠而過,下一刻,前方便傳來纏鬥的聲音。秋多喜自幼跟著將軍爹爹習武,其身手自不是一般打手可以比擬。須臾之間,她赤手空拳便將對面打手掄倒一地,且還一邊打一邊叫囂,十分得威武。

這一日,秋多喜身著一襲朱紅錦衣,沒有絲毫的裝飾。反倒是她在呼喝之時,眉宇間透出的幾縷英氣令舒家小棠頗為歎服。不過這場景入了雲尾巴狼眼裡,就全然變了味道。在他看來,眼前情況不過是一個呆子正在暴打一群傻子。

事情至此,唐玉萬分蕭瑟。他倚著牆,悲傷地摀住了雙眼。想當年,小小的多喜妹給景楓二皇子告白後,接下來發生的事件,令他們倆人包括方亦飛在內都深受英大皇子的迫害,很長一段時間搞不清自己到底是男是女。

唐玉還記得,當自己還是小小孩童時,做得最鐵血丹心的一樁事,便是與方亦飛秋多喜聯合起來,一同發誓要好生習武。日後若逮著機會,定要將英景軒那壞胚子的扭曲腦筋給扯直了。

誰成想,今次重逢,他與秋多喜還未接上頭,便莫名地起了內訌。

多喜姑娘歡欣雀躍地揍人,舒家小棠專心致志地看著,時不時還跟著比劃比劃學一兩招。雲沈雅這會兒卻是一臉淡如水,他的目光掃去對街的屋簷。司空幸站在那裡,一干殺手都未有動靜。少頃,雲沈雅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讓人撤了。司空幸一愣,復又比劃,詢問炸藥之事。雲尾巴狼一笑,不再言語。

司空幸看著這神情,便知雲沈雅有成竹在胸,遂不再逗留,招呼一干殺離開了。

這番場景,自然被在一旁閒著的唐玉看在眼裡。誠然雲尾巴狼也不怕被他瞧見,末了,還轉頭對他眨了眨眼,指指正在窩裡鬥的秋多喜,臉上掛起看戲的神色。

秋多喜打得差不多的時候,舒家小棠也掄起木棍,上前跟人拼打。因她方才學了秋多喜幾招,又因那些打手早已體力不支,她這廂打鬥倒頗有點所向披靡,遇神殺神的味道。這令舒棠心裡十分快樂。

兩個姑娘幹完架。秋多喜便一臉忿忿地找唐玉算賬,她揪住唐玉的衣襟便問:「怎麼這些打手使得全是你唐家的功夫?!你不是出去躲禽獸了麼,怎得摸到小棠的客棧裡來了?!」

舒棠不會罵人,聽了秋多喜的質問,忙借東風地點頭,也叉著腰,擺出一臉憤怒的表情仇視著唐玉。

唐玉被她們倆這黑白不分是非顛倒的架勢搞得十分崩潰。他心一橫,眼一閉,也不管雲尾巴狼時何等兇猛野獸,便決定將事實說出來。他手抖抖指著雲沈雅站著的地方,說:「方纔那些打手,不過是跟來保護我的。明明是他帶了三倍多殺手過來想要置我於死地,多喜小棠你們知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你們自己問他,看看他到底是誰!」

秋多喜聽了這話,覺得唐玉猶不悔改,便憤然放開了他,轉頭朝向雲沈雅處。舒棠也忙跟著她回頭,可眼前空地上卻沒了人。三人左顧右盼,才發現雲尾巴狼此刻蹲在倉庫前的一個沙堆前,拿著根木棍,左刨刨,右刨刨。

舒棠好奇,湊上前去:「雲官人,你在做什麼?」

雲沈雅聽了這問,卻並不回答,只一臉嚴肅全神貫注地刨沙堆。沙堆見底,露出一個方形物什,雲尾巴狼神色一頓,將這物什小心翼翼地拿出來,放在一旁。他靜了一會兒,遂擡起失望的眸子,無聲無息地看著唐玉。

與此同時,舒棠與秋多喜發現地上那玩意兒竟是枚炸藥,也擡起頭,默默地注視著唐玉。

唐玉被他們看得渾身發毛,又躥又跳又抱頭,指著雲沈雅便道:「這炸藥不是我埋的,是他埋的!他埋了三處,這只不過是其中一處!」

話畢,舒家小棠呆了,秋多喜驚了。只雲沈雅一人,一臉沈靜略顯傷悲,他默默地進了倉庫房,又逮著他那木棍刨了刨沙堆,須臾,他指著找出的炸藥問唐玉:「第二處就是這裡?」

唐玉徹底被抹黑了,衝進去要與雲沈雅拚命,豈料尾巴狼不屑與他拼,而是悠哉樂哉地竄到倉庫門後,一手舉炸藥,一手拿火折子,朝著他呲牙笑。唐玉被嫁禍,十分心酸,智斗須臾,發現人為刀俎我為魚。他終於洩氣,遂退出倉庫房,在巷弄裡尋了個旮旯角貓著,悲催地認了命。

於是一炷香過後,唐玉被證實藏了打手潛伏在舒家客棧周圍,並還埋了炸藥,想要炸掉舒家客棧的廢倉庫。其心忒可恥,其心忒可誅。因著人證物證俱在,這證據要交了官府,任憑臨南唐家勢力再大,唐玉少不了也要受一通折騰。更何況有雲沈雅這只尾巴狼在,告唐玉一個禦狀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依照雲沈雅本來的打算,若不能活捉湯歸,那便直接殺了也成。其實湯歸是誰並非重要,只要他是方亦飛或者唐玉兩人中的一個,他雲沈雅便有法子知道聯兵符到底在誰手裡。

不過今兒個可巧,臨時躥出來倆姑娘,見證了唐玉埋炸藥的事,正好令唐玉落了把柄在他雲尾巴狼手裡,讓他不折損一兵一足便活捉了塞內將軍。

這會兒雲沈雅又辦起好人,說雖則唐玉埋了炸藥,但將炸藥埋在此偏僻巷弄,也並非傷人之舉措。因而,倘若將他交予官府,此事便再無迴旋的餘地,不若讓他將唐玉帶回雲府,先好好看著,也順便將事情問清楚。

如此,此事便一拍而定。

艷陽當空照,花兒四處笑。舒家客棧一前一後走出兩人,雲尾巴狼一臉愜意,唐家二少滿目憂傷。秋多喜早被氣走了,打算回家關自己禁閉。舒家小棠跟出來,照例在客棧門口站得筆直,朝他們二人揮手。

雲尾巴狼大抵料到舒棠是因當日在自己的話裡聽出蹊蹺,所以今日才留在客棧。可他越走,心底便越如貓抓撓,彷彿不親自問問舒家小棠原因,自己便不覺踏實。

舒棠瞧著雲沈雅走了,正說要回屋去吹玉笛子,可她又驀地想起昨日去求的平安符還未給雲官人,便亟亟關了客棧門,追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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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34:11


【第16章】


雲尾巴狼素來百無禁忌。上午一場纏鬥,他揪住唐玉離開舒家客棧,兩個時辰後,卻逛去了城東的幽荷水岸。

幽荷水岸是京華城的一處名勝,俱聞這地兒的典故不少。不過多是,尾巴狼或而指著一塊湖石,或而指著一顆垂柳,煞有介事地向唐玉追問這草草木木背後的故事。若唐玉答不上來,他便要做出一副失望之色,深深地幽幽地看他一會兒,遂,抖抖衣袍,繼續賞景。

如此幾番,唐玉還未能才出他葫蘆裡買的什麼藥,就已經被他搞得十分崩潰。

賞遊完畢,尾巴狼這才領著唐玉回府。出乎意料地,剛踏進府門,卻沒有萵筍白菜樂顛顛的相應,下人解釋曰:「舒姑娘來了,在廳裡候了公子兩個時辰了。」

雲沈雅聽了此言,眉梢一擡,眼珠子就轉了轉。這副神色,被身旁的唐玉瞧得一清二楚。唐玉身在虎穴,只好暗壓怒火,與雲尾巴狼道:「我跟你打個商量。你招惹誰都行,但小棠是個老實姑娘,你若對她有何不滿,都往我身上招呼就成。」

雲尾巴狼聽了這話,看了他一眼,嘻嘻笑了兩聲,便往前廳去了。

唐玉一頭霧水愣在原地。有路過的下人丫鬟,見了他,紛紛露出詭異的笑容。唐玉深感納悶,想到這一路來雲府,時不時也有路人對他這般笑。過了會兒,司空幸來領唐玉去後院兒,這面癱侍衛瞧了他,嘴角竟也抽了抽。唐玉不解,追問其故。司空幸忍了忍,終是沈默地將他帶去後院的小池子旁。

唐家二少往池水裡一望,則見他的髮髻上一左一右插著兩隻嬌俏的大花兒,襯得他一張臉如芙蓉,形似人妖。

電閃五雷轟,唐玉驀地明白了雲沈雅帶他在外閒逛兩個多時辰的用意。

雲沈雅走近前廳,果見得舒家小棠蹲在廳裡逗弄兩隻小獒犬。她還穿著今晨一身粗布衣,衣擺有纏鬥時染上的泥漿。

尾巴狼看著她,不由笑了笑,擡手打個手勢摒退了下人,便撩了衣擺,單膝跪在她身旁淡淡地道:「這兩隻獒犬身價不菲,性子也養得孤傲,不知為何卻能與你一見如故。」

舒棠曉得雲沈雅回來了。聽了這話,她嘴角也不由浮起一個暖意融融的笑:「我覺摸著是因我身上有狗味。」

「啊?」雲沈雅不解。

舒棠擡起頭,訕訕地將他望著,須臾才道:「雲官人,我與你說件事兒,你別怨我。」

雲沈雅點了點頭。

舒棠復又埋下臉,默默地揉了揉小獒犬的腦袋瓜,這才道:「我從前家裡也養了兩隻小土狗,前兩年才去世。一隻喚萵筍,一隻喚白菜。我曉得雲官人是風雅人,不喜歡這種土名字,不過我爹與我說,名字取俗氣些,便好養大。我那日來這兒,瞧著這兩隻狗,不知怎地想起從前家裡的萵筍白菜,就把這名兒給它倆用上了。」

舒棠說到這裡,頓了一下,過了會兒再言,聲音變開始有些發乾:「那兩隻小土狗長得不好看,可我從七歲便開始養了。它們跟我了八年,後來老得牙都掉光了,走路都晃悠,還是日日陪著我。」

土狗的萵筍白菜去世時,是一個大夏天,沒什麼預兆,就在明晃晃地後院裡合了眼。一隻先合了,過了會兒另一隻伏在前只身旁,也將眼閉上了。舒棠以為它們倆就打個盹,再去喚它們,卻沒能喚醒。

舒棠說:「不過我爹當時讓我看開些,說生離死別是常有的事兒。我起先以為自己看不開,日日發呆,後來日子久了,竟真想開了。」

舒棠說這些話時,一直埋著頭。其實這故事對於雲沈雅而言,並不算感人。他從小見慣的生離死別之事,又何止於人畜之間。

可不知為何,聽得舒棠如斯說,他涼薄的心性裡竟生出一絲動容。

舒棠眼角的淚痣熒熒閃閃,廳外夏暉茫茫如雪。雲沈雅沈默了一陣,才道:「沒什麼,凡事都有個命數。能相伴一時,便是緣分,能相伴八年餘,更是難得的緣分。」

雲沈雅見她仍是悵然,便將話頭轉了,問:「你來尋我,是為了瞧萵筍白菜?」

舒棠聽得這話才憶正事,擡手拍了一把腦門子,忙起身往腰間一陣尋摸。

雲沈雅也隨她起身,見她蹲久了腳步不穩,便忍不住將她扶了扶。

舒棠摸出一個平安符遞給尾巴狼,說:「上前天雲官人讓我去求平安符,我特特翻了黃歷。黃歷上說昨日才是開光的吉日,我便昨日去了。」

雲沈雅瞧著那平安符,卻一時未能反應過來。

舒棠見他沒接,又特地從袖囊裡掏出一個小荷包,將平安符往裡裝了,又往前遞去。雲沈雅這才訥訥地接過,將那荷包翻了翻,見做工十分粗糙,便笑問:「你做得?」

舒棠撓撓頭,笑得有點赧然。

雲沈雅沈默地將荷包收了,復又問:「今日怎會留在客棧?」

舒棠道:「我爹爹從前做算命先生時,因仇家多,時不時也要易容。我這些日子也瞅著湯歸那張面皮不大對勁。而且雲官人每回來,都要問問他的事。上前天雲官人一副有心事的模樣,我估摸著就是因為他,後來你又特特讓我去求福將我支開,我便曉得大抵是因湯歸今日有點兒變動。家裡只我一人會武功,我便尋了個法子讓爹爹他們離開,自個兒留家裡了。」

雲尾巴狼聽得這話,不禁有些發愣。過了會兒,他半是調笑半是無所謂地問:「這麼相信我?」

「嗯,我打頭一回在大街上遇著雲官人,便不由地很相信你。」說了這話,她又埋下頭,有些許氣憤:「我誠沒想到那湯歸竟然是唐玉。」

舒家小棠復又在雲府逗留半日,待到天將黃昏,她便匆匆離了。雲沈雅將她送至府門口,見她身影在巷末消失,這才揮手招來司空幸,淡淡吩咐道:「舒家客棧那頭怎樣了?」

司空幸道:「撤了大半,留了四人日夜輪守。」

雲尾巴狼沈吟半刻,說:「再添上四人。」默了一會兒,他又問,「北荒的戰事呢?」

得了上次的教訓,司空幸不敢再對二皇子多加置喙,只如實道:「窩闊國整軍出發,朝廷也派了兵馬前去,但人數卻不能與窩闊軍比擬。另外,朝廷裡,莫大將軍,莫少將軍也有要務在身,無法分*身顧及北荒。景楓二皇子的身份,朝堂上除了前丞相鮮少有人知曉。屬下揣測,若戰事將發,前丞相必定會保舉二皇子為一軍的統帥。可……」

「說下去。」

「可據探子來報,二皇子似是、似是在北荒已有了妻房。」

「妻房?」聽得此言,雲沈雅瞳孔一收,這才驀地回頭看了眼司空幸。沈吟須臾,他忽地又勾唇一笑,「也好,憑他的個性,也難得有人肯陪著他。」

雲沈雅又思及瑛朝北邊的戰事,又道:「北面兵力不足,你再派人去查查,莫家兩個將軍,運河駐軍,西面邊城之軍,哪些人馬能最快趕去支援。」

司空幸聞言,還想說些什麼。可雲尾巴狼回頭淡淡掃他一眼,他便又將滿腹肺腑之言嚥了下去。雲沈雅這才又詢問了唐玉的情況,繼而搖起折扇,逛去了後院兒。

司空幸頓在原地,深覺困惑。雲尾巴狼平素裡高深莫測,行事風格狠辣果決。可他對自己這個兄弟,卻有著分外地護短。

說來奇怪,兩兄弟原先同住宮裡,時常便冷戰,關係並不見得好。待二皇子離了宮,尾巴狼雖自在逍遙卻容不得別人說他弟弟的半句不是。

其實也是司空幸想不通透。這事說來也簡單,兄弟之情濃於水不說,遙在北荒的英景楓脾氣孤傲,可身在南俊性子莫測的英景軒這些年來,又何嘗不是孤身一人。兩兄弟從小鬧則鬧矣,吵則吵矣,可還算處得攏。再說了,憑英景軒的個性,要能跟一人吵得起來,這人在他心中的份量也是足足的沈重了。

瑛朝的大皇子英景軒,雖則涼薄又狠心,但還不至於冷血。

此時此刻,唐玉屈就在後院一籐椅上曬太陽。雲府內四處都藏著殺手,他見逃脫無望,所幸既來之則安之。

遠遠地瞧見雲尾巴狼走來,唐玉憤怒起身,擡腳將籐椅踹了,轉身便要回房。其實雲尾巴狼的武藝之所以能登峰造極,全靠他如快疾如鬼魅的身法。是以,唐玉轉身,甫一踏進房門,便見尾巴狼坐在桌前,剛好為他斟好一杯茶。

「來,坐坐。」尾巴狼擡手招呼,模樣又似召喚搖尾狗。

唐玉寄人籬下,矮人一等,彆扭須臾,便過去桌前坐了。坐下後,他撐著一身傲骨,開門見山地道:「當年我們三家立下盟約,聯兵符輪流保管,一家一年。不過我也不瞞你,那聯兵符,我五年沒瞧見了。你此刻若要問我,我也答不上來。」

雲尾巴狼聽了這話,說:「湯歸下的面皮下是你而不是方亦飛,我便知道這聯兵符究竟在誰手裡。」他笑瞇瞇地將茶水將唐玉跟前推了,又道:「我另問你一樁事。」

「什麼事?」

雲尾巴狼將折扇收了,在桌上敲了敲,問:「你跟那舒家的小傻妞,是怎得回事?」

唐玉聽了這話,卻有些愣然。過了半晌,他心道自己好歹也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凡事敢做就敢當,便挺起胸膛,如實地道:「她是我瞧上的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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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34:30


【第17章】


南俊京華之地,若真要挑選出個世俗公子哥,唐家二少首當其衝。方亦飛富則富矣,雅則雅矣,肩上的擔子卻頗重。而相較之下,唐家的基業全由大少和兩位叔叔承擔了去,加之二老溺愛小兒子,哪怕唐玉日日枕金睡銀,他們也不覺為過。

說來也怪,都說寵兒不孝,可唐玉卻是個老好人。從小到大,他未跟下人紅過一次臉,未曾挑逗過一個姑娘,街邊逢了討乞的,回回都給一錠銀子。

這麼順風順水長到十七歲,唐玉到了娶妻的年紀。可他的腦袋瓜始終不開竅,見了姑娘家,既無激情也無**。唐家長輩十分著急,湊在一起琢磨,便決定為他覓個紅顏小美人兒,身家清白長相可人就成,不必有多厚的家底,重點是能讓唐玉懷春。

其實那一年是去年,去今時今日並不遙遠。彼時方家的公子遊走於紅塵花粉間悠遊不迫,落得「最佳情郎」的好名聲依舊淡泊。彼時秋家的小姐徘徊於新歡與舊愛間掙扎不定,最後決定放棄二皇子嫁給方公子從此舉案齊眉。彼時還有個姓舒名堂的小妞。

小妞當時年過十六,因打算隔年出嫁,是以她打算提早一年去大戶人家當丫頭,攢嫁妝。

十八里路挑了十八家,唯獨臨南唐家的酬勞格外高。其實唐家招丫頭是個幌子,聚集一院兒小美人,供他們家二少爺選秀才是真格。舒家小棠不曉得這一點,傻冒地跟著一群花姑娘一道進了唐府。

於是唐玉便瞧上了舒小棠。

其實唐玉瞧上舒家小棠,這裡頭有些因果。因說起來稍顯話長,此刻暫且不表。言而總之,事發後,唐玉就這麼老臉不帶一紅地追求了舒棠一年餘,舒家小棠就這麼斬釘截鐵地將他唾棄了一年餘。

這會兒,唐玉承認了自己的心思,雲尾巴狼突然就笑了。

唐玉雖是個老好人,遇著雲沈雅卻如何也不能淡定。他見著尾巴狼笑得雙肩直聳,不覺十分窩火,氣悶了半天才問了句:「你幹嘛?」

老實說,唐玉原先以為雲沈雅也瞧上了舒棠,早做好了十二分的備戰準備。可這會兒,尾巴狼笑得他的心意後,臉上卻不見絲毫醋意。唐玉雖仍有怒氣,心底裡也稍稍放心了些。

雲尾巴狼用折扇點了點他的茶碗蓋,唐玉端起來喝了一口,卻聽另一頭,雲沈雅已然將話題轉了。

他說:「這些日子,你就留在雲府做個差事。」

唐玉愣了,「啊?」了一聲。

雲尾巴狼又笑起來,卻將話頭挑得十分明白:「方唐兩家的嫌隙已深。你們唐家充其量財多人面廣,比起方家的勢力,卻著實差了一大截兒。怎麼,得了今天的教訓,你還相信方亦飛?」

聽了這話,唐玉的臉色頃刻白了一白。

是了,南俊國民間有言,「臨南富庶,穆東盛世」,意思就是唐家財富可比天下,但有了穆東的方家,才能有盛世的繁華。八字之間,高下已分。

再者說,兩人這次出逃,原也是個商量好的計謀。按理入夏以後,方亦飛合該來舒家客棧接應唐玉。可唐玉等到夏末,等來的卻是尾巴狼的一場廝殺。如今想來,他易容成湯歸藏匿在舒家客棧,卻像是……差點給方亦飛做了替死鬼。

雲沈雅自眼風裡瞄著唐玉的反應,見他思索完畢,又慢條斯理地道:「南俊國,瞧上去雖是其樂融融。可天下三分的局勢,連我一個外人都瞧得清楚。」

「你唐家沒野心,不代表別家沒有。退一步說,憑著方家的勢力,加之聯兵符,方亦飛有朝一日想換個皇帝來當當,也是綽綽有餘。」

尾巴狼說著,又作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悠閒地合了合茶碗蓋:「不過若換作是我謀權,打頭一個目標,便是端了那臨南的破落戶,撈點金銀做軍餉也好。」

唐玉聽到最後一句,手指一抖,茶水便濺出來。「你、你胡說!」他衝著雲沈雅呵斥一句。

雲尾巴狼倒也不介意,瞧了他這反映,只是笑了笑,從懷裡摸出一封信往桌上撂了,便開門逛了出去。

唐玉愣在屋裡,忍了許久,才咬了咬牙,伸手去拆那封信。

書房裡焚著沈水香,外面黃昏已經盡了。雲沈雅愜意地將手中書卷又翻一頁,眼神忽閃忽閃。外間有人叩門三聲,來者是司空幸。

正要稟報,司空幸的眼神不慎落在桌案上,嘴角猛然抽了三抽。雲尾巴狼面前攤開的,赫然是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宮圖。

撞見自家主子看春宮,司空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喚了一聲:「大公子……」一時間頓在原地。雲尾巴狼臉皮厚得可恥,瞧了他這反映,只擡手在春宮上敲了敲,笑嘻嘻地道:「這冊子不錯,改明兒你也拿去看。」

司空幸告饒地將他望著。

雲沈雅這才正經起來,問道:「看信了?」

司空幸點了點頭,拱手道:「唐玉已經看信了。屬下只怕……他不相信那信是方亦飛親筆所書。」

「不用相信。」雲沈雅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叉,淡淡地笑了,「只要信上所言屬實,唐玉便有足夠的理由懷疑方亦飛。」

司空幸聽了這話,皺起眉來,又道:「可屬下以為,大公子偽造這封信來離間臨南與穆東兩家的關係,雖是明智之舉,但卻太過冒險。一旦、一旦兩家發現這信出自大公子之手,他們勢必聯合起來對付大公子你,方唐兩家聯合,若再用上聯兵符……」

「你所言不無道理。」雲沈雅道,「不過,第一,方亦飛並未按約定去接應唐玉,這本身就是個嫌隙,我所做的,不過是將這嫌隙擴大。」

「第二,聯兵符的保管之法,鮮少有人知道。而這一會兒,這法子卻出現在了有方亦飛筆跡的信上,即便騙不了唐玉一世,卻也能騙得了他一時。」

「第三,這世上,謀權者,亂兵者,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有風險。單為冒險二字而畏手畏腳,不如娶個媳婦兒回家種地。」

司空幸聽罷,深感愧疚。他撩了衣擺,單膝跪地:「屬下汗顏。屬下跟隨大公子已久,卻時時事事都不能為大公子多想一步,多分擔一些。」

「啪」的一聲,雲沈雅抽出腰間折扇往桌上撂了,笑道:「你隨我不過兩年,若能時時事事都能比我多想一步,你的性命……怕也留不得了。」

司空幸聽了這話,頓時心驚肉跳。可不等他平息下來,又聽雲尾巴狼道:「如此,你可曉得我為何要離間這兩家的關係?」

司空幸深吸一口氣,說:「倘若方唐兩家起了紛爭,大公子便可趁亂探得聯兵符所在。」

「是了,趁亂探得聯兵符所在。可如若不能,但凡方唐兩家起紛爭,南俊一國必定陷入水深火熱。屆時即便有聯兵符,相信起碼南俊一國的兵力,也不能給我大瑛朝造成威脅。」雲沈雅說著,又笑了,「再者說,如今兩家起了嫌隙,方家勢大,唐家便要尋個靠山。光為這個,唐玉便會老老實實地呆在我雲府,跑跑腿,做做事。」

司空幸雖不明白雲沈雅何以要將唐玉留下,但也不好多問,只拱手應了句:「大公子所言極是。」

雲尾巴狼卻將司空幸的心思瞧得通透。他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司空幸旁,拍拍他的肩道:「這個倒也沒什麼。今兒個唐玉說了句令我忒不痛快的話,我得將他留著好生折騰折騰,得罪得罪。」言罷,他便理了理衣袖,慢騰騰地轉悠了出去。

又說近日,客棧因沒了尾巴狼和多喜姑娘的叨擾,舒家小棠便清靜不少。她趁著這空閒,練了幾日的短笛。等秋來時分,她便揣了些碎銀子,買了塊黃燦燦的布來做新衣裳。

新衣裳做好,劉媒婆的紅帖子也送來了,照例一溜兒相親對像排下來。舒棠翻一翻,臉上樂開了花兒。這回的人名了不得,連京華城第一俏公子阮鳳都在上頭。

舒棠對劉媒婆千恩萬謝一番,回屋後,樂得坐不住,又將新衣裳翻出來,想要穿給她爹爹看。舒三易見著閨女兒這架勢,先是一愣,再是一驚,湊上前小心翼翼地問:「紅妞子,你做啥這般想不開?」

舒棠「啊?」了一聲。

舒三易對著她上下指了指,說:「你說你弄這一身兒黃燦燦,腦袋上要再頂一朵絲瓜花兒,整一個大金寶哇。」

舒金寶聽了這話,倒也不氣,只老實解釋了句:「我覺著秋天也要到了,弄身黃*色兒的衣裳,忒喜慶忒有收穫感,指不定相親時沾了這個味道,我就能遇著一個好相公。」

語罷,她又扯了扯衣角將衣衫拉直,喜滋滋地道:「正巧今日要去尋雲官人還笛子,我將這身衣裳穿給他看,他鐵定誇我。」說著,不等舒三易應聲,她便溜著小跑興高采烈地回了屋,去取雲尾巴狼的玉笛子。

舒家老先生站在原地納悶:「這個閨女兒,最近咋老是念著那雲官人哇?該不會是瞧上那小子家的兩條刁狗了吧。」他正思考著,又聽得舒家小棠在屋裡扯嗓子喚了聲:「爹——,你去後院兒泥牆上,幫我扯朵絲瓜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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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34:51


【第18章】


這日是陰天,太陽藏到了雲層後。天地間暖烘烘的,時而又刮幾道涼爽風。空氣濕膩得惹人煩,雲尾巴狼在書房裡,喚人將沈水香換成檀香。

未幾,書房門開了,一前一後進來兩人。前者將香換了後便退下了,後者留下來,在屋裡候著。雲沈雅這會兒看書看得聚精會神,心道有人在近旁伺候也好,便也未將人趕走。

又是須臾,守在近旁的人稍覺聊賴,便往雲尾巴狼近旁湊了湊,去瞅他桌案上的攤開的書。

是一本兵法佈陣的書卷。卷旁,攤開的還有神州,南俊國,窩闊國的地圖。此刻,雲沈雅手中狼毫染了硃砂色,正往兵法書上勾勾畫畫。

以當前的形勢來看,瑛朝三處的動盪,以北荒最為薄弱。若無莫將軍的支援,北荒疆土便岌岌可危。可偏偏,在北荒帶兵的又是景楓。二皇子英景楓素來是個不服輸的個性,若遇著絕境,指不定他會做出什麼事。

雲沈雅思及此,不由皺了眉。近日他閱遍兵法陣法,除了拖延,他想不出第二條錦囊妙計來助大瑛朝擺脫目前的困境。

覺察到身旁的人湊近,雲沈雅便擡手在茶盞旁點了點。那人倒也機靈,當下就端了茶盞跑出去,將普洱換成了竹葉芯泡水。換了水後,那人就老老實實站遠了些。

雲尾巴狼又翻了近一個時辰的書卷,一時煩亂,吐了口郁氣往椅背上一靠,閉眼養神。少頃,書房裡傳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雲官人,你瞧完書了?」

話音剛落,雲沈雅心中便是一滯。他睜眼往旁側看去,不遠不近站著的,正是舒家的小棠妹。

日光歇在窗欞,映襯著她一身黃燦燦格外奪目。

雲尾巴狼先前還鬱結在腑,瞧了她這副好笑的模樣,先時的煩惱似是煙消雲散。他笑起來,手肘撐著桌案,以手支頜,「新衣裳?」

舒家小棠赧然點頭。

雲尾巴狼擡手朝她招了招:「來湊近些,我瞧瞧。」

舒棠上前幾步,在他眼前笨拙地轉了個圈兒,便嘿然笑起來:「我早前就來了。王管家說雲官人你近日在書房裡瞧書冊子,一瞧就是一整日,還不讓人打擾。王管家本讓我隔日再來,不過正好又撞上了司空官人。他領我來書房,讓我勸你歇息歇息。」

雲沈雅聽了這話,只挑了眉,將她望著。

舒家小棠被這笑容狠狠晃了晃,不由舔了一下唇,又道:「不過我進來後,瞅見雲官人瞧書瞧得認真,便沒打擾你。」說著,她又往桌上的書卷指了指,訕訕地說,「那書冊子我也看了幾眼,沒看懂。倒是雲官人你認真的模樣忒好看。」

雲沈雅聽得這最後一句,終是又笑起來。須臾,他將桌上書卷收了,起身與舒棠道:「屋裡悶,我帶你出去走走。」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書房。雲府下人不少,見著舒家小棠,都不由多看兩眼。

舒棠被望得不自在,便又小聲地問:「雲官人,你覺著我今兒這身好看不?」

雲沈雅聽了這話,覺得好笑。若換作平日的他,此刻定要逗弄逗弄舒家的小棠棠,可方才一卷兵法陣法翻得他心思沈乏,便也只勾了唇,反問了句:「你自己覺得呢?」

舒棠又是訕訕的樣子:「其實我原先選這衣料子,也是因秋天快到了,選個黃燦燦的顏色兒沾點喜氣,好去相親。不過衣裳做出來,我又覺得黃得忒亮堂了些,有點兒彆扭,今兒早我爹也這麼說。我本覺得等著彆扭勁兒過去了就好了。可我來雲府一路上,都有人指指點點。」

言語間,兩人已來到了後院兒的後花園子。

雲府的花園子其實頗大,曲折往復,曲徑通幽,看起來別緻,其實重重掩映,也是為了防備。池水畔蜿蜒一路倒也開闊。兩隻小獒犬在水畔曬太陽,瞧見狼主子和兔呆子,便搖著尾巴跑來承歡。

雲沈雅聽了舒棠的話,笑了一會兒,才反問:「所以你便一不做二不休,頂上一朵絲瓜花,所幸一身亮堂?」

舒棠剛蹲下身去逗弄萵筍白菜。聽出他的意思,不覺有些失望。她埋著頭低聲回了句:「原來雲官人也覺得不好看。」頓了頓,又說,「我原以為縱使旁的人不喜歡,雲官人也會誇讚我幾句。」

這話說出來,全無半點怪責之意,可仍是聽得雲沈雅心中一頓。他今日沒了調侃的心思,凡事就直來直去一些。見舒家小棠有些頹喪,雲尾巴狼便也蹲身在她一旁,笑道:「手伸來。」

舒棠一愣,將手伸到他面前。雲沈雅擡手將袖口放在指尖摩挲一番,又道:「其實也無妨,這料子染得不好,遇水脫色,你回家將衣裳在清水裡泡三日,一日將清水換三回。等染色褪一些,這衣裳便還不錯。」

他的眸子裡目色清淺含笑,笑中又帶幾絲煩憂。舒家小棠一時間看出了神,情不自禁地道:「雲官人你這般好,哪家姑娘若能跟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氣。」說著,她忽覺得沮喪,悶悶地又問,「雲官人日後娶了媳婦兒,還會對我好麼?」

雲沈雅怔然。花園裡,翠竹如濤,小池水流淌。萵筍白菜似聽懂了人話,屏息凝神。

隔了一會兒,雲沈雅才輕聲道:「你呢,你若嫁了人,還會對我好嗎?」

「會!」舒棠不假思索地答,又道,「我早想好了,日後我,連同我的相公一起,都要對雲官人好。」

雲沈雅聽了這話,心中雜杳杳的不是滋味。沈默了須臾,他將舒棠扶起來。兩人復又沿著石徑一前一後走了一會兒,雲尾巴狼突然回頭問:「你以後……想嫁什麼人?」

舒棠想了想,又嘿嘿笑了:「我就想嫁個平凡人,賣肉殺豬的也成。因我自己是個老實人,所以也尋個老實人,踏踏實實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就成。」

雲沈雅喉結上下動了動,又問:「那,別的人不成嗎?」

「別的什麼人?」

「比如將相權臣,比如……王侯皇孫?」

舒棠聽了這話就笑了,「那不成。我統共沒多少學問,嫁了那樣的人家,肯定會給婆家丟人。而且我常聽我爹說官家的事兒,規矩忒多,我若嫁了大戶人家,一輩子就活遭罪了。」

言罷,她又瞧見萵筍白菜搖著尾巴,竄到池水旁的一處,朝她汪汪叫。鵝卵石圈出一方天地,埋了桃核的土胚子沒半點動靜。

舒棠好奇地蹲下身,指著土胚子問:「這是什麼?」

雲尾巴狼猶自愣著,晃了晃神,才答:「早前埋了個桃核。」

舒棠想了想,便逕自從池裡捧了一捧水,澆在土胚子上,對雲沈雅道:「我瞧著這土胚子忒乾,想來是缺水。桃核要喝飽了水,日後才能長成桃樹,開出桃花。」

說著,她又欲捧水來澆土胚子。可手才探進池水,便被雲沈雅一把抓住。「不用了。」他的臉上陰晴不定,「原本……就是隨便埋的。」

原本就是隨便埋的,原本就沒想要開花結果。既然不報希望,又何必荒唐地期待一個乾土胚子會在次年春來時,化作碧色枝葉,桃花灼灼。

「算了。」雲沈雅道,「算了……」

舒棠見雲尾巴狼面有郁色,便未在雲府久留。走前,她將腰間玉短笛還給雲沈雅,叮囑了幾句,又說隔幾日再來瞧他。

當夜,雲尾巴狼因心境不佳,索性帶著兩隻小獒犬在府內四處遊竄。

近些日子,唐玉因對方亦飛生了芥蒂,所幸便留在了雲府。他問尾巴狼討了穆東臨南的各類卷冊,日日翻讀,想著若真出了事兒,回家後也好為兄長和叔父們分憂。因此,他與雲沈雅處於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

誰成想冤家路窄。雲沈雅正逛在花園子裡,便與出門乘涼的唐玉不期而遇。雲尾巴狼本不欲搭理他,可唐玉卻不依不饒,逕自攔了雲沈雅,問:「今日小棠是不是來了?」

雲沈雅挑眉看他。

唐玉又自個兒揣摩:「也不知她對我消氣兒了沒。我好些日子沒瞧見她,等再隔兩三天,我去棠花巷子瞧瞧她去。」

此言出,雲尾巴狼心底便是一頓。他不動聲色地看了唐玉一會兒,忽笑道:「等隔個兩三日再去,她像是還沒消氣兒。」

頓了一下,他似又憶起什麼事,端然肅起一張臉,又說:「正巧這兩日,我聽得東城郊有一姓葉的人,似是會易容術。你與方亦飛熟絡,瞧瞧去吧。」

唐玉聽了這話,先是起了疑心。可轉念一想,雲沈雅這麼樣,分明是給他一次探清事實的機會。倘若東城郊的那人是方亦飛,自己提前與他接頭,便能佔了先機,倘若那人不是,自己也並不會有甚虧損。思及此,唐玉便將這事兒應下了。

雲沈雅聽得他應下這事,心境稍霽。

夜更深些,尾巴狼帶領兩隻走狗,竄到膳房門口探出個頭,喚了聲:「葉媽。」

應聲的是個五大三粗的老媽子,瞧見雲沈雅,受寵若驚。

雲尾巴狼笑嘻嘻地問:「我聽聞葉媽的兒子住在東城郊,愁著要出嫁?」

葉媽聽了這話,臉上一陣窘迫,念了幾句「家醜不可外揚」,便對雲尾巴狼說:「不瞞大公子,我那兒子是患了瘋病,從小就將自己當成個姑娘,日日穿裙子帶環釵。小時候還好,可長大了這粗壯的模兒樣喲……」

歎了幾句,葉媽揪著衣擺有些訕訕地,「有樁事兒我早前就想跟大公子提,可沒好意思開口。」

雲尾巴狼一本正經:「說來聽聽。」

葉媽道:「我原也想著要讓我家葉小寶做回男人,可他怎麼著都不樂意,逼急了就要上吊,還說要討一個夫家相親相愛。我現如今這把年紀,什麼都看開了,覺得兒子幸福就成。大公子你人面廣,你看……有沒有什麼人,好介紹給我兒子?哪怕老頭子也成啊。」

雲尾巴狼突然地就笑了,「我就是為這事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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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35:12


【第19章】


雲尾巴狼壞則壞矣,為人倒十分勤快。他忙的時候,晚睡早起,不忙的時候,早睡早起。繁務纏身的時候,他忙於正事,若實在閒著,便幹些壞事。

然而這一天,日頭上三竿,司空幸在屋外候了一個來時辰,才見得尾巴狼睡眼惺忪地將門拉開,一邊繫腰帶,一邊喚萵筍白菜。

磚頭看見司空幸,雲沈雅懶懶招呼一聲。司空幸恭謹地將正事稟報了,還沒退下,老管家便從前院兒亟亟趕來。

管家提的是一樁旁事,說是唐玉唐公子今兒一早收拾行囊走了,說是要離開個三五天,讓他給雲大公子傳話。

尾巴狼聽了這一說,心底一樂,表面困惑:「哦?這是為何?」

老管家道:「唐公子說,東城郊住著一位姓葉的公子,八成是他的舊識,他得瞧瞧去。」說到這裡,管家又困擾起來,「我就納悶了,葉這個姓氏在南俊少見得緊。東城郊除了葉媽的瘋病兒子,難不成還有第二家姓葉的?」

司空幸嘴角一抽。雲沈雅笑了笑,風輕雲淡就轉了話題:「就為通報這事兒?」

老管家狠拍一把額頭,又從袖管子裡掏出一樣物什遞給雲沈雅:「今兒早有下人在花圃裡尋到這個,是大公子您的吧?」

那物什不是其他,卻是昨日舒棠還來的玉製短笛。

雲沈雅瞥見笛子,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伸手接過,將笛子夾在指間恣意轉了轉。片刻,只聞「啪嗒「一聲,笛子便被雲尾巴狼掰成了兩截。

老管家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駭得心驚肉跳,呆然立在原處。

雲沈雅隨意將斷笛子扔了,皮笑肉不笑地道:「沒你的事兒了,退下吧。」

待眼前人一溜煙撤乾淨,司空幸這才上前低聲道:「大公子,唐玉那頭,屬下已派人跟著了。」

雲沈雅點了點頭:「派幾個手腳麻利的。」他沈吟了一會兒,又添了句,「嗯,就把埋伏在舒家客棧的那幾個撤過去,不必新添人手。」

司空幸一愣。

雲尾巴狼倒像個沒事人,說了這話,漫不經心地往書房走去,且還道:「早膳直接送來梅齋。」

只是話音落了半晌,那頭還沒人答。雲沈雅頓住腳步,回過身去。

司空幸正愣怔地瞧著地上斷了的玉笛子。覺察到狼主子看他,司空幸趕忙收回目光,拱手道:「那舒家客棧那邊……」

「日後不必管了。」清清淡淡一句話,說出來有些無所謂。

司空幸沒敢看雲沈雅的臉色。他吐了口氣,正與退下,忽而又聽得前面,尾巴狼一邊走一邊碎碎地念,「爛泥巴糊不上牆,破桃核開不出花,這世上,萵筍只配土白菜,絲瓜花兒與大黃瓜最搭,傻妞嫁人合該尋個呆頭鵝,傳奇千年的皇家老山參去湊什麼熱鬧……」

醍醐灌頂一般,司空幸驀地明白了雲尾巴狼今日晚起的因由。估摸著昨日舒小棠來後,對雲沈雅說了些什麼,惹得該狼不痛快,半宿沒能睡著。

黃燦燦的衣裙在清水裡泡三日,果真褪成嫩黃色。舒棠穿上新衣裳,頭上那朵絲瓜花兒頓時有了錦上添花的奇效。

不幾日,夏意再減一些,舒棠便穿著新衣裳相親去了。

這回相親格外順利,連著相了好幾輪,中途都沒出岔子。良家公子見了不少,舒棠一個挨一個地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只不知怎地,她總有些瞧不上。興許是看久了雲沈雅那副妖嬈模樣,別的凡俗貨色便入不了眼。

於是乎幾輪相親下來,舒棠非但沒了從前越挫越勇的精神,反而有些倦怠。她起初沒料到這是自己的問題,只當是相親對像差強人意,直到她遇著了阮鳳,才恍然大悟。

雲沈雅沒來南俊國前,阮鳳曾是京華城第一俏公子。模樣雖趕不上舒小棠的「神仙哥哥」,可往那兒一站,也是芝蘭玉樹,風度翩翩。舒棠相了一溜親,見了阮鳳,才起了點攀談的興致。

後來,小棠棠就回家反思了。都說好吃的養刁嘴,果然俏公子瞧久了,也會養刁一雙眼珠子。覺察到自己以貌取人,舒棠立馬改正錯誤,提醒自己要以誠至上,以對方的人品作為相親的準則。

果不其然,接下來不到三天,舒棠便遇上一個瞧對眼的。此人名喚蘇白,祖上三代都做官,他為人很中庸,如今在翰林院做編修。

南俊國的官制仿大瑛朝,編修一職若落在神州,便是塊肥肉跳板。可南俊國小,大權早被上面的朝臣攬了去,在這裡做編修,也就校對校對史書罷了。倘若實在缺銀子,冒個名寫些話本子,倒也是條生財路。

舒家小棠得知蘇白的官職,便覺得親切,畢竟她爹舒老先生一直是個不折不扣的文人。再者說,蘇白從身材到長相,從人品到個性,都端的四平八穩。這麼一個身懷路人甲氣質的人物,倒也符合舒棠想過尋常小日子的念想。

舒棠與蘇白一同打了幾回醬油,兩人私心裡就基本確定了。確定之後,舒棠也不再相親,只每隔三五日,出門與蘇白見一面,不鹹不淡說幾句話,論一些事,無趣得緊。

這些日子,舒棠一直未去探望雲沈雅。不知何故,她覺得在成親禮定下前,自己還是少見雲神仙為妙。這也怪不得她。現如今,舒棠已然落下以貌取人的毛病。若再瞧幾眼尾巴狼,她回頭對蘇白這副路人甲面相一挑剔,這門親事準得黃了。

為此,舒家小棠覺得挺對不住神仙哥哥。不過雲尾巴狼這陣子,也沒來過舒家客棧。

回頭再說阮鳳。

阮鳳與舒小棠相親不成,兩人一來二往,竟也做起了朋友。阮鳳的身份也頗金貴,親舅舅是六王爺,家父開著京華城最大的酒樓。

因先前見識了雲尾巴狼這麼一位人物,舒棠這回識得阮鳳,方方面面便淡定許多。

這一天,阮鳳邀舒棠去飛絮樓喝茶說事兒。舒家小棠應約而往。她前些日子又買了塊綠油油的布料,做成衣裙後,照例在水裡浸泡三日。衣裳褪成嫩綠色兒,舒棠頭頂一條小絲瓜籐。乍一看去,很有幾分天然去雕飾的風味。

舒棠來到飛絮樓。阮鳳已在臨窗的座上等了一會兒。

待坐下,兩人寒暄一陣子,阮鳳便笑道:「其實阮某今日邀小棠姑娘來此,是為了幫一個人帶一句話。」

舒家小棠眨眨眼,問:「啥人啊?」

阮鳳笑起來:「不知小棠姑娘可記得秋多喜秋姑娘?」

秋多喜在舒家客棧撞著唐玉後,便對舒棠言明了自個兒的十分。當是時,秋多喜被氣得不清,便說尋夫的事情要緩一緩,改日再來瞧舒棠。誰料舒棠老老實實等了她些許日子,也沒望見她的影子。

舒棠最近正納悶這事兒,聽阮鳳提起,趕緊的就點頭:「認得認得,你與她說,她那旮旯角風口好的座兒,我始終給她留著。」

阮鳳溫和一笑:「小棠姑娘心地好。」

說著,他又不動聲色提了茶壺為舒棠添水,道:「只是秋姑娘前陣子回府後便被禁足。在下昨日於府上探望,她除了讓我帶這話,還讓我多問一句。」

「你問你問。」

阮鳳將茶壺往桌上放了,擡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道:「不知如今暫居雲府的唐玉唐公子,近些日子怎樣了?」

舒棠聽了這話,不免納悶。若想知道唐玉的近況,去雲沈雅府上瞧瞧便是。繞過來問她,是個什麼道理?

舒棠正欲答,可餘光往大街上掃過,卻生生地愣了愣。

飛絮樓是京華城有名的相親聖地。雲尾巴狼今兒個閒得發慌,便招呼了司空幸一道晃來此處,打算拆幾樁姻緣,來撫慰他這些日子沈寂的心靈。

雲沈雅現在一樓小溜一圈兒,引得好些姑娘心神不寧後,他便滿意地殺往二樓。

有句俗話放在雲尾巴狼身上,真真是百試不爽——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著鬼的。

雲沈雅方至二樓,還沒迷煞半個姑娘,他自己倒先暈了暈。

臨窗坐著的,不是舒家小棠呆又是誰?

再定睛往她對面瞧,呵,這人來頭也不小,正是京華城第一俏公子阮鳳。

此刻,阮鳳與舒棠也瞧見了大尾巴狼,兩人皆皆起身,一同招呼。舒棠的一句「雲官人」更是似驚似喜,似臊似甜。

雲沈雅在原地頓了頓,沒能有反應。司空幸見狀,忙打算替狼主子尋個借口,撤了算了。誰知借口還沒找到,便聽雲尾巴狼「嗒」的一聲將折扇往手心裡敲敲,彎起了雙眼:「阮公子,小棠妹,好巧好巧。」

語罷,他不緊不慢地走上前。來至桌前,也沒客氣一聲就坐下來,順道還招呼了僵在不遠處的司空幸一道坐了。

一時間,四方桌子被人填得圓圓滿滿。四個人大眼瞪小眼。

司空幸尷尬,阮鳳無力。尾巴狼一副不屑的神色,彷彿這裡的花紅柳綠,郎情妾意,他半點都沒往心裡去。唯獨舒家小棠挺樂呵,她伸手替尾巴狼翻了個杯子斟上茶,問:「雲官人為何來這兒啊?」

雲沈雅惡向膽邊生。他擡起眼皮子,涼涼看了阮鳳一眼。回頭再瞧舒棠時,滿眼都堆著狼笑:「我啊,我來相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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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35:32


【第20章】


早些年,大瑛朝的昭和帝想討個兒媳婦兒,甄選了十數名大家閨秀,一個個指給大皇子瞧。時年英景軒也不過十七歲,他一臉無所謂地看下來,最點評了一句話。

「她們長得還沒我好看。」

此話出,閨秀們紛紛心碎一地。她們當時強撐著笑顏,第二天集體掩面淚奔。

這麼一樁事後,瑛朝民間便多了個流言,說是大皇子樣樣都好,唯獨在討媳婦兒一檔子事上忒較真兒,凡人家的姑娘他瞧不上,非得天上的神仙妹妹下來溜躂了,他才肯娶一娶。

其實那日選秀的,有不少是重臣之女。流言傳到朝堂上,惹得一群老頑固不痛快。昭和帝雖是皇帝,得罪了人,面子也拉不下來,遂,從此後不再提招皇妃的事兒。

這麼一拖拖到二十歲,遠遠近近伺候英景軒的下人們,有議論他好龍陽的,有揣測他有隱疾的,反正他們沒見過大皇子正經瞧上什麼人,也壓根沒動過要娶媳婦兒的心思。

這會兒,雲尾巴狼說自己來飛絮樓裡相親,這個謊撒的,連司空幸都有點嗤之以鼻。阮鳳偏過頭,打量他兩眼,也是但笑不語。

只有舒家小棠被騙。她一臉驚訝,左左右右看了幾個來回,老實問了句:「怎麼沒瞧見嫂子?」

彼時雲沈雅正喝茶,聽了這話,一口水卡在嗓子眼裡,氣都出不出來。

舒棠伸手幫他順氣。好半晌,雲尾巴狼才眨著一雙無辜的眼,悶悶地說:「相親黃了。」頓了頓,他又說,「那家姑娘沒瞧上我。」

這事上匪夷所思的事很多。若要舒家小棠選,她寧肯相信兔子吃狼,也不能相信這世上還能有姑娘瞧不上她的神仙哥哥。

雲尾巴狼擺出一副郁色,郁中又帶三分憂。舒棠一看便有些著急,她忙往尾巴狼那方坐了坐,細細瞧著他,關心道:「雲官人,你怎麼了?與我說說。」

雲沈雅歎一聲,不說話。

舒棠更著急,又往他身邊挪,說:「雲官人,你別憋在心裡,我瞅著心裡也難受。」

聽得這句話,雲沈雅稍作歡喜,這才胡說八道地編了個忒俗的故事,說其實相親的那姑娘也不是瞧不上他,只是那姑娘家世顯赫,瞧不上他這樣的破落戶,家裡人棒打鴛鴦,強行將他們拆散。他苦苦哀求,那姑娘的凶狠爹才放話,讓他考科舉,三年內中狀元,五年內爬到當朝三品以上,這才考慮把閨女兒嫁他。

舒棠又欲問那姑娘的名字。雲尾巴狼扇子一搖,就說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那頭,司空幸瞧著這情狀,直想吐出來。古來的美人計,都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今兒個倒好,堂堂瑛朝的大皇子,在這市井流俗的地方對一個呆丫頭施美男計。做出副惆悵客的模樣,將舒姑娘的心思全勾了去。

阮鳳好涵養,見了這場景,也不打斷,也不搭腔,只鎮定看著。

雲沈雅亂七八糟地騙了一通,最後又歎了句,說今日來此,也是想感受感受大夥兒相親的喜悅氣息,沒想到方一進來,便有些觸景傷情。

說到這裡,他將扇子合了放在手心裡。獨自沈默了許久,雲尾巴狼歎了一聲「打攪了」,遂一臉神傷地起身,施施然往樓下走去。

司空幸自是跟了去。四方桌再餘下阮鳳和舒棠二人,氣氛早已不復當初。舒棠把阮鳳先前問自己的話忘記了,這會兒如坐針氈。她左右想了想,終是訕訕地笑道:「阮公子,我、我方才瞧著雲官人的心情不大爽利,我、我瞧瞧他去。」

語罷,她匆匆道了句「改日再敘」,便追下了樓。

去飛絮樓不遠的一棵垂柳下,立著兩個人。大尾巴狼面樹而站,笑嘻嘻地對司空幸道:「你信不信,我在這樹下數一百下,那小傻妞準能追上來。」

司空幸一臉佩服地說相信。

舒棠離開不久後,阮鳳擱了茶錢,便由一個小二帶著去了三樓。

飛絮樓的三樓,除了罕見的貴客,甚少有人能上去。因這本是一處相親的場所,旁的人對三樓的作用也不感興趣。

三樓的佈置很一般,堂中坐著一人,一身布衫,年逾三旬的面容也十分尋常。可阮鳳見了,卻畢恭畢敬地拱手喚了聲:「公子。」

桌前的布衣人點點頭,問:「沒問出來?」

阮鳳歎了一聲,道:「本想著從舒棠那方下手,看看英景軒到底知道多少聯兵符的事。沒想到還沒問出半句話,他竟真來了飛絮樓。在下以為英景軒為人詭計多端,是以便沒再做探究。」

布衣人沈吟一陣,問:「踩著這個時候來,他可是瞧出舒棠的身份了?」

阮鳳一愣,搖頭說:「看著不像。」想了一會兒,他又道,「只是這英景軒行事十分莫測,在下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布衣人再一思索,便道:「既如此,他不動作,我們就引蛇出洞。秋多喜和唐玉不必管了,省得與他正面交鋒,從舒棠下手。」

阮鳳應了聲便離開了。桌前的布衣人靜坐半晌,忽地伸手往桌上一拂,茶壺茶盞落地即碎,而他的神色卻沒絲毫動容。

那日與阮鳳在飛絮樓一聚,舒家小棠反思了反思,覺得自己半路走人很不厚道。不幾日,她寫好一封致歉信,親自跑腿兒送到阮鳳府上。當時阮鳳不在家,舒棠也沒進府裡坐坐。她繞小彎道回家,路過一片桃子林。

夏末,樹上的桃子都熟透了,紅透透的個又大。舒家小棠看得直嚥口水,她左右瞧了瞧,發現沒人,便上前摘了五六個桃子兜在裙子裡,然後跑了。

跑了一段路,舒棠覺得良心不安。她想了想,復又顛顛地回來,往樹底下擱了幾個銅板,隨即又一臉驚慌地溜了。

這麼來來往往的一折騰,舒棠回到客棧,已是大下午的時候了。她將幾個桃子護在懷裡,埋著頭一副小賊樣,鬼鬼祟祟地往後院兒去。

冷不防肩上被人一拍,舒家小棠立馬驚得跳起來,懷裡的桃子也隨即落下。只見眼前一個身影閃過,秋多喜漂亮地旋身,便將桃子接住了。

「你怎麼回事,方纔我與雲公子喚了好幾聲,你也不答應?」秋多喜瞧著這蜜桃鮮美,也不洗洗,立即抓一個來吃。

舒棠聽了這話,往旮旯角的方桌瞧去,雲沈雅果然笑瞇瞇地坐在那裡。

舒家小棠忙從秋多喜懷裡奪回一個桃子,上前去遞給雲沈雅,說:「我路上摘的,你嘗嘗?」

雲尾巴狼得了便宜,也不賣乖,拿著桃子在手裡轉。

舒棠忙又說:「我摘了後,留了銅板兒的,雲官人你放心吧。」

雲沈雅聽了這話,便笑起來。他將桃子往桌上擱了,與舒棠道:「我今日來,原是為了答謝你那日安慰我。」他提的是日前飛絮樓一事,當時舒棠從樓裡追出來,是不折不扣地廢乾了口水,安慰了他一大下午。

舒棠聽了這話,不由訕訕地笑。

雲尾巴狼又取出一隻錦盒,推倒舒棠的面前,輕聲說了句:「謝禮。」

舒家小棠狐疑,將錦盒打開。裡面赫然是從前的那支玉製的短笛,只是短笛中間繞了金片銅線,看樣子是被摔裂過。

瞧見舒棠望著自己的一臉驚色,雲沈雅咳了一聲,摸了摸鼻子,說:「是、是從前那支。雖裂過,但現在接好了。我試了試,音色也不錯的。」

有些話他就沒說。比如他知道,若再買一隻玉製的好笛子送給舒棠,以舒家小棠的性格鐵定會收下,但鐵定會月月給他繳銀子。比如那日他被舒棠安慰了一通,當夜回到府裡,鬼使神差地便叫喚滿府的下人,打著燈籠找那只被他掰斷的笛子。比如用金片銅絲接好一個斷笛子,所花的銀子,其實可以再買三個玉笛,這門接玉器的行當,貴在手藝精巧。

舒棠伸手在那玉笛子上摸了摸,又滑過那方金屬片。不知何故,她的心跳快了些,耳根也有些燙。她半晌沒說話,又擡頭看了眼雲沈雅,忽然覺得慌亂,彷彿手不知往哪裡擱,眼珠子也不知往哪裡瞅。

無所適從之間,她只好回頭往秋多喜看了看。秋多喜還在原地很投入地啃桃子。

舒棠又沈默地回過頭來,將錦盒合上抱在懷裡,說了句:「謝、謝謝雲官人。」語罷,她復又伸出手,將桌上的紅桃子往雲沈雅跟前再推一推,彷彿這是回禮。

兩人都有些不自在。雲沈雅索性搖了扇子來扇風。腦子清醒一點後,他才說:「啊,對了,我方才聽秋姑娘說,今日來是有要事要找我們。」

這時,秋多喜也啃完了桃子。聽得雲沈雅提起正事,她忙跑過來,將桌子拍一把,大聲道:「小舒,雲公子,出大事兒了!」

話剛出,她一嘴桃子毛,便噴了兩人一臉。秋多喜見狀也有些窘迫,她腆著臉抹了把嘴,又把嘴唇含著說話:「小舒,我昨個兒個甫一被我爹放出來,便聽人說唐玉出了事兒。我跑去東城郊一瞧,你猜怎麼得?他竟然、竟然喜歡上了一個那般的男人!」

大尾巴狼高深莫測地搖扇。

舒棠聽了不解,問:「哪般啊?」

秋多喜根本沒答她,又伸手拍了一把桌,十分忿恨:「當時我就說他了,我說他即便要斷袖,也不能看上這種貨色啊。我氣不過,就要帶他走。可他偏偏不跟我走,說要等雲公子去了,他才能離開。我估摸著他是真心瞧上了雲公子,可我又尋不到雲公子的住處,只好上你這兒來。運氣倒好,一來便碰上你們倆。」

說著,她忙拉拽著舒棠,又招呼上正在噴茶的雲沈雅,「救人如救火,我們趕緊地去城東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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