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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3-24 10:11:07

前言:

打從頭一次遇上,她就和長孫晉槓上──
被他錯認為男子也罷了,他還會在爹爹兄長面前裝穩重,
在外人面前裝氣度,擺出斯文善良的模樣,可對她呢,
卻是極盡冷嘲熱諷,壞到她真想把他的嘴狠狠縫起來!
好不容易他赴北方開拓家族事業,讓她日子清靜了三年,
誰知他忽然又回來,成天出現在她面前,
好像打定主意纏住她,罵也罵不跑,趕也趕不走,
想激怒他,他也只是回她一個不慍不火的笑,可惡∼∼
他分明一肚子壞水,就會攪亂她心思,怎能讓他如此得意,
兩人之間這筆帳,這次非得算個清楚不可……


楔子

  大雨滂沱,雷聲隆隆。

  「讓開、讓開!別擋著啊!」

  一個身穿蓑衣、頭戴斗笠的細小身影在市集上快步疾走,響亮的叫喊蓋過雷雨,教漫步前方的少年怔住,他手抱酒埕,不覺地轉過身——

  「啊——」

  兩道吃痛的尖叫同時響起,二人雙雙跌坐下來。

  砰——

  碎裂巨響伴隨油傘一併落在地上,酒埕被砸了個粉碎,醇酒隨雨流逝,看著這一切於迅雷不及掩耳之間發生,長孫晉立時傻眼。

  他的狀元紅……沒了?!

  「站住!」厲聲叫住那個撞到了自己便扭頭就跑的人,長孫晉匆匆起身追上去。「賠酒!」

  那人卻恍若未聞,使盡全力往前跑,存心不顧。

  長孫晉氣不過,一路冒雨追趕,不討個說法他誓不甘休!

  「銘恩,你跑那麼急做什麼?」

  悄聲步出後門準備去找堂弟的容雲,看見堂弟在雨中狂奔的身影後,不禁收起了已撐開的油傘,疑惑詢問。

  「堂姊姊,你要救我!」氣喘籲籲的,容銘恩回首看了看巷口快追到跟前的長孫晉,可憐兮兮地請求:「那人一直在追我!堂姊姊救救我,他好可怕!」

  皺起了一雙英氣的濃眉,容雲循著他目光望去,來人果真一副殺氣騰騰的架勢,她目光一凜,在堂弟踏進後門之時,馬上把他護在身後。

  「你為何要追他?」擡臉看著比自己高出足足兩顆頭的男子,她率先發問。

  抹去臉上的雨水,長孫晉皺眉問:「你們都是這裡的人?」雖然不知這是誰家的後門,但先認清了誰是主是僕,才好追究。

  「是的。」簡潔回應,她又道:「你有什麼事,找我就可以了。」她身為堂姊,自當為堂弟解決麻煩。

  看著身前這張清秀的小臉,澄澈而淡定的眼神與態度,讓長孫晉稍微息怒。

  兩個同樣是頭上仍紮著總角的小鬼頭,但顯而易見,眼前這濃眉大眼的小鬼比他後頭那個有擔當多了。

  「他撞到我,砸碎了我的狀元紅,然後不吭一聲就跑來這兒。」他真夠倒黴了,好不容易才在舊居的園子裡挖出自己的狀元紅,正滿心歡喜地抱回新居,便立刻被人撞破。

  聞言,容雲不禁回頭看著一臉無辜的堂弟。「你有這麼做嗎?」

  每家娃兒甫出生,家里長輩都會釀製黃酒埋在家園下,男娃兒的就叫做狀元紅,女娃兒便叫做女兒紅,這是江南獨有的習俗。

  狀元紅,就在男子高中或成家之時開封暢飲。

  難怪人家要追著銘恩跑了,換她也會怒火沖沖地討回公道。

  容銘恩哼了聲,不屑道:「砸了又怎樣?他又沒有狀元相,那罈酒他將來用不著的啦!」仗著全家人都疼他一個男娃兒,他才不怕呢!

  「銘恩!」嚴厲一喝,容雲受不了他的驕恣,轉首看著眸光陰沈的男子,她歎口氣,無奈問:「請問你多大了?」

  「十三。」長孫晉沈聲回答。面對這樣有禮的詢問他也難以擺出好臉色來,那個叫銘恩的小鬼真夠討人嫌!

  她看著他渾身尚在滴著雨水,又想到再鬧下去可要弄得人盡皆知了,趁著下人們都在鋪面忙著,她決定地道:「我拿我的酒來賠你的狀元紅好了。」

  「為什麼要拿你的?」看著那雙閃著毅然的晶燦大眼,他皺眉。

  「因為他比我小。」她理所當然道,決定犧牲自己的女兒紅來解決麻煩。萬一事情鬧到爹爹面前就糟了。

  瞧他一力承擔的豪氣勁兒,長孫晉失笑。「你又多大了?」

  「我九歲。」比銘恩大上十個月,而且,她又考不了狀元,沒必要拿銘恩的賠他,至於她的女兒紅,隨便拿別的黃酒來頂替便好。

  看著他認真又坦然的秀氣眉目,長孫晉忽然不想計較那麼多了。

  連九歲的小孩都知道大方了,他又何必那樣耿耿於懷?再說,他將來定必跟隨兄長從商,壓根兒沒想過要考狀元。

  「我看還是——」

  不待他說完,容雲就急急跑開,沒了堂姊作靠山,容銘恩也不敢跟他處在一塊兒,也隨她跑了,留下一臉錯愕的他立在原地。

  半晌,就見那兩道小小身影合力扛來一罈酒埕。長孫晉看著,又笑了。

  天真的小鬼頭,以為把酒扛來了,他就一定會收啊?

  「你拿去吧!我爹快回來了,我不想讓他知道銘恩闖禍。」家中長輩都出外了,爹爹臨走前才吩咐過她得看管好堂弟,他出事了,她也脫不了關係。再說,她為了方便出門尋堂弟,還換了一身男裝,被爹爹看見了肯定免不了一番責罵。

  「這不是埋在地下的嗎?你從哪裡弄來的?」

  「我家有地窖。」

  呵,看來是富貴人家的地方哪。

  長孫晉搖搖首。「小鬼,才九年的貨色就算了吧!」

  容雲皺眉,沒想到他那麼難打發。

  「只差四年,你快收下,我爹真的要回來了!」誤解了他真正的意思,她想著他方才追銘恩追得那般急的情形,就越想把酒賠給他。

  一再聽見叔叔要回來的提醒,容銘恩這下也急了。雖說叔叔疼他,但害堂姊被罵也非他所願呀!若害他以後再也不能求堂姊允許獨自出門的話,那他還要不要跟同窗郎兒鬥蟋蟀呀?

  「欸,這好歹也是我堂姊姊的女兒紅,你還在這兒嫌什麼?喔,我知道了,你不肯把酒收下,是想要咱們賠錢?」哼,想敲詐他們堂姊弟的小人!

  容銘恩帶著誣蔑的口氣登時惹來容雲的怒瞪,已想罷休的男子卻愣住了。

  堂姊姊的女兒紅?

  「你你你——你是女娃兒?」長孫晉不可置信地瞅著眼前的小孩。

  哪有女孩兒像她這般英風義氣的?明知他是來尋人算帳的,還一臉冷靜地處理這種找上門來的麻煩?換了是他家妹子,早就躲回閨房找大人求救了!

  他不信的口氣與質疑的眼神,讓容雲脹紅了小臉。

  「哈哈……原來他一直以為堂姊姊是男娃兒!笑死人了,堂姊姊是男娃兒、男娃兒……」容銘恩大笑,決定要把這個笑話發揚光大。

  顧不得眼前這丟人的場面和放肆的笑聲,容雲紅著臉,使勁扛起酒埕遞給他。「你收下就快走,我沒有銀子賠你的!」

  女兒紅,是她將來的嫁妝呀!

  長孫晉慌得連碰都不敢碰,亂了手腳,拉扯之間,一道宏亮的叫聲傳進他倆之間——

  「雲兒!」

  容雲嚇得縮手,長孫晉心一驚,欲出手接住酒埕,卻已太晚。

  刺耳的破裂之音緊隨容當家的那聲暴吼,同時駭住了他們倆。

  這天,容雲被冠上了「沒好好看管堂弟以致開罪同行」和「弄砸了嫁妝」的兩條大罪,讓父親狠狠斥責了一頓,再讓各房的姨兒輪流訓誨上十來天。

  她欲哭無淚,委屈不已。

  在父親嚴格的調教下,她向來規行矩步,活了九年都不曾這麼倒黴過,一遇上長孫晉便八字沖犯——

  即便兩家是同行,日後容家與長孫家或許於事業往來上有所親近,可她再也不想跟那個人沾上任何邊兒!

  可惜,事與願違。

  如同老鼠躲得越急,只會落得被貓兒盯得更緊的下場。

  自從認識了長孫晉,她的日子便難以安寧。

第一章 歸心(1)

  亥時,燕王宮內一片寂靜漆黑,偶有守夜的侍衛於步行間劃過點點光明,唯獨位於東側的寢宮仍然燈火通明。

  寢室外的廳堂,燕王朱棣執起矮桌上的瓷杯送至鼻端嗅著,濃郁醇香令他勾了勾唇,一飲而盡。

  「隔壁三家醉,開埕十里香。」徐徐吟念元曲,他放下瓷杯,如鷹銳目覷向端坐一角的年輕男子。「有你長孫晉的佳釀,本王不可能喝外頭的酒了。」

  輕揚嘴角,長孫晉剔亮的眸底掠過淡淡慎色。「王爺的地窖已備有五十壇金華和梨釀。」這些量,足夠他喝上一年半載了吧?

  「五十壇?」朱棣輕嗤一聲,眸色陰沈。「那只夠本王醉上數月。」

  言下之意,他不想放人。

  「王爺,所謂瓊漿玉液,就得把它放著慢嘗,如此才會愈品愈醇。」長孫晉從容道。

  自從大哥長孫齊加入燕王黨,他們兄弟便依仗著朱棣的力量,周旋於官商之間,無往不利。三年前,兩人來到燕京,將家業拓展至北方陸運,而老家鎮江的水運則交由家中掌櫃及妹子操持。

  長孫家同時掌握著南北兩方的運輸樞紐,從中賺取朱棣謀反所需的財源,也擴大了長孫家從南到北的勢力。

  當長孫齊在外縱橫商場,長孫晉則以釀酒工的身份掩人耳目,在朱棣的安排下進宮,為他出謀劃策,也繼續他自身釀酒的志趣。

  「放著慢嘗,只怕本王日後再無機會盡興暢飲了。」朱棣扯了扯嘴角,如潭墨眸靜睨他玩世不恭的俊臉。「皇上龍體大不如前了。」

  斂起臉上笑意,長孫晉看著他那晦暗不明的神色,心知他按捺不住了。

  太子朱標病逝後,朱元璋依循慣例立長不立幼,五年下來,他大肆誅殺功臣宿將,好讓嫡孫朱允炆能安穩坐上龍椅。然而,他卻忽略了各藩王的野心和勢力。

  相比久經戰陣、手握重兵的叔父們,朱允炆顯得年輕而孱弱,各藩王只要想到將來得聽命於這個毫無經驗的黃毛小子,心裡就不舒坦。

  尤以這位軍權獨重、立功顯赫的燕王為甚。

  朱元璋駕崩之時,必是燕王的起兵之日——在這亂世中,商人總要押注的,選擇把長孫家大半的財富及家業都押在朱棣身上,他們兄弟看中的不僅是他強悍的兵力,還有他的野心。

  朱棣一旦做了皇帝,長孫家必能直上青雲。

  「王爺,只要皇上仍坐在那把龍椅上,您都得按兵不動。」放棄打啞謎般的言談,他直截了當道:「師出無名,如何發兵?欲取天下,必先服眾。王爺,這種事並不急於一時。」事關家業前途,他對朱棣的計劃也不可有半分輕忽。

  朱棣擰眉,目光淩厲。「太孫已在培植勢力,本王不可能坐以待斃。」

  「太孫羽翼未豐,那點勢力何足掛齒?即便他登基了,也沒那個能力向王爺您動刀的。」他篤定道,極力諫阻朱棣的衝動。「秦滅六國,也從國力最為薄弱的諸侯滅起,太孫身邊那幫文臣,定必以史為監。」

  「鷸蚌相爭。」有意思,撇開敗亡的顧慮,這不失為有趣的遊戲。

  見他緩下厲色,長孫晉知道他終是納諫了,不禁鬆了口氣。「只要王爺願意以靜制動,您勢必成為那位獲利最大的漁人。」

  懇切不已的嗓音教朱棣逸出涼薄笑意。暫且擱下心頭的憂悒,他動手斟滿了兩杯金華,舉步走到長孫晉面前。

  「謝王爺。」站起身,長孫晉接過瓷杯,共之舉杯。

  「長孫晉,只要你留下,將來高官厚祿、富貴榮華,絕對少不了你的分兒。」

  五年前太子去世之時,他父皇曾假意調遣燕京的兵將來試探他可有取代太孫之意,是長孫晉及時看穿了這把戲,要他順從聖旨釋出兵權,而後,父皇只隨便領了他那八千精兵修繕長城,一切正如長孫晉的料想,兵權刻日又歸還至他手上。

  「皇上應是看了漢代七王之亂和晉代八王之亂的前車可監,才引以探看王爺是否仍有勸王之心。王爺兵權甚重,各藩王馬首是瞻,皇上難免猜忌。」

  當時,長孫晉此話一出,他便知道自己若要奪嫡成功,極需這名軍師從旁協助。

  若說他大哥長孫齊在北方的事業是他財源的重心,那麼,長孫晉就是他設棋佈局的重要人物,缺了誰,都難圓他一心想望的鴻圖大業。

  「恕小民直言,王爺再多的厚祿榮華,也比不上小民握在手裡的家業實在。」他從不受制於人,既非賣身於燕王宮的奴僕,也沒那種閒情踏足官場。

  燕京只是他二十歲那年的衝動決定,鎮江才是他此生真正的依歸,那裡,有著他最惦念的人兒……

  朱棣揚起濃眉,禁不住嘴角上揚的弧度。對他的利誘不屑一顧,長孫晉是自己身邊最為敢言的一個了。

  他也明白自己沒有強留長孫晉的權力,他們之間,從來只是各取所需的互利關係。

  「成,你隨時可以離開。」見他面露喜色,朱棣撇唇一笑,沈聲道:「但別忘了,你還欠本王一個人情。」

  「小民沒齒不忘。」咧開嘴,他回復了一貫的嬉皮笑臉。「日後有需要小民的地方,小民定必赴湯蹈火。」人情的事以後再操心,能回家就好了。

  揚起滿意的笑,朱棣看他滿臉雀躍,隨口問:「準備何時動身?」

  「現在。」他早在宮門外備好馬了。

  這麼迫不及待呀?

  朱棣失笑,揚袖道:「這邊請。」

  「不勞王爺大駕。」

  「要的。」他堅持。

  推開大門,持刀侍衛即如鬼魅般從夜色裡竄出,恭敬尾隨主子步往宮門。

  到達宮門,長孫晉頓足,開口請朱棣屏退左右。

  「王爺切記,再好的佳釀也得擱夠久了才甘醇,如今只待時機成熟,以您的兵馬,獨攬天下不遠矣。」

  凝視面前嚴肅的俊顏,鄭重叮囑按住他勃勃即發的野心,他俐落頷首,應允了長孫晉最後的諫言。

  ★★★

  十二天後,長孫晉終於回到了鎮江老家。

  晌午時分,日陽炙熱,他滿身熱汗一路馳騁,眼看鎮江城門只在幾里外,不禁加快胯下駿馬的速度,歸心似箭。

  進城後,他勒住韁繩,緩行越過熱鬧繁榮的市集,最後停在「麟盛行」前。

  裡頭眼尖的小廝們忙不叠上前伺候,讓本就門庭若市的鋪面更添忙亂,長孫晉莞爾挑眉,揚聲命令各人繼續辦事後便自行轉入內院。

  「咱家二爺可終於回來了喲!」

  嬌滴滴的笑語引他回首,穿著一身桃紅的俏麗人兒從帳房款步而來,他看著出落得更為嬌美的妹子,不禁揚唇輕笑。

  興沖沖來到二哥跟前,長孫楚忽地皺起了整張臉。「你好臭!」她舉起袖,掩鼻嚷嚷,受不了他的渾身汗臭,立即轉頭吩咐婢女準備浴水。

  「拿這三個字來孝敬你二哥啊?」長孫晉佯怒道。

  「不然呢?要我說『好想你』嗎?」她不受教地反問,滿眼不馴。

  「嘴不甜就甭嫁了,省得成天跟夫家鬧不合就回娘家哭。」

  長孫楚有些咬牙切齒。「你還知道你妹子快嫁人了?我還以為你早忘得一乾二淨了!」現在才想到給她說教,會不會太遲了?

  半年前,燕京項家準備進城下聘禮之時,只有大哥為她趕回來,他這二哥連個影兒都沒!

  長孫晉爽朗大笑,禁不住伸手輕戳她鼓起的香腮。「還在記恨二哥啊?」

  「我可是你最親愛的妹子耶,連我出這麼大的事兒都不肯回來!」她粉臉一陣惱紅,轉瞬又委屈地扁扁唇,垂頭低喃:「你根本就不重視我……」

  忽晴忽雨的脾氣依舊來得又猛又急,他暗歎,哪天真要親自拜託未來妹夫受得住才好,不然甭在中秋娶他妹子。

  「說什麼傻話?我不重視你還會重視誰?」他哄著。

  擡起水汪汪的淚眸,長孫楚吸吸鼻子,幽幽道:「重視誰,你自個兒心知肚明。」

  怨婦似的神態教他汗顏,更教他心虛,他不自在地別開臉,蕭掌櫃恰巧從外頭趕來,他匆匆道:「待會兒再跟你談。」說罷,他便丟下妹子會掌櫃去。

  他在躲什麼呀?

  看著那道幾近落荒而逃的頎長背影,長孫楚眸中朦朧的水霧瞬間蒸發成點點黠光。她掀起絛唇,向身後婢女道:「吩咐下去,晚膳不用準備二爺的分兒了。」

  「嗄?」杏兒訝異,二爺難得回家,一家人不該好好團聚享天倫嗎?

  「隔壁飯香哪!」她嬌笑著,旋足步回帳房乖乖工作去了。

  ★★★

  驕陽肆虐,江水蕩出粼粼金濤,江上沙鷗展翅飛翔,正是揚子江上的良辰美景。

  鎮城岸上的人逍遙眺賞,可江內船舶卻是無暇分心,艘艘淺船皆是忙得焦頭爛額。

  「快快快!再不趕過去就來不及了!」

  響亮吆喝聲於船頭上迴盪,船夫們揮汗如雨,依令加快搬運速度,暗歎頭頂暑氣怎生如此磨人。

  佇旁緊盯著週遭淺船的運載情況,容雲的眉頭越蹙越深。

  「雲兒。」

  在她焦急得快發瘋之際,一道嬌柔的叫聲從背後傳來,紓解她心頭繃結。

  「喜姨……」轉身靠上喜姨纖細的肩膀,容雲口中吐出歎喟。

  喜姨清亮的眸子生出憐愛。「累了嗎?要不要休息?瞧你忙好久了。」

  容雲搖首,苦惱地皺著眉心。「怎麼辦?別的船家都到對面去了,今趟……怕是趕不上了。」她不怕累,只怕錯過了招貨時間。

  鎮江與揚州只隔一水,兩地商貨絡繹不絕,每日時到晌午,揚州的商客及船舶都會在岸頭相互招攬,商客招船、船家招貨,處於這「京口瓜州一水間」的船家們,大多賴以這種短水航運為生。

  眼看大部分船家都趕往揚州去了,他們卻仍搬著昨日押來的貨物,萬一真趕不上的話,恐怕今天帳房又得唱空城計了。

  喜姨默然,眉間漾出了淡淡愁緒,她雖心疼雲兒,但說不出要她把事情放著別忙的話。他們實在得去招貨,不然這個月全船人都得喝粥水了。

  感覺到喜姨的沈默,容雲心一窒,趕緊收起憂苦。「其實今趟趕不上也沒關係,送走了這些貨,明天就能早點兒趕過去了!」她強笑著,不想讓喜姨憂心。

  「雲兒,這三年來……讓你辛苦了。」說著,喜姨眼泛淚光。

第一章 歸心(2)

  提起往事,容雲神色黯淡,早已失去稚氣的臉容,只剩滿目淒然。

  三年前的夏天,她受父母之命許配城中故家子弟陳旭,在兩家即將結親的當下,陳家卻被揭發與五年前被誅的胡丞相乃舊識而下獄,連容家也受波及,全府人被官衛抓至牢獄度過了漫如十載的十天,那段日子,容家上下都在惶恐中撐過每一天。

  容家遭逢劇變,雖不至家破人亡,卻也潰散不堪,爹爹變賣了岸上的宅第,一家人從此臨水而居,後來各房姨兒全跑了,連伯父一家也遷回了故鄉,家中船夫從二十人只剩寥寥四人,爹爹又終日意志消沈……

  這個家,她管得很累,但她不甘心放棄,真不甘心。

  當「隆容」仍是江南航首時,沿江的船家及商客都投以敬畏,如今卻遭所有人唾棄,可在此當中,更多的是惶然。唯恐惹上賠命的麻煩,人人對容家避而遠之,就連那些合作了幾十年的商客亦然。

  「只要能讓『隆容』東山再起,再辛苦都值得。」奮力推開傷感,她不允許自己怨天尤人,也不認為自己窮盡一生也實踐不了振興家業的心願。

  看著容雲眸中的堅定,喜姨凝眉,心緒泛憂。

  並非懷疑她的能力,而是要把一敗塗地的名望重整起來,談何容易?她只怕「隆容」會拖累了她的前途……

  「喜姨,別再掛心我的婚事了。」看穿喜姨的心思,她無奈一笑。「真要嫁,就得找個不知情的婆家嫁去,哪天我像楚楚那樣嫁個外地人,你捨得嗎?」

  「當然不!」喜姨立即搖首,除了丈夫,容雲便是她命根子,怎會捨得?

  朱唇煥出了甜笑,她展臂擁住喜姨,往她耳邊輕輕道:「我不要郎君、不要嫁人,女兒一輩子不離開你。」

  喜姨本是她親娘的陪嫁丫頭,可打她出生,親娘便去世了,後來喜姨也成了爹爹的侍妾之一,因著喜姨與親娘的主僕情分,喜姨待她視如己出,關係親厚。

  「女兒」二字教喜姨濕了眼眶,動容地回摟身前纖腰。她窩心也擔心,卻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半個時辰後,容雲終於把鎮江的貨物打點妥當,準備駛往揚州之際,卻被突然登船的男人絆住腳步。

  「雷爺。」她掀唇,對客人露出禮貌的微笑。

  「容小姐,這麼大的太陽還跑出來押貨?瞧你這嬌皮嫩肉的,曬傷了豈不教我看了心疼?」堆著滿臉的笑意,雷亮步近容雲,一雙狹長的眸子肆無忌憚地猛盯著她清麗的臉兒,眼底流露出垂涎的光芒。

  年近四十的雷亮是鎮江城內唯一的絲桐商人,自容家家道中落以來,他仍繼續跟「隆容」長期合作,對容家的意圖早已路人皆知。

  城中敢不要命也要親近佳人的,大抵也只有他一人了。

  「不礙事。」從容面對他的調笑,容雲不著痕跡地退了幾步,回身走到那堆屬於他的貨物前,平聲道:「雷爺,你的絲桐都打點清楚了,我們正要離開,你要不要先下船?我晚些回來,會叫人把那方畫好的押票送到你府上。」

  「容小姐,要是你肯親自過府,那就最好不過了。」

  比起其他商客的刻意壓搾與刁難,這位雷爺才是真正教她學會如何堅忍謙卑的角色。

  「雷爺,我看今天——」

  「沒想到雷爺會把這麼貴重的絲桐交到『隆容』手上。」

  一道久違卻深印於記憶中的嗓音倏地響起,容雲臉上的笑意不覺褪盡,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怔怔看著那個霍然躍進她視線內的偉岸身軀。

  長孫晉?他從燕京回來了?怎麼沒聽楚楚提起?

  她驚訝著,心窩卻泛起一股熾熱的顫動。

  與他,竟有三年不見了……

  這個男人,害她被家人笑稱是男娃兒笑到及笄,她始終對他敬而遠之,他卻一直靠近過來,總說要彌補她,但那罈女兒紅砸了就是砸了,他又能如何?可他仗著自己大哥與爹爹交情甚篤,三不五時地過府尋她賠禮,硬逼她收下他的禮物,最後又害她被爹爹斥責無功受祿、貪心不足。

  到了第三回,她終於受夠了,厲聲警告他別再煩人。生平首回對人如此惡言潑語,她以為能嚇跑他,誰知他只愣了一下,轉瞬又朝她咧嘴輕笑,那雙漂亮的黑眸還閃過一絲玩味……

  自從那天起,他像要報復她的無禮似的,不再把彌補掛在嘴邊,卻是有意無意地挑撥她,惹得她越是怒目相向,他笑得越開懷,不把她氣得跳腳便不肯罷休。

  她真討厭他的招惹,但闊別三年,驟然的重逢竟教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凝望著眼前更形挺拔的背影,對他,更多的卻是好奇。

  「長孫二當家?許久不見了。」收起色迷迷的嘴臉,雷亮笑著打招呼。

  「的確許久不見。」長孫晉笑笑,回首瞥了瞥兀自發怔的容雲,朗聲道:「雷爺,全鎮江就你一個賣絲桐了,『隆容』忙到現在尚未渡江,你不怕誤期?」

  沈厚有力的嗓音將容雲脫序的思緒拉回,她醒了醒神,不由得蹙起一雙秀眉。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啊,這個……」雷亮一時語塞,總不能對旁人表明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見他吞吐,長孫晉暗暗冷笑,早就看穿他的心思。

  「我看就這麼辦吧,以後雷爺的貨交來『麟盛行』,畢竟容家曾有恩於長孫家,我也是時候站出來幫忙了,免得『隆容』屢屢誤期,失了商譽。」

  聞言,容雲瞠大了美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居然當著她的面搶她生意?這個男人會不會太過分了?

  「長孫晉!」無法抑制心間燃起的暴怒,她衝上前,指著他的鼻子罵:「你在我的地方講這種話不覺得丟人嗎?你這算是什麼幫忙?!」嘴巴說沒忘了她爹爹對他大哥當年的提攜之恩,他卻動手搶容家的生意?分明就是恩將仇報!

  漠視她憤懣的容顏,長孫晉深邃的目光牢牢鎖定雷亮。「雷爺,我只收『隆容』的一成。」捉著商人根深柢固的慳吝性子,他淡聲開出最誘人的條件。

  被容雲突現的潑辣嚇得不知所措的雷亮,乍聞「一成」兩字便立刻首肯。容雲見狀,更是氣得七竅生煙。

  事情塵埃落定,雷亮終於肯下船了,獨留船尾那對男女一同渡江。

  「我給雷爺的是全鎮江最低的價碼,這回你虧大了!」狠狠盯著他愜意得過分的俊臉,容雲恨得咬牙切齒。從小到大,這個長孫晉淨會欺負她!

  「我知道。」他點點頭,不禁又往她挪近了幾步,欣賞她那片瑩白肌膚,是如何被憤怒染上美麗的淡淡緋色。「我晌午回來,就一路打聽你的消息。」

  本以為她因勞碌家計而變得憔悴,可仔細一瞧,卻發現她容貌更勝昔日,明眸晶燦,梨頰生妍,儘管荊釵布裙也掩不住她奪目的俏麗。

  唯一的不同,便是她的眼眸多了幾分從困難中磨出來的剛毅與倔氣。

  他深深凝睇著,多想把她擁入懷裡細細呵護,但他還是不夠高明,總把彼此間的氣氛弄擰了,惹來她的憎惡,徒增他的患得患失。

  「你的生意還不夠好嗎?明知道賠本也要來搶?!」她受不了他即便不賺也要跟自己槓上的作為,氣結吼叫:「長孫晉,三年不見,你還是一樣討人厭!」無論長相或心腸都跟從前一般壞!

  他扯了扯唇角,明知不該怪她不懂自己的苦心,嘴上卻失控回敬。「三年不見,我也沒想到你學會了以色事人的本領。」

  只要想起她面對雷亮無禮的調戲仍能與之談笑風生,他就惱極了,為了不讓她日後再接觸這種別有居心的客人,他再卑鄙也要把雷亮扯到手裡!

  以色事人?她衣裳都穿得好好的,雷亮一根指頭也沒碰過她,他幹麼把她說得跟花船上的花娘沒兩樣?!

  她氣得雙唇顫抖。

  「長孫晉,你這個——」

  「怎麼了?吵什麼——咦,阿晉?你回來了?」

  喜姨訝異的嗓音擠進他們之間,背對著她的長孫晉立時卸掉眉間陰沈,轉身即向她微笑問好,與方纔的惡劣嘴臉判若兩人。

  「喜姨!」氣呼呼地奔到喜姨面前,容雲不讓他的俊朗笑容蒙蔽了喜姨雙眼。「他剛才竟然在我面前搶了雷亮那筆生意!他只收一成也要搶我!」

  心知喜姨對他印象向來不錯,她不先揭發他的無恥,只怕他那張三寸不爛之舌又把人給哄得服服貼貼。

  「容小姐,雷亮竟然開口要你過府,他存著什麼樣的不良之心,你還不懂嗎?」不待喜姨開口,他已滿顏歉意,搖首輕歎。「請雷亮過來『麟盛行』實在逼不得已,我真的不想再讓他有機會騷擾你,損你閨譽。」

  他苦口婆心的憂慮感動了喜姨,卻讓容雲心火更熾。

  一個罵她以色事人的人,會這般為她著想、處處顧惜著她?打斷她雙腿也不信他真安好心眼!

  「長孫晉,你少把話說得那麼好聽!你口口聲聲——」

  「雲兒,別這樣。」蹙眉制止她的衝動,喜姨自然而然站在長孫晉那方,勸化道:「阿晉畢竟也是從商的,如何會做這種賠本生意?他真是為你好的。」

  長孫晉對雲兒存著怎樣的心思,這麼多年來,她都看進心眼裡去了,奈何兩人總是合不來,只要碰上了必然是一頓大吵,任她說破了嘴,雲兒都不肯相信他是為她好,如此一來一往的都快十年了,她何時才開竅呢?

  喜姨的曲庇之意像盆冷水似的,兜頭把容雲所有的怒火澆個乾淨。

  「我回房了,到了就喊我一聲。」她垂下眸,悶聲道,不想跟最敬愛的喜姨生氣,既然都被認為是不識好人心了,她也不必再解釋什麼,只能沮喪離開。

  他沒變,一切都沒變,她依舊鬥不過他的伶牙俐齒,總是吃虧,後來她學乖了,只要旁人說她不對,她就閉嘴,免得再多作辯駁讓事情越描越黑,換來爹爹更淩厲的約束。

  只要對上他,她就不知冷靜,幾乎管不住自己的情緒,自小受盡的家教都不知跑哪兒去了。

  他走了三年,她還是沒點長進,讓他輕鬆幾句就打得自己理智全消。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這般在意起他的言行態度了?尤其是他那句「容家有恩於長孫家」,說得他對她做什麼都是為了報恩似的,每回都聽得她好不刺耳。

  回到艙房,她躺上床榻,把臉深深埋進被褥裡,掩住心口那股為他歸來的悸動。

  她討厭長孫晉,更討厭讓他的影子在心湖徘徊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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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3-24 10:15:52

匿意(1)

  到達揚州,岸頭上能招貨的商客果真一個不剩了,容雲失望地吩咐船夫卸下貨物,她收好了押票便回房寫帳,任憑喜姨怎麼熱絡招她去跟長孫晉敘舊也不肯出艙。

  直至回到鎮江,她爹爹返家了,她才步出艙房幫忙喜姨準備晚膳,讓那兩個男人在艙廳品香茗,促膝漫談。

  「今非昔比了。」談著這三年來的變遷,容昊向來剛毅的眉目抹上滄桑。「三年來,『隆容』沒有一次遠航過,只能爭些短航小生意餬口。」

  長孫晉俊顏陰鬱。這些年,楚楚來信總對他談及「隆容」的種種景況,只是沒人知道當年最危急之時,是他央求朱棣出手相救,容家和陳家才倖免於難。

  可當他聽著那些不堪,還是勒緊了心弦。

  「說真的,我真想把『隆容』結束掉。」他經歷過元末亂世,年少跟隨家人披霜冒露地從蘄水逃難至此,什麼苦沒吃過?但在朱元璋誅鋤異己的狠辣統治下,再苦都不及當朝的腥風血雨可怖。

  「畢竟是歷經四代的百年基業,結束就太可惜了。」

  「雲兒也是這麼說。」容昊輕喟,沒有女兒的堅持,「隆容」早崩解了。

  「我今天看她事事親力親為,她這份心意,著實難得。」憶起那辛勞的嬌小身影,他眼底掠過一抹苦澀。

  容昊皺緊眉,自責道:「是我害了她,明知道她不想嫁,仍那樣逼著她。」

  假如當初不是為了侄子的前途攀上陳家這門親事,哪會跟陳家扯上關係?他不僅拿女兒的幸福換取侄子功名,更誤了女兒一生,回首當日作為,他悔疚不已。

  「誰會知道陳家與胡惟庸有那層關係?容爺,那怪不了你的,要怪便怪錦衣衛實在神通廣大吧。」沈聲安撫,他低歎道:「只是沒想到兩家都安然無恙了,婚事還是弄砸了。」

  他一直以為容雲和陳旭的婚約依舊,直至半個月前,楚楚在信中透露她尚未嫁人,他才恍然了悟她為何還能管容家的帳。

  提起女兒的婚事,容昊面露無奈,畢竟經此一遭,她更無嫁人的念頭和機會了。

  稍晚,容雲端著托盤,跟隨喜姨進來艙廳擺放飯菜。她擡眸瞄了爹爹一眼,卻發現長孫晉正看著自己,她不自覺繃緊了小臉。

  她笑臉迎人就叫以色事人?那麼,她也不必跟他客氣了,免得待會兒她對他笑了,他還以為她在勾引他呢!哼。

  瞧見她賭氣地別開眼,長孫晉也知道自己真惹怒了她。

  唉,誰教他總是說不出好話,總是忍不住嘴上要酸她,想獲得她的注意,不讓她冷淡忽視自己的存在,最後自然是適得其反,教人喪氣。

  擺好碗筷,各人就位用膳。向來只有一家三口的晚膳突然多了個長孫晉,氣氛不見生疏,反倒融洽得緊,容雲在旁看著,思緒忽地回到過往……

  九歲那年,她跟他相識之後,他們兩家人的往來逐漸密切。爹爹早已注意到於商場中嶄露頭角的長孫齊,在伯父已決定不讓堂弟繼承家業,一心要堂弟考取功名的情況下,爹爹曾喟歎「隆容」或許從此後繼無人,憑著與長孫齊的交情及惜才心切,他器重長孫齊,不僅幫他購買淺船,更提拔他成為鎮江航首,以這段恩情牽起兩家人無形的情誼,使容家以後在官場有陳家的撐腰,在商場也有長孫家的敬奉。

  因次每當長孫齊在外奔波,爹爹都會把他的弟妹接回家好生照顧著。

  那時,他們天天同桌用膳,有回她被他在桌底下偷踹了一腳,她狠踹回去,他竟然馬上痛叫,爹爹在大驚之下撩起他的褲管查看,當那片瘀青呈現人前,她立即解釋是他惹她在先,無奈自個兒一點傷痕都沒有,缺乏被害的證據。

  那天,爹爹氣得罰她跪船頭,那是她有生以來最窩囊的一次。

  回憶之間,午後壓下的怒濤又再度湧現,她忍住今兒個又得跟他同桌的鬱悶,打算扒完飯就快快回房,一塊雞肉卻打亂了她的計劃。

  「我不吃這個!」瞪著碗裡突然多出來的八寶野雞,她馬上挾起丟回喜姨的碗裡。那是特地為長孫晉做的,她才不希罕吃他的東西!

  「容小姐愛吃山扁豆。」掛著溫雅的微笑,長孫晉持起盛滿山扁豆的小杓,長臂橫越容昊,把伊人最愛的菜餚放進她碗裡。

  他竟然記得她愛吃山扁豆?

  他的體貼嚇住了容雲,教她沒來由地掀起一陣心慌意亂,失措之下,她放下雙箸,霍然起身。

  「這個月的薪餉還沒算清楚,我回房算去!」交代完畢,她不理爹爹和喜姨責備的眼色,就這麼貿然離開,急急掩飾臉頰快遮不住的紅暈。

  沒用的東西!忘了他是怎麼惹自己生氣了嗎?怎地人家只是對她做個小動作,她堅定的心志便馬上動搖了?

  「唉,都這麼多年了,看來容小姐還是對小輩難以釋懷……」

  「別管她,是她自個兒小氣罷了,來,這道不錯的……」

  回艙房的途中,兩個男人的對話從窗戶飄了出來。

  掃去才剛竄起的矛盾,容雲沒好氣地暗罵自己幹麼那樣笨?別人吃飽了撐著來惹她,她使力反擊,到頭來還不是自己吃虧?為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氣成這樣,她又幹麼了?

  回到房裡,決意靜下心來看帳,可她滿腦子都是長孫晉那一臉討打的溫煦笑容,她猛地丟下帳本,又踏出艙房,倚著欄杆,對寧謐湛湛的江水生悶氣。

  討厭的男人,她才不信他真變成謙謙君子,那人最會演戲了,什麼以禮相待、誠摯溫言都是假的,從前她被他害得多慘啊,何況,她沒忘了他在幾個時辰前,才對自己撂下一番謗毀胡言!

  寂靜中,腳步聲忽而從甲板上漫揚開來,她偏首一望,只見那個令她心煩的人正摸黑步來,她立時轉身回艙,想躲開他。

  念頭頓起,她隨即僵住了臉容和步伐。有啥好躲的?這是她的地方耶!

  「長孫家缺糧嗎?一回來就馬上過來佔便宜,真不要臉。」斜睨著已抵達身前的長孫晉,她爭先諷刺,決心要幫自己出盡今午那口怨氣。

  倔強又好勝的晶瑩眸瞳映出他俊逸的面容,他看著,淡淡一哂。

  相比那些只會矯揉造作的女子,她率真得教人難以忘懷,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比白紙還要純淨剔透。

  「那你呢?這些年都沒吃飽嗎?怎地又瘦又矮成這副德行?讓人看了就擔心你身子不好。」她個子好小,為何這麼嬌小的身子能包裹起那麼多的剛烈不屈?她做事從不輸男人,這點,他由衷佩服她。

  她一呆,被他似笑非笑卻蘊藏關切的字句震懾了,該覺得他在惡意嘲弄,可她全無被冒犯的感受……

  滲出不捨的黑眸,溫潤得教她幾乎忘了自己有多討厭他。

  撇過頭,她拒絕與他四目交接,卻平定不了已然紊亂的心音,只能逞強還擊。「哼,這些年待在燕王宮那種鬼地方,我以為你早就死在亂刀下了。」

  他黑眸倏地一灼。「燕王宮……你怎知我待在那兒?」他漫不經心地沈問,熾烈的視線卻貪婪巡覽她偏首裸露出襟口的優美輪廓。

  該死!他這是什麼孟浪的反應?雙目根本離不開她了。

  「我跟楚楚熟啊,你不知道嗎?」回眸看看沈默的他,她得意地笑起來。「楚楚告訴我很多事,你走著瞧,哪天我一定——」

  「你在擔心我?」打斷她的豪言壯語,他忽爾傾身,專注凝視她清澈的眸子,鼻息間全是她清甜的馨香。

  在世人眼中,大抵所有皇親國戚都如朱元璋那般殺人如麻,他想知道,她是否惦念他在外的安危?

  「什麼?」瞧進他盛滿認真的眸瞳,她輕顰秀眉,開始感到不對勁……他靠得太近了,好像彼此的吐納都能曖昧交融起來。

  「你擔心我待在燕王宮會有危險?」

  醇厚低沈的嗓音敲動著她的脈搏,逼使她正視他的問題,被他溫熱的氣息密密環繞,她臉紅起來,有絲被看透心思的困窘,慌亂垂目,她首次在人前表現得如此失措。

  「有見著長孫二爺嗎?容爺在找他……」

  遠遠傳來的人聲震回他倆的心神,長孫晉聞聲隨即規矩地站直了身,她瞪他一眼,立即躲回艙房。

  關上艙門,她奔回案桌重拾帳本,素指不經意畫過臉頰,豈料指下燙得驚人。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兩人不過是有些靠近地說話,她有必要緊張又羞赧成這樣嗎?反應會不會太大了呀?!心跳快得好似干了私會情郎的壞事……

  情郎?

  莫名其妙的字眼浮現心頭,瞬間更是讓她掩面低吟。

  喔……她好懊惱!

  ★★★

  夜色漸深,江船的繁忙才告落幕,另一波喧囂便已升起。

  靡靡樂音自花船飄揚於夜風中,偌大的艙廳瀰漫著香氣,yim靡而魅惑人心,樂師撫琴弄弦,花娘笑靨如桃,滿室歡鬧笑語不絕於耳。

  登上花船,容雲才踏上甲板,酒色之氣隨即迎風撲來,把人薰得連連皺眉。

  「容小姐來了?」

  步進艙廳,她立即聽見鴇娘的叫聲,她挑眉,晃晃手上的包袱。「你的東西。」

  「你喜姨可真按時,回去得替我謝謝她啊!」鴇娘媚笑著,上前接過包袱。

  容雲報以微笑。三年來,喜姨都為這裡的花娘縫製襴裙、賺取銀錢,她還得感激鴇娘,畢竟實在沒多少人肯跟他們家扯上關係。

  「你等會兒,我這就去拿銀子來。」說罷,鴇娘離開了艙廳。

  等候間,容雲環視四周,華麗奢靡的景物盡入眼簾。不管世間如何動盪,這處總是一片歌舞昇平。

  瀅瀅目光從樂師身上移至艙門,這時,一個跨門而入的高大身軀讓她一怔,隨之冒起的緋紅燙上臉頰,也燙上她心扉,倉皇無措間,她有絲僵硬地轉過身。

  你擔心我待在燕王宮會有危險?

  再次憶起盤旋心間好幾天的問句,她臉紅著,想強硬駁斥:鬼才擔心你!卻心虛到渾身乏力,連在心底小聲倔強的力氣都討不著。

  真糟糕,她到底是怎麼了?

  那陣詭異的懊惱再度襲來,她只好要自己專心等候鴇娘歸來,別理會那個亂她思緒的男人。

  然而,與她打了照面的長孫晉,甫見她這般視而不見的態度,不禁擰緊眉峰,眸中淨是不快。

  「你怎會在這兒?」迅速步至她跟前,他嗓音冷沈,俊臉佈滿不悅。沒想到她會這樣裝作不認識他,更沒想到她會獨自來到這不是女子該來的地方。

  質問似的口氣讓她又是一怔,偏過螓首,他滿顏陰霾令她不解蹙眉。「與你何干?」奇怪了,她在這兒礙著他了?

  冷冷四字輕易叫他語塞,片刻,歸來的鴇娘把銀子交到了容雲手上,他在旁看著,神色凜冽。

  「你居然淪落到跟花船人打交道了?」

第二章 匿意(2)

  才踏出艙廳便聽見那摻著譏刺的輕蔑之音,她轉首,瞪眼道:「你是娘兒們嗎?這麼好管閒事!」怎麼?諷刺她家風光不再了嗎?過往的關係,使她不得不如此揣度他的心思,也因為自卑,她比從前更加武裝自己。

  她能忍受旁人的指指點點,偏偏就是耐不住他的一言半語,想把他當成路人看待,卻又忍不住在意他對自己的想法和態度,不斷受他影響。

  對此,她又急又惱,不僅拿他沒辦法,更無力扭轉自己對他的在乎。

  瞅著她眼裡抑壓的火光,他撇唇。「擔不起就別擔了,再這麼下去,你的那些船夫遲早餓死。」刻薄的言辭藏匿著難以察覺的關切,看到她竟然得靠花船的人才能過活,他心口窒悶極了。

  現在的「隆容」已是苟延殘喘,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容家在揚子江根本待不下去了,他不懂她究竟在堅持些什麼,鎮日把自己累得半死,值得嗎?

  「我的家事需要你管嗎?」滿目怒潮掩蓋了她內心逐漸崩裂的脆弱,她氣得想出拳打掉那些話語,卻又沮喪得提不起任何力氣,只因他所言非虛。

  「我從沒見過哪家正經的閨女會出入此地!若非容家曾有恩於長孫家,你認為我有必要跟你廢話那麼多?我是——」

  「你以為容易嗎?!」她終於受不住他的一再數落,紅了眼眶,掏出荷包就往他身上一陣亂砸。「我不擔誰來擔?你管我跟什麼人打交道了?要把一船人關照清楚,容易嗎?你以為容易嗎?!」她發洩似地邊吼邊打,心一酸,哭了。

  連累船夫受苦她也是千般不願,可有什麼辦法?自「隆容」出事以來,她一直安分守紀、隔絕官非,為容家委曲求全,拚了命也要跟別人爭個頭崩額裂,她只想抓緊「隆容」,絕不輕言放棄祖先留下來的基業……她這樣錯了嗎?她這樣就礙著他的眼了嗎?他憑什麼批判她的作為?

  她突來的失控教他愣住,她悲傷而疲乏的淚顏更深深震住了他,沒有絲毫抵抗,他忍受著皮肉之痛,隨她打個痛快,知道這回是自己理虧了。

  以為她從不為容家的事難堪,他早該料到,一個女子力持家業得面臨多大的辛酸艱困……他錯了,錯得過分!

  「容小姐,要回去了嗎?」

  船家的叫喚從背後傳來,容雲知道是渡船來了,哽咽著收起荷包,她舉起袖,胡亂擦乾了淚痕便馬上掉頭離開,不想再跟他牽扯下去。

  登上渡船,她不理同船人的異樣目光,逕自把臉埋在雙膝間,咬牙調理情緒。

  她狼狽,也懊悔,怎地在他面前掉淚了?這個男人,就是存心要她難看……

  上回還真以為他關心自己身子看起來太虛,為此心思蠢動,想他真的變了,變得如同喜姨說的那樣待她好,誰知……聽他對她說得有多刻薄?她真是想太多了……

  他沒變,真是跟以前一樣討厭才對!

  她心情糟透,然而,佇足花船上的男人也好不到哪兒去。

  繃著俊臉,長孫晉目送小渡船緩緩退出自己的視線,眺望那抱膝而坐的軟弱身影,他黝黑的深眸凝起了落寞,心坎有微妙的酸澀。

  在此之前,他從未看見過她哭泣的模樣。

  他幾乎不敢想像剛強如她,平日是如何狠狠壓下這麼多的憂傷,即使難堪焚心也得對人強顏歡笑,竭力守住搖搖欲倒的家業。

  夜色更濃,男人的調笑聲、女人的嬌軟音繼續從艙廳蔓延至外邊,充斥滿船的欣悅喧鬧,卻撫不平他混亂的心緒,教他再也無心入艙談任何生意了。

  ★★★

  晨光熹微,窗外宛轉鳥啼讓長孫楚在鏡前露出了淺笑,玉手挪過杏兒新采的白玉蘭輕輕把玩,待她沾了十指芬芳,杏兒也為她梳妝完畢了,便步出閨房。

  鳥語花香的美好清晨教人心曠神怡,她來到大廳,便見二哥早早端坐座上。

  「二哥,早呀!」神采奕奕地高聲請安,她步履趨前,卻發現他臉色不對勁。

  「楚楚。」擡眸看了妹子一眼,長孫晉比比身旁的位子。「先坐下。」

  「是。」她乖乖坐下,學他一樣正襟危坐,靈眸往旁瞄了瞄,曉得這會兒大事臨頭了……

  「你知道容家家境有困難的事嗎?」

  她一愣,頷首。「知道。」全鎮江的人都知道吧?

  「那你為何不扶他們一把?」按捺即將爆發的怒火,長孫晉冷冷斜睨身旁詫然的妹子。「我每回捎信都千叮萬囑的話,你都看到哪裡去?」

  「我有看啊!」迎視他寒峻的眸光,長孫楚挺直背,俏臉無辜。「就容家有恩於咱們家,所以一定得好好關照著容家,不管他們家有何困難都得盡力協助。」她俐落背誦出那些千篇一律的信箋內容,才不想被冠上渺視兄長叮囑的罪名。

  「你曉得容雲跟花船人做生意的事嗎?」

  「曉得呀!」

  沒半點心虛,她還敢回得這麼爽快?

  整張俊臉倏間黑了,他沈不住氣。「容雲一個女子夜訪花船成何體統?她手頭不便到此地步,你到底幫她幫到哪兒去?」只要憶及昨夜於花船碰見容雲的情況,他心裡就惱極了,也煩透了。

  真切目睹她的落魄,他慍怒到口不擇言,可她委屈地哭了,悲憤地駁斥自己的無理指責,他幾乎呼吸不過來……

  原來做了那麼多,她還是沒如他所願的安好——這個認知,令他惱得幾乎就要失控責備妹子的怠忽。

  長孫楚沒被他鐵青的神色嚇著,嬌軀反倒慵懶地挨著椅子,托起香腮,懶懶道:「每回雲姊過來串門子,我都給她敷我的桃花紅膚膏,還請她吃燕窩、呷棗茶,滋補的呢,我一直在幫她啊,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這算哪門子的幫忙?!

  他擰緊劍眉,轟然開罵。「容家有困難你給她敷什麼紅膚膏?你就不會拿點實在的東西給她嗎?你的腦袋都裝著這些無謂事嗎?!」他真是所托非人了!

  「什麼無謂事?!」長孫楚拍桌,端出當家的氣勢,悍然反擊。「你們男人就是愛裝模作樣!說什麼娶妻求淑婦都是騙人的話!我不幫雲姊顧好門面,她以後怎麼翻身?她現下只剩一張漂亮臉皮作嫁妝了,我還不夠幫她嗎?」少把她說得一無可取,她做事向來籌算周到,哪像他,連自己的感情也掌握不住!

  被妹子義正詞嚴的潑悍勁兒懾住心神,一時間,長孫晉無言以對。

  嫁人……楚楚說的沒錯,容家想翻身,就得靠容雲討個有勢力的婆家了。

  見他默然,長孫楚火氣未歇,繼續罵:「你要我拿什麼實在東西出來?介紹生意給容家嗎?不把我們家的客人嚇跑才怪!哪天我得罪了客人,這當家我還要不要當?還是你要我直接給容家送銀子送糧去?告訴你,雲姊肯收下才怪!哪天我跟雲姊鬧翻了,又是誰負責?」

  敢胡怪她辦事不力,欠罵!

  須臾,長孫晉終於把視線調回她氣憤的嬌顏上,斂容問:「你方才說的……容雲找到婆家了?」不再跟她爭辯,他關注起容雲的婚嫁。

  呵,可終於把他逼到這一步了?

  忍住唇畔幾要逸出的竊笑,長孫楚噘噘朱唇,聳肩道:「還沒找著。」眼珠一轉,覷他稍微緩下緊張之色,她撇唇又道:「但也不遠了。」

  他皺起眉,狐疑地望向漸露喜色的妹子,當她笑顏愈顯燦爛,他便越發忐忑不安,深沈的眸光泛出焦躁。

  長孫楚也不扭捏,朗然道:「你都不曉得,我每年七夕和中元節和她一塊兒出遊,在市集有多少個男子猛盯著她看,要不是他們怕了容家,雲姊早就嫁了,現在娃兒都不曉得生幾個了。」哪輪得到你千里迢迢地回來覬覦她的美色?哼。

  扯出僵硬的笑,他嗤了聲。「她那副德行,還會有男人看?」

  「雲姊是塊璞玉,只要用心雕琢必成大器,所以我才這麼努力顧好她的美貌呀。」輕勾唇瓣,她眉目驕傲。「再說,我可不想要個醜嫂嫂呢!」

  嫂嫂?長孫晉登時傻住,反覆思索自己對她表現得那麼明顯嗎?楚楚瞧出他——

  「大哥常讚揚雲姊是個持家有道的好女子呢。」甜美一笑,她看著眼前倏地陰沈的俊逸臉龐,當下決定再投下一枚大炸藥。「唉,不曉得雲姊何時進門呢?」

  殷殷期盼的言辭教他一震,他立時瞠了雙目。「大哥想娶她?」穩住了心間的暴怒,他卻難掩滿臉的錯愕與失控的吼叫。

  他們什麼時候開始的?他沒聽大哥講過!

  「我不知道喔,只知道大哥對雲姊印象真的很不錯。」愉悅的唇角淨是狡黠,她嬌媚的眼兒滿載得逞的笑意。

  「大哥眼瞎了還是腦子壞了?怎麼……」說不下去的同時,他終於看清了妹子芙顏上的詭笑,炯眸一黯,抿緊了唇,不再言語。

  居然被從前最天真的妹子擺了一道,顯然,這幾年間的當家歷練,使她徹底沾染為商的陰險。

  那些瞎扯被識破了,長孫楚也不窘,只是傲然輕哼了聲。

  「裝模作樣的男人。」連她最親愛的二哥也不例外,嘖嘖嘖。「哪天她又被誰看上了,你又準備遠走他鄉了嗎?」不再跟他耍迂迴的把戲,她乾脆把話說白。

  瞇起厲眸,長孫晉不悅地盯著膽子忒大的妹子,以眼神示意她閉嘴。

  三年前,他未能來得及向容家提親,便讓陳家捷足先登,眼看著容家上下欣喜若狂的模樣,他壓下了心中所有的情感,離開鎮江。

  他太清楚自己在當年錯失了什麼,不需旁人一再提醒他有多失敗。

  呿,一窩囊就給她擺臉色,愛面子到此地步,他要怎麼抱得美人歸?

  「好餓,我要吃早飯。」冷哼了聲,長孫楚起身轉入偏廳,懶得再出言教訓。

  孺子不可教也,氣煞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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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3-24 10:17:45

第三章 圖報(1)

  黃梅天,厚重陰霾籠罩了整片天空。

  容雲刻意在這時下船,想沈澱煩躁的心情。

  那晚被長孫晉那麼一諷,她氣了好幾天,不懂他為何總是幾句鬼話就弄得她忐忑難安,輕易左右她的情緒——這點,才真教她切齒。

  緩緩思踱間,她不知不覺抵達南郊夾山下,舉目所見,滿山修竹萬竿,古木蒼翠參天,景致如畫般優美,她於心中讚歎時,也放開了鬱結。

  深入竹林隨意遊逛,她忽見前方有一茅廬,陣陣醇香隨著她的腳步,盈盈向她撲面而來,懷著好奇,她大膽踏進廬中,發現茅廬內竟放置著幾十罈酒埕。

  閉起眼,她深吸口氣,已覺醺然。

  「你想幹麼?」

  低沈的男音霍地劃過耳畔,她倏地一震,猛然回身,一見到身後之人,她驚悸的美眸多了分訝然。

  她出門散心就是為了排遣被他挑起的惱怒,怎麼又讓她碰上了?

  嘖,冤家路窄!

  撇撇嘴,長孫晉謔道:「做了虧心事?慌成這副德行。」

  又是這副挑釁的調調,容雲心一沈,看著他眸中閃爍的輕笑,直覺他又在看她笑話了。

  「你什麼時候死了?走路都不帶聲音了?」她僵笑道,暗諷他是鬼不是人。

  不錯,會罵人就表示她心情無恙了吧?

  他隱去嘴角悄然竄起的笑。「把臉朝水面照個清楚,就知道我絕對比你長壽。」

  「你這短命鬼——」氣結指罵間,她頓住,終於注意到他抱著酒埕。

  不理會她的大呼小叫,他逕自越過她,直往後方內室走去。

  瞧著他的舉止,她霎時明瞭了一切。

  「你私釀?」忙不叠跟上去,她不減方才亂闖此地的好奇。

  「不是。」長孫晉淡聲否認,步履未停,任她跟進內室。反正已被她發現此處,他也不必多作遮瞞。

  十年前,他害她砸碎了寶貴的嫁妝,心中有愧,於是私下為她試釀女兒紅,漸漸釀出了興味與心得。

  對她的情,也在釀酒之中慢慢萌芽。

  起初,他看她對任何人都乖巧規矩,唯獨對他,老是顯露出不耐煩的模樣,他以為自己招惹她也只圖個有趣而已,但當她於春季離開鎮江,到她姨兒的故鄉小住,那陣子他總有一股失落。從未那樣渴望能天天看見一個人,只要她不睬他,他心間便失控似的,想做盡所有事惹她注意,那樣笨拙地讓她不再冷漠相待。

  在他終於明白心中那股悸動為何之時,他已把她的身影納進心房,情愛像紮了根似的,教他再也無法拋開。

  他把那罈女兒紅藏在茅廬地窖的最深處,總想著哪天娶了她,他就能把女兒紅交回她手上,只是三年前他慢了一步,幾乎讓他斷了這份心意。

  如今回家了,他又繼續一貫的志趣,但這一回,他必定要以丈夫的身份,將窖裡那壇屬於她的女兒紅開封,彌補他心之所繫的女子——

  「嗯。」她點點頭,看著面前的背影,笑道:「我可以去告官喔。」

  「我說了,沒有私釀。」他盯著眼前笑得詭譎的女子,從容狡辯,倒想看她將如何出招整治他。

  官府嚴禁私釀——她當真對他恨之入骨到要告發他?真想把他趕上絕路?呵,他拭目以待。

  「那你說說看,這裡擺的是什麼東西?」別告訴她這只是些清幽泉水,她肯定馬上逼他喝個精光,醉死他。

  「家釀罷了。」

  「你當我是傻子?」瞇起美眸,她語氣不善。

  家釀?誰相信他!她從未見過哪戶人家會釀得滿廬都是酒埕!

  「誰敢當你容大當家是傻子?」長孫晉輕佻一笑,轉身把最後一壇黃酒放進竈底,再回首,慵懶眸光直勾勾地看進她總透著倔強的明眸。「好吧,大當家真要告官,這人證物證俱在,長孫某抵賴不得也只好認了。」低歎口氣,他放棄似地擺擺手,接下來,就看她是否真忍心陷自己於不義了。

  他的坦然面對讓容雲傻了眼,她凝眉細觀他屈服似的無奈神色,抿了抿唇,思索了會兒。

  「給我兩罈酒,就免你官非麻煩。」兩壇,夠她省下半年的酒錢,她沒必要給他、也給自己添麻煩。

  暖笑霎時填滿他炯亮的雙眸。她終是不忍吧……

  薄唇逸出狡猾,他笑覷眼前趾高氣昂的朱顏,故意尋釁。「你不怕有毒?」

  她笑得無比嬌俏。「不怕,因為那是拿來孝敬我爹的。」

  看準他或許敢對她耍把戲,卻絕對沒膽對她爹爹亂來,在這節骨眼上,儘管不當,也得拿爹爹來做擋箭牌。

  縱然只是戲言,他不會真的給她下毒,可聽了她的話,他還是僵住了笑。

  這女人,真會保障自己的利益。

  她悠然詢問:「怎麼?是給還是不給?」現下可輪到她吃定他了呀,哼哼哼。

  他沒好氣。「我明兒個把酒送到船上去,這裡的不能喝。」

  眼下都是剛從窖裡取出的新釀,且是即將要送到藥堂給郎中作藥引子,不能給她。

  她也不囉唆,爽快地道:「一言為定!」

  呵呵呵,她贏啦!

  不過是兩罈酒,有必要樂得這麼猖狂嗎?長孫晉看著,幾乎失笑,深邃的俊眸又凝起了貪戀。

  她的笑顏,明艷得像初夏的芍葯,他渴望能以最理所當然的身份來嬌寵這朵花兒,為她抹去種種艱困,讓她不必再承受任何憂悒和淚水。

  但這時看她身旁沒半個人照應著,他不禁皺起了眉。

  「你一個人來這山裡幹什麼?」他有些惱她如此孤身遊走山林間,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沒幹什麼,就隨便走走啊。」

  他挑了挑眉,負手踱出茅廬。「準備回去了嗎?」仰望晦暗天色,他沈聲輕問。

  「不。」她邁開蓮足,越過了眼前的挺拔身軀,背對著他,隨意揮了揮小手。「別忘了給我送酒啊!」

  有機會再來敲詐他,嘿嘿。

  沒走兩步,她纖臂驀地一緊,訝然回首,他寫滿嚴肅的神情瞬即映入瞳心。

  「我陪你一道兒走。」

  ★★★

  本欲獨享遊山之樂,如今卻多了個旁人跟著,容雲繃著小臉,嘔氣透了。

  幾番回絕無效之後,她放棄推拒,任長孫晉跟個痛快,反正這夾山又不屬於她一人,把他當作不認識的路人就好。

  「這種郊野之地也敢單獨而行,沒看過比你更帶種的女子。」

  咬唇吞下心底突然膨脹的不快,她腳下更快,受不了他的碎語,也是想擺脫他老是貶抑自己的言辭。

  「你忘了曾有人在此無端被殺害的事?哪天換你曝屍原野,瞧你喜姨——」

  「夠了!」她停下腳步,忿忿轉身。「我就是不像你認識的那些名門閨秀安分,我就是愛野在外頭,我這樣犯著你了嗎?你幹麼處處針對我、還咒我死?我那麼礙著你大少爺的眼,你還跟來做什麼?」

  莫名其妙的男人!害她耳根不清靜,連心也不安寧,氣死她了!

  「有我陪伴是你的榮幸,氣什麼?」輕勾嘴角,他伸手撥掉驟然飄落她頭頂的竹葉,英挺的眉宇染上了笑意。

  逗了老半天,她大小姐終於開金口理人了,不枉他一直跟在她身旁,還講了那麼多激人的廢話。

  夾帶著一絲親暱的細心舉動惹得她雙頰嫣然,容雲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臉,硬聲道:「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我上輩子肯定燒壞了香才認識你。」邁開步伐,她深深吸著滿林竹香,努力驅趕臉上的熱氣。

  真……真是討厭的男人!一下損她為樂,一下又待她溫柔,他到底想怎樣?害她都不曉得該拿什麼面目來應付他了。

  「彼此彼此。」他朗笑,健步追上那道嬌小的背影。「我沒拿你跟那些閨秀相比,別隨便扭曲我的話。」她自有她的獨特,沒必要跟那些淑女爭長短。

  這麼說……他是真心掛慮她獨行的安危才硬跟過來?

  「你愛野在外頭當然不會犯到我,那又與我無關,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該多愛惜自己,別出意外讓親人傷心。」她不顧惜他的擔憂,總該為家人著想吧?

  緊接而來的詳盡澄清凍住了她唇畔的竊喜,也壓平了她才剛紛亂的心緒。她抿唇,冷冷道:「你果然變成娘兒們了。」

  而後,隨他如何出言或挑釁或關切,她都不予理會,冰著一張嬌容,看也不看他。

  她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她能對他期望什麼?希望他關心自己?她已經淪落到那種地步了?啊……真氣人!

  她才不要像城裡那幫富貴千金,一得知他回來就鎮日蜂湧至「麟盛行」,硬跟楚楚串門子又死巴著他不放,她才沒那麼窩囊又不要臉!

  兩人行至山腰,她戛然止步,凝眸望盡這片幽翠竹海,眼神若有所思。

  「我等會兒要跟先人說話,你別吵。」

  先人?

  長孫晉面露詫異,但見她滿臉謹慎,只好乖乖閉嘴。

  解決了身旁最大的麻煩,容雲稍微放鬆了心中緊張,安心讓他隨自己深入竹林,當她尋到了那塊已被草籐掩沒的石碑,她終於卸下心中的凝重,露出欣慰的淺笑。

  捲起袖子,她上前清理茂密草籐,長孫晉見狀也過來幫忙。

  她擡眸,看他專注於掃墓的嚴肅表情,心間泛現暖流。

  儘管鎮日與他唇槍舌劍,他也不曾對自己說過半句好話,可她明瞭他待她……其實並不壞,每當她有需要時,他總是願意出力相助。

  仔細一想,若他是存心欺負她,根本沒必要搶去雷亮。因此她相信,他是真心眷顧自己的名聲。

  林間靜謐無聲,只有夏風吹動滿山竹叢的沙沙恬音,竹香隨風拂來,輕柔地包圍兩人,為他們摒開外頭的繁華喧鬧,將他們困在這小小的天地間。

  打理乾淨後,她舉袖輕拭鬢旁薄汗,朱唇掀起了滿意的笑。

  在她雙手合十,閉目虔誠之際,長孫晉不忘研究眼前並未雕上一字的灰白石碑。既是先人,又何以如此草率,僅立無名墓碑?

  他鎖緊了眉峰,只覺此舉甚是鬼祟,彷彿墓中先人見不了光似的。

  「先人是湯爺爺。」默禱完畢,她望進他不解的黑眸。「我從前有個姨兒是鳳陽人,她是湯爺爺的親戚,我小時候到鳳陽去玩,常蒙湯爺爺的照顧。」

  「鳳陽的湯家……」瞇起眸,他沈吟須臾,猜問:「是東甌王湯和?」

  容雲一怔。「你知道他?」

  「當今唯一能得善終的開國功臣,誰不知道?」他漫開笑容。「這是東甌王的衣冠塚?」他記得湯和的墓地在曹山,也聽聞朱元璋為他所建的墓穴氣派非凡,絕不似眼前的簡陋。

  「善終」二字狠狠衝擊著容雲心坎深處,她默然垂眸,忍住眸中酸澀,隱起所有悲愴,逼迫自己別再回憶湯爺爺臨終時的種種慘絕。

  「湯爺爺待我很好。」她略過他的疑問,擡眸凝視面前墓碑,彷彿又看到了那個總愛開懷大笑的慈祥老人,她思念著,瀅眸溫柔如水。「那年他告老還鄉,我才六歲大,姨兒趁他府第修建落成後攜我進府道賀,他一見了我,歡喜得不得了,說我像極他麽女小時候的模樣,之後我只要跟著姨兒去鳳陽都會住進他府裡。我最愛聽故事了,只要我吭聲,湯爺爺一定馬上跟我說故事。」

第三章 圖報(2)

  他聽著,不禁揚起溫暖笑顏。「說故事?那你定然知曉不少皇家秘聞了。」湯和乃朱元璋的幼時玩伴,兩人長大後一同披荊斬棘,共度不少時艱才換來今日極權成就,他會講的故事,想必不離從前戎兵苦戰的生涯。

  「有些事,知道太多也不盡然是好的……」喃喃低語,她苦澀地笑,緬懷道:「湯爺爺是我至今見過最和藹謙虛的人,他對所有人,甚至是下人,也都是親親熱熱的,從不擺架子。」

  長孫晉略一頷首。「我早耳聞東甌王人如其名,和氣恭順,對權位也毫不戀棧,他能順利避開皇帝那場殺戮,大抵也是深明急流勇退的道理吧!」他轉向她,揚起溫潤淺笑。「能受如此睿智的長輩之恩,你很有福氣。」

  聞言,容雲力持微笑,眼眸深處藏著一抹痛楚。

  「我是很有福氣啊,老天爺居然賜了這麼好的人來真心疼我……」語音至此,她已然哽咽,往事歷歷在目,她忘不掉湯爺爺那份比親爹還要疼寵的情誼。

  漾起悲慟的淚瞳教他心一緊,伸出大掌,他握緊了她的小手,凝睇她強忍淚流的柔弱側顏,無言予她安慰的力量。

  被牢牢扣在那樣溫厚的掌心,她的淚一下子決堤了。湯爺爺仙逝三年,本以為自己早已能冷靜面對,誰知還是這麼不堪一擊,至今仍放不下死別的哀痛。

  「湯爺爺走的時候……跟我說抱歉,說他答應了要看我披上嫁衣,答應了倘若陳旭敢有待薄,他必定站出來替我出頭……」她掩唇低泣,縷縷嗚咽自指縫間傾洩,她痛得心口發窒。

  當年的媒妁之言,建立在陳家能助堂弟躍進官場的利益之上,她不甘自己的幸福被人擺弄至此,但極力抗拒的下場就是遭受所有人的譴責,只有湯爺爺懂她的苦,無奈他不姓容,想幫她作主也無能為力,只能不斷安慰她,更承諾將來無論發生何事,即使連娘家都不認她了,絕對還有他和湯家的庇蔭。

  那麼好的人,處處護著她、疼著她的長輩……她是無法再見了。

  諦聽她哀傷的哭音,他心下一慟,按捺不住,上前張臂摟住了她。

  「如此說來,東甌王算是你的親人了。」輕拍她不住打顫的纖背,他眼底湧現憐愛。「他在你心裡有多重要,你就得有多堅強,才不負他臨終仍惦念你將來的那份心意。」沈聲勸勉,他不忍她這般傷心。

  這下他終於知道她訂了親事後的那陣子,為何常往她姨兒的故鄉跑,原來是為了探望湯和。

  當時,他還以為她是為了躲開容昊為他和大哥設的餞別宴才走得那麼遠。

  若是知曉她遭受那樣的傷痛,他必然——思緒一頓,他不由苦笑起來。

  一個許了人的女子,他當下該用什麼身份、又有什麼資格安慰她?

  真不該再回首了,他該做的是好好把握眼前的緣分,爭取那個最有力的身份和資格疼寵她才是。

  懇切而溫厚的嗓音撫慰了她心中的傷口,眼淚緩緩抑止,容雲枕在他寬碩的胸膛上,呼吸著他身上似有若無的酒香,她睜著一雙濕潤的大眼,失神良久。

  是哭累了還是哭傻了?她……居然覺得長孫晉的懷抱好溫暖,即使這樣親暱的舉措於禮不合,可她沒有一絲厭惡或推拒,甚至閉起雙眸,感覺他的體溫一點一滴地從相偎的衣布間滲進肌膚,讓她連心坎都滋暖起來。

  放肆感受他罕見而直接的軟語溫存,她心動著,也心慌著,阻止不了一股奇妙的情愫漫上心頭。為什麼,明明那麼討厭這個男人,她卻在他懷裡尋到了難求的安定……

  待她徹底止住了啜泣,長孫晉放鬆臂間力道,大掌拍拍倚在胸前的嬌小肩頭,低柔道:「節哀。」

  耳畔的輕吟喚回她恍惚的思緒,她怔愕了下,掙開他的懷抱,腳跟不由自主地退開兩步,不允許自己繼續依戀。

  他眸色一暗,莫名的失落取代方纔的芳軟柔軀,瞬間襲上他空虛的胸坎。

  「你很久沒來了是不?」負手輕問,他看著她哭紅的眼眶,不由得心疼。

  容雲點點頭,嬌顏發窘,囁嚅道:「快兩年沒來了……」她不想空手而來,但她實在是……挪不出買祭品的銀子來。

  他莞爾。「改天我和你一起過來,好好拜祭東甌王吧!」

  他的好意使她動容,她輕掀朱唇,露出淺薄笑意。

  「那麼久沒來,肯定是因為手頭艱難吧?你放心,我會準備好你的那份祭品。」嘴角弧度不減,他眼底卻多了分促狹的光芒。

  不逗逗她,恐怕她整天都這麼垮著臉了。

  芳容倏地僵住,她怒瞪麗眸,扯大嗓門斥罵:「不用你多管閒事!我自會付我的那份!」

  他有必要這樣刻意揭開她最為尷尬的痛處嗎?少瞧不起人!她窮,可絕不收取他任何施捨,這點小骨氣她還是有的!

  看她回復朝氣,惡狠狠的小臉更添嫣紅,他笑笑地擺擺手,無奈道:「沒辦法啊,誰教你容家對長孫家有恩?我大哥吩咐過我得好好報恩,我想不多管閒事也不成。」

  為難又委屈的口氣讓她怒意更盛,她霍地掉頭快步疾走,不想再跟他說話。

  這麼心不甘情不願的,他還報什麼恩?容家有拿刀架上他脖子威逼嗎?她真討厭他這種曖昧不明的態度,屢屢招惹、頻頻干預,把她的心志撩撥得潰不成勢。

  「大當家在生什麼氣?小的不想得罪恩人。」長孫晉輕易追上她,看著她氣鼓的腮幫子,他皺起濃眉。把她惹到將自己視而不見,並非他本意。

  「我不是你的恩人!」容雲終於停下幾近奔跑的步伐,氣喘籲籲地盯住他。「這麼愛報恩就找我爹,我不希罕也不吃你這套!你不欠我,我更不欠你!以後你往東,我便向西走!」

  她睜大水眸,忍著不讓淚花落下,驅趕那股盤踞心上的惆然,以憤懣掩蓋自己真實的情緒,不願被他窺視到一絲絲落寞。

  既然他都說這一切只是報恩而已,她仍不忿、失望個什麼?但她就是這麼沒出息,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她還是被他狠狠打擊。

  直視她泛潮的瀅眸,長孫晉嘴邊的笑意驟冷。「你要跟我老死不相往來?」忒大的玩笑,終於讓他嘗到鬱悶的滋味。

  從前無論吵得多凶,她也未曾對他撂過這樣的重話……莫非,這就是她多年來的真正想法?

  眸光不覺更冷了,他被她的怒言深深刺傷,難以接受她真是抗拒自己的事實。

  「正是!」她挺胸,毫不猶豫地回應。他的那些報恩、所謂的關懷,她通通不買帳!

  斂起滿腔慍火,他揚唇,扯出一抹冽笑。「大當家,難了。」

  想跟他決裂?在他打定主意絕不放手之後,她休想!

  「什麼難了?」她一臉戒備。瞧他這副陰險相,就知沒安好心。

  「忘了你的淺船險些被錦衣衛燒掉時,是誰馬上幫你疏通?」當年要不是楚楚及時出手賄賂錦衣千戶大人,容家現在連謀生的器具也沒了。

  「我沒忘!我早就跟楚楚說過,二十年內肯定會把那三千兩還清!」

  「記得這麼清楚還敢跟我劃清界線?大當家,想賴帳也不是這樣賴哪。」斜睨她愈加嗔怒的芙顏,他笑得可惡至極,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我有說過賴帳的話嗎?!」容雲難忍被冤的侮辱,衝上去抓住他的衣襟。「那年沒有長孫家的話,容家的確沒辦法撐過來,現在你口口聲聲急著要報恩,那我就告訴你,那三千兩的應急已經很足夠了,你不必鎮日把報恩掛在嘴邊,而我也會實踐承諾,把那三千兩還個乾淨,絕不跟你有所拖欠!」

  「不錯。」他扯了扯唇,褪去陰霾的眼眸鑲滿煦如日陽的笑意,又來一聲讚歎。「你真的很不錯。」當家主母的氣勢都出來了,像她這種悍女子,若是入了陳家那書香門第,豈不可惜?

  他很高興自己挑對了人,「麟盛行」的二夫人之位非她莫屬!

  「你在說什麼?」她被他突然冒出的笑容給弄糊塗了。

  「我從不做賠本生意,既然付出了,就一定要回報。」他意味深長地道,感覺自己更堅定了那份隱晦卻始終存在的情愫。

  「你到底在說什麼?」一直答非所問的,他在打什麼鬼主意?

  長孫晉伸出大掌裹住襟前的粉拳,以粗糙的指腹輕揉她細嫩的手背,沈笑道:「大當家,這種有理說不清的恩情可不是你說了算的。」

  「別再跟我耍這種拐彎抹角的把戲!」她施力抽回自己的拳頭,仰起更酡紅了幾分的臉兒,漠視怦然騷動的心。

  可惡!為何每回交手,她都會落得慘敗氣短的下場?

  「咱們兩家人打一開始就非銀貨兩訖的簡單關係了。」拽著她的柔荑,他強硬卻不失溫柔地把她拉向自己,俯下身,溫熱的氣息吐進她貝耳。「大當家,你都不曉得我回家後過得有多無聊,真懷念從前跟你打打鬧鬧的日子。」

  容雲僵直了身子,睨著手腕上的大掌,直覺他心懷不軌,卻又不甘認輸,她回嘴:「你愛打鬧就找別人去,我不奉陪!」

  「真可惜,鎮江城內就你一個跟我最熟了。」他唉了聲,更挨近她沁香的青絲,以幾乎便要吻上她髮膚的距離,低啞道:「猜看看,這會兒咱倆認真交手,該是誰當倒黴鬼?」

  敏銳嗅出他語間的危險,她忽然慌得連生氣都沒力了。使勁扔開逃走的孬念頭,她擡起下頷,傲視近在咫尺的俊魅臉龐。「我沒興趣跟你繼續牽牽扯扯!」

  她漸漸意識到,他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言行……根本是存心戲弄她。

  她恨極自己方才竟昏了頭,跟他說盡那麼多的掏心話。她這呆子!

  「但我有興趣啊!」他嗄聲哧笑,順勢抵住她白皙的額頭,只差那麼一點,便要貼上她挺俏的鼻尖了。「大當家,今非昔比,想想長孫家在鎮江是何等角色,你若想好好活下去,該看誰的臉色乖乖做人?」他噙笑的黑眸飽覽她故作鎮定的倔模樣,覬覦她令他為之目眩的嬌妍芳容。

  以長孫家在鎮江的地位,他光用一根指頭就能把容家捏扁了。

  「你敢陷害容家,我第一個跟你拚命!」

  「講陷害太嚴重,我可做不來那種以怨報德的壞角色。」他品行向來君子得很。

  「那你到底想怎樣?!」她失控怒吼,耐性罄盡,受夠了他一直繞圈子繞個沒完沒了。「講重點!」

  「我想跟你糾纏不清——」

  語畢,在她瞠眸的瞬間,他低頭佔據了她的視線,灼熱的氣息隨之印上她柔潤的唇,吻進她駭然停頓的抽息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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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3-24 10:23:30

第四章 擷芳(1)

  時近黃昏,揚子江上船桅如林,攜著江水濕氣的涼風徐緩吹向陸地,吹散了白天殘餘的燠熱,也為停泊岸頭的船舶解除冗忙的氣氛。

  末梢而歸的「隆容」才抵鎮江,就見容雲跟隨「麟盛行」的掌櫃下船。

  「蕭掌櫃,倘若讓我看到你們家二爺,我就立即走,就算楚楚有事找我——」

  「容小姐,倘若老身對您有半句不老實,您就請三小姐罰我一輩子不得還鄉好了。」打斷容雲持續了一天的嘮叨,蕭榮拭著額上冷汗,老臉焦灼不已。

  他一大清早就被三小姐推出門去請容小姐回來,三小姐還說她人不到,他這掌櫃也甭回去了,害他好說歹說了老半天,還黏著「隆容」去了趟揚州,在船上晃得他難受,差點沒把胃都給翻嘔出來。

  也不想想他一把年紀了,兩位小姐還這麼折騰人……嗚嗚嗚,他好倒黴!

  抿緊朱唇,容雲不再多嘴,舉步跟隨蕭榮往「麟盛行」邁去,明眸卻不安地四處亂瞄,深怕一個不留神被掌櫃唬了,教她碰見了最不想看到的人。

  讓長孫晉那麼一鬧,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窩囊鬼。

  那天她不再逞強,趁他一放開自己就立即拔腿滾下山,無暇顧及那樣沒命狂奔看起來有多蠢多沒種,當下她腦子只餘「此地不可留」的念頭。

  看她被嚇成那副德行,始作俑者卻在她背後開懷大笑,還一路盯著她跑回城內才結束跟蹤——那個卑鄙小人!

  這幾日,她幾乎日日躲在艙房不肯見人,懊惱自己當下怎不掌他巴掌?但只要憶起他竟以那種方式佔她便宜,她羞極了,心頭卻也浮上異樣的悸動。

  芙頰不覺又紅了,在她想著長孫晉的同時,足下已抵「麟盛行」。

  視線觸及櫃檯後的人兒,容雲尚未來得及驚訝,就被那個見了她即躍身向她飛快衝來的桃紅倩影抱了個滿懷。

  「雲姊姊,你可來了,楚楚好想你!」長孫楚緊緊抱住她的柳腰,小臉往她柔軟的胸脯蹭呀蹭,明目張膽地撒嬌又偷香。

  容雲傻傻一笑,為楚楚的熱情而臉紅。「我也想你呀。」她柔聲道,伸手摸摸身前香氣襲人的柔軟青絲。

  「騙人!」長孫楚不依地更偎進容雲的胸口。「人家一直叫杏兒去請你過來,你都不肯來,雲姊姊好狠心,都不理楚楚了!」

  「我、我這陣子忙呀……」她回答得好心虛。

  「楚楚曉得雲姊姊討厭二哥,可是也別跟我斷交嘛,楚楚很歡迎你的。」擡起燦燦水眸,她可憐兮兮地扁唇,用嬌軟的嗓音戳破她的藉口。

  「我知道。」淺歎口氣,她疼惜地回摟楚楚。「我怎會想跟你斷交?只是有幾回經過這兒,都看到好幾頂轎子停著,我怕會打擾你招待客人。」

  「才不呢,如果雲姊姊來了,我肯定把那些不相干的人攆走。」長孫楚輕皺俏鼻。她不喜歡跟那些千金多費唇舌,奈何礙於來者是客,才勉強留她們喝口茶。

  比起那些嬌貴又虛偽的千金小姐,她喜歡雲姊姊爽朗率直的性情。

  容雲笑了。「那我今晚可得多待會兒,好彌補彌補三小姐的相思之情。」

  「這是一定要的。」嬌媚的鳳眸笑開了,長孫楚牽起她的手往內院走去,嫣然笑道:「要不是二哥回來了,我真想把雲姊姊關起來跟我連床夜話呢。」她好懷念從前跟姊姊同睡一榻的日子。

  再次聽到那不願提起的名字,容雲跟隨長孫楚的步履稍顯沈重,忐忑間,她遲疑啟齒。「那個……聽蕭掌櫃說,你二哥不在家?」

  「是呀,他應酬去了,晚些還會上花船,不到半夜不歸家。」步進閨房,長孫楚關上門後,揚起燦爛的嬌笑偷覷她的神色。

  容雲鬆了一口氣。「掌櫃果然沒說謊。」

  那個吻對她而言還是太刺激了些,尚未淡忘之前,她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看她一副安然舒坦的模樣,乖乖躺上矮榻準備任人擺佈,長孫楚納悶著,從梳妝盒裡取出小鉗開始幫她絞眉毛。

  聽見二哥出外花天酒地,雲姊姊居然毫不在意?她素來喜怒形於色的……看來,她是真的對二哥沒意思了?可是,在二哥離開後,她不是經常有意無意地打探他的消息?有回還被杏兒撞見她執起案上的信箋,躲去一角偷看哩……

  「對了,楚楚,你看帳怎地那麼粗心呢?」

  凝神思索間,忽然響起的問句頓住了長孫楚絞眉的手勢。「嗄?」

  「下回糴米記得要看清楚家裡到底囤了多少糧,不然太浪費食糧了,你一下子送這麼多過來,喜姨都看呆了。」

  後來,長孫晉隔日就派人送了兩罈酒來,還附了百石米,竈艙都沒位置囤了。

  「我送米給你?」長孫楚聽得一頭霧水。

  察覺楚楚似是不知情,容雲驀然睜眼,不解地望向同樣疑惑的嬌容。「掌櫃說是你買多了糧,眼看著就要變壞了,所以你才請我們家吃掉啊!」

  這是什麼詭異又破爛的藉口?她持家的能力是弱到這種地步嗎?

  笨二哥!想討好佳人就直接討好啊,幹麼把她給拖下水?

  「我不曉得有這麼回事。」拒絕幫二哥圓謊,她不甘被誣詆。

  那個笨二哥,敢情還在怪她沒盡心照顧好雲姊,現在懶得再使喚她,索性找掌櫃去幫他幹這種鬼祟事,呿!笨死了!

  瞧楚楚一臉嚴肅,容雲不禁坐起身。「你不曉得?那是誰出的主意?」

  長孫楚不答反問:「雲姊姊,你可曉得我二哥怎地突然回來了?」

  「你要嫁人,家裡的帳他自然得多擔待了。」全鎮江的人都這麼認為啊。

  「不瞞雲姊姊,我二哥在燕京的時候,一直以為你和陳公子結成夫婦,我半個月前才寫信告知他你根本沒嫁,他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了。」她瞅著容雲驚訝的眉目,別有意味地一笑。「雲姊姊,你認為二哥為何會這樣?」

  儘管不該,她也要出賣二哥的心意。再這樣耗下去,他們啥時才有結果?

  長孫楚的話讓她有片刻忡怔,傻愣愣地凝睇眼前一雙精明而熱切的秋眸,她默然垂下眼睫,意興闌珊地道:「他是趕回來看我笑話吧。」

  她不想相信楚楚語中的暗示,瞧,連自家妹子都美若天仙了,外頭的那些千金們不僅相貌好,性子與家世都是溫順、清白,她沒有自不量力到以為長孫晉會看上自己。再說,他都對她明說了,他惹她只為了排遣無聊而已。

  他既是懷著那樣戲謔的心思,一個吻,又算得上什麼?連她這個受害者都覺得不具任何意義了,而那百石米……大抵也是報恩來著吧?

  唉,還是別想太多了,她對自作多情這玩意兒不感興趣。

  「你——」長孫楚幾乎氣昏了過去。「你的腦袋怎地那麼硬啊?」二愣子啊!她二哥最好有這麼閒,省得要她這小女子管理那麼繁重的事業!

  看楚楚難得跟自己生氣,容雲倒笑了起來。「我突然想起你從前總是舔著糖葫蘆,睜著這雙大眼睛看我和你二哥打架,不管我跟他打得多厲害,你都面不改色。」素指輕輕畫過楚楚柔嫩的香腮,她恬笑的臉容帶著一絲感慨。

  「是呀,我的膽子就是被你們練大的。」重提幼時,長孫楚不禁大笑。「你還跟我說,若非有這麼可人的楚楚讓你賞心悅目,你根本沒辦法和二哥同桌用膳。」

  「是啊,我最喜歡楚楚了。」握緊她的小手,容雲輕斂起笑,凝眸認真道:「嫁人不容易,光是膽子大是不夠的……無論如何,你一定要過得好好的。」

  「雲姊姊,我會的。」長孫楚伸出另一手覆上她的柔荑,美麗的鳳眸透出堅毅的精光。「我一定會過得很好的。」

  她的自信教容雲露出安心的笑靨,傾身與她相擁。

  ★★★

  兩天後,中元節到了。

  天未亮,各家各戶已然忙碌,從五更天開始備素菜至晨光一起,待正式祭祖過後,嚴肅的氣氛才見弛緩。

  「二爺,踏白船已經準備好了。」

  在帳房內室假寐的男人睜開銳目,視線觸及到門後的小廝,他勉力坐直有絲酸軟的身軀,慵懶輕道:「請三小姐出來吃過了午飯再出門吧。」那丫頭最貪看這種熱鬧了,不先攔住她,肯定又會餓著肚子跑去看「踏白船」比賽。

  「方纔容小姐過來作客,午膳已按三小姐吩咐送進她房裡去了。」小廝回答。

  長孫晉略感意外地挑了挑眉,旋即下了矮榻,離開帳房,步伐輕快地往妹子的閨房去。

  這幾天他抽空上「隆容」卻總是撲個空,呵,這下可終於逮到那個不見人影的女子了。

  豈料,他連人都還沒見著便狠狠踢到了鐵板。

  「小姐說要和容小姐單獨用膳,不歡迎二爺您加入。」

  聞言,陰霾立刻罩上他俊美的臉龐,他盯著擋在房外的杏兒,耐著性子道:「告訴小姐我正準備出門觀賽,看她要不要跟來?」他就不信楚楚抵得住玩樂的誘惑。

  杏兒直接搖頭。「小姐說今午不出門了,待會兒還得跟容小姐一塊兒淋浴。」

  「一塊兒淋浴?」她們兩個究竟在搞什麼?

  「嗯……」暗紅了臉兒,杏兒硬著頭皮把三小姐那句故意要逗著二爺玩的話背出來。「小姐說,既然二爺您聽得著又看不著,想得著卻摸不著,那就請您別再過來打擾了。」

  看不著容雲的人,摸不著容雲的……她這是什麼混帳話?!分明故意刺激他!

  凜起顏,長孫晉甩袍離去,不想跟吃裡扒外的妹子一同瞎鬧。

  匆匆用過食不知味的午膳後,他獨自出門來到岸頭觀賞一年一度的節日盛事。心不在焉地跟各船家閒談交流,他滿腦子只有那張倔強的容顏,最後連「麟盛行」奪冠了,面對如雷不絕的拍掌道賀,他也是皮笑肉不笑,完全提不起勁兒。

  看來,那天的魯莽親近真嚇到了她。

  管束不住滿心的妄念,他也高估了她的膽量,沒想到輕淺一吻,她就嚇得避而不見——他擰緊眉,為自己的衝動而懊惱,但沒有半分後悔,當初既是為了她回到鎮江,他就絕不放手!

  草草觀賽完畢,他掏出酒錢犒賞一眾船夫,拜別了還在談笑風生的船家們,他頂著炎炎烈日趕回「麟盛行」,然而等著他的,依舊是楚楚緊閉的閨房,他的俊臉再次鐵青。

  按捺下就要伸腳踹開房門的衝動,他著實嘗盡了懊惱不甘的滋味。

  再次負氣離開,他乾脆回房歇下,待得小廝進房喚他醒來用膳,他模糊睜眼,才曉得天已全黑了。

  「二爺,您臉色不大對勁。」小廝點起油燈,察覺主子不似平日的精神,容顏異常蒼白。

  「沒睡好罷了。」長孫晉擰眉揉揉太陽穴,搖了搖首,想排開暈眩的不適。「三小姐呢?晚膳都備好了?」不忘詢問妹子的行蹤,這下出去總可以見著容雲了吧?

  小廝搔著頭,吞吐道:「呃……三小姐和容小姐用過晚膳後就出門了。」

  不斷慘遭親人狠心拋下的長孫晉,這會兒真的火大了。

  他眼眸燃上熊熊焰光,霍地翻身下榻,他走至面盆前擰濕了面巾,胡亂擦了把臉便立刻大步殺出家門。

  太沒規矩了!楚楚還把他這兄長放在眼裡嗎?明知道他這些天都為了見不著容雲而滿懷失意,她還把人攔住?

  步履才落至大街,鼎沸人聲瞬即衝來,白天仍未歇下的喧囂持續至今,光是盂蘭盆會便吸引了上百人參與,市集一片熱鬧擁擠,江水岸邊更是擠迫不已,成群男女老幼搶著放河燈,沁涼夜風裡儘是恣情歡悅之音。

  忽地一陣稚嫩童嗓傳來,長孫晉循聲望去,只見一群調皮孩童高舉以長柄荷葉和蓮蓬造成的水燈,邊奔邊唱,他在旁瞧著,不禁勾唇微笑。

  這些敢拿水燈來玩的小鬼頭,讓他憶起自己也曾這麼不知死活過,但容雲比他玩得更瘋,她會下水把熟人的水燈給撈起來,然後偷偷放回那些人的艙房,不把人嚇到狂奔出艙驚喊:「水鬼來了!」不罷休。

  他與她,也有過這般純真無憂的快樂日子。

  朦朧暖意浮上他的黑眸,沿江步行間,他的視線突然被掠過前方的佳人攫奪。

  如瀑青絲沒了平日的隨意束起,今夜容雲綰了個流蘇髻,在髮髻的末端繫上紫紅絲帶,當她走步輕曳,細長絲帶隨之飄舞,襯著她一身紫緞衣裙,恍若紫蘭化身。

  長孫晉沒錯過她曼妙的身影,也沒錯過那群圍繞在她四周的男人。他逸出冷笑,要是讓他們知道她是「隆容」的當家,看他們還敢不敢盯下去!

  他不假思索地邁開長腿,她卻戛然止步,循著她目光望去,他也頓足了。

  往來鼎盛人潮之間,一對夫婦停駐在賣水粉的攤子前,他的視線掠過那名身懷六甲的婦人,專注於她身旁氣宇軒昂的男人。

  居然在這種時候,讓她遇見她那無緣的良人——陳旭。

  看她為了陳旭佇足旁觀的背影,他眼眸登時燃起了慍怒。當陳氏夫婦挽手離開,她竟即時跟隨移步。他看在眼底,火在心裡。

  別人儷影雙雙的,她到底在跟個什麼勁兒?沒看見別人已經娶妻生子了嗎?難不成她還想做別人的妾?

  可容雲沒走幾步,就被羅裙絆倒了。

  狼狽之際,有雙大掌遞到她面前,她想也不想便伸出手,讓男人將自己扶起。

  「姑娘,你還好吧?有摔著了嗎?」

  聽不進那道關切之音,她只顧著東張西望,想尋回那道眼熟的身影。

  「你不想活了?敢來招惹她?」

  毫不陌生的男性嗓音喚回她的心神,回過身,她臉頰不由得一陣發燙。

  她一直躲,還是躲不掉他,想忘了那個吻,卻仍是忘不掉……明知道那不過是他的作弄,她卻牢記著眼前這張勾勒漂亮弧度的薄唇,是如何向她壓迫過來,而她,又是如何呼吸著他熾熱的氣息,讓渾身的知覺都變得茫茫的、麻麻的……

  「告訴你,她是『隆容』的當家。」跨步上前,長孫晉把容雲擋在身後,挺拔的身軀直逼那名意欲靠近她的男子,他瞇眸低問:「容雲這名字你知道吧?」

  如他所願,那男子陡地變了色,馬上逃之夭夭。

  勾起滿意的笑,長孫晉心裡霎時舒坦,轉身凝視她。如斯粉雕玉琢的動人艷姿,的確能為她在這寶馬雕車香滿路的夜晚掙得姻緣。

  瀅眸忽地觸及身前的俊顏,她即時驚醒,淺酡的粉臉變得一陣青一陣白。眼下又被他嘲弄了,她剛才到底在回味個什麼勁兒?

  「你那是什麼意思?」把所有迷亂拋諸腦後,容雲清麗的眉目蘊起惱色。

  誤以為她在為他嚇退姻緣而生氣,他氣悶,卻又揚起諷刺的笑。「怎麼?你的名字見不了人?我說不得、介紹不得嗎?」他巴不得所有男人都知道她的身份,更恨不得把所有對她虎視眈眈的男人嚇個半死!

  「去你的介紹!誰要你來介紹我?你太閒了是不是?無聊!」她看到他這副要笑不笑的嘴臉就討厭。

第四章 擷芳(2)

  她看見陳旭就眷戀連連,對他卻淨會大呼小叫?他真有那般討她嫌?

  暗自忖度她隱藏於言行間的種種心思,長孫晉寒了眸色,眼角瞥到不少人的目光仍黏在她身上不放,他像個妒夫似的,不留情面地譏道:「別以為打扮成這樣就會有男人肯要你,瞧吧,一報上你的名字,人都跑了,你就少拋媚眼了!」

  「你少說鬼話!」聲聲冷言冷語打進她心裡,她氣得渾身發抖。

  這該死的男人!她啥時拋媚眼了?她隨便到處遊逛也犯著他了?!

  「被說中心事了就氣成這副德行?」他冷嗤。

  「你——」她氣結,怒瞪他冷眸裡的挑釁,忽然醒悟從頭至尾只她一人怒不可遏,這……豈不徹底著了他的道?

  「罷了,我不跟你計較那麼多。」別開小臉,她把滿肚子的火氣硬生生壓下。「楚楚買小吃去了,說好了在岸邊等著,你要不要跟來?」

  不同於平日的誓不甘休,她倏地放軟的姿態倒教他有些難以適應。

  見他躊躇不語,她不耐煩地嘖了聲。「不來就罷。」言畢,她轉身就走。

  當她緩步離開,長孫晉回過神,立刻舉步趨前。她稍稍轉過螓首,確定他真的跟過來了,貝齒及時咬住唇間的竊笑。

  嘿,魚兒上鉤了!

  轉瞬到達人煙稀少的岸邊盡頭,她停下腳步,忽然心情大好地與長孫晉攀談。「雖是鬼節,但那些水燈真漂亮,一閃一閃的……」纖纖玉手指向面前燈火通明的謐靜江水,來自各方的水燈晃晃飄逸,宛如星河般的壯麗之景,美得教人難移目光。

  長孫晉頷首,觀望江水的深眸漆黑如潭。

  不若以往的爭吵不休,此刻與她並肩賞燈,氣氛如此和諧安寧,淡淡的旖旎繞纏著他,令他陶醉其中……

  容雲悄悄步至他身後,瞇起利眸,嬌美的小臉不復先前的巧笑倩兮,只剩一片怨憤。

  驀然憶起自己方纔所說的重話,他皺了皺眉,轉過臉欲向她道歉,只見身旁無人。

  「長孫二爺——」

  嬌脆的嗓音響起,長孫晉應聲轉身,眼前嬌容一晃,他尚未來得及看清她臉上不懷好意的笑,足下一個重心不穩,便被她趁勢一把推進水裡去了。

  水花四濺的巨響混和男人的暴吼一併浮現江水上,岸上的女人拍拍雙手,好整以暇地觀賞腳底下的落水狗。

  「容雲!你卑鄙!」長孫晉發狠吼叫,氣得不斷拍打江水,水花飛濺得老高。

  竟然被她偷襲成功!他怎地沒察覺她的詭計?

  「長孫晉,你找死!」容雲回吼過去。「敢罵我拋媚眼?你活得不耐煩了,就讓我來幫你解決!」他敢那樣誣蔑她,分明就是找死,既是一心尋死,她何不成全他?

  「臭男人,慢慢泡、慢慢遊吧你!本當家不奉陪了!」她優雅地執扇輕搖,瀟瀟灑灑地揚長而去,不管他的死活。

  夜涼更深,在這瀖瀖磷亂、煒煒煌煌的鎮江江水上,熒熒青光星燈燃飄,憤然怨懟的哀號,也不住迴盪。

  ★★★

  中秋團圓之夜,數十淺船罕見地雲集於鎮江岸頭,來自各地的船主及商客熙來攘往,所有人均趕往「麟盛行」,為著是參加江南航首長孫氏的嫁妹和合酒席。

  遠從燕京而至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接走了長孫楚後,宴樂之聲繼續響遍「麟盛行」,眾人從早上盡興作樂至傍晚,而昨日方自燕京趕回家的長孫齊也盡了東道主之責,不停舉杯。

  然而,在這喜氣歡騰之日,卻有一人孤獨寂寥——

  「好無聊……」

  病臥榻上,長孫晉望著頭頂,連綿哀怨不斷自他嘴中吐出。

  裊裊絲竹隱約從窗外傳來,細聽那些人聲樂音,反觀自己的孤伶伶,只要想到不能與眾同樂……他更惆悵了。

  歎息間,推門聲忽地響起,他往外一瞧,不禁勾唇。

  來人關上門後,直接走到桌前坐下,素手放下香扇,逕自倒了杯香茗,邊呷邊看榻上的男人,美眸閃動靈亮的笑意。

  「你怎麼來了?」長孫晉沙啞地問,側臥過來,瞇起的俊眸似睡非醒。

  這個害他染病的女子,竟敢一臉囂張地跑來觀賞他的病容……該生氣吧,可他卻無一點慍恚,心底還有些竊喜,呵,真是病糊塗了。

  容雲哼了聲。「怎麼?不歡迎我?」容家受邀,她可是長孫家的貴客呢。

  「不敢。」他咳了聲,然後閉上目,不再言語。

  看著他蒼白的神色,她臉上驕矜的氣焰一斂,眼底滲出了疚色。

  若是知道他在中元節當天身子欠安,她那晚再氣也絕不會推他下水的,如今害他纏綿病榻,連目送楚楚上花轎也辦不到,她……真是太罪過了。

  倏地,他猛然咳起,她一驚,立即上前扶起他不住震顫的肩膀,神色儘是一片慌亂,但雙手拍撫他背脊的力道卻是無比的輕柔穩定。

  「別——咳咳咳——」他咳著,俊顏痛苦,勉力推開她靠攏過來的香馥身子。「會惹你生病的——別靠過來——咳——」

  虛弱的語音使她更感難過,也換來她更堅決的撫慰。她兀自坐上榻沿,雙臂摟住了包裹在被褥裡的雄軀,讓他疲倦的臉挨上自己的左肩,更為直接地輕拍他咳得顫動的身子。

  好片刻,長孫晉終於止住了咳嗽,靠在她香肩上微微喘息。

  「好些了?」她輕問,雙手仍未歇下,繼續為他撫背。

  沈默許久,當容雲以為他睡著了,正欲拉開他之時,他低沈的嗓音卻於耳畔響起——

  「你待我真好。」

  她愣住,芳頰竄上了困窘,霎時更是慚愧無地。

  「我……我害你臥病,你不怪我?」她艱澀地問出口,沒料到他絕口不提中元節的事,還如此誠摯感恩這點小事。

  「是我出言不遜在先,沒什麼好怪的。」他歎了口氣,極其疲憊地更往她身子靠過去,盡情享受她罕見的體貼。「你呢?不怕被我惹病嗎?那些下人把藥擱下就跑了。」

  啊……真舒服,被她擁在懷裡,嗅著屬於她的脂粉味、聽著她柔柔軟語的滋味真好,沒想到這招苦肉計用在她身上這麼管用,犧牲了妹子的喜酒來試探她的關心,非但值得,他也賺到了。

  「我沒那麼容易病。」容雲瞥了瞥小幾上的湯藥,不由得蹙起眉心。「你那是什麼下人?放著主子一人捱病也不來侍候,還做什麼下人?太不守本分了!」

  俊美的嘴角揚起了她看不見的溫暖笑意,她罵得愈是氣憤難平,他聽得愈心花怒放。

  「大夥兒都去喝酒了,誰會想起我這病鬼呢?」他故意哀怨道,側首貼近她白嫩的耳旁,沈沈低語:「連大哥也沒來看我,今兒個就你一個來了,你待我真好。」

  灼熱的呼息帶著他一再表示感動的嗓音,直勾勾地拂進她敏感的耳朵裡,羞得她面紅耳赤,緊張之下,她辯解道:「我和爹爹正要離開了,是他突然想起你,叫我過來看看你,我才過來瞧瞧你怎麼了。」才、才不是真的待他好呢!

  她素來厭惡他,容爺豈會派她過來探看他的病情?

  真是嘴硬的丫頭,他都成了她的俎上肉,隨她宰割了,她還要把別人拖下水,對他表現一點小關懷會要了她的命嗎?

  縱然她是如此不坦誠,可長孫晉也按捺不住滿心的歡喜,低笑出聲。

  「替我多謝容爺,沒他這聲吩咐,我肯定繼續病下去,這輩子都休想好起來了。」

  過往,在她無情的回應下,他氣餒過,也失望過,那年知道她訂親了,他便立即遠赴燕京,只想徹底忘了她。

  但這樣的放棄並未斷去他的情意,每回執筆,他總控制不住自己向妹子詢問容家的狀況,那樣無法自拔地渴望得到她的消息。見不到她的日子裡,每次釀酒,他總在那片醇香中思念她,讓手下一壇又一壇的佳釀化作她的女兒紅,漠視她已嫁作人婦的景況,假裝她的嫁妝正牢牢握在自己的掌心裡……

  他陷得太深,而這份隱沒於她倔強下的真實垂愛,更是讓他回不了頭。

  他取笑似的口氣教容雲莫名心虛,她紅著俏臉,小心翼翼地拉開他病弱的身軀,往前一傾,正要取過擱在小幾上的湯藥,手腕卻被他一把攫緊。

  「我不想喝藥。」瞅著她微訝的臉龐,他眸光深沈,近在咫尺的嬌顏令他心思怦動。

  「你……你該不會還是怕苦吧?」記得他從前抱恙都不肯進藥的情況,她眉一緊,訓道:「又不是小孩了,你還這樣——」

  「給我個甜頭,我就把它喝下。」

  甜頭?他想要什麼甜頭?

  在她疑惑不解之際,長孫晉猛地伸手按住了她的後腦勺,掌住她的柳腰,他將她囚禁胸懷,恣意品嚐她比美酒更為甘醇的味道,迫切抓緊他心底最渴切的眷戀。

  容雲瞬間瞠大了美眸。熱烈張狂的男性氣息薰得她腦子一陣昏眩,他挑逗而入的靈舌更將她吮弄得芳心大亂,抵不住他強悍的掠奪,也捉不住飛遠的理智,她只能癱軟了身子,隨他擺佈。

  不曉得相纏了多久,直至門外響起了下人相互叫喊的聲音,他才肯放開她。

  「你好香。」心滿意足地摟緊她,他輕揉她頸後稍稍淩亂的髮絲,修長的粗指撫過她嬌嫩的艷頰,他噙笑的眼眸泛出一抹溫寵之情。

  他親暱的觸撫教她心一顫,有點力不從心地推著他。「你、你你——放手!」她嬌喘著,心慌意亂地大喊,芳容嫣紅如桃。

  他莞爾挑眉,依言放開了懷中嬌軀。

  容雲立即旋身逃離他的床榻,瞪大水眸,素手緊緊摀住心口,奮力平定亂不成章的心跳,不敢相信自己被他輕薄了!

  「現在就可以喝了。」長孫晉笑著指了指那碗湯藥,饒富興味地覷著她羞紅的嬌靨。「你要不要先熱熱它,再來餵我?好像放涼了。」

  戲謔的嗓音刺進耳內,她愕然擡目,見他一臉壞笑,她氣得登時一個箭步衝上前,氣吼道:「你還有臉使喚我侍候你?!」他佔她便宜佔上癮了嗎?

  「是你說身子骨挺得住,不怕被我惹病的。」聳聳肩,他無辜道。

  他還敢一副理直氣壯之姿?她生來就合該被他欺負嗎?

  瞧她氣得想揮拳的模樣,長孫晉唇邊弧度陡地加深。「喔,原來你還是怕會被我惹到?那麼下回,就該馬上推開我了啊!」他挑了挑眉,愉悅的眸裡淨是輕佻。

  他在暗諷她方才也樂在其中?

  霎時,容雲更是脹紅了臉兒,氣得轉身就走,不想再跟他作這種無恥的討論。

  「你不管我了?我還沒喝藥啊……」

  可憐的嘀咕引她回眸,卻勾不起她的同情,她只是瞪著他道:「我管你去死!」

  用力吼完,她迅速離開他的房間,疾步跑出走廊。她呼吸急促、心亂如麻,忍不住舉手拭擦微腫的唇瓣,可她再怎麼使勁擦,還是擦不去他的味道與溫度。

  他說的沒錯,她要是真心抗拒他,就不會任他得逞了。

  好可怕……她不會真的喜歡上這個以作弄自己為樂的男人吧?

  微涼的中秋夜,月娘皎潔,星兒燦爛,淡淡光明映照如墨大地,一併照亮了那心思起伏不定的人兒……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3-24 10:26:24

第五章 眷護(1)

  過了寒露,秋意更深。

  自容昊成了長孫楚出閣宴席的座上客後,不出容雲所料,「隆容」的生意因此好轉了。

  那些勢利又愚昧的商客,眼見她爹爹備受遠道歸來的長孫齊禮遇,立即見風轉舵,紛紛登船造訪,船上不僅人聲沸騰,那些貨物和押票也讓她應接不暇,她看得快痛哭流涕了,天曉得她有多久沒感受過那沈甸甸的重量?

  在帳房內點算好押票後,容雲興高采烈地出門,打算給喜姨買些錦緞,苦了這麼久,今兒個就讓她奢侈一下吧!

  「爹?」乍見爹爹登上船來,容雲步上前,卻見他一臉心事重重。

  斂起凝重心緒,容昊逸出微笑。「上哪兒去?」

  「上城裡去買衣料子。」她以歡顏蓋過心間湧現的不安,不忘輕問:「爹呢?有什麼是缺的?我去買回來。」

  容昊搖首,忽地眸光一閃,沈聲吩咐:「雲兒,明日你過去幫幫阿晉。」

  「嗄?」她傻住。

  「阿齊回燕京去了,蕭掌櫃一人忙不過來,也教不了阿晉管帳的事,你去教教他。」就因為女兒自有一套理財之法,才使得容家能熬到今日,既然晚輩都開口請求了,他只能卻之不恭。

  「我才不要教那個病鬼!」她衝動拒絕,立刻沒了好心情。「我走了,誰來管家裡帳?我不去!」

  「只是去教個一天,帳目我會親自管好,再說,我也答應阿晉了。」

  「我又沒答應他!」她滿臉不甘,才不要再碰上那個接二連三輕薄她的男人!

  「這事我說了算,明兒個你就到『麟盛行』去,不得有誤。」說罷,容昊轉身離開,徹底漠視女兒的意願,也不給她辯駁的機會。

  想叫住爹爹,又懼他疾言厲色,容雲只能杵在原地。

  洩氣當下,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江上那艘屬於「麟盛行」的淺船,凝眸佇望間,船頭突然冒出了個人影。她不必細看,已知是誰。

  立於另一方的男人,亦然。

  實在太熟悉彼此了,哪怕只是一抹影子,也能立即認出對方。

  目光膠著,他倆隔著江水,遙遙對望。

  中秋之後,兩人都沒再見面,她依舊忙碌生計家事,而他也忙著休養身子,如今親眼見他病癒了,並能上船巡視,她莫名其妙地舒了口氣。

  嘴上說盡了那麼多不想再看到他的話,心卻一直惦念著他的病況……為何她就是無法對他的事不理不聞?

  她不覺蹙緊了眉,為自己矛盾的心思氣惱不已。

  長孫晉沒想到才步出艙房便立即見著思念的人兒,怔愣了好一會兒後,他俊眸閃過促狹,勾起唇,舉起手,食指往自個兒的薄唇輕敲著。

  他在暗示那個吻。

  容雲霎時羞紅了臉,咬著朱唇,心窩怦然。她提裙旋足走開,不想再看他耍這種下流的暗示把戲。

  太不爭氣了!就算他沒忘了那天的荒唐,她也可以忘了呀,幹麼只要面對他,她從來就只會逃?相較於他的安然自在,她真是窩囊極了!

  含笑目送她離開,他擡首仰望晴朗長空,此際天色蔚藍、白雲悠悠……

  純白雲朵入目的那刻,他唇畔掀起了溫溺的笑。

  ★★★

  「容小姐來了!」

  守在鋪門前的小廝甫見容雲正從大街遠遠踱來,馬上緊張兮兮地往鋪內大喊,各人嚴陣以待,直至她跨進門檻,蕭榮上前將她恭恭敬敬地迎進帳房後,眾人默契甚好地一同趨近,欲探聽房內動靜。

  「長——孫——晉!你再不醒來我就拿刀來!」

  不到一盞茶工夫,房內便傳出了暴吼。這種老戲碼無趣到連蕭掌櫃也看不下去,眾人一哄而散。

  帳房內室,容雲對著睡得正香甜的男人大發雷霆。她好聲好氣地叫了十來遍都沒個回應,這臭男人就是有本事激怒她。

  換了個睡姿,長孫晉側過身,微睜沈重的眼簾,咕噥了聲。

  「啥?」見他終於有了些許反應,她蹙眉,走上前去。

  薄唇又吐出了微弱聲響,他含糊不清又不知說了些什麼。

  他該不會又染病了吧?

  淡淡憂鬱從她眉間漾開,她乾脆蹲下身,把耳朵湊上去,不厭其煩地道:「你再說一遍。」要是病了,她馬上出去找郎中來看他。

  毫無防備的,他溫熱的呼氣竄進了她耳朵裡,接著兩片灼熱的唇瓣貼了上來,輕柔地吻住了她潔白的耳珠,並細細舔吮起來……

  她眼眸瞪大,直到耳畔響起那陣煽情的吮吻聲,她渾身一顫,猛然跳開。

  同時間,矮榻上的男人輾轉清醒,他伸伸懶腰打呵欠,一派愜意自在的模樣,彷彿真是剛睡醒似的。

  「長孫晉!你又找死了是不是?!」第三回被輕薄,容雲被他激得玉容扭曲。

  挑了挑眉,長孫晉又再躺下,枕著臂,他慵懶道:「我看是那個嚷著要拿刀的人找死。」真是不識情趣的女人,他明明就在跟她表達滿腔情意,她卻偏要破壞如斯醉人美景。

  待日後機會來了,他一定得好好調教調教。

  聞言,她更火大。看來他根本早就醒了,存心耍弄她的!

  「欸,警告你可別動手動腳的,當心又被罰跪船頭。」見她雙拳蠢蠢欲動,他趕緊拿她父親來當擋箭牌。他才剛病癒,可沒興趣受什麼皮肉之苦。

  「罰跪船頭」四字有效地遏止了她的衝動。那種丟人的事,她怎麼可能讓自己再犯?

  「我也警告你別再碰我,當心哪天我把你的惡行全數告知爹,到時候看他怎麼教訓你!」他以為只有他會利用爹爹來唬人嗎?

  他撇撇嘴,把她的恐嚇當耳邊風。「告啊,快去告啊,你都不曉得我等得有多久了。」讓容爺知道正稱了他的心,省得他老想著該怎麼把她弄到手,這丫頭比燕王爺的那些宮變籌劃更棘手,累都累死人。

  她聽得麗眸噴焰。「你真的很不要臉!」真講了出去,她還要不要做人?

  「嗯,的確是不要臉的。」他受教地頷頷首,對她的火爆感言表示萬分認同。想他長孫晉何曾這般窩囊過?想要親近佳人,還得跟長輩裝瘋賣傻方可誘她前來相會,為了一個沒半分溫柔嫻雅的女子費盡心機,唉,他命真苦。

  受不了他的無賴,容雲索性噤聲,但見他懶洋洋地死黏住矮榻不起來,又忍不住瞇起瀅眸,高聲提醒:「你還躺著幹麼?告訴你,我只待兩個時辰而已,時間一到,我馬上回去!」

  經她這麼一吼,他不得不爬起來。走過她身旁,他步伐稍頓,不忘往她耳邊道出真心話。「口氣別太沖,我聽火了就會以牙還牙,而且……近來我喜歡用『咬』的。」他沈醇的嗓音透出隱然的親暱。

  她一時反應不過來,嬌美的臉蛋卻漸漸熱了。招架不了他這種極富挑逗的曖昧言行,她羞憤交加得想挖墳自埋算了,卻又心口不一地繼續原地徘徊,不曾真的走遠。

  瞥見她臉上那抹嬌艷的紅暈,他勾起薄唇,笑得狡詐。

  調戲果真比吵架來得有趣又有用得多,與其再像從前那般費神激她發火,倒不如逗得她臉熱。經過這兩回試探,他確定自己終是走對了棋局。

  不似尋常女子應有的態度,她沒賞他這登徒子該有的巴掌,這丫頭,對他動心了吧?呵呵呵!

  大步走出內室,他心裡無比舒暢。

  ★★★

  「好了沒?」

  「正在想。」

  簡短的對話停歇下來,偌大的帳房陷入一片靜默中。

  「好了沒?」

  清亮的女聲片刻又響,這回,語音明顯含慍。

  「正在想。」

  沈穩的男音不疾不徐,這回,調調仍然慵雅。

  已數不清第幾回落得肅靜的帳房,忽然「啪」地一聲響起,狠狠打碎了將近一個時辰的沈寂與重複的言談。

  長孫晉聞聲擡首,對上窗前那張忿忿麗顏,平聲道:「看完了就該放回原處。」瞥了瞥地上那本被她摔下的書,他把視線調回案上的帳卷。

  「你到底在做什麼?這麼簡單的東西你用得著想那麼久嗎?」強忍多時的怒火把她的耐性徹底焚殆,容雲一臉氣沖沖。

  他從容不迫,認真地道:「你講得太模糊,我不懂得該怎麼做,當然得想個明白才能做好。」

  「你幹麼不早說?!」瞪大眼,她難抑尖叫。

  個把時辰前,她講解完畢便要他自己試著做帳,她則退到一旁等他,如今才告知她,他壓根兒沒弄懂她在教什麼?讓她死了吧……

  「我瞧你看書看得那麼入神,哪敢打擾?」他耍賴,把責任推到她身上。

  容雲為之氣結。「你少來這套!你有什麼事不敢做?」

  她怒極的問話教他挑起兩道英眉。「錯了,我不敢做的事,還多著呢——」他閃動興味的眸光落在她剪裁合身的羅衫上,嘴角噙著神秘的笑意。

  「我管你那麼多,不想學帳就罷,你少浪費我的時間!」

第五章 眷護(2)

  瞧她真動了肝火,長孫晉勉強揮開旖旎遐想。

  「是你不想教吧?那好,有啥不懂的,我自會請教容爺,不勞煩容大當家——」

  「你少煩我爹!」瞪了他嗤笑的俊臉一眼,她繞到他身側,認命坐下。「還有,你少侮蔑我,我答應了就絕不反悔。」

  他無聲地加深了唇邊笑意。就知道她最禁不住激了。

  「喔,我差點忘了。」輕叫了聲,她從荷包裡掏出銀票。「之前我都在年底時候還給楚楚的,這是今年的分。」

  「長孫家不缺這點小錢,你收好吧。」他看也不看案上的銀票,凝睇她因難為情而淺淺漾酡的粉頰,目光深邃而溫煦。

  「不成,一定要還的。」她堅持道,並把銀票更推到他面前。

  「我說了不急就不急,你急什麼?」他皺眉搶過她的荷包,把銀票塞進去。「難得賺了點小錢,就叫你喜姨去買好料好好餵飽自己,我可不像楚楚那樣懂得弄什麼燕窩紅膚膏給你。」他不想她為了還債弄得渾身瘦稜稜的,害他前兩回偷抱她都抱得不甚舒暢。

  「那個叫桃花紅膚膏,據說是太平公主流傳下來的美顏秘方。」她忍不住笑了。「你不急,但我急啊,你這會兒不收下,我也會找掌櫃去。」

  「好吧。」深知她從不輕言屈服的性子,他只好妥協,也不樂見她跟別的男人多作往來,卻不忘強調道:「這種小事別太勉強自己,你爹幫過我大哥那麼多,你要拖多久都可以。」最好給他拖上一輩子,他不願跟她連這點小牽絆也沒了。

  又來了,他又開始滿嘴報恩的大道理了。

  她別開臉,內心悶瞀至極。

  「我再教一遍,聽不懂就勞煩你大少爺吭個聲,眼下可沒剩多少時間了。」執起帳本,她將心思重新投放在教導上,只想快快教完、快快回家,省得被人一再攪亂心緒。

  長孫晉打起精神,終於認真起來。畢竟氣跑了夫子不就前功盡廢了?他還想把她多留幾個時辰呢。

  「欸,我問你……」看他筆下帳目漸有起色,她撥著算盤,不經意地啟唇。「你跟我爹很熟是吧?」

  「怎麼了?」他停下筆,不解她為何突然問這種廢話。

  按住逐漸混亂的指尖,容雲擡起螓首,瀅瀅美眸浮上了憂愁。「爹爹招來了一批說是陶瓷的貨物,準備要送往揚州,可是那批貨待了半個月仍未卸下,我前天心血來潮打開來看,發現……那根本不是陶瓷。」

  每回貨一到,爹爹的神色總有股她說不上來的怪異,他從不讓她處理那批「陶瓷」的押票,她直覺不對勁,鼓起勇氣窺探,卻得到了教她難以安寐的實情。

  「那是什麼東西?」容昊欺瞞的舉措,也教他感到事有蹺蹊。

  黯下眸,她緘默了會兒,低低吐出兩字:「刀槍。」

  他心一沈。「這事還有誰知道?」

  「只有你跟我。」看他晦暗不定的神色,她心知不妙,愈趨不安的心緒亂作一團。「我……我不曉得能對誰說這些,這已經是第四回了。」

  這件事擱在心底那麼久,她實在沒膽子去問爹,只能向他求援。平日跟他鬧歸鬧,他對她也沒個正經,但除了親人,他是自己唯一能信賴的人了……至少,她知道他會看在兩家人的情分上,即便不出手幫助,也會給她出些主意。

  「第四回?」沈吟思索,他幽暗的黑眸緊緊鎖住她凝愁的眉,縷縷散亂線索掠過腦中,他瞇起俊眸,低問:「你曉得那些東西來自何處?」

  「蘇州。」

  他暗暗吃了一驚,瞬即捉摸到個中來龍去脈。

  朱棣圖奪皇權,多年來不僅在燕王宮內私制兵器,更四處招兵買馬,他篤信從蘇州「干將坊」舊址所鑄造的刀槍最具靈氣,隨他上陣殺敵無數的那把寶刀,便是蘇州所出的幹將劍。

  長孫晉記得那名負責把兵器押送至燕王宮的鏢行當家,是名總能跟他漫談水鄉故土的揚州人。

  種種巧合串連起來,他幾乎能斷言那批兵器正屬朱棣所有。

  「別讓第三個人知道。」慎重吩咐,他不想嚇壞她,盡力柔化眉間糾結的線條,溫言道:「我這就去找容爺談談,你待在這兒,別亂跑。」

  事態嚴重,他不能讓她回家,雖說前三回都讓容爺跨過險道,但他不允許她再這樣跟隨父親,懵懵冒險。

  及時拉住他急急拂袖的臂膀,她眸色黯淡,對他搖了搖頭。「一船人都往揚州去了,這時候……應該尚未歸來。」

  「別太擔心。」他握緊臂上有些顫抖的小手,不忍看她如此愁苦。

  他的安撫抹不掉她心底深切的恐懼,爹爹一次又一次押送這些兵器,她可以不擔心嗎?眼看他對此事有這般強烈的反應,她也無法再裝聾作啞下去了。

  「你知道我爹在做什麼?」她顫聲問,眸裡有著迷濛的乞求,不希望連他也瞞著自己。

  「我跟容爺的立場是一樣的,我不會讓你蹚那渾水。」長孫晉按住她纖細的肩頭,扶她坐下,眉宇嚴肅。「我想你也該明白,這件事稍有差池,必將招來官非,在事情尚未解決之前,你要做的就是自保。」

  私運兵器,等同於把半邊腿踏進棺材的差事,她不是不懂,可是——

  「你要我袖手旁觀?」她難以接受他這樣自私的說辭,那是她父親啊!

  面對容雲的錯愕,他只是冷淡反問:「如果最後連自己都保不住了,你還能對家人談什麼救護?」他鐵了心,絕不讓她捲入那複雜的是非中。

  「你要我等家人出事了再想辦法?」她搖頭,拒絕聽從他的主意。「上回已經受盡了錦衣衛的苦,我不要重蹈覆轍!」

  從前,只要是跟官衛有所牽連的事情,她習慣掩起耳目,一心只想遠離那些麻煩,壓根兒不想對此再有任何觸碰,可眼下事關家人的安危,她怎能不管?

  「我只要你安好。」看進她惶怒的水眸,他堅定地道。

  長孫家的恩人是容昊,可在這種生死莫測的節骨眼上,若要作出取捨,他寧可割捨容昊,也要保全她!

  她激動的神情怔住,淚濕的大眼看著他從未展現過的厲色,心頭有股熾烈而酸楚的暖意。

  我只要你安好。

  他固執的眼神與嗓調,教她看見了他心底最真摯的在乎,會把爹爹的勾當說出來,她並無要他參與的意思,也沒想過他真會對此插手,甚至還這麼庇護著自己,不讓她這個容家人承擔此事帶來的任何惡果。

  他待她,是真情切意的好,喜姨說的沒錯,這一路走來,都是她不識好人心。

  「我會跟容爺好好談談。」執起她的柔荑,他收攏掌中冷汗連連的小手,緊握不放。「你既然找我商量這些不該多言的是非,那就該更信任我,這件事,我絕不坐視。」他炯炯注視她驚駭的雙眸,從未如此渴望又迫切地想眷護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別瞞我好嗎?」她苦苦追問,不願被蒙在鼓裡。

  「你不會想知道的。」他攏眉,不肯洩漏半點風聲。還有太多事要問清楚容昊,他到底是為財鋌而走險,抑或本就是朱棣麾下的人?

  若為後者,事情就更麻煩了。

  不能理解他打定主意要保護她,她自顧自地焦慮。「這……會跟陳家有關係嗎?」她不停胡思亂想,奮力組織那些會跟容家有關聯的人與事。

  明知眼前不是計較的時候,可他抑不住胸間蔓生的酸澀,想不到她在這種時候也會顧念著陳家。

  「不可能跟陳家有關係。」長孫晉斂容掩去浮躁的心思,放開了她雙手,低啞道:「別想太多,我先到岸頭去等容爺,你在這兒等著。」

  他的執意隱瞞教她無奈頷首。或許……真不該再問下去了,她該相信他的。

  得到她的允諾,他略微寬心,遂轉身離開。

  「長孫晉!」

  急切的呼喚伴隨零亂的足音自他身後迎來,他回首,看著那抹嬌小的身影奔上前,主動拉住了他正欲推門的大掌。

  「我……我方才亂了手腳,竟然沒想到你……」容雲輕咬下唇,臉上盈滿了擔憂。眼看他真的準備去處理自己麻煩的家事,不安如陰霾般覆上她驚悸的心,他不願她蹚那渾水,她也不想他如此貿然干涉啊!

  「我真的怕……怕會連累到你,不如讓我親自去問爹爹,我問了你再——」

  「不必了,我不是容家人,如何會連累到我?」打斷她的忐忑,他勾起溫雅的微笑。沒想到只要被她這麼擱在心頭上,即便是最後才被想起的牽掛,他也會高興到忘了自身安危。

  有她這麼一句就夠了,他相信她的心,必然保留著屬於自己的位置。

  「可是——」

  她還想多說些什麼,敲門聲卻猝然大作,他敞門,外頭的蕭榮一見他,立即倉皇大喊:「二爺,容爺那邊出事了!」

  他目光一凜,迅即掉頭,便見容雲瞬間刷白了小臉,美麗的眼眸慢慢浸染上哀傷而朦朧的水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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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3-24 10:34:26

第六章 牽纏(1)

  受錦衣衛嚴密監控的鎮江水域,此際草木皆兵。

  短短半個時辰內,錦衣百戶下令封鎖各方水路,禁止船家離開鎮江,更徹底隔絕各艘船舶間的聯繫。

  乍聞消息,容雲知道自己回不去「隆容」了。

  「我已經請掌櫃去打聽消息了。」

  兀自沈思間,醇厚的嗓音劃破了房內靜寂,她轉過身,看著門前那道背光的挺拔身影,她斂下眸,藏起眼底的怯弱。

  當他身上那靛青袍擺躍進她低垂的視線內,她終於啟唇,吶吶低語:「官衛都把路給堵死了吧?還是別讓掌櫃操勞了。」

  「總會打聽到什麼的。」長孫晉垂目注視身前螓首,眉宇攏起。「外頭的人一直不見容家人下船,或許是官衛壓根兒沒搜出什麼。」他只想讓她心安,哪怕只是些零碎的消息和猜測。

  無人知曉「隆容」發生何事,只知大批官衛突然於申時聚集岸頭,待「隆容」歸航便立即搜船。

  事關官非,蕭榮曾婉言請長孫晉立刻把她送走,卻被他否決。

  當時她在旁聽著,心慌意亂,既擔心家人的安危,又惶恐自己會殃及長孫家,正想開口叫他別管她的死活,他卻一把牽住她,二話不說將她拉往楚楚的閨房,叮囑她好好待著便轉身離去。

  她看著匆匆折返至跟前的男人,不禁輕歎。「我還是回去吧……」她實在不想變成他的累贅。

  事到如今,她反倒平靜了——一切只能聽天由命,她既是躲不掉,也只能學著處之泰然,畢竟,她老早便做好最壞的打算。

  「你想放棄了?」他凝起俊顏,瞅視她略微蒼白的臉容,只消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回去自投羅網,不僅救不了你的家人,你這三年來的心血更會付之東流。」

  當頭棒喝般的字句教容雲一怔,她仰起螓首,與他四目相視,深深墜入他灼亮得幾可燙人的目光。

  「你甘心嗎?」

  「不!」否定飛快地衝出了絛唇,她澄澈的大眼凝聚了教他熟悉的堅毅光彩。

  她付出了那麼多才換來如今漸現生機的「隆容」,要她就此罷手,眼睜睜看著家業再度衰敗,她如何都不甘心!

  他勾起薄唇,眉目間的淺淺笑意有著眷念。這麼多年下來,一直惦在他心坎裡的,始終都是這個堅忍得教他心折,又讓他亟欲加以顧惜的女子。

  「我也不允許你白費這麼多的努力。」他淡然一哂,笑容像春陽似的,柔柔拂過她悸動的心扉。

  霸氣的口氣蘊藏著鮮明的庇護之意,她瀅眸一陣迷惑,不由自主地躁動了心,她幾乎便要衝動開口……這樣的溫情暖語,到底是為了報恩,還是為了她?

  從他只要她安好,且堅決留下她的言行,她知道他是在乎自己的,但她對他這份感情實在有太多的不確定,令她患得患失,也害怕得到讓自己最為難堪的答案,因此,她膽小得無法啟唇,只能放任猜疑侵吞自己的心緒……

  「二爺!官爺搜府來了!」

  小廝的驚喊如狂風般橫掃過來,房內的兩人僵住了。

  長孫晉旋即邁足前往鋪面去,可才踏出門檻,衛士已魚貫而入,他眸色一闇,知道再也藏不住容雲了。

  「搜!」

  一道雄渾嗓音嘹亮傳開,十多名衛士應聲領命,陸續踢開各道房門,細碎而刺耳的搜括之聲瞬間飄揚於秋風中,庭園只餘越見緊繃的氣氛。

  「何事搜府?」眼看自己的地方被肆意侵略,長孫晉按捺惱怒,平聲詢問為首的錦衣百戶。

  「容昊意圖謀反,身為他的深交近鄰,你脫得了這層關係?」

  「好個連坐之罪。」長孫晉冷嗤。「拿賊見贓,容爺真幹出了這等大逆不忠之事,怎地不見大人將之拿下?」若要把人押往牢獄,「麟盛行」是必經之地,可眼看他們都開始搜城了,容家人還是不見蹤影,他就知道他們根本沒找著證據。

  「憑你們兩家人的交情匪淺,我要的東西必然在此。」報以冷冽的笑,錦衣百戶曲硯認定長孫晉乃容昊的同黨,那批兵器不在「隆容」,勢必在「麟盛行」!

  「那麼請大人仔細搜個清楚了,小民倒想見識見識自家府裡到底藏了些什麼,得勞駕大人如此勞師動眾。」他聽著那些雜亂足音,冷眼旁觀倉促進出於各道房門的人影。

  曲硯沈著臉,不再多言,鷹眸冷冷審視長孫晉一臉的好整以暇。

  「曲大人,一無所得。」

  衛士們曲膝拱手,稟報出教他神色驟變的結果。

  「再搜!」曲硯擰緊了兩道濃眉。他手握的諜報絕非這樣的答案!

  長孫晉挑高劍眉,訕訕譏諷。「原來錦衣衛的行事作風就是鍥而不捨地含血噴人。」呵,他受教了。

  曲硯盯著眼前屢屢出言不遜的男人,陰狠的焰光在他眼底躍動。「說話前先掂掂斤兩,冒犯百戶大人的罪名可是你這種賤民所能擔當的?」

  「你——」

  「不要!」容雲急喊出聲,及時上前拉住他,絕不讓他再次衝動頂撞。

  沒想到她會出現,長孫晉惱火地回頭,但見了她益發慘白的臉色,他不覺胸口揪緊,滿腔憤懣褪去了大半,濃濃憂慮隨之進駐心房。

  「別亂來,隨他們去……」她捏緊他的衣袖,微顫的嗓音有著深切的懇求。

  錦衣衛不是他們這些平民惹得起的角色,對此,她早在三年前便已嘗盡苦頭,她不要他重蹈容家的覆轍……

  感受到她驚駭的顫抖,他不由得軟了心,大掌反握她因緊張而汗濕的手心,他穩住她的恐慌,並聽從她,不再輕舉妄動。

  「沒想到會在這兒看到『隆容』的當家。」

  霍地落至己身的銳利目光教容雲侷促不安,她咬緊朱唇,默默不語,惶惶水眸不敢望向曲硯,只能讓長孫晉牢牢扣緊自己的手,自他厚實的掌心裡尋著撫慰的溫度。

  此時,行動迅速的衛士們再度搜尋完畢,依然勞而無功。

  厲目一閃,曲硯覷向倚立長孫晉身後的女人,沈聲下令:「把她押往『隆容』!」說罷,他甩袖離去。

  「她是這裡的人,你休想動她!」

  激憤的大吼駭住了衛士的動作,也頓住了曲硯的步伐。他轉身,看著長孫晉徹底撕裂了冷靜的盛怒容顏,冷聲問:「長孫晉,你是什麼意思?」

  「她是我長孫家的媳婦,她跟『隆容』沒有關係了。」

  登時,細微的抽氣聲四起,縱使眼前情勢危亂,可長孫家眾人乍聽二當家那清晰堅定的宣告,每個人也切切實實地愣住了。

  二爺瘋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禍端,他竟然招攬上身?!

  幾乎是躲在長孫晉背後的人兒,先被官衛嚇白了臉,又被他嚇傻了。

  他瘋了嗎?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亂認她作長孫家的人,他馬上就有了不可開脫的責任,他會賠掉整個「麟盛行」的!

  「長孫家的媳婦?她什麼時候進門了?」曲硯冷笑。「信口胡扯!」

  深知這些官衛從不輕言放棄囊中物,長孫晉俊眸一瞇,更狠下心。

  「我早在三年前就給容家下了聘金,再說,她昨晚留宿在此,自當是我的女人!」轉頭面對被他嚇呆的人兒,他眉目嚴肅而認真,正色道:「雲兒,雖然咱們還未正式拜堂,但也已成夫妻了,是不?」他盡量放柔聲線,要她配合自己。

  容雲瞠目結舌,難以相信他決定為自己拚下這麼大的賭注!

  「雲兒,既是夫妻就該有難同當,我絕不棄你不顧。」把她冰涼的雙手納進他的厚掌間,他熾烈的眼神透出強硬的迫切,急於要她親口承認自己是長孫家的人。

  他不知道這麼做曲硯是否會放過她,可就算逃劫的機會渺茫,他也要放手一搏!

  短短一句,逼出了容雲激動的淚水。除了親人,她想不到還有誰會待她情深至此,在危難之際仍牢牢握住她不放,願為她深入虎穴,就是不肯丟下她一人。

  是真是假,都不再重要了,他執意護她到此,她只能跟隨他的腳步,與他攜手共度患難,切莫辜負他。

  她擡起淚眸,對上他炙人的黑眸,低泣道:「我與你,有難同當。」

  抹去她芳頰上的淚,他眼底泛現複雜的情感。她給他的回應是這般誠懇,不論日後如何,他都不願把這一切視為弄虛作假的權宜之計。

  他要娶她,鐵了心要讓今日許下的誓言徹底成真——

  「好個夫唱婦隨的戲碼。」觀戲完畢,曲硯拍拍雙掌,滿眸不屑。「居然連聘金和留宿都出來了。」這種蹩腳的謊言,虧他個大男人說得出口。

  「大人需要查閱小民的帳本嗎?」當年給容家應急的那筆數目,他相信依楚楚的性子,定會在帳本上記上一筆。

  曲硯嗤之以鼻。「你認為本官會買你的帳?」他哪來的自信認為他會陪他一塊把這爛戲碼唱下去?

  正想揚聲命人拿下容雲,突來的稟報卻制止了他——

  「曲大人,宋大人已登上『隆容』重搜,並請您先行渡向揚州,他將隨後跟上。」

  他眉頭一緊,疑惑問:「哪位宋大人?」

  「據說是千戶曹大人的人。」

  曲硯鷙眸迸出狠厲的寒光,掩在袖裡的雙拳倏然收緊。

  又是那個曹紀風!老跟在他尾巴後做事,再搶盡他的功勞!

  衛士低首,恭敬道:「曲大人,官船已候大駕。」

  「撤!」斜睨了長孫晉和容雲一眼,他朗聲撤離,一臉陰霾。

  沒想過要放過她,只是如今她已成曹紀風的獵物,他沒道理還這麼熱心協助他人拴住「隆容」的漏網之魚!

  園內所有衛士齊聲領命,馬上跟隨曲硯離開「麟盛行」。

  一時間,這番擾攘褪去了,官衛帶來的驚悸雖未完全消散,但也總算告一段落了。

  度過一劫,各人面面相覷,看著他們家二爺和容小姐手牽手的模樣,不知今後是否該叫容小姐一聲……二夫人?

第六章 牽纏(2)

  「過來。」晃晃掌中小手,長孫晉喚回她呆愣的神緒。

  容雲回過神,茫茫然地看著他,突然脫險又教她不知如何是好,鬆懈了繃得疼痛的肩膀,她仍是徬徨無主。

  他攜她重回楚楚的閨房,並當著所有人的面關上門扉,遺下眾人的滿腹疑問。

  回到房裡,他放開她的那一刻,頓失暖意的柔荑迅速漫上一層冷意,容雲低首,看著自己交握的指尖,還是覺得冷。

  是秋意太涼還是她的錯覺?怎麼……自己眷念起他的溫度了?

  「沒事了,你先歇下。」

  她動也不動的,只是靜靜地瞅著他,似是不解他的用意。

  以為她被剛才那些人嚇壞了,長孫晉臉色閃過慌亂,心下一急,舉手撫上她的額。「還沒醒過神?說句話,別嚇我。」他擰緊了眉,濃濃不安兜上了眼眸,對她有掩不住的憂慮。

  即便是面對那樣咄咄逼人的官衛,他也不曾露出這種神情……

  聽著他幾近懇求的話語,凝視他緊張不已的臉龐,不知怎地,她忽然又想哭了,幾乎毀掉她素來穩固的堅強。

  壓下所有的軟弱,她搖頭道:「我沒事,只是……有點怕。」她不敢把話說得太真切,事實上,她何止是「有點怕」?她怕死了,以前太過深刻的經歷再次重現眼前,她彷彿又看見了那個幽暗濕冷的牢獄,飽受酷刑的犯人是怎麼發出淒厲慘叫,就算她掩起耳朵,把臉埋進雙膝間,那樣不聽不看,仍能嗅到那陣腐敗得刺鼻的腥臭味……

  那些血肉模糊的記憶形成了駭然夢魘,植下她失眠的毛病,從此在每個夜裡,她總要依賴酒水至微醺方可入睡,即便家中窮困到喝粥水了,也省不掉她的酒錢。

  「沒什麼好怕的。」見她終於開口說話,他這才舒了心。「管他是天大的事,就算容爺不在你身旁,還有我扛著,你安心留下就好。」

  「可是……」容雲遲疑著,終在他耐心的眼色下,開口輕問:「他們為何要一搜再搜的?他們是想要皂白不分硬把人關進牢裡嗎?我、我覺得那批兵器已經運走了……」她知道不該再煩他的,但她真的好擔心家人。

  「上回跟容家槓上的那位千戶大人已經不在了,方才聽到的那位曹大人,不會對容家不利的,你放心。」待在燕王宮的日子,憑藉朱棣對他的信任,讓他知曉了不少朝野內幕,何人何事、各為其主,他心裡有數。

  他自信而肯定的話無疑安撫了她的焦慮,然而,卻有另一份惶惑從她心底蔓生,狠狠揪扯著她的心弦。

  他對這些官宦之事……何以會知道那麼多?他在燕京那段時日裡,當真如他家書所言,只是為燕王釀酒那般簡單嗎?

  好想把心裡的疑慮問個清楚,卻又害怕換來她最不想知曉的事情……長孫家的事業在燕京越做越大,她只怕,他的身份並非常人看到的那般單純。

  只要涉足官場,即便應規蹈矩,也能招來引火自焚的禍患——她多害怕自己的猜測成真,多麼不願意他真對此有所牽連。

  在她躊躇不決時,他已牽著她走進屏風。

  「先歇著,別再折騰自己了。」長孫晉溫聲道,始終擔心她受驚的精神,卻不曉得她也為他懷著恐憂。

  坐上榻沿,她對他頷了頷首,而後在他眷顧的目光下,脫下繡鞋,和衣躺上舒適的床榻。

  閉起目,她聽著他漸遠的足音,接著是房門被關上的聲音。

  一如既往,儘管身心疲憊不堪,她還是難以入睡。不多時,她又睜開了雙眸,開始看著帳頂發呆。

  長孫晉的這份恩情,該如何償還?

  蒼天保佑,千萬別讓容家再出任何事端拖累長孫家了,她不怕虧欠他,只怕他因而遭到無辜株連,最後連他自己都保不住。

  陷於重重隱憂中,不知不覺間,她已將他納入心坎底,對他付出了關切與憂慮。

  ★★★

  揚子江從此不得安寧。

  三天後,江上所有船舶及城內各戶人家已被錦衣衛徹查明白,連對岸的揚州也不放過,然而,他們依舊無法尋獲諜報中的那批兵器。

  轉眼間,個把月過去了,踏進十月初冬天,錦衣衛終於撤離,江水隨之解封,所有船家——包括容家也回歸平靜。

  她可以回家了。

  離開前,容雲特地去找長孫晉,想跟他道別和道謝。

  這些天他們雖是共居一府,但也許久不曾碰面了。

  「要走了?」他稍稍側過身,讓她進房。

  跨進門檻,她點點頭,雙眸泛著厚重的疲憊。「這陣子打擾你了,謝謝你幫了這麼多。」

  她從掌櫃口中得知他一直在外打聽消息,不僅賄賂官衛登上了「隆容」,還費心避開錦衣衛的耳目,隻身去了趟揚州,為爹爹解決了私運兵器的問題,也幫她勸阻爹爹切勿再為錢財以身試法,振興家業之時,也別忘了家人的安危。

  他為容家如此奔波,她真有說不盡的感激。

  他輕鎖眉峰,很想告訴她不必言謝,卻被她眼下的黑影奪去了注意。「你都沒睡嗎?眼下黑成這樣。」他的語調不覺摻了絲斥責。

  容雲抿著唇瓣,對自己一貫的睡臥不寧有口難言,也很無奈。

  「仍在惦憂『隆容』?」他以為她為了家人不能成眠。

  她搖頭,已知悉容家一船人安然無恙,所思所憂的只有他——

  「我在擔心你。」臨別在即,她忍不住道出滿腹鬱結。「我知道爹爹那邊已然無恙,在此過後,請你……不要再蹚任何渾水,你在燕京那幾年,我……我和楚楚都擔心你會有不測……」她知道自己沒資格管他的事,而他也可能把她的勸言當作耳邊風,但總不會置親妹子的焦慮於不顧吧?

  他曾說過要她安好,那麼,她也不容他有半分差池。

  被她語中深切的憂戚撼動,他眸光閃爍,氣息紊亂而熾熱。

  沒想到早在他歸家之前,她已將自己擱在心上那麼久了。

  「我會有什麼不測?你們兩個啊……想太多了。」深深凝睇她眸中只有他一人的倒影,他欣悅地笑了。

  他的不以為然教她蹙起了眉宇。「不是我們想太多,而是——」

  突如其來的擁抱使她瞠大了美眸,她被動地偎上他健碩的胸膛,失措得連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

  「我答應你,即便身處更惡劣的情勢,也不會讓自己陷入險境。」在她耳畔低低沈吟,他立誓絕不讓她再有掛慮。

  她大概不曉得楚楚有多希望他能從朱棣身上謀得一官半職,官商勾結,向來都是商人更上一層樓的不二法門。

  一直鼓吹他躍進宦海的楚楚,豈會如她所言地為他憂心忡忡?

  隱晦的柔情與牽掛,撩撥著他所有知覺與理智,他深深歎息著、眷戀著,自遠行歸家以來,他將心神全放至她一人身上,他只想把她揉進懷裡,佔據她或強悍或纖柔的芳心,不願再有錯失她的一天。

  他不會再讓自己有遺憾的機會。

  用心諦聽那道沈穩而懇切的嗓音,她在措手不及之間,把他的諾言刻上心版,成為她今後最銘心難忘的記憶。

  窗外漸漸西沈的日陽帶來金黃餘暉,照耀著她惘然的眸子,把他倆相依的影子拉得更長,隨著腰間越發收緊的力勁,她迷亂的意識逐漸清明。

  與前兩回相比,他這回好像抱得有些久了喔……

  她把這種事記得這麼清楚幹啥?!

  她臉蛋一熱,舉起僵掉的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我會捎信給楚楚,叫她寬心……」她尷尬萬分、有點吞吐地道,沒忘掉男女有別,對他如此親暱的態度卻又毫無厭惡。

  懷中佳人都發出抗拒的暗示了,倘若再抱下去,就真的太失風儀了。

  勉強揮開想裝傻聽不懂的念頭,長孫晉暗歎口氣,不捨地拉開懷中嬌軀,他低頭注視身前粉頰嫣紅的女子,溫聲道:「梳理清楚後再回家吧!」

  再次執起她的柔荑,他領著容雲踱至案前,轉身走到旁邊的書櫃前,打開抽屜,翻出了裡頭塵封的盒子。

  「嗯?」見他又大步走來,並被他按著肩頭坐下,她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咦?」她手上忽然多了件東西。

  收起盒子,他來到她背後,俯首輕問:「喜歡嗎?」

  還未來得及看清手上的東西,她又被頭上異常的動靜奪去了語音。

  長孫晉動手解開她頭上隨意綁著的布條,緩緩梳理她一頭散落的烏髮。「別再拿這種東西束髮,不好看。」

  「呃……我把簪子都弄丟了。」紅暈浮上她嬌嫩的秀頰。被他這麼撫弄青絲,她雖窘,卻沒想過要拒絕他。

  迷糊鬼!

  「沒關係,我的讓你用。」低笑道,他深邃的眼眸有她見不著的萬縷情切。

  他的話使她重新注意方才被他塞進手心的東西。「這是你的?」她輕舉細腕,端詳著眼前的木簪子,一臉狐疑。

  這簪上雕了梅花的圖紋,顯見是女人所用的。

  單手固定好髻兒,他傾身取過她手中的簪子,將之慢慢沒入柔髮中。

  他沒回答她,也沒告訴她,這簪子於他而言有多重要。

  這是他娘親的寶物。

  從前家貧,長孫老爹只買得起這支木簪贈予娘,她向來沒有多餘的飾物,只有這麼一支簪子綰髻,即使後來家道從容,再多的華飾也取替不了它,她仍舊天天簪著,直到爹走了,她為免睹物傷情,這才把跟隨她大半輩子的木簪取下,然後交到他手上。

  娘曾在私下戲言,假如他是個女娃兒,這簪子便是嫁妝了。

  廉價的木簪,卻有著絕對的紀念價值,是他此生最寶貴的身外物。

  「好了。」

  言罷,趁她不覺,他俯身在她髮上烙下一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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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3-24 10:35:59

第七章 百合(1)

  不管世間如何動盪,江水依舊滔滔東流。

  容雲抱著膝,蒼白的小臉半掩在交疊的雙臂間,蜷縮的身子隨著渡船輕輕晃動著,飄搖在這片恢復繁忙的江水上。她半睜著疲憊的雙眸,看著渡船帶領自己穿梭於熱鬧的船舶間,彷彿先前所有的驚心動魄不曾發生過。

  「雲兒!」

  從渡船登上了「隆容」,她即被喜姨緊擁入懷。

  被親人溫暖的氣息密密包圍,她聽著耳邊響起的哽咽,幾乎也要跟著喜姨哭出來了。「喜姨,我好累、好困……」伏在喜姨肩上,她語音含糊,累得幾乎能立即倒地不起。

  攜著哭音的低吟教喜姨揪緊了心房。「我知道、我知道……」她心疼極了,瞧雲兒印著烏黑的眼下便曉得是怎麼回事了。「阿松,燒盆水送去小姐房裡!」轉首吩咐過船夫,她趕緊扶容雲回房去。

  躺上榻,漫天徹地的舒暢登時向她襲來,容雲忍不住發出舒服的申吟。

  「喜姨給你拿酒來。」見她仍然半睜著目,不能入睡的模樣,喜姨馬上離開。

  側臥過來,容雲半睡半醒地候著,不過片刻,醇香已送至她唇邊。

  攙起她軟綿無力的胳臂,喜姨像餵藥似地將酒慢慢灌進她嘴裡,而後,整碗黃酒已見底,她打了個嗝,偏過首,旋即沈沈睡去。

  喜姨擱下碗,輕撫她漸漾紅暈的小臉,素手取過船夫遞來的熱水盆,擰了條熱布,拭去她額上及脖子緩緩滲出的薄汗。

  不知何時才能擺脫陰影?如此終日依賴酒水,終究也不是辦法……

  放下床帳,她轉身離開,不忍再凝視那張即便熟睡了,眉間仍然纏結憂懼的臉兒。

  ★★★

  容雲這麼一睡,足足睡了四天才清醒過來。

  在徹底休養生息的四天間,她於艙內兀自睡得酣暢,殊不知艙外各人為了她亂作一團。

  當她伸著懶腰跳下床榻,迫不及待想呼吸外頭屬於冬季的冰涼氣息,一個翻天覆地的消息正在艙外等著她——

  長孫晉登船提親了。

  「這怎麼回事?他要娶我?」

  她才踏進了艙廳,長孫家的人就尾隨而來,並給容家送來了大批聘禮。她瞪著滿桌殷紅,一臉震驚。在媒婆的叠聲恭喜下,她才曉得自己快當新娘了。

  「你都成了長孫家的人了,他能不娶?」容昊淡淡開腔,從最初的愕然氣憤到最後的沈著冷靜,事已至此,他看破了,這些兒孫福就由著他們吧,他管不著了。

  「我什麼時候成了長孫家的人?」他們在唱什麼戲?

  瞧她詫異,喜姨不禁蹙眉。「你不是收了他的定情信物?還在『麟盛行』承認了是他的人?」

  這般曖昧的情狀,自然讓容昊和喜姨聯想到這兩個孩子……肯定越禮了。

  「那只是個權宜之計!那天官衛來勢洶洶的,倘若我不點頭認了,他就沒有把我留在『麟盛行』的道理啊!」她急切解釋,難以置信他們會那樣看待自己!她向來循規蹈矩,怎麼會跟長孫晉幹出那種……那種苟且事?!

  容昊和喜姨面面相覷,疑惑長孫晉怎地沒道出這些隱情?

  「你們為何不先對我問個清楚後再作決定?」眼看這般輕易便化解誤會,容雲扶著額,既頭疼又無力。這玩笑開得太大,她真的承受不住。

  如何能想像,長孫晉會在她回家當天就跟爹爹一起挑好了日子,並決定十天後迎娶她進門?扳扳指頭,她六天後就得嫁人了,再也不姓容——

  「你爹爹有說要叫醒你的,是我怕會打擾到你休息,才攔住了你爹爹。」喜姨自責不已,她並不想像上回那樣對雲兒逼婚。

  當時她只覺得木已成舟,既然點首應允了這門親事,又何必再責備她與長孫晉胡來的事?誰知道,這一切都是誤會。

  「雲兒,別怪你喜姨了,她連日為你奔波嫁奩事宜,已經很累了。」出言護著愛妾,容昊攏眉道:「還有,那個定情信物又是怎麼回事兒?你真收下了就是答應了阿晉的求親,你嘴裡說的權宜之計,在我看來……阿晉倒是很認真看待的,他既存真心,你就認了吧,別再像上回那樣吵得雞犬不寧,嚷著要退婚。」

  他曉得雲兒未必喜歡長孫晉,但也明白日久生情的道理,何況這麼多年來,他多少也從這兩個孩子的打鬧中瞧出些端倪,長孫晉對她有情便不會待薄她,他倒是很放心把女兒許給他的。

  聽著爹爹的勸導之言,容雲心知他只想把自己嫁出去,再這麼跟他爭下去準沒結果,她要知道長孫晉娶自己的真正意思,而非旁人陳述的答案。

  「他是否真心,也得問個清楚才作數!」她咬了咬唇,轉身離開了艙廳,匆匆下船去找長孫晉。

  她不願的並非是這場弄假成真的親事,而是不願糊里糊塗、摸不清他心思便嫁人。

  他是真心抑或報恩?還是為了顧全她的名聲?她不要抱著這些心結嫁入長孫家,當年與陳家解除婚約後,她就打定主意終生不嫁,但如今他開口提親,她竟又開始奢望起來了。

  她奢望自己能跟楚楚一樣有個知心永隨的良人,而非為了其他瓜葛強行締結的姻緣。長孫晉只是想報恩的話,她寧可退婚也不要成全他這份非己所求的美意。

  成親之期日近,她不能再躲避自己的感情。

  「瞧,是容家千金,沒想到『麟盛行』的二當家會看上她。」

  「那二當家相貌堂堂的,為何會看上這種為家計拋頭露面的女子?他倆一個河深、一個井淺,依我看哪,這當中定有隱情。」

  「是呀,我才聽王大嬸說可能是二當家酒醉糊塗,與她干了見不得人的醜事才急著要成親哩!瞧城裡多的是與二當家匹配的千金,他有必要娶她作正妻嗎?」

  容雲戛然止步,掉過頭瞪著背後那兩個兀自說得快活的三姑六婆。

  當天在「麟盛行」的權宜之計,怕是在她酣睡休養的四天裡傳得家喻戶曉了,她並不在意旁人的非議,只是那個潛藏的心結被挖開了,她氣惱到無法再聽她們說下去。

  長孫晉的確還有更多更好的選擇,正因如此,她才那麼在意他根本不如爹爹所言的那般真心。

  被她肅殺的眼神懾住,那兩個大嬸立時噤聲,各自往她兩旁繞開。

  容雲不讓自己再費神於這些人身上,轉身就走。

  踏入「麟盛行」,鋪裡的人擡頭一見是她,不約而同地喊了聲「二夫人」,她神情冷淡,不予回應。

  她會不會成為「二夫人」,還得看他們二爺的造化。

  漠視週遭的注目,她向小廝平聲道:「我想見你們家二爺。」

  「二爺正在會客,二夫人先到大廳候著好嗎?」

  容雲頷了頷首,步進內院之時,卻被迎面而來的男人頓住腳步。

  是那天來稟報曹紀風重搜「隆容」的官衛。

  過目不忘的本事幾乎讓她嚇破膽,她立即回過身,低垂著慌張的臉孔,習以為常地躲避官衛的注意。

  那名官衛挑了挑眉,向身後的男人露出興味的笑容。「你的內子真有趣。」

  瞥了瞥已躲到角落去的人兒,長孫晉勾唇,淡漠一笑。只有他明瞭她的可笑反應下,藏的是她這些年累積下來的惶懼。

  送走了客人,他走近她,大掌撫上她隱隱打顫的纖細肩頭。

  今後有他的庇護,他絕不讓她再這樣惶然度日。

  「雲兒?」

  他的叫聲喚回容雲閃躲的目光,她轉頭望向他嚴肅的臉龐,霎時懂了他的苦心,也明白了一切。

  「原來如此……」她喃喃自語,想笑出聲,黯淡的眸心卻藏著一抹失落,嘲諷自己的愚昧。

  在錦衣衛尚未鬆懈對他們兩家的盯梢前,他們的確得把當天的戲繼續唱下去,方才只差一步,她就要在那名官衛面前壞了大事。

  她怎會認為他真要娶自己?他瞞住所有人或許不當,但這是唯一能保全兩家的方法,畢竟,他們稍有風吹草動,都逃不過錦衣衛周密的耳目。

  終究弄懂了他娶她的真正目的,應該豁然開朗,鬆懈心頭的緊繃,可為何她的心這麼難受?本來尚存著一絲期待的竊喜情感,如今卻令她失望得疼痛。

  那樣的心酸與痛楚,讓她覺悟,她愛上長孫晉了。

  與他相識太久,她不知這是何時萌芽的情愫,只知記憶裡的悲喜憂歡,太多情緒、太多片段都有他的參與,從來觸動她情緒最深的,也只他一人……

  「怎麼了?」長孫晉皺眉,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

  她搖了搖首,揮去所有難堪,對他強顏一笑。

  「我早上去看你,喜姨說你還睡著。」凝睇她臉上略帶蒼涼的笑容,他的眼透出不捨。「剛睡醒嗎?吃了嗎?你臉色很白。」

  他的關心教她更難過,也險些逼出了她的淚。

  「嗯,睡太久了,有點頭昏,我這就回家吃飯。」說罷,她立刻轉身,急著想逃,把之前可笑的決心抹個一乾二淨,她已沒有勇氣去問他真不真心的問題。

  這樁婚事,她該慶幸自己並未高興太久,還趕得及喚醒自己,不然當真那麼衝動向他開口,他肯定會被自己的愚昧嚇壞,弄得兩人都尷尬。

  「你來這兒……就是想對我說這些?」他及時拉住了她離開的腳步,直覺她有事,但見她小臉低垂,他讀不出她的表情。「我這幾天登船探望,想跟你交代成親的事,我知道自己辦得太急,還沒——」

  「我懂的!」急急打斷他的話,容雲擡起臉,強笑道:「我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你放心,我會做得好好的,不會讓你失望。」

  不要……她不想從他嘴裡聽到那樣無情的籌劃,既是心知肚明就不要再說了,她怕自己承受不了,下一刻即大哭出來。

  她意指將會做好他妻子的本分?但為何她眼底卻充斥著哀傷?

  「這件事……你是同意了?」他不安地問,頭一回嘗到緊張得呼吸快停的難受滋味。

  他從未探問過她的意願,從提親到下聘,所有事都是他一人的主意,他知道自己沒必要把婚事辦得這麼倉卒,即使流言四起,也該先取得她的允諾再正式提親,但急於擁有她的私心掩蓋了他的理智,難得覷得了這樣的牽絆,他自是不會放過。

  他都為了容家如此成仁取義了,她還能搖頭嗎?為免官衛再來找麻煩,她只能盡力配合,跟他演一段假鴛鴦。

  「我同意。」她緩緩抿出一抹淺笑,盈盈水眸中有滿滿的感動。就算當不成夫妻,有他這樣的挺身相助,她已知滿足。

  清脆的嗓音抑止了長孫晉混亂的心緒,他揚起唇角,得到了她確切的應允,他對這樁婚事更有信心了。

  「這一切麻煩你了。」她感激地道,顯得有些侷促靦腆。

  從點頭答應與他演戲的這一刻起,她做好了他日休離的準備。

  只是他的名譽也會因此受損,日後要娶喜愛的女子也難,畢竟誰家閨女會願意委身一個曾有家室的男人?

  他逸出輕笑。「不麻煩,只要你首肯就行了。」

  看著他俊朗的笑顏,她輕啟絛唇,卻欲言又止。

  想知道他會把戲演到什麼時候才罷手……但,還是罷了,這禍根本來就是容家給他惹來的,她實在不該再這麼多舌,又給他添麻煩了。

  「反正麻煩你了,咱們成親那晚再會。」她玩笑道,藏起滿懷心事離開了「麟盛行」,徒留被她一句話就撩撥得春心飛揚的男人原地發愣。

  她講話可真夠直接,也夠實在,難怪這麼對他胃口,讓他對她念念不忘。

  他千盼萬望的,不就是成親那晚嗎?

  悅色浮上他噙笑的深眸,他萬分期待將來夫妻同心的婚姻生活——

  ★★★

  長孫家早與容家締姻的消息,在這個把月來,成了鎮江最火熱的話頭,城裡的媒婆們這才頓悟為何長孫晉總不肯理會她們,原來人家老早就付了聘金,把容家丫頭給訂下來了。

  良辰吉日,當過禮的隊伍大鑼大鼓地遊走於大街上,震耳欲聾的樂聲吸引全城人熱鬧圍觀,也震碎了一眾千金的芳心,在長孫齊這主爺已定居燕京的情況下,容雲無疑成了「麟盛行」的當家主母。

  她就這樣坐上了旁人垂涎已久的位置而不自知,一路懷著複雜的心情被花轎擡走,蒙著喜帕與長孫晉拜了堂,甚至走進了新房仍自以為這一切都是在演戲。

  因此,當新郎官擋住了一群欲鬧洞房的賓客,滿心喜歡地往新娘子而去,一推門的剎那,眼前的情景令他失望透頂。

  「咦,怎地這麼早?你不用招待客人嗎?」容雲咬著龍鳳餅問他,喜姨還告誡過她得耐心等他,沒想到她才剛進來摘下鳳冠填肚子,他就跟著進房來了。

  「我沒空理那些人。」長孫晉關好門,皺眉步向她。「你很餓?」瞧她大口嚼餅的模樣,他視線觸及桌上被她隨手拋下的喜帕,心一沈——

  這跟他預期的相差太遠了,他還以為要為她掀喜帕的,如今,竟失了這項禮節。

  「我中午沒吃。」拍拍身旁的椅子,她招呼他坐下。「這餅好香!你也來吃!」她熱絡地遞上餅,難得跟他分享好東西。

第七章 百合(2)

  現在不是吃餅的時候……

  長孫晉面有難色,卻不忍拒絕她的好意,大掌接過龍鳳餅,意思意思地咬了幾口給她看。

  她笑得好滿足,正要詢問他今夜的安排,他突然走進內室。她眨了眨眼,以為他會在裡頭歇下,未幾,又瞧見他闊步折返,並為她捧來了盤子。

  「這什麼酒?」拿起盤上的小酒埕,她打開,卻聞不見酒香。「空的?」搖了搖埕子,她不解地望向他。

  「待會兒就會滿了。」他微笑著,雙手正忙著翻攪碗裡的麴物。

  看著他手下的東西,她一陣訝異。「你在造酒?」

  「想不想學?」他挑眉。

  「怎麼弄?」容雲興致勃勃,對眼前的材料感到新鮮。

  「這是蒸好的秫稻。」他開始教導她。「這是大麴。來,把這個放下來,把它們拌在一起就好了。」

  「這麼簡單?」接過碗盤,她在他的引導下,把碗裡的大麴倒在他先前已上鍋蒸熟的秫稻之上。

  而後他們一起拌合大麴秫稻,將之倒進酒埕裡,封妥了埕口,一同完成了制酒的基本程序。

  「這酒準備叫什麼名字?」她知道一般人家都會給自己的家釀起名,尤其是文人,家釀的名字更是美麗得緊。

  「叫『百合』。」

  「百合?」她感興趣地問:「有什麼意思?」

  「百年好合。」他柔聲解說,含笑的黑眸閃著繾綣情深,然後轉身取過擺放於紅燭下的兩杯黃酒。

  她一呆,低首瞧了瞧小酒埕,怎麼看、怎麼聽、怎麼想……就怎麼怪異。

  沈思間,黃酒忽然遞至她手邊,她猛地擡頭,見他干了,她也傻傻地跟著他干了,沒注意到他們的杯子之間連著一條紅線。

  這是他倆的合巹酒。

  她還在思索他如何得知自己得小酌一杯才能歇下,空杯子就被他取走,一轉眼,他二話不說便一把橫抱起她,走向他們的喜床。

  雙足驀然踏了個空,容雲大駭,失聲尖叫:「你在做什麼?!」

  她的愕然教他一怔。「你喜姨沒教你?」

  「教、教啥?」她滿臉震驚。

  長孫晉坐上床沿,高大的身軀擋住了高燭光明,為她單薄的身子投下一方陰影。他皺眉道:「新婚之夜該做什麼。」他不解她的反應,是太緊張了嗎?

  「嗄?」明白了他意指何事,她瞠目結舌,嬌容浮上紅雲。

  新婚夜該做什麼……她早在三年前就知道了,那時不僅是喜姨,還有一堆姨兒在房外排隊教她呢!她一輩子都忘不掉那個熱鬧的場面……

  「她沒教你?」他有剎那的疑惑,轉瞬又勾起邪笑。「不打緊,我會好好教你。」呵,他技癢很久了。

  「等等!」及時出手擋住挨靠過來的身軀,她芳容失色,清瀅的眼波中淨是羞澀的窘意。

  「你讓我等太久了。」拉開她的小手,他俯首吻上她艷麗的唇瓣,熱烈地糾纏她的呼息。

  抵不過他淩厲的攻勢,容雲幾乎失了嗓,想把心頭的疑惑釐清,卻被他熱情的唇舌攪亂了腦子,他挑撥她怦然的心,燙人的氣息讓她已染上胭脂的雪膚添上幾分艷麗,難以自持的,她的呼吸急促起來,視線亦隨之迷濛,渾身酥麻得只能感覺他的存在。

  離開她嬌美的唇瓣,他吻上她瑩白似玉的耳垂,咬下她的珍珠耳墜子,他放蕩地親吻著,深深著迷於她的甜美與柔順。

  孟浪的吮吻癱軟了她的意志。她閉上雙目,事已至此,她知道該認了,但當他的大掌遊移至胸前,拉扯著她的鈕扣,她還是酸了心,委屈地嗚咽起來。

  還不明白他對自己存著怎樣的情意,就得把自己許給他……如果他不愛她,只為了別的緣故而將錯就錯地娶她,教她情何以堪?

  顫抖起伏的胸脯連著她抑壓的啜泣,把長孫晉的慾火澆滅了大半。埋首於她芳暖的玉頸間,他無奈地歎氣,翻過身,單手支著頭,溫柔地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清淚。

  「別哭了,我慢慢來就是。」他一掃方纔的放肆輕浮,眉間有淡淡的懊惱。他不該忘了得顧及她這新娘的青澀。

  她看著突然變得規矩的男人,伸手抹抹淚容,哽咽道:「我還以為你只是在演戲,沒想過你會當真。」

  她心底一直以假娘子的身份自居,準備日後與他保持分際,安分地過活,直至他認為這一切都演足了,她取得他的休書後,兩人便能分道揚鑣。

  「演戲?我演什麼了?」長孫晉愣住,被她的話弄糊塗。

  「就是……那天你為了保住我,不讓我被官衛抓去的戲碼啊……」她囁嚅道,不想再這麼糊里糊塗的,乾脆把一切都講明白。

  戲碼?她會不會把這一切看得太兒戲了?

  「咱們拜堂了。」他臉色倏地沈下,提醒她眼下不可挽回的局面,不悅地道:「雖然大哥和楚楚趕不及回來,但那麼多的人前來觀禮吃喜酒,你不會想在這種時候悔婚吧?」雖知她不可能幹出這種讓兩家人丟臉的事,但知道她並無嫁他的念頭,他胸口便像壓了塊磐石般不痛快。

  她搖頭,幽幽地道:「我沒想過要嫁人的,我以為待風聲沒那麼緊後,我們就會返本還原。」誰知,這都是她的誤解。

  「我會娶你過門就不會休你,你的算盤打錯了。」看進她盈滿脆弱的水眸,他以指腹輕撫她嬌嫩的香腮。「但你那天不是親口說同意嫁給我了嗎?」

  「我以為你是在問我同不同意演戲的事……」

  長孫晉失笑,恍然大悟是那天彼此都說得含糊不清,才弄出了這天大的笑話。

  他忍俊不禁的笑聲教她臉兒更低垂,吶吶地問:「我很笨是吧……」

  「你都收了我的定情信物了,還跟我開這種玩笑?我真是娶了個笨娘子。」惹來她嬌嗔的瞪視,他笑了笑,傾身輕吻了下她美麗的眼眸。

  管她有沒有嫁人的念頭,反正,今後她是屬於他的了。

  鮮明的認知驅走了他心間的陰霾,伊人在懷,他等了多久?與其忙著不高興,倒不如好好擁緊這個得來不易的妻子。

  突襲似的啄吻,掀起她唇畔甜蜜的笑,她穩住怦然顫動的心,沒好氣地問:「我什麼時候收過你的定情信物了?」她沒印象,只記得喜姨和爹爹口中提過這件事,可她當時只認為那是他唬住他們的胡言亂語。

  「讓我瞧瞧……」他上前解開了她的髮髻,讓她一頭青絲披散下來,他隨手把她的金釵放在一旁的小幾上,薄唇勾起微笑,他愜意地欣賞她關在閨房裡的慵懶媚態。「那支木簪子,你也弄丟了?」

  「沒有啊!」那是他給她的,她再怎麼粗心大意也不會把他的東西弄丟。

  他莞爾,長指繞過她肩頭垂落的烏髮,淡淡道:「那是我娘留給她媳婦的,她還沒走的時候,總希望能親自為媳婦簪上那支跟隨她大半輩子的簪子。」

  她登時傻住,心頭有說不出的震動,原來他早在她回家當天就把這一切決定好了……

  「雲兒,」長孫晉把她輕摟過來,握住她的手,英挺的眉目淨是認真。「我沒有演戲,更沒有跟你說笑的意思,我想要你做我的女人。」

  這是他說過最顯明的情話。

  假如不是他掌心傳來的溫度如此熟悉而溫熱,容雲會以為自己在作夢。

  何必那麼在乎那些報恩不報恩、真心不真心的芥蒂?這個男人所說的、所做的,她已悉數掌握在手心裡,不想苛求太甚,她只要他有情就夠了,真的夠了。

  倚在他懷裡,她低低地逸出一縷歎息,回憶過往與他種下的恩怨與執拗,如何料想得到,他就是自己此生唯一的良人?

  她細微的輕歎揪扯他的心弦,他目光一暗,拉開她柔若無骨的身子,垂眸看進她清麗的大眼,慎重地問:「告訴我,你還討厭我嗎?」只要思及她從前是怎麼討厭自己,他就難以寬心。

  他非得把她心思弄個清楚不可,否則這一輩子的漫漫長路,他要怎麼跟她走下去?他是鐵了心要她,卻不希望她是被逼著陪他走這條路。

  見他謹慎又緊張的神色,她瞬間笑瞇了眼。「還討厭你的話,我還會乖乖躺在這兒跟你談話喔?」說她笨,他這相公也沒聰明到哪兒去嘛!

  「沒錯,你腳力好,肯定馬上把我踢下去面壁。」他受教地頷首,心胸豁然。

  不討厭就行,這樣他才好繼續下去。

  「是呀,我還會把你踢得滿腿瘀青哩,像我這種潑悍婦人,不出一年就會接到夫君您的休書了吧?」她自嘲著,眸中寫滿了調皮的笑意。

  縱然只是玩笑,可他聽了不舒服,如同那回在夾山上,只要她語中透露離別之意,他就有握不緊她的錯覺。

  「當我娘子也不是多難的差事,你會習慣的。」他揚唇,體諒她得於突然間接受他倆的新關係。「相較那些只憑媒妁之言的夫婦,我們幸運多了。」躺在他這熟人的懷裡,她至少不會太恐懼吧?再說,他們在婚前抱也抱過、親也親過了,接下來的事更能得心應手了,呵。

  這麼說,只要是他相識之人,他都可以娶嘍?

  她顰起黛眉,心生不快。「那你為何不挑劉三小姐和趙大小姐?」為何她就這麼倒黴被他挑上?那兩位小姐長相比她美的呢——他是沒瞧清楚還是真的只想要她一個?

  「哪位劉三趙大的?」

  「賣茶菜那兩家呀!」那兩家人跟他熟絡極了,他少在她面前裝憨。

  「喔。」長孫晉心不在焉地應了聲,熾熱的目光往下移,研究著該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剝光這礙眼的喜服……

  看他緩緩垂落的眼簾,她以為他困了,連忙推他。「你跟你大哥啟程去燕京的時候,那兩家人還請你們過府餞行呢!」以為他真忘了,她不樂意讓他想起別的女人也得開口,他不把話說清楚就不讓他睡!

  「什麼『你大哥』?是大伯。」糾正她對兄長的稱謂,他擒住她不住拍打他臂膀的小手,將之送至他扯開喜服後裸露出的胸膛,俊眸覷向她染上羞赧的臉,他懶懶低問:「這麼注意誰家姑娘鍾情於我……你吃醋?」

  說話間,他帶領她的小手撫遍那肌理分明的陽剛線條,她無法釐清到底是被他揭穿了最深層的那份私心,還是這樣親密的觸碰,讓她控制不住臉上轟然炸開的紅暈,她只能瞪著他厚實的大掌,在自己的愕視下一路下移,即將沒入褲頭之際,她輕喘了聲,不可置信地瞅向他愜意的俊容,想抽回自己的手,卻被他更為堅定地掌控著,誘她去探索他、挑逗他、愛撫他,用這般親暱得黏膩的方式告知她,他有多渴望她。

  她可知,他有多厭倦那些夤緣攀附的庸脂俗粉?自從跟隨兄長縱橫商場以來,他見識過無數紅顏,但埋在心坎最濃的眷念,始終是她。

  「瞧,我把全部都交給你了。」他壞壞地露出一抹笑,忽而傾身,捧起她發燙的酡顏,貼著她的朱唇,笑問:「你的呢?可以交給我了嗎?」

  她眨動明眸,一時間沒聽懂,但手心倏然挺動的堅硬猶如一記迎頭棒喝,她瞠大目,芳頰飛紅,氣息更趨零亂。沒想到他會玩出這種花招……

  她訝異又好奇的表情引發他愉悅的低笑,再次吻住她嬌艷的小嘴。他不再安分,也不再甘於淺嘗她的甜美,動作大膽而進取起來——

  夜色更深,紅燭蠟淚,點點滴滴地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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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3-24 10:40:47

第八章 醺然(1)

  人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容雲對這句話可是徹底受教了。

  婚後,儘管丈夫對她要求不多也不嚴,還向她保證他這人有多好相處、多好伺候,可她懷疑自己的能力,總擔心無法勝任妻子一職。

  她的憂慮,來自於時常帶著滿身陌生脂粉味歸家的丈夫身上。

  男人出外風流並非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無論他上花船為尋歡或談生意,她都沒有干涉的權力,更沒有介懷的道理,只是……她突然發現這份差事,根本非他所言般的輕鬆好幹。

  她真的不得不佩服喜姨,從前爹爹娶了那麼多侍妾,她從未聽過喜姨有半句怨言,即使家道中落,喜姨還是一心一意地跟著爹爹。

  她羨慕那份患難相扶的鶼鰈情深,也希望自己能跟丈夫白頭偕老,那她是否得像喜姨那般大量才能完成這個心願?

  「在想什麼?嗯?」

  低嗄的嗓音連著溫熱的氣息自她背後傳來,她腰間一緊,立時被擁進丈夫結實而寬厚的胸膛,她自然地擡起玉手,握住了交疊於鎖骨上的粗臂。

  「我在想爹爹會不會太操勞,他很多年沒管帳了。」她淡淡道,抑住了心中的惆悵。不想對他說實話,怕萬一把話說開來了,他會責怪她不識大體,讓自己顯得更是有欠婦德。

  百年修得共枕眠,與他結成夫婦後,她珍惜這份與他獨有的緣分,也越來越離不開他,她總想跟他待在一起,即便沈默,她也有說不出的歡喜與安心。

  可惜,他陪伴她的時刻並不多,成親個把月以來,他總是忙得幾乎只能於深夜抱她入睡,而她也只能忍耐他夜歸的習氣,絕不讓自己亂發脾氣,盡心做好妻子的本分。

  吻著她的耳垂,長孫晉沈醉在她沐浴過後的清香裡,笑笑道:「我倒是擔心你會太操勞,白天又是持家又是管帳的,晚上還得陪我。」

  他的話輕易扇起她頰上紅潮,她轉身,反手抱住他脖子,踮足在他耳邊輕問:「我可以去準備你的浴水了?」

  聽出她語中隱然的挑逗,他揚唇,逸出愉悅的輕笑,俯首吻吻她的唇,卻惋惜地道:「一幫人約好了在船上慶生辰,我不得不去。」

  今兒個是他的生辰,傍晚與她用過晚膳後,他稍微看了看帳目,趁她沐浴完畢便過來告知她等會兒就得出外了。

  乍聞他又像平日那樣出遊夜歸,無盡失望和憤怒瞬即蔓延開來,深深糾纏著她的心。她別開臉,推開他的懷抱,逕自往床榻去,不想讓他瞧見自己臉上無力掩蓋的慍意。

  「雲兒。」喚住一聲不響就溜開的妻子,他上前攫住了她急於整理被褥的雙手,再次把她擁進懷裡,他看著她眸裡凝結的冷冽,不禁攏眉。「你生氣?」

  他發現她嫁進門以後,性子變得內斂壓抑,失去從前的率直,就算生氣也不跟他爭吵,總是無聲無息地從他跟前退開了事。

  他要的是能夠對他盡情展現喜怒哀樂的容雲,而非眼前這個教他難以揣測心思的妻子。

  他不知道,她就是因為太在乎他了,才把情緒隱藏起來,竭力不煩擾他來盡她為妻的責任。門外繁花似錦,她怕自己再像以前那樣使性子的話,他遲早會厭了她這朵家花。

  「我沒生氣。」她掀唇一笑,壓下這些日子所累積的委屈,她又選擇對他說謊。「我只是想陪你好好度過你的生辰……」

  「我只坐一會兒,很快就回來了。」他露出安撫的笑,承諾道:「我只在那兒待半個時辰,你等我回來。」

  「好,我等你。」

  ★★★

  上了花船,長孫晉才曉得那些商客及同行為他豪擲千金包了整艘船,一艙人更嚷著不醉不歸,他見勢頭不對,心知沒辦法在半個時辰內脫身,便吩咐身旁的小廝回去傳話,叫容雲別等他了。

  將近子時,各人擇定了花娘準備快活去,他拱手謝了眾人好意,便領著小廝迅速歸家。

  終究,他還是對她食言了。

  懷著滿腹的忐忑與愧疚,他急急步回新房,點起油燈,卻見一室寂靜無人,他擰眉,馬上又出外尋人。

  這麼寒冷的冬夜,她上哪兒去了?

  憂心忡忡間,他遠遠瞧見帳房透窗而出的微弱燈火,他不假思索直往帳房而去,終於在內室尋著他最惦念的人兒——

  他停住了本來急切的步伐,炯亮的黑眸漸漸炙熱。

  佳人一襲潔白單衣,手握小酒埕,醉臥於矮榻上,酒酣耳熱間,不覺翻起了襴裙下擺,露出一雙纖穠勻稱的細腿,展現她惹人血脈賁張的旖旎風情。

  如此不雅的臥姿牢牢鎖住了長孫晉的視線,他略一回神,坐上了矮榻。他直視妻子嬌妍的醉顏,大掌裹上她的纖纖裸足,他輕柔地撫摸把玩著,掌中細膩的觸感教他泛出滿意的笑。

  「白玉似的……」薄唇發出讚揚的淺歎,他半跪下來,俯首以溫熱的唇舌膜拜她無瑕的凝脂。

  水上人家不纏足,縱然她沒有令人驚艷的三寸金蓮,可他就是喜歡她這雙足踝,不大不小握在掌中恰如其分,堪如玉筍。

  他思緒一蕩,不由得心猿意馬起來,按捺不住想像當這雙腿攀上自己腰桿時,那滋味該是何等銷魂?

  「嗯……好熱……」迷糊申吟,容雲翻了個身,小手扯著衣襟,渾身被醇酒醺得悶熱不已,她無意識地挪動雙足,想踢開腿上突現的燥熱。

  不理她的抗拒,長孫晉兀自愛撫著她,大手滑上她的腰肢,他再次坐上矮榻,從後抱住了她,迫不及待想享受更進一步的肌膚之親。

  吻著她的耳垂,他嗄聲問:「怎地酩酊大醉成這樣?嗯?」

  揮不掉滿頭昏沈,她只能逸出細碎的囈語,癱軟在身後壯碩的胸膛裡。

  「真想讓你清醒點,好讓你瞧瞧自己有多美。」黑眸盛載著她紅潤的嬌顏,他心跳難穩,禁不住伸手探進她衣襟裡,愛憐地撫弄她佈滿香汗的芳軟,慾望變得熾烈而緊繃。「很熱是吧?我幫你脫掉它可好?」

  在他不斷收緊了又放鬆的掌握裡,她連連嬌喘,睜開迷濛雙眸,就見他正為自己寬衣解帶,她不依地拍開他的大掌,掙扎著要起來。

  看她似是醒了,他伸手扶起她嬌軟的身子,想親吻她,卻又被她的小手擋住。

  「你幹麼回來……失約了就別回來了啊……」她打了個酒嗝,儘管醉糊塗了也尚有兩分醒。「你的酒肉朋友……還有花娘,都……都比我重要是不是……我以後不再等你……你身上都是……別人的味道……我不要等你了……不等了……」

  她才不要再守在那間冷冰冰的新房等他歸來,他既然食言了她就不必跟他客氣,打今天起就跟他分房睡好了!於是,她賭氣留在帳房,正要灌酒入眠,卻情不自禁地越灌越凶,不知節制地讓自己大醉成這副德行……喔,她頭好暈!

  斷斷續續的醉言醉語,全是埋在她心底的不快,他聽著,總算明白了她的心結。

  「怎麼拿自己去跟那些外人比?」他歎口氣,摟緊了她醉得歪歪斜斜,幾乎要掉下矮榻的嬌軀,溫言道:「別忘了,你才是我長孫晉的妻子,那些人哪會比你更重要?」

  「哼……你也是我容雲的丈夫啊……我……我卻沒辦法……沒法子留住你……」是她失敗還是他太野?她都不知該怎麼辦好了……

  「你當然留得住我,瞧我把你抱得多緊。」他低哄著,收緊了臂膀。「那些酒肉朋友和花娘,全都比不上你一個,這世間只有你留得住我。」

  很是中聽的字句讓容雲笑出聲,她搖搖晃晃地擡頭,想反抱他,卻一頭撞上他肩膀,撞疼了他的腮幫子。聽他呼痛,她咯咯嬌笑,朦朦朧朧地想著,這就是對他的小懲罰,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對她食言又晚歸。

  回纏耳畔的笑聲教他略微安心,他揉揉疼痛的腮,把她攔腰抱起,她卻開始在他耳邊啜泣。

  「雲兒?」長孫晉抱著她坐下,拍撫她已然哭顫的背脊,倍覺心疼。「為什麼哭?有事就說出來,別對我悶不吭聲的,你不說,我真的不知道。」他寧可她把所有的不痛快都發洩出來,也不要她悶在心裡,擱著難受。

  她擡起淚眸,捧住他的俊顏,把噙淚的朱唇印上他的薄唇,哽咽道:「怎麼辦?我……真的越來越喜歡你……越來越想把你佔住,不讓你亂跑。」這不是一個妻子該說的話,是醉意壯大了她的膽子,也是他的溫潤低語鼓舞了她,讓她拋開自恃的虛偽度量,對丈夫說出這不恰當的心思。

  他能體會她的徬徨不安嗎?她這麼喜歡他,偏偏留不住他,當她看他帶著別人的氣味夜歸,他知道她有多心酸嗎?

  「你說這種話……會讓我想馬上剝光你。」他低笑著,柔柔拭去她臉上未干的淚痕,他從來只貪看她的笑顏,不喜歡瞧她落淚的模樣。

  「脫光了,是不是就不會亂跑?」咬緊他仍未許諾的部分,她膽子越說越大。

  他大笑,這就是酒後吐真言嗎?

  這彆扭的丫頭,非但越來越喜歡他,也越來越會吃醋了?他等了那麼久、做了那麼多,終是擄獲了她的在乎和愛戀。

  得到她的心,比賺取任何財富都來得踏實。

  「我沒亂跑,只是去談生意。」他莞爾解釋,修長的指已迫不及待探進她襴裙。「我不去的話,就得勞駕掌櫃了,你忍心看他老人家這麼辛苦?他已經為這個家勞心勞力了半輩子……」

  他道貌岸然地分析,然而,掩在她襴裙底下的舉措卻是一陣又一陣的翻天覆地,她輕喘著,在他放浪的催逼下,感受身下被他掀起的甜蜜熱潮。

  「你忍心嗎?嗯?」

  他慢條斯理地問,嘴角揚起了邪惡的笑意,驀然加快了撥弄,誘出她失控的低吟。

  他好討厭,老是用這種手段折磨她的矜持,那樣霸道地佔有她的身心。

  瞇起醉眸,她摟緊了他的肩膀,在他穩固的支撐下,咬唇回應著他,並輕輕款擺起嬌軀。

  獲得她動情的允許,他沈笑,扶她躺上矮榻,隨即欺身佔有了她帶著酒香的芳馥同體。

  別忘了,你才是我長孫晉的妻子。

  這世間只有你留得住我。

  我沒亂跑,只是去談生意。

  灑了蜜似的堅定語句,淡去了她心間的苦悶與酸澀,緊接而至的眩人歡愛迷亂了她的心脈,這樣激烈的纏綿也給她難以言喻的安定。

  丟開之前要與他分房的衝動決定,她牢牢抱緊身上的男人,決意要跟他繼續走下去,與他安穩地共度此生。

  ★★★

  「回來了?喜姨好嗎?」

  低沈的聲音飄至耳畔,容雲回過頭,看見丈夫步進了帳房,並反手關起門扉,為她隔絕門外寒風。

  「只是染了風寒,她灌了兩天藥,今天好多了。」她微笑道出今晨回娘家探視喜姨的情況,並從案上執起一封信箋遞給他。「喏,從燕京捎來的,應該是大伯子的信。」交代完畢,她把目光調回書櫃上。

  長孫晉動手拆開信箋,雙眼卻隨著閱覽的內容泛出惱色,愜意的神色頓時黯淡下來。

  沒注意到身旁臉色有異的男人,容雲專心尋覓想要的書冊,指尖輕敲木架間,雙目突地亮了,忙不叠舉起皓腕之時,目標上方多了只大掌。

  兩人同碰一書,對視了會兒,長孫晉最終還是放手了。

  很好嘛,居然懂得禮讓。容雲揚起唇角,暗暗讚許。

第八章 醺然(2)

  可不過一眨眼工夫,他移步繞到她身後,一把抱住了她,不顧她的尖叫,將她連人帶書地摟在懷裡一同坐下,打破她才對他生起的好印象。

  「你做什麼?」容雲推著腰上的箝制,美眸不安地往房門瞄去。

  上回跟他在內室鬧了一整夜,她日上三竿仍宿醉未醒,清醒後才知曾有小廝進來過,幸好他先醒來著裝,不然就被那個懵然闖入的小廝看光了他們的荒唐。

  「別亂動。」他沈聲命令,咬住她的耳珠,在她耳邊道出極具威脅的話語。

  她怔住,立時停止所有的掙扎,懊惱之間,卻又禁不住為他臉紅心跳。

  她的人正坐在他大腿上,親密的貼近使得她稍有動作,俏臀便即時碰到他的……

  「等會兒又有人進來怎麼辦?你放開我啦……」

  「放心,我沒忘了上門栓,這會兒隨咱們愛怎麼為所欲為都可以了。」笑覷著她艷如桃李的俏頰,他擁緊了懷中芳軀。「難得碰頭,又難得一起挑中好書,咱們就一起看吧。」他溫和提議。斂起了先前的黯然,他只想珍惜眼前不多的相處時光。

  早在朱允炆開始削藩之時,他就該回燕京了,但他一直耽延著,遲遲不願啟程。如今繼周王被削後,眼下輪到湘王,逼得朱棣提筆催人,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待在她身邊多久。

  她哼笑了聲。「是呀,看到你可真難得,今兒個怎地那麼閒呀?」

  他們能在這時候碰頭確實難得,白天他老是不見人影,晚上則出外應酬,只於閒時看看自家帳目,稍稍瞭解家中的事業狀況。

  雖說他撫慰了她的不安,也給予她需要的信心,但看他依然早出晚歸,她還是很難打心裡高興起來。

  看不見她的表情,他還是能從她的揶揄間嗅著了些微慍怒的意思。

  「今天水嫣不便伺候,所以就回來了。」他隨口道出謊言,意在測試她到底有多在乎他?

  那晚她畢竟是醉了,他想見識她在清醒時候的醋勁是有多濃多大?

  陌生的芳名讓容雲登時氣紅了眼。「滾開!少來纏我!」

  在外頭抱過了花娘再回來抱她?他是存心氣死她嗎?!

  「這麼激動?」長孫晉低笑了聲,臂膀環緊她不住扭動的腰肢,急忙安撫。「噓——別當真,那話是鬧著玩的。」

  「誰跟你鬧著玩的?你這麼喜愛流連那種地方,就儘管去呀,一個水嫣不便伺候,準有十個遞上她的位置,你幹麼不繼續待在那裡?」他偏要回來氣她就對了!

  很好,看來他玩出火了。

  他歎口氣,把她的身子扳正過來。「你以為我能樂多少回?要真連白天都出去野了,夜裡還要回來跟你好,人不早垮了?」

  「誰知道你那麼多!」她瞪著這張壞她心情的俊美臉龐,開始捶打他。「白天怎不能野?白天玩得更盡興是不是?!你去呀!儘管去野!」她言不由衷地逞強。

  呵,原來他娶到了醋罈子。

  猿臂一伸,他把她忿恨的臉兒壓向胸口,沈聲問:「你不知道花船白天不開門?」夠了,再讓她胡亂出拳,他準要內傷。

  她一怔,隨即冷靜下來。

  「是發洩夠了,還是相信我才住手?」

  「我知道。」卸下潑辣,容雲把臉埋在丈夫溫暖的胸懷裡,聲音悶悶的。

  方纔火氣攻心,竟忘了要裝大方——唉,好累喔,為何她就是學不來喜姨那套?

  「知道什麼?」

  她一臉了無生氣。「知道花船白天不開門。」

  「我不是問你這個——」

  「人家以為你都去那種地方嘛……」玉腕纏上他的脖子,她聲調忽地轉柔。

  撒嬌似的舉止順利轉開長孫晉的注意力,如她所願,他不再追問下去。

  「我在晚上才會去那裡。」他托起妻子的下頷,吻了吻她,含笑凝視她眸中冒出的羞澀。「那晚你準是喝多了,我再說一遍——我上花船隻談生意,你再不放心,改天女扮男裝隨我一道去。」她敢答應的話,他就敢帶她去。

  近日,他上花船的次數的確是頻密了,不為別的,他得積極為她和「麟盛行」鋪路。耳聞過朝廷的種種消息後,他不得不作出離開的準備,尤其成家以後,他必須更慎於籌謀將來的每一步,把她和全府人安頓妥當,才能回燕京。

  「你……你明知道我心裡是怎麼想的,就不要拿說這種話來激我嘛。」她扁起粉唇,只管抱怨。

  借酒澆愁的那晚,她是醉瘋了,可沒忘了自己已對他剖白心意,他應當瞭解她受不起這種玩笑。

  小女兒般的憨態惹得他爽朗大笑,他吻吻她粉嫩的臉頰,眼底淨是深切的眷愛。

  「那麼……」容雲擡眸覷向他滿臉的歡欣,得寸進尺地問:「你白天都去哪裡了?」

  長孫晉一直在等她這句問話。

  「這麼想知道,為何拖這麼久才問?」他勾唇反問,早已洞悉她的心思。她每於夜裡看他歸返,常是一副囁囁嚅嚅的模樣。

  為何女人都愛胡亂猜忌?開個口,向他問清楚不就得了?真不懂女人。

  「還記得夾山竹林裡的茅廬嗎?」

  「啊,你私釀的事!」回憶瞬間被他挑起,她驚叫,沒想到他還繼續在那裡私釀!

  「對。」

  「你為啥私釀?」她蹙眉,立即問個明白。

  「有聽過以酒來作藥引子嗎?」

  「藥引子?」她一陣迷惘。「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他淡哂。「郎中治病,酒是最重要的藥物,特別是用於外傷,藥酒能幫助活血化瘀,加快外傷痊癒;作藥引子時,又能促使主藥快些發生作用,所以酒又稱為『百藥之長』。」

  「這能作藥用?」她滿眸詫異。「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私釀?」難怪他明明不好杯中物,卻又大量釀酒。

  他點點頭。「官釀不僅劣質量少,而且價錢又高,有回治傷聽到郎中在抱怨,我隨後想了想,便決定幫他們釀了。」

  「你不怕惹禍?」她瞠大了目,難以認同他這種冒險的作為。「萬一被抓到了該怎麼辦?」她語氣焦躁起來。

  長孫晉只是挑眉,聳肩道:「又沒人知道是我佔了那茅廬。」

  「你膽子真大!」

  「不大,但至少比你的大。」他笑著執起她的小手於掌中把玩。「我不像你,那麼怕官。」

  她坦率直言:「我是沒那個膽子惹官非。」

  她容雲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怕,就是最怕官衛。

  「小女人!」他取笑著,心忖她再怎麼潑悍,到底還是個女人,難免諸多顧慮又怕事。

  「不跟你扯這些,我要看書了。」說著,她自他懷中站起,不欲多談官衛。

  「欸,急什麼?多聊幾句。」他要拉住她,可惜出手不夠快,讓她溜了。

  容雲笑得好得意。「哼,我跟你沒什麼好聊的。」

  「是嗎?」他撇撇嘴,瞟了瞟案上書冊,而後隨手執起其中一本帳。「如果說,我想把『裕興』的帳交給嶽父爺,那咱們還是『沒什麼好聊』嗎?」

  她目光霎時一亮。「施家的茶葉呀……」她不由得想起那些白花花的銀子,想得雙眸都閃爍銀光。

  如果「隆容」能取得施家的生意,必能進帳一大筆!

  「要嗎?」他站起身,舉起帳本,好玩地在她眼前晃了晃,眸裡是十足興味。

  「要!」她用力點頭,立即衝上去搶過帳本。

  在她急於翻開帳本時,長孫晉俯身,熱唇貼上她白嫩的粉額,沈聲道:「我窖裡有你的女兒紅。」

  她訝然擡眉。「我的女兒紅?」不是早就砸了?

  「我為你釀的,就在你滿十歲那年。」長指撫過她姣美的眉目,他瞇起的黑眸盛滿了笑意。「我本想在洞房那晚開封,但後來想想還是釀得不夠久,我怕會起澀味,所以,我決定等咱們的娃兒出生了,再與你開封暢飲。」只要釀足了十年,便成了最上等的佳釀。

  「娃兒……」她輕喃著,臉蛋紅透,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準備及想法。

  他親手釀的女兒紅,就是他多年來待她的獨特心意吧……她真想嘗嘗看,醉死了也甘願。

  「給我生個娃兒,嗯?」他低頭吻吻她額心,環住她的纖腰,讓她嬌小的身子貼上自己熾熱的胸懷。

  曖昧的暗示連著他的炙吻,惹得她嬌顏泛起陣陣熱辣,她乾咳一聲,鎮定道:「嗯,等今晚吧。」白天哪容他在此恣意妄為?她今兒個的帳都還沒看好呢。

  「不想跟我試試白天是否玩得更盡興?」他躍躍欲試,嗓音充滿了魅惑。

  可惡,居然拿她說過的氣話來引誘她?

  「不、想、試!」她說得斬釘截鐵,才不要再跟他在此胡鬧。

  「真的不想試?」俊眸一瞇,他猛然伸掌罩上她胸前的渾圓。

  「我說了不行,你還敢——呃!」熱掌毫無預兆的收攏讓她的嬌吟脫口而出,霎時羞得滿臉通紅。

  她……她叫什麼叫啊?!她氣得好想咬斷自己的舌頭!

  「記得嗎?你來這兒教我記帳那天,曾問我有啥事不敢做?那時,我便想這般待你了,但就是沒這個膽。」他俯首挨上她的額,邪氣道:「現在,我可有了。」

  「你!」她更脹紅了臉,氣籲籲地以帳本格開他越來越過分的雙掌。「不正經的傢夥,走開啦!」

  他笑笑,抽走她手上掃他興致的東西,單手攬著她的腰,他兇猛地攫住了不停罵著的朱唇,將她含在嘴中細膩品嚐,忘情吸吮她如花瓣般的嬌嫩。

  她急喘著,被他吻得喘不過氣來,又抵制不了他霸道又熱情的掠奪,讓他將自己抵在牆上,恣情縱歡。

  嗚……誰來救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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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3-24 10:42:09

第九章 波瀾(1)

  挪過男人厚重的外袍,容雲側過身,讓自己埋在衣袍裡調整呼吸。

  袍裡淨是屬於他的味道,教她想躲也沒得躲,只能這麼被困其中。

  「要不要回房歇去?」環抱住裹在袍子裡的纖腰,長孫晉在她耳邊輕問,嗓音猶帶歡愛過後的餘韻,從他嘴裡呼出的熱氣又燙紅了她的耳根。

  「不要。」她累死了,要她爬起來走出這道房門,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筋疲力竭……唉,縱慾的後果。

  「這兒躺得不舒服。」

  「兩個人擠在一塊,能怎樣?」

  「明兒個叫人去添張大床來。」免得日後又得與她共擠這張小矮榻。

  「帳房裡放什麼大床?」荒唐的決定教她忍不住轉過身罵人。「你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躲在這裡亂來嗎?」

  「有何不可?」他挑了挑眉,笑覷眼前忿忿不平的朱顏。「讓所有人都知道咱倆有多恩愛……」心癢下,又按捺不住挨前輕啄艷唇。

  「你淨會想些不正經的事!」容雲蹙眉輕斥,突然瞥見他身上未蓋一物,她馬上敞開衣袍,將他納進彼此的暖懷中。

  她體貼的舉動讓他心一暖。「這樣就不擠了。」他露出滿足而溫煦的笑,長臂纏上她曼麗的同體,享受這份肌膚相貼的溫存。

  她沒答腔,只覺這樣好溫暖,在這冬季天裡有他幫自己取暖,也好窩心。

  汲取著他的溫度,她舒開了糾皺的眉,小臉漾起了笑花。

  「不喜歡那壇菊釀?」他忽然問。

  仰起臉,她一臉茫然。

  「不愛菊釀的話,待會兒我到窖裡去取黃酒回來。」輕撫她被吻腫的唇瓣,他眼底是滿滿的寵溺。

  婚後,他才知道她有睡前飲酒的習慣,他在成親後第三天,便開始為她準備自己的私釀,但半個月來,瞧她未沾一滴菊釀,他還是取回她慣常喝的黃酒好了。

  她卻搖頭。「不要去拿了,我不喝的。」

  長孫晉滿心疑惑。「你不是很愛喝的嗎?」嗜酒如她,怎地突然說不喝了?

  「誰說我愛喝了?我愛喝的是碧螺春。」她更正,有些惱他居然連這點小事都不知道。

  有誰不知她愛茶?枉他認識了她這麼多年,甚至成了夫妻還懵然不知。

  他當然曉得她愛喝碧螺春,可是——

  「我瞧你之前都得喝上兩杯才肯去睡。」

  她眸色一黯,低垂小臉,習以為常地藏起心事。

  「怎麼了?」他皺眉,直覺她有事。「公平點,我說過有事會告知你,你有事也別瞞我。」

  望進他那雙充滿關愛的眼眸,她在心底掙扎了好一會兒,最後抿抿朱唇,娓娓道來。

  「我根本不愛喝酒,但不喝就不醉,不醉就不能睡,所以我才喝的……那年官衛闖來封船,我在半夜裡被他們吵醒,隨後被押到牢裡去,一家人折騰了十天才終於回家。所有人都平安了,我也不那麼害怕了,可就從那時開始,我犯了失眠的毛病,夜裡總是翻來覆去、無法睡穩……」

  傾聽她苦澀的經歷,他擰緊了劍眉,也揪緊了心,從未想到那件事會給她帶來如此深遠的傷害和影響。

  「我真的不愛喝酒,喝了三年仍不習慣那股澀味……」

  長孫晉動容地將她深擁入懷,於心不忍。

  在旁人眼中,她堅強、能幹、潑辣,可誰知道她到底還是個弱女子,也會有無法承受的一面,長期獨力擔負這些夢魘的她……讓他不捨,更教他心惜。

  「我真沒用,事情都過去了,可我竟然還在害怕。」她苦笑著,有些懊惱地自喃。在他面前暴露了從不現於人前的懦弱,讓她倍覺自己的無能。

  「說什麼傻話?」他鎖著眉頭,雙臂箍緊了她的身子。「有我在,有什麼好怕的?」他不認為自己保護不了她,在他的眷顧下,他不想她心裡藏著這般擔驚受怕的情緒。

  帶著慍意的質問教她一怔,她瞬間憶起了他曾說過的話——

  沒什麼好怕的,管他是天大的事,就算容爺不在你身旁,還有我扛著。

  回想他那天不顧一切地把自己護在身後,冒著被她牽連的危險,那般堅決地把她留在「麟盛行」,每當憶起這段往事,她就覺得……心裡暖烘烘的。

  「我不怕啊。」容雲張開柔荑回摟他,勾著他的脖子,看他黑眸閃爍的不悅,她抑制不了唇上的甜笑。「我不是都不喝了嗎?有你陪我睡覺,就算不喝也能睡得著……真奇怪。」這些日子有他相伴,她都忘了酒的味道了。

  「奇怪嗎?」她的柔聲軟語引得他嘴角上揚,解開緊蹙的眉宇,他以下巴磨蹭她的發,沈笑淺吟。「應當如此的。」

  「嗯?」他說什麼?她聽不清楚。

  「雲兒。」略微拉開身前柔媚的人兒,長孫晉正視她澄澈的瞳心,低柔道:「應當如此的,我是你的夫君,會為你擔扛起所有事,你再也不必恐懼。」這生,他是拋棄所有也要保她平安無恙。

  恍若被他擊中了內心最柔軟之處,她望進他眼底,心,像初春的融雪般化了開來,一池春水蕩出波瀾,濃濃情意漲滿了心湖……

  「你得說到做到才好……」

  窺得她眸中羞澀的甜蜜,他露出溫暖的笑。「這是當然的。」他篤定道,再次許下的諾言,足以讓她卸下心中多年來的重擔。

  她羞赧地笑了,像個初識情愛的姊兒,首次為情郎芳心怦動,惹得粉頰濡染片片紅暈,靈眸似星,流盼如水,煞是清艷動人。

  將她的嬌柔和嫵媚盡收眼簾,他身心撼動,禁不住又再低頭親熱,繼續纏綿。

  她甜笑著回吻他,與他耳鬢廝磨。

  這回,他們誰都捨不得放手了。

  ★★★

  開春,新歲將臨。

  大年節,長孫夫婦回「隆容」團年,一家人吃過年飯後,喜姨和容雲便回房裡去,留下容昊和長孫晉於艙廳裡漫談。

  一如每年的新春時節,她們都會躲在房裡縫製新衣,雖然容雲出嫁了,但今年也不例外。

  「這顏色染得真好!」容雲邊縫邊道,手上針下的布色教她越瞧越喜愛。

  「是呀,真漂亮。」喜姨也很滿意,這是她親手挑的,眼光可真好哪!

  「嗯,阿晉會喜歡的。」她記得他喜愛這種淡淡的天藍色,給他造件袍子……他會喜歡吧?

  飛針走線間,喜姨忽然擡首,若有所思地看著認真縫衣的容雲。

  「啊,我都忘了要告訴喜姨,阿晉說十五那天帶我去遊杭州呢,你知道嗎?原來杭州才是他的故鄉!他爹娘和老哥都在杭州出生的,只是後來他們一家三口移居到這裡,他才在這裡出生!」她興奮地把丈夫的計劃及其故里全盤道出。

  「把臂同遊杭州呀?」喜姨笑了,難怪都不理客貨了。「小倆口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恩愛了?」她打趣。

  容雲臉一紅。「誰跟他恩愛了?只是沒去過杭州,而且反正閒著也是閒著,這才跟他去玩的。」

  又睜眼說瞎話了,其實她很期待這趟杭州之行,並非因為她沒去過,而是十五那天正是上元佳節,他說那是他們夫妻倆的第一個元宵,想過得特別點、有意思點,還說到時候會給她驚喜,唉啊,真是越想越期待了!

  閒著也是閒著?這是什麼破謊言?她有哪天不是忙得不可開交的?

  喜姨竊笑,這孩子呀,就是性子倔,刀子嘴又豆腐心。

  「對著喜姨還耍倔?」她笑歎。「雲兒,那是要和自己過一輩子的人,能和睦恩愛是件好事,你們都得好好相處下去。」

  容雲低頭繼續縫製衣服,揚起了唇角,臉上滿是幸福的笑意。

  她相信,她和他一定能好好走過這一生。

  在他許下承諾的那天,她才驚覺原來不管是婚前或婚後,他一直護庇著自己,即使危機當前,他也挺身而出,為她擋下所有傷害。

  也許她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歸宿,她只想要一份踏實的安全,一個能為她遮風擋雨、讓她高枕無虞的依靠,她知道,也相信他能給她這一切。

  「看來這下子真被楚楚給料中了,冤家成親家。」喜姨拿長孫楚從前說過的話來取笑她。

  「什麼冤家親家的,你別聽楚楚瞎說八道的。」

  「可不是?」喜姨笑著搖首。「冤家的時候,成天『臭男人、死男人』地罵著,親家的時候,鎮日『阿晉、阿晉』叫個不停,你這孩子還真嘴硬。」

  自個兒的心思全被喜姨窺個一清二楚,容雲臉上又泛起了紅潮。

  「喜姨,別老談我的事,談談你的吧!」她趕緊轉移話頭。

  「我?我沒什麼好談的。」

  「你和爹爹這麼多年了,應當有很多事啊。」或許她能從中學習一些夫妻相處之道。

  喜姨笑瞇了眼。「談我,倒不如談小姐。」

  「娘?」容雲眨眨眼,對一出生就去世的親娘沒印象,只知親娘跟喜姨是主僕關係,別的一概不知。

  「好啊。」她點點頭,瞭解一下親娘的事也好。

  放下針線,喜姨開始道出她家小姐和容昊的故事。像

  那年,楊雪曇十五歲,她李喜兒十八歲,一同自無錫跟隨太老爺來到鎮江遊覽名勝,那天當她們走到岸邊市集,竟然和太老爺失散了,慌亂中,雪曇不知怎地被人撞了一把,掉進江裡,她慌極了,不知所措時,有個男人縱身一跳,下水救起了雪曇。

  那個男人,就是容昊。

  像是命中注定了般,雪曇愛上他,他成了她的良人。

  雪曇為他遠從無錫嫁到鎮江來,也為他竭力適應從未有過的水上生活,夫妻倆度過了五載甜蜜時光,最後生下了雲兒便撒手塵寰。

  「英雄救美喔……」容雲聽得格外陶醉,想不到爹娘有此動人往事。

  思緒醺染間,她突地想起了自己,小臉又垮下。

  唉,為什麼別人能有此美麗的開端,反觀她和長孫晉……

  罷罷罷,不提也罷!

第九章 波瀾(2)

  「他們感情好嗎?」容雲又問。

  「好,當然好,你爹很疼愛小姐的。」

  「感情好,幹麼又娶那麼多姨兒進門……」她有些不以為然地悶聲道。

  喜姨只得苦笑。「你不瞭解你爹,他多情,但心腸軟,不忍苦了那些姑娘,這才把她們娶進門。」年輕時的容昊英俊瀟灑,迷倒不少名花,本就一身風流債。「別懷疑你爹對你娘的感情,他們的確是很好的。」她鄭重道,不想她誤解父親。

  「那你呢?你和爹爹好嗎?」這問題,是好奇,也是關心。

  喜姨一怔,笑了笑道:「好,但這種好跟小姐的不同,他最愛的還是小姐。」

  「你不吃醋?」聽喜姨平淡的口氣,容雲難忍疑問,不懂她怎麼和一個存有貳心的丈夫共度一生。

  她光是想像自己的丈夫另娶妾室便難受極了,誰不想獨佔心中所愛?

  喜姨又是一怔。

  吃醋?她有資格嗎?她能拿什麼跟小姐爭?

  「沒有人可以取代小姐在他心裡的位置,我……也無所謂吃不吃醋了。」她擠出一縷笑意,早該知道,這都是命。

  和小姐一同愛上了他,然後跟隨她陪嫁過來,看盡他倆的濃情密意,也嚥下自己的滿心苦水。到頭來,又像早早注定了般,順理成章做了他的妾,守著小姐的遺孤,也繼續守在他身後。一晃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到了今天,她仍是悵然。

  「這種事有無所謂的嗎?」容雲不解。「以前那些姨兒們在我們家道中落後全跑了,但喜姨你沒有這樣啊!你沒跑掉,一直留在爹爹身邊,他怎麼可以不愛你多些?」說到後來,她竟有點怒氣沖沖。

  在她心目中,喜姨的地位與親娘無異,她當然得替喜姨抱不平了。

  「欸。」沒料到容雲的反應如此激烈,喜姨顯得有些不自在。「話不能這麼說,畢竟小姐那麼早就去了,你爹想她惦她也是應當的。」

  容雲詞窮,忽然覺得能像親娘那樣百年之後仍被丈夫憐惜至此,似乎也不枉此生了,只是,苦了喜姨。

  房內靜默了片晌,房外便響起敲門聲,喜姨連忙上前開門,便見容昊和長孫晉佇立在外。

  容雲擡眼一望,見是長孫晉,急忙把手上未完成的袍子往床裡扔。

  不能被他知道!十五那天,他會給她驚喜,那她也得回件小禮才是。

  「快亥時了,再不動身就要錯過了。」長孫晉走上前,微笑著提醒她。

  「金山寺」有除夕撞鐘迎新年的傳統,寺院鐘聲綿延千年,一直是僧侶及信徒們祈禱祝福的嚮往之地,他們自是不可錯過今夜的撞鐘儀式。

  啊,她差點忘了待會兒的金山之行!

  「喔。」她馬上站起來,自然而然地伸手讓他牽著,離開時,她不忘回首問爹爹和喜姨。「你們要去嗎?咱們一道兒走吧!」

  「好——」

  猛地扯住容昊的衣袖,喜姨搶道:「不了,你們先去,咱倆還有事忙。」還是識趣點好,他們老人家就別礙著小倆口甜蜜了。

  「好吧。」容雲掉頭離開,可不到一刻,她又跑回喜姨跟前,小聲道:「床裡那件袍是我的,別弄丟了啊!我明兒個就回來拿走!」

  瞧她緊張兮兮的,喜姨忍俊不禁,馬上頷首答應。

  她鬆了口氣,又匆匆折返長孫晉跟前。

  「跟喜姨說了什麼?」長孫晉執起她的手。

  「沒什麼呀……」

  「你又準備幹什麼壞事了?」他捏捏她的臉頰,勾唇。

  「唉呀,我和喜姨能幹啥壞事?你放開啦!」她命令的語氣聽來更像嬌嗔。

  「不說不放!」大掌應聲往下移,他搔弄她最脆弱的地方。

  啊,脖子好癢!

  容雲立時狂笑出來,用力推開他,她逃命似地向前奔。

  「敢跑?」他瞬間便逮住了她。

  「哇呀!哪有這樣的?跑得這麼快……」

  打情罵俏的笑鬧聲遠去了,房裡,喜姨笑睇容昊。「雲兒是嫁對郎了。」

  嘴角泛出欣慰的笑意,聽見女兒那爽朗的笑聲,容昊曉得當日的決定沒有絲毫差錯。

  等候喜姨疊好新衣,容昊為她取來披風,待她收拾好了,舉手為她披上。「外頭冷,別著涼了。」

  他的體貼滋暖了她眼底的笑意,無言地牽起他的大掌,她凝望眼前人,與他並肩走出艙房。

  ★★★

  正月十四。

  對蕭榮交代過帳目後,容雲匆匆奔出帳房,忙著為明兒個的杭州之行打點包裹。

  「你就是晉少爺的夫人?」

  陌生的女聲自後方拉住她疾走的步伐,她回頭望向與小廝一同走來的艷麗女子,她秀美的眉目透出疑惑。

  「二夫人,這位姑娘想見二爺。」小廝在旁為主子解說。

  「二爺尚未歸來,請小姐進大廳候著吧!」她釋出禮貌的微笑,請小廝備茶後,便領著那名女子走向大廳。

  「沒想到晉少爺才回到老家,就馬上娶妻立室了,奴家未及前來道賀,真是失禮了。」

  緩步間,女子嬌笑著,侃侃而談起來。

  「小姐言重了。」容雲淺笑回應,當兩人抵達大廳,她揚手道:「請進。」

  「夫人有禮。」她的禮讓教女子笑彎了唇。

  才斂裙坐下,下人即奉上香茗,她們持杯輕呷,各懷心思。

  「聽小姐口音不大似本地人?」放下瓷杯,容雲探問對方來歷,嗓調溫婉。

  「奴家是燕京人。」女子綻出嬌媚不已的迷人笑靨。「約莫一個月前,奴家才給晉少爺捎了封信,但遲遲未見回覆,奴家一時心焦,便在半個月前啟程,如此貿然來訪,若有打擾,還請二夫人見諒。」

  燕京人?原來那封信……不是大伯子捎來的。

  「這一路辛苦小姐了。」壓下滿腹猜疑,容雲臉上仍掛著笑,輕柔問:「請問小姐芳名?」

  「奴家姓水,單名一個嫣字。」

  有那麼瞬間,容雲的呼吸似乎梗住了,心也隨之凍結。

  只要是長孫晉說出的話語,所有該記或不該記的,她都記得牢牢的……即便,只是他提過一回的名字。

  儘管容雲掩飾得好,水嫣還是瞧出她掠過異樣的眼神。洞悉人心、見貌辨色素來是她最大的能耐。

  「夫人知道奴家?」

  「二爺曾提及小姐芳名。」望向忽然笑得羞澀的水嫣,容雲抿唇,勉力保持笑容。

  長孫晉提她幹麼?難不成把燕王的事都告知他夫人了?

  掩起心頭迸發的慍怒,水嫣柔柔一笑,嬌美的朱唇卻吐出尖銳的字句。「那麼,奴家大膽一問,那封信,晉少爺究竟是收到了不?奴家與他相識三載,深知他非失信之人,絕不可能不給奴家回信的。」

  言下之意,就是她這個做妻子的不滿丈夫與別的女子以書寄情,暗中沒收了她的信不成?她憑什麼擺出一副興師問罪的姿態?

  「你的信,是我親手自驛人手中取來的,也是我親自交給二爺的,回信之事,你待會兒大可親自問他個明白。」容雲冷冷地道,斂下羽睫,素手執起了茶杯,杯中溢滿了碧螺春的甘香,她卻嘗得索然無味。

  她該冷靜面對,但實在受不了水嫣那囂張氣焰。

  真嫩的姑娘,這麼禁不得激?

  三言兩語就撕破了她臉皮上的禮面,也探得了她對燕王將要叛亂之事毫不知情,水嫣放下心頭大石,又露出愉快的笑顏。「有收到便好,奴家與晉少爺分隔千里,可不希望因為任何人的差錯而壞了我跟他的好事。」

  她跟他的好事?

  容雲臉色一僵,腦子瞬間空茫。

  「不瞞夫人,晉少爺曾對奴家許過承諾,所謂一諾千金,今後不論發生何事……」她頓了頓,凝望座上神色越發呆滯的女主人,她勾唇,懇切地道:「還望夫人能予玉成之意。」

  坦然的話語與請求,如針刺進她猝不及防的心扉,斷了她想裝聾作啞的念頭。

  即使不語,她也該落落大方地頷首示意,可她連這點小動作都辦不到,只能一逕心悸著……

  須臾,她恍惚看見自己的夫君從遠方踱來,混沌的心神才逐漸清明。

  「你怎麼來了?」盯著廳裡那張笑得不懷好意的艷容,長孫晉眉頭緊擰,眼尖地瞥到霍然離開的妻子,他連忙出手拉住她。「上哪兒去?」

  「該換你來款待你的客人了。」容雲面無表情地拂開他的掌。

  踏出門檻的那一刻,才知自己的胸口有多苦悶。

  她閉了閉目,想緩和眼眶浮起的酸澀,卻苦苦地、苦苦地……

  無力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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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3-24 10:44:37

第十章 心牆(1)

  「你是新婚燕爾太快活,昏頭了,居然敢違王爺之意!」

  斥責的聲音拉回長孫晉停駐於廳門的目光,他攏起濃眉,質問面前狂妄的女人。「你對我娘子說了什麼?」

  雲兒不曾顯露過那樣冷冽到決絕的臉色,看他歸家,沒有笑臉迎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跑了。

  「你對王爺說過什麼還記得嗎?」水嫣冷笑,拒絕回應無關痛癢的問題。

  「這是我跟王爺之間的事。」他耐著性子,忍住想揪起她衣襟的衝動。

  「王爺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該知道,能為王爺出生入死的,可不僅僅是那幫謀臣武將。」她傲慢地道,誰敢對朱棣背信忘義,她就殺了他!

  長孫晉當然知道眼前這名看似尋常女子,實為燕王暗中栽培的侍衛有多忠心,為探敵情,她連新帝朱允炆最器重的太常寺卿都能獻身迷惑,只要時機得宜,她比戰場上的鐵漢更具殺傷力。

  「水姑娘,行事前先搞清楚狀況,別忘了我只是王爺的門客,不是他的狗,王爺對我說話還得道聲『請』字,水姑娘,注意你的態度。」斜睨她殺氣漸濃的清冷眸光,他眼神銳若利刃。不給這女人下馬威,還以為他長孫晉好欺負!

  冰冷的諷刺教水嫣怒極反笑。「原來晉少爺如此在意夫人的喜樂,看來,我該先把她擄去燕京,那麼你也不用對我廢話這麼多了。」她肯定只要妻子不見了,他必馬上衝著她追來。

  「你別碰她!」長孫晉神色驟變,面目猙獰。「這件事與她沒有關係,你別拖她下水!」水嫣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他無法輕忽她的威脅。

  容雲,一直是他最大的弱點。

  「晉少爺說不碰就不碰,我不會胡來的。」揚起假惺惺的溫順笑容,水嫣眼眸深處藏著一抹銳光。「只要你能趕在朱允炆改元之前回燕京,一切好談。」

  「何時改元?」

  「二月六日,改元建文。」

  「建文?」輕輕咀嚼那個嶄新的年號,他瞇起的厲眸凝著一絲玩味。「新帝是見先帝殺戮太甚,才改了跟洪武背道而馳的年號?」老子狠絕,孫子仁愛?倘若讓朱元璋知道了,該哭該笑?

  「太常寺那位說他欲行寬政。」水嫣擰起黛眉,臉上淨是厭惡、嘲諷的笑。「才坐上龍椅沒幾天就迫不及待陷害親叔叔,行寬政?假仁假義的賤人!」

  朱允炆於去年五月登極,當月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削了周王,到了十二月又削了湘王,燕王再沈默下去的話,難保不會成為第三個被廢黜的藩王。

  「水姑娘,何必對新帝如此不尊不敬?你我皆知,就算新帝不走這步,王爺也會逐步鯨吞應天府。」噙著涼薄笑意,他就事論事,淡淡回諷:「新帝是賤人,那麼,王爺也高尚不到哪裡去。」

  誰都知道,朱棣若不弒侄逼宮,難圖大業。

  站在權力面前,親情從來都是最微不足道的。生於帝王家,即便是出自同一血脈的至親,也可以為著一點點利益翻臉無情,踩著親手割下的血親之首平步青雲,如斯殘酷,自古以來都是史冊中的血腥。

  朱棣與朱允炆的叔侄之爭,沒有誰對誰錯,只有成王敗寇的終局。

  「少對我滿口仁義道德!他不仁在前,王爺不義在後,我有何不尊不敬之處?當他廢了周王,斷了王爺最親近要好的手足,你能體會王爺有多痛心嗎?」水嫣撕裂了一貫的冷傲,深深不忿旁人道燕王的任何不是。

  長孫晉輕斂眉間的厲色。

  是的,他怎能忘了周王是燕王的同胞弟?其情誼之深,絕非其他兄弟能比擬,或許,這群朱家人只為求自保,可惜,他們都只能以自相殘害來成全自身安樂。

  「王爺當真決意舉兵誅討,也是那賤人自招的惡果!」

  「真要起兵……王爺的確有勝算。」他撫頷,深深思量。

  一旦朱棣將野心付諸行動,戰役未敗,必先扣上悖亂之罪,但明室的名將已被朱元璋悉數誅除,以朱棣強悍的軍隊來籌算,這一戰,未必不可為。

  他的心,終究還是向著朱棣的。

  水嫣大喜,誠摯道:「王爺萬事俱備,只欠你長孫晉這道東風。」

  燕王需要一個師出有名的理由,不然,就算他成功逼宮,也只落得亂臣逆子的千古罵名。

  「這道東風要不要吹向燕京,端看水姑娘的造化了。」勾起慵懶的笑,他重複再問:「你到底跟我娘子說了什麼?」

  事關燕王今後的成敗興廢,她接受他的脅制,爽快回答:「我對她說了自己的姓名,問了你怎地不給我回信,告知她你對我有諾在先,暗示她別攔著你不放。」

  天殺的!她把話講得這般曖昧幹啥?!他氣得想徒手劈斷一屋子的桌椅!

  「晉少爺,明日辰時,我將與你一同啟程。」為免生出更多節枝,她漠視他嗔怒的眼色,只管約定時辰,不容他再耽誤下去。

  「水姑娘難得下江南,就在舍下好好待上一陣子吧!」長孫晉狠笑。「我回燕京以後,有勞水姑娘留此好好照應內子。」

  「你憑什麼命令我?」

  「就憑我即便先斬後奏要了王爺的人,王爺也定必欣然同意。」從容報復她方才對妻子的失言,他直擊她的要害,冷笑道:「你我一旦擺上王爺的秤稈,孰輕孰重,你心中有數。」

  嬌艷的雪顏怔住,斂下的眸光漾出了縷縷哀戚。

  朱棣真在乎她,就不會把她推向敵人的懷抱了……這飛蛾投火般的一廂情願,她不悔不怨,只執著他可否予她更多的注目?就算只是淺淺一記的側首微笑,她為奴為弈也甘之如飴。

  輕鬆地潰亂了女人最大的心緒,長孫晉撇唇,不待她頷首便拂袖而去,急著去跟心愛的娘子澄清那一連串天大的誤會。

  ★★★

  「明日就十五了……為何不待十五後才來?」

  盈盈幽歎低回於夜色裡,容雲趴在窗子前,仰著小臉,對天上的月娘說話。

  「讓我再快樂幾天不成嗎?為何偏要選這天?害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才是。

  杭州怕是去不成了吧?真想不到他會提前給她這麼大的「驚喜」。

  「你在對誰說話?」

  突地出現眼前的魁偉身影,讓她一僵,她迅速別開臉。

  糟糕,方纔那些沒志氣的話……全讓他聽見了嗎?真氣人!

  她也不奔去上門閂,隨他推門而入。先前已負氣離開大廳了,她不想再幹出那種沒氣度的事來。

  「雲兒——」

  「你怎麼來了?」看著匆匆趕來的男人,她刻意打斷他的話,一臉若無其事。「人家一個弱女子迢迢千里地為你而來,你怎地不好好陪她敘舊?她會留宿對吧?有什麼需要我去張羅的?」

  「她只是有事找我,你別想太——」

  「啊,你準備什麼時候迎她過門?長孫二爺的第一個妾,你打算怎麼著?我看還是弄得鋪張些,這樣比較光采。」她仍是不溫不火,還主動幫他出建議。

  一個姑娘家從那麼遠的地方跑來,如斯殷殷情切……他會納妾吧?那好,她沒半點異議。

  她是長孫家的當家主母,掌管「麟盛行」繁若星斗的帳目,她自信沒有誰會比她管得更好,長孫晉斷不可能休她的,自己的地位永不會有絲毫動搖。

  不管發生何事,她都會顧全大局,只是,她的心底仍有被背叛的憤怒。身為她的丈夫,他為何不老實告知他在燕京早有情人?他以為只要回來了,就不會有東窗事發的一天?

  她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娘子倒是想得周到。」他嗤笑了聲,心知那是她倔強的氣話,但還是為她這般不在意的態度動怒。

  容雲扯出甜美的笑容,端出從前應對商客的虛偽嘴臉,客氣回敬。「那只是為妻的分內事。」

  盯著她笑眼底下的冷漠,長孫晉只消瞬間便決定投降。

  「雲兒,她是燕王爺的人,我跟她的確相識,但絕非你想像的那樣,上回我只是隨便拿她的名字來鬧著玩,沒有別的用意。」他解釋道。這輩子只記得住妹子和她的芳名,後來會記得水嫣,全因她與朱棣有關係。

  「我想去睡了,你自個兒去安頓她吧。」她扭頭就走,氣他從頭至尾的不坦率。人證都來了,他還想賴?

  「你不信我?」他上前拉住她,卻被她用力掙開,他目光一凝,將她狠擁入懷,鐵臂牢牢環緊她因忿恨而繃緊的身子,不允許她逃避。

  這般堅固的懷抱馬上使她心軟了,彷彿用光了所有力氣,她不再掙扎,柔柔偎傍於他溫熱的胸前,低聲問:「你要我信什麼?」

  為何要把她的堅強拆卸得這麼徹底?她不想當個跋扈悍妒的婦人,一直努力想做個好妻子,並以喜姨作榜樣,她不介懷爹爹心有所屬,那她也得學著像她那樣賢慧。

  是她沒那天分嗎?她沒辦法像喜姨那樣放寬胸懷,嘴巴說盡了言不由衷的大方之言,心卻像被針扎得鮮血四溢,痛得她幾要溢出淚花。

  「信我跟她毫無瓜葛。」見她已有軟化之意,他擁抱著她的雙臂卻不見放鬆。

  從未有過這麼一刻,如此渴求她能信任自己。

  臨別依依,他倆之間不能存在這樣的誤會。

  她該信他嗎?從小在男人堆中成長,她看太多了,男人總對女人負心,信口開河也是他們待女人的慣常態度,她早看透了。

  可是……或許是貼在耳畔的字句太過動聽、他的嗓子太過誠懇,令她憶起他一直以來的真心以待,當旁人勸他放棄她,免成他的負累,他卻不肯放手,非要護著她不可……這樣的男人,會騙她嗎?

  仰首望向上方刻滿陰鬱的臉龐,她毅然道:「我信你。」憑著過往與他的深切情分,她決定擇善固執,不該將他這番憂切如焚的言語視如敝屣。

  凝視她澄澈似水的眸心,他心一熱,低頭吻上她的眉,然後,他唇間熾熱的氣息拂上她的朱唇,沈聲逸出生平第一句愛語——

  「我喜愛你,雲兒,我真喜愛你。」

  她一愣,來不及思考自己聽見的,又被他奪去了所有吐納——

  他吻住了她,反覆愛憐她總讓他嘗不膩的香唇。

  「好喜愛你……」輕吮她柔軟的下唇,他敞開了心懷,把最赤裸的心捧到她面前。

  醇厚似酒的四字,震撼容雲所有的知覺,當耳裡又載滿了他動人的情話,她臉蛋燥熱,甜蜜已快淹沒了她——

  他說,他喜愛她呢,好喜愛她呢……

第十章 心牆(2)

  「還記得我的狀元紅被容銘恩撞砸的事吧?」

  停住親吻,他抵著她的額,笑覷她嬌羞的嫣顏,忽然對她重提往事。

  「當然記得,最後連我的女兒紅都遭殃了。」她不禁笑了。那天他倆同樣地倒黴,但沒了這層瓜葛,他們可能只會把對方視為尋常不過的同行,絕不可能演變成日後的冤家,繼而攜手走在一起。

  「那時候,我沒想過一個女娃兒會扛起別人的過錯,還付出自己的東西來賠罪,你這樣的義氣凜然讓我刮目相看,後來我對你說盡了好話,還不斷向你賠禮,但你就是不肯理我,還把我送你的東西全給了容銘恩,你曉得我看了有多生氣嗎?」

  「你是氣我不知好歹,然後才那樣事事惹我?」她不敢相信他氣量狹小到這副德行,不就是幾份轉贈的禮物嗎?他……好會計較喔!

  「不惹你,你連個正眼也懶得給我。」

  她大笑。「長孫晉,你好幼稚!」

  遲來的嘲笑教他大大一歎。「是啊,我幼稚,還很駑鈍,等到你要嫁人了,為了避嫌,不敢再隨便跑去見你,只能在心裡想你,那滋味真酸。」憶起當年,他不由得皺起眉頭。

  「你後來去燕京……不會是為了這個原因吧?」收起笑,容雲靦腆開口。

  「你認為我吃得下你跟別人的喜酒?」要他眼睜睜看著她嫁作陳婦,往後又得聽著全鎮江人喊她陳夫人,他光是想像就受不住了,當然是乾脆離開這塊傷心地啊!

  原來,楚楚說的……全是真的。

  他的剖白,解開了迷霧般的情思,她心念一動,緊緊地回摟他,與他深深相依相偎。從未如此貼近他的心,這份氾濫成潮的感動逼出她的淚。

  「我真的以為你討厭我,就算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我總是認為你在報恩而已。」她哽咽著,被這個心結縛住太久,總教她把他的好跟報恩聯想在一起。

  「對長孫家有恩的,可不僅僅是你容家。」長孫晉歎息,看來駑鈍的不只他一人哪。「我總不可能把那幫恩人之女都娶回來吧?有房間閒置她們,倒不如多招幾個丫頭來侍候你這二夫人。」大哥結識了那麼多的知交恩人,他哪消受得起呀?

  「別把我說得有多矜貴似的,我又不是那些飯來張口的大小姐。」被他逗出滿臉笑意,她抹去淚水,踮起足尖,朝他下顎印上淺吻。

  她稀有的主動惹他心坎一熱,箝制於她身上的長臂順勢束緊,他的滿腔深情皆化作了纏綿深吻——

  他是一壇入窖已久的女兒紅,等待她夭夭韶華的絢麗盛放,為她揭開世間最醲郁的醺然芳香,教曉她情字如何醉人神魂的刻骨滋味。

  「你在我心裡,就是最矜貴的那個人。」唇齒廝磨間,他嗄聲輕喃,深沈的目光流露出眷戀。「雲兒,我明日就得啟程去燕京,那名水姑娘會留下來伺候你。」

  沈溺於他萬種柔情裡的容雲,愣了好半晌才把他突來的話語聽進心裡。

  「什……什麼?」她盡褪迷亂的小臉一片吃驚,明日不是說好了去杭州嗎?

  長孫晉也沒料到事情會這般倉卒,水嫣等同於燕王的命令,只要她來了他就不得不走,為了不讓容雲懷疑他與水嫣另有私情,他才強行把水嫣留下。

  「雲兒,我們成親不過三個月,你已能操持『麟盛行』,從今以後,『麟盛行』是屬於你的了。」離開之後,他能給她的,便是這麼多了。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她搖頭,隱隱約約似是察覺到什麼,讓她的眼眶發澀。「你去燕京做什麼?今早你還好好的——是了,你說那個水姑娘是燕王爺的人……是燕王要你去燕京?你又回去那裡做什麼?」

  逐步推敲的問題逼得他無處可逃,他不想讓她知道那麼多內情,但不先行對她坦白,她必然胡思亂想。

  「我在燕王宮釀酒,同時也是王爺的謀士,我曾許諾王爺將來定必助其奪得天下,如今,是時候回去履行我當日的承諾。」

  略過燕王有恩於容家的往事,只因他太明瞭她的性子,他不想她認為是容家害他虧欠王爺人情,更不願她對自己心存歉疚,反正,他勢必起行。

  原來,水嫣所言的那些「一諾千金」、「玉成之意」,全是意指他與燕王的瓜葛,而非與她本人……

  如今,她倒寧願他倆有私情,也不願他赴燕京之約。

  「不要去。」酸澀的淚光浸染著她充滿懇求的水眸,她只想挽留他,絕不讓他去那種鬼地方。

  「還記得我說過無論發生何事,我都不會讓自己陷入險境的話嗎?」明白她有多懼怕這些官宦是非,長孫晉不忍她擔憂,只能握緊她的柔荑,允諾道:「不會出事的。」

  她眼眶一熱,心揪成了一團。

  那年,湯和喝下朱元璋禦賜的湯藥,也如他這般說道……結果,她還是失去了將自己疼若親孫的湯爺爺。

  「湯爺爺是被毒死的……」她揪著心喃喃低語,淚盈於睫。

  「什麼?」他愕然,以為自己聽錯了。

  「湯爺爺不是病死的……他是被毒死的。」容雲擡起臉,眸中忍著的淚水終於決堤。「夾山上的那塊墓地,不是湯爺爺的衣冠塚,是他真正的下棺之地。湯家人不肯把湯爺爺交去曹山,怕湯爺爺的魂魄徘徊在仇人安排的地方不得安寧。」

  看著泣不成聲的妻子,他震驚著,沒想到朱元璋當真這般狠絕,連最與世無爭的功臣也施加毒害。

  早該料到,像他那樣猜疑心重的人怎肯獨獨放過湯和?

  「你能想像嗎?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明知道自己是被謀害的,仍要笑著感謝天子總算留了他全屍……」她抽泣著,追憶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殘忍。「當時一屋子的子孫眼睜睜看著他毒發,卻沒人敢吭聲,你知道湯家人有多恨嗎?」

  她想堅信丈夫的承諾,但她好怕,好怕他會落得跟湯爺爺一樣的下場!她已經失去了這麼重要的長輩,不能連他也一併失去!

  「雲兒……」不忍她又憶起往事,他想撫慰她的悲慟,卻無法答應她留下,令她如願。

  失信於燕王,只怕會給長孫家惹來更大的麻煩。

  「你不要去好不好?」她撲進丈夫懷裡,顫抖的纖臂把他摟得緊緊的,急著藉著他的體溫與氣息撫平她內心的憂傷。「我什麼都依你,你以後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咱們好好待在這裡過一輩子好嗎?」她軟聲請求,滿腦子只剩與他廝守終生的念頭。

  他才剛說過喜愛她,向來把她擱在心裡疼、放在手裡寵,他不會真的撇下她,他捨不得的……

  回憶著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她竭力說服胸口那慌亂不定的心,卻無力抑止臉上不斷的淚流。

  長孫晉眼底透出無盡不捨。「雲兒,燕王爺不是那種人,他絕不會如先帝那樣加害於我,你別——」

  「我只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她激動地吶喊,失聲號哭。

  她不懂,為何已經把他抱得這麼緊了,他待她也一直有情有義,他仍然執意離去?

  被她的哭泣與淚容刺痛了心,他輕輕撫拍她哭得顫抖的肩頭,伸手拭去她臉頰滾落的淚珠,眸中有苦澀的憐惜。

  冰冷的指尖撫上頰旁愛憐著自己的暖掌,她依戀他的溫柔,低泣道:「我不要『麟盛行』,只要你留下,你能答應我的,是不?」

  他不在她身旁,「麟盛行」於她又有何用?她不願他冒險,更不肯讓自己有絲毫失去他的機會,倘若他真的愛她,能體會她的憂懼與淒楚。

  「不行的。」他斷然拒絕妻子,柔煦的目光浮上無奈。

  他連她這樣微小的願望也實現不了。

  衷心的期盼猝然破碎,頃刻,她的滿腹酸苦化作了濃濃恨意。

  咬牙忍住就要衝動出口的哀求,她容雲尚未卑下到要乞求他留下!

  「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回來。」他明瞭她的不安,只能向她一再保證。

  他的堅定讓她聽了更是心酸,與湯爺爺相似卻無法兌現的承諾使她心生恐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對於他的平安,她太沒把握。

  「你意思就是你不會為我留下,是不是?」皓腕自他身旁緩緩滑下,她雙眸茫然,心像被什麼抽乾了似的,只餘一片荒涼。

  「雲兒——」

  「我不要你了!」容雲猛然推開他,哭著奔出房間,懦弱得不敢再聽他絕情的決定。

  明知他去意堅定,她為何還要問?為何要一再讓自己難堪?

  長孫晉杵在原地,看她跑開的身影又再折返,看她狼狽地扯下頭上的簪子,用力朝他扔來。

  「還給你!我跟你再無瓜葛!」她嘶啞吼叫,迅速跨出了門檻,熱淚剎那如泉洶湧。

  是橫蠻也好,任性也罷,她寧可先割捨他,也不要活在被他丟下的陰霾裡——

  長孫晉沒有追出去,就這麼讓她離開眼前。

  假如這樣能讓她好過,他並不介意……她對自己說出那樣傷人的話。

  過了半晌,他彎腰拾起被她丟棄的簪子。

  這支木簪,是他親娘的寶物,也是他的瑰寶。

  木簪輕如鴻毛,放在他掌中卻沈若千斤。牢牢握著他贈予她的信物,他的心被狠狠地、狠狠地擰痛了……

終曲 緣聚

  遼闊天地,踏破鐵蹄,也只為奪如斯錦繡江山。

  憑著燕王多年的征伐,大明不斷擴大了疆域,同時也壯大了他的野心,遙望這片象徵至極皇權的萬里河山,他難抵權欲的誘惑,終於在各藩王陸續被削的刺激下發難。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搖著「清君側,靖內難」的旗幟,以千軍萬馬之勢從燕京揮軍南下,進逼京師應天府。

  烽火相連的三年間,燕王踐踏過的土地與屍骸不可勝計,但那些付出和犧牲,全都一一刻劃在長孫晉的心上。

  這是他第一回從軍,也是最後一回了。

  硝煙彈雨裡的婦孺悲泣,諸將奮戰中的刀光血影,這些預想得到卻從未觸及過的情狀,深深撼動著置身簾後獻謀劃策的他。

  建文四年六月,燕王獲得宮中太監的裡應外合,抓緊京師虛空的絕佳時機,誓師渡江,朱允炆急派人議和,燕王不予理會,一心直取應天府,最後得谷王開金川門迎降,燕王進城,文武百官跪迎道旁,成就他君臨天下的新時代。

  此時,宮中起火,朱允炆不知去向。雖已坐上渴望了大半輩子的龍椅,但朱允炆的失蹤,將成他餘生揮之不去的最大憂患。

  歷經三年的奪嫡之爭,朱棣恍若第二個被黃袍加身的趙匡胤,在群臣的擁戴下登上帝位,也展開了他對舊臣的報復與殘殺。

  那些忠於朱允炆的「奸臣」無一不被族誅,誓不對他跪拜臣服的忠烈之士,更是被他施以酷刑,投油烹炸——

  朱棣,已非昔日長孫晉認識的燕王了。

  虎父無犬子——雲兒說的不無道理,權欲令人心腐朽,行徑越顯瘋狂的朱棣,鐵錚錚地在他眼前上演著她早早預見的殘暴不仁。

  大局已定,長孫晉溫言辭別,忙於除去從前心腹大患的朱棣頷首同意,深知他只欲歸往過去最平凡的道路。

  「長孫晉,朕仍想繼續得你佳釀。」

  新帝不變的貪杯教他嘴角逸出笑意,他欣然允諾。「小民每逢新釀,必定呈獻皇上。」

  長孫晉能為他做的,真的只有這些了。

  「走吧。」他揚掌,不復以往的恭送。

  「皇上保重。」長孫晉拱手道,揚長而去。圓了承諾,他再無眷念。

  在此過後,他將徹底離開燕京,坐鎮鎮江,再也不沾任何官非。

  「燕賊篡位!燕賊篡位!燕賊篡位——」

  步出宮門,發了狠的呼嘯劃過他耳際,他別開眼,舉步轉往東行,不忍目睹那名被衛士強行押送鬼門關仍揚聲惡罵的老翁。

  是非功過,就等史官筆批定奪,再也與他無關。

  ★★★

  又到了這個斜風細雨的季節了。

  一抹瘦小的身影步至窗前,遙望窗外那陣綿密秋雨,滿目竹林像披上了白紗似的,竹影細雨,朦朦朧朧得彷彿再也分不開來。

  她這麼一看,足足看上了半個時辰,思緒飄得老遠,不知身處何方,連喜姨的叫喚都聽不見。

  「雲兒、雲兒。」喜姨沒辦法,只好用力扯著她的衣袖。

  「呀?」容雲驚動回眸,呆呆地看著喜姨。

  瞧她這副癡癡呆呆的模樣,喜姨心口一陣抽痛。「他回來了。」將容雲抱擁入懷,她啞聲說道。

  看不見喜姨的淚,容雲過了好一會兒才意會她的話。「誰啊?」她問,還是一臉呆呆的。

  「長孫晉。」舉手拭去淚痕,喜姨稍微拉開她的身子,卻見她雙目仍是呆滯。「他回來了,你的夫君回來了。」以為容雲聽不清楚,她重複說道。

  三年多了,自長孫晉離開後,加上受到打擊,容雲便成了這副模樣,終日癡癡傻傻,她幾乎要時刻守著才能放心。

  喜姨的話,似乎並未勾起她多大的注意,她的目光又飄出了窗外,眼神依舊空洞無神,沒有焦點。

  「他人正在『麟盛行』,和喜姨一道兒去嗎?」瞧她又出神了,喜姨拉了拉她的手,想喚回她的注意。

  容雲失神的視線忽而變得迷濛。依稀記得在另一道窗前,是哪個夜晚,她趴在窗下自言自語,然後,有人出現在她眼前,那個人就佇立在寒風裡,那個人……

  「唔……」她蹙了蹙眉心,不適忽然迎頭襲來。「我頭好疼……」

  「你怎麼了?」

  「我想睡了。」她推開喜姨關切的雙手,蹣跚往茅廬中唯一的矮榻走去。

  喜姨心裡又是一陣痛,無奈離去時,看見門外站了個男人。

  片晌,大門終於關上,該是回歸靜謐的茅廬,卻又響起了一道沈穩足音。

  看著蜷縮在矮榻上的人兒,長孫晉眼底佈滿了幽暗的沈痛。坐上榻,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輕輕地將之裹在掌心裡,默默候她醒來。

  被他滋暖了手心的冰冷,那如陽熾暖的溫度讓容雲在夢中更是恍惚,緩緩翻過嬌軀,她模糊的視線對上了守在榻旁的男人。

  見她欲撐起身子,他立刻俯身抱起她,讓她挨在自己懷裡歇著。

  她瘦了好多……

  大掌扶著她骨瘦如柴的臂膀,再撫上她尖瘦的下頷,長孫晉擰起眉。她蒼白的臉色教他的心隱隱作痛。

  容雲仰著臉,輕瞇起眸,凝睇他眉間那道摺痕,又瞧得出神。

  「你我之間,如何再無瓜葛?」再次親手將不曾離身的木簪簪進她髮髻中,他們拜過天地、喝了合巹、釀了百合,此情此愛如何斷絕?

  沈沈淺歎敲進了容雲心坎最深處,從他指間傳來的溫熱觸撫、屬於他的氣息,一切來得如此真實,她混沌許久的思緒霎時清晰起來,癡望他俊顏的一雙美眸,忽地濕潤了。

  她不是作夢,這不是夢……

  「放開……放開我……」她手足無措地推開他的擁抱。

  她不知該怎麼抱緊這個失而復得的夫婿,不知該怎麼……她慌亂得不知該如何走下一步。

  妻子突然的掙扎揪緊了他的心,摟緊她羸弱的身子,他不由得徬徨。「還在生我的氣?」親眼目睹這樣蒼白孱弱的妻子,他痛徹心腑。

  他不怕他們在那空白的韶光中丟失了什麼,只怕她對自己的怨恨,讓他再也無法挽回她的心。

  聽著他悔愧的語氣,她的心酸透了,長久以來被狠狠扯緊的心弦倏然繃斷,她依偎著這份久違的暖和,把眼淚印進他的衣襟。

  自從離別後,她的心魂彷彿不再依附於這副軀殼裡。

  失去了他的懷抱,過往的夢魘又向她襲來,她無法入睡,夜夜埋在被窩裡思念他,天天活在為他擔驚受恐的日子裡。

  烽煙四起,她怕他永無歸期,怕那一別便是永別,那麼多的心願和約定,她懼怕自己來不及實現,便已逐一破滅,終成泡影。

  她恍惚而衰弱地度日,直至在不經意間流掉了孩子,她才曉得自己懷孕了。

  似是意識自己真的失去了所有,那一刻她崩潰了,趴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從此再也站不起來。

  留不住紮根於腹中已達兩個多月的胎兒,她連他唯一的骨血都沒了。

  就算失去了他,她還有他倆的孩子呀,她怎能如此粗心?她該更堅強地過活,為了孩子,也為了自己。

  可惜,她覺悟得太遲……為時已晚了。

  「別哭。」她的脆弱絞痛了他的心,她的淚似是穿透了肌理,一併滴落他心裡,滾燙著、燒灼著他的胸口,使得他也嘗到同她一般的淒苦。

  「對不起……」她抓緊丈夫的手臂,伏在他寬厚的肩膀上,哭啞了嗓子。「我不是故意弄丟他的……你不要生氣、不要怪我……」保不住他的孩子,她犯下多大的過錯!

  痛失骨肉,還有誰比她這親娘更悔恨痛心?他怎麼可能會氣她怪她?

  「我不會生氣,不會怪你,永遠都不會……」他哽咽了,深湛的黑眸湧現淚光。「只要你好便成,我只要你過得好。」這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盼望。

  在他歸來之時,喜姨已先把這三年來發生的種種告知他,關於她的事,他都知道,卻料不到真切觸碰到她的悲痛,他會心疼得不能自已。

  他以為她能堅強地熬過這份思念,卻忘了她也有無力承受的時候。

  就算她曾對他撂下放棄自己的狠話,可她終究是個女子,他早該想到她根本受不住這樣的別離。

  容雲難抑痛哭,這悲慟抑壓了太久,三年的時間像已過了百年,她想不起自己是怎麼過的,只知自己徹底丟下了夫家和娘家的事,終日往這茅廬跑,沈溺在他親手釀製的酒香中,緊閉著心目,假裝他不曾離開自己……

  現在,他回來了,貼心的安慰、紮實的溫情填補了她心中的空洞,她終於能感受週遭人事與時間。

  她的知覺不再麻木。

  待她哭累了,長孫晉才敢把她放下,出門打來井水,他細心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餓嗎?」他輕問,又再舉臂帶她入懷。

  她搖頭,只想靠在他懷裡,與他一輩子再也不分離。

  「打仗辛苦嗎?你可有半點受傷?」容雲擡起淒淒水眸,伸出指尖,柔柔撫摸眼前比從前更為黝黑的容顏,眉間淨是抹不去的淒愁。

  「我只負責寫字和說話,沒受半點傷。」他淺淺微笑,心疼懷中瘦弱的嬌軀之外,也不忘享受她的關切。

  「你別再離開了。」她軟聲道,沒辦法再多受一回生離的折磨,倘若真有下回,那麼即便天涯海角,她也將與他相伴相隨,不再分離。

  「燕王已如願以償,永不再有第二回了。」他承諾。

  他從不欺騙她,當初應允了會平安歸來,他辦到了;如今他許諾不再離開,她相信他也會辦得到。

  容雲破涕為笑,過去再多的辛酸都能因他一個淺笑,化成煙塵。

  「我那晚太衝動了,我不會再把它亂扔。」摸了摸發上的簪子,她對他立下誓言。

  雖說不能理解他的執意離去,但她也懊悔當晚的任性,她不僅沒體諒他肩上的重擔,還對他說了那麼多的混話,沒盡到為妻之責,她一直耿耿於懷。

  「不再有第二回便好。」他吻著她的發,突然問:「想我嗎?」他是明知故問,但他真想聽她親口道出的思念。

  她眨眨麗眸,心思蠢動,素手直接捧起他俊美的臉龐,傾身深深一吻。

  迴繞唇上的清甜味道迷惑了他的心智,久未喚醒的慾念如焰熊熊焚燒起來,他眸光一暗,難以忍受她的一吻即離,大掌急切地按著她的螓首,他飛快攫住了她的香唇,掠奪這三年多以來,只能反覆思念的親暱。

  無暇顧忌他倆正身處郊野,在這隨時有人經過的簡陋茅廬裡親熱是多麼不恰當,她只能在他火熱的進逼下愉悅嬌吟。只消幾番撩撥,她已為他完全濕潤,任由他強壯的雙臂抱擁至身前,她摟著他的脖子,湊近他耳邊急促喘息。受不了她嬌媚得勾人的申吟,他掌住她水蛇般的腰肢,把自己緊密嵌入她溫潤的同體裡——

  纏綿了渴望,享受了熱烈歡愛後,他拉著她躺下來,讓她嬌軟疲乏的身子俯臥胸前,在這狹小的矮榻上,與她共享醉人的旖旎春情。

  「想你的時候,我會擡頭看看天上的雲朵。」輕撫妻子香汗淋漓的雪背,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對她傾訴自己如何把思念寄托給天上雲。心裡藏著她,他頭頂上的那片天,則刻劃著她的名字。

  雲兒,是他這生最珍重的依歸。

  「那晚上呢?」容雲浮現笑靨。夜空難觀雲朵,他怎麼辦?

  「晚上看月亮。」他勾唇。「想著那年中秋圓月夜,我臥病在床,第二次偷吻你。」

  「你還記得啊。」她羞澀地笑了,記得那時她氣壞了,如今憶來卻淨是甜蜜。

  「當然。」長孫晉莞爾,難以忘懷屬於她的每件事。他吻吻她的眉心,不忘叮囑:「以後別再往這裡來,我怕你和喜姨兩個女人會有危險。」

  「有時候,爹爹也會跟過來。」她輕笑一聲,忽又斂容,問:「你不會怪我不理帳吧?」他把「麟盛行」托付給她,她卻置之不理,如何說,都是她的不對。

  「是掌櫃怪你才對吧?哪輪到我呀?」彈了彈她挺俏的鼻尖,他調笑的語音裡滿是縱容。

  府中唯一的主子都撒手不管事了,蕭榮縱有萬般不願也得扛起所有的事務……可憐的蕭掌櫃,她必定好好補償他這些年的勞苦功高。

  她抿唇而笑,忍不住對他道出心嚮往之的將來——

  「以後我們就一起經營酒窖和『麟盛行』吧,你釀酒釀累了,就回來寫帳,換我寫帳寫累了,也會過來幫忙釀酒。」

  「不。」他搖頭,低笑道:「咱們該共效于飛,所有事都一起做。」

  「無時無刻的寸步不離喔?」她立即笑瞇了眼,刁難地問:「你不怕把我給瞧膩了,最後事事看我不順眼?」

  「我怕你先嫌我礙眼。」他爽朗大笑,翻身將她壓下,深深吻進她嬉笑的唇瓣間。

  相思似酒,只要推心醞釀,從來只會愈益郁馥。

  一年後,她為他誕下了一對孿生兄妹,他為這對兒女釀了好幾壇黃酒,擺進地窖之時,也取出了她的女兒紅。

  時釀十四載,他付出的心思與情意,終成正果。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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