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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1 19:33:54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3 09:45 編輯

作者:于晴
書名:及時行樂
系列:食衣住行之行、鬥官系列前傳

【內容簡介】
「杜畫師?銅鈴眼塌鼻厚嘴,皮膚可怕得緊,說是毀容也不為過啊。」
「杜畫師?長得挺醜的,不建議具體形容,以免損傷想像空間。唯一
能看的,就是那頭又黑又亮的長髮吧。」
「杜畫師?馬馬虎虎,跟她那帶俊的聲音來比,簡直是……不提也罷!」
「杜畫師?她真是個才貌皆備的俊俏佳人啊!」

杜畫師,杜畫師,為何每人對她的感覺都不同?
無論別人怎麼說,與她相處以來,只有他心裡最明白,
對於這位處處欺他雙眼失明,笑他不知及時行樂的輕浮女子,
他一向不假以辭色,甚至極度厭惡。
但在那個細雨紛飛的午後──

「阮爺,我最嚮往的就是那種淡如水的情感,就好比是現在我對你的感情……
就那麼一丁點的喜歡,不會再多,這種喜歡恰恰好。」
他微微怔住,不知道她又在耍什麼把戲?這女人,就是跟他不對盤。
就……就一丁點感情?不知為何,他內心一股惱意升起。

「只要是我喜歡上的,縱然對方死了,我也絕不放手。」她神態認真地說。
他聞言,心頭一震。分不清到底哪句話才是她的真性情?!
難道,她的性子,就如同眾人形容她的長相一般,令他捉摸不定?

回想起她那滑膩纖細的手還有身上的那股子香氣……
突然之間,他很想看清這個皮皮杜畫師的相貌,
更想將她的身影收藏到他這一雙早瞎了的眼裡,
哪怕只有一天的時限都好啊!

【相關系列】
是非分不清  鬥官 1
斷指娘子   鬥官 2
鬥妻番外篇  鬥官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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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1 19:34:22

【未記載 之 萬晉史實】

  金碧王朝 萬晉六年春

  萬晉史官提筆寫道——

  萬晉三年榜眼阮姓臥秋,受封都察巡撫,代天巡案,為朝盡忠,平反民間冤情,於萬晉五年為平縣縣官陳盧一家洗刷冤屈,不幸遭人瞎雙目,經聖上恩準,已於萬晉五年秋末辭官,朝服烏紗繳回。

  史官收筆,歎道:

  「一個年紀輕輕擁有大好前程的高官,在朝史上竟不過三行。十年寒窗苦讀,到頭一場空。」搖頭同情,然後出房。

  「史官,這烏紗朝服是阮臥秋的?」一名身著官服的年輕男子似閒逛而來。

  「東方大人,」史官訝道,隨即恭謹答復:「正是阮臥秋繳回的烏紗朝服。」東方非乃朝中紅人,背影雄厚不說,處處……嗯,與忠良做對,阮臥秋在朝時,與他向來不對盤。阮臥秋有此下場,東方非該是世上最快活之人。

  「果然啊。我聽到這消息時,還以為是謠言呢。」東方非的薄唇微微揚起,修長的無繭十指輕撫上那烏紗朝服,充滿譏笑:「才當幾年的官啊!枉我找來名醫為他醫治雙眼,到頭,還是沒有用啊。」

  說是名醫,搞不好,是勾結那大夫害了阮臥秋永不見日。史官隱忍不悅,在朝中,當啞巴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哼哼,辭了官嗎?」東方非似笑非笑地注視那朝服,「一根太直的竹桿,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斷,連這點小道理都不懂,也難怪會辭官。史官,告訴我,阮臥秋在朝史之上占有多少地位?」

  「三行。」史官照實答道,不敢隱瞞。

  「拼死拼活,只換來三行?」他仰天大笑,笑聲幾乎無法克制。過了一會兒,他勉強斂起笑,道:「史官,你猜,從今以後,朝史之中還能再有阮姓嗎?」

  史官垂頭不語。

  朝史,只能記載台面上的事實,卻無法照實撰寫台面下的所有真相。後世的百姓所看見的,也不過是修飾過後的輝煌王朝……他這個史官真是好窩囊哪……

  「朝史之上,有無阮姓,全由我作主!」東方非冷笑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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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1 19:36:16

【楔子】

  金碧王朝 萬晉六年

  一大一小的影子淺淺的拉長在黃昏的街道上。

  小女孩牽著高瘦男子的厚實大手,小臉垂著,很專心地盯著自己的小腳板平實的踩在地面上……

  一步一個腳印,就像爹一樣不虛不浮,腳板子實實在在的落地,只是,她的腳印好像只有爹的一半不到啊……小腳多踩了幾下,務求跟爹一模一樣。

  「爹……」她張口欲言,想要喊餓。

  「乖,我知道你餓了。」不必言明,男子已知她心思,及時拉住她差點滑落的小手,一並把她的小小身子提了起來,沒注意到她的小腳板想努力地平踩在地。

  走進最近的一間客棧裡,他點了幾樣小孩子容易吞咽的飯菜,見她拿筷姿勢不正,於是自己也抽了一雙筷子拿著,不出聲也不修正她的動作,就任她目不轉睛盯住他舉筷的姿勢,然後她學了好幾次才改過來。

  他見狀,贊許一笑。

  「我說,都察巡撫阮臥秋確實是個青天好官啊。」隔壁的大嗓門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小女孩渾然不覺,一見爹動筷用食,她埋頭就吃。那大嗓門繼續道:

  「如果沒有他,陳家沈冤豈能得雪。他是真正的好官,我記得那時,賊人恐他翻案救人,毒瞎了他的雙眼,他不但沒立刻請大夫,反而差人快馬加鞭送他上法場,這才救下陳家最後的血脈。只可惜,這一延遲,他眼睛要醫,怕是難了。」

  客棧消息廣,此地距離平縣不過幾天路程,阮臥秋負傷法場救人,才過月余,已傳得人盡皆知。

  「那可怎麼辦?阮青天未及弱冠已有這番作為,將來多少含冤百姓得靠他平反?」

  送菜的店小二路過,插嘴道:

  「聽說,阮大人的眼是真沒法了,可能要辭官,跟咱們一樣,當個小老百姓呢。」

  「真可憐哪……」唏噓四起。

  高瘦的男子見她臉上有飯粒,微笑地為她拂去。

  「謝謝爹。」

  「三衡,你聽得懂嗎?」

  她愣了愣,才知爹在問她什麼。她搖搖頭,不敢說方才她忙著吞飯跟看爹,根本沒在聽四周的閒話。

  「你年紀小,聽不懂官場是非也是應當。」他柔聲叮嚀:「你什麼都不必強記,只要記牢一件事,做人要多為自己想。瞧,就像這個官,他太蠢了,如果他及時治眼,也許會有一線光明,現在他瞎眼了辭官了,換來的也不過是幾聲同情,過了幾天,這間客棧裡沒有人會再想起他。」

  她用力點頭,細聲道:

  「三衡記下了。」一雙眼仍然盯著爹看,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察覺客棧內鴉雀無聲,眼珠一轉,人人都在瞪著爹……爹的確是很好看啊……連她都會著迷,也難怪其他人了……

  年輕男子含笑,招來十分不痛快的店小二結帳,當著眾人的怒視下,牽著她走出客棧。

  先前的黃昏已被黑暗取代。一大一小走了幾步,前者突然停下,彎身捧起她的小臉,柔聲問道:

  「三衡,方才你學到了什麼?」

  她搖搖頭。

  他微微一笑,解惑:

  「這讓你學到,有些事即使知道也不能說出口。」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眼眸。

  「三衡,」他略加重語氣,像是警語:「你就像你娘一樣很聰明,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就算察覺了、就算你是對的,三緘其口才是明哲保身之道,這才是一個聰明人的作風。」

  她不發一語,仍然注視著他,搜尋著他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的眸瞳。

  「三衡,你記住我的話啊。」他笑著,又仿佛沒事的站直身,牽著她的小手,往街尾的攤販走去。「你的食量比我還大,一定沒吃飽吧?我們去吃蒸餃吧。」

  她的視線從彼此交握的手,慢慢地往上擡,努力地伸直脖子,想要看清爹的側面,然後再慢吞吞地低頭,瞪著自己學爹走路的步伐。

  不虛不浮,看起來很腳踏實地,這才叫走路,爹說的,她完全相信。

  有些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說出口……

  爹在暗示她,她知道。

  爹從來沒有說出口,但她很清楚爹接下來將要做的事……

  知道了也不能說出來,就是聰明人該做的嗎?

  她……很聰明嗎?

  她忍不住再仰頭看向爹。不知道今晚是不是街頭燈點少了,爹的五官看起來格外的模糊啊……好模糊……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1 19:36:32

【第一章】

  萬晉十四年

  輕叩著門,等著房內主人應允,阮府內唯一的女總管鳳春才敢推門而入,見到身著單衣的主子已坐在床上,她柔聲道:

  「少爺,杜畫師來了。」

  「嗯。」

  「小二,幫少爺更衣。」她喚進自己的兒子。即使這是每天必行的公事,她還是出聲說明,讓主子明白眼皮下的一切動靜。

  在阮府裡,聲音遠比眼力重要。

  「少爺,今兒個還是跟昨天一樣,都是藍紋白底,保證杜畫師不會把畫了一半的衣服變色,嘻嘻。」十七、八歲的鳳二郎濃眉大眼,生得十分討喜。他自十歲開始,天天幫少爺穿衣穿褲,穿到熟能生巧,再也不會像當年抖啊抖的,一下撞到少爺平坦的胸,一會兒又不小心摸到不該摸的地方,害他當場哭出聲來……

  「你瞧見畫了?」床上的男子問道,聲音平淡。

  「沒。」鳳二郎流利答道:「我是很想瞧瞧杜畫師如何畫出少爺的英明神武,可惜,那人有個怪癖,沒畫完,是不準看的。」

  「他的規矩倒挺多的。」那聲音依舊淡而無味。

  鳳家母子對看一眼,同時暗松口氣。今兒個,主子的心情還算可以,不會太難過了,萬幸萬幸。

  鳳春輕聲道:

  「少爺,杜畫師的師父曾是宮廷畫師,杜畫師本身在民間有三王之稱,多少會有點怪癖的。」

  他眉頭微蹙,道:「鳳春,你說話老是輕聲細語的,干什麼?怕嚇壞了誰?」

  她心頭一跳,瞧見兒子扮了個鬼臉,比手劃腳的指著門外。她臉色略白,力持鎮定道:

  「我就去請杜畫師進來,要過了午後,她就不畫了。小二,還不快滾?」主子要變臉了,奴才不敢說『慢點發火』,只好找替死鬼了。

  門又被推開了,匆匆離去的腳步聲裡,躡手躡腳怕驚擾他的是鳳春,又跳又輕浮的是二郎,接著,第三個人的腳步聲出現了……

  阮臥秋不自覺微微瞇眸。

  「杜畫師,請。」鳳春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嗯,鳳娘,早啊,你今兒個神清氣爽,像朵盛開的牡丹,嬌艷動人啊。」說話的人有一副好嗓音,光是用聽的,就不由暗贊這聲音好俊。

  可惜,這人笑了。

  那笑聲,在阮臥秋耳裡像淫笑。他的臉色略沈,聆聽雜音之中,此人足音又實又慢,像是整只腳板子確定踩平在地面上了,才繼續邁出下一步。

  門,再度地被掩上了。

  根據過去數日的經驗,這姓杜的,一向不準外人在旁觀畫,也就是說,這房子內,只剩下二個人了。

  「阮爺,又早啊,今兒個你的氣色特別好,很適合作畫,杜某保證,一定將阮爺畫得連潘安都羞愧掩面啊。」杜畫師又笑。

  油腔滑調,沒個正經!阮臥秋暗暗惱怒,那笑聲怎麼聽都刺耳。

  真正有才能的人,怎會如此輕浮?若不是鳳春再三推崇,他會以為這姓杜的小子是來騙吃騙喝的。

  仿佛習慣了他平日的無語,姓杜的開始擺紙擱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來。然後,一股從昨天起開始聞到的奇異味道撲鼻,嗆鼻之中帶著澀味,是他不曾接觸過的氣味。

  雙目未瞎之前,他喜繪丹青,工具之中並沒有這種氣味啊……

  足音又起,像繞過桌子向他走來。他蹙眉不悅,正要開口斥罵,忽然感覺到這姓杜的畫師停在他的面前,近到……異樣的香氣襲面。

  「阮爺,你的衣袍沒拉好。」

  那帶著俊俏的聲音笑著,好近,讓他一時措手不及。突然之間,他身上的衣袍被扯動,他大驚,眼雖瞎也能極快地撲抓住那只不規矩的手。

  「你做什麼你?」他罵。

  「阮爺,你衣袍跟玉佩打在一塊,杜某只是幫你拉好而已。你放心,我不會胡亂摸的。」

  胡亂摸?二人都是男人,有什麼好亂摸的?赫然發現自己還抓著他的手……這手好像有點滑膩纖細,身上的香味持續著,仿佛借著交會的肢體傳遞過來,變得更加濃郁了。思此,他立刻放開。

  剎那之間,再想起這姓杜的畫師老愛『淫笑』……腦中逐漸勾勒出一個細皮嫩肉、男女通吃的小白臉。

  鳳春到底是怎麼被這小白臉騙的?他抿唇不語。

  「阮爺,我又不是在畫門神,你老板著一張臉,我怕會嚇壞看畫的人呢。」

  阮臥秋聽他又笑,直覺生厭,表情非但沒有松動,反而雙目冷冷地瞧向他的方向。

  窸窣的聲音又起,像是提筆在畫畫了。即使他再仔細聆聽,也只能做個揣測,無法如同常人用眼睛去確認真正的事實。

  空氣中持續著那股異香……雖因他走遠而淡去,但始終有股味兒盤旋在鼻頭,就像他的油嘴滑舌一般,聞了就教人不舒服。一個好好的男人,弄得全身都是味道,成何體統?

  不知過了多久,等阮臥秋回過神後,鼻間香氣淡化,取而代之的是這幾天很熟悉的酒氣……

  又是酒氣!

  眉頭不自覺的拱起,使力聆聽,聽聽聽,聽見……輕微的鼾聲?

  額面的青筋在抽搐,這一次不用親眼去看,也能很明白現下一切的真相!這姓杜的畫師根本欺他到極點了!

  時間在流失,鼾聲在繼續,他身子連動也沒有動過,既不出聲叫人也沒有大吵大鬧的意圖,只用一雙早瞎的眸子瞪著那鼾聲的源處,像是持續瞪下去,終有一天能看見這混蛋一樣!

  良久之後──

  門外傳來鳳春的輕聲細語:

  「少爺、杜畫師,晌午了。」

  鼾聲驀然中止。

  「中午了嗎?那正好,我餓了呢!」杜畫師忽然出聲,熱絡的收起畫具來。

  阮臥秋微掀了唇,冷聲道:

  「杜畫師,你可有進展?」

  「有有,當然有啦!」理直氣壯的很。

  阮臥秋輕哼一聲,叫進鳳春,道:

  「你去看看杜畫師進展到哪了?」醉了一上午,會有進展除非鬼神附身!

  「不不,還沒畫好不能看。」杜畫師笑道:「阮爺請放心。我說過會將你畫得連潘安見了你都得認栽了。現下只畫了一半,最多只能騙騙小女娃兒,等我畫完,保證連男子瞧了也動心。」

  「吹牛皮可不是畫師該有的本份。杜畫師,我不在乎你用什麼神技去畫,也不想知道每天上午你在這屋內干什麼勾當,我只要你確實的交出畫來,能讓阮某留傳後人。」

  笑聲朗朗,正與阮臥秋的一絲不苟形成對比。杜畫師笑道:

  「阮爺,你盡管放心。鳳娘說你還沒有成親,那就是連個兒子的影兒也沒有,就算現下立刻找老婆,也得十月懷胎,才會有『後人』出現。只要阮爺沒私生子,杜三衡就算是躺著畫,也能在十個月內畫完。」

  阮臥秋聞言,臉色沈下,瞪向杜三衡。

  「杜某先告退了,明天再見了,阮爺。鳳娘,一塊走嗎?」杜三衡笑道,顯然不把他的滿臉青光當回事。

  「鳳春,你留下。」阮臥秋沈聲道,敏銳地感覺到空氣的流動……仿佛,那令人討厭的小子在聳肩,接著,踏實的腳步遠去。

  「他走了?」

  「是,杜畫師去用飯了。」

  「再去找個畫師來!」

  「少爺,你已經趕跑三個了……」

  「我趕跑的嗎?」有些淡黑的唇譏諷的勾起,「我可從沒要他們滾,是那些沒本事的畫匠打著畫師之名騙吃騙喝,你在怪我?」

  「是鳳春說錯。」她暗歎,柔聲道:「杜畫師是怪了點,可是她師父曾是宮廷畫師,畫技絕不在一般畫師之下。」

  「你認為一個油嘴滑舌、思淫亂德的男人能有什麼才華?」

  「思淫亂德?少爺,這罪名太重了,對她……男人?」她一臉錯愕,正要澄清,阮臥秋又問:

  「你看過他的畫?」

  「是,鳳春登門求畫時,曾親眼目睹她的畫作。少爺,我從沒看過這種畫法,山水畫、人像畫,簡直栩栩如生,完全不像以前請來的畫師。她用的每種顏色又厚又實,人物活靈活現的,連畫的房子都好像是真的一般,如果不是確定那只是一幅畫,我真以為走到畫紙後頭,就能瞧見那肖像的後腦勺呢。」

  阮臥秋聞言,正要斥責她在說神話唬人,後而一想,數年前他曾在宮中有幸目睹一幅巨畫。

  「原來,他的師父真是宮廷畫師。難怪氣味嗆鼻……他學的是洋人畫法,只有宮中才有的,那叫油畫。」語氣逐緩下來,顯然暫時壓下對杜三衡的成見。

  「少爺,我送點飯菜過來好嗎?」

  「我不餓。」

  「可你老是一天吃一餐……」

  「你認為我一天到晚坐在這裡,肚皮會餓嗎?你下去吧。」

  她張口欲言,很想說:杜三衡也幾乎一天到晚不動,還不是三餐照吃,餐餐白飯數碗,外加宵夜,吃得津津有味。

  可現下要說了,怕又要挑起主子對杜畫師的怨氣。

  「對了,少爺……」

  「我不是叫你別再煩我了嗎?」

  「不,我是想,有件事一定要說……」

  他打斷:

  「這幾年府裡大小事交給你,還有什麼需要我過問的?」擺了擺手,顯得不耐,「出去。」

  「少爺,是有關杜畫師的事!」她急聲道。

  「他?又怎麼?」

  「我忘了告訴你,杜畫師她……」遲疑了會,即使會換來責罵,還是一定要說的,「她不是男人。」

  阮臥秋聞言,腦中先是一陣空白,後而想到那小子身上柔軟的香氣,對著鳳春跟他淫笑不斷……他終於恍悟,輕聲道:

  「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他師父是宮廷畫師,他必也是朝中出身,既是小太監,這也沒什麼了不得的。」

  「不不,杜畫師不是男人,也不是太監……她、她跟我一樣,都是女人。」

  空氣剎那僵住,額面的青筋也不再跳動,蒼白泛著青光的臉龐很緩慢地轉為滿面火紅……血管炸破的通紅。他徐緩而難以置信地轉向她,啞聲問:

  「從一開始?」

  「是,從一開始,杜畫師就是女子,中間沒有變過,我想,將來她也不會變的。」

  ◆  ◇  ◆  ◇  ◆

  隔天一早,用完早粥,討來三杯酒,杜三衡便徐步走向每日必到的「畫室」。從廚房到「畫室」,距離一點也不遠,只是她腳程慢,得開花上鳳二郎的兩倍時間。

  也好,就當飯後散步。阮府位於繁華永昌城內,當初鳳娘曾提,這位姓阮的當過高官,她料想阮府必定富貴堂皇,好處油水不少,這才應邀來作畫。哪知宅子大歸大,卻很空洞,奴僕不出十五個,有一半以上的樓院都封了起來——人員不足暫封,鳳娘是這麼說的。可是,她路經幾座院子,明明就像是七、八年沒有人走進去過,搞得很像是春水街的鬼屋啊。

  就好比現在……

  在往「畫室」必經一條路上的盡頭,是一座看起來有點荒廢的院子。每天早上,在院子前會有一名少年站在那裡死瞪著她看,眼神好像是要吃了她,一直到她拐彎離開,那可怕的眼神始終在她背後燒著,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這少年實在談不上什麼人味……她杜三衡天生膽小怕鬼,所以每天目不斜視,雙腿虛軟地走過去,當作沒有看見這個疑似鬼魂的少年。

  慢吞吞地,終於到了阮府裡最一塵不染的「畫室」——秋樓。鳳二郎跳出來,怪叫:「杜畫師,你動作真慢!」

  「哪慢?」她揚眉笑,「杜某每天都這時候到,不早也不晚,恰恰好。」

  「啐!你畫具我都搬來了,說不準看,我也沒看,擺在屋內就等你過來。」

  「多謝啦!二郎,你今兒個看起來神清氣爽,比昨天更有幾分男子氣概呢,」她笑。

  「是是是。」他推著她進屋,「少爺,人來啦,保證今天杜畫師能把你的英明神武繼續延續下去。」胡亂揮手,隨即連頭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是啊,阮爺,今天你臉色紅潤,正適合作畫呢。」她一如往昔的謅媚,然後坐下。

  眼角瞥到他微不可見的豎耳動作,她皮皮笑道:

  「阮爺,你大可放心,杜某的畫功雖然還比不上我爹,可至少,能讓你的後代一見,就淚流滿面。」

  打她一進門,阮臥秋就是沈著臉,聽見她浮滑的言語更是火上加油,到最後,他瞇眼問:

  「什麼淚流滿面?」

  她笑道:「阮爺的俊美無儔,一定讓你的後代子孫痛哭生不在當時,不能親眼目睹阮爺的英姿豐采啊。」

  「俊美無儔?是你的畫作,還是我本人?」

  「唔,沒有真人,杜某可是沒本事憑空想象作畫的。」

  「巧言令色!」他咬牙,聲量壓得極低。

  她當作沒有聽見,開始調起顏料來。雙目無聊地亂轉,看見他連動也不動的……嗯,對他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如果告訴他,隨他躺著坐著走著都成,她已不需這個人像杵在這裡了,他大概會以為她是來騙吃騙喝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聞到顏料合成後刺鼻的味道,難得地,他又開口了:

  「你師父是宮廷畫師?」

  「是啊。」靠著她爹,她的確「騙吃騙喝」不少。

  「他學的是油畫?」

  她聞言,愣了愣,終於正眼瞧他,很謅媚地笑道:

  「算是油畫吧,跟宮中洋人學的。阮爺,你簡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連眼睛看不見,都能知道杜某用什麼畫法,神啊。」

  阮臥秋抿著唇,不願破口大罵她。忍了忍,才又用很壓抑的聲音道:

  「阮某只是略知一二而已。我聽春鳳說,杜畫師今年二十左右?」

  「是啊。」她隨口道。

  「才二十芳華,就能躋身民間三王,實在不容易。」

  句子聽起來很像贊美,但他的臉硬板著,有點僵化發臭,語氣似試探。不過她最無所謂了,當是贊美好了。她笑道:

  「多謝阮爺誇獎。這就叫『有能力的人,不會被隱沒』吧。」

  是不是她眼力變差了?發臭的俊臉上好像浮起一條青筋了呢。

  「你師父的畫技必然高超,才能教出你這年紀輕輕便才華洋溢的徒弟。」他咬牙道,當作沒有聽見她的自戀。

  「阮爺,你連連誇獎真是令杜某受寵若驚呢。」她揚眉笑道。

  他不理,沈聲問道:「你師父現在何方?」

  「唔,阮爺還是別知道的好。」

  此話一出,頓時一陣沈默。唉,她就說,他哪來的好興致聊天,原來是想拿徒弟換師父去。

  「阮爺,我爹的畫是不錯。可惜,他已經很久不獨自作畫了。」

  「你爹?」也對,一名畫師多半是不會收女徒的,除非是子女,「為何不能作畫?」

  「他在五、六年前自盡……」

  阮臥秋內心驚訝,一時之間又無語。

  「阮爺,我爹本是宮廷畫師,畫風偏中原味兒,後來在宮中遇見洋人傳教士,跟著學了油畫,他不藏私,兩樣都教給我了。您盡管放心,杜某雖是女子,十指跟男人一樣,一根也不缺,握得住畫筆。」

  此話分明是暗指他瞧不起女畫師……而他,的確有點瞧不起她,女畫師多少占了部分因素,但絕大部份是因為這姓杜的油嘴滑舌,教他打從心底排斥。

  民間懂油畫的人不多。縱然有,大部份也是年歲過高,不見得能配合他的要求。他沈默了會,終於忍氣吞聲,道:

  「鳳春該對你提過,現在我是待在屋內讓你畫,可畫是要取景阮府的。」

  「是是,鳳春是提過,阮爺大可放心,我透視畫法絕不輸其他人的。」她面不改色道。見他豎耳細聽,更不會在語氣裡流露出半點心虛。

  眼盲之人,大多敏感啊。

  一心虛,口就渴,抓來酒壺就灌入好一口。

  「杜畫師,作畫途中飲酒可好?」他冷聲道。

  管這麼多?她暗扮鬼臉,又貪了一嘴,才道:

  「杜某的習性,作畫中一定得喝水,阮爺可別見怪啊。」

  「你的怪癖真多!」他很不悅,女子喝酒,成何體統?對她厭惡更添三分。

  「沒有怪癖不成王,阮爺包容了。」她嘻皮笑臉地自誇。又見一條很熟悉的青筋在他臉上要炸不炸的。

  她心裡暗暗叫怪,昨天還不掩其怒的。今天鐵青的臉龐老帶著一抹尷尬,好像不太願意跟她共處一室。

  富貴人家的怪癖可比她多,她也不想多去揣測什麼,見他放棄抱怨,於是仰頭就飲。

  「少爺!」鳳二郎活力十足的聲音在外頭響著:「中午啦!」

  「中午了嗎?」杜三衡立刻起身,拉起布遮住不知完成多少的畫作,叫道:「二郎,麻煩幫我擡畫。」

  「沒問題!」鳳二郎立刻推門而入,掩鼻叫道:「這是什麼怪味?杜畫師,這幾天老這種味道,你確定這是在作畫,而不是在謀殺少爺的鼻子嗎?」

  「廢話少說,我肚子好餓,趕著去吃飯。二郎,你來不來?」

  「來!廚房裡見真章,今天一定贏你!」

  「二郎,你在賭博?」阮臥秋忽然開口。

  鳳二郎臉色一變,差點忘了還有一個剛正不阿的少爺。他連忙搖手,後想起是白搖,便趕緊道:

  「沒,沒賭博,在府裡誰敢賭,我第一個不饒他!少爺,你要不要吃點飯?」

  「不必,」仿佛察覺杜三衡在等二郎一塊離去,阮臥秋精準地望往她的方向,冷聲道:「杜畫師先請,我有話要交代二郎。」

  「少爺,你要跟我說什麼?」可別追問跟杜畫師的賭博之約啊,他最說不得謊了。

  「她走了?」

  「是,杜畫師餓壞了,再不走,她會死在半路上的!」鳳二郎打趣,見阮臥秋臉色鐵青。連忙改口:「我是指,杜畫師的食量大,不是有心咒人死的!」一點玩笑話都開不得,唉∼「哼,今天她穿什麼衣服?」

  「什麼?」

  「她身上是什麼顏色?」她若是男子,他腦中自動勾勒出油頭滑腦的小白臉。但她是女人,依她這種令人討厭的性子,他竟然想不出她的模樣來。

  鳳二郎的反映不慢,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道:

  「杜畫師今兒個穿著白色的上衫,衫上繡著淡紋,不過這是我早上瞧見她的樣子。方才她要作畫時,便把兩袖卷了起來,露出可怕的膚色來;還有,她前襟沾著藍色……啊,就跟少爺你身上的藍是一模一樣的顏色。若要我說,她頭發扎得很隨意,發尾亂七八糟的顏色;身上穿的也很樸素,八成是剛來永昌城,沒什麼盤纏,在那家老舊的司徒裁縫鋪買的。」

  腦中還是一片空白,只能隱約勾畫勒出一個白色的身影來。

  遲疑了一會兒,他問:

  「她的長相呢?」

  「長相?」糟,他可不太會形容女子呢。

  「你連形容一個人的長相都不會?」

  那語氣有點不耐了,鳳二郎暗暗發抖,雙手合十對著遠處咕噥:杜畫師,別怪我實話實說了。

  臉色一正,對著阮臥秋道:

  「少爺,杜畫師很醜,真的很醜。我實在不想冒犯她,但是,如果可能的話,我寧願天天對著鳳春,也不要看到杜畫師。」這是他最真心的實話。

  阮臥秋眉頭微皺,道:

  「就算醜,也不至於像是毀了容吧?」

  「少爺,『毀容』這二個字你用得好,二郎正愁找不著貼切的形容。她的臉的確像是毀了容,就算要叫她一聲醜八怪,我絕對相信不會有人跳出來反對的。」

  阮臥秋聽他說得真切,剎那間,一張模糊中帶著醜陋的五官逐漸具體化——塌鼻粗眉銅鈴眼厚嘴、坑坑巴巴的肌膚……對了,她還貪嘴,身子準是有點肥胖,穿著不相稱的白色衣裙,說起話來老帶著七分輕浮,十足的小人嘴臉。

  原來……

  這,就是畫師杜三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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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1 19:36:48

【第二章】

  自萬晉年間起,四海升平,國無戰事,當今皇帝爺兒重文不重武,往往一座城鎮裡,文人雅士難以計數。尤其南方繁華的永昌城,一向是跟著京師的流行在跑,文人飲酒繪畫作詩狎妓放浪,武人為糊口而轉業。在如此太平盛世裡,畫師的身份也水漲船高,連帶著畫材也成為販售的熱選之一。

  不過,繪畫之中,最難選購的就是油畫顏料。早年,油畫顏料由宮中偷轉出宮私下販售,後來重文風氣過甚,畫師泛濫,民間商船來往番國運送貨物時,多少帶點顏料輸入民間,只是因為民間畫師懂油畫的有限,故運回的數量也不多。

  這一日,她掀開畫布,加厚的高麗紙上有著上色的年輕肖像。她咬著畫筆,觀望了半天,提筆揮毫,一一記下所需顏料。

  「杜畫師!」門外,是鳳二郎的大嗓門。

  「來了來了!」

  畫未完成,不能讓人窺見,否則那瞎子知道了她的底細,怕不把她罵到頭昏眼花才怪,於是連忙拉下畫布,才去開門。

  「二郎,怎麼?剛賭完午飯,又要賭嗎?」她笑問,很樂意隨時再賭。

  「啐!是前頭廳裡有人想見杜畫師,少爺叫我過來請人。」

  「有人要見我?誰?」

  「唔……」不知道是不是他不習慣說謊的緣故,眼神飄啊飄的,也飄到她身後那塊畫布,咕噥道:「少爺也在場的。」他的暗示很夠了。

  她揚眉,笑道:「阮爺也在?這倒難得了。有哪個有既認識杜某,也能教阮爺出秋樓一步的?」

  「唔……杜畫師,你也別緊張,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也就是去前廳讓人看看,看完了,你愛干什麼便干什麼。」

  她聞言,失笑:「二郎,你當我是賣身藝妓嗎?」

  「不不不,只是有人想驗明正身……」鳳二郎往後跳一步,連忙捂嘴:「我什麼都沒有說,我什麼都沒有說,你可別出賣我啊!」

  果然是驗明真身……她就說,她剛來永昌城,什麼人也不認識,哪來的故友登門拜訪。

  「杜畫師,我二郎可是支持你的!」鳳二郎用力拍拍胸脯,力挺道:「其實,你別氣我家少爺。他本來也沒懷疑你的……」

  「哎,阮爺會懷疑,我一定也不意外。」她笑歎,神色自若地跟著他往前廳走去,「我明白他眼瞎,不易信賴人。再加上我是個女人,女人成畫師,依阮爺的性子自然不能認同。」心裡暗暗扮了個鬼臉,即使心虛,也不能流露在臉上。

  「不不不,杜畫師,你別誤會我家少爺。他曾是官呢,判過多少案件,怎會瞧輕女子?只是,今天有客來訪……」鳳二郎豁出去了,反正他天生嘴大,多說兩句死不了人的。「我就說個明白吧。這府邸在永昌城內,已有百年歷史,早年曾有風水師說這是塊福地,三代之內為商為官是少不了的。果然,少爺的爹主商,到了少爺這一代可就厲害了,都察巡撫呢!」鳳二郎想來就驕傲。

  「現在不是啦。」她隨口道。

  他看她一眼,張口想要辯駁幾句,卻發現無話可說,只能很沮喪地答:

  「是啊,打我十歲那年看見少爺滿眼是血的回官邸之後,就再也不是官了。」

  隨即一振,又道:「反正,今兒個是老爺在世時的老朋友,最近他遷居來永昌城,說是要來拜訪故友之子,可一進門,三兩句話就繞在杜畫師你身上打轉呢。」

  「我?」那可不妙了。

  「是啊。我猜,是想請你過府去作畫吧。」他有點緊張,低語:「我知道少爺的脾氣很壞,跟你完全不對盤,可你不能在這節骨眼跑了,我跟你的賭注,還沒個結果呢!」

  杜三衡哼笑一聲,不作表態。

  在前往大廳的路上,到處可見府內半廢的屋宇或無人管理的花景,即使是長年待慣這樣的環境,鳳二郎也不得不暗歎自家府邸的衰敗,他偷覷杜三衡一眼,很怕她嫌阮府太破舊是因貧窮所致,趕緊道:

  「杜畫師,你別誤會。這全是鳳春下的決定啦!」

  她揚眉看向他。

  「她是為少爺好,怕新僕陌生,少爺眼瞎,不易適應,所以到現在奴僕只剩下十五人,原想等著名醫治好少爺的雙眼,再重振家園,哪知——」說著說著,又用力歎了一口氣。他也不過十八少年郎,要煩惱的事真多哪。

  「鳳娘對阮爺,真是好。」她隨口笑道:「簡直是必恭必敬呢。」

  他的神色古怪,低語:「是啊,他倆親密的很,遲早少爺會收她為妾的吧,即使不是現在,最晚也是在這兩年內,阮家子孫是一定要延續下去的,而鳳春的年紀也不小了。」

  「那真是恭喜鳳娘了。」她笑。

  鳳二郎聞言,忽然惡狠狠瞪向她,生氣道:「有什麼好恭喜的?」

  杜三衡看他年輕的臉寵充滿復雜的情感,暗罵自己的馬屁拍錯邊了,只得亡羊補牢,改口笑道:

  「那就當杜某說錯話好了。」

  鳳二郎再瞪她一眼,不避嫌地拉著她的手臂,道:

  「杜畫師,拜托你走快點,你走得慢,回頭少爺又惱了。」

  「哎呀,慢點慢點,我走路向來就是這樣嘛……」把氣出在她身上,她可是會記仇的。

  「你根本是故意要氣少爺吧,我早注意到了每回上午你畫完後,少爺老是臭著一張臉,像是誰家死了人一樣,連我惹火少爺的功力都沒你高……」

  「誰要氣我?」低沈帶著薄怒的聲音響起,讓鳳二郎嚇得跳起來,連帶地撞上被他拉著的杜三衡。

  杜三衡吃痛地叫了聲,擡頭一看,原來不知何時自己已經來到正氣廳的廳門外頭。

  「外頭是怎麼了?杜畫師在叫什麼?」阮臥秋起身罵道,鳳春立刻上前攙扶。

  「沒事沒事,少爺,杜畫師……她一時沒走好,撞上門啦!」鳳二郎對她雙手合十,然後毫不猶豫把她推進廳間中門。他書讀得不多,但至少知道什麼叫「死道友,不死貧道。」

  「撞到門?杜畫師眼能視物,也會撞到門?」

  杜三衡當作沒聽見他的諷語,慢吞吞地走進正氣廳,一看見廳內高懸著「浩然正氣」四個大字的匾額,渾身就不由得虛軟無力。

  自到阮府作畫後,每經此廳,就忍不住繞道而行。算她沒用吧,每回見到這種理所當然的「正氣」,就頭暈腦脹,巴不得逃之夭夭。

  她瞧阮臥秋豎耳聆聽,像是隨時要揪她小辮子似的,不禁輕笑:

  「阮爺,難得在作畫外的時間遇見您。您看起來——」很隨便瞄他一身的儒袍,燦笑道:「真是一臉容光煥發,英氣逼人,杜某差點以為您吃了什麼仙丹妙藥呢。」聽見他冷哼,她心裡扮了個鬼臉,當作不知道他的厭惡。

  沒看見沒聽見,這可是她一向明哲保身之道。

  「她……就是杜三衡?」老邁的忽然響起,充滿了不可思議。

  杜三衡循聲看去,暗訝廳內還有一名年約五十開外的老頭兒。

  「田世伯,她正是杜三衡。」阮臥秋冷聲道。

  「不可能!杜三衡是個男人!而且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就算她女扮男裝,年歲也不足啊!」

  她聞言,眼珠子從那老頭兒轉向阮臥秋,見他臉色沈著,側耳細聽,分明在觀察她的反應。

  她心裡略感好笑,神色卻沒動靜,只向那老頭拱手作揖,照常展露笑顏:

  「老爺子見過杜三衡麼?她對這老頭兒一點印象也沒有。

  「不,老夫沒見過杜畫師,不過聽人道他相貌斯文,年過三十,高瘦之身。」富泰貴氣的老頭遲疑的看向她,「姑娘,你當真是杜三衡?還是同名同姓?」

  「杜某真是杜三衡啊,三衡是我爹為我親取,我可不敢亂改。老爺子,您見多識廣,理應知道謠言能傳得有多離譜。」她很無辜地攤手笑道。

  老爺子捋須打量她一會兒,不答反道:「臥秋賢侄,你真是厲害,傳聞宮中尋民間三王多時,二王已入宮成為宮廷畫師,如今只剩下杜三衡……」

  「宮中要你?」阮臥秋訝道,瞇起沒有焦距的眸轉向她,「為何你不入宮?」

  「為何杜某要入宮呢?」她笑道。

  「宮中既有聖旨,你怎能不從?」他語氣有點惱怒了。

  她失笑:「阮爺,您又不是不知道伴君如伴虎,若是哪天不小心惹到皇帝老爺,杜某的頭可不能掉了再接回去啊。」

  「杜畫師有長才,卻不懂得貢獻朝延。若人人都像你一般,遲早出事!」他咬牙道,心中對她愈來愈惱。

  「阮爺,您看得太嚴重啦,杜某只是小小一名畫師,進了宮也不過是個宮廷畫師,能有什麼貢獻呢?不就畫畫圖而已,莫說朝史上不會留名,你想想看宮中畫師全是男子,要一塊作畫,鬧出什麼亂子,我多可憐啊。」

  哼,她把宮中朝官都當作淫賊嗎?顧及身邊有世伯在場,不想損及她的顏面,只得隱忍不發。他伸出手,鳳春立刻扶住他,將他帶回椅前坐下。

  杜三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倆的舉動,連句話都不用說就能配合得這麼好,難怪二郎堅信阮臥秋的愛妾非鳳春莫屬。

  她將視線收回,轉到那老爺子的臉上,卻發現那老爺子正暗自不動聲色的打量著那眼瞎的阮臥秋。

  突然間,那老爺子像察覺她正看自己,將視線對上她的,呵呵了兩聲:

  「杜畫師,你年紀輕輕就已被世人封為畫王之一,想來前途不可限量。老夫今天特地帶了一樣東西來,想請杜畫師驗明是否是真品?」

  杜三衡聞言,這才注意到廳內有八面屏風……哎呀,那不是——

  老爺子差人搬過來,隨即命人退下,防人似的再看鳳春一眼。鳳春附在阮臥秋耳畔低語幾句,後者點頭。道:

  「既然田世伯要驗畫,你先下去,晚點再過來。」

  等鳳春離去,杜三衡面帶微笑上前,見那老爺子得意揚揚掀起了畫布——

  她微微傾身,盯著油畫中細致的建築物。數名女子神色自然地在大門前閒聊,猶若真人,其色彩鮮明,陰陽對比極其立體,畫面的深線色也依著西洋的透視法而十分真實。

  即使閉著眼,她也能勾勒出每一細微處的畫法。睹畫思人,真的好懷念哪……

  「杜畫師?」

  她依依不捨地拉回視線,瞧見田老爺正興致勃勃地注視她,而他身後坐在椅上的阮臥秋則仔細聆聽廳內的一切變化。

  她的視線往上移,看著上方那「浩然正氣」的匾額半天,然後面不改色笑道:

  「這確實是杜某的畫,老爺子可沒收藏錯了。」

  「杜畫師,這是你十八歲時的畫?」阮臥秋出聲,顯然之前田老爺告訴他畫的內容以及收購的時間。

  她掀唇,漾笑更深:「是啊,阮爺,杜某很有可能是難得一見的天才呢,」哎呀哎呀,她沒看錯,他的顏面開始泛青了,好容易就被激怒啊,這麼討厭她嗎?

  「杜畫師,鋒芒畢露只會招來災禍。」

  「杜某只知幾分實務就一事實上要說幾分話,要不,誰來請我作畫呢?」她轉向老爺子,笑道:「杜三衡之名絕非兩年流傳,杜某三歲開始學畫至今,鮮少主要為人畫肖像,自然容易讓人造謠,說我是個三十開外的男子……」她從腰間取出一枚印章。「老爺子,您可仔細比對這印章有無問題?」

  那田老爺求之不得,立刻小心接過印章,瞇著老眼開始對起屏風角落的印鑒。

  杜三衡閒著無聊,向阮臥秋走去。他一聽她的腳步接近,臉色遽沈,她見狀,心裡卻樂得很,低聲笑問:

  「阮爺,你是懷疑杜某並非畫師,請人來驗明正真嗎?」

  「既然決定請杜畫師作畫,阮某自然不會懷疑你的身份。」他壓抑道,鼻間又是她身子的香味,這女人,到底離他有多近?知不知羞啊!

  「也是,」她笑道,「二郎請我時,我剛在畫上補色,你要不要聞聞看?我十指還來不及清洗呢。」

  阮臥秋還來不及拒絕,就聞到一股極淡的嗆鼻味,正是早上她作畫時常聞到的。她……將十指擺在的鼻前?

  他皺眉,臉龐微微撇開,那股味兒仍緊隨不捨,不由薄怒道:

  「杜畫師,你是個姑娘家,理當自重。」

  「阮爺請放心。杜某知道您一向與我不對盤,我不會對你毛手毛腳的。」

  「毛手毛腳?」這種話她也說得出口?要不要臉啊!

  「阮爺!你又不是我會喜歡的男子,我何必對你毛手毛腳損害自己的名節呢?」

  那語氣裡的輕浮,讓他咬牙切齒:「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

  見他氣得好像快要爆炸,卻礙於有長輩在場……回頭看那田老爺還樂不可支地對著印鑒,好像打算一肯定她的身份,她就得自動跳到田府去作畫似的。她揚了揚眉,傾身附在他耳邊說道:

  「阮爺,你要將我讓人嗎?」

  他心頭一跳,沒想到她會靠得這麼貼近,連話都輕聲細語到親密的地步,直覺揮手相向,她頭一側,避開了。

  「你嚇到我了,阮爺。」她笑。

  「你在胡搞什麼?」他咬牙,削瘦的臉龐染上一股紅暈,不知是不是被氣的。

  「我哪有!」她低喊冤枉:「杜某只是問你,是不是要將我讓人?」

  「讓什麼?」她是他的誰?談什麼讓不讓?

  「我瞧你世伯熱衷得很,我很怕他向你要人回去為他作畫啊。」

  阮臥秋聞言,微微錯愕。

  「我這人呢,很少幫人畫肖像的。要畫,起碼也得將阮爺一般俊秀賽若潘安才成,否則杜某天天面對,那可痛苦了!」

  「油嘴滑舌!」他暗罵。

  「我只是想讓阮爺明白,我可無意被讓啊。」

  「你別靠這麼近!」令人心煩意亂的!

  「是是是……啊,對了,阮爺,我的顏料不足了,不知道是要請您府邸的人幫我買呢,不定期是我自個兒去買?」

  「顏料?」

  「是,紫粉三錢,片子粉五錢,綠土也三錢……」

  那是什麼東西?阮臥秋抿緊嘴,聽她叫聲「忘了」,好像從袖間掏出紙張繼續念給他聽。這女人!明知他根本算是門外漢,豈會懂這些玩意?分明故意玩他!仗他眼瞎好欺負嗎?愈想愈惱,不由得憤憤摔袖。

  「哎呀!」她記下的顏料紙給拋了出去。彎身欲撿,袖衫像不小心擦過他的臉龐,他仿佛受到驚嚇,怒極起身。

  起身之際,推撞到她,她沒站穩,撞倒桌上瓷杯,「鏘」地一聲,杯落立碎。杜三衡眼明腳快地跳離原地,他卻聽到破碎的聲音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啦?好賢侄,出了什麼事?」田老爺終於發現不對勁。

  「沒事沒事。」杜三衡暗拍胸,嘴裡喊道:「田老爺,可驗明了?」大眼忍不住覷著阮臥秋。他緊皺著眉頭,不發一語。

  「驗明了驗明了,果然是杜三衡。杜畫師,不知道你——」

  她連忙取回印章,小心收起,又笑:「既然驗明了,阮爺也可放心。唉,我去鳳春來心拾,免得阮爺眼瞎,一不小心受了傷,那杜某可就罪過了。」逃之夭夭,逃之夭夭去!再留下會死人的。

  「你!」阮臥秋終於回神,瞇眼瞪往她的方向,聽她足音一如往昔,應是沒有受到波及,同時聽見田世伯趕緊拉過畫而蓋住屏風,像隨時怕人多看一眼似的。

  杜三衡的畫真猶如珍寶?

  「世侄,這杜畫師……」田老爺笑呵呵的。

  尚未說完,阮臥秋就已客氣打斷。

  「田世伯,杜畫師已與小侄簽定契約,直到畫完才能離府。要讓人也得等她畫完,到那時世伯要怎請她,那就跟我沒有關系了。」

  田老爺聞言,不氣反而笑道:

  「你說話還是一樣不知掩飾。這杜畫師確實是個人才,宮中太多畫師,多她一個少她一個,對皇帝老爺都沒差別,她若留在民間,倒是好事一樁。對了,世侄,我記得你還有個妹子,怎麼沒見著她?」

  「冬故還是個丫頭,不出閨房已有數年。」連他,也幾乎沒再見這小妹子了。

  「冬故是個守本份的小姑娘,你爹教出兩個好孩子啊。」笑瞇瞇的眼細細打量著他。「世侄,你這雙眼……」

  「沒救了。」

  「可老夫覺得你跟常人沒有什麼兩樣,只是跟這杜畫師不對盤了點。她既有才華,你就忍著點吧,反正也忍不了多久她便可離開了。」

  阮臥秋應了一聲,算是聽進他的話。

  「還好你眼不能見物啊……」

  極其細微的自喃仍一字不漏地讓他聽見,他心裡雖不快,仍維持對長輩的尊重,問道:「田世伯,此話怎講?」

  「啊,老夫是說、是說,杜畫師她……」

  「是指杜畫師的長相嗎?」他想起二郎的形容,冷聲道:「有才者多無貌,田世伯不必大驚小怪。」心裡有些不悅。

  「啊,是是是。杜畫師的長相還是最好別形容,免得嚇壞賢侄。」像是察覺措辭似乎過於毒辣,又補充:「不過她的頭發倒像是絲綢般又滑又美,發尾還沾了許多奇怪的顏色呢。」

  黑發如絲綢嗎?腦中不由自主為她的長想再添一筆。銅鈴眼塌鼻厚嘴,再加一頭美麗的長發,發尾常沾著五顏六色的顏料……

  一定是邊畫邊沾上那些顏料,原來這麼輕浮的女子也有迷糊的時候……思及此,仿佛抓住了她的把柄,原本火大的心情竟然浮起淡淡的愉悅。

  ◆  ◇  ◆  ◇  ◆

  靠在燭台旁,杜三衡聚精會神地閱讀著不知打哪來的書,一頁翻過一頁,看得津津有味。

  「杜畫師還沒就寢嗎?」窗外有人輕喚,她一擡頭,瞧見鳳春正在外頭。她笑:「鳳娘,請進啊。」

  這麼晚還來打擾,只怕不是來閒話家常的。微一探頭,看見鳳二郎站在濃霧中等著。這二郎真是侍母至孝到有點戀母了呢。

  「二郎,你要進來嗎?」杜三衡朝窗處喊道。

  「不不不,別讓他進來,他算是個男人,這麼晚進杜畫師的房,會不妥的。」鳳春輕叫,抱著新棉被進房。

  鳳二郎向她扮了個苦瓜臉,而後就坐在外頭的欄桿上等人。

  「這孩子!」鳳春笑道:「杜畫師,秋風快到了,我替你換上新被,好睡。」

  這麼晚來換被,一定有事要求她。杜三衡也不戳破,合上這本看得很有味道的書,笑道:「鳳娘,你有喜事?」

  「不不,有喜事的不是我,是少爺!」

  「哦——是阮爺啊。」早該想到了。鳳春眼裡,就只有阮臥秋了。

  「杜畫師,你記不記得今兒個來的貴客?」

  「記得。是你家少爺的世伯嘛。」屏風搬來搬去的,也虧那田老爺有耐性。

  鳳春一臉喜氣,定到她面前,高興道:「自從老爺過世,少爺雙目失明後,老爺在商場上的朋友與少爺幾乎淡了來往。」

  「真市儈啊!」她道。

  「也不能算市儈。初時,還是有老爺的好友過來探望,可惜少爺多拒於門外,久而久之就沒什麼人來往,直到今天,田老爺來了——」

  「哼,還不是為了驗明杜畫師的身份才來?我瞧他差人小心翼翼搬著那屏風,搬來搬去的,我真想拿塊石頭丟丟看,看那老頭會不會飛身擋住?」不知何時,鳳二郎不甘寂寞,移到窗前來。

  「小二!」鳳春瞪他一眼,轉向杜三衡又滿面笑容:「總之,田老爺發現少爺眼睛雖然盲了,可與他的小女兒挺配的,所以——」

  「鳳春,你想得太美好啦。多半是那老頭還惦著風水師的話。」鳳二郎瞧杜三衡也不排斥聽這種事,便很多嘴地說道:「杜畫師,你是外頭人,不知道當年那風水師曾說阮府建在福地之上,三代之內必有人為官為商。少爺雖然辭了官,但好歹算當過官了,而那風水師說,少爺這一代共有二官一商。」

  「二官一商?」杜三衡一頭霧水,笑問:「我記得你說過,你家少爺之下只有個妹子,啊,我明白了,原來是有私生子哪……」

  「就算是私生子也不見得會是個男人。」鳳春低語,遭來杜三衡奇異的一眼。

  「管他是不是男人,總之那田老頭心裡想什麼,我鳳二郎可清楚得很。他在想,少爺眼盲,可畢竟為官過,才氣是一定有的,外貌也俊俏,再加上這二官一商的誘惑……哼,小小姐足不出戶,遲早會是潑出去的水。那剩下的一官一商,必定落在少爺妻子的娘家裡,若跟咱們結姻親,嘿,說不定他兒子就會飛黃騰達,從此高官進爵。呸,也不想想他家兒子比得上我家小爺嗎?」

  「這倒是。」她附和,然後迫不及待問:「那阮爺呢?」簡直在看好戲了。

  「他還不知道呢。」

  她眨眨眼,訝異道:「還不知道?」

  「一定會拒絕的嘛,當然不敢讓他知道。」鳳二郎沒好氣地說,偷偷覷著鳳春。「少爺脾氣硬,我白天故意探他兩句,被他罵回來了……我想,搞不好他、他心頭另有計劃,好比先納妾什麼的。」

  杜三衡點頭,當作沒有看見他的別扭,笑道:「你說得也挺有道理。好吧,那敢問二位,現值一更天,到底何事找我?」

  鳳春也怕驚擾她的夜眠,連忙道:

  「我本來想白天再來找杜畫師,可上午你要作畫,下午有時又不見人影,只好在這種時候找你。今天田老爺私下對我提起這事,要我暫瞞少爺,我想了一下午,不管婚事有沒有成,可阮府的確需要個夫人,而少爺除去雙眼不能看外,各方面條件都很好的,所以我想請杜畫師幫忙,再替少爺畫上一幅。」

  「還要畫?」再畫她怕露餡啊。

  「當然工錢照給。」鳳春柔聲道:「而且不必那麼費功夫,不需要什麼油畫的,就像外頭那種肖像畫,將少爺畫得俊俏點就夠了。」

  杜三衡應了一聲,說道:「是要求相親用的啊……」

  「少爺一知道準會殺人的。」鳳二郎咕噥,語氣泛酸:「就你笨,不知道為自己多想點,打個夫人來壓自己,何苦?」

  「這裡沒你的事,你少多嘴!」她轉向杜三衡,「杜畫師……」

  「這點小事沒問題,過兩天把畫交給你就是。」她笑,順水人情她最會了。

  等鳳春任務達成心滿意足離開後,杜三衡走到窗邊,瞧鳳二郎小心翼翼地走在鳳春後擋風,兩人雙雙沒入霧氣之中。

  「唉唉,這對母子真古怪,最不古怪的,大概就是阮臥秋了。」實在很難想象那個脾氣動不動就火起來的男人,有朝一日會娶妻……即使娶了妻,也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沒有氣的年輕老頭吧。

  理由很簡單哪,他或鳳春看中的,多半只會是知書達禮的良好千金,娶回家後,想偶爾發發火,遇上逆來順受的妻子,也無處可發,只得一忍再忍,忍到最後,就提前變成老頭了。

  光是想象,就讓她笑出聲了,反身走回桌前,拿回先前沒有讀完的書,一頁又一頁翻著——

  其實她也還有個疑問啊,如果他娶的真是守禮的良好千金,一個眼瞎、一個害臊,洞房花燭夜應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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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1 19:41:29

【第三章】

  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看見那仕女油畫屏風而生起的懷念,抑或心裡惦著那脾氣又臭又壞的阮臥秋成親後的下場,心裡樂得很,於是一向三更天才睡的她,任由手中的藍皮書滑落,托著腮,就靠在桌旁打起盹來。

  房內,燭炎搖曳,暈黃的燭影在她的睡容不得上幻化不定。唇瓣緊緊抿著,像在睡夢中做著惡魔。忽然間,燭火搖晃得好快,將她在牆上的影子拉得扁長,杜三衡在夢中仿佛見到了什麼駭然的事物,猛地張開眼,瞧見燭火被風吹得幾乎滅了。

  她暗喊不對,二郎離去前還很好心地關上窗……思及此,立刻轉往窗的方向。

  頓時,她心口怦怦遽跳,臉色發白,雙腿發軟跌坐在地。

  窗外……窗外有個鬼啊!她想喊卻喊不出聲來。這鬼正是每天她到秋樓的路上、所遇見的那名年輕男孩。

  白天尚有好長的距離可以供她逃跑,如今晚上他歸緊靠窗口,仿佛隨時會穿牆而過,那泛青的臉、無色的唇間掉出過長的舌頭……說他不是鬼,誰信?

  她打小就怕鬼,對誰都能膽大包天,唯獨就是被鬼嚇得沒膽——她曾想過,這輩子要是沒壽終正寢,肯定就是被鬼活活嚇死了。

  驚懼恐慌之下,與他視線對上,她拼著最後一絲力量,胡亂在地上摸了樣東西防身,然後搖搖晃晃的抓起來,就往門外沖去。

  一出門,她立刻被卷進霧氣之中。她暗暗叫惱,忘記阮府夜裡總是有霧,直到天時才會大亮——

  不敢回頭拿風燈,直往熟悉的路徑跑著,後頭有細碎的腳步聲,像緊追她不放。她內心駭然,未到三更天不該入睡的,一入睡果然如小時一樣,遇了鬼……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她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之間,腳下踢到了疑似盆栽的東西,整個人撲前,「咚」地一聲,撞上了整面牆。

  好痛!鬼打牆?

  「誰?」男人的聲音響起。

  她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整個身軀彈起來。

  「是誰在那兒?」這一次,這聲音已微微帶怒了。

  好熟啊……是阮臥秋的!心頭一松,果然沒有跑錯頭。她抹了抹唇,要揚笑場開口,卻發現喉口還是抽緊著,一句話也不說不出來,只能摸著牆順著往前走。

  「杜畫師?」冷霧之中傳來訝異的聲音。她那踏實的腳步聲,他再熟不過了。三晚半夜她跑來秋樓做什麼?

  「杜畫師,三更半夜,你是來裝鬼嚇阮某嗎?」見她不答,他心裡十分不快。

  正要起身摸索回屋子裡,突然聽見她出聲喊道:

  「阮爺,你別走!」心還怦怦地跳,他一走,正氣沒了,鬼就追來了。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杜畫師,這裡頭的嚴重性你不會不明白吧?!」他怒道。

  「阮爺……」她吞了吞口水,強作鎮定笑道:「我迷路了啊,阮府天一黑就有霧氣,這霧氣又濃又厚,我現在伸手不見五指呢。」

  霧氣?他思索了會兒,才想起老家每到夏秋交替之時,入夜即有霧氣,直到天明才會散盡。所以他幼年每逢此時,都不曾入夜外出過……是了,當年他因眼傷回到這兒定居,就再也沒有親眼目睹過足以讓人暫成瞎子的濃霧了。

  「阮爺?「

  黑暗之中又是她那輕浮的笑聲。他譏諷:「怎麼?你也會怕嗎?」

  「我當然怕!好怕好怕呢。」她笑道,循著他聲音往前走。「我從來不知道雙眼不能視物的可怕。不管我眼睛眼睛怎麼張大,就是看不見半點東西呢。」

  他抿起唇,未置一語。

  「阮爺,你到底在哪兒?」

  他輕哼一聲,伸出手。「你往前走,繼續說話。」專注地聆聽她的腳步聲。

  「阮爺,其實你人也挺好的呢。」她笑:「就是脾氣壞了點。」

  「難道沒有人教過你,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嗎?」

  「有有有!」她很配合地說道:「我爹教過我,有些事該閉著嘴兒時就得閉嘴,他的教訓我沒敢忘過,只是……」她笑了兩聲,沒有再說下去,反而改變了話題:「對了,怎麼不見鳳春呢?」

  「鳳春?」

  「是啊,這時候她不都該服侍你……哎!」一碰觸到十指,她立刻緊緊扣住。溫熱的,是男人的手掌沒錯!她大松口氣,安心了。她就說,阮臥秋渾身充滿正氣,哪個鬼敢再近身?她沒找錯救兵!

  他一碰她十指,頓覺無比冰冷,再被她緊緊握住,發現她掌心盡是汗水。他皺眉,沈聲問:「杜畫師,阮府內有什麼東西嚇著你了嗎?」

  她眨眨眼,暗訝他的壞脾氣之下竟有敏銳的心思。也對,他曾是個官,多少有點料子。她笑道:「我迷路了,當然會受到驚嚇……阮爺,你好像是坐著吧?」

  「杜畫師,你平常雙眼能見物,難道不知道秋樓外頭,有張長椅嗎?」

  杜三衡聞言,思索片刻,才訝道:

  「我想起來了……」正因天天可以看見,又是個不打緊的東西,所以不曾惦記在心頭過,原來她比這盲眼還不如呢。她摸索著他的袖臂,滑過他的身側,聽見他惱怒的抽氣聲,心裡不由得大樂。

  這人,還算是個很明白整理的人呢。他一定想對她破口大罵,罵她不知羞恥,可是心裡又明白她在霧中就跟他一樣看不見,只能咬牙忍氣吞聲。

  她摸到了長椅,連忙坐下,嘴裡笑道:

  「阮爺,我來這麼久,不定期沒有瞧見鳳娘呢,她睡了嗎?」鳳春這總管一向盡職,應該是他沒睡,鳳春也不敢睡才是。

  阮臥秋心裡莫名其妙,答道:「我不知道她睡了沒。」冷涼的空氣中傳來她身子的香氣,讓他心煩意亂的。

  鳳春常在他身邊,卻從沒擾亂過他,這女人是連氣味也要跟他不對盤嗎?

  她輕噫一聲,明知看不見,仍轉往他的方向:「阮爺,你連鳳娘睡了都不知道,未免太過份了吧?」這男人粗心大意的,真是可憐了鳳娘。

  「我在秋樓,她在東邊的僕房,我怎麼知道她睡了沒?」他沒好氣說。

  「咦?她不是正睡在你床上嗎?」

  阮臥秋聞言,立刻轉向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動作太快,而她不知羞地靠得太近,他的嘴唇一進擦過了什麼……柔軟冰涼,很像是——

  「哎呀!」她輕呼。

  他心一跳,脫口問:「我碰到什麼?」

  「阮爺,你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背啦。」她自然的笑道。

  手背?不像啊,反而像是——摸了摸唇,那余溫尚留,分明是——

  「阮爺?」

  他若真冒犯了她,依她輕浮的性子不大驚小怪鬧個人盡皆知才怪,他一定是弄錯了。他凝神,暫時忘掉盲掉唇上的觸感,沈聲問:「鳳春怎會睡在我床上?」

  「她不是你的女人嗎?」她訝問。抹了抹唇,全是他的氣味啊……

  「什麼我的女人?」說話顛三倒四亂七八糟的!

  「阮爺,可別告訴我,鳳娘跟你是清白的啊!你不是……唔,不是已經動了她嗎?」這樣夠含蓄了吧?

  阮臥秋聞言,怒火上揚,痛罵道:「杜畫師!你當阮府是什麼?淫賊窟嗎?還是外頭的青樓?鳳春是我自幼隨身奴婢,八年前成為府中總管,她與我之間清清白白,你要這麼壞她名聲,休怪我趕你出府!」

  杜三衡雙眼大睜,暗暗罵起那過度戀母的二郎。要不是他,她也不會這麼理所當然以為鳳春早是他的人,只差沒名份而已。聽他語氣像隨時會冒煙,要鬧個不快,他只怕會拂袖進門,她可怎麼辦?她可要靠他的浩然正氣避鬼啊!

  「阮爺,你可別氣,是杜某誤會了。」她笑歎。

  「誤會?」他氣惱地哼了聲:「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想法!怎麼旁人不誤會,你卻想歪了?杜畫師,三更半夜的,既然你迷了路都能摸到這兒來,去其它地方也一樣,你直走便可到鳳春住的地方,你過去吧!」

  「阮爺,就當我說的全是放屁。」她一向能屈能伸,笑道:「明天我去向鳳娘賠罪就是。您別趕我啊,要我又迷路了,誰知會不會不小心掉進哪個坑啊湖的。」

  這女人!分明是抓住他絕不會無故不理一個人的死活……胸口溢滿對她的怒意,他「目不斜視」地瞪著正前方,即使看不見任何東西,也不想再面對她。

  「阮爺你又氣啦?你到底不喜歡杜某哪兒?杜某的臉?杜某的聲音?」她笑。

  她的臉?他根本看不見,偏教她拿來說!他瞇眼,咬牙:「杜畫師,你是個姑娘家,卻稱杜某杜某的,不合體統!」

  「那是學我爹的。」提及她爹,她的語氣雖然還是皮皮的,卻帶了點柔情。

  「你跟你爹的感情真好。」他哼聲道。

  「唉,阮爺,你的聲音像在敷衍了,我真怕你隨便敷衍到睡著呢。」

  有她在場,他怎會入睡?阮臥秋心裡先是這麼想,後來聽她聲音帶絲緊張,好像真怕他睡著似的……她只是迷路,不是嗎?

  他沈吟一陣,沈聲道:「杜畫師,你要我相信你跟我這麼有緣份,連迷路都跑到秋樓來,實在令人難以信服。你三更半夜到我這裡,到底是在躲什麼?」

  杜三衡摸摸唇,笑:「阮爺,當官都像你一樣,這麼容易就找出破綻嗎?」

  他未置一詞,像在黑暗中等待她的答復。

  「阮爺,我說實話了。」她微微傾靠他,輕觸到他的肩,仿佛能碰到他的體溫,就能感受到他的浩然正氣。她壓低聲音道:「你府裡好像有鬼呢。」

  「鬼?」他皺眉,斥責:「杜畫師,你在耍我嗎?」

  「不不不!我沒耍你!我是親眼瞧見了,差點嚇死我了!」她是余悸憂存啊。

  阮臥秋注意到她語氣中的害怕,平靜道:「這世上沒有鬼。」

  「有!怎會沒有呢?」她圓大的眼眸干脆鎖住他的方向,就算看見他,也會覺得心安。這個人有副壞脾氣,可是卻很正氣。

  「我以前就遇見過。」

  「我沒遇過。」

  「阮爺,您正氣凜然,沒做過件壞事,自然鬼不敢來找您。可我,做了令它們討厭的事,那就算時時來找我,也不稀奇了。」

  他罵道:「杜畫師!你在胡言亂語什麼?縱然有鬼,人鬼兩界,不同歸處,豈能相互擾亂?」

  「是這樣的嗎……真的是我在胡思亂想嗎?」

  阮臥秋聽她語氣似有遲疑,便道:「若不是胡思亂想,那就是有人裝神弄鬼嚇你了。杜畫師,你說你在我府裡遇見的鬼生得如何?」

  她極度不願回想,但心裡明白若不弄個清楚,只怕明早她收拾包袱逃之夭夭。

  她摸索了會兒,摸到靠在長椅上的溫熱大手,立刻扣住。剎那間,他又僵硬了,她有點想笑,幾乎可以想見他很惱怒又很無奈的表情。

  他的猜測果然沒錯啊。他看起來脾氣是很壞,可他看不順眼的人有難,他也不會棄之不顧的。

  「鳳娘提過,打你定居此地後,沒有新雇傭人。那鬼,是個少年鬼,十五、六歲的樣子,每天我來秋樓時,必會遇見他不發一言地瞪著我看,直到方才我在房裡打盹,他就緊靠在我窗口,青白著臉,舌頭吐得長長的,要說不是鬼,誰信?」

  阮臥秋皺眉,府內有這人嗎?

  「阮爺,你是不是得罪過什麼人?害得人家枉死?」

  「胡說八道!」他罵道:「準是有人裝神弄鬼在嚇你。」

  「嚇我?我在你府裡,人緣還算不錯,又沒結冤,誰會嚇我?」

  人緣不錯?她這種性子也會有人喜歡?他心裡不以為然,卻沒有說出口,只清楚道:「我說過,世上沒有鬼。縱然有,也多半是有人在胡鬧,杜畫師你不去想它,不去念它,那麼,你心中自然沒有它了。」

  「不去想它啊……還真難呢。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起那一晚,沒有臉的綠衣鬼想要帶走我爹……不然一晚上都想你好了,阮爺。」她打趣,聽「正氣」再三保證,心裡逐漸安穩了。

  他皺眉,沒再出口罵她。她的笑聲輕溢,像淡淡白霧活躍地飄散在他的眼內,模糊的身形就在其中。縱然有二郎的形容,仍舊無法勾勒出她具體的長相……

  忽然之間,她像整個人傾向他,額面抵著他的肩,他佩愣一會兒,正要開口斥罵,又聽她迷迷糊糊地低喃:

  「是三更天了嗎……難怪我想睡了呢……」心一安就困了。

  想睡?十指尚彼此交纏,又得寸進尺地拿他當枕來睡。心裡溢出怒氣,隨之而來的是無可奈何。他能硬碰硬,就是無法對一個弱質女流撒手。他懊悔地輕斥:

  「不見過你這種人!」

  「那是阮爺看人就像看鏡子,以為鏡子裡看見的就是全部……」她慢慢合上眼,聽見他哼了聲,心裡安穩了,睡意轉濃。

  夜風吹來,他的衣袍不停被某樣東西騷擾,他伸手摸索,摸到又細又長的……頭發?她的?這麼長?她沒扎起頭發就逃出客房了嗎?

  不知為何,心頭遽跳。連忙斂神,腦中卻不受控制地想起田世伯說她發尾五顏六色的,不知沾了多少顏料……五指勾拳,將她的發尾掌握其中。

  這女人……明明只是畫師身份,何時間竟不經他允許,這麼地跨前接近他?心頭不快,卻沒有將她推開,怕她一醒來又說著讓他滿肚子火氣的輕浮話。

  他閉上眼。不用猜也知道若此時他在屋內休息,依她無賴的性子,一定會賴進屋內,鬧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窘境!真不知她是真怕鬼到來找他擋鬼,還是故意來鬧他!她這種自私自利的人啊……他就是看不順眼!思及此,不由得松開手,任她發絲亂飛揚。

  他凝神專注,當作肩頭沒有人靠著,當作身邊坐的不是女人,而是二郎。

  只是,夜風陣陣,帶出她身子的香氣,糾纏著四周,連帶著他也被聞了一整夜,久久不散……

  ◆  ◇  ◆  ◇  ◆

  「少爺,我幫你更衣吧。」

  「……不,房裡有人,不方便。」壓抑的聲音飄飄浮浮的,攬進她的夢間。

  哎呀,果然一語成真!竟然一整個晚上都夢到他,反面沒再想到那個綠衣鬼……他簡直像門神,將惡鬼驅離她的夢境之外。

  「杜畫師在睡,不會瞧見的。少爺,你一向愛干淨的。」是鳳春的輕聲細語。

  鳳春啊……大好的青春都耗在他身上,他卻沒情沒義,真是吃虧;要她,她一定死巴著他不放,至少也要從他身上撈回實質的報酬才是。

  「那就晚點叫二郎換。鳳春,府裡頭有沒有十五、六歲的少年?」

  「十五、六歲?沒有啊。」

  「府裡一定有這個少年,你仔細想想,這幾年有沒有買下哪個賣身的孩子?」他肯定的口吻,讓杜三衡掀了掀眼皮,透著眼縫瞧見有個男人的背影又直又挺的。

  這背影跟她爹的完全不同。她爹的背呻吟寬厚,卻像隨時會消失一般。她的爹信鬼神,而這曾當過官的阮臥秋卻從不信……

  也許昨晚毫不考慮地向他求助,正是知道他不信鬼神,藉由他的嘴,讓自己也跟著堅信世上沒有鬼神之說吧。

  「啊,難道是他?」

  鳳春狀似自語,他耳尖立刻問:

  「誰?」

  「……是小小姐身邊的一個奴才,六年前來的。因為少爺不喜外人接近,所以他一直留在小小姐身邊做事,很少出冬樓。」

  「這府裡就他一個少年?」

  「是,再也沒有其他的了。」

  「二郎,去把那孩子叫來。」

  「少爺,你叫他做什麼?他已經孤苦無依了,你要辭退他,那可是很沒良心的事啊!」

  「要你去就去,由得你在這裡多說話?」他開始怒了。

  這人,真是動不動就發怒啊!

  她慢慢閉上眼,聽見二郎的腳步聲離去,接著鳳春像在房內房外的一切。

  「少爺……這書……這書是你的嗎?」鳳春脫口,撿起長椅旁的書。

  「啊……好。」鳳春極為尷尬地將這本《花妖傳》放進書櫃裡。就算她不曾看過,也知道這本《花妖傳》是時下最流行的淫書。八成是小二買來念給他聽的,可是就算少爺有興趣聽上千百遍,也實在無法靠淫書繁衍後代啊……思及至此,心裡更堅定早日替他找妻子的打算。

  腳步聲遲疑緩慢地走到床邊。杜三衡張眸,瞧見他一臉若有所思,半垂眼「看」著她。突然之間,他摸索著床緣坐下,對她伸出手——

  她瞪眼,看著修長的五指落在頰面,然後他眉頭深鎖,沿著她的頰面摸到鼻梁,再慢慢移上眼,她連忙閉上眸,感覺那手指在她眼皮下遊移,最後才收回。

  如果盲人借著摸臉,就能勾勒出一個人的長相,那她一定五體投地甘拜下風。

  他的臉龐流露出惱意,像漫不經心地輕聲問:

  「鳳春,杜畫師生得什麼模樣?」

  「杜畫師?」鳳春訝道,不料到自家主子竟然對她的長相有興趣,「她……跟她的聲音相比,她長得不算好看,可也不醜。」

  「這麼含糊?」他喃道:「跟二郎說得完全不同。鳳春,她的發尾是不是五顏六色的?」

  「是啊,少爺,我常瞧見杜畫師的發尾老沾著顏料。上回我明明幫著她洗那頭長發,隔天不知道是不是作畫的關系,她一出秋樓,又沾上一堆顏色呢。她也挺有趣的,看起來明明有點精明相的,偏又好像挺迷糊的。」試著在他面前為杜畫師多說點好話,免得老是不對盤。

  杜三衡又偷掀了眼皮,目不轉睛瞅著他。他神色復雜,正摸著他自個兒的嘴唇,像憶起什麼……哎哎,千萬別憶起,害她也跟著想起昨晚唇上的灼熱。

  「少爺,陳恩來啦。」外頭二郎在喊道。

  阮臥秋立刻起身,鳳春攙扶他走出樓外。

  杜三衡翻身而起,身上衣物尚完好無缺,四周是再熟悉不過的環境,每天她來作畫,就坐在遠處的椅上,而阮臥秋正坐在現下她躺的床上……

  唇角勾笑。果然是他的床,難怪老覺得像一入睡後就直夢到他,原來枕上被裡,全是他的氣味。

  摸了摸唇瓣,想了一會兒,聽見外頭細碎的交談,連忙下床走到門口。

  「你嚇她?」阮臥秋沈聲問:「你跟杜畫師是結了什麼仇,要扮鬼去嚇她?」那語氣十分的不快。

  杜三衡緩緩露出半張臉,從門外看去,正好與那名少年對上眼。

  「杜畫師?」顯然任何人一接近他,都逃不出他的耳朵。

  她暗自大松口氣,嘴裡輕啜一聲,慢步走出來,掀唇笑道:

  「原來如此,害杜某昨晚嚇到差點魂飛魄散了呢。」

  阮臥秋一聽她語氣恢復正常,猶如平日的輕浮,不由得輕哼一聲。

  「你什麼時候來府裡的?」他轉向那叫陳恩的少年問道。

  「我……奴才是六年前來的,爺兒。」

  六年前?那也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孩。鳳春怎會讓這麼小的孩子賣身入府?阮臥秋一向依賴鳳春,知她絕不會在自己背後惡搞阮府,多半是心軟——

  驀地他聽見杜三衡走到自己身邊,心裡有些煩亂,這女人非得這麼靠近他嗎?

  回頭必叫鳳春暗示她,別在身上弄那麼重的味道,讓人聞了就心煩!

  他皺眉,對著眼前的陳恩問道:

  「既然你是六年前來的,跟杜畫師並無交集,你裝神弄鬼什麼?」

  「我……」充滿怨恨地瞪了杜三衡一眼,在轉向阮臥秋時,眸裡充滿激動、迷戀,連聲音都顫抖著:「奴才瞧爺兒似乎很討厭杜畫師……所以、所以……」

  「所以就扮鬼嚇她?趕她出去?這是誰教你的?」阮臥來薄怒罵道:「你是要我這當主子的丟人現眼嗎?」

  「我沒有我沒有!」陳恩大聲喊道:「爺兒,我只是想讓您快樂點……」

  「哎呀!∼」杜三衡看了陳恩一眼,打岔笑道:「阮爺,你瞧,連一個小小的家僕都知道你動不動就發怒了,你這脾氣該改改才好。」

  他心知她出來打圓場,咬牙道:「杜畫師,這是阮某的家事,既然你已知道是有人扮鬼嚇你,你也可以回房休息了。今兒個不必作畫,你盡管去做你的事吧!」

  「是是是,我知道阮爺一看我就氣,再看我就想罵人。反正,等阮爺的肖像畫完了,杜某自然閃得遠遠的,阮爺就算想氣想罵人也難了。」她笑道。

  又在嘻皮笑臉了!阮臥秋哼聲不再搭理她,耳朵卻仔細傾聽,聽她又足又實的腳步聲慢慢地離開。

  在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像在看什麼——

  她在看誰?他?陳恩?

  心裡又開始惱了。她的一舉一動,竟然能讓他這麼注意,而偏偏他眼盲,在他的黑暗中,杜三衡始終像個鬼祟的影子,躲在層層的迷霧後頭,讓他瞧不真切!

  他可以依著鳳春少女時期的模樣,勾勒出她三十歲的長相;可以從二郎十歲左右的稚氣臉龐,想象他十八歲活潑討喜的外貌,只要是他曾見過的人,多半可以揣測個七、八分,唯有她——

  他一無所知,無從想象!

  那腳步聲又在動了,逐漸遠離,伴著她的輕朗卻刺耳的笑聲!

  「爺兒,你別怒別惱,全是我的錯,以後我再也不敢啦!」那陳恩顫聲叫道,以為他額冒青筋,是氣自己扮鬼之故。

  阮臥秋沈默,閉上眼半響,才道:「鳳春,叫這孩子先回去,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說!」避開了鳳春的扶持,自行摸索走回房去。

  ◆  ◇  ◆  ◇  ◆

  畫求親的人像啊……

  明明是天亮,她卻習慣性地點起油燈,慢慢地磨著墨,思索半響。

  雖然她爹是西洋與中原畫法兼俱,但不知是不是他年少時就跟西洋人學畫,畫裡西風甚重,中原畫法在他畫裡逐漸隱沒。自幼,她也被教導著如何學線法畫與陰陽分野的畫法,只是,在這方面的才氣終究遠不及她爹啊……

  她閉是眼,想象阮臥秋的相貌。

  初來阮府的頭幾天,只覺他生得俊秀,又有副壞脾氣,明明是瞎子,眼神卻專注到好幾次以為他逮到她偷懶;後來卻慢慢發現他脾氣雖壞,骨子裡藏著卻是正氣與明白是非的觀念,今早他會叫來那孩子,也是要她親眼看見那是人,不是鬼吧。

  明明就是與她不對盤,還是會顧及到她日後會被這事影響。這麼正直的人,難怪會只當了幾年的官就遭人陷害,真是可惜啊。

  不自覺地又摸上唇,要讓他知道那晚他不小心碰到的是她的唇,他一定臉色發青到不知該不該負起責任吧?

  「唉,當時要裝冷靜真不容易呢。」她舔了舔唇,溫熱清爽的觸感猶在。第一次這麼不小心教一個男人給輕薄了,沒有滿肚子怨氣,只覺得挺好玩又回味無窮。

  不介意再被輕薄一次,嘗他唇間滋味。哎啊呀。他若知道了,一定罵她不知羞恥後憤而離去吧。這就是彼此間最大的不對盤啊,他瞧她輕浮放浪,巴不得將她罵回娘胎,重新教養;而她,瞧他太過正直,與自己性子天差地遠,一見他又惱又怒,心頭就好樂,樂得好想再看他火大的樣子呢。

  倘若自己早生幾年,也許就能瞧見他為官的模樣,到底是像二郎中裡說的英明神武,還是另有一番風貌?

  ◆  ◇  ◆  ◇  ◆

  再張開眼,笑意燦燦,提筆沾墨,毫不遲疑地畫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猛然有人持續敲門,愈敲愈大聲,嚇得她突然回神跳起來,差點掀了硯台。

  「杜畫師!杜畫師!」

  是鳳春!「鳳娘,快請進。」真是,嚇得她心口怦怦直跳著。

  「杜畫師,你還好嗎?我敲了許久……你在畫畫?」

  「我是在畫啊,鳳娘,既然你不願自己吃了阮爺,我也只能配合幫你畫上求親圖了。」杜三衡笑道。

  鳳春聞言,先是一怔,而後眼神閃避,綻笑道:「少爺值得更好的姑娘。杜畫師,自從你來之後,少爺老找你磋,讓你受委屈了。」

  「哪兒的話。阮爺與我不對盤,我才有樂子可尋啊。」她笑道,擱筆熄燈。

  鳳春對她在大白天裡點起油燈的事,並不多問。畫師有怪癖,徹底在杜三衡身上驗證了。她上前,娟秀的臉龐透著淡淡的激動,說道:

  「杜畫師,今兒個一早,我去秋樓等少爺醒來,卻遇上你跟少爺……」

  「清清白白的,我跟他之間可沒啥關系啊。」趕緊澄清,免得替阮臥秋添了汙名。最多,只是睡在他的被褥之間,很不幸地一晚都在他的氣味裡夢見他,差點讓她以為不小心對這個男人有了那麼點的感情。」

  「我知道我知道,少爺說你迷路了,一時之間找不著人,而少爺的眼睛又不方便,只得讓你睡在長椅上。他說,你二更天就睡著了……」

  杜三衡臉色未變,只是圓眼微張大,脫口:「二更天?」

  「是啊,今早叫你叫不醒,只好叫二郎背你進房了。」鳳春感動地笑了:「自從少爺失明後,很少這麼注意一個人,即使不對盤,也足夠讓我高興個半死了,而杜畫師,你竟然能夠無懼少爺的怒氣,跟他相處一晚上,那簡直是奇跡了……」

  奇跡?是暗示她厚臉皮到連他在罵她,她都還能保持心情愉快吧?

  打第一次見到阮臥秋開始,就發現阮府內的奴僕,個個對他抱著近乎卑微的心態,任他罵也無人敢回敬,只怕,這也是他這麼容易發怒的原因呢。

  只鳳春有所求。她展顏笑:「鳳娘又要叫我畫什麼了?」總不能叫她待在府裡幾年,等著畫阮臥秋一家和樂圖吧?再這樣下去,她怕得畫盡阮府的子子孫孫了。

  「杜畫師,自我家少爺失明後,曾有一次出府,但周遭都是陌生人,讓他十分費神,從此不曾再踏出府外一步。方才田家老爺捎來訊息,說田小姐一點也不但介意少爺失明,但她想瞧少爺生得何等模樣,肚中有何文采,可是要人家小姐親自登門拜訪太唐突,要少爺去田府,只怕他也會惱火不去,所以,就折衷約在升平酒樓,杜畫師,你幫我想個法子,讓少爺出門吧。」她柔聲道。

  「我?」

  「是啊。」她苦笑:「不管我在他身邊服侍多少年,他也不會聽我主意,何況,剛剛少爺說從今天起,我不用在他身邊服侍,以後改換陳恩這孩子了。」

  唉,她是不是不小心害到鳳春了?杜三衡暗喊內疚,順道罵起二郎來。其實,這也怪她無眼,當初怎麼會覺得鳳春是他的女人呢?原來,依她想法,鳳春是他的貼身丫鬟,後而與他人結親生下二郎後,因故離緣,再回到阮臥秋身邊——

  不對,鳳春與二郎年紀相差也不過十二、三歲而已,再一瞄鳳春的長相,不由得脫口:「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鳳春輕笑:「杜畫師,我幾乎一生都跟少爺身邊,從未離開過。」

  一生從未離開?那二郎的出生又是打哪來的,哎呀,莫非二郎與鳳春是——

  她正要開口詢問,鳳春卻垂下視線,瞧見那幅尚有墨漬的畫,而後掩嘴連連驚呼,雙眸晶亮而激動地對上杜三衡,脫口叫道:

  「杜畫師,你看過少爺當官時的模樣嗎?」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4 14:54:07

【第四章】

  阮臥秋出府了,在第一道秋風來臨的日子裡。

  一身深藍底色的仁厚袍穿在外頭,內側鑲白的衫領微翻,袖尾打著亮白的東邊,束起的長發披在身後,露出細美的雙耳,俊臉微瘦,漆黑的眼像沒有盡頭的夜色。

  仿佛聽見什麼,忽然問,往某個方向看去。

  「杜畫師?」

  她回神,上前拱禮笑道:「早啊,爺,今天你簡直是讓我看傻眼了呢。」

  「看傻眼?」他皺眉。

  「是啊,杜某還當自己女扮男裝夠俊了,沒想到我爺看起來真是……讓我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形容的好看啊。」她笑道。

  公然的贊美讓他臉龐抹上惱色,尤其言語輕佻,像存心吃他豆腐,令他聽了就心生反感到極點。

  「杜畫師,你要油嘴滑舌也行,別拿我來作文章!」他喚來陳恩攙扶進轎。

  「杜畫師,辛苦你了。」鳳春小聲地說。

  「哪兒的話。」她微微笑著:「只是,鳳娘,你把我爺弄得這麼的垂涎三尺,也真是用心良苦,就連我也差點失神了呢。」俊啊俊啊,她最貪戀美色了,能被她認可的美色至今只有一個,現在再加一個阮臥秋,可就是兩個了。

  鳳春當她是不動聲色,笑話,拉著她跟著轎後出府。

  原本,杜三衡就起立行慢,她邊搖扇邊踏實地走著,走著走著,轎子離她愈來愈遠,鳳春、陳恩緊跟在轎旁,後者忍不住回頭,又氣又惱道:

  「杜畫師,你就不能走快點,偏要跟爺兒作對嗎?」

  「這哪是作對?我走路一向就是如此嘛。」她不以為意地笑道。這些日子,陳恩這孩子簡直成了第二個阮臥秋,動不動就對她皺眉惱怒,一轉身面對阮臥秋時,激動迷戀崇敬愧疚樣樣都來,簡直毫不掩飾。

  要她說,她若是爺,又沒失明的話,一定會趕緊斥退這孩子,免得哪天半夜突然發現有人要霸王硬上弓。真的,有時真會以為陳恩對他懷有不正常的心態。

  「陳恩,讓轎夫慢點。」阮臥秋吩咐,等她緩步跟上後,他才沈聲問:「杜畫師,你說田世伯收購鋪子裡的所有顏料,就是要逼你到田府作畫嗎?」

  「是啊是啊。」她跟鳳春眨眨眼,皮皮笑道:「杜某也說過,我一向只畫潘安郎,要我面對老頭子,那我真是靈感全失。現下,我手頭的顏料也沒了,店家又扣著不給賣,自然只有請阮爺出面談了。」

  「你的語氣倒是一點也不緊張。」

  杜三衡笑道:「阮爺,我有什麼好緊張的?天塌下來,有高的人頂著,水淹上岸,沒船坐,抱著浮木也行,反正這世上就這麼樣兒,船到橋頭自然直。杜某要真不幸,非得幫田老爺作畫,那我也只能暫時學阮爺一般,當個盲眼人了。」

  話方落,轎窗內立刻射來兩道火辣辣的視線。她不懼,反而樂得很,即使明知他看不見,仍是對上他的眼。

  什麼時候開始,他的一雙眼竟意外的漂亮,怎麼她都沒察覺呢?

  「你挑著旁人的痛處不放,對人來說有好處嗎?」他咬牙問。

  「是沒好處,可阮爺,我挑中了你的痛處嗎?」她反問:「我聽二郎提,你雙眼均盲,全是為了救一條被冤枉的性命,當時你若沒有策馬赴法場,就算聖旨下來,也是遲了一步,你的眼睛換來別人一條命,值得嗎?」

  轎內半晌沒有吭聲,最後,才聽他怒聲道:

  「二郎太多嘴了!」

  言下之意,她也可以閉嘴了!她措了措唇,唇勾起弧度,再度往轎窗看去。

  他的側面廓線若隱若現的,一會兒廓線柔軟俊秀,一會兒又顯得剛毅正氣,簡直變幻莫測了。這幾日,手頭的顏料還剩一點兒,但在秋樓內已不再作畫,就這麼邊喝酒打量他,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大對勁,他本人離高麗紙上的畫像愈來愈遠,讓她暗暗吃驚,懷疑自己的功力一退千裡。

  初時,她以為光線不對,試著左右從窗口照陽光,後來又覺得他唇線線條不對稱,到底是他一夕之間吃了變臉藥,還是她以前的眼睛被糊了?

  「杜畫師?」

  她回神,泰若自然地笑道:「到了到了,升平酒樓到了,阮爺,可要麻煩你跟田老爺說好。」轎子停了,陳恩上前扶他出轎。

  「爺兒,我扶你上樓。」

  「等等。」她上前,笑道:「阮爺,你的玉佩老跟衣衫打在一塊。」收扇幫他動手解開弓弦的玉佩,擡頭看他凝神傾聽的樣子。

  他的嘴唇就在眼前啊……

  「喂,杜畫師,你在做什麼?」陳恩低喊,瞪著她。

  她微微一笑,退開。「我在想,阮爺若娶妻,必選謙德嫻良的大家閨秀。」

  阮臥秋聞言,皺了眉頭,在旁的陳恩接道:「那是當然!也只有才德兼備的千金才適合爺兒!」

  「在胡扯什麼。陳恩,扶我上樓。」遲疑一會兒,他轉向杜三衡,借著襲面的香氣,知道她離自己頗近,於是不動聲色地撇開臉,道:「杜畫師,你就在樓下等著。」以免田世伯老追著她不放。

  「好啊。」正合她意。見他欲言又止,她笑:「阮爺,你有話要吩咐?」

  「……沒有。」聽陳恩說她一身白綢、頭戴方巾,看起來像個讀書少年人……既是少年,身上香氣未免穿幫,還好只是圖出外方便而已,就算穿幫也沒有什麼問題才是。於是,他不語,轉向陳恩,陳恩立刻攙扶他上樓。

  「杜畫師,接下來就交給我了。」鳳春向她感激低語。

  「這是當然,我也得去買顏料了。」杜三衡陪著一塊走上幾步階梯,直到能看見二樓擺設才停步不前。

  升平酒樓的雅座在二樓,看來今天全被包了。從她這角度看見阮臥秋正與田老爺在說話,雅座之後有面簾子,簾後隱約有個女子身影,應該就是田家小姐無疑。

  「我瞧過田老爺的小女兒,是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雖然是外室所生,但一定能跟少爺喜好,彈琴作詩,成為世間少有的神仙眷侶。」

  有必要預設這麼美的前景嗎?杜三衡摸鼻,慢吞吞地說:「鳳娘,你說的也沒錯,不過我想的比較現實。我在想,她若對阮爺有意,阮爺眼睛不便,洞房花燭夜她會很辛苦的……唔,要說很主動也是可以。」見鳳春掩嘴抽口氣,她極力掩飾心裡快活,笑著。「鳳娘,就當我說玩笑話,干嘛這麼驚駭嘛,我先走啦。」

  回頭再看一眼,陳恩正扶著阮臥秋坐下。那背影啊,跟往常似有不同……視線又落在那後的女子身影。

  神仙眷侶嗎?難得也,杜三衡眼露一絲惱意,然後下意識地摸了唇瓣,轉身走下樓,順道買了壺酒,便去找尋販售顏料的店面了。

  ◆  ◇  ◆  ◇  ◆

  傳說,升平酒樓是京師升平酒樓的分號,她初來永昌城,就貪了這京師分號的名,住進這家酒樓,直到盤纏快要用盡的那一天——

  她還記得,那一天她正吃著她最後一餐,打算船到橋頭自然直,大不了擺攤賣字畫,哪知,曾被趕出的畫師正好就在隔座破口大罵。

  罵阮府的瞎子不識好歹,罵陵府瞎子不知大師之名,罵到她心生一計,請店家小二找阮府總管來,從此她的生計有了著落。

  她爹常笑她,該煩惱的,她不曾煩惱;不該煩的,卻時刻惦記在心頭。她很明白她爹話中有話,也知道她爹一直在暗示她,她當沒看見沒聽見,就這麼活到現在。

  阮臥秋啊……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下唇,這幾乎快變成她習以為常的動作了。這男人,也快有好下場了吧,喜好呢……可不要他罵人,他娘子也跟著罵,那可真成了道地的喜好,思及此,不免輕笑出聲。

  聳了聳肩,硬將他從腦中驅離,依著鳳春給她的地圖,沿街走著,看見食樂坊後,拐進小巷,小巷裡有間司徒裁縫鋪,出了巷底再拐彎,便是一家老字號的小店鋪。店面雖小,卻藏有私貨如少部份由宮中偷運出來的名畫,借著宮廷畫師之名,賣給民間富商時硬是翻價數倍,而顏料方面,如今雖有民間商船從番國運回,但過於高級的顏料多半還是偷偷由宮中轉運出來,一來不必成本,二來顏料難求。

  她很厚顏地買了宮中顏料,心裡一點罪惡也沒有,要讓阮臥秋知道他的畫像之所以完成,部份得歸功於偷運來的顏料,不知道他會不會氣得一口血噴出來?

  「小公子,您瞧著這幅畫,是不是哪兒不對勁?」店老板好奇地問。

  她笑道:「就算不對勁,憑我這小畫師怎麼瞧得出來呢?」現在只買顏料,對其他畫作並不感興趣,店老板一說,她便隨意睨了一眼那畫在絹布上的女人像。

  「這擺在店裡好幾年了,據說是先皇後宮的嬪妃,公子,您要的話,我可便宜賣給你啊。」

  她彎下身,瞇著眼瞧著這張畫像……「這幅畫沒有署名啊。」

  那店家連忙道:「雖然沒有署名,但絕對是宮廷畫師畫的。公子,你大可放心,買回去絕不吃虧的!」

  畫像中的女子貌美而真實,光影分得明顯,因此在陰暗的小店鋪裡格外驚悚,活像有人一直在畫裡。她記得她爹說過,先帝不喜完全的西風,故洋人畫師多半中西混合,畫得中不中、西不西的,唯有在面對徒弟時,才會將油畫技巧盡數傳授。

  這畫的背景左上方該是藍天的部份,那宮廷畫師卻以灰色調帶過,正如她習慣的畫法……「怦」地一聲,心跳得好高,再對上那畫中太過真實的雙眼,一時間之間想到幼年曾親眼目睹在芭蕉樹下,有個綠衣女鬼拉著她爹走,那女鬼當時是沒有臉的,如今畫中的女子竟與那女鬼重疊起來。

  臉皮遽麻,連忙撇開視線,不敢再瞧。

  「公子?」

  這張畫多半是先帝駕崩,眾妃陪葬時,流傳出來的殉葬物品,只是太過真實,加以收藏價值不如山水或花鳥景圖來得高,才會在此地方擺放多年。

  她心跳如鼓,當機立斷,寫了張條子給店家老板,笑道:

  「你到城內阮府裡收錢,就跟他說是杜畫師的賬,收了帳,別把畫送來,直接燒了。」始終不敢再看那畫。

  「啊?那多可惜啊!」買了畫卻燒畫,沒見過這種人的。

  「要你燒就燒,對了,到時我會請府裡的人過來親眼看你燒掉。」

  這種畫,縱有紀念意義,也絕不容許另一個男人再看見。

  步出店鋪,已經是近黃昏時刻,毛毛細雨從黃色的天空落下。她瞪著眼,哼笑:「這下可好,忘了帶傘。」

  多虧男兒打扮,就算在街上公然飲酒也無人指點。她半淋著小雨,走到街上最近的傘店,買了一把油紙傘。

  不知阮臥秋的「相親」結束了沒?田家小姐是否已經傾心?他肯定惱火,說不定回府之後會對她噴火呢。

  「神仙眷侶?哼,可別成了相敬如冰呢!」不理會發酸的心理,在細雨之中,背著一袋的顏料,低頭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踏實的腳印。

  「杜三衡!」

  極為仇怒的低吼,讓她差點拐了一跤。舉目四望,細雨紛飛,街上人實在不多……她雙目微轉,瞧見飯鋪子的轉角,站著再眼熟不過的男人。

  連忙快步上前,笑道:「阮爺,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鳳娘呢?」這時不是該在升平酒樓嗎?盲眼人果然厲害,憑著她的腳步聲,就能料定是她!佩服佩服!

  阮臥秋一經確認,頓時火冒三丈,怒道:

  「你耍我?」

  「我耍你?」頓了會兒,她才恍然大悟,皮皮笑道:「哎,阮爺,我不是有意耍你,我是為你的將來打算啊!」不知為何,一見他,心頭又開始樂了起來。

  「你我非親非故,哪由得你為我打算未來?」阮臥秋臉色早已鐵青,從沒這麼氣過,揚起手幾乎要將怒氣發洩在這一掌裡,咬牙切齒、咬牙切齒,心知自己再如何火大,也不會動手打女人。

  狠狠落下時,一碰她手臂,立刻緊緊扣住她的冰涼,好像有什麼東西因此落地,他也視而不見,反正他是個瞎子,只能任憑旁人玩弄!

  「你這女人到底是怎麼想的?我要不要成親干你何事?」他咬牙罵道。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讓她吃痛得瞇眼,嘴裡卻輕笑:

  「阮爺要不要成親,的確不干我的事,只是鳳娘說你也快三十了,如果當年沒有遇見那回事,也許今日早是妻妾成群呢。」眼角瞄著四周。為何鳳春不在?連那個迷戀他到的孩子也不在?這裡離升平酒樓有一段距離,他是如何走來的?

  「我要你同情嗎?我要你同情嗎?杜三衡,你是不要命了嗎?也膽敢為我做主?」乍知一切是騙局,簾後有人窺視,頓覺自己像待宰病狀。自他眼盲之後,從未有過如此的羞辱,在那當口,被她背叛的憤恨幾乎淹沒了他的理智,讓他恨極了這女人!

  「痛痛痛,阮爺,你力氣大,快折斷我的手啦!」她終於挨不住疼,低叫。

  「你一向油嘴滑舌,騙人騙成精,誰知你是不是又欺我眼瞎來誆騙我?瞎子就好欺負嗎?」

  她見他一臉恨色,恨意中參雜了對她的多事的惱火與他的眼盲的自卑,不禁斂起平日嘻笑的性子,歎聲道:

  「阮爺,算我錯了。我跟鳳春本不想騙你的,可跟你實說實說,你一定連理都不理,再這樣下去,你一定孤老終生,我曾想,你這麼年輕,怎麼會找畫師留像?要留像給後代子孫,卻絲毫沒有娶妻生子的打算。」頓了頓,望著他青白交錯的臉龐,低聲道:「後來,我才知道你還有個妹子,這畫,就是要給她的後代吧。」

  他抿緊嘴,青筋不停暴跳著,最後才壓抑:「杜畫師,有些話你不該說出來的!」

  「是啊,我爹耳提面命過,明智是有些事是絕不能說破的,我火候還不夠。阮爺,及時行樂不好嗎?反正你跟我,了不起再活個五十年。你就多娶幾個老婆,多生幾個孩子,每天含飴弄孫,也是一種樂趣啊。」

  他瞇眼,「你是七旬老頭子嗎?杜畫師,凡事你要適可而止!」

  「是是是,以後我再也不敢多事了。」

  他還想罵,卻發現好像有什麼東西滴到他的手背上。是雨嗎?他站在這裡一陣,是下了雨,但上有屋簷,雨該落在他左肩上才是。

  「這是什麼?」

  「什麼?」她一頭霧水,隨口:「是雨珠子吧。」

  「不要再騙我,杜畫師!」他又氣,瞪著她的眼幾乎快要噴出火了,「我最忌人騙我,你若要在阮府裡作畫,就不要再欺我!」

  「是是是……」她抹了抹臉,這才發現淌在他手背上的是自己滑落的淚。好吧,要老實說話,她也不是不會。「阮爺,我流淚了。」

  他一怔,「流淚?」他罵得這麼凶嗎?

  「是啊,你掐得我痛死了,我從小就挨不得一點疼,所以我疼得流淚了。」

  她語氣稀松平常得很,一點也沒有痛感啊……還是,她又故意耍他?雖作如此推想,仍是微惱地放開她。

  她笑:「阮爺,要取得你的信賴真是不容易呢。」突然抓住他的手往她臉上碰去。他一碰到那濕意滿布的臉頰,立刻像被燙傷般的縮回。

  「你干什麼你?」又冷又涼又軟的……

  「讓你看看我是真哭了嘛。哎,幸好你抓的是我左手,要不我真怕得休養好幾日才能繼續畫呢。」她抹掉眼淚。不知為何,從她說出他打算孤老一生開始,她的眼淚就掉個不停,一定是手痛死了的緣故。

  他聞言,只覺她情緒隱藏太好。明明痛得掉淚,說起話來依舊如平常的輕浮……掌心裡柔軟的觸感依舊,如同她身子的香氣總混著一股酒氣,難以分散……他皺眉:「杜畫師,你喝酒了?」

  「啊……」答允過不騙他的,只得承認:「喝了兩口。」

  「在大街上?」

  「反正我女扮男裝,沒人察覺嘛。」

  「你不是說,你在畫畫時才喝?」

  她嘿笑了兩聲,沒有再解釋,瞧見他肩上濕了一片,她趕緊拾起地上的油紙傘,正好瞄到身邊是一家飯鋪子——

  「哎,阮爺,當我陪禮,吃個飯好嗎?」

  「吃飯?在這裡?」

  「是啊,正好有間飯鋪子呢。我記得我剛來啟昌城時,第一頓飯就是在這家鋪子吃的,米飯絕不差阮府的,正好過午了……」看他的俊容余怒未消,但也有抹疲憊。是啊,瞎子獨自在外,所費精力自然不是她所能想象有。

  「我不餓,也沒有習慣在外頭用飯。」

  「阮爺,不知道為什麼,我眼淚直掉著,止不住呢。」見他嚇了跳,她有點好笑,實話實說:「我一吃飯就開心,你陪我吃頓飯,我就不會哭啦。」她收了傘,想拉他入鋪子。

  他眉頭深鎖半響,似乎想看穿她是不是又在戲弄,最後,他終於伸出手,道:

  「拿酒壺給我。」

  她愣了愣,隨即明白他是交換,「好啊。」大方地遞給他,反正回頭再買一壺便是。

  他摸索著酒壺,打開栓子後,在她脫口的訝異裡,盡數倒掉。

  「酒能傷人。杜畫師,尤其你又是個姑娘家,喝酒不成體統。」他沈聲道。

  這人,不是才恨她多事嗎?這回又關心起她的身子來。她若有所思地端詳著他,然後用力抹去眼淚,綻笑:「阮爺,讓我扶你吧。」

  伸手攙扶他,靠得如此接近,那一夜在他床褥之間的回憶又被揭起,擡頭往他俊秀的側面望去,他一點也不模糊,要不像她爹……

  仿佛察覺什麼,他忽然轉過臉,對上她,「杜畫師,你又在想什麼?」

  「哎……也沒什麼。只是杜某一時之間不小心胡思亂想起來,阮爺,我怕你再問下去會害臊的。」

  又香又有嚼勁的白米飯,半透著晶瑩的光輝,冒著熱騰騰的氣,趕緊戴盆望天得圓加尖的,才淋上濃稠的醬汁……

  哎啊啊,樂得心都絞痛。

  不及吞口水,就先偷吃一口,再補點米飯,把飯往碗盛個滿滿的,才心滿意足地動起筷來,一擡頭——

  瞧見阮臥秋連動也沒動的,她笑道:「阮爺,我來幫你淋上肉醬吧,這飯鋪子真不是我要說,米飯有嚼勁,入口滿齒飯香,讓人吃了念念不忘。當然,阮府的米飯更勝一籌,不必配菜,光淋肉醬就好啊。」絕對不忘捧捧雇主家的廚子。

  她自己說得都口水直流起來,想來她必定餓極。先前還懷疑她不叫菜只吃肉醬配飯,是考慮到他是瞎子之故。

  他舉筷動飯,說道:「我胃口並不大,你叫一桶子飯來,是浪費了。」

  她覷一眼桌上那約莫到手肘高的小飯桶,支吾以對:「阮爺若吃不完,我吃就是了……阮爺啊,我常聽人說,一頓米飯下肚,一天好精神。人一天若只用一餐,最多又只吃菜,那可真是浪費了呢。」

  「鳳春連我吃什麼都告訴你了?」

  「不不,她沒說。是她準備你飯的時候,我就在廚房用飯呢。」她嘻皮笑臉的:「一開始我真是嚇到,心明阮爺這麼俊俏的爺兒,就靠這麼點菜維持,不像我,我爹老說,我美麗白嫩的身子是糟蹋白米飯喂出來的,把我說得像母豬似的。」

  美麗白嫩的身子,雙頰微熱。這女人!說話一定要這麼露骨嗎?她是個姑娘家,而他是個男人啊!即使是在說假話,也不該對像他這麼一個男人說……還是她時常這麼口無遮擋,對著每個人都這麼說?

  聽見她像在盛飯,他微微一楞,「杜畫師,你又在盛飯?」

  「唔,嗯,是啊。」盛滿,再淋上肉醬。

  這麼好胃口?阮府是幾天沒給她飯吃了?既然她這麼餓,他也不便多說敘。

  「爺兒、公子,你們的胃口真好。」飯桶的米飯都去了一半啊,店老板眉開眼笑,店鋪內就這一對疑似兄弟的爺兒最會吃,他還在懷疑兩個看起來只有他一半體重的男子哪來的這麼好胃口?「爺兒,你倆是兄弟嗎?」實在忍不住問問。

  杜三衡見阮臥秋不答,她眨眼笑漣:「是啊,他是我兄長。店家老板,你真是厲害,一眼就能看出,以前別人老當我是他的小廝,想要接近他,都來摳打點呢。你說是不是,臥秋哥哥?」她臉不紅氣不喘,心裡樂得很,快活得要命。

  阮臥秋哼了一聲,一雙堪稱漂亮的劍眉微皺了起來。

  那店老板笑延:「小公子,你真是說笑了。你一身貴氣,肯定是富家爺兒,誰敢把你當小廝?小人想請教小公子,你的頭發……」阮臥秋豎耳傾聽。她的頭發怎麼了?露餡了嗎?

  「怎麼啦?」她代他問出心裡疑惑。

  「您兄弟倆是剛從京師來的嗎?」他指指她方巾下烏黑的長發,發尾夾雜著各種顏色,興致勃勃地問:「這是京師時下流行的嗎?」

  阮臥秋低聲問:「他在說什麼?」

  她以同樣的低聲答:「哥哥,老板在問我發尾多種顏色不是出自京師的流行?」

  他的眉頭毫不掩飾地皺了起來,口氣不甚佳地說:

  「你出門前,就不能好好地整理嗎?」心裡總是不舒服。這女人,在阮府裡弄得亂七八糟也就算了,連這亂七八糟的一面也要讓外頭的人看見,仿佛……自家的東西分給外人窺視,讓他有點惱火。

  「要出門前我在整理最後的顏料,不小心沾上了,我又不是故意的。」轉向店老板,露出明亮燦目的笑:「是啊,時下京師就這麼流行的,店老板,你覺得夠不夠花哨?」瞧見阮臥秋沈著一張臉,好像又在怪她說謊。

  她暗暗扮了個鬼臉,她只答應不對他說謊,可沒說一輩子都要痛苦地學他一板一眼的。

  「是挺花哨的。」老板見她和善,好心地說:「公子,你要小心點。這位爺兒看起來就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就算我多重兩只眼,也不會把爺兒誤看女人……」

  「老板,你是說,我像女人了?」她笑問。

  「不不不……」男人最忌說像姑娘,店老板連忙澄清:「我不是這意思,只是小公子膚白,有時候會很不小心被人誤當是女扮男裝。」瞧見阮臥秋仔細聽著,他說我起勁:「你們也知道的,時下世道是挺不錯的,沒有戰爭也沒有內亂,咱們小老百姓只要肯拼,就能活下去,唯一怕的就是官。」

  「官?」阮臥秋開口:「為什麼要怕官?」

  「爺,您是寶貴人家,難道沒給高官好處過嗎?我鋪子每裝卸就得繳點保護費,地頭流氓早就跟官府打點好,咱們老百姓也只有認命了。」店老板對著她低聲道:「小公子,你最好小心點,前兩天我還瞧見知府大人的獨子在這附近走動呢……」

  「知府大人的少爺跟她又有什麼?」阮臥秋的眉頭已是打成結了。

  「知府大人的獨子前陣子才鬧出事來,強搶民女,人家告上衙門,最後被知府大人壓了下來,大夥敢怒不敢言,您沒見最近街上少了很多閨女走動嗎?」

  杜三衡見他臉上沈下,連忙壓住他的手,對著店老板笑問:

  「我瞧,也不見得所有的官都是如此。我記得我小時候有個姓阮的高官,挺為百姓著想的……」指下的手臂動了動,她不理,繼續:

  「他為赴法場救人,犧牲了一雙眼。店老板,你瞧,還是有這種好官的。」

  「有嗎?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記憶來來去去,就是沒這印象。

  她微笑著請店老板再端碗肉醬來,這才放開手,笑道:

  「阮爺,你只吃了半碗呢。若不吃太浪費了,就給我好了。」見他不理,她暗歎口氣,又笑:「好吧,你一定是在計較無人記得你了。」

  「胡扯!」他終於開口:「我計較這做什麼?」

  「那阮爺在惦記著什麼呢?是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官呢?不對,你又不笨,必知世上不管任何人事,都會有好壞。那就是……你還想當官了?」

  他瞇眼:「杜畫師,你認為我這麼不爭氣嗎?連成了瞎子都想負累朝廷?」

  「可是,你骨子裡一直是官啊。」她笑,「你一點也不像我。我一向及時行樂,愛做什麼就去做,就算哪日我當了官,有人找我貪汙,我心頭樂了就去貪;……不開心那就算押我入牢,我也不理。你跟我完全不一樣……」忽然改了話題,道:「不得這人,打我來你府裡作畫後,心裡一直有個疑問。」見他在聽,她笑,「阮爺你一表人材,為什麼會任由自己跟阮府一樣,逐漸成為衰敗的廢墟呢?」

  他聞言,斥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阮府變成廢墟?」

  「你不知情嗎?」她訝問:「既然阮府留下的都是你熟悉的奴僕,那一定十分有限,阮府到底有多大,這些下人能不能顧及每個地方,你一定很清楚。」

  鳳春從未跟他提過……是打算不讓他煩心嗎?對他未免太小心翼翼了!

  「阮爺。」她的聲音從對面移到左手邊:「杜某還有一個疑問。」

  「杜畫師,你的問題真不少。」

  她笑歎:「只有今天才會。平常我可是眼不見為淨呢。」

  「你到底要問什麼?」

  她的氣息微微向前傾,更加貼近他。他皺眉,幾乎可以想象她那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阮爺,為什麼一定要當官才能為百姓謀福呢?現在的阮臥秋,就不行嗎?」

  他轉頭瞪著她——事實上,是瞪著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她又成形了,五官還是模糊著,但確定不漂亮,身子隱約帶白,迷霧始終覆蓋著她完整的身軀,唯一他能確定的就是她話中有話。

  她想說什麼?拐了這麼一個大彎想暗示他什麼?

  一個畫師能懂什麼?

  「唉?」她忽叫。

  「又怎麼了?」他不悅道,總是無法預料她下一步。

  「阮爺……」那聲音如耳語,讓他不得不仔細聆聽。她嘴裡的氣息輕輕噴在他的耳畔,令人發癢,「你身上有沒有帶碎銀?我剛買了顏料跟傘,把錢都用光。沒錢吃霸王飯,會被店老板打的。」

  「……」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4 14:54:25

【第五章】

  「多虧阮爺的玉佩,不然今天咱們兄弟倆真的要落魄在這家飯鋪子裡了。」身側背著顏料,一手扶著他,一手拿著傘。

  他的臉色不怎麼好看——唉,每天他的臉色總是要臭上這麼幾回,真不知道他有沒有一整天都笑的模樣。算她多嘴,竟然跟他聊起為官之道,以往,她的確是眼不見為淨,今兒個是傻了腦吧。

  「阮爺,你氣啦?」她討好地笑:「下回若再發生這種事也不打緊,咱們就來賣個字畫,對於畫畫,我可專精了。」

  「你以為還有下次?」她這散性子,怎麼會以為他還會跟她再出門?

  「出來走走也是件好事,阮爺不肯那就算。下回我找二郎出來便是。」

  他咬牙,心裡一股怒火又波濤洶湧掀了上來。她的語氣像是只要有人陪,任何人都可替代似的。

  「唉,那有頂轎子,我去雇吧,阮爺你等等——」

  聲音很突兀的消失,阮臥秋直覺不對勁,要抓住身邊扶他的小手,卻撲了個空,仿佛她突然被人往後拉走。他立刻伸手再抓,只抓住她脫落的方巾和飄揚的……發絲?

  他心一跳,馬上喊到:「杜畫師!」

  「糟,是知府大人的少爺!」陌生的聲音輕呼,來自左邊某家店鋪,隨即他聽見門被關上的巨響。

  知府大人的少爺?

  那幾個字在他耳邊轟轟作響,想起店老板的話,他心裡更為焦灼,沒聽見那已經習慣的腳步聲……四周全是雜亂的足音,好像有個人被拖著走……是杜三衡嗎?

  眼前盡是黑暗,根本無從揣測!知府之子拖著她走作什麼?他雙拳緊握,對著四周怒喊:「杜畫師?」

  努力側耳,只聽見幾名漢字的笑聲。

  他咬牙,容不得那無力感在此刻糾纏,他再度壓抑怒氣,喊道:「知府大人之子在此嗎?」他聲若洪鍾,同時,他不理前方有何阻礙,在黑暗之中循著那雜亂的足音上前。

  有人在笑,他不理是為何而笑,只往前直走。

  他眼瞎,自然沒有看見杜三衡被人用力搗住嘴,一路要往小巷子拖去。

  「哎呀,我就說沒看錯,果然是個女扮男裝的俏姑娘。啊,好香好香,怎麼會有這麼香的身子?脫了衣服是不是更香呢,小美人?」在她耳邊淫笑不斷,直湊著她聞著。

  杜三衡用力要拉開那幾乎悶死她的巨掌,卻發現男女之差有多可怕。

  雙足踢著地,瞇眼瞧見阮臥秋一臉怒氣,直往這裡走來。這個笨蛋,明明看不見,還要趟進這混水嗎?

  「知府大人之子,請放開杜姑娘!」阮臥秋邊上前邊沈聲道:「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擄人,依萬晉律法是有罪的!」

  「哼,這是你的相公嗎?可一點用處也沒有呢,小美人。」

  吹在她耳邊的氣,是一股令她極為厭惡的氣味,讓她差點暈了過去。

  「呦,是個瞎子呢,小美人,你配這種瞎子也真是浪費了,不如跟著小爺一塊吧。對了,你說,要讓你相公就在這大街上盲目尋人呢,還是給他一頓好打?」

  阮臥秋似是抓住了聲音的源頭,不怕撞到東西,直往這裡快步走來,嘴裡說什麼,她也聽不真切,只知八成又是一些律法。她心思移轉極快,注意到他一直在側耳傾聽,她猜他是不停說話,想引起對方注意。

  她半瞇著眼,快要糊掉的視線注視著阮臥秋,然後放掉全身力氣,當是被悶昏了,再趁著身後男人不察,從腰間抽出小小的雕刀,用力刺進他的手掌,其力道之重,連自己的臉頰吃痛也絕不松手。

  男人的痛呼,讓阮臥秋頓時停步。

  「賤蹄子,敢這樣傷小爺?」吃痛的放了手。

  杜三衡連忙屈身鑽出,使勁劃過另一個奴僕的手臂,毫不留情。

  她瞇眼,哼笑:「想動我,也得看我想不想被人動!」

  「你膽敢冒犯知府大人的少爺?是不是不想活了?」

  「杜某還想快樂活它個七、八十歲,當然得好好保護自己啊。」任由長發淩亂披肩,抿唇笑道:「若真有人讓我活不下去,好歹我也要拖個墊背的,心裡才快活!」

  強擄她的男人身邊走狗一擁而上,她眼捷手快,一腳踢翻鋪子外的圓凳,那些漢子措手不及,摔了個大跤,她反身就跑,不料阮臥秋就在身後,撞個正著。她連忙把雕刀反手收回,這才沒傷了他,正要叫她快走,她整個身子卻被用力地抱住。

  「杜三衡,你沒事嗎?」

  唉,他這是在做什麼?她會胡思亂想的。

  「沒事沒事,毫發無損,不過再不走,我可能就會變成被強搶的民女啦。」她不以為意地笑,不忘拉住他的手,嘴裡笑道:「靠左邊,拐巷。」一點也不驚慌。

  「你先走,別管我!」

  「阮爺,我很像是無情無義的人嗎?」她笑道。

  他皺眉,注意到她語氣如往常般輕浮。她沒有被嚇著嗎?畢竟是個姑娘家啊。還是瞞著他?他問:「他們追上來了嗎?」

  她回頭一看,瞧見那些狗仗人勢的奴僕跌倒時,撞上一名貴公子,那公子的身後有不少的隨身武士,多半也與官脫不了干系,便道:「狗咬狗,一嘴毛!」

  拐了彎,正好看見有轎子停著。那轎夫急忙道:「爺兒,小姐,趁他們還沒瞧見,快上轎吧!」

  那轎夫顯然跟大街上的人一樣,早就看見卻不敢有任何的舉動,只能趁著沒人發現,趕緊幫點小忙。

  「麻煩,阮府。」她先讓阮臥秋進轎,再跟著入轎。

  阮爺,您沒關系吧?孤男寡女共坐一轎呢。」她笑。

  「情非得已,自然沒有關系。」他移向轎窗的方向,與她之間保持距離。

  「情非得已啊,若哪日有人遇難,不得不在你面前寬衣解帶,阮爺是不是也是情非得已呢?」

  「你沒一刻正經嗎?」他斥罵,遲疑了會兒,問:「你真沒事?」

  「被人拖著走,差點暈過去。」他一提,那男人的味道就撲鼻而來,她皺眉,搗了搗鼻子,偷偷往他靠去。用力吸——唉,果然還是他的味道好聞。

  阮臥秋並未察覺,只咬牙道:「堂堂一名官員的兒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強行搶人,未免太過橫行!」店鋪子老板才說,一出門就遭被搶,簡直太過巧合。

  「說是巧合不如說是這種事太常發生了。」杜三衡讀出他的想法笑:「要不,就是他見了我貌美如花,不動點邪念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貌美如花?虧她臉皮這麼厚,竟能如此自誇!轎子在行走,明明很平穩,她卻好像在坐船,有點搖擺不定。

  「杜畫師,你真沒事?」

  她原要說她安好,後來臉上疼痛到讓她無法忽略,摸上頰面,五指沾著鮮血,這才想起方才刺進那人手掌時,連帶著劃傷自己的臉。

  「杜畫師?」那眉頭又皺了起來。

  「臉頰受了點傷,不礙事的。」她笑,取出手巾壓住傷口。

  那不就是破了相?她的長相已是不怎麼好看,再破相怎麼得了?

  仿佛又讀出他的思緒,她展顏笑道:「我又不在乎這點小破相,反正也沒天天照鏡子,不會看了礙眼。」

  他未及答話,轎子顛簸了下,嬌軟的身子撲向他。他心一跳,要保持距離,卻聽她道:「阮爺,你身上的味兒真好聞。」

  「又在胡言亂語!」要推開她,聽她吃痛叫一聲。五指似乎滑過她的臉頰,是碰到她的傷口了嗎?

  這傷口不小啊……她怎麼會毫不在意?

  「我這是實話。原來,男子身上的味道各有不同,方才我被人拖著走,那男人身上就嗆鼻許多。」

  他聞言,又莫名地惱怒了,也不知是在氣她氣定神閒地評論男子氣味,還是氣她遭人輕薄!這一次,他雙手靠放在身側,任她半躺在自己懷裡。她臉上有傷,平衡不足,自然不能推開她——他如此告訴自己。

  臉傷啊……方才不小心擦到她傷口的五指濡濕著,應是她的血。她必定很痛吧?若不是聽她親口說出,聽她語氣根本無法想到她受傷了。

  「天底下還有王法嗎?」他低喃。

  懷裡的人像擡起頭來看他,歎道:「阮爺,你已經不是官了。」

  「我的確不是官了。」

  杜三衡聽她語氣淡然,目不轉地注視他平靜的臉龐。從轎內照進微弱光線裡,她可以很清楚的看見他的臉色,不由自主地,她心一跳,脫口問:「你後悔過嗎?」見他默不作聲半晌,她又問:「雙目失明,一輩子看不見,就為了一個官字,值得嗎?」

  「我的確恨極自己的眼瞎。不過,如果再來一次,知道我的眼睛能夠救回一條人命,那麼我的確會去做。」

  「即使,沒有人再惦記著你所作過的事?」她輕聲問。

  他微微扯動嘴角,淡然道:「我要人家記得做什麼?」

  她一直盯著他,盯到連阮臥秋這個瞎子都能明顯的感覺到她的視線充滿異樣。

  轎子停了,她仍是看著他,慢吞吞地摸上了自己的唇。

  「杜畫師?」他又皺眉了,連喚了幾聲,她都不理,又不像暈了。他惱道:「杜畫師,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阮爺。」她開口,唇抹笑:「我爹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點,我向來聽話,他說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在你眼裡,真是一個很自私自利的人吧?」

  他不答,那就是默認了。

  杜三衡爺不以為意,展顏笑道:「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夜,我倆坐在長椅上,你的嘴不小心碰到了我?」

  「嗯。」他輕應一聲,不知她提起這事做什麼?忽然之間,她又靠近,正要張口,冰涼柔軟的唇瓣竟然輕輕擦過他的嘴。

  他一愣。

  「阮爺……」那聲音很輕浮地笑,吐氣如蘭,「那晚上你碰到的,就是我的唇。」

  「你……」不及說話,她又湊上來貪戀地吻上他的嘴。他心頭一跳,想將她推開,又怕碰到她的傷口,只能撇開臉,不讓她得逞。

  「杜畫師,你又在玩什麼把戲?」唇在發燙,語氣卻有抹狼狽。

  她舔了舔下唇,果然氣味如那夜一般,回味無窮。慢吞吞地摸著臉頰,鹹鹹的淚又掉了下來,把她的傷口弄得好疼啊,「阮爺,我終於明白方才我眼淚不停了。」至今心裡還有點發疼呢。

  他遲疑了會,問:「為什麼?」

  「我掉眼淚是因為好心疼好心疼你哪!阮爺,我覺得好高興,你沒喜歡上田家小姐。」

  「杜畫師,請自重!要玩把戲找別人去!」身側拳頭緊握,咬牙道。

  「哎,阮爺,你真的要我把話說得很白嗎?」

  一抹暈紅飛上俊秀的臉龐,他心裡又惱又氣又無言以對。

  「我好像喜歡上你了呢,阮爺。」隨之而來的是她的一聲歎息,很深很深的歎息。

  ◆  ◇  ◆  ◇  ◆

  阮府廳內——

  「是誰這樣傷你的?傷口好深哪!」鳳春驚呼,連忙喚奴僕去請大夫過府。

  「旁人要傷我也不容易,是我自個兒劃傷的。」她笑道。

  「你自個兒劃傷?」坐在遠處的阮臥秋,一聽之下大為錯愕,「不是知府大人的獨子傷的嗎?」

  「刀子自始至終都在我手裡,誰還能傷我呢?唉唉唉,鳳娘,輕點,好痛!」那清水像燒她的傷口似的,痛到她差點暈過去。

  「鳳春,你在做什麼?由得她這麼喊疼?」

  「少爺,我幫她清傷口啊。杜畫師,就算你要自殘,也不能挑臉蛋啊。」

  「人家蒙著我的臉,總不能拜托他,該蒙別的地方再劃過去吧?」她邊笑邊叫痛,一點也不像是真痛的要死要活。

  「真是胡來!」他怒道:「下刀難道不知分寸嗎?」把自己的臉皮當作別人的來割,她算是第一個!

  「也不是不知分寸,只是我覺得一刀解決好過讓自己再度身陷危機之中嘛。怎麼?阮爺,你心疼啦?」她皮皮問。

  他聞言,想起轎內她的輕薄,惱怒起身,「你淨說昏話!陳恩?」陳恩立刻扶他,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這女人,非得讓他咬牙切齒不可嗎?

  「爺兒,回秋樓嗎?」陳恩小心翼翼地問,不敢觸怒他。

  他應了一聲,走了一會兒,問:「她的傷口有多深?」

  陳恩愣了下,答道:「我沒注意,只知道她一條毛巾都是血。」

  都是血嗎?她卻能談笑風生,即使喊痛也沒有在語氣裡流露出任何的痛樣。

  「在朝為官時,我審過多少案件?有心借著自栽嫁禍他人的案子不少,通常人在狠心劃下第一道口子時,即感疼痛,接著就會本能放輕力道,哪像她……」連為自己留點余地都沒有。這女人,到底是什麼性子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

  「陳恩,你聽過知府大人的少爺在城裡鬧事嗎?」沈思後,他問。

  「爺,我少出府門,不過聽二郎哥提過,現下世道看似繁華,上頭的官要貪的還是照貪,知府大人的少爺多次強搶民女,全讓知府大人靠關系壓下了。像爺兒這麼正直的官,真的太少了。」

  他輕哼一聲,不以為然:「我當官的時候你才幾歲?懂得了多少?」

  「我……我……」語氣裡流露出一絲激動。

  阮臥秋當沒聽見,又問:「最近杜畫師見了你,還會怕嗎?」

  「不會怕了。」陳恩就是對她沒好印象。

  「是嗎?」又默默走了幾步,他再問:「你覺得杜畫師的性子如何?」

  「輕浮,油嘴滑舌,不能讓人信賴!女子之中屬最下等。」陳恩毫不考慮道。

  陳恩的看法與他之前對杜三衡的印象幾乎不謀而合,阮臥秋幾乎要失笑了。是杜三衡本就如此,還是他們都看走眼了?

  「爺兒。」陳恩小聲地說:「我偷瞧過田家小姐,是個美人呢。」

  「美人又如何?」他冷淡道:「我連個人影都看不見,又有什麼用?」

  陳恩張口欲言,但見他神色漠然,不敢隨便搭腔。雖然爺兒對鳳春私下瞞騙他去升平酒樓「相親」一事已不再提起,但一個盲眼人竟然能背著大家離開升平酒樓,把他們全給嚇壞,要再來一次,難保不會被嚇瘋。

  他的視線落下,訝問:「爺兒,您的手指受了傷嗎?」全是血。

  阮臥秋沈默一會兒,收起五指成拳,「不,是杜畫師的血,沾了很多嗎?」

  「是啊,流滿爺整只手掌呢,回頭我去打盆水讓爺兒洗掉汙血。」

  他沒作聲,就沈默地走著,又過了半晌,他道:

  「送我回秋樓後,別急著打水,你再回去看看大夫怎麼說她的傷勢。」

  「好的。」陳恩擡頭,看見自己最敬重的爺若有所思,又摸上了他的唇——

  最近,這舉動真的好常見哪。

  ◆  ◇  ◆  ◇  ◆

  一大早,神清氣爽的笑聲由遠而近,陳恩先是皺著眉頭,幫忙拉好阮臥秋的衣襟,接著鳳二郎擡進畫具,最後,杜三衡進房,一見阮臥秋,驚喜笑道:

  「早啊,阮爺,你今天看起來真是……秀色可餐啊……二郎,陳恩,你們用這眼神看我,是我變醜了嗎?」

  「杜畫師,你是傷口痛到傻眼了嗎?少爺是英明神武,你用秀色可餐來形容,我真怕你是不是早飯沒吃飽,要一口把少爺給吞了呢。」

  「二郎!」阮臥秋低喝。

  鳳二郎連忙搗嘴,瞪了她一眼,低聲道:「中午咱們再來拼!」

  「二郎要拼,我絕對奉陪。」

  「拼什麼?你們還在賭?」

  鳳二郎一見他又要罵人,連忙道:「少爺,今兒個我得出門贖回你的玉佩,快來不及了,中午我會趕回來的!」語畢,逃之夭夭。

  「陳恩,你去把杜畫師的酒壺換成水,一點酒氣也不準留。」阮臥秋吩咐道。

  她眼巴巴看著陳恩搶走她酒壺,委屈道:「阮爺,沒酒我是沒法畫的啊!」

  「你說過,只要是水都成,何必成酒鬼?」

  「水無味,喝起來真的很痛苦。」她苦笑,目不轉睛地注視他,道:「還是阮爺怕我酒後亂性呢?」

  「胡說八道,你是姑娘哪能酒後亂性?」這女人就是沒個正經,永遠不知她在說真心或假話!

  唇角勾起,她的視線移到畫裡的肖像,再對照他的相貌,然後起身往他走去。

  他微怔,斥道:「你過來做什麼?」

  她又不是鬼,他緊張什麼?不,不該用鬼來形容,世上沒有鬼,是他說的。

  她站定在他面前,笑歎:「阮爺這麼討厭我嗎?」

  討厭……打第一次照會,他就對她不順眼,若不是念著她的長才,早讓鳳春趕她出府,而現在……

  「我不是古典美人,眼兒圓圓,細眉又彎又濃,膚色偏白,鼻梁沒你剛硬,不過倒細致得緊,嘴唇略薄,天生花瓣色。阮爺,我這樣的佳人,你不喜歡麼?」

  「你……」那皮皮的語氣又惹毛他了。即使看不見她,也還是撇開臉,不想正面對著她,「再美貌又如何?既然我無法視物,那麼美色於我如糞土!」沒有當面戳破她的自誇自贊。難道她不知,就算他看不見,身邊也有人能形容她的長相嗎?

  她眨了眨圓眼,見他又起惱怒,心裡又樂了;自來阮府後,她真是天天都快樂。她笑道:

  「阮爺能這麼說就好,我破了相……不瞞你說,我至今不敢看傷口,我很怕啊,怕破了相,那要坦率地喜歡自己心愛的男子可就不容易了。所幸,美色於你如糞土,那麼破不破相,對我而言,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心愛的男人?這女人說話一點也不含蓄,不知羞恥——

  阮臥秋抿著嘴,原要問她今天傷勢如何,這下被她搞得火氣上升,要問也問不出口。她的氣息又迎面襲來,像傾上前注視著他。又想起轎內那突如其來的親熱。他惱問:「你做什麼你?」靠得這麼近!

  「我在打量你的長相啊。」她很理直氣壯。

  他瞇眼:「杜『畫師』,你的畫師之職呢?」

  她笑道:「我是在做啊。這幾天我一直觀察阮爺……你別誤會,我只是想跟你說一聲,我想重新畫過。」

  「重新畫過?」

  「是啊,就是阮爺那幅打算留傳後代的肖像。現在你的長相不一樣了,所以我想將畫燒了,重新再來。」

  她說得很平常,在他聽來卻是疑問重重。好好一張畫,為何要重畫?他的長相從未變過,還是她哪兒有問題?

  「爺兒,酒壺裝滿了水。」陳恩走進屋,一瞧見屋內景象,喊道:「你做什麼?」這麼接近爺兒!從他這角度,差點以為她對爺毛手毛腳!

  「我能做什麼?推他上床嗎?力氣還比不過你的爺呢!要推也是他推我才是啊!」

  陳恩聞言,漲紅臉,正要開罵,阮臥秋卻沈聲道:

  「又在胡說八道。陳恩,你先出去吧。」

  陳恩瞪了她好一會兒,轉向他時,眼神化柔,然後退出房外。

  「阮爺,你可要好好為我保護自己啊。」這小孩的眼神真毛,「我真怕哪天你一覺起來,得負起不該負的責任。」

  「什麼?」

  她蹲在他面前,仰頭笑:「我是說,哪天他若是這樣學我親你,你一定要避開!」滋味永遠嘗不夠,她舔舔唇,想再吻上他,他仿佛生了眼睛似的,手背擋住。

  「你做什麼你?」雙耳微紅,語調卻極為冷淡。

  她扮了個鬼臉,起身,「阮爺,我只是做個樣子,讓你防范嘛。」好可惜哪。

  坐回椅上,盯著畫作瞧。這畫,明明就是他的長相啊……半瞇著眼打量他。

  今天他身穿往常藍紋白底的儒袍,漂亮的黑發披在身後,他的眼眸有點似丹鳳眼,又細又長,由於睫毛濃長的關系,他的眸瞳看起來又黑又深,微微泛黑的唇形有點惱怒地抿著,唇角線條也有點硬,看得出不是常笑的人……哎啊,明明是很俊俏的長相,為什麼一開始沒有注意呢?

  她本以為他出府的那天是例外,是鳳春巧手,後來才發現原來是那夜從她逃到他那裡去後,他的長相開始有了改變。

  阮臥秋半晌聽不見她的聲音,按捺不住情緒,又問:

  「杜畫師,現在你又在做什麼?」

  「我在想,阮爺你一定想把前幾日在轎內的事忘個精光,就當沒這回事吧?」

  他沈默一會兒,道:「你行事太胡來,不該拿自己的清白來胡鬧!」本想就當船過無痕,她偏要提!

  「我很胡來嗎?阮爺,我只是忠於自己而已。」她不以為意地說。

  「你對每個被你畫的人都是這麼說過的嗎?」他心裡有氣。時下的文人多放浪,追求快樂而三心二意的也不在少數,她既是畫師,多少帶點文人氣息,就算她對之前被畫的雇主說過同樣的話也不意外……思及此,心裡莫名撩過陣陣的怒火。

  杜三衡聞言,也不生氣,笑道:

  「阮爺,從頭到尾,讓我久居畫肖像的,也就是只有你而已,哪來的其他人?你要說我頭一遭就中箭落馬也好,我發覺自個兒喜歡上你,如果不面對,我將來說不定會後悔呢。」頓了下,又笑,「阮爺,你放心。我一生中最向往的呢,就是那種淡如水的感情。」她摸著肖像,不經心地說:「我跟我爹不一樣,他愛欲極重,不像我,就愛淡淡的感情。現在我對你就是如此,還不算深,可對我來說恰恰好。」

  淡淡的?不算深……恰恰好?這就是她嘴裡對他的感情?

  她還沒擡頭,所以沒有察覺他極為復雜的神色,只道:

  「還好,阮爺也不是重情重愛的人,若他日你對我有情了,也不會下得太深,我也不必付出太多,你也不吃累,這不是正好嗎?」

  原來她對他的感情……只是如此啊……虧他……虧他……

  她小喝了口無味的水,暗歎下回還是自己摻點酒好了。沒有味道的東西真的很乏味啊。偷覷他一眼,他的臉色發臭,像她說錯話似的。她說錯了嗎?這些時日相處,她多少可以明白他本來就不是把感情當重心的男子,他的女人若愛欲極重,搞不好他會受不了呢……誒誒,光看他又悶又臭的臉,心裡又開始樂起來了。

  「少爺,杜畫師,晌午啦!」鳳二郎的大嗓門響起。

  她一喜,起身,「我好啦,二郎,請幫我擡畫作回房!」

  「沒問題。」鳳二郎跟陳恩前後走進,前者咧嘴笑道:「待會在廚房等我!」

  她應了聲,瞧著阮臥秋,笑道:「既然阮爺不反對,我就著手重新再來了。」

  杜三衡跟二郎離去後,陳恩將房內桌椅搬好,一如預期地聽見他最敬重的爺兒開口了:

  「今天她的傷勢好點嗎?」

  「還是一樣,左頰貼著白布。」陳恩老實說。

  「她是不是呲牙咧嘴的,在笑的時候痛得搗住臉?」

  陳恩嚇了一跳,差點以為他的眼睛能看人了。「爺,你怎麼知道?早上她剛來時,我就瞧見她好像笑得太開心,扯到傷口,在那兒咧嘴咬牙的,卻沒發出個聲音來,見我盯著她,還故意露個挑釁的笑來。」想來就很討厭,只是每天爺都會問她傷勢,害他不得不多分幾眼給她。

  「是嗎……」痛不發聲,反而嘻笑以對。現在似乎逐漸能抓到她這部分的個性,但她在他的腦中依舊只有模糊的影像。

  他默不作聲半晌,又問:「這幾年,府裡是不是多半荒廢了?」

  陳恩才遲疑了會兒,就聽他沈聲道:

  「我要聽的是實話,不是你們小心翼翼下的掩飾。」

  「爺,府裡的人手就那麼幾個,顧不了整座府邸也是必然的,還是,您想要哪座庭院打掃干淨,我馬上去做?」陳恩討好地說。

  他沒理會,像在沈思什麼。就在陳恩以為他忘了自己存在時,阮臥秋又問:「她在跟二郎賭什麼?」

  她?那一定是指杜三衡了!「他倆在賭吃飯!昨天我看見她跟二郎哥在廚房裡吃飯,這兩人一碗接著一碗,把一桶子的飯都吃個精光,連我都看傻了。對了,爺,你要不要吃上一點?」

  他臉上一整,揮手,「你自己去吃吧,等吃完了飯再來念書給我聽。」

  陳恩聞言,年輕的臉龐布滿迷惑,卻不敢多作勸語。走到門口,忽然想到什麼。連忙回頭,道:

  「爺,昨天你要我取藥去客房,讓鳳大娘改用這藥,我不小心瞧見那畫作……」不敢說是背著杜三衡偷掀,不然依爺耿直的性子,非將他罵個臭頭不可。

  他聞言,集中精神,問:「你看見了?」

  果然事關她的事,爺就特別注意。陳恩小聲說:「看見了。那畫、那畫……」

  「怎麼?不像我?」她若真畫成潘安相,那可真不像他了。

  「也不是不像……」他畢竟年幼,對畫的了解僅來自幼年那最風光的幾年,不能算精,只知粗淺?他吞吞吐吐道:「有點像爺,也有點不像爺,是挺漂亮的,背後的景色還畫了一點,可是總覺得……總覺得……」

  「有話直說,吞吞吐吐的是想藏些什麼?」

  「我覺得很普通啊。爺兒,聽說她是民間三王之一,可這畫我實在瞧不出一個畫師該有的天份。一名女子當畫師已是不易,要有眾人欣羨的長才更是難上加難,爺兒,她該不會是個冒充的吧……」

  阮臥秋聞言沈默著,沈默到陳恩都覺得不該說出這個「秘密」來。可是,他真的不願爺兒受騙啊!那女人無德無才,竟然還想入阮府白吃飯,未免太過分了!

  「陳恩,你出去吧。」他平靜道,聽見這孩子依依不捨的腳步聲,又喊住,盯著他的方向,道:「你先別把這事說出去。」

  「好……」見爺兒又不自覺地摸上唇,他一臉疑惑,走出房門的同時,撞上疾奔而來的奴僕——

  「外頭是怎麼了?」連靜也不讓他靜一下嗎?

  「爺,外頭來了一堆官兵!」那奴僕叫道:「說是要來征收阮府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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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4 14:55:57

【第六章】

  秋風吹啊吹,吹起了枯黃的落葉,紛飛在半成廢墟的府邸間!

  白色的身影躲過正氣廳的官兵,潛伏在東面窗口與老樹之間,一頭扎起的長發照例染成五顏六色。一手拿碗一手拿筷,顯然是吃到一半,就聽見府內發生大事,特地前來觀望。

  秋風過大,她不敢掀窗,只好拿筷子戳了個洞,從小洞裡偷窺。

  一偷窺就不小心瞧見那高懸在上的「浩然正氣」,她立刻頭暈,連忙拉開視線,落在廳內坐在高位上的華服男子,那男子有點眼熟——

  「是知府大人的獨子高進寶,果然來鬧事了!」身邊有人低語。

  她一轉身,不知何時鳳春也躲到這裡來偷看。

  「鳳娘,你說果然來鬧事是指……」

  「是說我家少爺早就預料了。」鳳春一臉苦惱:「既然是仗著親爹在城內為所欲為,那決不會放過反抗他的人,少爺料想只要等他查出杜畫師是哪戶人家的姑娘,就會來找麻煩了。」

  杜三衡訝了聲:「原來是我惹的禍嗎?」再細看那華服男子,他的右手纏著厚實的傷帶,看起來傷勢挺嚴重的,果然紅顏禍水啊。

  「那不該怪你,今兒個就算不是杜畫師,而是其他姑娘來求救,我家少爺也一定相救的。」驕傲之間帶著煩惱。

  「唉,鳳娘,這一說,我可是會妒嫉的。」她咕噥,知道她所喜歡的男子,為人正直又見不慣世上有汙泥。這男人,明明跟她的性子差個十萬八千裡,怎麼會喜歡上他呢?

  這下可好,他手無強權,又非高官,要怎麼辦?

  廳內,阮臥秋就站在那兒,身邊是陳恩跟臨時棄賭的二郎。

  「這人脾氣硬直,必定硬碰硬。」杜三衡就地慢吞吞吃起飯來,自言自語道。再見鳳春一臉焦急頻頻往廳內偷看,不由得好奇問道:「鳳娘,你不進去嗎?」照以往慣例,無論大小事情,她非得跟在阮臥秋身邊,後來小事雖交給陳恩,但這等大事早該沖進去當母雞才是。

  「小二不準我進去。他怕那混蛋看中我……這孩子也不想想我都快人老珠黃了,在那擔心什麼?」

  小二脾氣要卯起來也令人頭痛,真不知是不是她養大的!眼角注意到杜三衡目不轉睛注視她,她低聲問道:「杜畫師,怎麼了?」

  「鳳娘。」杜三衡微笑:「二郎是繼子,還是養子?」

  「我沒成過親,自然是養子……杜畫師,是誰告訴你的?」

  「果然是養子啊,難怪我老覺得他怎麼看都不像你,而你怎麼看都像另一個人,尤其是一臉又惱又火的時候。」

  鳳春心頭一跳,對上她的眼神。後者眸裡一片無辜,低頭吃著飯,當作沒有看見鳳春那復雜的視線。

  誒,阮府的秘密有點多了,她怕以後得跟阮臥秋結伴當瞎子,才不會動不動就發現。以後啊,她心裡竟然還出現「以後」這二字,看來這回她是不想先跑路了。

  「知府大人的話誰敢不從?現下,知府大人的獨子寶少爺就在此地,朝廷要征收阮府,你要不從就是抗命!」廳內傳出喝斥的聲音。

  杜三衡嘴裡尚有飯香,瞳眸卻往小洞裡瞧去。

  「不知道朝廷要征收阮某府邸,是作為何種用途?」

  不徐不緩得聲音是出自他的,她有點想笑,笑他只要事關朝廷,必定理智在前,不像面對她,一股腦的就是愛罵人,真是不公平。

  「朝廷要征收,自然是有用途的,由得你這市井小民追問嗎?」那當差的奴僕罵道:「征收急用,給你們兩個時辰打點包袱,一個姓阮的都不準留下!」

  阮臥秋瞇眼,側耳傾聽四周的聲響。之前陳恩附在他耳邊低語,此次前來的官兵約莫二十多人,光在廳內就要十來個,呼吸聲雜亂不定,移動的腳步聲遠不如杜三衡那踏實的步伐,壓根不像是久受訓練的士兵。

  「就算小民無權得知,但敢問公文何處?」

  「公……公文?」仿佛有人在對看,然後罵道:「你這賤民!要你讓出府邸就是,哪來的這麼多廢話?難道你要入了牢受了刑,才知道什麼叫官?」

  「誰說我家爺兒是賤民!」

  「陳恩!」他伸手擋住那要沖上前拼命的孩子,壓抑心裡怒氣,沈聲道:「本朝律法確有一條,凡征收民間用宅,必有公文。現在萬晉年間四海升平,既無水旱,也沒有瘟疫橫行,何須征收?若大人無法可據,恕小民斷然不能捐出府邸!」

  「唉,果然硬碰硬啊……」杜三衡低喃,筷子停在半空,連飯也忘了吃。

  「你不捐,寶少爺也得強行征收!」那人顯然惱羞成怒。

  「若要強征,那就公堂上見!」阮臥秋毫不遲疑,雙目銳利的瞪著前方。

  如果不是曾聽說阮府主子是個瞎子,真要以為他淩厲的雙眼是瞪著自己的。不知為何,那差使有點心虛,一擡頭看見「浩然正氣」的匾額,就在阮臥秋的身後。

  有多少人家中掛著這四字匾額,到頭來還不是屈服了!何況只是個瞎子?思及此,那差使挺胸罵道:「要公堂上見,也行,只怕你直的進去,橫的出來得找人來收屍呢!」

  「何必跟這瞎子說這麼多?」高進寶搖扇,哼笑:「你的女人力氣不小,差點斷了我的手筋,這筆帳我可得好好跟她算算。下去搜,把那女人跟杜三衡全給我搜出來!女人給我,杜三衡就交給我爹,由他帶進宮中,正好立大功!」

  阮臥秋一聽,臉色遽變,身邊得鳳二郎與陳恩暗叫不妙,爺兒得火氣要爆了!

  「樹大招風,樹大招風。」窗外偷聽的杜三衡咕噥,目光仍緊膠著他的背影。良民斗不了惡官啊,他怎麼不懂?把她交出去便是!

  她沈吟一會兒,放下碗筷,用力撕下頰面白布,露出開始結痂的傷口,鳳春見狀,連忙制止,低喊:

  「杜畫師!」

  「我還想活著走出軟府。」她笑歎:「依阮爺的性子,我怕最後連我都死無全屍呢。」

  「我家少爺是要保你,並非要你羊入虎口啊!」

  「阮爺要保我,我真是受寵若驚。」她笑得爽快,眨眨眼:「鳳娘,你覺得我像是任人宰割的小羊嗎?」

  鳳春見她一點也不害怕,反而躍躍欲試,像隨時都可以進廳內,替阮府解圍。心裡一陣迷惑,她與少爺明明不對盤的,如今卻肯以身家性命去涉險,一點也不像那平日貪圖快樂的杜畫師啊!

  杜三衡暗暗吸氣,正欲起身,忽然聽見正氣廳外小小的騷動。她微微探出臉,瞧見院子裡形勢遽改。

  不知何時,一名錦衣男子頭戴玉冠,手執搖扇,一派灑脫,堂而皇之走進阮府,身後數名隨身武士,全把高進寶帶來的官兵制服。

  突地,那男子像察覺有人在注視,他微側過面,對上杜三衡的眼。

  他目不轉睛,連眼皮都沒眨動一下,那細長的眸瞳透著幾許的陰柔,然後似笑非笑地移開,走進廳內。

  「來人啊!把這一干人等都給架走!」廳內,高進寶叫道。

  「誰敢?」阮臥秋怒目喝道:「依法無據,王朝之下恣意抓人,凡屬朝中官員親戚狐假虎威者,罪加一等!」

  即使目不見物,他依舊瞪向四周,威喝:「官兵私用,不論其情可憫,一律撤其職務,再分罪責,誰敢無故抓人?」

  正氣廳內,「浩然正氣」高懸,一時間官兵面面相覷,無人敢吭一聲,直到輕滑半諷地聲音響起——

  「我就說,天下間,看見他的人就如同看見打不死的律法,也就只要這麼一個人,賊人看見他都只有認罪的份。臥秋兄,好久不見。」那錦衣男子悠閒踱進廳內,很隨意地看了匾額一眼,然後掃視廳內眾人,最後落在高進寶身上。

  「外頭是誰帶來的官兵?本爵爺還當是哪位公公不要命了,膽敢瞞著我向前都察巡撫阮臥秋私頒聖旨,原來,只是個鬧場的角兒啊。」

  「少爺,是東方大人!」鳳二郎咬牙切齒地低語。

  「誰是東方大人?阮爺的朋友嗎?」窗外杜三衡問道。這人看起來不像是阮臥秋會結交的朋友。太陰了,方才對看之間,臉皮都麻了。

  「不,當年少爺在朝中為官時,東方大人處處與少爺作對。有人說,當初毒瞎少爺的賊人,正是東方非的人馬。就算少爺辭了官,他仍然不放過少爺,每年秋風一起,必定來阮府作客,也一定會帶來一名名醫為少爺治眼……」

  「八年從未間斷?」杜三衡訝問。

  鳳春歎了口氣,道:「每年秋風起的日子不定,但,秋風一起,有個人卻一定會到。從少爺辭官之後,他共來八次,不曾間斷過。」

  ◆  ◇  ◆  ◇  ◆

  梳洗之後,東方非一身儒雅衣袍,完全無官派作風,摒退隨身武士,笑道:

  「臥秋兄,又是一年了。好歹我也為你解了圍,你不感激我,反而板著一張臉,真讓我好生的失望啊。」

  縱然心裡對此人有成見,阮臥秋仍壓抑下來,平靜道:

  「東方大人此次前來,有何事需要小民效勞?」

  東方非一挑眉,薄唇掀笑,嘗了口熱茶,隨即斥道:「這是什麼茶?也配得上臥秋兄嗎?你身邊的丫頭……」

  「民女鳳春。」鳳春垂首,即使不願,也只能恭敬福身。

  「是了,我想起來了,這叫鳳春的,打你當官時,就跟在你身邊了,是不?你泡的是什麼茶?去拿酒來!咱們兄弟兩許久未見,確實該好好暢飲一番。」

  鳳春遲疑著,在看見自家主子微不可見的點頭後,才匆匆離去。

  「你身邊的人真是死心眼兒,你人都瞎了,她們還沒鬧個鳥獸散,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做人太好。」東方非漫不經心道。

  「東方大人,今年你來,究竟又是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你一雙眼睛啊。」東方非理所當然道。

  「阮某的雙眼確實已經沒有救了,東方大人不必再白費功夫。」

  「我白費功夫?」東方非哈哈大笑:「我從來不知道白費功夫是什麼滋味,我要做的,誰能說不?皇帝老爺也不成!」見阮臥秋臉色流露出薄怒,東方非心頭更喜,笑道:「這回,我又找到一個名醫啦,臥秋兄可一定要試試!」

  「阮某心領了。」

  「心領?」他揚眉,哼笑:「你若不肯醫治,那名名醫一家十八口,就只有去見閻王爺兒的份兒,你說,你只是心領了嗎?再說一次,我就吩咐下去,讓那十八口見不著明天的太陽!」

  「東方非!」阮臥秋猛然站起。

  東方非笑聲不斷,在正氣廳內顯得格外刺耳。他搖著扇,打量高懸的匾額,笑道:「你也曾是個大人啊,可惜雙目失明,大好前程盡成空,你想,如果現下我對著聖上提起前都察巡撫阮臥秋,你猜他老人家還記不記得?」

  阮臥秋抿起嘴,未置一詞。

  「朝中新血交替,又有誰能記得你?」

  「若事事都要人記得,當初阮某也不配為官了。」

  東方非知他向來表裡如一,從不說違心之論,薄唇不免又揚起:

  「正是。臥秋兄,你就這點教人欽佩,讓我好生難忘啊。」

  「多謝大人厚愛。如今阮某已是平民之身,大人不必再處處防我了。」

  「哈哈,我防你?你已經是一個沒有官名加身的普通老百姓,我東方非何需防你?我要掐死你,就如同掐死一只螞蟻般簡單。臥秋兄,你可知我在朝中一手翻雲一手覆雨,我要更改萬晉法令,哪個朝官敢吭聲,巴結我都來不及啊!」

  阮臥秋聞言,不由得怒火上飆,罵道:

  「小臣爭寵,大臣爭權,此危國之風也!東方非,你憑一己之私,在朝中翻雲覆雨,縱然得到了一時權貴,國敗民衰,於你又有什麼好處?」

  東方非見他惱怒,不怒反笑:

  「對我是沒有好處,圖個快樂而已。百年之後,這個國家落得何種下場與我何干?又不是我當皇帝!臥秋兄,你還記得當時雖明封為都察巡撫,但實則貶離朝廷,就因你上書反我!我想想,那句是怎麼說來著?『能用一國之善士,則足以君一國;能用天下之善亡,則足以亡天下。東方非禍及王朝,理應撤官查辦』。你啊你啊,就是說話不會拐彎!擺明就是說聖上無識人之明,小弟我雖不才,可也算是聖上眼前的大紅人,就算你搜集罪證又有何用處?我一把火燒了,把你呈上的罪證當著聖上的面燒得干干淨淨。你說,你替這種老頭兒盡忠做什麼?」

  阮臥秋咬住牙根,身側拳頭緊握。

  東方非打量大廳,又隨意往匾額看去,沈吟道:

  「我最愛你這大廳了——『浩然正氣』,你果然浩然正氣,即使遭賤民欺壓,你也從不提你在朝中的勢力,當年武狀元雷行力,是不?我記得此人與你是結拜兄弟,如今他授封將軍之位駐守邊疆,你要提出他的名號,小小知府不會不賣你一個面子,甚至你要提我的名號,我也絕對護你!偏偏你只信律法,只信一身正氣!」東方非嗤笑一聲,不知是贊美抑或其它含義,又道:「身居高位,你可知有多少人來巴結我?而這裡頭有多少人初入仕途,滿腔熱血,懷著自以為是的正氣,打算斗垮我這東方爵爺,可不到幾年,個個成為我的手下。哼哼,浩然正氣啊。我每進一名朝官府邸,瞧見這四字匾額,總忍不住冷笑,笑到這些表裡不一的朝官難掩羞愧,拆下匾額!」

  阮臥秋一貫冷寒著臉,沈著氣。

  東方非見阮臥秋沒有答話,笑盈盈又道:

  「唯有你這正氣廳,小弟不敢笑,所以,我這一輩子最期待的,就是等你回來,官復原職。」

  「即使我雙目有救,也不會重回朝廷。」阮臥秋沈聲道。

  東方非似笑非笑,道:

  「除非我找到了其它的樂子,否則你非回來不可!沒人跟我斗,我可寂寞得很。嗯哼,我還得代為擬召,盡早讓新的知府大人上任,這一回小弟可擔保永昌城內再也沒有一個官敢仗勢欺阮府。我自個兒知道書房怎麼走,你不必送啦。」

  他聞言,心裡連連駭然,沒有想到這幾年,此人權勢已可只手瞞天,竟能自行代為擬召。

  「東方非,你到底所圖為何?」他瞪著門口的方向,咬牙問。

  東方非輕訝轉身,然後笑道:

  「臥秋兄,你還看不出來嗎?那我可得說,你跟我,就像是一根竹子的兩頭,永遠無法像小弟一般及時行樂啊!」

  ◆  ◇  ◆  ◇  ◆

  秋天一到,阮府夜裡霧氣散盡,一名老僕扶著他回到秋樓前,他斥退:

  「到這就好。」房內的擺設他再熟不過。有沒有點燈於他根本無礙。

  進了房,撲鼻淡淡的酒氣,令他蹙眉不已。自從陳恩當他隨侍小廝之後,夜裡就在外廳打地鋪睡,他才幾歲,就開始學當酒鬼了嗎?

  才到床緣,忽地踢到某樣不該存在的東西,他整個身子連防備也沒有就往床上跌去,同時聽見一聲吃痛——

  「杜畫師!」這聲音怎會誤認?

  「誒,阮爺,你回來了啊。」迷迷糊糊的聲音從床角響起。

  「搞什麼你?」他狼狽爬起,對著那聲音怒罵:「三更半夜,你在這裡做什麼?」她非要氣死他才罷休嗎?「既然你在裡頭,為何不吭聲?」擺明欺他眼瞎!

  「阮爺,我可冤枉了!」她抗議,拒絕任何不實的指控,「我睡著了,根本不知道你回來了啊。」

  「杜畫師,你要睡回客房去,到秋樓來做什麼?」他撐起自己的身子,注意到她趴在床緣睡著。要是她敢爬上他的床,非要罵她不可。「你沒點燈嗎?」

  「有啊,我初更來的,我睡著時一定是過三更天,大概滅了吧。」她笑,隱了個呵欠。他皺眉,正要喚醒陳恩點燈,聽她又道:「陳恩喝醉了,睡在客房裡。」

  「客房?」

  「就是我暫住的房間啊。阮爺,我壓根沒法搬走他,於是我心想,反正夜還長,鳳娘說你正讓東方非帶來的名醫看眼睛,沒用晚飯,我就帶了點宵夜過來……唔,現下都糊成一團了吧。」

  簡直亂七八糟!陳恩那孩子倒在她的房裡,她卻來他這裡?「你去點燈!」

  「點燈啊……阮爺,打火石你都放哪?」

  他是瞎子怎會知道打火石放在哪?牙根隱隱發疼,簡直不知拿她該如何是好。「杜畫師,你非得要處處跟我作對嗎?」

  黑暗之中,沈默了會兒,才聽見她的笑聲:「阮爺,你真覺得我處處在跟你作對嗎?我一直以為,那只是我倆性子不同而已。」

  那笑聲明明一如往昔的輕慢,他卻覺得好像有哪兒不太對勁。

  「阮爺,東方非帶來的大夫說你眼睛如何?」她很好奇地問。

  「有希望。」阮臥秋唇畔泛起諷刺的笑:「為了確保他一家十八口的命,他說有希望,而我必定得配合。」床微微地動了下,像有人自動自發坐在床緣,他先是皺眉,而後拿她沒轍地歎息了。

  「阮爺,你歎什麼氣?跟東方非交手很累嗎?我聽鳳娘說,那人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用簡不簡單來形容東方非,未免太小覷他了!杜畫師,你可知今日來鬧場的高進寶有什麼下場?」他再度咬牙:「未經律法判決,立斬;知府大人教管不嚴,同罪,不必呈報,由他作主即可!」

  「立斬啊……」真痛快,不過這話可不能當著他面說。

  「他素來有個習慣,即使不是他動的手,但,若經他的口而死人,他必會在事後沐浴更衣!」正因他是瞎子,才會對氣味如此敏感!

  「難怪啊……阮爺,我今晚也要沐浴,結果燒好的熱水得先讓人呢。」她笑,然後柔聲道:「阮爺,你要因此而抑郁嗎?既然他知道你眼盲,也一定知道你其它知覺異樣敏感,他故意在你面前梳洗,就是要讓你知道他的權勢有多大。」

  阮臥秋抿起嘴,不發一語。

  「誒,雖然我這麼說,可你一定還是耿耿於懷。」黑暗之中,她道:「因為這就是你的性子啊。阮爺,你猜我現在正在想什麼?」

  「我不知道。」

  笑聲再度響起時,他的眉頭忽地深鎖。

  「阮爺,我在想,現在我也看不見,所以嗅覺格外敏感,我聞到一股藥草味,那大夫一定為你敷了藥……哎啊!」她脫口,忽然發現有人緊緊抓住她捂住肚子的右手。這房裡只有他跟她,誰抓住她根本不用多想。「阮爺,你怎麼啦?」

  他順著她的手,摸到她的肚腹,隨即如燙到般縮回。「你肚子不舒服?」

  她輕訝了聲,暗驚他竟然能發覺自己的不適,笑道:「是有點不舒服。我猜是空腹陪陳恩喝了幾杯,才老覺得不太舒服。」至於喝了幾杯,那可就不能明言了。

  「空腹?你怎麼不吃晚飯?」

  「誒,阮爺不也沒吃?」

  「少跟我嘻皮笑臉的!」他又被她氣了,「鳳春呢?沒給你送飯嗎?」

  「唔……今兒個東方非跟他的隨身武士大概有二十人上下,府裡的米正好用完,鳳娘便請廚娘煮了碗面給我。我知道你還要問什麼,阮爺,你會不會挑食?」

  「不會!」原來挑食!「若不合胃口,請廚娘再煮便是!」

  「不算挑食,阮爺,我只吃米飯,只要煮飯煮得好,不淋肉醬,我也吃得開心。小時候,我最快樂的事就是吃飯,到了現在還是不變,只要我吃了飯就快樂,至於其它食物我就不想碰了。」

  他聞言,哼了聲,注意到方才摸她的手,冰冰涼涼的,必是十分的不舒服。既然不舒服,叫鳳春再騰一間客房給她就是,為何來他這裡?

  就為見他一面?每天都可以見,何必選在此時此刻?

  「阮爺,一開始我就想說,你眼上的藥草很香啊……」她笑道。

  她的笑聲依舊輕浮,完全察覺不出一絲異樣。是啊,明明察覺不出她哪兒不對勁,卻能從她聲音聽出她不舒服,連他都覺得訝異了。

  「真的好香呢……」

  不知何時,她竟然靠近往床內移了過來。他皺眉,仔細聆聽她的一舉一動。

  「阮爺,名醫說多久能見光?」那芳香的氣息就在面前,帶著淡淡的酒味。

  「自然是等東方非走了之後。」

  「哎……阮爺,我的肚子好痛呢……我能不能親你一口呢?」

  他一聽她肚子痛,咬牙正想秋樓附近沒有家僕,唯有等天亮之後鳳春才會出現,她要肚子痛該怎麼辦?忽地再聽她說淫穢之詞,還沒有回神,嘴上就遭偷襲。

  涼涼的唇瓣幾乎貪戀地吻上他的嘴,他頓時一僵。

  「阮爺,你好香哪……」她吐氣如蘭,留戀忘返地舔著他的唇。

  這女人!當真是得寸進尺了。

  「誒,阮爺,你的味道真像是阮府裡的白米飯……」

  白米飯?他?

  「又香又有嚼勁。」像貓咪般直吻著他的唇,染上他的氣味,心裡就很樂:「小時候我哪兒不舒服,我爹就會帶我去吃飯,一吃飯我就快樂,連痛也忘了……」

  她言下之意,是指吻他也能替她止痛?這女人分明是誆他……

  聽見她微微抽氣,有點重心不穩,傾身向他;他直覺伸手摟住她,沒料她太過往前傾,兩人雙雙倒在床上。

  「搞什麼你……」她的身子又軟又無力,甚至有些冷涼。真很難受嗎?

  「阮爺……」她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聽他又惱又怒,干脆不爬起來了,順勢縮起身子。「你真是表裡如一,我大概明白東方非為何不拿美色來毀掉你了。」

  他皺眉,聽見她自行滾到床的內側,他心裡不甚痛快,又想起她身子難受,便隱忍不放,慢慢撐起來摸索坐到床緣,與她保持距離。

  「你是什麼意思?」她讓他頭暈腦脹的,根本無暇思索其它事情!

  「我是說,阮爺你一定很注重精神層面。」連個回吻都不肯!她心裡也直歎氣。「就算他日你有妻妾,只怕也不會很熱中男歡女愛吧。」偏偏她不一樣啊。

  「你還是個閨女,怎能這樣說話?」又怎能這麼地放肆對一名男人?就因為她說喜歡他?就那麼一點喜歡,她就能動不動就吻他嗎?

  一思及她嘴裡的喜歡就那麼一點點,莫名地,他心頭又有惱意了。

  「阮爺,我真要喜歡上一名男子,我一定想親近他,碰觸他,想要得到他的身子,也要獨占他的全部……」她歎氣:「這就是我們兩人之間最大的差別啊。」

  這麼露骨的宣誓,與她之前那種向往淡如水的說法,簡直是天地之別,他心裡又疑又惱,到底哪一種才是她的真心?

  這女人,好端端的,何必來招惹他?即使他的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不也挺好?

  「誒……」

  他咬住牙,側耳細聽她斷續的呻吟,如果不是夜裡一片寂靜無聲加上他失明,也不見得會聽見她那微弱的低音。想起她之前連受了又深又長的刀傷,也不曾當著他的臉喊痛,就知道她隱藏情緒功夫有多好了。

  他遲疑了會兒,愈聽眉頭愈緊,最後摸索著移向床內側,摸到她的肩,直覺要縮回,後來又移向她的臉,心裡微驚。她的臉頰都是微濕,像是疼到流了一身汗。

  「你這女人搞什麼你!既然不舒服,來鬧我做什麼?」

  「阮爺。」她笑:「我好失望哪,你真當我來鬧你嗎?打東方非來之後,你心情極差,我是親眼看見他差人押著高進寶出府,那時你臉上表情又恨又惱,不是恨他,也不是惱他,而是恨你自個兒,惱你自個兒,在那時候你已經預見高進寶的下場了吧。誒,阮爺,我是寧願你氣我惱我,也好過自己悶在心頭啊。」

  「你……真是油嘴滑舌,連來鬧我也有理由!」他斥罵,語氣卻不怎麼重。這女人啊……

  「本來我是想找你一塊吃面的,至少看了你,我心裡就樂得很。無味的面、無味的水都成了你的味道,那倒也挺快樂的。」

  他皺眉,忍住罵她言語大膽。

  「阮爺,我可不行了……」

  「什麼叫不行了?」他罵。說話不知分寸!

  「我是說,我胃疼,沒力氣了,你這床可要借我睡一會了。」眼花花,再挨下去可要兩眼一翻了。早知如此就不該空腹喝酒!原要陪他解悶的,她真是沒用!

  「你……」他瞇起眼。

  「阮爺。」她似笑非笑地低喊,在黑暗中摸到他的臉龐捧著,輕聲道:「你愛氣就氣我吧,不要再氣自己了,我老覺得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東方非是來逼你回去當官,我可先說好,你當官我也喜歡,不當官我也愛,只要你快樂就好,何必理他?誒,我本想來當解語花,結果落得這麼慘的下場,我的眼真花了,阮爺,你要吃我豆腐可得趁現在啊。」三句脫不了輕浮,她挨不住,虛弱地閉上眼,手指一滑,阮臥秋立刻抓住她無力的手臂。

  他一向守禮,絕不會在夜裡跟一名女子獨處,上回能在樓外與她相處一夜已是極限,今天她侵入他的屋子、爬上他的床,已是他的極限之外,若不趕她出去,就只剩下一個結果——

  他咬咬牙,想起他老是看她不順眼,偏她一有事,他又緊張個要命……

  「喜歡我嗎?」他喃道:「是喜歡我哪兒?」在她眼裡,他已是半個廢人,她是迷戀上他哪兒?有什麼值得她迷戀的?她的迷戀絕非作假啊……

  這女人真是讓他又氣又惱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眼,她已睡著,眉頭還是深鎖著,真這麼難受嗎?既然難受,何必顧及他的情緒而徹夜在這裡守著?

  「誒……」

  他聽見她吃痛的呻吟了,不由得心裡又惱起來了。

  他從未預設過自己的妻子該是何等模樣,尤其失明之後,更不曾有過成親的打算。現在,她出現了,完全不同於鳳春、二郎在身邊相伴的感覺。鳳春、二郎敬他、怕他,站在他的身後,當他願意分享他的喜怒哀樂時,他們才敢有所反應;她不一樣,硬搶著他的喜怒哀樂,硬是坦承她的喜歡……他當官,她跟著走;不當官,她也要賴著嗎?他連個承諾都不曾許下,她這麼大膽放下感情不怕沒有回報嗎?

  又聽她吃痛的聲音,他皺眉,摸索到她微啟的唇瓣,很明白留下她過夜以及接下來要做的事,他所必須承擔的責任。

  責任嗎?他閉上眼,眼內的她還是躲在白霧之中,長相模糊不清,但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她始終帶著皮皮的笑意。

  杜三衡啊……縱然只有模糊的影子,這三個字卻已經烙在他的眼裡了,不管有沒有閉上,都很霸氣地在他心裡占地為王了。

  思及此,毫不猶豫地輕吻過她的唇。

  她的呻吟沒了,像是一時之間不疼了。對她來說,他的嘴真像良藥嗎?這女人,真是讓他好氣又好笑……再加上一點點的憐惜……

  她又叫痛,他直覺俯頭再吻她一口,當真百試百靈,她又睡得安穩些。一晚上,他未眠,就這麼斷斷續續,彼此氣息交纏著。

  如果,能清楚地看上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夠了,讓他一輩子記得那樣的長相就是杜三衡的,就算她生得奇醜無比,他也無所謂啊……

  以往東方非在阮府的日子裡,他總抑郁難消,這一夜,卻心思滿滿都是這個名叫杜三衡的女子。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4 14:56:23

【第七章】

  「杜畫師,少爺有吩咐,東方大人在的這段時間,請隨便做客,不用作畫。」

  「好呀。」她笑道。

  鳳春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纖美膚白的身子。杜三衡隨意看了她一眼,也不甚介意地當著她的面換起肚兜,再拿過白衫穿上,一頭長發拉出,如瀑布般的披散身後。

  「鳳娘,你對我有興趣嗎?」

  「啊……」鳳春像回過神一樣,雙頰脹紅。

  那美眸微微朝她瞧去,邊換上及地的羅裙,遮住她修長美麗的雙腿,衣襟淩亂,若隱若現地露出渾圓的曲線來。

  「我是說,你沒成親是因為喜歡女人嗎?」杜三衡笑問。

  「不,當然不!」

  「那你直瞧著我裸身做什麼?害我心裡毛毛的,尤其我衣服穿到哪兒,你的視線就溜往裸露的地方,我真的很怕你像陳恩一樣,撲上他的爺兒啊。」瞧鳳春滿臉通紅的。她低頭注視自己,拉好衣襟,確保自己該遮的地方都遮。縱然她性子較為開放,但也不會隨意露在別的男人面前。

  啊啊,倘若阮臥秋能看,她倒也不介意展露,只是,大概會會被他罵到老死為止吧。思及此,她心裡又樂了。

  「陳恩撲上爺兒?他、他對少爺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事嗎?」鳳春脫口。

  「我是說玩笑話,你別當真。陳恩對阮爺的心思,當年收留他的你是最清楚不過。」見鳳春一臉受驚,她又笑:「我說什麼你都當是屁,放了就不見了。」

  「杜畫師,你……是在試我嗎?」

  「我沒在試你,只是,從看見陳恩開始,我一直在想,這麼小的小孩兒,怎麼會對阮爺有異常的情感?說是私生子那也不可能,我懷疑阮爺他將來的妻子不主動點,只怕是連肢體碰觸也少有,怎麼可能會有私生子呢?」心中自動把「妾」那個字劃掉。他並非是縱欲的人,不,根本是一個注重精神層面遠勝於男歡女愛的人,偏偏她跟他不一樣,若有了心愛的人,不管是哪一樣,她都很貪心地想要得到。

  不自覺地舔了舔唇。昨晚好不容易才偷得兩個吻就睡著了,好不甘心哪,又得開始過起回味的日子。瞧了鳳春一眼,瞧她還在瞪著自己,杜三衡笑道:

  「鳳娘,我常想,一個人不管曾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事,遲早會遭人遺忘,那麼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才會將阮爺做過的事長惦在心頭呢?」

  「杜畫師……」她發現陳恩迷戀的原因了嗎?

  杜三衡隨意扎起長發,一臉笑容:「我只是隨口說說,你隨便聽聽而已,阮爺一聽我說話,他就氣,哪來聽我這些話呢?」

  言下之意就是不會多嘴,鳳春暗松了口氣,見她的長發還是五顏六色的,外放的形象實在不是跟少爺很配啊。

  正因不配,所以才會一開始將主意打在田家小姐身上,哪會想到近水樓台呢?

  「杜畫師,你的嘴唇是腫的……」又紅又腫,讓人很容易聯想。

  「確實是腫的呢……」她皺眉,又聳肩笑:「無所謂,大概是被蟲子叮了。」

  鳳春暗訝,這麼外放的一個女子,不知道她唇腫的原因嗎?還是,真是自己誤會了?明明一早到秋樓,看見她睡在少爺床上,而少爺托腮在桌邊打盹……

  「杜畫師,昨天晚上……少爺他……你……有沒有……」

  「我跟阮爺還算清白,他也沒主動碰我。鳳娘,你可以安心了。」她笑,語氣裡充滿惋惜。

  「可是,你們一夜共處一室……」你紅腫的唇實在不像沒有被碰過的樣子啊。

  「不打緊的。」杜三衡食指放在微翹的紅唇上,笑道:「你不說我不說,沒什麼事的,何況,上回我迷了路,不也是阮爺一夜陪我的嗎?」

  那不一樣啊!當初少爺不顧兩人可能著涼的風險,就待在樓外的長椅上,一直到天亮才讓二郎抱她進屋暫作休息,這一次是兩人共處一個屋簷下啊!

  她在阮臥秋身邊服侍多年,縱然無法與他談心談事,但多少知道他的固執,尤其他不愛近女色,若有女子在他的屋內待上一晚,那想必他心中已有了計較。

  原以為,少爺該配的是田家小姐那般,兩人可以過著與世無爭、神仙眷侶的日子,也是少爺為老百姓付出這麼多,而該有的福報才是,只是現在——

  杜三衡看向她,有點想笑。「鳳娘,你的臉色好像在說『該怎麼辦才好』?我喜歡阮爺是沒錯……」見鳳春一臉打擊,她又笑:「你想得還太多了,現在不是兩情相悅,只是我一人單方面喜歡而已。對了,你方才不是說,還要回阮爺那邊嗎?」

  「是是。」一早到秋樓,就被吩咐陪著杜畫師回來,再請大夫過診。「現下杜畫師沒事,我還得過去告訴少爺,他今兒個有點怪,說要問我平常是怎麼處理府裡內外的事呢。」平常根本連理都不理的。

  杜三衡聞言,連眼裡也帶著笑了,語氣放輕:「那不是怪,是有好事發生了。鳳娘,你忙你的吧,我還得處理畫呢。」

  等鳳春離去後,她掀開畫布。果如預期的,這張肖像愈來愈不像他了,她的畫技遠不如她爹,還好,畫燒了再試一次,他也看不見,不會知道她是半吊子畫家。

  取下高麗紙,她走到客房前的院子——原本,是想找個隱蔽的場所燒成灰燼,不過那東方非的隨身武士太多,走到哪兒都容易撞見,不如在自家院子燒了省事。

  她蹲下,一點也不心疼,點火開始慢慢燒起這張畫來。

  火焰吞噬著肖像,從藍紋白底的衣袍開始,逐漸往上竄起——

  「宮中下令,民間畫王杜三衡等三人即日進宮,受封為宮廷畫師,讓我想想……那一天我聽溫公公道,民間三王之一杜三衡因七十古稀,不克舟車勞頓,就算入了宮,怕也撐不了幾年,故讓他在民間養老送終。本爵爺在來阮府之前,曾聽說杜三衡在此作畫,我還在想,這裡哪來的老人,搞了半天,眾人嘴裡的杜三衡是個姑娘家。杜姑娘,你說,到底是溫公公有膽子欺騙聖上,還是,你是冒充的呢?」

  杜三衡聞言,臉色微惱,慢條斯理地站起來,轉身瞧見一身華貴美服的男子悠閒搖扇,一雙細長的眼兒,正輕蔑地瞧著她。

  她拱手作揖,展顏笑道:「東方大人,你在朝中多年,應該明白朝中官員如同天下百姓一般,說穿了,不就是個人嗎?」

  東方非沒料到她會這樣說,怔了會兒,才笑:「杜姑娘說得是。那個狗奴才天性膽小,為了保住性命,竟敢對聖上說起謊來,看本爵爺回去不重重治他罪!」

  「那可就不干我的事了。」她攤手笑道。擺明了對方是死是活都與她無關。

  一雙眸子不離她。「杜姑娘,你既是民間三王之一,抗旨入宮,可知有什麼下場?」

  「抗旨?」她故作無辜,訝問:「大人,從頭到尾我從沒接過聖旨啊。啊……一定是我長年流浪在外,聖旨到杜宅也是無人出面,想來這就是那溫公公不得不編造謊言的原因吧。」

  東方非聽她說的不徐不緩,仿佛真有其事,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跟阮臥秋的個性真是天差地遠,他要是你,此刻必定據理力爭,保住那姓溫的性命。杜姑娘,聽說昨晚你一夜未出秋樓,原來臥秋兄喜歡的是你這種女人啊,早知如此我從京師送你這樣十個、八個女子任他挑選,他也不會孤家寡人到現在了。」

  誒誒,不過逗留一夜卻鬧得人盡皆知,阮臥秋清白的名聲算是被她毀了。心裡不太高興,杜三衡仍笑:

  「東方大人,既然你跟阮爺是朋友,理當明白他的為人才是。」

  四兩撥千斤嗎?阮臥秋竟會看上這等女子!「杜姑娘,臥秋兄的性子我最是明了不過,會跟他共處一室,共度一夜的女子,他必定會負起責任來。坦白說,原本我怕他孤老一生,還打算此次前來為他尋覓良緣呢。」

  她聞言,目不轉睛地注視東方非,笑道:

  「東方大人,你對阮爺真是了解得透徹。」

  「杜姑娘,你話中有話嗎?」東方非輕笑兩聲,一走近她,就見她退了一步。

  他垂下視線,瞧見有幅畫在燒……他瞇眼,瞧見了那還沒有燒到的一角……

  「這是你的畫?」縱然他是外行人,也能看出這有負畫王之名。

  她暗惱自己該早點燒掉才是,卻不動聲色笑道:「正是杜某的失敗之作。」

  「失敗之作?」連說話也為自己預留後路嗎?他哼笑兩聲:「杜姑娘,你不當宮廷畫師太可惜了。你若是在宮中當差,你這張嘴,可保你不受小人陷害。」

  「多謝大人金口。」她揚眉,笑道:「可惜杜某對現在的生活滿意極了,若真要入宮,怕一個不小心,惹怒龍顏,杜某死不足惜,拖累了引我入宮之人,那我可就內疚了。」

  他先是瞇眼,然後緩綻出笑:「杜姑娘,你的暗示夠明顯了,要本爵爺當作沒看見你嗎?為什麼我聽你說話挺耳熟的呢?」耳熟到幾乎覺得天天聽見這樣的話。

  「杜某從未上過京師,也不曾見過大人啊。」

  「我也確定沒有見過你。杜姑娘,我呢,最忌諱外人欺騙。通常敢欺我的下場,非死即傷,你可要有心理準備啊。」薄唇掀笑,透著陰沈。

  杜三衡笑道:「大人,杜某不過是一介小女子,充其量掛著畫師之名,平日為人作畫聊以糊口,而大人您是尊貴之身,我哪來的機會欺騙你?縱然有此機會,依大人的聰明才智,怎會被我所騙?」

  狡猾之人他不是沒見過,但此女是個中之最,他正要開口,忽然聽見有腳步聲往此地而來,杜三衡也聽見,兩人循聲往拱門後瞧去,後者訝異,隨即笑道:

  「阮爺,早啊。」後頭的陳腔濫調就免了。反正他聽了也當是放屁……他的臉色有些難看,也難怪啊,一早清醒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爬上他的床,讓他不得不在椅上睡一晚,還毀了他清白的名譽。誒,出師不利,出師不利。

  「杜畫師,我不是要你馬上來秋樓作畫嗎?」阮臥秋不悅道,身邊的陳恩則狠狠地瞪著東方非。

  杜三衡面不改色笑道:「我正要過去呢。」向東方非揖禮,道:「大人,請恕杜某不陪了。」

  她見畫已燒個精光,便走過東方非,停在阮臥秋的面前。他眼上已蒙上白布,無法看見他那漂亮的丹鳳眼,好可惜啊……他仿佛察覺她放肆的注視,俊臉微露火氣,走過她,巧妙地擋在前頭。

  「東方大人也在此?」

  東方非收扇,哼笑:

  「臥秋兄,你現在才發現我,未免太過遲鈍。」

  「阮某只是名瞎子,沒有出聲,我是不會知道的。」

  「你也知道你只是個瞎子嗎?當你還是都察巡撫時,要在我面前保人已是難事,如今你只是一個瞎子,還是妄想在我面前保人嗎?」東方非笑道,瞧見他身後的杜三衡微微瞇起眼,心裡忽地大樂。「臥秋兄,你這個畫師真有趣,能得你歡喜,必有過人之處,你與她相處,可覺有何異樣?」

  「異樣?杜畫師長才過人,阮某聘她進府作畫,並無不妥之處。大人,您在宮中一向不喜留像,杜畫師對你來說,並沒有任何的用處。」

  不喜歡留像……她直盯著他,暗叫聲「難怪」。有一種人最不願留下肖像,就是怕畫出最不為人知的一面,不像阮臥秋,行事正大光明就算畫個七、八十張的阮臥秋,他也不怕別人看穿什麼……糟,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想要碰觸他了。

  「臥秋兄,你當真以為她就是杜三衡?」

  阮臥秋不及回話,她便笑道:「杜某有印章可證明身份,大人需要驗明嗎?」

  「哼哼,臥秋兄,你聽見了嗎?章子可以盜、可以仿刻。她不說以畫技驗明正身,反而以身外物驗明,你從未懷疑過嗎?」

  「區區一名小畫師,是真是假,不煩大人勞心,這裡畢竟是女眷客房,陳恩,帶大人出去,瞧瞧大人要上哪兒,你都跟著。」

  陳恩雖不情願,仍然應聲。

  「何必呢?」東方非眸裡臉上充滿笑意,顯然自來到阮府之後他心情挺好,而巧合遇見杜三衡,他更樂。「臥秋兄,你是我極為看重的人,絕容不得有人冒充畫師來欺騙你!」輕佻的眼對上她的眸,笑:「杜畫師,正好,油畫這玩意,我在宮中見多了,臥秋兄雙眼失明,自然無從辨真假,這樣吧,沖著我跟臥秋兄的交情,給你半個月時間,你就給我畫出一張臥秋兄身著朝服的肖像吧,你大可請助手來幫忙,若是能教我認同你這畫王的功力,那麼本爵爺就替你只手遮天,不押你進宮;若是假的……哼哼,光憑著你這欺世盜名,讓我想想,該如何判你罪刑呢?」

  阮臥秋皺眉,正要拒絕,卻聽見身後的杜三衡笑道:

  「大人的命令,杜某不敢不從。」

  東方非見她死到臨頭,仍然氣定神閒,心裡反而更要在阮臥秋面前狠狠摘下這朵不知死活的鮮花……要判什麼罪呢?入軍營充妓,還是判個立斬之罪?光用想象,就覺高興不已。

  「大人!」

  「臥秋兄,你要為她求情?在你心裡,她若真是民間三王杜三衡,你又何必為她說話?」東方非哼笑,上起附在他耳邊輕聲說:「臥秋兄,你的眼睛瞎了,連心也瞎了嗎?你不是最討厭我這種人了嗎?何時竟也會喜歡上跟我這麼像的女人呢?」語畢,哈哈大笑,又睨了她一眼。「杜姑娘,七天之後,你跟你的畫就在正氣廳裡見吧。」

  ◆  ◇  ◆  ◇  ◆

  秋風撲哧撲哧地拍打著墨綠色的衣袍,走在前面的男子忽然停下,對著身邊的少年道:「陳恩,你先下去,我讓杜畫師扶我回秋樓。」

  「啊……爺兒,她粗手粗腳的……」

  「叫你下去就下去,由得你多話嗎?你是要我聞著你一身的酒氣嗎?」

  陳恩聞言,咬唇,臨走前狠狠瞪了杜三衡一眼。

  「杜畫師?」

  「我在。」她笑,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慢吞吞地跟著他往秋樓去。

  「你的聲音帶笑啊……」阮臥秋沈聲道:「你打算如何做呢?」

  「船到橋頭自然直啊。」

  他停步,轉頭面對她。「船到橋頭自然直?你當這半個月裡老天爺會降下奇兵幫你嗎?」這個女人到底在想什麼?

  「不然我該如何想呢?」她想攤手,卻捨不得放掉他的手臂。最近,真的愈看他心裡愈癢,好怕自己哪天被附身不小心把他吃了。

  注重精神層面啊……唉,她也修身養性算了。

  「你不該允諾的!」

  「無論如何,他都會讓我點頭的,既然如此,不如我一口答應下來,還少受些折磨。」她笑,然後難得地皺眉,說道:「我知道你不怎麼喜歡他那種人……」

  他先是一愣,不知她話題為何遽轉。

  又聽她咕噥:「我跟他可不是同一類的人。除非有人惹火我,我才會算計人家;我也承認我是油嘴滑舌了點,不過那是我享樂的方式……」

  「正因為他貪圖及時行樂,所以在朝中只憑自己喜好做事。」他沈聲道。

  這麼巧?「冤枉啊,阮爺,我找樂子可不會拿人命開玩笑啊。」早知如此,就說他勤儉耐勞好了。

  「他跟你一樣,說起話來油腔滑調的。」

  好狠,存心判她死刑嘛。「阮爺,我杜三衡說起話來是輕浮了點,但,我可是世間獨一無二的,你拿他跟我相比,是瞧低了我!」

  他輕哼一聲,又朝秋樓走去。她趕緊追上,攙扶住他。「阮爺,船到橋頭自然直,我自幼奉行這條金律,老天既然讓我出生在這世上,就不會不給我活路走。」

  「你想得真是簡單。」只有她這種人才會這麼想吧。

  「人,也不過這麼簡單啊。」她笑:「在我三餐不濟的時候,我爹收養我;當我用盡盤纏時,正好阮爺你趕走了其他畫師,你說,是不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呢?」

  他不答反問:「杜畫師,你身子好些了嗎?」

  「啊,只是空腹喝點水酒,鬧個肚痛而已,大夫也說沒事,是阮爺太太太關心我啦!」

  他對她語氣裡的曖昧不予評置,只道:

  「陳恩說,是你灌他酒的。」

  她揚眉,扮個鬼臉,笑:「這不是惡人先告狀麼?明明我瞧他心情不好,好心陪他一會兒,哪知他偏猛灌。」

  「以後別讓我再聞到你身上酒味!」

  「阮爺,別這麼嚴嘛,偶爾心情不好,喝個兩杯,就能轉好。既然有這麼省事的方法可以讓心情轉好,何必太計較呢?」

  他停下腳步,又皺眉了。

  「心情不好就喝酒?」

  「是啊,不過你可別以為我是酒鬼,最多我只喝上幾口而已。」

  心情不好就喝酒……他想起每天作畫時,她總要喝上兩口;又想到那一回出門,在飯鋪子面前找著她時,她身上也帶著酒氣……心情不好嗎?他沈吟。

  「阮爺,昨晚我唐突,在你床上睡著,你可別在意。」她隨口笑道。

  「哼。」

  杜三衡習慣他的臭臉,一點也不以為意,道:「我記得我作了個夢,夢裡每次肚痛時,就有人喂我吃飯……若能天天作那種夢多好。」幾乎想賴定他的床上了。摸摸紅腫的唇,在夢裡唇裡舌間都是那股味兒,讓她好睡到天亮,好想念啊。

  「你的夢,跟我說作什麼?」語氣有點狼狽,俊秀的臉龐也有點發紅。

  杜三衡有些莫名其妙,伸手想觸他的頰面,他仿佛早就察覺,立刻撇開臉。

  「你不要動手動腳的!」

  「阮爺,你一定是沒喜歡過人。」

  「喜歡?」他有點惱怒了。「就算我沒喜歡過人,那又如何?你喜歡淡如水的感情,那不是跟我沒個兩樣?」

  她愣了愣,張口想要說什麼,卻隨即閉上嘴。

  沒等到她的回答,他心裡失望,暗歎口氣,道:

  「杜畫師,你隨心去做吧。這一次,是我為你招來災禍,東方非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他處處和我作對,連帶的讓你受委屈了。」

  「這小事,我可不怕。」她微微笑道。

  也是,她膽大包天也不是這兩天的事。難得地,他嘴角泛笑,卻帶點苦意:

  「可惜我雙目失明,否則我真想看看你到底生得什麼三頭六臂的模樣?」

  清朗的笑聲在四周響起,連帶著,鑽進了他的黑暗裡。

  「阮爺,今天我穿了白綢上衣跟長裙,腰間系了細帶,頭發讓紅色束帶扎起,不知道你腦中有沒有個雛形?你若喜歡,我天天可以告訴你我穿了什麼……今早,鳳娘送我回秋樓,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身子瞧……」

  「盯著你的身子瞧?」他微怔。

  他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原以為他會大罵她不知恥,當著他的面說起她的身子……她嘴角悄悄掀笑,道:

  「我衣服穿到哪兒,她就往剩下沒穿的部分瞧去,瞧得我心裡直發毛,連我穿了肚兜、換上衣物,衣服沒拉好,她竟然瞪著我的……嗯,再說下去,我可要臉紅啦。阮爺,你自由想象吧!」

  自由想象?這女人分明是——

  他咬牙,若沒有「自由想象」這四個字,他壓根不會往邪念想去,偏偏她說了,就是料定他眼盲,在眼內的一片黑暗之中,會無法控制地勾勒她所說的景象!

  她的身子麼……

  「鳳娘瞪著你作什麼?」他集中精神,咬牙切齒地問。

  「誰知呢?」她扮了個鬼臉,笑得好樂。「我本來還猜她是不是要將我的體態記下來,然後一一細述給阮爺聽……」

  「胡扯!」他罵道:「你、你就不能正經點嗎?你還是個黃花閨女,這樣說出去成何體統?」

  「哎,阮爺,你還不了解我嗎?」她笑道:「不是心愛的人,我不會胡言亂語,這種話我也只會說給你聽而已。可阮爺你不一樣,縱然你成了親、圓了房,還是不會胡言亂語。」想想也挺辛酸的,遇上了一個不知情趣的男子。只怕就算他日他成了親,也會每天對著妻子拱禮客氣道聲「娘子,早」,然後拂袖而去,讓陳恩念書給他聽。光想到就很想歎氣啊。

  阮臥秋雙頰微熱,心裡惱意不斷。他真那麼無趣嗎?

  忽然間,他反手抓住她的手腕,讓她驚詫。

  「阮爺?」被他拉上前,幾乎要跟他臉貼著臉了,她心頭猛跳,屏息瞪他。

  「杜畫師,聽你這麼一說,我當真是一個很無趣的男人了。」

  「唔……人都是會改變的嘛……」怎麼覺得有點角色顛倒了。

  「杜畫師,咱們來玩個遊戲,你若猜中,我就允你一個要求。」

  她雙目一亮,笑道:「好啊,阮爺,我若猜中,你主動……親我一口。」舔舔唇,好想啊。

  這回他沒罵不羞,白布蒙著眼,也不能從他眸裡猜測他的想法,只能看他頰骨微紅,剛毅的嘴線緊抿著。

  「杜畫師,你在阮府這麼久,一定聽過下人提到府裡的風水。曾有風水師說到過我這一代,必有二官一商。」

  「是啊,我是聽說過。」她嚴陣以待。

  「縱然我曾當過官,但,風水一說,我從不在意。前兩天二郎跟我隨口聊到這事,阮家這一代僅有我跟捨妹姓阮,你說,這二官一商,是指哪三人?」

  「阮爺,你真狠,拿這麼難的問題問我。」她歎氣。分明要她看得到吃不到。

  他嘴角隱約有抹得意的笑。「杜畫師,依你的聰明才智也猜不著嗎?」

  「說是依我的聰明才智,不如說,我一直在看著你啊,阮爺。」她苦笑,然後苦笑換成很皮的笑意:「阮姓既然只有兩人,你曾是官,再讓你回頭當官那絕對不可能,那麼二官一商中,你就占了兩個,先官後商,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阮臥秋內心不知該稱贊她的細心,還是該動容她這麼地注意他。他臉色未變,道:

  「你連我想做什麼都猜出來了?」

  「阮爺,你並非是一個一蹶不振的人。你放棄了官場,卻不見得能放棄你骨子裡的正氣,這些年來你應該早已明白無官無勢無名無利,要想扶助百姓,也不過是白口空話!阮老爺重商,必早有根基,你要循線重來,不是難事。」

  「是鳳春說的?」

  她笑:「鳳春只說你想知道她這些年來打點的生意而已。」

  事實上,鳳春也只知如此,她能猜得那麼多,連他都驚訝。阮臥秋默不做聲半晌,又問:「剩下的那個官呢?」

  「我是絞盡腦汁也想不透啊。二官一商,你先官後商,剩下的那個官,絕對不可能是你妹子冬故,聽說她才十來歲而已,成天不出閨門,是個標準的大家閨秀;而我,也不是一個願意女扮男裝去朝廷當官的人啊。」要她先背八股文,她寧願一輩子都當個不成才的小畫師。

  「你去當官?」他怔住。阮府的風水跟她有什麼關系?

  又聽她咕噥:

  「我是怕,萬一這二官一商裡,包括了你的妻子,那我可倒黴了。嫁過去的人,要從夫姓的。」

  她嘀嘀咕咕的,讓他幾乎要失笑了。這女人,要真占了那個「官」位,只怕她沒個兩天就要辭官跑了。妻子嗎……這女人,當真是毫不掩飾啊!

  「杜畫師,你真這麼想當我的妻子?」

  這是自與他相識以來,他問得最露骨的一次。以往他不是當聽而不聞,就是斥罵不斷,她盯著他,摸了摸唇,很坦率地笑道:

  「阮爺,如果說,成為你的妻子,才能獨享你一個人的話,那麼我是很想成為你的妻子。」自動刪除那個「妾」字。她幾乎可以遇見成為他妻子的女人,真的可能一年只有幾次能碰觸他,沒必要再找妾室來分享。

  阮臥秋聞言,沒怒沒氣,唯一露出情緒的是白布下的雙眼。他道:

  「你猜出剩下的那個官了嗎?」

  「沒有。」她沮喪道。

  他微微一笑,道:「那麼你只算猜對了一半。」

  「猜對了一半啊……其實跟猜中沒什麼兩樣嘛。」她很賴皮的說。

  「是啊,跟猜中沒什麼兩樣……」阮臥秋輕聲道,將她再拉近一點。

  她沒料到他這麼主動,不由得瞪大了眼,見他傾身緩緩拉近她的臉。

  剎那間,心頭亂跳,雙手發汗,渾身輕顫,即使之前偷得幾次小吻,也沒有這次他主動來得讓她心跳如鼓。

  「杜畫師……」他的唇微啟,氣息籠罩著她。「你這般真心喜歡我,我若不回報,豈不是太薄情寡意了嗎?」他柔聲道。

  「唔……」頭暈目眩、頭暈目眩,心跳到她幾乎要軟掉,根本沒有仔細聽他說什麼,只能盯死他愈靠愈近的嘴唇。

  「杜畫師……」仿佛能看見似的,他的嘴就停在她紅腫的唇前,幾乎要吻上了。然後,他的嘴角勾起一個有趣的笑來,柔聲在她唇前低語:「對,這就是你猜對一半的獎勵。」隨即,放開她。

  她一怔,雙腿一時沒有力氣,跌坐在地。

  心理迷迷糊糊的,渴望還沒有停止,有點像酒癮犯了,卻沒人拿酒給她。

  「杜畫師,你腿軟了嗎?」他聽著她的舉動,同時退了好幾步。

  「你……你……」不由地摸唇。這男人、這男人!

  「嘗到咬牙切齒的滋味嗎?」

  「你誆我?」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啊!

  「你猜對一半,自然只有一半的獎賞,我一向講究公平的。杜畫師,你還不了解我嗎?」他笑。

  可惡,就是了解他,才會著了他的道!才會以為這種機會不可錯失!心好癢啊!

  「阮爺,你就這樣搶走我的快樂來源,有沒有良心啊你!」暗罵,被吻和主動去吻他,完全不同啊!現在心口還怦怦地直跳著,唇發著燙!可惡!竟故意仗著對他的迷戀而騙她!

  他微笑,並不答話。

  「阮爺,那答案可以說了吧?」

  「不知道。」

  「啊?」

  「連我都不知道。」會不會有知道的那天,他也不甚在意,風水之說,知識一個憑據,但不見得是一定。

  「你——你!唉,阮爺,你討厭我竟討厭到不惜色相來欺負我了麼?」想了就恨、想了就恨,早知如此,方才就不要小女兒心態,先反客為主再說了!

  他聞言,輕哼了兩聲,低聲道:「若是真心討厭,我連點曖昧也不會給。」卻沒讓她聽到。

  她用力敲著碎石地,心頭被他挑起的渴望不減,巴不得撲上去先吃了他再說!那種感覺就像是她口渴至極,明明要給她水喝,卻又欺騙她。

  心頭好癢啊,從沒被他這麼反將過……見他慢吞吞地摸索著要走回秋樓,她連忙爬起來,有點狼狽地追上去。

  順手扶住他的手臂。「阮爺,咱們再來玩個遊戲吧?」

  「不賭了。」

  「阮爺,再來一次吧……當我求你嘛……」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4-24 14:56:46

【第八章】

  自從東方非來府裡做客後,每天一早,阮臥秋就會問:「今天杜畫師在哪裡?」

  陳恩已見怪不怪,心裡雖有怨言,卻無法對他說謊或抗議,只能道:「這時候多半是在用早飯。」

  他很明白自己心目中擁有崇高地位的爺兒,是擔心杜三衡遭東方非的毒手,可他也老覺得怪……爺兒是不是對杜三衡太過注意了?

  今天一早,不等爺兒問話,他主動說道:「一早她跟二郎哥出府了。」忙著擰干毛巾,沒瞧見身後阮臥秋的表情。

  「跟二郎出府?做什麼?」

  「好像要去買顏料吧。就是上回爺兒出門那趟,她順道買顏料的那家鋪子,過了中午才會回來。」

  阮臥秋沈默了會兒,語氣帶惱:「買個東西需要這麼久嗎?」

  陳恩將毛巾奉上,小心翼翼地答道:「杜畫師她說,每天在廚房對著東方非那些隨身武士吃早飯,搞壞胃口,索性找二郎哥到外頭飯鋪吃早飯,順道連中飯一塊吃了再回來。」

  飯鋪?不就是那天與他一塊用飯的鋪子嗎?只找二郎?

  「爺兒,我覺得杜畫師跟二郎哥的感情真好呢。」陳恩試探道。

  「哦?」

  「我瞧他倆三不五時地就湊在一起……這倆個人根本就是臭味相投,杜畫師喜歡的,二郎哥也不討厭,我瞧、我瞧他倆真的挺配的。」說到最後已有些結巴心虛了。

  阮臥秋聞言,有點不高興道:「二郎那小子太過輕浮,只會著了她的道。」

  那誰才不會著了杜三衡的道?是爺兒嗎?幾乎想沖口問了,可是不敢啊,怕自個兒真蒙對了!

  「今天是第三天……」他沈吟。她當真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嗎?這麼爽快?

  「爺,杜畫師都不擔心,你何必為她勞神?」

  「你打哪兒看見她不擔心的?」

  「她成天笑嘻嘻的,一餐飯竟然還能吃上好幾碗,跟二郎哥照樣在打賭……」

  阮臥秋忽然打斷他的話,問道:「她這兩天有沾酒嗎?」

  「啊,我沒注意,下次我若發現,一定通知爺兒!」抓到把柄一定要告訴爺!

  沒多久,鳳春抱著一堆帳本進來。

  「少爺,要開始查帳嗎?」

  他應了聲,又問:「東方非呢?」

  「我照少爺的吩咐,將東方大人在府裡做客的消息傳出去,果然今天一早就有高官登門拜訪,現下他正在正氣廳裡呢。」

  「是嗎?」他轉向陳恩。「去門口守著,老大夫若來,你通知我一聲。」

  等陳恩離開之後,鳳春攤開帳本,遲疑了會兒,輕聲問道:「少爺,你對這真有興趣嗎?」他天生就像是個作官的料兒,從未對老爺的生意有過興趣,她也不認為他有從商的才能。

  「興趣是靠培養的,還是,鳳春,你希望我一輩子都是個廢人?」

  「不,當然不!少爺願意接受,那是再好也不過的。」

  阮臥秋輕輕扯動了嘴角,當作是淡笑。「鳳春,你待在我身邊多年,名為主僕,實際上,連我有時都錯當你是長姐,這些年來,真是辛苦你了。」

  她聞言,驚訝萬分,看著他平靜的臉龐,眼眶莫名起了水霧。不由自主地摸上自己的臉頰……他失明時,她才二十出頭,長相像娘親;現在的她,只有杜畫師發現她的容貌與府裡的某人相似。如果他沒有失明,會不會心生疑竇?

  「鳳春?」

  她用力咬住下唇強忍喉口哽咽,輕聲細語:「少爺,昨天我們講到蠶絲,老爺生前曾說,平縣盛產蠶絲,那兒有家平錦紡,老爺一向跟他們做生意的,直到他老人家仙逝才斷了往來……」

  過了午後,奴僕來報,一名樊姓男子求見。

  「找杜三衡的?」一雙漂亮的劍眉拱起。「你再形容一次他的長相?」

  「他瞧起來三十多歲,高高瘦瘦的、相貌斯文普通,看起來像個讀書人。他說,要找一名姓杜的畫師,老奴原本怕他是來搶畫師的,推拒說這裡沒有杜畫師,後來他又說他與杜畫師相識,老奴這才讓他進來。」

  話方落,就聽見鳳春在外頭輕喊:「樊爺,請。」

  來人的腳步聲踏實,跟杜三衡極為相像,只是此人的步伐較為堅定,聽得出是男人的腳步。那人離他只有數步遠便停下,溫聲道:「阮爺,在下樊則令,聽說小女杜三衡來阮府作畫……」

  「小女?你是她爹?」他訝異。

  「好年輕哪,爺兒……」陳恩在他身邊低語:「一點也不像是父女啊。」不是保養有術,就是天生的妖怪。

  她的爹不是自盡了嗎?年齡也不對,此人到底是誰?

  正要開口旁敲側擊,忽然聽見再熟悉也不過的輕浮笑聲。「阮爺,我聽下頭的人說你在廳內……」隨即,驚喜的笑聲,顯得格外刺耳——「爹!」

  自她來阮府作畫後,從未聽過她如此快樂地大叫,阮臥秋皺起眉頭,低聲問:「杜畫師現在在做什麼?」

  「嗯……爺兒,她現正抱住那個據說是她爹的男人。」陳恩很老實地答。

  ◆  ◇  ◆  ◇  ◆

  為了半個月之後的驗明正身,阮臥秋辟出一間客房當作畫室,尤其她爹忽然來了,自然不能讓兩人共處一間睡房。

  這兩人待在這間畫室一下午,鳳春說他們倆也沒有出來用飯……她爹不是自盡了嗎?兩人年歲相差不論如何推算,都不可能會是父女啊!

  夜裡,秋風吹過樹葉,發出詭異的沙沙聲。他閉目,不想讓無謂的疑慮擾亂他的情緒。

  等到約快三更天的時候,畫室的門開了,她帶笑的聲音響起:「爹,你今晚真要睡畫室?」

  「嗯,我很久沒動畫了,不多畫幾筆,怕生疏了。三衡,你先回房吧。」那斯文淡然的聲音實在不像是有了二十歲女兒的父親。

  「晚安了,爹。」

  那踏實的腳步走了幾步,她爹平實無波的聲音響起:「三衡,我記得你最怕鬼了。這麼晚回去,自己千萬要小心。」

  阮臥秋聞言,白布下的眼睛遽瞇。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她帶笑依舊:「我明白了,爹。」

  門關了起來,腳步聲慢吞吞地走出院子,站在樹旁等候的阮臥秋,輕喚:「杜三衡?」

  剎那間,他聽見她倒抽口氣,聲音忽然消失,像是雙手緊緊捂住嘴。他心知她受到驚嚇,連忙伸手拉她入懷,懷裡的身軀不住輕顫,他立刻用力抱住她的身子。

  「杜三衡,是我!」他在她耳邊低語。

  過了一會兒,輕顫漸止。她的笑聲有點遲疑,也有點結巴:「阮、阮爺,你嚇著我了。」

  「這世上沒有鬼的,你到底要我說幾次?」

  「是啊……見了你,才相信是沒有鬼的。阮爺,你抱我抱得好緊啊。」真是讓她心跳如鼓呢。

  聽她語氣帶笑,似是無事。他心裡微惱,放開她,壓低聲音道:「你這女人!」五指滑到她的手臂,反抓住她的手指。若不是她手心又在發汗,真又要被她這若無其事的笑聲給騙去了!

  「你明知我雙眼失明,只能憑聲音來揣測,你老是不肯透露你的情緒,要我如何長久跟你相處?」

  她怔住,脫口:「長久相處?」這句話真是意味深遠,讓她不由得擡頭注視。

  夜太沈,看不見他微紅的耳根。

  「阮爺,你這句話是會讓我胡思亂想的呢。」

  他哼了聲,扣住的動作不放,道:「你帶我回秋樓。」

  「是是是。」她也不問陳恩那孩子去哪了。回頭看了眼畫室,畫室內仍有燭影,她不再留戀,牽著他往秋樓的方向走去。

  夜裡的阮府,四處可見東方非的隨身武士在守夜,她隨意看了一眼,並不放在心上,只道:「當個官也真辛苦,還得防刺客。」

  阮臥秋聞言並不多作評論,反而問她:「陳恩說你跟令尊沒出來用晚飯。」

  「是啊,我爹在教我如何作畫……」她偷窺他,隨時都有挨罵的準備。「阮爺,你雖眼盲,可也是個聰明人,應該猜出我並不如眾人所說的那般有天份,你別氣我啊,杜三衡之名會在畫界傳出名號,實在非我跟我爹預料之內。不論是田老爺的仕女屏風或者流傳市面的畫作,全是我爹跟我一塊合畫的。」

  「兩人合畫?」

  「說合畫是擡舉了我。」她笑歎:「一張油畫裡,只有三成是我畫的,若畫不好,修補的功夫還仗我爹呢。他曾是宮廷畫師,姓名在宮裡有記載,他不想名字在坊間曝光,於是就用我的名。不過,阮爺,畫肖像的技巧我是有的,只要你別太計較功力如何。」

  他停下腳步,連帶著讓她跟著停下。

  「你曾說你爹自盡了。」

  誒誒,這麼久的事還記得。她扮了個鬼臉,笑道:「我爹是曾要自盡,可惜失敗了。」頓了下,唇掀了掀,終究隱忍下來。

  他仿佛察覺了她的異樣,皺了眉,然後說道:「我看不見你的神情,自然不能得知你的心事,如同我看不見你的長相,自然無從想象在你臉上表露出的喜怒哀樂時的神情,而無法讓你的真貌烙進我的眼內,這樣也可以嗎?」

  杜三衡聞言,先是楞了楞,後而想透這平靜陳述下的真正涵意,頓時一陣錯愕!

  他他他……他這是在許下諾言嗎?

  「杜三衡?」收緊指間的力道,將她握得緊緊的。

  「阮、阮爺,你你你……」真是沒有用,摸上發熱到自己不用看也知暈紅的頰面,暗惱他的情意來得這麼突然,連點心裡準備也沒有。情意啊……她咳了咳,唇抹笑道:「阮爺,你是何時喜歡上我的?」實在太好奇了!

  「哼!」

  誒,就知道他這個樣兒。她摸摸鼻子,認了命,嘴角還是忍不住得意地翹起。

  「阮爺,你看不見我,那真是可惜得緊。不過也無所謂,我看得見你,那是最重要的了。大不了以後我天天告訴你,我的相貌與穿著,久而久之,即使是幻想,也有八成像我。」

  視線慢慢移到交握的十指。這麼純情啊,連點越軌的行為都沒有……這大概是他的極限了。喜歡上一個太過正直、不解風情的男人,不知是好是壞啊……但肯定她會憋得很難受。

  她垂下眸,再擡起時,又是滿臉笑容,輕聲道:「阮爺,從小我爹就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我還記得有一年,他帶我上城裡吃飯,正好遇上了個高官為民犧牲,他告訴我,只要一年,就沒人會記得那高官的所作所為,不如自私點,為自己打算……他還教我,有些事就是預先知道了,也不要說出口。」頓了頓,她帶笑的聲音飄散在夜色之中。「我知道他在警告我,因為從小到大,我的眼睛一直看著他,看到連他在想什麼我都一清二楚……我爹曾是宮廷畫師,在宮中為皇帝老爺作畫,四海升平圖、射獵圖、平亂圖,他都與其他畫師合畫過,甚至皇帝的寵妃他也畫過。阮爺,你猜,一個畫師最害怕遇上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

  她笑。「阮爺,你當官最怕是有冤案發生;當個畫師最怕是日久生情。尤其畫人像圖,畫師的眼必須時刻追逐著對方,我爹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迷戀上先帝的貴妃。而我也步上他的路子,時刻追著你——」在她眼裡,當肖像跟他有了明顯的差別時,她的芳心就已遺失。應該歎氣,但歎不出氣來,反而很高興讓自己中箭落馬的對象是他。她斂神,再繼續道:「我爹雖迷戀那貴妃,可惜先帝一死,親近的妃子殉葬,他因此退出宮中,後而收留我……」

  「收留你?」難怪年齡如此相近。

  「是啊。」她笑:「原本該稱他一聲叔叔才是,但他怕沒有血緣,我會排斥他,於是干脆就叫我喊他一聲爹。」

  他皺眉,收緊五指的力道,道:「聽起來他很疼你。」

  她應了一聲。「我爹是挺疼我的,巴不得將所有的畫技教給我,可惜我始終不如他願。我還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夜,我口渴,起來喝水,看見大門敞開著,爹又不在畫室,我走到門口,瞧見他……他站在芭蕉樹下被個綠衣女鬼用繩子勒住……」

  「你看見的一定是芭蕉葉!」

  她回神,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腦中卻想象那一夜芭蕉樹下的女鬼……身子一顫,緊緊回握住他,道:「你說的對,一定是芭蕉葉。那幾日我聽我爹說鬼故事聽得怕了,便以為世上有人要自盡,一定是冤鬼來尋!」

  「你爹說鬼故事嚇你?」他想起方才她爹在門口那句「我記得你最怕鬼了」,初時聽見,只會以為她爹關心她,後來一想,她爹若不提,她不會想到,正因她爹提了,存心要她在回房的路上疑神疑鬼的。

  「阮爺,你別想歪了,我爹真的挺疼我的,只是……他說鬼故事,原要我半夜嚇得不敢出門,沒料到我瞧見那綠衣女鬼……」見他臉色發臭,她只好改口笑道:「是我幻想過度,將芭蕉葉想成無臉的綠鬼。那時我知道他要自盡了,他認為我已經學會他的畫術,也認定我可以照顧自己,所以,他執迷不悟到想為心愛的女人殉情!阮爺,那時我只是個小孩,我怕死了,怕再也見不著我爹,有些事說破了就再也挽回不了,我不敢跳出去阻止他,只能推倒燭台,任由大火毀了他的畫作,賭他會不會放棄自盡殉情而奔進來救畫救我。我還清楚地記著,那時是二更多天,大火燒得好旺,我縮在角落裡瞪著門口等著爹,從此不到三更,我難以入眠。」

  他眉心蹩得更緊了。

  她微笑:「阮爺,終究,我爹還是惦記著我。從那以後,我開始學畫學得不精,他教我線法畫,我學了好幾年也學不起;他教我光線分法,我卻資質平庸,始終學不到他的五成。我知道他從頭到尾都看穿我是故意,卻從不戳破,執意認定我這個傳人,而我若沒有學個徹底,他不會撒手離去,這是他畫師的骨氣,是我跟他在世間的糾纏,看看誰才是最後的贏家。阮爺,如果是你,你心愛的女人死了,若拖過十年、二十年,你還會殉情嗎?」

  他抿嘴不語。

  她笑歎道:「唉,這疑惑問你是白問了。依你性子,必定不會輕易尋死,縱然有再大的痛苦也會咬牙吞下來。總之,從那時起,我爹雖疼我,心裡也不免恨我。我並非特意在你面前掩飾我的情緒,而是我太習慣以這樣的方式面對我爹。阮爺,你可不能氣我,最多我答應你,花點時間改改就是。」語方落,就感到他指間又收力,將她拉到他的面前。

  她微微一楞,注意到彼此的距離已經是衣物摩擦,沒個空間了。他他他……是有意,還是無意?

  「阮爺,四處都有隨身武士在窺視。」她好心提醒,免得再毀他聲譽。

  他不理,反問:「你一下午都待在畫室,發尾又沾了顏料嗎?」

  「唔。」她拉過一撮發尾,扮了個鬼臉。「不小心沾了點。」

  他順著她的手,指腹一一滑過她的發尾,然後舉到鼻唇之間。

  她瞪圓了眼。

  「這是什麼顏色?有多長?」

  「差不多兩指長,你抓的這撮是紅色跟黃色。」她啞聲干笑。

  「紅色和黃色?」他想象著,說道:「在我還沒失明前,只瞧過洋人一頭金發,倒沒有看過有人把自己弄成這樣。」若曾看過,就能更容易在腦中勾勒形體。

  她的心緒早跟著那撮發尾飛到他的指腹之間,根本說不出半句話來。

  發尾再度被端到鼻唇之間,很難得地見他露出一抹笑來。

  「顏料沾上發,沒有那嗆鼻味道。」

  唉,原來是在聞發味,虧她還緊張兮兮,以為他若無旁人地吻著她的發。

  她暗暗歎息,又見他俯下頭。他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心頭怦怦直跳,以為他要做出越軌的行為,哪知他俊秀的頰面僅僅擦過她的臉,在她身側聞著,然後皺眉:「你的酒味真濃。」

  唉……用力歎了好長的一口氣。這男人根本不知他把她的心弄得好癢。

  「阮爺,我說過我作畫一定要喝酒的。」她唉聲歎氣。

  「你也說過,你一吃飯就快樂,心情不好就喝酒。」這兩者之間畫上等號,就能想見她作畫時心裡到底是怎麼感受了。

  「你記得真是清楚。」她苦笑。

  「你跟二郎的感情倒是也真好。」

  她聞言,笑道:「阮爺,沒有辦法啊,我總不能找你去吃吧?你是一個一天一餐的人,就算吃了早飯,也沒法陪我吃午飯啊。二郎就不一樣了,他是府裡勉強可以跟上我的人,不找他難道找你?」

  「哼!」這女人想用激將法?

  他的臉又發臭了,她不得不說,即使喜歡他,也還是很愛看他發怒的樣子啊。

  「杜畫師,你爹當真有這個能耐完成那幅畫嗎?」

  「我爹是宮廷畫師,他主我輔,當然有此能耐。阮爺,船到橋頭自然直,我說得沒有錯吧,人啊,還是別煩惱太多,像我快快樂樂多好。」

  他又輕哼一聲,道:「你原想仿畫,以為我不知道嗎?」聽見她微訝,他道:「下午東方非找過我,說你上鋪子去買其他宮廷畫師流傳在外的油畫,八成打算模仿。你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下!」

  「原來如此……」她依舊皮皮地笑:「我仿畫功力並不差。阮爺,西畫重實景,中畫則抓神韻,我透視畫法不佳,若有實物可夠攀仿,真的不是難事。」

  說到底,她還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外加對自己的自信。一個冒牌畫師,能對自己有自信,也算了不起了。

  「阮爺,雖說我有信心,可是終究還是有點緊張,若是你願意給我信心……」

  「我給你信心?」他能作什麼?除了為她辟畫室,引開東方非的注意力,提供她一切所需,他還能給她什麼?

  「唔……好比,你稍微別那麼固執,主動親我一口也好。」她有點賴皮地笑:「阮爺,這可會讓我精神百倍,專心作畫呢。」

  「真不知羞!」他惱她說話過於大膽。

  她眨眨眼睛,笑了笑,隨口道:「是是是,阮爺,你遇見了我真是你的失策,你本就適合千金閨秀……」

  「好做一對每天吟詩作對、彈琴唱歌、無憂無慮的神仙眷侶嗎?」

  「哎,阮爺,你真清楚我要說的話嘛。」話方落,就見他一臉怒氣。

  他縮緊力道,硬將她拽到身前,逼她仰起頭看他。

  「杜三衡,連你也當我是個廢人嗎?」

  「不不不,阮爺,我只是玩笑而已。」

  十指突地摸上她的臉。她訝異,指腹摸到她的唇角,她心頭一跳,見他毫不猶豫地俯下頭——她瞪圓眼,懷疑他又在耍她,他這種人會主動做這種行為真是夜裡做夢才會發生——啊啊,溫熱的唇擦過她的嘴,她傻眼。唇微啟,下一刻,他精確無誤地吻上她的嘴。

  溫舌滑進她的檀口之間,鼻間盡是他的氣味,連唇舌之間也染上了他的氣息,微微發著疼痛。這麼放肆的唇舌糾纏,只是不曾想過他會主動到這麼的……逗到她心癢難耐啊!

  「你嘴裡盡是水酒的苦味!」

  「啊……」頭暈腦脹還回不過神,直覺追尋他的氣息而去,踮腳想再索求;他察覺她的意圖,掌心擋住她的嘴。

  「就這麼一次!」他沒好氣道。

  真狠啊……等他放下手後,她舔舔唇,自言自語:「這味道真的挺像我那時再秋樓裡夢見的,一次又一次的米飯掉進我嘴裡,又甜又香……」擡眼含怨看他,嘴角卻發笑:「阮爺,你可知我的清白被你毀了?」不由自主地摟住他的腰。

  他哼了一聲,沒有拒絕她的摟抱。

  「誒誒,阮爺,你可一點也不像是剛剛吻過心愛的女人啊。」倒像是剛吃了難以下咽的飯菜,臉臭成這樣,不過她可不想說出來丟自己的面子。唇舌還有點發疼發酸,她的性子雖然貪圖快樂,行為也外放隨意許多,但不是喜歡的人,絕不會有肢體碰觸的習慣,這麼親密的接觸還是頭一糟呢。

  可惡,正因為是頭一遭,才迷迷糊糊地閃了神,指腹輕輕碰著舌尖,真有點痛,可是嘴裡卻滿滿是他的氣味。

  這一板一眼的男人啊,會這麼主動吻她,到底是為了什麼呢?要說是出自他本身的欲望,那是絕不可能的事,八成是跟東方非的那晚,她到他房裡讓他分散心神一般,他不想讓她爹左右她的情緒吧。

  又舔了舔唇,讓他的氣息染滿自己的口舌之間,胸口溢滿快樂,然後很坦率地笑。

  「阮爺,先前我承諾過你,有什麼話一定會說,決不讓你在黑暗中獨自揣測想象。我向往平淡如水的感情,最好相敬如賓,他日你若老死,我也照樣過得下去,我不要像我爹一樣,愛之入骨到毀滅自己。」她暗暗吸了口氣,又漫不經心地笑。

  「可惜,縱非親生父女,但我受他的影響太深太深了。阮爺,我說實話了,你可別嚇跑啊!我一旦喜歡上一個人,就不會再改變了,所以你要憂國憂民,不小心憂到成疾走了,那你不要走得太快,要等我啊。就算在九泉之下,我也非要讓你瞧瞧我的長相不可!」

  「你胡來!」他惱罵,心裡一陣難言的情緒。這女人,就是擺明了要跟他作對!簡直無視世間該依循的正路!

  她扮了個鬼臉笑道:「阮爺,我就是愛胡來啊!不開心的事我才不做呢!」她勾起他的手臂,慢慢往秋樓走去。

  「你若要我歡心,就不要胡作非為!」

  「阮爺,你歡心,又不是我歡心,我才不干。咱們打個商量,我送你回秋樓,天這麼冷又黑,不如在你房裡待一會兒——」

  「未及成親,你不該在我房裡多逗留。」他冷冷道。

  唉!她暗歎,很快又振作,不死心地說:「接下來的半個月,我一定很辛苦,天天面對畫作——」

  「你若再喝酒,休想我再理你!」

  這不是存心要把她吃得死死的嗎?她一向隨意慣了,要學他一樣一板一眼的,她可不行呢。

  「那肯定會不快樂的。」

  「你心裡想著快樂的事便是。」

  「快樂的事啊……阮爺,那咱們再打個商量好了,每天就這麼一次,親我一口,我一定會有精神作畫,決不讓那個狗官看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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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4 14:57:21

【第九章】

  半個月後——

  她咬著畫筆,只手拿著另一枝筆塗著朝服,聽她爹解釋背景焦距透視的理論。

  「衡兒,你真有在聽?」

  「有有有,我在聽呢。」多年功力已達深厚境界,咬著筆也能說話。

  樊則令盯著她一會兒,目光移到她筆下的顏色,溫聲道:

  「你又忘了光線的角度嗎?沒有光是打兩側同時來的。」

  「誒,我忘了忘了。」她笑道,連忙修改。

  「同樣的理論換湯不換藥,不管你畫哪家的建築物,甚至是皇宮內院,只要你抓住了焦點,要在畫中創造另一個世界並非不可能。三衡,你是畫師,並非畫匠,理應追求進步才是。」偏偏她胸無大志,讓他懊惱。

  「爹,是不是畫師,我無所謂,快樂就好。」她笑道,東看西看畫中肖像,完全不覺束起的長發又不小心沾了好幾種顏料。

  樊則令默不作聲半晌,才拿過她嘴裡的筆,站在她身邊幫她修補。

  「衡兒,你是我故友之女,他既有繪畫長才,你必定也有,如此輕忽未免太過可惜。」

  「爹,這幾個月你在哪兒?」她沒答反問,頭也沒回地閒話家常。

  「我在平縣幫一戶人家在長牆上畫戲曲兒。」

  「戲曲?」她頗感興趣:「爹,你不說過油彩上牆,沒個幾年就會剝落嗎?」

  「主人要求,我這畫師能說什麼呢?他要畫的戲曲兒叫『青天審案』。」

  「挺好玩的樣子。」

  「是啊,我原以為是『包公審案』,沒想到那老主人說,他府裡有兒子明年就要應試科舉,盼他一舉高中,成官之後能像幾年前的青天老爺,為民喉舌為民申冤。」

  「幾年前的青天老爺啊……」她也認識一個,只可惜辭官不做了。

  「那戶老爺也忘了青天老爺叫什麼,只記得當年在平縣鬧了好大一樁冤案,全靠那青天老爺拼著眼瞎的可能,赴法場救人。」

  補修的筆停了,她緩緩擡頭看他,笑意斂起,啞聲問道:

  「爹,他連青天老爺的名字都記不住嗎?」

  「是記不住。」樊則令柔聲道:「當年他也在法場,以為那小孩死定了,沒料想劊子手舉刀的那一刻,有個身穿官服的年輕男子策馬而來,當時那男子血流滿面,眼不能視物,還是有人拉住他的馬,他下馬二話不說,立刻阻止監斬官,在劊子手下留下那件冤案的最後血脈。為求畫作真實,我跟那老爺子一一對照朝中官服,才知道那件官服是都察巡撫穿的。」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低聲道:

  「爹,你說過,沒有人會記得另一個人的所作所為。」

  「我是這麼說過。」他承認。

  「可是,我遇見了一個男人。他一點也不在乎誰會記得他,他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被他救過的小孩從六年前就來等著報恩了,現在你又告訴我,在這世上還有人不曾相識,卻在記憶中將他收起。」

  「是啊,連我都吃驚。」來了阮府,才發現阮臥秋曾任都察巡撫,雙眼也失了明。「我完成了那圖來找你,才發現他的長相與我所畫的完全不符。現在也算是補償了吧。」看著畫裡的男子,極似阮臥秋。他並未與這人深交,畫出的圖只具形而未達神韻,但在油畫之中已是水準以上。

  她沈默著,修補完最後的工程。外頭鳳二郎叫道:

  「杜畫師,好了嗎?那混蛋已在正氣廳等著了呢!」

  「好了好了。」她取出印章蓋上,拉過畫布,將鳳二郎喚進來扛畫。「爹,你跟我一塊上正氣廳吧。」

  「我只是個助手而已,何必過去?」

  她跟他走到畫室門口,然後轉身笑道:

  「難道你不想見見朝中權傾一時的東方非嗎?」

  樊則令微微一笑,搖頭:

  「我對此人並無興趣,當年我辭去宮廷畫師之名時,他正好受聖上恩寵,打過幾次照面而已。」

  她沈默,又道:「爹,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教我的。你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人都得這樣才活得下去。可是,我一直在找一個推翻你所有想法的男人,而現在我找到了。我答應他,不對他玩心機、不隱瞞他,即使有些事情明知道不能說,我也不會瞞他。」

  「是嗎?」

  她暗暗吸口氣,道:「我就是太聽話了,所以一直不敢說。現在,我要說破了。爹,我一直想盡辦法挽留你,我才不管你心裡到底有多愛誰,我只知道你還年輕,不必追尋而去!」

  「衡兒,你跟我很像,你知道嗎?」

  「我知道。」

  「有一天,你也會為這個男人走上絕路。」

  她摸摸鼻子,笑道:「爹,我的自私是你教出來的,你也沒教過我什麼將心比心,你要自盡,我這個當女兒的想盡辦法也不允,他日我不想獨活時,那也得要看有沒有人斗得過我了。這兩者可沒什麼抵觸啊。」

  「你這丫頭……」

  「何況,爹你還沒找到真正適合當你弟子的人,你要下黃泉,你的畫技就沒人留傳啦。」哎啊啊,說出來的感覺真好!以後明著來,再也不必絞盡腦汁,暗地阻止了。

  樊則令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片刻,垂下視線沈思。她爹是頗負盛名的畫師,若是放棄她,未免太可惜了。

  「杜畫師!」

  樊則令回神,瞧見阮府女總管鳳春急忙奔來。

  「小女已去正氣廳,鳳總管,你有急事?」

  「今早我在服侍少爺用早飯時,忽然想到如果杜畫師臨時不及畫完,用這張畫能不能代替?這也是少爺的肖像,只是沒油畫那麼精細,原是要讓少爺求親的……」後來也不必用了,作畫的那個人近水樓台先得月了。

  樊則令微微一笑,接過那幅畫,道:

  「鳳總管不必擔心,油畫已送到正氣廳,何況,東方大人要的是油畫,而非中原畫法——」沒說出他這個助手才是正牌畫師,隨意攤開畫,而後一怔。

  「是不是真的很像我家少爺?陳恩說杜畫師是假冒的,我從不信。能將少爺畫得十足像的,她是第一個。以往的畫師只能畫出少爺現在的氣質,她從未見過少爺以前當官的模樣,卻能將當年的神韻抓個十足,怎會是假冒的?」

  「神韻十足?」他沒見過當年的阮臥秋,自然不知其神韻有沒有相仿,但從此畫裡看到了堅定不移的信念跟平縣那老爺子形容的青天之相,與現在稍有圓滑的阮臥秋多少有了出入。

  「是的。神韻十足,我從沒想到過會再見到少爺當年的模樣。」她輕聲道。

  油畫首重寫實,將人物畫得惟妙惟肖不是難事,中原畫法多半人物無骨,比例不對,色彩平面,更無立體,即使肖像留傳後世,也不見得能夠遙想先祖相貌。

  唯一勝過油畫的,就是神韻……

  神韻啊,能將神韻抓個十足,世上又有幾人?縱使對阮臥秋用了心,一雙眼看穿了都察巡撫的本質,沒有深厚的底子做基礎又如何能這麼隨心所欲畫出來?

  指腹滑過肖像的色彩,明明無骨人臉,明明一點也不寫實,明明只有三分像阮臥秋的長相,卻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就是阮臥秋。

  「樊爺?」

  「我不喜中原畫法,只教了你底子,便讓你跟著我的路子走;你怕我自盡,所以只學幾分像……到頭來,你還是不知不覺跟著你親爹的路子在走了。我還該不該收你這個徒弟?」他喃喃著,心裡竟然懊惱起來了。

  仰頭看天空,天藍無比,風卻陣陣地吹著。不知道這陣風吹過了他,會不會也吹到那遠處皇陵上……緩緩地閉上眼,自己的好勝心終究被挑起來了。

  這世上,又多了一樣他還沒有完成的事情了。

  ◆  ◇  ◆  ◇  ◆

  畫作放在正氣廳的同時,東方非摸著扇柄,似笑非笑地瞧著鳳二郎忙裡忙外,再看向高懸的匾額,最後視線落在那個穿著深紫儒袍的盲眼男子。

  這男人啊,縱然辭官回故裡,依舊讓他想重挫他骨子裡的正氣。

  「臥秋兄,你真是令我信服了。」薄唇愉悅掀笑:「我還以為你終究會為了杜三衡而背後搞小動作,好比讓那冒牌的杜三衡連夜逃脫,抑或向我彎腰求情,哪知你什麼也沒有做,真令我有些失望啊!」

  「大人眼線密布,小人哪敢在大人眼皮下動作呢?」阮臥秋坐在太師椅上,冷淡地說道,仿佛對將要發生的事情一點也不緊張。

  「哼哼,那杜三衡呢?」

  「杜某在此。」人未到,聲先到,連串的笑聲讓東方非聽了就心生厭惡。

  「杜三衡啊杜三衡,你真是膽大包天,今早我故意將隨身武士撤離後門,就是想給你一條生路,哪知你不領情,分明要領了罪罰,才知世間的險惡啊。」

  「誒!」她笑道,視線不由自主地越過東方非,落在臉色冷熱的心愛男子上。「大人,杜某若真走出那後門,只怕不消半盞茶,就會被你派的人押回,這種欲擒故縱的遊戲挺好玩的,可惜杜某腿短,無法讓大人玩得盡興,索性就不陪玩了。」

  東方非瞇眼,哼道:「杜三衡,你的心思倒真有趣。」

  不是有趣,而是她若有本事,也很想跟東方非玩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不過這話要說出口,阮臥秋一定又會在她耳邊吼吼叫叫的。

  「你的眼睛在看哪兒?」細長的眸子透著陰森,笑著:「杜三衡,你看,這些都是我帶來的人,縣令大人,新任知府大人等這些都是來做見證的,也可以說是等著來判你罪刑的劊子手呢。」

  「未看畫便先定罪,大人,這可不好啊。」她沒被嚇倒,反而笑著:「既有罰,也必定要有獎賞才能彰顯大人英明,正好這些大人們也可做個見證,若是杜某今日畫不如名,自當領罪,若名副其實,懇請大人允我一個要求。」

  阮臥秋聞言,低聲吩咐:「陳恩,扶我到杜畫師身邊。」

  陳恩依言,立刻扶他起身。

  「杜三衡,你真是狡猾啊!正因你太狡猾了,本爵爺才不允你待在臥秋兄身邊,汙了他的正氣。不過,為表公正,我就允你一個要求吧。」他不以為然,不認為她的要求有實現的機會。等她一判罪,先割了她的嘴,再挖她的膽,要看看她的膽子到底有多大!

  「多謝大人!」她喜道,見阮臥秋迎面而來,連忙扶住他。「阮爺,今兒個你看起來真是神清氣爽呢。」

  這時她還能油腔滑調,多半是無事。只是他眼不能見畫,心裡畢竟有些不穩。

  「掀畫布!」東方非道。

  隨身武士上前掀開畫布,畫由右下角的朝服逐一顯露——

  阮臥秋聽見鳳二郎率先叫了出來,身邊的陳恩也低喊:「怎麼跟我那日見的完全不同?」

  隨即,驚呼不斷。

  「怎麼了?」他問。

  「阮爺,你放心。我跟我的助手,可是卯盡全力呢。」哎啊哎啊,真想心靈相通,將畫面傳遞到阮臥秋腦海,讓他看看此刻臉色鐵青的東方非。

  「這簡直跟真人沒有兩樣啊,果然不愧為民間畫王!」有官如此驚歎。

  她扮了個鬼臉,純油畫的肖像在金碧王朝並不多見,連宮內大多也是依著皇帝的喜好,以中西混合的畫法,巧妙地將人臉部的陰影淡化,以略帶平面的畫技取代,讓肖像看起來並不那麼真實。

  要是她,她可也不想在擺滿純油畫肖像的走廊裡走動,會活活嚇死她的。

  「杜三衡!」東方非咬牙冷笑:「你說,本爵爺可是一開始就著了你的道?」誆他入了陷阱!

  「大人,杜某哪有這份能耐?」她一臉無辜:「是大人一時不察,不小心誤以為小人的畫功就那麼一點兒。」

  東方非瞇眼瞪著她,隨即突然笑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說你要什麼?黃金千兩?還是美宅一棟?或者,你想要留名後世?」對他來說,全是小事一樁。不管她選擇哪一種,緊跟而來的就是他的報復了。

  她直勾勾望進他那陰險到有些過火的眸子,輕笑:

  「杜某什麼都不好,只要求一件事。從此以後,大人過自己的陽關道,阮臥秋過他的獨木橋,兩不干涉,凡舉與他有關者,大人都不準動手,從此遺忘阮姓。」

  「你!」頭一遭,在場官員目睹了東方非咬牙切齒。

  「大人能在官場縱橫多年,撇開聖上恩寵,在待人處世上必有自己的行事作風,我曾聽聞,大人一諾千金,從不改口,還是大人打算就此毀了自己的信譽?」

  東方非哼哼哼,一連冷哼數聲,哼得諸官濕了背脊。他冷笑:

  「好啊好啊,你真是看準了我嗎?東方非的信譽我可不放在眼裡,不過我說過的話必然做到。臥秋兄,這女人當真是你的好畫師啊,她讓我從此無法動你了!」

  「大人,你若處心積慮就為了摘下『浩然正氣』的匾額,那麼小人立刻差人拿下,從此阮府裡永不放置任何匾額。」阮臥秋沈聲道。

  「爺!」鳳二郎跟陳恩同時叫道。永昌城內何時有了阮府,這匾額就何時有的,一百年的歷史,阮府的骨氣啊!

  東方非盯著他,薄唇依舊抹著冷笑:「臥秋兄,原來這塊匾額對你來說,已經是木頭了啊……你的堅持是軟化了,還是改放在心裡了?」

  阮臥秋沒有答話,廳內在場諸官暗自面面相覷,不知這瞎子到底是誰,竟敢頂撞紅遍朝野的東方非,其中新任知府大人上前,暗示低語:「大人,您若不便動手,就由我派個名目——」

  「這裡也由得你放肆嗎?」東方非一徑地冷笑。

  「爺兒!」阮府老奴奔進來喊道:「外頭有公公說奉聖上口喻,請東方大人速回宮中!」

  東方非先是一怔,隨即迅速看向阮臥秋,哼聲道:

  「你也會玩手段了嗎?」睨了一眼杜三衡,便拂袖走出廳外。

  「大人!」她叫道。

  東方非停步,頭也沒回地說:

  「今日本爵爺與阮臥秋之事,誰也不準插手,要讓我知道誰敢自作主張,私動阮府的任何一個人,就休怪本爵爺心狠手辣了!杜三衡,你可滿意了?」

  「多謝大人!」她拱手作揖笑道。

  淩亂的腳步聲紛紛離去,直到廳內遽靜,阮臥秋問:

  「都走了?」

  「哎,走得一個也不剩呢。」心裡可終於放下大石了。她好奇注視他:「阮爺,你是使了什麼小計驚動朝中皇帝老爺?」

  「不過是托個朝中朋友幫忙罷了。」他淡笑。

  「說到底,阮爺你還是怕我跟我爹出了問題吧?若要我逃,只怕逃不出城門就被抓了,不如請在朝中有勢力的朋友幫忙。」哎哎,真不知該感激他,還是怪他不信她了。

  他不予置評,讓陳恩扶他走到畫前。指腹輕輕碰著那永遠看不見的肖像。

  「阮爺,當初你處心積慮想要拿徒兒換師父,現下你如願啦。」她笑道,目光落在他指腹,而後柔聲道:「現在你碰到的是你自己的眼睛,我爹來時你已蒙上眼,所以,你的眼睛是我畫的。就算你看不見自己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的模樣,可我看得見,每天我都會將你慢慢變得更俊俏的模樣刻在心版上,就算塞滿了也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你的肖像也會留傳後世,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剛毅的嘴形稍微上揚,他不太認真地罵道:「什麼俊俏?該是老態才對。」人只有愈活愈老而已,虧得她這麼形容。

  她笑:「阮爺,我心目中的你,可是英颯煥發,貌比潘安啊。」

  「哼!」她油嘴滑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若是平日一定要斥她愛打謊兒,偏偏方才聽出她語氣中掩飾極深的真心真意。這女人真是……令他又惱又怒……又憐又愛……真是惱人!

  他伸出手,她仿佛完全了解他心思似的,反扣他的五指,彼此緊緊交纏。他轉向廳內僕役,道:

  「去把鳳春找來。」再對鳳二郎與陳恩道:「近日之內,阮府從永昌城內連根拔起,遷居他處。你們若有什麼事,就盡早去處理吧。」

  「少爺!阮府有一百年的歷史啊!」

  「也不過就是歷史而已。若不走,永遠不會有新的開始。以為東方非篤定我眼瞎成盲,不成氣候,所以不曾動過我,他日我若從商再起,形成民間勢力,難保他不會自毀諾言;再者,應康城商機勃勃,舉家遷移,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爺,你到哪兒,我便跟到哪兒!」陳恩連忙表露真心。

  阮臥秋淡淡一笑。「隨便你吧。」轉頭向杜三衡道:「杜畫師,我一直沒有機會跟你爹聊話,你扶我去見你爹吧。」

  「好啊,你們年紀相近,一定有挺多談得來的話題。」她笑,瞧見他又皺起眉了。

  年齡相近,將來卻要喚聲嶽父大人,也難怪他會皺眉。想來真的挺好笑的啊。

  牽著他往門口走去,她又笑:

  「阮爺,你說,咱們倆,算不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十指互纏,注意到她一說出口,他直覺要松手,她也不阻止,而後他惱怒地緊緊握住。

  「杜畫師,你不能一時半刻正經點嗎?」

  「哎哎,要我正經,那就像是要阮爺一時半刻輕浮點一樣,阮爺,你要能對我輕浮,我就能對你正經啊。」

  「你……」

  那火氣甚大的罵聲與輕滑的笑聲漸遠,終至消失。

  ◆  ◇  ◆  ◇  ◆

  兩個月後——

  馬車噠噠噠地,前往應康城,永昌阮府逐成廢墟,待售。

  數年後,應康城躍升為萬晉年間第二大城。

  留史記載:應康城內富商阮臥秋於萬晉十八年至二十年間崛起,以蠶絲業起家,後而逐漸擴大各地產業,於內地設廠,又於海路造船,與各地商家組船隊,前往歐洲國家進行買賣,帶回物資交易,在民間形成一股新勢力。除此之外,在鄉裡村間造橋鋪路,每逢水旱,必開倉賑濟。

  《民間富商傳奇》一書中,曾提:「阮臥秋雙眼全盲,卻於商場洞燭先機,為人正直,待人誠心,買賣童叟無欺,身邊奴僕忠心耿耿,偶有一名貌美白衣青年相伴身邊,發色其黑,唯發尾雜色如西洋人……」形容該人之事,足有二十六頁之長。

  《應康記聞》中,提述萬晉十八年起,每五年,應康城中阮姓富商,造橋鋪路,聘請畫師於橋上作畫。阮家府邸長牆亦是滿滿畫作,凡於該府做客商人莫不稱奇,逐為流行。從此,應康城藝文之風漸開,別名畫城。萬晉四十五年前,共有數十名畫師進宮受封宮廷畫師。阮姓富商並分別於萬晉三十五年,萬晉五十五年適逢瘟疫橫行時,大力救濟。形容該人之事,足達十一頁。

  其余,如《冤案審傳》裡,所提幾樁著名冤情,皆有「阮臥秋」三字,多半時扮演著冤情翻案的幕後角色。傳聞,民間縣官多買其帳,看其臉色,有人曾說:此人買賣交易極為誠信,從不欺人,但於冤案疏通上,賄賂官府衙門,動用私權,可謂毀譽參半。又聞,阮姓富商進行疏通時,身邊必陪一名貌美白衣男子,兩人之間曖昧不清,以致日後提有阮臥秋之書者,多半描述阮姓富商私德極差,喜男風。

  又如雜書野史也曾提及,應康阮姓富商暗自結黨,相扶朝中被奸人所害的朝官,同時秘密成為某位高官的雄厚實力。因是野史,故無法查證。

  曾有人為阮臥秋寫下個人傳,但無發行市面,僅留下一本放置於府間,供後代子孫流傳……

  萬晉六年,都察巡撫阮姓臥秋,在朝史之中不過三行,今,同名同姓的民間富商阮臥秋,當代其記載共有二十多本,或多或少……

  「同名同姓,際遇卻大不同,可憐那如今不知流落何方的都察巡撫阮臥秋啊。」曾有人跟同名同姓的民間富商阮臥秋討好提及。

  當時,阮臥秋只但笑不語,身邊相扶的白衣男子則背過了身子,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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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4 14:58:08

【尾聲】

  「冬故小姐要見我?啊啊,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是阮爺的妹子嘛。」放下畫筆,跟著丫鬟走出畫室。

  自進永昌城阮府之後,只聽其名不曾見其人,後遷居應康城,第一批先出發的就是阮冬故一行。她跟阮臥秋墊後,路上為了同坐馬車,還得念一些賬本的數字給他聽;他看不見,只能憑記憶,所以她必須反反復復念著,到最後她終於無趣到打起瞌睡,等醒來後,發現自己正睡倒在他腿上,正在接手念賬本的陳恩以極恥笑的眼光睨著她。

  真是丟人現眼啊!

  他雙眼不便,較之常人要付出更多心血在商業的領域之中,縱使有鳳春輔佐,她對他卻無任何的幫助。

  哎哎,想來就是窩囊。那可不行,從今晚開始也要讓鳳春教教她了。

  跟著這個自稱是阮冬故的丫頭一進冬樓,就見院子裡幾名年輕的長工不約而同地擡頭看她。

  「杜畫師不必大驚小怪。他們自幼服侍我家小姐,幾乎不曾與少爺打過照面,所以你沒見過是理所當然的。」

  「不,我只是覺得他們的發色好眼熟啊……」她喃喃,跟著走進冬樓。

  一進去就見曳地的簾子,簾後隱約有個人影。

  「我家小姐受了風寒,不易吹風,請杜畫師見諒。」

  杜三衡攤了攤手,無所謂地笑道:

  「阮小姐找杜某有什麼事嗎?要杜某為小姐作畫嗎?」

  「那倒不必,我跟杜畫師一樣,都不想留畫後世。冬故請杜畫師來,只是想看看讓我兄長傾心的姑娘而已。」

  「那麼冬故小姐……」

  「請叫我妹子就好了。」

  杜三衡眨了眨眼,知她這句妹子暗示認同了她。她笑道:「妹子,我以為你要說,你以為阮爺傾心之人,該是個與世無爭的大家閨秀才好呢。」

  簾後有成串的笑聲。「杜畫師,我兄長若與你說的閨秀成親,那多半是會相敬如賓,平淡無波地過了一輩子,絕不會像現在被杜畫師氣得臉色鐵青,偏偏又心系於你。」頓了下,聲音略嫌正經:「杜畫師,此次請你前來,一來是想跟你說說話,二來是想看看讓我兄長改變的女子,三來是這幾年來一直有個問題盤旋在冬故心裡,始終找不出個解答,想請問杜畫師有什麼好法子呢。」那語氣好生的煩惱。

  原來真正找她的原因,是為了要問她事情啊……杜三衡面不改色,笑道:

  「妹子請說。」

  簾子後面沈默了會兒,才問:

  「杜畫師,倘若世上有個人極力考取功名,可惜科舉中的八股文,就是不擅長,你要說沒有天資也罷,可那人一生志願為官,你說該如何是好呢?」

  「那簡單,買官啊!」她嘴快,笑道。笑了兩聲之後,忽地住口不語,瞪著簾後的人影。

  二官一商,二官一商……難道……不會吧?她是不是不小心推動了什麼風水師的預言?

  ◆  ◇  ◆  ◇  ◆

  良久之後,她苦著臉,慢吞吞地走回畫室,半路聽見有人喊道:

  「杜畫師!」

  她擡頭一看,楞了下。好眼熟的發色啊……

  「二郎,你去畫室動我顏料了?」

  「沒有啊,杜畫師,你瞧,這是現今京師最新流行的。」鳳二郎用力甩動他那一頭束起的頭發。

  「京師流行?」她瞪著那發尾七彩的顏色。難怪方才在冬樓看見那幾名年輕的長工,發尾全挺眼熟的,原來阮府裡大家都在跟隨京師流行啊。

  京師有這種流行嗎?

  「正是!」鳳二郎賊兮兮地說:「這是京師最新的流行,才剛傳進城內。這種新顏色是勇氣的象征,據說剛傳進城時,有個青年就是染著這種顏色,結果一舉打倒欺人太甚的高官呢!很靈吧!」

  她瞪著他,一陣沈默後才問:「二郎……你要勇氣做什麼?」

  他聞言滿面通紅,咕噥:「我再不說去,我怕她年紀大了,不肯接受我……」

  她連眼皮也沒眨一下,笑道:「二郎,原來你是要鼓起勇氣去跟你喜歡的女子求愛啊。」

  二郎搔了搔頭,低喃:「雖然她喜歡少爺,可我也有喜歡她的權利吧?」

  搞了半天,他還真當鳳春對阮爺是男女之愛嗎?這小子也太魯鈍了點吧。

  「好,為了表示我支持你,雖然你一直沒贏過我,可我答允你,幫鳳春畫一幅肖像,讓你拿去送她。」

  鳳二郎大喜,叫道:「果然有用啊!我才染上這頭發,杜畫師你就先給我個喜兆,她那裡一定沒問題的!」

  想要勾她的肩親熱,她不著痕跡的彈開,退開一步,笑道:

  「二郎,既然你要去就快點,我等著你的好消息。」她嘴裡配合道,很不想戳破他的夢想。

  鳳二郎心裡興奮不已,縱然緊張得要命,也不禁拔腿就往鳳春那兒跑。

  杜三衡見狀扮了個鬼臉,拉過自己的發尾,好笑道:「勇氣的象征?京師的流行?打哪來的說辭?」

  「杜畫師?」

  她一回頭,瞧見阮臥秋站在涼亭之內,像是聽見方才她的一舉一動。她雙眼微亮,笑著走過去。

  「阮爺,我怎麼沒發現你在這兒呢?」眼角看了陳恩一眼,他正瞪著自己,她暗暗拉過阮臥秋的手,故意宣示主權。

  真怕這小孩從報恩的心態不小心迷戀上他啊。

  「方才我聽陳恩說,早上你跟令尊出門一趟?」

  「是啊。」她微微笑著:「我爹說他不想教我了。他要跟我打個賭。」

  「又是賭?」

  「阮爺,我不得不賭啊,我跟我爹約定每三年比一次畫,他畫他的油畫,我畫我的民間畫法,直到他覺得遠遠勝過我才停止。」從腰間掏出一枚印章,塞到他的手裡。「阮爺,你發覺這印章有何不同嗎?」

  他皺眉:「這印章只有一半?」

  「是啊,從此我只擁有這一半,另一半放在我爹那兒。阮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跟我比個高低,看看是他畫得好還是我好,終究,他骨子裡的畫師身份仍然占了上風。」緊緊握他的手,手心微冷。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阮爺,你說,我能留下他嗎?」

  阮臥秋毫不考慮地說:「你若想干什麼,還有誰能搶得過你?」

  她聞言,還是盯著他,然後笑了出來。「阮爺,你這話說得真不情願,就算是安慰,也不要臭著臉說啊。」果然一聽他開金口,心裡就安定不少。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已依賴他甚多,這也不知是不是件好事。

  她不知她爹是哪來的想法以為她能與他相提並論,但她也知道若有一天,她爹不當她是對手了,就會絕情撒手而去,這一去,會發生什麼事,她連想也不敢想的。

  現在,只能慶幸她爹骨子裡還是擺脫不了天生的畫骨。不像她,只要保全她心愛的人,保住她的快樂,就算要拋棄畫畫,她也無所謂。

  「誰臭著臉了?」他沒好氣道。

  「是是是,就算阮爺你的臉發臭,在我眼裡也是天下間最好看的男子。」她笑道:「阮爺,以後每隔三年,可要借你的牆一用了。」

  在牆上畫畫嗎?「你要用就用吧。」停頓了一會,俊臉撇開,又道:「這也算是你的家了。」

  她聞言,眨了眨眼,瞧見陳恩很不以為然地轉過臉。她心頭大樂,要阮臥秋說出甜言蜜語來,那真是得等老天掉下石頭再說,這種暗示性的話,她已經夠心花怒放了。

  「阮爺,那你再允我一個要求吧。」

  「要求?」

  「你放心,我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求你毛手毛腳的。我只是想,二官一商,你已占了一官一商,剩下的那個官,若隔個幾年出現了,能不能別理會,咱們改名換姓,逃到內地去好嗎?」

  阮臥秋聞言,當她是在說笑話。「杜畫師,你真信風水之說?就算風水成真,如今我們已經搬來應康城,哪來的二官一商?」還不知她是個迷信之人呢。

  杜三衡欲言又止,總不能告訴他,他的妹子是個危險人物吧?

  心知不管他今天走上哪條路,哪怕將來有人連累他,她也會心甘情願地陪他一塊生陪他一塊死,誒誒,真是認了。

  「你歎什麼氣?」他皺眉。

  她摸了摸鼻子,見他一臉正經,不禁又生起逗他的念頭。「阮爺,好心有好報,雖然你失去了眼,可遇見我,也算老天爺送給你的好報,你可要好好珍惜啊。」她笑嘻嘻地,等著看他臭臉罵人。

  阮臥秋聞言,先是哼了一聲,然後輕輕又「嗯」了聲。

  沒料到他竟會認同她的油嘴滑舌,一時之間杜三衡啞口無言,滿面通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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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4 14:59:02

【番外篇 一】

  ——不知不覺,情苗躲在背後偷偷滋長……

  永昌城阮府——

  午後秋意濃,窗外已有細雨叮咚聲。

  「人之初,性本善,習相近……」

  「誰教你念《三字經》的?」坐在窗邊的男人不悅道。

  「咦,少爺,我念的是《三字經》嗎?」鳳二郎一回神,驚覺自己竟然抽了本《三字經》,簡直太汙辱少爺了。就算少爺瞎了,也能倒背如流啊!

  「你心不甘情不願?」

  「怎會?」一見少爺要發脾氣。鳳二郎跳起來連忙解釋:「我心甘情願得緊!少爺,方才我是一時散神,想起鳳春今兒個受了點風寒,不知道有沒有好好照料自己。」回頭一定得去看一下才放心。「對了,不如我來念本少爺沒看過的好了。」隨意抽了本書,沒看書名,便開始大聲念起:「……鄉間遇女,原來是花妖所化,其身柔軟似蛇,艷若桃李……」

  哇,這是什麼書?愈念愈火熱,偷瞄阮臥秋,發現他兩眼專注,仿佛很專心地在傾聽他念的每句書詞。這……雖說,他跟少爺都是男人,但實在很難想象少爺看這種淫書,更難想象他正念這種淫書給少爺聽,他跟少爺之間從來沒有這類溝通的橋梁啊。

  「少爺,我還要繼續念嗎?」他吞了吞口水。

  「嗯。」阮臥秋應道。

  他硬著頭皮繼續念:

  「周秀才嘴裡親熱地喊著:阿珠,我的好娘子。心裡打定主意,趁著四下無人,干起那苟合之事……周秀才一時欲火焚身,將那花妖幻化人身的阿珠推進樹叢,猴急地扒了衣物……」汗珠不停冒出來。他看起來是大剌剌的,可是要他對著一個男人念這種話,心情實在很復雜。再偷瞄一眼少爺,瞧見少爺抹著下唇,好像很走火入魔似的專注。

  算了,豁出去了!

  鳳二郎大聲念道:

  「這阿珠嘴裡說道:我的好哥哥,你且慢脫衣……」嗚,他現在只想去探望鳳春,跟鳳春報告少爺這從不為人知的一面啊!

  不不,以後念書之職就交給他了。鳳春還是個沒有出嫁的大閨女,就算少爺不把她當成女的,他也絕不肯讓鳳春來念這種淫書!

  他嘴裡念著念著,忽然之間,瞄到少爺動了動,往他這裡看來——

  身後,輕浮的笑聲出現:

  「哎,今天怎麼下起雨來了?阮爺,你看起來真精神……二郎,你也在啊。」

  原來不是往他這裡看來,是往他後面的門看去。

  不禁暗贊少爺耳力絕佳,竟然比他還厲害。

  「杜畫師,這時候你不都在府裡走來走去嗎?」

  「是啊,我走著走著下了雨,想躲雨,就瞧見秋樓在前頭,來借把傘。」

  「傘……好啊,我去拿!」

  杜三衡笑著拂去身上的雨珠,瞧見阮臥秋側耳細聽,她走上前,明知他看不見,仍向他拱禮。

  「前晚,真是謝謝阮爺了。要不是你陪我過夜,我可嚇都嚇死了。」她笑道。

  「小事一樁。」他淡淡道。

  「對你是小事,對杜某可是件大事呢。」

  「這世上沒有鬼,一定是你胡思亂想,不都找出陳恩那孩子在裝神弄鬼了嗎?」他強調。

  杜三衡微微笑著,好奇地往桌上看去,微微脫口叫了聲:

  「《花妖傳》?」

  「怎麼?」

  她的臉色有點古怪,碰了一下書,然後又收手。

  「杜畫師,傘來啦!」鳳二郎拿著把傘進屋。

  「等等,等等,別碰我。」

  「干嘛啊?我又不是妖怪,你怕什麼?」

  阮臥秋聞言,不知道這兩人間發生了什麼事,但聽她聲音古怪,不由得起身。

  「二郎,杜畫師是女子,你休得無禮!」他不悅道。

  杜三衡往後一退,正撞到他,她連忙又避開。

  阮臥秋蹙眉。「杜畫師,你怎麼搞的?」避他如蛇蠍似的,有這必要嗎?前晚還怕得直拉住他,心裡莫名的不是滋味。

  「沒沒沒,我沒事。」她連忙退到門口,很委婉地試探問:「二郎,你每天都念書給阮爺聽?」

  鳳二郎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點頭:「是啊,下午杜畫師不畫畫,由我或鳳春念書給少爺聽。」不過以後都由他來念。

  「……方才,你念這本書給阮爺聽的?」

  「這本書怎麼了?」阮臥秋問。他方才根本沒有細聽,一聽她如此說道,書中必有問題!

  「這本書……啊!」鳳二郎想起書中內容,立刻滿臉通紅,立刻合上,叫道:「少爺要聽,我自然一定得念啊,不干我事不干我事!」他還很純潔,願意最純潔的身子獻給鳳春啊。

  她瞧著一頭霧水的阮臥秋,訝道:

  「原來阮爺喜歡讀這種書,那杜某不打擾了不打擾了……」很好心地幫忙合上門,還能聽見鳳二郎大聲抗議:「杜畫師,不干我的事,不要告訴鳳春,是少爺要聽,他聽得很入迷啊——」

  「到底是什麼書?嚇得她奪門而出?這書能吃人嗎?」屋內,阮臥秋罵道。

  「少爺,你別裝傻啊,方才我念得很清楚,你聽得很專心啊!」

  「方才我在想事,你在扯些什麼?到底是什麼書?」

  顯然鳳二郎知道再不明說,一定會被阮臥秋的脾氣折磨到死去活來,一時之間只聽到他哭喪的聲音:

  「是《花妖傳》啊。少爺,明明我看你聽得入迷,我念道周秀才跟阿珠嘴碰嘴時,你還摸著自己的嘴唇,我差點以為你、你……」接下來的話時打死也不能說的了。

  「我摸我的唇,跟你嘴裡說什麼周秀才有什麼關系?」那語氣火大得緊。「哪來的《花妖傳》?有這本書嗎?」

  「有有有,少爺,你可別全部贓了我啊!明明方才我是在這兒拿的,你也知道我不愛讀書,還是為了少爺你去學識字的,我怎麼會無聊地看起淫書來?」

  「淫書?」

  「少爺,別裝了啊!《花妖傳》是這幾年出的,八成你是找鳳春去買,她好歹也是個姑娘家,不如下回你找我去買吧!我保證買得火辣辣——」

  「住嘴!我房裡哪來的淫書!」

  「少爺,現下屋內只有我倆,杜畫師走了,我再繼續念給你聽吧。幸好,你不怎麼喜歡杜畫師,就算做了令她討厭的事,你也不用太在意!」

  「二郎,你的話過多了!把這本書給我燒了!」

  門外,杜三衡扮了個鬼臉。他火氣這麼大,可不能沖進去坦承說那本書是她閒極無聊看的,前晚陳恩扮鬼嚇她,她就是胡亂抓了這本書防身,一路逃到他這裡,結果忘了帶走,讓鳳春當是他的書收起。

  愈想愈好笑,從屋簷下走出淋雨。還好雨小了,不然可真是淋個落湯雞了。

  走了幾頭,回頭看見那窗口半掩著,露出他又惱又怒的模樣。

  這人啊……不知為何,瞧見他就有點想笑,心頭不由得快活起來,尤其見他這麼容易火大,她更樂不可支,巴不得改天再暗渡陳倉運幾本淫書當是他的。哎啊,這可不行哪。

  忽地,他轉過身,面對半掩的窗子,她楞了下,退了一步。

  他似乎察覺窗外有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方向。

  她心裡嚇了一跳,老覺得他實在不像瞎子。

  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唇,想起二郎方才提到他也在摸著唇。

  剎那間他的氣息湧了上來,讓她跟著摸起自己的唇瓣。唉……再想下去,真會想入非非了。她扮了個鬼臉,又依依不捨看他一眼,才反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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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4 14:59:21

【番外篇 二】

  ——愛火,很辛苦很辛苦的在燒……

  (作者小聲說:真的有點辛苦……)

  洞房前一天──

  「杜畫師,咳咳,咳咳……」鳳春不住咳聲。

  從書裡擡起臉,杜三衡笑道:「鳳娘,你受風寒了嗎?」

  「沒沒,」頭一遭沒有經過她的允許,鳳春迫不及待地走進來,同時關起門,確定無人偷看。「杜畫師,你……你……你要不要……要不要……」

  杜三衡等了半晌,聽她老在『要不要』上頭打轉,她笑道:「要不要成親嗎?那是一定要的,鳳娘,你可不會突然逼走我吧?」等了一年啊,日思夜想他的身子……不不,應該說貪戀他的全部,偏他固執,最多她賴皮時,賞她幾口『飯』吃而已。現在終於有一生一世獨占他全部的機會,怎能放過?

  「要成親自然是一定要的!」鳳春忍住羞恥心,終於問出口:「杜畫師,你需要幫忙嗎?」

  「幫忙?」

  「你的洞房需要我幫忙嗎?」說完時已是滿臉紅暈。

  杜三衡眼珠子微微看向床,再拉回來時,訝異問:「鳳娘,你要怎麼幫我?洞房夜幫我綁住阮爺嗎?」好讓她為所欲為嗎?

  「當、當然不是!」鳳春當她是認真的,連忙道:「打從婚事籌備以來,我思前想後,少爺雙眼失明,在洞房上、洞房上可能稍微、稍微……」

  杜三衡聞言,嗤的笑了出來。「鳳春,你我都是女子,說起話來不必太含蓄,反正也沒其他人聽見。」她摸了摸鼻,攤開方才正在看的書,很坦率地說:「我已經很努力在修補我該明白的事了。」

  鳳春上前一看,看見那攤開的部份正是火辣入骨的文字,她雙頰通紅,不敢相信她少爺心愛的女人正在看淫書,再一擡頭,又見杜三衡抱了很多畫軸過來。

  一一攤開,她連連驚呼。

  「我扮男裝去買的。鳳春,我一人看也挺無聊的,就算不懂也沒法問人,你要不要跟我一塊研究?」

  「這、這……」連忙拉開視線。「那、那是裸著身的男女啊……」

  「反正就當是圖裡的男女都已經成親,那行房是理所當然的吧,」她笑道:「我已經盡力啦,總不能洞房花燭夜,我攤在床上任阮爺摸索個徹底,他眼睛不便,我怕到天亮二人精疲力盡很辛苦的。」

  這話一點也不含蓄,鳳春紅著臉,一一瞄過那些畫,低聲:「若是讓少爺知道你在看這些東西,必定暴怒不已。」說不得婚事取消了呢。

  「我只是想幫點忙嘛。」

  只是幫點忙嗎?看她興致勃勃的,一點也不像是含羞帶怯的新娘啊。又偷瞄一眼那些畫軸,低聲道:「少爺不會輕易……輕易屈服的。」

  「也是。」杜三衡打趣:「說不定我得打暈他才成。」船到橋頭自然直,她倒是不怎麼緊張,只是阮臥秋性子較為硬直,縱使他的雙眼讓他行房不易,也絕不會攤在床上任她為所欲為的,真可惜哪──一想就很心癢啊。

  「那個……也不是沒有辦法。」鳳春早就備好,從腰間掏出好幾種顏色的小包。「杜畫師,等喝交杯酒時,你選包藥混進去,那洞房……說不得會很順利的,只是要仰賴你多主動些。」

  原本帶著笑,見一包接著一包的藥包擺在桌上,杜三衡難得瞠目了。過了一會兒,她才找著聲音,啞聲問:「鳳娘,這是什麼?」

  「自然是能讓少爺……快活的藥,你瞧,這包吃了四肢無力,可是你對他行周公之禮,他絕對會有反應,這包比較激烈些,除非少爺,唔,對你的身子完全沒有興趣,否則千萬別用……」

  她微張著嘴,慢慢移到鳳春通紅的臉上。「鳳娘,你……真是用心良苦啊。」

  「我、我……」她是怕少爺後繼無人啊。杜畫師雖是性子外放,與少爺一點也不搭,可是既然成親,總是要圓房的。她不會不明白她家少爺的性子,她家少爺就算沒失明,有女子投懷送抱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應,她才有點害怕啊。

  也正因杜三衡性子隨意,她才敢大膽建議。

  「鳳春,你這藥打哪來的?」

  「我跟府裡老僕拿的,這是他們老家的家傳密方,代代成親都靠它圓房,挺有效的呢。」

  代代都得用到這種藥……杜三衡哦了長長一聲,看她一眼,隨即勾住她的肩,很親熱的笑道:「鳳娘,我想建議你一件事。」

  「啊?」

  「記得,千萬別讓那位老僕跟你家小二有任何接觸的機會,還有你一定要切記,以後別亂碰二郎給你的任何食物或水。」

  「杜畫師,你在說笑嗎?」鳳春失笑。

  「我是怕無辜的小羊莫名其妙被吃掉。」她咕噥。

  「不過二郎也要二十了。他遲早也會成親,但若成親前敢用這種藥對其他姑娘不規矩,我一定閹了他!」剎那間,鳳春向來輕柔的甜臉,化為面目猙獰的夜叉。

  杜三衡一時之間傻了眼。果然阮府內的秘密還沒有結束啊,從來不知鳳春竟有這一面。難怪二郎老只敢暗戀卻不敢明說。

  她的視線移向桌上的藥包,摸了摸唇。自有婚約以後,他的限度稍微寬了點,可以與她縱夜在屋外長椅或涼亭內談心,卻很少主動吻她或者眼內流露對她的渴望。她絕對相信他對她是有情意的,只是,有沒有情欲就很難說了,就算有,也只怕不多吧……

  有點想苦笑啊,她是認了命,誰教她戀上這種男人呢?只是……偶爾也很想對他胡作非為一番……她暗自雙手合十,暗道:可別怪我啊可別怪我啊……

  ◆  ◇  ◆  ◇  ◆

  洞房花燭夜──

  「糟,中招!」四肢無力倒臥床榻。

  「怎麼了?」

  「阮爺……方才你拿錯交杯酒了……」她很委屈地歎息。

  「哪杯酒不都一樣?」

  「誒……」

  「你是怎麼啦?不舒服麼?」

  「我……沒了力氣……」身子微微發熱起來。鳳春那包代代都有效的藥果然很有效。頭有點暈,當他摸索她的臉,俯頭吻下來時,竟然能感覺他唇舌之間的激情。激情?那個臭脾氣的阮爺?完了,她開始幻想了……

  「阮爺,我有點熱……」今晚洞房花燭夜肯定不好玩了。多半是她虛軟無力,自行焚燒,他為難一陣便各自作罷,干脆騙他她受了風寒,改日再來好了。

  正要開口,他卻滅了床幾上的燭火。四周陷進一片黑暗裡,連她藏在床下的畫軸都無用武之地了。

  她閉上眼,歎氣:「阮爺,我……耶……等等……阮爺……」連連咬唇輕喘,身子不由自主湧上了熱氣,連帶著腦子也被熏熱了。這人是真瞎還是騙她啊?這麼……這麼令人意亂情迷……讓她白擔心了一陣。

  「難得你這麼被動,三衡,我原以為你會比我還主動。現在,你真像是無助的小羊。」黑暗中傳來他難得低柔的輕笑,對她沒有意外之舉感到有點吃驚。

  無助的小羊嗎?四肢無力,只能任他為所欲為,她笑歎了口氣:

  「阮爺,請你盡量下手吧,不過可別太用力,我容易淤青的,也請別弄痛我,我很怕疼的。」打死也不敢說她遭了自己的道,就當是她的報應,誒誒。

  唇瓣遭襲,她閉上眼恣意享受氣息交纏的快樂,不再言語,任他主導那燒得正旺的愛火……他愛燒到哪兒,她也只有任他燒的份兒啊……

  新房之內情意綿綿……春意也綿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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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4-24 14:59:45

【意外之章】

  ——婚後數年的某日煩惱……

  萬晉二十一年,應康城阮府——

  「杜畫師……」叫了好幾年,始終改不了口。不想叫她夫人,因為她實在沒有什麼架子。

  「嗯?」嘴裡咬著一枝畫筆,用另一枝筆在牆上進行修補的動作。

  「那個……有個謠言不知道該不該說?」

  「二郎啊二郎,你要說流言呢,我一定捧場,不過你也說是謠言了,要我相信嗎?」她心不在焉地笑。

  「你少油腔滑調了,我就不信爺在外頭有別的人了,你還能笑得如此開懷!」

  杜三衡終於停下動作,轉頭瞧他半晌,緩聲問:

  「別的人?」

  鳳二郎不忍看她,撇開視線,咕噥:「就是別的心愛的人了!你還要問嗎?」

  「二郎,你在跟我說玩笑話嗎?」她失笑。阮臥秋並非貪戀情愛之人,這輩子要加個妾都很難了,何況她平日畫畫歸畫畫,自認與他生活交融,對他在外頭的商事也知個七八分,實在想象不出他哪兒能冒出其他的女人?

  鳳二郎瞪著她,罵道:「我看起來很像在跟你說笑話嗎?如果外頭一個人提也就罷了,兩個人提我也當算了,可最近城裡鬧得沸沸騰騰,說少爺他跟那人極為親熱……簡直、簡直是公然在外頭……尤其那人壓根不把旁人放在眼裡,當眾勾引少爺,上回還聽說那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吻上少爺,而少爺他也不推拒呢!」

  ◆  ◇  ◆  ◇  ◆

  一開門,就見他坐在床邊,聽著陳恩念著今日的賬本。

  「陳恩,你去睡吧。」阮臥秋聽出來人腳步聲。陳恩看她一眼,點頭:「爺,明早我再過來。」

  杜三衡半瞇著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三衡?」

  「沒事沒事。」她笑,上前幫他脫掉外衣,準備就寢。「我只是在想,今天你早回府了。」

  「錢老爺家中小妾生了,他趕著回去,生意下回再定,我沒事就早回來了。」

  「小妾啊……」摸摸鼻子,她笑道:「早知道就等你一塊晚飯了。」松了他的長發,任其披散在肩上。哎,真覺得百看不厭呢。

  「三衡。」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皺眉:「你是不是有事?」

  「沒沒沒,我好得緊,今兒個我在畫畫,正好畫到顏料沒了,明兒個我跟你一塊出門,中途去買顏料。」她笑著,然後翻身爬上床。

  冬天到了,天漸漸涼了,她穿著單衣,拉過棉被,睡在床的內側。算了,今晚不看著他的睡顏了,翻身朝向牆,閉目入睡。

  聽見身後他也躺下,棉被被分了過去。忽然間,一雙手臂摟住她的腰,她微怔,平常多是她主動躺在他懷裡入睡的……好吧,天氣冷了,他要取暖,她也不反對。

  「三衡……」他的聲音有些低啞。

  等等,等等……修長的十指滑進她的單衣內,她心跳了下,暗暗吃驚。「等等,我、我好累……」他不是一個重欲的男人,她若沒主動親近,他會一連兩天的求歡,那簡直是奇跡了。

  「你累了?」那聲音帶絲異樣,隨即默不作聲,壓在她腰間的手掌灼燙不已,卻沒有再進一步的動作。

  她吞了吞口水,拉過他的雙手,慢慢地翻身面對他。

  他的俊秀依舊,只是與初次見面相比,顯得較為成熟。他眼眸半垂,並沒有睡著,像在沈思什麼。

  「阮爺。」幾年下來就是改不了稱呼。「今兒個我作畫,爬上爬下的,累死了,尤其是我身上都是顏料的味道……」原想很打趣地笑,但最後卻笑得有點心不在焉。突然間,他雙臂縮緊,將她整個身子拉近,完全嵌進他身軀之間,她嘴一張,正要問話,他卻毫不猶豫地吻進她的唇舌之間。

  「等等,等等,阮爺……」她想避也避不了,他吻著她的唇、她的鼻,沿著她的纖頸不住地下吻,十指拉開她的單衣,撫上專為他而敏感的身軀。可惡!可惡!這人明明知道她修身養性還不夠,喜歡一個人會喜歡到時刻都想占有他的全部,這人根本吃定了她沒法抗拒!

  「三衡?」他壓抑著輕喊,仔細聆聽她的聲音。

  「隨便你了!」她頭暈腦脹,不住輕喘,心裡又惱又氣,巴不得踢下這個名為相公的男人。可偏偏心裡很想踹,行為舉止卻背道而馳,只能任他索求個過癮!

  好吧,她承認夫與妻之間,他給的通常比較多,她通常只貪圖享樂而已。夫與妻啊……再多個妾,她可一點也不想去想象兩人中間多躺上一個女人啊……

  ◆  ◇  ◆  ◇  ◆

  痛痛痛痛!

  「杜畫師,你的表情真好笑啊!」鳳二郎忍著笑:「為什麼我覺得你隨時會倒下不起?」

  杜三衡狠狠瞪他一眼,然後笑道:「二郎,你要不要試試被人冷落的滋味?」

  「是是是,杜畫師,我知道你嘴皮子最行,當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看見,拜托你別對鳳春煽風點火。我瞧你也上不了馬車了,我扶你一把吧。」走到馬車前,鳳二郎很好心地伸出手。

  此時,馬車門被打開,裡頭坐的是阮臥秋與陳恩,前者說道:「陳恩,你換到另一輛馬車,讓三衡進來。」

  等陳恩跳下馬車之後,阮臥秋對著她的方向伸出手。

  鳳二郎見狀很識相地收回。杜三衡遲疑了會兒,握住他的手,而後上了馬車。

  痛痛痛,她幾乎跌坐在他身上,阮臥秋立刻察覺她的不適,只手及時摟住她的腰。

  「杜畫師,記得啊!睜大眼睛好好看啊!我可是站在你這邊的!」他大叫。少爺,別罵他脫離忠僕行列,誰教鳳春跟她感情好得很,他迫於無奈啊!

  馬車噠噠噠地行馳在道路上。阮臥秋皺眉問:「他在說什麼?」

  她抿了抿唇,笑道:「誰知道?二郎他就愛胡鬧嘛。」

  他聞言,並沒有再追問,反而說道:「你身子還好嗎?」

  「好,很好。」好到今早差點爬不下床。他倆一向共識,她習慣三更天之後才入睡,每當男歡女愛後,通常她會睡不著,即使抱著他溫熱的身軀,要入睡也得等四更之後,所以隔天通常她會多睡一陣。這事只有他倆知道,鳳春他們只以為她偶爾貪睡,便任由她去。

  今天要她天一亮就醒,簡直是痛苦萬分,加上昨晚他索求得有點過火,她幾乎要淚流滿面了,最近還是以精神層面為主就夠了。

  「既然累了,就不必跟出來,你要顏料,給我開張單子,我叫陳恩去買就是。」他難得溫聲說話。

  難怪昨晚會主動求歡啊……她就說,成親幾年要他主動要求,簡直是屈指可數,哪有這麼巧?分明是不想讓她出門吧?

  慢慢窩進他的懷裡,他沒有拒絕,任她找個舒服的位子。

  「阮爺……」她笑道:「跟爹約定的日子快到了,這個月來我一直準備構圖,若是冷落了你,你可要見諒啊。」

  「什麼見諒不見諒的?你若忙,只管去忙就是!」他的聲音帶抹惱意。不知是因為她的生疏有禮或者捉摸不到她的心虛而惹毛了他?

  她摸摸唇瓣,隱忍了個呵欠,又笑:

  「阮爺……我記得今兒個你是上城尾的洞庭園,是吧?」

  他應了一下,像聽出她的倦意,掌心摸索著她的臉,隨即覆住她的眼皮,脾氣不佳地答道:

  「今兒個要是談造橋鋪路的事,既然幾位老爺有心,那就做個徹底。你若還沒精神,就先小憩片刻,等到商店再先放你下車。」

  「我倒無所謂,要不要我念些記事或實錄給你聽?」他雙眼不能見字,只能仰賴身邊親近的人念給他聽,因此每天天未亮就起床,讓陳恩反復念著一般人就可自行用眼睛記下的數字或流通的貨物等等,花的時間比常人多上數倍有余。

  誒誒,這人明知什麼造橋鋪路都是幌子,要的是巴結他這名富商,他偏偏還去赴宴,就為了真要徹底籌集造橋資金。他這一輩子怕是改不了這性子了。

  「不了。」他的聲音依舊不太高興,掌心也還是壓在她的雙眼上,讓從車窗進來的光線照不到她眼皮上。「你先閉眼休息吧。」好像嫌她過煩似的,巴不得早到商店趕她下車。

  好獨自去赴宴嗎……她微微一笑,吞下嘴裡的歎氣。

  ◆  ◇  ◆  ◇  ◆

  「公子爺兒,您要這些顏料就夠了嗎?要不要買些加厚的高麗紙呢?」

  「我一人出門,拿不動,下回再來好了。」她笑道。一身白衫,頭戴方巾,長發披在肩上,發尾依舊五顏六色。每回出門,總是如此裝扮。

  漫不經心地走出商店,街頭人來人往,挺熱鬧的,她卻無心玩樂。

  相處多年,雖知他對情欲並不重視,但情義必包含在他為人處事裡,他既已成親,斷然不會在外徒惹情債——如果他真想惹的話。

  「他也不是一個今天跟我親熱,心裡卻會惦記著其他女子的男人。」她歎道,朱唇露苦笑。至今身子尚微微疼痛,全是他用力留下的痕跡,也不知昨晚他是發什麼瘋,好像不留點痕跡她就會當他不存在似的。

  哎哎,要說他在外頭已有其他傾心的女子,她實在不相信,只是——

  拐了個彎,上小客棧買了壺酒,邊走邊喝,忽然間有輛馬車迎面而來,她心不在焉,直到聽見嘶鳴聲才回過神。

  「你這小子是趕著去投胎嗎?連個眼睛都沒長!要撞死了我可不負責的!」那馬車裡探出個人頭破口大罵。

  她連忙拱禮笑道:「是我不對是我不對。」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伸手不打笑臉人,那人見她連聲道歉,也不好再罵,再見她一笑,暗贊:好個俊俏的小子!

  「小子,你成親沒?」他脫口問。

  她一愣,很有趣地笑道:「杜某成親多年了。」

  「成親多年了啊……你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左右啊。」

  「杜某二十七啦。」

  那人吃驚不已,見她細皮嫩肉,膚色極白,雖然眼下有些淡黑的陰影,但實在不像是近三十的年紀,再看她背著顏料,脫口:「原來是你是名畫師啊。」

  「是啊是啊。爺兒要請我作畫嗎?」她隨口問。

  「我哪來的雅興……你要不要跟我上個地方?那兒有個老爺,是應康城近來最有名的富商,他極力提拔有才能的人,尤其是畫師……我瞧你大白天閒逛,八成也沒什麼工作接,要不要我為你引薦引薦?」

  提攜畫師的有名富商啊……她眨了眨眼,笑道:「請問,是在哪兒?」

  「不遠,就在城尾的洞庭園。你家夫人可不會計較你上哪兒吧?」

  「不,他向來不太管我。」她笑。

  那人聞言,暗叫正好。「那你試試吧,說不定一經阮老爺『認可』,你在應康城可就從此吃喝不盡了!」

  見那人掀開車幔,車內已有一名白衣青年坐著,她皺眉,而後爽朗笑道:

  「我不跟人共坐一車的。」男女避嫌,自家相公是例外。

  那人聞言,嫌她麻煩,原要放棄,而後跟著看了車內青年一眼,車內青年雖貌似清秀,但遠遠不及她的俊俏。若是到了洞庭園,讓自家老爺得知他辦事不力,只找來這等貨色……

  當機立斷,對著車內青年道:「你出來跟我坐著吧。」再對杜三衡努努嘴。「小子,快進去吧,你發財的機會要到了!」

  杜三衡微微一笑,背著顏料袋子,盯著酒壺一會兒。她也不是沒有扮過男裝陪阮臥秋出門談事,趁此機會可以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再與他一塊順道回家。

  思及此,便應了聲,上了馬車,聞道車內一股胭脂味道……回頭看了前座的那青年,不知道為什麼,竟讓她聯想到大城市內專供斷袖之癖的男倌……不會吧?她可不知道她那個名為相公的男人很喜男色啊……

  思及此,有點想笑,後來又想起二郎說他任人輕薄,不由得蹙眉,下意識又喝了口酒,惱意微微浮現在她那年輕的臉龐上。

  ◆  ◇  ◆  ◇  ◆

  「瞧見了沒?那個看起來約三十多歲的盲眼男人,就是應康城今年崛起的富商阮老爺,你們多巴結巴結他,是會有好處的!」

  洞庭園裡,處處可見富商,她盯著阮臥秋一會兒,再隨意掃過他身邊的諸位老爺。她常扮男裝陪在他身邊,自然對他交友挺熟悉的。他們在涼亭內說話,陳恩擺了張什麼紙上去,應該是新橋的設計圖。不遠處有觀戲台,戲子已在準備,某位老爺妻妾共四名正在涼亭下方的花園用點心,其余的女子全是丫鬟,在園內來來去去的,沒有二郎提的女子啊,果然是謠言……二郎這混蛋,回頭非好好欺他不可!

  慢吞吞地走向涼亭,注意到還有好幾名姿色不錯的白衣青年,怎麼頭發有點眼熟呢……

  「老爺猜得沒錯,只要跟阮老爺約早上,多半他不會出現,趁此時獻男色最妥當。」男人低語。

  「誰?」她好奇問。

  「你管這麼多做啥?」那人揮手:「待會一談完,你就可以去巴結阮老爺了,記得,多說你的畫有多好,讓他心生憐惜哪!」

  憐惜?她眨眨眼,問道:「那阮老爺看起來不像是會憐惜女人的男人啊。」

  「他是不會憐惜女人,不過憐惜男人他就有一手了……我跟你提這麼多做什麼?真是!」那人匆匆地離去,顯然還要去忙其它的事情。

  「原來你只憐惜男人啊……」難怪沒見過他憐惜她。她半瞇著眼,看他跟諸位富商談得正興起,她又飲了口酒,瞧見自己同車的青年正跟其他白衣青年交談。

  「你,就是你!」錢老爺的妻妾向她招手。

  她慢慢走過去,笑道:「夫人們有事?」

  「你這小娃兒真是俊俏,連聲音也好聽得緊,也是老爺找來服侍阮老爺的人嗎?」妻妾們掩嘴吃吃笑道。平日鮮少擡頭正視阮臥秋,連帶不識女扮男裝的她。

  「服侍?」這兩個字用得真是意外敏感啊。她摸摸唇,想起昨晚,很隨意地笑道:「夫人們要這麼形容,也是可以。」

  「老爺說過,找來的人必定多少懂畫。你會畫畫嗎?」

  「略懂一、二。」

  「那正好,老爺要談完正事還得等著會兒,你就畫張圖兒給咱們瞧瞧。」不等她答允,招來丫鬟撤去點心,換上筆硯。

  敢情她變成貴婦閒來無聊打發的對象了?她回頭看了眼自家相公,而後聳肩笑道:「既然承蒙夫人們賞識,那在下就獻醜了。」放下酒壺跟顏料,她看了看園內美景,隨即提筆蘸墨,隨興畫了下去。

  「你說這小哥跟阮老爺身邊的男寵可有得比嗎?」

  「阮老爺雙眼半盲,看不見這小哥的俊俏,只怕要憑運氣了。」

  簡直若無旁人地聊起來了。她摸了摸鼻子,邊畫邊聽她們交頭接耳。

  「上回我聽老爺說,他親眼瞧見阮老爺抱住那男寵呢。」

  筆下一頓,不小心多勾了一筆。

  「還不止如此呢,聽說上回還有人瞧見那男寵肆無忌憚,光天化日地強吻阮老爺,偏阮老爺連半推半就都沒有呢。」

  一人謠言可以當假,兩人謠言繼續視若無睹,但三人成虎?真有此事麼?她很想一笑置之,也知他絕非多情之人,若真有此事,必有理由,他沒有說出口,多半是不放在心上。若真有此事啊……

  心裡隱隱不快,那該是她獨享的唇,竟遭人侵犯,他也不推拒,是認為無所謂,還是知她占有欲極強,所以不敢告知?

  「小哥,你的墨弄得整張都是,到底會不會畫啊?」

  她回神,瞧見紙上的美景全被墨汁滴得到處都是,她哎了一聲,笑道:「夫人且慢惱火,在下瞧天氣陰冷,多半是要下雨了。」勾勒湖上漣漪,仿佛細雨紛紛。

  不由自主地又喝了口酒,陣陣涼風吹來,將她身上濃濃的酒氣吹散。

  忽然身後亭內一陣靜默,陳恩快速奔出涼亭,難以置信瞪著她,然後道:

  「杜畫師,方才爺兒說,怎麼好像有股熟悉的酒味?要我來瞧瞧。」

  「啊,陳恩,你想告密嗎?」她笑。

  「告密不敢,不過杜畫師也沒法隱瞞,爺兒的鼻子靈得不可思議。」尤其是一遇她,仿佛比明眼人還可怕。

  「那,他談完了嗎?」聽陳恩應了聲,她慢步走進涼亭,拱禮笑道:「杜某不請自來,請諸位老爺見諒了。阮爺,我買完顏料,閒來無事就過來等你,你不介意吧?」

  阮臥秋深鎖眉頭,一臉發臭。「你過來點。」

  她暗自扮了個鬼臉,走上前,還來不及跟他保持距離,就見他手一伸,緊緊抓住她的手臂。「你身上好濃的酒氣!」

  「路過酒樓,一時口渴罷了。」她笑道。

  五指使力,深烙在她容易瘀青的膚上。

  她暗暗吃痛,心裡也有點不高興,仍笑:「阮爺,我又說錯了什麼?」

  阮臥秋抿著嘴一會兒,對著其他富商的方向道:「錢老爺,既然時間差不多了,咱們看完戲再聊。」

  錢老爺極為識事務,偷覷了她一眼,忙道:「阮爺,咱們先過去了。」急忙跟著其他老爺起身離席,順便暗暗揮手,讓那些等在外頭的白衣青年先行離去。沒關系,錯過這次,還有下回。

  「陳恩,你先離開。」等聽到腳步聲走到亭外後,才瞇眼瞪往她的方向,「三衡,昨天你心裡就有事,到底是什麼事?」

  「昨天啊……也不知道你是怎麼了,被你折騰到頭昏腦脹,現下我還發苦疼呢。」她笑道。

  他聞言,發臭的臉龐透著淡紅,不允許她轉開話題。「你忘了承諾過我的事嗎?我看不見你的表情,只能聽你的聲音分辨你的情緒,你要瞞我是輕而易舉!」

  她沈默了會兒,道:「阮爺,你真想知道?」

  「若是你的私事,你要不說,我也拿你沒可奈何,若與我有關,就一定得讓我知道!」

  她歎了口氣,道:「好吧,我就實話實說了。」

  突然之間,她的聲音斷了,他正覺訝異的同時,她大膽地跨坐在自己的腿上,捧住他的臉,俯頭就是一陣發狠的深吻,完全不理遠處眾人的抽氣聲。

  他才有回應,她便抽離,舔了舔擁有他氣味並且疼痛的唇瓣,哼笑:「阮爺,二郎說外頭在謠傳你另有女人了。」

  「另有女人了?」

  「嗯哼,不是逢場作戲,是心愛女子,在大庭廣眾下拉拉扯扯,曖昧不清!」

  他皺眉,罵道:「你以為我——」

  「你若愛上其他女子,是絕不會再索求我的身子,你這性子我自認還摸得有點透徹。」她笑。

  「那你心底到底有什麼事?」

  她又摸了摸沾滿他氣息的唇,若無其事地笑道:

  「阮爺,你還記不記得咱倆成親之前,我曾說過,我若喜歡一個人,必想得到他的全部?」

  他應了一聲,十分專注,像決心要找出她悶在心裡的事。

  「我也說過,我若愛上一個男子,絕不輕言松手,就算他日心愛的男人不幸走了,我也非要讓你等等我一塊走,讓你看清我的長相,我才快活又甘心。」

  他聞言,聲音放柔:「我記得。」

  「唉,從昨晚我就在想,感情淡一點也許是好事,能淡如水更好……就不必煩東煩西了。」

  他聞言,有點不快:「依你這種性子,要改是很難了!」

  「是啊。」她也很爽快地笑道,然後歎息:「明知二郎說的不過是謠言,明知你一向不怎麼重情愛,要再分心給另一個女人是絕不可能的,我還是學不來灑脫,沒法放任自己像平常一般的過日子,光想象哪日你我中間多了一個人躺著,想在你懷裡入睡那可是困難重重了……」

  「床夠小了!哪還能躺人?你要擠下我嗎?」他沒好氣道。

  哧地一聲,她笑出聲。「阮爺,我可是認真的呢。」

  「難道我就不認真嗎?」緊緊扣住她的手。他又惱又火:「有你一個就夠了,再多我也吃不消!」

  「是是是。」她連聲笑著:「光我一個你就應付不來,何況要你左擁右抱呢?」眼角瞥到戲台前老爺們正密切注視這裡,像要看好戲似的。

  她暗暗扮個鬼臉,就是故意在他們面前跨坐他身上的。

  「你昨晚就分神這事,沒別的了?」他未覺她的宣示主權。

  「是啊,阮爺,只要你問,我一定不瞞你。」

  他沈默了會兒,像終於松了口氣,道:「你扶我過去,我跟錢老爺說一聲,讓他們先看戲,我送你回府,再回頭談事。」

  她笑:「那倒不必,我可以等你……」

  他瞪往她的方向。「你當我聽戲很容易麼?」

  哎啊,又要火起來了。當真是一天不火一下就不是阮臥秋了。她確定諸位老爺看得很清楚了,才曖昧萬分地從他身上起來,順道扶他起來。

  他緩了緩口氣,又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快晌午了呢。」

  「那正好,回府途中,可以停一會兒,就到飯鋪子吃頓飯再回去。」

  她眨了眨眼,然後笑了。他啊他,知她心情不好會喝酒,吃到好米飯就樂得要命,從不明說卻惦在心裡,他這可是很吃虧的,還好遇上她,她對他,真是……憐惜得要命、愛得要命,也貪得要命啊。

  「阮爺,雖然如此,我還是很想說……錢老爺找了幾名清秀青年來陪你呢。」

  「什麼?」他要男人做什麼?

  「嗯哼,因為大街小巷都流傳你跟個男人打得火熱嘛。」她有點酸。

  「胡說八道!」他怒斥。哪個混蛋壞他名聲?她這女人,連這也信?

  「阮爺,胡說八道的又不是我。每個人都繪聲繪影的,說你在大街上被個男人強吻,你不但不抗拒,反而任他吻個過癮呢。」

  他聞言皺眉,不答反問:「你說,錢老爺讓幾名青年進園來,是什麼長相?」

  她看他一眼,笑道:

  「你要從中挑一個嗎?」見他狠狠一瞪,她扮了個鬼臉,不再鬧他,打量起那些雇來的白衣青年,形容道:「嗯,個個細皮嫩肉的,一身白衣,看起來挺斯文的,身上還有脂粉味兒,頭戴方巾,方巾之下的頭發又黑又亮,發尾各式各樣的顏色……」太眼熟了,眼熟到她開始心發虛了。

  阮臥秋默默盯著她的方向,平靜說道:

  「那不就是你嗎?」又補,「之前毫無顧忌在大街上吻我的,也是你啊。你要我推拒你嗎?還是你認為我會任由一個男人恣意親吻?」每說一個「你」字,就加重一次語氣。

  「呃……」搞了半天,原來是她毀他名聲啊!

  「哈哈哈。」她干笑:「阮爺,我好餓哪,咱們快去吃飯吧。」

  ◆  ◇  ◆  ◇  ◆

  冷冷地——

  到處都是冷啊!

  天氣冷,屋外冷,呵出的氣也冷,少爺的臉更冷。

  「少爺,真的不干我的事啊,沒跟杜畫師說清楚你另有所愛不是女而是男,這點是我的錯,至於其它全是你的錯……」

  「你有膽子再說一次!」阮臥秋瞇眼。

  「少爺,是你要我說的啊……」鳳二郎很委屈道:「我也不過是把外頭的謠言照本宣科地轉告杜畫師而已,你喜歡男人也不是錯事……」

  「胡鬧!外頭的謠言你也信?我看起來像是喜歡男人嗎?」阮臥秋又氣又怒。

  「少爺,您看起來的確有點像……你別氣別氣,我是說,這幾年我老覺得你對杜畫師的感情沒那麼深厚,至少你一生的重心絕不會在杜畫師身上,上回吃飯時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偷偷問她不怕少爺這麼冷落她嗎?」

  「我冷落她嗎?」他原要罵人,忍了忍,終於忍不住問道:「她怎麼說?」語氣之中有抹專注。

  「她只笑著,說少爺你一向就是這種人,年輕時是這樣,老了也差不多是這樣了,要是太冷落她,她自己找樂子就是。少爺,其實當年你是很被動的吧?」立刻射來兩道怒火,有時真懷疑少爺的眼根本沒瞎啊!

  「以後若是再聽信謠言,就不要怪我罰你了!」他怒道,轉身走進秋樓。

  應康城的秋樓完全仿建老宅,甚至不必摸索,就能精準無誤地走到床邊。輕微的呼吸讓他知道她已睡沈。

  難得現在不過二更天,她已熟睡。也是,一早天未亮就起床,難怪累壞。他小心翼翼上床,摸到棉被拉過一半,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將她摟進懷裡。

  她對他一向主動又熱情,而他也早已習慣,昨晚那般心不在焉幾乎不曾發生過……五指慢慢地移到那頭又細又軟的美發,想象她連睡著也含著笑,惱怒的臉龐不禁軟化。這個女人行事大多自顧自己,若是哪日她心不在他時,也不會刻意掩藏,所以昨晚他才有些心慌,刻意占有了她的身子,要她全心全意都在他身上啊……

  「阮爺?」她迷迷糊糊地掀了眼皮,直覺抹笑:「我又主動投進你的懷裡睡了嗎?」語氣之中帶著濃濃倦意。

  他含糊應了聲。

  借著月光,她困盹的眸瞧見他硬到快跟石頭媲美的臭臉,失笑:

  「阮爺,你可以放心,好一陣子我都不會強迫你行房,你可以睡了。」

  他眉頭皺起,心頭又有點惱了,問道:

  「為什麼?」

  「啊……」被周公招了一半的神智還在飄浮著,她只答道:「我學你修身養性,多注意點精神層面,以免你還不到四十,就被我的主動嚇得失去感覺,那我罪過可大了。」她連連打了呵欠,埋進他的胸前,聞到他的氣息便安心入睡了。

  這女人說話老是輕浮,沒個正經!只怕她到老,也不會有一句正經的好話來!

  到老啊……他抿了抿唇,浮起若有似無的笑來,確定她睡得極熟,才輕輕摟緊她的身子,慢慢順著她的衣袖滑下,十指交纏。

  沈沈的夜,輕微的呼吸交錯,跟良久之後的低語:「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還有,混帳,誰告訴你我是被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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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4-24 15:00:11

【《及時行樂》之小小解謎篇】

  謎?非也非也!

  ——陳恩的眼睛看見了什麼?

  鳳二郎眼裡的真實──

  應康城,阮府

  「我真不明白啊……」視線緊緊鎖住剛回府邸的主子跟……女扮男裝的夫人。

  如果可能,是寧願跳過這個夫人的,偏偏主子眼盲,必須靠人攙扶,他若不在身邊,多半是杜三衡隨侍在側的。

  「陳恩,我知道你不明白,那就由我來點醒你好了。你是來報恩,可不是以身相許的,不要用那種很奇怪的眼光看著少爺,我很怕哪天你襲擊少爺啊!」

  站在樓宇角落的陳恩,緩緩回頭,瞪著不知何時出現的男人。「二郎哥,我是不是漏掉什麼?我襲擊少爺?」就算要他自殘,也萬萬不傷少爺一根寒毛。

  「你的眼神很有問題喔!我注意你很久了,少爺每回出門若不是你陪著,你一定守在門口等他回來,尤其我發現你瞧杜畫師的樣子,簡直可以跟母夜叉相比了!你喜歡少爺歸喜歡,可不要動手動腳啊!」

  「二郎哥,你在胡說什麼!」陳恩略帶稚氣的臉龐通紅,氣道:「我瞪著杜畫師是因為、因為我不明白,明明爺兒根本可以過著閒雲野鶴的日子,不必勞心勞力,沾惹一身銅臭,這全是從杜畫師來到府裡開始的……」縱然已成親多年,仍然無法理解主子為何跟這種女人成親。真是愛?他總覺得是近水樓台先得月,自家主子讓人賴上了。

  「唔……老實說,我也不太明白……」

  「二郎哥,連你也站在我這邊……」

  話未完,就聽鳳二郎繼續說道:

  「我也很不明白,明明我都已經提醒過少爺,杜畫師生得極醜,簡直用毀容二字形容也不為過,為什麼少爺還往火坑裡跳?難道真愛無敵?」

  陳恩聞言,徐緩對上鳳二郎認真的眼神,輕聲問:

  「醜?」

  「是啊,就算鳳春跟她是閨中密友,我也不得不老實說上一句──少爺瞎了眼也許是件好事。」

  「……」陳恩再轉頭瞧向那個他不願承認的夫人,然後用力揉揉眼睛,再以十分懷疑的表情看著鳳二郎。「二郎哥……你看得見我?」

  一掌飛過去!「廢話,你當我是少爺眼盲嗎?」

  「那……你覺得爺兒生得如何?」

  「那還用說!當然是英明神武、英俊瀟灑、英風陣陣……混蛋陳恩,你是欺我沒你書讀得多是不?反正少爺就是生得好看極了!」

  嗯……意見一致,除了英風陣陣外。只是……陳恩又問:

  「對,那你覺得鳳大娘生得如何?」

  「鳳春?」一提到她,鳳二郎雙目亮晶晶,活像夜裡最亮的星子。「當然是天女下凡、天下無雙、天下無敵、天天……混蛋陳恩,你是欺我的書讀得少是不?總之,就算我書念得少,也可以很明白告訴你,鳳春在我眼裡,是天下間最美最美最美的女人!就算她七老八十了,我也絕不改初衷!」

  「是是是,我明白了明白了!」陳恩連忙附和道,怕他再說下去就真要綿綿不絕了,活也別干了。

  鳳春……真的很美嗎?他一頭霧水啊!

  ◆  ◇  ◆  ◇  ◆

  鳳春眼裡的真實──

  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

  在跟帳房對帳的鳳春明明只是清秀之姿,為什麼二郎哥說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是他的眼睛出了問題,還是二郎哥的腦子燒了起來?

  「陳恩,你盯了我一上午,是有事想跟我說嗎?」她含笑。

  「鳳大娘……你覺得杜畫師生得如何?」

  「杜畫師?」她訝問,古怪地看他一眼,那一眼很像是……

  「你、你別誤會,我對她一點意思也沒有!何況她是爺兒的妻子,我怎敢亂想!」可惡!都是那個女人讓他被誤會!「我只是想、想聽聽旁人對她相貌的形容而已,你要不說也沒有關系啦!」

  「杜畫師不就長那個樣嗎?」她笑:「不算醜也不算好看,跟她的聲音比起來,是有那麼點失色。」

  「……」他的眼睛真的瞎了吧!好想戳戳自己的眼啊!「那,鳳大娘,爺兒呢?你認為爺兒的長相如何?」

  「少爺他承襲老爺跟夫人的相貌,生得俊俏不說,穿起官服來,簡直是……」

  接下來的形容他沒細聽,因為已經很清楚知道在爺兒的相貌上,三人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

  那為什麼透過三人的眼裡看杜畫師,卻有完全不同的形容?

  難道他的眼睛看見的杜畫師是有人冒充的?還是,二郎哥跟鳳春蓄意貶低杜畫師的相貌?他倆是母子,自然同出一心……難道他們早對杜三衡不滿了?

  陳恩愈想愈一頭霧水,愈想愈不得其解,一個下午,一看見人,就不停地打量打量打量……

  ◆  ◇  ◆  ◇  ◆

  阮臥秋眼裡的真實──

  嘴裡有點心不在焉念著書,悄悄往後退一步,正好可以窺見內室裡,坐靠在床頭打盹的杜畫師。

  雖然不怎麼喜歡她,可也不得不承認,從他眼裡看見的杜畫師,算是一個貌姿頗佳的女子(全身上下也只有面皮能勉強配得上他心中的爺兒)。難道……杜畫師是妖怪,所以在每個人的眼裡都是不同的相貌?

  「陳恩?」

  「啊,我在。」

  「你在看哪兒?」一句書裡的話重復四、五遍,任誰也能聽出這孩子的不專心。

  「我……我……爺兒,我是不小心瞧見杜畫師靠在床頭睡著了。」

  「她睡了嗎?」他皺眉,起身,正要斥退這跟在自己身邊多年的孩子,後又覺得這孩子好像發出欲言又止的聲音,於是暫停腳步,問道:「你心裡有事?」

  「爺……你知不知道杜畫師長得很醜?」終於忍不住脫口了。

  阮臥秋沒料得他如此激動,沈聲問:

  「是誰告訴你她醜的?」

  「二郎哥跟鳳大娘!」

  「你呢?」

  「我?」

  「你不覺得她醜?」

  「我……我的眼睛有問題,自然不能算準!」

  阮臥秋失笑搖頭:「你不信自己眼裡的真實,卻跑去信別人的,那你的眼睛有什麼用呢?」

  「不不,爺,你的眼睛不方便,心裡可以幻想她很美;而我眼睛雖然看得見人,但一定有問題,才會看不見二郎哥跟鳳大娘說的真實!」

  「……你這麼篤定他們看見的是真實?」

  「當然!二郎哥說您是天下間最俊美的男子,鳳大娘也一口認定你的相貌舉世無雙,他們說的都是事實!」連他也這麼認為,只是在看杜畫師時就是出了毛病。

  他聞言,不知該氣該笑。「陳恩,那是因為我是他們心中最重要的人,自然認定我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將來你心裡也會有這麼一個人。」

  「不會不會,現在我心裡就有這麼一個重要的人──」

  「那個人絕不會是我。」阮臥秋平淡道:「我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主子,將來你會遇見一個心愛的女人,那時就算旁人再怎麼否定,你仍會不改初衷,認定你眼裡所看見的一切。」

  陳恩聽他說得肯定,張口想要辯駁,卻不知從何駁起。當年尚時幼兒的他,以為必死無疑,卻在劊子手下刀的剎那,瞧見一個男人一身狼狽滿眼是血地沖進法場救人──從那時起,他眼瞳裡一直一直印著這個英偉的身影不曾褪去。

  以後會有其他人霸住他的眼嗎?怎麼可能?

  「那,在爺的心目中,杜畫師又是什麼模樣?」

  ◆  ◇  ◆  ◇  ◆

  斥退了陳恩,準確無誤地走進內室床緣,探手摸向床頭,輕碰到她的臉……果然啊,又等他等到睡著了嗎?

  「幻想啊……」他低喃。他是個瞎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黑暗裡幻想她的長相。不管他怎麼摸,還是無法在腦中勾勒出她的長相。幻想幻想,若幻想能成真,寧願她的相貌會是自己心中所想的。

  「阮爺,你打算站著抱我,抱到天亮嗎?」帶倦的困意有笑。

  阮臥秋聞言,立刻松手,惱道:「你不是睡了嗎?」

  「我是睡了啊,你一進來,對我又摸又捏的,我不醒也很難了。」

  他聞言,暗松口氣,幸虧她在陳恩走後才醒的,沒有多聽到什麼……熄了燭火,他答:「下回我會多注意點。你休息吧。」

  聽見她笑著應聲,然後是她睡進床內的聲音,他脫下外袍,摸索著上了床,隨即她的身子靠了上來,主動環住他的纖腰。

  香氣撲鼻,惹人無限遐想。

  黑暗之中,他暗自等著……

  等著等著,她卻沒有任何的主動,他不由得暗惱。

  這女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修身養性一向不是她的樂趣,偏偏她已有月余不曾主動要求行房。是了,就是從那一個多月前,她說什麼要修身養性開始(請見《及時行樂》意外之章)……

  像拒房事於千裡之外,當時他「下手」真讓她疼得難受?

  「阮爺,你在想什麼?」困盹的聲音從懷裡模糊不清地響起。

  他板著一個臉──反正黑暗之中她也瞧不見他。

  「沒。」

  「那你像發洩似的把我摟得這麼緊?我骨頭都快碎了呢。」

  「哼。」依舊沒放松力道。

  懷裡的人兒像擡起臉,視線落在他臉上。「阮爺,你有不快活的事?」

  「沒,你睡著吧。」他沈著聲道。

  「唔……肯定是陳恩惹你不快活了。讓我想想,方才他是如何讓你不高興的?」

  「你——」

  「他好像問你,在爺兒的心目中,那杜畫師又生得何等模樣?是不?」

  「杜三衡,你──」這女人!

  「阮爺。」她笑道:「此時此刻,我看不見你,可是,我可以『幻想』你又氣又惱的模樣!」

  「我又氣又惱什麼?聽見了就聽見吧!由得你笑得這麼……這麼賊?」

  「是是是,你答:我是瞎子,又怎知她生得什麼模樣?這句話的確是聽見了沒什麼了不起嘛!」

  他咬牙,大可翻身就寢,不理會她的調侃,偏偏摟著她睡已是習慣。這女人,就愛嘗盡甜頭──忽地,軟唇吻上他的下巴,他微一楞,隨即她身子微動,用力吻住他的嘴。

  唇舌互纏,熟悉的情欲被她挑起,他暗暗松了口氣,差點以為她對他身子的貪念已經不再……

  雙手滑進她的單衣內,輕觸她細膩的肌膚……

  「要一個薄臉皮的男人很坦率地對自己的妻子說出心愛的話來,那真的挺難的,是不?」她喃喃。

  「什麼?」他一時回不過神來。

  「唉,阮爺,你別誤會。」她壓住他的手背,帶笑的聲音低啞。「我只是想親親你,沒別的意思。」

  他聞言,不由得惱怒。「你……」明明她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情欲……

  「這麼晚了,你不是明兒個一早還要出門嗎?」她笑,而後聲音微柔:「言歸正傳。既然你沒那麼坦率,由我說,也是一樣的。」

  「說什麼?」他沒好氣道。

  「相公,我有沒有說過,我很愛你很愛你很愛你?愛之入骨,愛得要命,愛得就算下輩子你我要再一起,你會再瞎一次眼,我也會從現在開始誠心祈禱。」

  「你……」他皺眉,不知該感動還是該惱她。

  「好吧,最後一句比喻當我沒說過。」指腹撫過他的眼角,杜三衡笑道:「阮爺,你的眼睛看不見,可是,你一直在看著我,這句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即使不是對著我說,我也夠回味一輩子了。」

  她果然聽見了……俊容微熱,不發一詞。

  「阮爺,你想不想再聽我說一次我很愛你,愛你愛得要命?」笑聲中出現皮意。

  他惱:「你要說便說,總不能教你閉了嘴吧?」專注地側耳細聽。

  「那我就先點燈了。」

  他拉住她。「點燈做什麼?」她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總要看著你的臉,我才能說得出口吧。還是,阮爺,你害臊了?怕我這麼坦率地說出我心愛你的話,你會別扭?」

  「誰會別扭?」

  「那我就點燈了。」沈默了會兒,她忍著笑:「你不放手,我怎麼下床?」

  他咬牙,將她用力扯回懷裡,悶聲道:「下什麼床,說什麼情話,都幾年夫妻了!快睡吧!」

  哎啊啊,原來她的心愛話抵不過他的別扭。這男人,總是讓她很想招惹,可是招惹過後又憐又愛又心疼啊!

  「真的不聽?」

  「我要睡了!」他氣道。

  「那晚安了?」

  「晚安!」他的聲音硬梆梆的。

  「……」好吧,她扮了個鬼臉,在他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沒一會兒便沈沈睡去。

  他咬牙,瞪著她。即使,眼前一片黑,也還是瞪著她!

  ◆  ◇  ◆  ◇  ◆

  「爺兒,在你心目中,杜畫師又生得何等模樣?」

  「我是瞎子,怎能看見她的真實面貌?」

  「爺兒,難道你沒問過身邊所有的人嗎?」

  「我一開始也以為問了人,心中就能勾勒出最接近她的相貌啊……」言語間不自覺流露惋惜與懊惱。「她的氣味、她的身子、她的言談、她的碰觸,我都能感受到,這些雖然成就了一個杜三衡,但在屬於杜三衡中,卻有一個部份我永遠也無法清楚地看見。」

  「爺,瞧不見杜畫師又不是件壞事。我不問就是了。」

  「我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但我一直在看著她。」阮臥秋柔聲道。

  陳恩畢竟年少,完全無法理解這麼充滿矛盾的話,只能直接挑明了問:「爺,你看不見,但你可以幻想,你的幻想就等於咱們的眼睛……你……『看見』的杜畫師美嗎?」

  過了一會兒,幾乎要放棄了,才看見阮臥秋微微點頭,隨即響起他的聲音:

  「嗯。獨一無二。」

  那、那就是表示爺兒不是被人硬賴住了,而是他對杜畫師……不要啊!他心目中的爺兒,品味絕不會這麼低的!

  ◆  ◇  ◆  ◇  ◆

  隔日——

  「陳恩,你在這裡發什麼呆?」

  「二郎哥!我……我只是在想,我跟鳳大娘眼裡看出去的人,怎麼差這麼多?」

  「啊?鳳春啊,哈——哈!」鳳二郎笑了兩聲。「原來你在煩這個,鳳春看人一向很差勁,除了少爺外,只要是人,在她眼裡就是一個樣兒。」

  「……一個樣兒?」

  「兩顆眼兒,一個鼻子,外加一個嘴巴。下回你可以試看看,找對俊男美女擱在她面前,讓她說看看他倆的長相,你就知道鳳春的眼光有多差勁了。」嘿,幸虧如此,要不鳳春早就不小心被外頭的男人騙了!

  「……原來如此。可是,二郎哥,你明明跟鳳春不是親生母子……」怎麼看人也很差勁……啊,等等,爺兒說過每個人眼裡看見的真實不同,愈是心愛的人愈覺得對方生得好看,而那天二郎哥告訴他,鳳春生得天女下凡……

  不會吧!

  可是,不是親生母子啊……

  「陳恩,你抖什麼?」

  「我……啊!鳳春!」

  鳳二郎立刻換上笑臉,轉身喊道:「鳳春……人呢?」凶眉怒眼地轉回頭瞪著陳恩。

  「我……看錯了。」汗珠滑落臉頰。方才,他好像不小心打開了一個秘密。是他平常太粗心,還是二郎哥把所有得知秘密的人都殺光了?怎麼他從來沒聽人提過二郎哥對鳳大娘她……

  「爺兒,你用完午飯啦?」鳳二郎完全不覺陳恩的異樣,瞧見阮臥秋走出廚房,立刻上前。「杜畫師不在府裡,她要我告訴您──」

  「什麼?要我下午去接她嗎?」

  「不不,她知道您早上出門,中午回來一趟,下午一出門,大概半夜才會回來,所以一定要我抓穩時間跟您說──」

  「有話就快說,廢話這麼多。」阮臥秋皺眉。

  「是是——」鳳二郎用力吸口氣,然後大聲道:「我愛您愛得入骨,愛您愛得要命,愛得……」

  阮臥秋立刻罵道:

  「二郎,你在胡扯什麼?」

  「少爺,我沒胡扯啊!你可別誤會是我對你的真心話啊,全部都是杜畫師要我轉述的。」鳳二郎委屈地說。嗚,一上午他都在克服心裡障礙啊。

  「她?」一想起昨晚,心裡惱火又起。「她又想做什麼?」又來鬧他?

  「杜畫師說,她的眼裡,就這麼兩個長得很俊的男子,一個就是她爹,一個就是少爺你,而無異的,你在她眼裡會愈來愈俊俏……咳咳,爺兒,你確定你到了五十歲還能跟現在一樣嗎?」

  阮臥秋瞪他一眼,忍了一會兒:「還有?」

  「是還有,不過少爺你要聽不下去,我閉嘴不說就是。」

  阮臥秋咬了咬牙,頰骨微紅,惱道:「你繼續說。」

  「只剩這麼一句啦。杜畫師說,你的眼睛看不見,可是你一直在看她,她的眼睛看得見,可是卻看不見其他人。咳咳,少爺,杜畫師說完這句話又補了一句……」

  「你說。」

  「真的真的要說?」

  「我叫你說就說,由得你廢話這麼多?」專注傾聽。

  「好吧,杜畫師補的這句是跟我說的,她說,叫二郎我注意一下你的反應。少爺,我是不是要照實說啊?說你聽了之後,臉氣到都發紅發熱了……」

  「住嘴!」阮臥秋怒道。

  站在一旁的陳恩看著自家主子別扭的表情……

  近水樓台先得月啊……到底誰才是近水樓台?即使不願承認,也必須說,爺兒確實有個心愛的女人,而那個女人正好是他最不喜歡的夫人。

  看著自己的雙手,然後緩緩捂住眼睛。十指微開,眼瞳裡映著阮臥秋跟二郎現在的身影──以後呢?

  也會有一名女子在不知不覺中,被他的眼睛所認定嗎?

  思及此,他連忙閉上眼,不敢再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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