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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2:12:00

作者:惜之
書名:淚人淚娃兒
系列:孟家女之四

【內容簡介】
當媳婦比當丫頭吃得飽?
嗯……大姐一向都說她沒長腦不會合計,
瞧,人家這下不就聰明的立志要包下少奶奶的寶座?
哎∼幹嘛嫌人家「小」嘛?……
小歸小,人家她可是頂好「用」的哪!
替他盡孝照顧體弱多病的老母,
家裡大小事還不都是她一手擔著來的?
他大少爺可好了,上山拜師學藝一去就是好幾年,
這會兒中了狀元就想踢她出門扔過街?
怎麼會這樣的呢?!
明明她就是他的「準」媳婦,
他竟然要娶他那個美麗大方的師妹?!


【相關】
可人淚娃兒   孟家女之一
美人淚娃兒   孟家女之二
媚人淚娃兒   孟家女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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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2:12:31

【楔子】

  天大寒,瑞雪紛飛,地上積層厚雪,單薄的孟家女兒一字排開,跪在府衙門前。

  她們個個身體瑟縮,紅唇凍成青紫,但握緊的拳頭表明了她們的堅持。

  「藍兒,先帶妹妹們回家,不要再跪了,大老爺不會放你爹出來的。」陪她們一起來的王大叔,捨不得小娃兒受苦,想拉起她們四人。

  她們是石頭村裡,孟秀才的女兒,孟予藍、予青、予橙、予墨。

  石頭村顧名思義滿地石頭,不易耕作,幸好有一彎澄澈溪流,帶來少許漁獲,讓石頭村民不致飢寒交迫。

  連著兩年大旱,石頭村裡的男人,紛紛往揚州城裡找工作,賺了錢好送回石頭村養家活口。王大叔是這樣,李大伯是,張大哥是,孟秀才自然也是。

  去年,孟秀才受聘,到城裡蘇老爺家教導公子、小姐讀書習字。臨行前囑咐她們要好好照顧體弱的娘親,四個乖巧女孩應了,盡心盡力張羅起一個家庭。

  年初,她們的娘親熬不過一場風寒,病逝家中,她們托人到城裡找爹爹回家,哪裡知道,惡耗接踵而至。

  回鄉的張大哥帶來口訊,說她們的爹爹被關入府衙大牢。

  草草葬過母親,四姐妹帶著簡單行李,一路迢迢來到城裡找王大叔幫忙。經四方打聽,才曉得事情經過——蘇府姨娘丟了幾樣首飾,家丁遍尋不著,後來居然在孟秀才房裡找到,加上大小姐和二少爺指證歷歷,說他們經常看見夫子在娘的樓閣跗近鬼祟。

  這一來,人證、物證齊全,孟秀才被判服役三年。

  「大姐,爹爹不會偷人財物,是不是?」年紀最小的墨兒問。

  「當然是,你忘記了嗎?爹爹是怎麼教我們的?」年方十歲的藍兒回答。

  「爹爹說,不義之財,不取;不義之事,不做。」青兒接口,她是孟家老二,身體最弱,她呵著凍僵的雙手,小小臉蛋蒼白無血色。

  「爹爹是被誣賴的,我要他們還爹爹一個公道。」橙兒義憤填膺。

  「就算想替你們的爹討回公道,跪在這裡也沒用處,要不,咱們先回村裡,大夥兒湊湊銀子,請一名狀師幫孟秀才翻案。」

  「王大叔,請狀師要很多銀子嗎?」天真嬌憨的墨兒問。

  「這行情……我也不清楚,不過,我可以托人打聽。」王大叔抓抓頭,想不透自己怎麼會成了她們的救命浮木。其實他不過是個粗人,字沒認得半個,只是看到無依的小孤女,誰都會想伸手扶上一把。

  「再貴,我們也要找回爹爹的清白名聲。」急躁的橙兒說。

  「既然如此,我們先回去吧!回去想辦法將爹爹救出來。」藍兒站起身,將青兒扶起。

  在一行人將轉身離去時,府衙大門開啟,四人齊回頭望。

  「喂!你們是不是孟秀才的家屬?」

  「我們是,官大爺,你們要放我爹爹出來嗎?」墨兒衝向前,不顧一臉眼淚鼻涕,拉住官差衣袖問。

  「你們等等。」他不耐煩,甩開墨兒,回頭向裡頭招呼。

  沒多久,扛著破草蓆的差爺走出來,把手中東西往地上一擱,大聲宣話。

  「孟秀才犯竊盜罪,罪證確鑿,判刑三年,今晨在獄中畏罪自殺,遺體發還家屬安葬。」

  「畏罪自殺?不可能啊!爹爹向來義理,他不愧天、不怍地,為什麼要畏罪自殺?是不是你們傷他、刑他?還是你們弄錯?」橙兒追著離開的官差後頭問。

  官差見她年齡小,不與她計較,一個動手,把她推倒在滿地銀白間。

  藍兒伸手,顫巍巍地打開草蓆一角,淚水成串滾下,還沒掉到地面已成冰珠子。

  是爹!他不合跟,他死不甘願啊!

  「爹爹,您不能死,您死墨兒就沒有爹爹了,墨兒不要、不要啊……」墨兒趴在孟秀才身上,聲淚俱下。

  橙兒聽見墨兒的哭嚎聲,跪爬到爹爹身邊。「爹,是您弄錯,還是他們弄錯?您不會自殺的,是不是?您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得損傷,您怎會傷自己?」

  橙兒從小活潑好動,身上常常弄出坑坑疤疤,讓娘看得好不心疼,自從爹爹跟她說上這話之後,她開始仔細起自己的安全,不再讓娘心疼不捨,可……爹,他怎能讓她們姐妹傷心?

  「爹,這回青兒聽話,不哭。您常說,青兒愛哭不好,青兒的淚換不回既定的事實,我懂了,我會用力量改變事實。就算一生為奴為婢,我都要賺足夠的銀子,為您請來一個好狀師,還您一個光明磊落的名聲。」

  「青兒說得對,橙兒、墨兒不哭了,我們要留著力氣為爹爹翻案,讓世人知道,爹爹是個飽讀詩書、賢達明德之士。」藍兒斂去淚水,記起身為大姐德責任。

  話說到這裡,孟秀才德眼睛緩緩閉起,彷彿安了心,不再牽掛。

  「你們能這樣想最好。走!我們先將你們德爹送回石頭村,跟娘葬在一起。之後的事,再好好參詳該怎麼做。」王大叔說完,忙起身僱車。

  點頭,四個懂事女娃,拭去淚水,為爹爹整理遺容。

  -----

  葬過爹爹,藍兒、青兒、橙兒、墨兒在爹娘墳前許下誓言。

  夜裡,四個小女孩坐在爹娘生前的木板床上,圍成一個圈圈兒;明天大家就要跟著牙婆離開,各分東西了,今晚,誰都睡不著覺。

  藍兒拍拍妹妹們的肩膀,撫撫她們的頭,要是有能力,她怎捨得讓她們離開身邊。垂首,她從袋中拿出帕子,打開帕子,裡面包著四塊斷玉。

  「這是爹爹娶娘的時候,送娘的玉鐲子,娘病重時,硬要將它從腕間拔下,不小心摔斷了,娘囑咐我,把它們鑲成鏈子,讓我們一人一條,戴在身上作紀念。眼前,大姐沒錢鑲鏈子,你們一人—塊,帶在身上吧!」

  碎玉送到妹妹手中,冰冰的小手相觸,一陣鼻酸,兩顆圓滾滾的淚珠從青兒眼眶裡滑下。

  「青兒,你的身體最弱,到王府去幫傭,要好好照顧自己,別染上風寒。」

  「大姐,青兒知道,我們約了十年不是?十年後我一定會回到這裡,帶著攢下的銀子,給爹爹請個好狀師。」青兒承諾。

  「對,我們不但要告倒蘇家,也要將昏庸愚昧的縣令——吳知才,給告出一鼻子灰。」橙兒忿忿難平。

  那日,領了爹爹回來,村裡的姨嬸叔伯看過爹爹身上的纍纍傷痕,都認定爹爹不是自殺,而是用刑過度,熬不過,才會離開人世。

  「橙兒,你這急性子最讓我擔心,要記得,到長孫家你是當婢女的,凡事要柔順,要聽主子的話,不要過度談義氣、處處講公平,面對主子,你沒有對峙的權利,知不知道?」看著三妹,眉峰攏起,藍兒很難不操心。

  「大姐,我知道啦!我會聽話、不頂嘴、不亂發脾氣,努力當個好婢女,存夠錢替爹爹翻案。」橙兒點頭,下定決心。

  「墨兒……」藍兒剛剛開口,墨兒就接下她的話。

  「大姐,我知道,墨兒年紀小,家事做得不好,到景老爺家裡要多看、多聽、多學習,受點委屈沒關係。」墨兒懂事地說。

  「知道就好,要牢記十年之約,十年後的臘月初十,一定要回到石頭村,我們的家裡。」藍兒重複提醒。

  「我們會的。」交握著彼此的手,不管分隔再遠,她們的心永遠相系一起。

  屋外,大雪紛飛;屋內,四顆小小的頭顱緊挨在一起,這一別……將是十年啊!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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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2:12:53

【第一章】

  在顛簸的驢車裡,墨兒挨著牙婆坐,她仰起一張小臉,拉高簾子,往窗外觀望。

  這裡和家鄉的風景相似,一叢叢茂密竹林,一彎淺淺小溪,連天上的雲彩都和家裡的一樣,亮得教人心悅。

  露出嘴邊渦渦兒,笑開,墨兒喜歡這裡!

  扳開細小指頭,一、二、三……八、九、十,大姐說十年後大家都要回石頭村,給爹娘蓋新墳,還要請個狀師把壞人抓起來,關進監獄裡。

  這件事挺重要的,她可千萬不能忘記,十年……十年後她就十七歲了,到時,她得靈光些,別把這樁事兒給忘掉。

  歪著頭,敲敲腦門,她要把這樁事給牢牢釘進頭腦裡面。

  「小墨兒啊!你在想什麼?」

  連著半個月奔忙,心想送走這個小丫頭後,就可以回家好好歇上幾日,牙婆——吳大嬸心情陡然輕鬆起來。

  「吳大嬸,咱們還要多久才到景老爺家?」

  墨兒的稚嫩嗓音聽得人心也跟著甜滋滋,這娃兒要是拿來當媳婦兒,準教公婆給寵愛至極。

  「再一會兒工夫就到了,大嬸跟你講,這景家老爺早幾年歿了,只剩下夫人和少爺,你別一進門就衝著人家年輕公子喊老爺,知不?」

  「墨兒記住。」墨兒認真點頭。

  「這景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頂多算是小康。現在景少爺年紀漸長,有位高人看上他資質佳,覺得他是塊可造之材,要帶他離家學藝,但他心裡掛著常年生病的娘親,遲遲不敢成行。不過為兒子前途著想,景夫人堅持要他跟師父走,才想找個丫頭來作伴兒,你要盡心盡力服侍,記起沒?」

  「嗯,墨兒知道。」

  「你要乖乖的,景夫人是我的舊識,人挺好相處,你又是這副討喜性子,說個沒準,得了婆意,你就成了景家媳婦。」

  「當媳婦比當丫頭好嗎?」

  大姐說她們要當婢女賺錢,可沒說要當媳婦兒賺錢。

  「當然好得多,當媳婦可以大魚大肉,不像丫頭,三餐青菜豆腐,吃得一臉酸黃相,還有吶,當媳婦兒你就能天天和少爺住在一起、睡在一起,當個人人羨慕的少奶奶。」牙婆讓她的天真給逗樂。

  這樣聽來,當媳婦很不錯呢!她要把大魚大肉的銀子給省下,交給大姐,到時大姐肯定會誇獎她,不再念她不會算計。

  「吳大嬸,我一定會乖乖聽話。」

  「想當景家媳婦啦!唉……我要有個兒子,就把你留下來當自家的小媳婦兒,你這模樣,怎麼瞧都教人歡喜。」

  吳大嬸從懷裡掏出一顆糖塞進墨兒嘴裡,口水一沾上糖,變成甜水,好好吃的東西啊!這一定是蛆蛆說的糖球兒,她長這麼大還沒吃過呢!

  「吳大嬸,你每個月給我半兩銀子,墨兒到你家當媳婦兒。」在她眼裡,再沒人比給她糖球兒的吳大嬸好。

  「傻瓜,吳大嬸沒這福分,你乖乖到景家去,往後是好是壞全看你的命。」說著,她把懷裡所剩不多的幾顆糖球全塞進墨兒手裡。

  「留著慢慢吃,這村落離城裡有些距離,往後想買也沒那麼方便。」

  「謝謝大嬸,以後墨兒長大,會掙大把銀子,買很多很多糖球給您送去。」

  「好丫頭,人家給你一分,你還人一兩,這氣度胸襟,擺明你將會是個福氣富貴的好命人,眼前的辛苦不會為難你太久。」

  摸摸墨兒的頭髮,牙婆有絲絲不捨,才十幾日的相處,就讓人不得不把她疼進心坎裡去。

  「吳大嬸,景家到了。」趕車的馬大叔說。

  墨兒和牙婆下車,臨進門前,她沒忘幫墨兒撥撥劉海,拉正衣裳,把剛叮囑的話再說一次。

  -----

  景家不大,一間廳、兩間房,房後頭搭起廚竈和茅廁,屋前圍起小籬笆,養幾隻小雞、小鴨和條溫馴的大黃狗,屋旁開闢一小畦萊園,幾株枯黃的蔬菜在冬風裡搖擺。

  聽說,景老爺曾入朝為官,為人清廉公正,頗得百姓愛戴,只可惜後來一場大病,迫得他不能不從官場退下,還鄉休養,滿懷抱負不得實現,鬱悒而終。

  他將所有得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盡心教養,直到辭世前,還諄盼著他能繼承衣缽。

  一入門,墨兒沒等人吩咐,乖巧地對著座上的景書閿和程氏鞠躬。

  「夫人好、少爺好,我叫墨兒,往後請你們多多照顧。」

  眼前的小人兒,程氏第一眼就喜歡上她,雖然身子骨看起來柔弱些,年紀也稍嫌小,不過,這樣一個水靈靈的小女娃兒任誰都要捧在掌心疼愛。

  「來。」程氏招手墨兒,要她站到自己面前。「你叫墨兒?」

  「回夫人話,我叫孟予墨,爹娘和姐姐都喊我墨兒,是硯台筆墨的墨字。

  「回答得好清楚,你念過書?」

  「念過三字經、千字文、論語和一些詩詞,爹爹本來說今年開春要開始教我學中庸,可是……」說著,兩泡淚水含眶,她忍住哽咽。

  「可是怎地?」握起墨兒的手,她用手巾為她拭淚。

  「他死了,再不能教墨兒唸書……」

  忽地,她想起大姐說過,當人僕婢是不能哭的,要時時討主子歡心。擦去滿臉淚,她憋起一張笑臉。

  「這樣……你家裡還有哪些人?」

  「爹娘去世,我還有三個姐姐,她們和我一樣,到旁人家裡為婢。」

  「墨兒放心,我們會好好待你的。」

  景夫人這話表明了她將被留下,墨兒忍不住喜形於色。

  「娘,她太小,不適合。」景書閿反對。

  墨兒轉頭看向景書閿。

  是一個好好看的大哥哥耶,雖然他眉頭高高皺起,一臉的不歡喜,可是他濃墨的飛眉、深邃的眼睛,讓人一個不小心就會掉進那池墨水中。

  她下意識走到他身前,仰起頭對他說:「大哥哥,墨兒七歲,我在家會洗衣、會燒菜、會養雞抓魚,還會上市集幫大姐買東西,我一點都不貪玩哦!我一定會好好服伺夫人,你不用擔心。」她向景書閿保證。

  「是啊!墨兒年齡雖小,做事可利落囉。況且你娘想找個伴,總得找個喜歡的,免得天天相對,怎麼瞧都不樂意。再者,墨兒年紀小,要求不多,一個月不過半兩銀子,你再合計合計。」吳大嬸幫襯著說話。

  「書閿,就她吧!我好喜歡她。」程氏慈藹地望向兒子,自丈夫過世後,她已經習慣兒子作主家裡大小事。

  「好吧!」眼觀娘親笑顏,他有些為難卻不忍違拗。

  「少爺,你別煩心,墨兒一定加倍努力工作,不讓夫人委屈。」

  墨兒話說完,整屋子人全笑開,吳大嬸走來拉住她的手,說:「你有什麼本事讓夫人委屈?講來聽聽!」

  「我聽話、不調皮,不惡作劇,不會讓鄰居上門來跟夫人告狀。」她說得頭頭是道。大牛哥哥就是調皮搗蛋,四處讓人告狀,牛嬸嬸才會委屈難受的呀!

  「傻墨兒,你到夫人家為婢,就是個大人啦,哪能做些小孩行徑讓夫人傷腦筋。」吳大嬸笑說。

  這孩子還弄不清狀況,畢竟是好人家孩子,雖窮卻也呵護備至,疼出一副簡單性情。

  景夫人摸摸墨兒的頭。「別欺弄孩子,她才多大呀!墨兒,你要不要出去玩,我請大哥哥陪你四處看看,好不?」

  「墨兒不貪玩的,我可以開始淘米煮飯。」捲起袖子,她要開始努力。

  「不急,天還早呢!書閿,你陪墨兒到附近逛逛,我好多年沒和吳大嬸聊天,趁這回她上家裡來,我們要好好聊聊。」程氏遞一顆果子給墨兒,笑著拍拍她的頭。

  書閿點頭,領著墨兒轉身往外。

  凝望兒子和墨兒離去的背影,程氏淡淡笑開,好一對金童玉女,怎樣看都登對兒。

  吳牙婆坐到程氏身旁,拍拍她的肩。「聽說墨兒她爹是個秀才,你就沒見她那三個姐姐,水蔥兒似的美人,可惜命苦啊!要是我家有群像樣的兒子,我準把她們全留下來,免得她們各分東西。」吳大嬸想起離開石頭村那日,四個小女娃兒淚眼相對,忍不住唏噓感歎。

  「要是我們家闊綽些,也許能把她們全收留下來。」程氏仁慈。

  「我知道你心慈人善,不過每個人有自己的命數,我想那三個丫頭,個個知書達理,不會受苦太多。她們很擔心年紀最小的墨兒,你能善待墨兒,她們就感恩不盡了。對了,書閿幾時要離開?」

  「就這幾天吧!我們一直在等墨兒來,這孩子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

  「我看這孩子,肯定是要飛黃騰達,可惜你家老爺看不到,不過……九泉之下總是安慰了。」

  「可不是,這些年家裡大大小小事都是他一個人承擔。」

  說起兒子,程氏止不住神采飛揚,言語裡皆是得意,兒子是她最大的驕傲啊!

  -----

  書閿走路速度很快,她在後面一路小跑步追著,好不容易追上,撫著微喘胸口緊緊跟隨。

  墨兒安靜地走,不敢發出聲音,害怕他眉頭高皺,又要讓吳大嬸帶她回家。石頭村家裡沒人了呀,她不要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從這條路直走,是王奶奶家,有急事可以找她商量,她和我們家很熟。」

  書閿突然停下腳步,墨兒一時沒發覺,整個人撞上他的後背。

  揉揉扁掉的鼻子,她來不及呼痛,忙回話。「墨兒記住了,前面是王奶奶家,有急事可以找她商量,她和我們家很熟。」她一字不漏地把話說完。

  冷眼觀她巴結模樣,書閿沒做表情,卻也沒和她計較。

  「村裡一個月有兩次市集,要是家裡缺什麼,平日先用紙筆記下來,別臨時丟東忘西,漏掉要買的東西。」

  「沒錯沒錯,大姐也這麼說,她平日在家裡教我們要記事記賬,才不會事到臨頭,忘得一乾二淨,不過橙兒姐姐老忘。」想起姐姐,她笑出聲。

  書閿橫她一眼,沒回應墨兒的話,自顧自往下說。

  「鎮上有個何大夫,他每個月都會上家裡來替娘看病把脈,你要提早把診金預備起來;這裡每年秋天是旱季,天不落雨,有時家裡那口井會乾涸,你要到溪邊去提水,就是我剛剛領你去的那條溪;平日閒暇,種種蔬菜,我娘喜歡吃時鮮果菜;錢款我放在鎮上的來富錢莊生利息……」

  書閿講過一大串後,突然停下。轉過身,看她,歎口氣……

  「少爺,怎麼啦?你不繼續往下說,我頭腦裡正在記呢。」

  「墨兒,你才七歲?」冷漠暫時卸除,娘說得對,她是個討人喜歡的丫頭。

  「是啊。」眼巴巴看著少爺,墨兒不敢讓笑臉垮下。

  「才七歲,你怎能做得來這麼多事?」離開家,他有許多不放心,可是和師父約定好的日子已近,他等不及下一個新婢報到了。

  「二蛆說我可以的,以前我娘生病時,都是我在熬藥,娘常誇我藥熬得仔細;雖然我個頭不夠高,晾衣裳要搬矮凳子,不過,我衣服洗得可好了……少爺,你別趕我走,我一定認真幹活兒,把夫人服伺得很好。」垂下眉,他看見她兩排又長又密的睫毛,在小臉上投下兩道陰影。

  「你一個人離開家,不想親人嗎?」他問。

  「想!可是不能……」擡起眼,不確定他眼裡的溫和是不是自己看錯。

  「為什麼不能想?」他也將離開家、娘親,雖未成行,他的思念已經氾濫成災。

  「想起爹爹、娘和姐姐,我會忍不住掉眼淚。可是大姐說,當下人的要時時微笑,不可以哭喪一張臉,主人會不高興的。少爺哥哥,吳大嬸說你要跟著師父學藝,不能留在家裡,到時想家,師父會不會罵你?」

  「不會吧!」她的嬌憨撞得他心臟一陣縮痛,她的處境比他更艱難,他不該再挑剔苛求。

  「好好哦!他在她眼中看到光彩,似乎可以光明的想家、想念親人,是種莫大的幸福!

  「你想家的時候偷偷躲到外面哭,只要別讓我娘瞧著就行了。」板起臉,他又回復冷冰冰的模樣。

  他不反對她傷心?墨兒露出甜滋滋的笑容。

  「謝謝少爺,謝謝少爺。」少爺給她大恩典,她一定會盡全部心力工作回報。「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夫人,等你回來。不用擔心心,吳大嬸說我很能幹的。」她擡出吳大嬸來幫她的「能幹」做保證。

  墨兒的真誠盡入眼底,他只不過允許她展露情緒、有權想家,值得她那麼興奮?無奈一笑,人世本就不公允。「走吧!我再帶你認認附近環境。」

  「好!」她無心地握住他的手,就像平日和姐姐們出門一樣,在這裡,她還沒學會主僕尊卑前,先學會喜歡主子。

  對於她的親暱,書閿稍稍愣了一下,只是一下下,接著,他直直往前走,並沒甩脫她。「你要把路記牢,免得迷路要我娘出門尋你。」

  「三姐說我很會記路,以前在石頭村裡,我常到別的大嬸家拿東西,從沒忘過路呢!還有,我只進過一次揚州城,我就能記得怎麼走。」

  「你家住石頭村?」

  「是啊!石頭村到處都是石頭,大石頭、小石頭、圓石頭、方石頭……各種石頭都有,我好喜歡這些石頭,常常撿一大籃收在炕下。可是我爹爹說,就是這些石頭讓田里的收成不好,我們家種的蘿蔔都是細細一條,長不肥也養不胖,真可憐呢!幸好,小溪裡有魚,我的橙兒姐姐可行了,別家哥哥逮不到魚,她三兩下就能抓到,惹得他們眼紅。」

  「你橙兒姐姐身手很好?」書閿沒有兄弟姐妹,自小一個人孤單長大,缺了手足情,聽別人講講也是安慰。

  「是啊!她爬樹、摘果子、抓魚,是咱們石頭村裡最厲害的,不過,她老碰碰撞撞、摔得一身青紫,讓娘好傷心。爹爹告訴她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得損傷。』所以,她每回受傷,都拜託我們不能告訴爹娘,只讓大姐敷敷草藥。」

  「大姐?」他喜歡她說話時,一副神采奕奕的樣子。

  「我大姐叫藍兒,她好厲害,什麼事情都做,還會教我們唸書寫字,而且她攢銀子的功夫很棒呢,村裡嬸嬸都說她很會理家,將來肯定是個好媳婦。」

  「橙兒、藍兒,你不是有三個姐姐?」

  「二姐是青兒,娘說,她是我們當中長得最美麗的,個性也最溫柔,她從不生氣,大家都喜歡她,偷偷告訴你哦,村裡的大牛哥哥每次偷摘果子,都會繞到我家送幾顆給二姐,還有小虎子哥哥、板兒哥哥……反正啊!有二姐在,我們就有口福。」

  他發現墨兒習慣在話裡面插上某某人說,好似只要是別人說過的話,就是真理。「往後你有空可以寫信給她們。」順手,他又給她恩惠。

  「我不知道她們去哪裡……」嘟起嘴,她也想寫信啊,只是,哪裡知道她們去誰家為婢,那些地方的少爺夫人有沒有像她碰上的少爺夫人那麼好。

  「你們斷了消息?以後再不見面?」

  「當然要見面,你看這個。」她小心翼翼地從衣服裡掏出—塊斷玉,遞到他眼前。「大姐說,十年後我們都要回石頭村,到時,她們看見這個玉鐲,就認得我是墨兒啦!」

  景書閿看著她手上的玉塊,原則上它已經不叫「玉鐲」,只有這個笨丫頭還堅持著它原本名稱。

  解下腰間囊袋,那是早上鄰居小雲妹子送他的,他懷中早有娘親手做的錦囊,留下這個也沒意思,索性送給墨兒。

  「把你那塊玉收在裡面,免得工作時候弄丟了。」

  看著他手中錦囊,很漂亮呢!才來,他就送她東西?墨兒益發喜歡這個少爺了。

  「謝謝少爺,你人好好呦,墨兒一定會努力當個乖婢女。」

  抿唇一笑,書閿喜歡她的天真無邪。

  「對了,墨兒有件事想請問少爺。」

  「你問。」替她收妥斷玉,他像個盡職哥哥。

  「如果等墨兒很乖,少爺要讓墨兒當媳婦時,我可不可以把吃大魚大肉的銀子省下來給姐姐?」

  假若一年能多攢十兩銀子,十年後她就有一百兩銀子了呢!一百兩銀子……哇!好多哦!大姐見到肯定眉開眼笑,直誇墨兒有頭腦。

  「說啥話,我不會要你當媳婦。」一甩袖,書閿連退開兩步,瞪眼望她。

  「噢!」墨兒沮喪,歪歪頭想過半晌,是啦!一定是她不夠好,等她真的表現很厲害得時候,少爺才會考慮讓她當媳婦。「少爺,沒關係,我一定會表現得讓你滿意。」她再次拉住少爺的手,認真允諾。

  她的表情在瞬息間變換,弄得書閿不知如何應對,不過墨兒藏不住心事的表情擺明她心情正快樂,何必管她呢!留她不過是看在娘親喜歡的份上,她高不高興,與他何干。

  「走吧!天色不早,我們回去。」拉起她的手,書閿帶她往回家路上走。

  「嗯,吳大嬸要回家去,我想跟她說聲再見,這些天裡,她待我好好,還給我不少糖球兒,少爺,你要不要一顆?」說著,她就要往懷裡掏弄紙包。

  書閿沒理會她的話,自顧自走得老塊,墨兒被他牽住手,也跟著小跑步起來,沒空掏糖球。

  偷眼看他、再偷眼看他,愈看愈覺得少爺哥哥好看,他的手掌大大的、粗粗的,輕輕一抓就把她的整個握住。他雖然不太愛同她說話,但墨兒知道他是好人。不用什麼道理,她就是知道!

  天將黑,半個太陽沈入西方天空,陣陣寒風吹來,吹得她漸覺寒冷。路旁竹林被風刮得沙沙作響,依近他,墨兒用另一隻手扯住他的衣角。

  「平日墨兒很大膽的,只是……只是夜裡竹林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可怕,好像……有鬼。」她欲蓋彌彰解釋自己的大膽。

  「心裡無鬼,就不會怕鬼。」他斜睨墨兒一眼。

  「我心裡沒住鬼啊!你一定沒聽說過,鬼是住在墳裡、竹林深處,還有一些烏漆抹黑的地方。我三姐就常說這故事給我聽,爹爹說:『人要敬鬼神遠之。』所以入夜絕不可進竹林裡半步。」

  她的童真言語讓他緊繃的臉龐鬆開,又是這樣子,這個叫墨兒的小麻煩,總讓人在不經意間鬆弛心防,對她親近起來。

  「鬼哥哥、鬼姐姐,你們不要出來嚇墨兒,我不害怕,我家少爺在這裡呢!」她用空出來的手圈起嘴巴,對竹林大喊。

  她拿他當什麼?驅鬼符咒?還是專抓惡鬼的茅山道士?才不過一個下午工夫,她已經信任到將自己交到他手中。

  「走吧!這裡沒鬼,不用自己嚇自己。」

  走出竹林,書閿投降了,他承認自己無法討厭墨兒,承認就算再不情願,墨兒都必須接下他的工作,照料起母親。

  這天,書閿懂了人算不如天算這句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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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2:13:29

【第二章】

  景家只有兩間房,程氏夜半易驚醒,醒後很難再入睡,書閿怕墨兒擾娘安歇,便拉她回自己房裡睡下。

  夜半他們並肩躺在床板上,一席被子捲住兩人,對他們而言,今夜都是難眠夜。

  「少爺,你也睡不著?是不是床太擠。」墨兒側臉問。

  「不是。」挪挪身子,他換個姿式,面向墨兒。「你為什麼不睡?」

  「以前在家裡,晚上我和姐姐們都閉起眼睛聊天,聊累了才會慢慢睡著,這裡好安靜哦,有點兒不習慣。」

  她也側身對他,挨近,把自己靠進他懷裡,就像在家裡,她老縮進大姐懷中,墨兒兩隻瘦小臂膀圈住書閿腰際。

  「你們都聊些什麼?」

  他沒反對墨兒動作,雖說平日他不喜與人親近,但奇異地,他接受她的擁抱,不覺得突兀。

  「很多呀!首先大姐會要我們把今日的功課給默出來,過關後,大姐就教我們一些做人的道理,比如孝順父母、寬厚待人啦,最後,我們就開始聊今日發生的事兒,大姐會計算收支多少銀子,二姐會說她織多少尺布、園裡的雞呀菜的長得如何如何,三姐最常說河裡的魚蝦,和她與人比賽爬樹贏了豆子蘿蔔的事情。」

  「你呢?你都說些什麼。」對他來說,墨兒家的生活方式是種鮮趣兒。

  「我會說今兒個我在路上碰到哪個問路人啦!鄰居婆婆要我上她家去幫忙,給我兩個雞子;還有一次,有個面生叔叔釣起一條大魚,他說只要我跟他回家,就把大魚給我,好心動呢!要不是想起娘的藥還在爐上煨著,我肯定點頭隨他去。」每次回想,她都要為那條大肥魚心疼半天。

  她說到這兒,書閿已是一身驚汗。

  「有沒有想過,那個叔叔可能是壞人?」他問。

  「大姐也這樣說,可是我瞧他笑咪咪的,又沒有個狠狠的強盜樣兒,不會是壞人啦。何況我身上沒銀子,就說他是壞人也搶不到錢啊!」在她觀念裡,壞人只對銀子有興趣,其他的啥也不要。

  「你見過強盜?你知道天下強盜全是惡狠狠?有沒有見過慈眉善目的老好人,其實是個壞蛋。」受不了她,這麼笨,早晚要被拐騙。想到這裡,書閿下意識地摟緊她,不放心,他壓根放心不下。

  「有這種人嗎?沒見過耶,不過爹爹說朝政敗壞盜賊生。老百姓個個想安居樂業,誰喜歡過危險日子,所以我想過,盜賊不見得都是壞的,也許他們有他們不得已的苦衷。」

  「不管怎樣,往後誰要你去他家,除非是相熟的,否則千萬別去,記得沒?」書閿叮囑。

  「這事兒我早知道,大姐囑過我好幾次,我有牢牢記在腦裡。不過,我仍然不覺得那位叔叔是壞人。」

  「在你眼裡,世界上有壞人嗎?」

  墨兒和他不一樣,他從小就肩負起照顧娘親責任,對誰他都要多一分防備,以免被欺。

  「我爹說『佛心看人人是佛;鬼心看人人是鬼。』我說個故事好不?」

  「說說看,我聽。」他喜歡她的天真,卻又覺得她天真得危險。

  「有天,蘇東坡和佛印禪師席地聊天,蘇東坡突問:『禪師,你看我坐在這裡像什麼?像不像一尊佛?』禪師回答:『嗯!你像佛。』蘇東坡聽了很高興;接著撣師又問:『大居士,你覺得我坐在這裡像什麼?』蘇東坡回答:『我看半天覺得你像一堆牛糞。』禪師也很愉快地點頭。」

  「蘇東坡輸了,禪師心是佛,所以看人是佛,而蘇東坡心是牛糞,才會把對方看成牛糞。」書閿接下她的故事,這故事他在書上讀過。

  「哇!少爺,你和蘇小小一樣聰明呢,當時她也是這樣告訴蘇東坡的。」

  「因為你的心純良善,看盡世間人都覺是好人。」書閿這會兒羨慕起她的天真,天真的人少了心思也少了煩惱,不知道她的天真能保存到幾時。

  「這句話又和爹爹說的一樣,那次三姐罵我頭腦呆,不會看穿別人的心思,我想若是我碰到一個惡人,我要天天告訴他,他是大好人,說不定過一段時間,他就會變成好人了?」

  「你認為天下人都喜歡當好人不喜歡當壞人?」他解出她的心意。

  「少爺,你真的好聰明,一下子就知道我在想什麼,不像三姐老搞不清楚,還罵我呆瓜。」

  墨兒好喜歡少爺哦,記起吳大嬸說過,只要做了媳婦兒,就能天天和少爺住一塊兒、睡一塊兒,當個人人羨慕的少奶奶。雖說她還弄不清少奶奶要做什麼事,不過能教人羨慕肯定是好事,何況她喜歡少爺、也喜歡晚上和他一塊兒睡覺聊天。

  墨兒打定主意,她要當媳婦兒,往後只要一有機會,她就要跟少爺說,她想當他的媳婦兒,說久了,他肯定會改變主意,就像壞人會改變主意想當好人是一樣的。

  「你不呆。」只是天真得教人嫉妒。「往後我離家,這房間就留給你,夜裡要警覺些,別睡得過沈,有時娘夜裡會咳嗽醒來,你要趕緊起來倒水。」

  「好,我記下了。」

  「快睡吧!明天我帶你到來富錢莊認識一下方掌櫃,往後你瓴錢就找他。」

  「好。」靠進他頸窩窩處,打個呵欠,一聲含糊晚安,她迷迷糊糊進入夢鄉。

  要他把娘交付這個小女娃兒?有很多不放心,不放心這兩個不善管家的女人,會不會把生活陷入困境。可是……他還能怎樣?娘喜歡她,連他……才半日相處,也不能不承認,他不討厭她。

  月漸西沈,在墨兒輕微的呼吸中,他的意識隨著模糊,偏過頭,兩顆小小的頭顱靠在一起,兩個小小的心唱和起協奏曲。

  -----

  轉眼和伍先生約定的日期已到,一大早景書閿收拾好包袱,等待師父。

  走出房廳,地瓜稀飯已經熱騰騰上桌,花生、醬菜、雞蛋和嫩筍片圍著供在瓶裡的幾枝新鮮野花,花瓣上還沾著露珠。

  他不得不承認,墨兒的確是勤奮乖巧、肯學肯做的女孩兒,記得初來那天,她煮的稀飯還帶上焦味,只經娘一次教導,她就做得有模有樣。

  前院,墨兒足踩板凳,在竹竿上晾衣服,她的身高不夠,搭不上竿子,他提議過將竹竿放低,她想都沒想就搖頭否決。

  因為她大姐說竿子低了,衣服會沾上沙塵。書閿問過她,為什麼要一大早起床洗衣服,她說她年紀,力氣不足,衣服擰不幹,要早早晾起來,到黃昏衣服才能幹得透。想當然爾,這些話又是那些「姐姐」教她的。

  她聽話,娘的話、他的話、她娘的話、她大姐二姐三姐……誰的話都聽,誰的指令都奉為神旨,除非話出現衝突,她只好以先入為主的觀念為先,否則她絕對無異議聽從。

  墨兒總認為自己很笨,永遠把別人的想法當成自己的想法,很少有意見,就算有,也是統合了其他人想法產生出來的老掉牙看法。

  「少爺,你醒了,夫人還在休息,要不要先吃早飯?」墨兒拿著木桶,走進屋裡,衝著他就是一臉甜蜜笑靨。

  「好,把木盆放下,一起吃飯。」書閿說話,她照做,盛來兩碗稀飯遞過。

  「夫人說你今天就要去上學讀書?」想起他將離去,幾日的同床共枕、幾日的睡前聊天,她眼眶不免紅了紅,往後沒人同她說話,還能睡得安穩嗎?

  「不只唸書,伍先生是個奇人,詩經文史、武功謀略無一不通,這番上山學藝,要好多年才能學成回來,我離家這段時間你要好好照料夫人。」書閿仍不放心把娘托給這個小娃兒。

  「墨兒知道,我會很聽話.不惹夫人生氣。」墨兒認真保證。

  聽話?他還會擔心她不聽話?莞爾一笑,他將稀飯扒過幾口。

  「少爺,你師父會不會很凶,會不會亂罵人、亂打人?」她操心起他。

  「不會,伍先生是我爹舊識,我爹曾經救過他一命,這回他是為報恩才收我為徒的。對了,有沒有記熟王奶奶家的路怎麼走?」

  哦!那麼師父會待他很好。「記熟了。」墨兒回話。

  「有空就托王奶奶捎信給我。」書閿再叮囑一番。

  「她常去你師父家裡嗎?」

  「她兒子在伍先生家的山腳下有間客店,經常幫他帶糧食柴火,王奶奶會不時到兒子家幫忙,你的信也能轉到我手中。」

  「我懂了,往後我會常寫信告訴你夫人的事。」

  挾一筷子花生,花生很香,卻提不起她的食慾,一雙筷子翻翻攪攪,把一碗稀飯攪得泥巴爛,往常在家中,這動作準會讓大姐念上一念,罵她糟蹋米糧。這會兒沒人罵她,她的心情亂得更離譜。

  她的落寞落入他眼底,這女娃兒為他別情依依?才相處不到幾日,她就依賴他,感情濃得捨不下。也難怪,她心思太單純,總認定別人是好人,像上回領她來的吳大嬸要離開,她不也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揮手半日才送走她的驢車兒。

  「對了,少爺,我給你個東西。」她自他贈予的錦囊中取出兩顆小石頭,渾圓的石頭一大一小,都長得幾分葫蘆瓜模樣。「我家住在石頭村,滿田滿地都是石頭不稀奇,不過它們是我在河裡抓魚時撿的,是不是很可愛,送你一個。」

  書閿笑笑,不過是個不值錢玩意兒,但他不想辜負她的好意,伸手挑了一顆小的。

  「你年紀大留大顆,我年紀小留小顆。」墨兒把石頭互換,留下小顆。

  「誰訂下規矩,非要年紀大留大顆,年紀小留小顆?」書閿笑問。

  「爹說過孔融讓梨故事,世間道理合該是這樣。」她一副冬烘腦子,書閿不自覺又笑開。

  果然,又是「爹說」、「聖賢說」,就沒一句是墨兒自己說。收下石頭擺在腰間錦袋,他揉揉她的頭髮。「快吃飯,吃完好把早飯送進夫人房裡,我聽見娘起床的聲音了。」

  「哦!」墨兒趕忙兩三口將飯扒入口中。

  「別忙,我出來吃。」說著,簾子掀開,程氏自簾後走人。

  「娘早。」書閿迎上前來。

  「東西都準備好了?」摸摸兒子,她滿心驕傲,盼望如吳大嬸金口,這孩子能飛黃騰達,但願老爺在天上多庇護,讓兒子光耀景家門楣。

  「準備好了。」

  「這回上山,你要用心學習,伍先生是個高人,他文韜武略樣樣精通,你好生學習,學成好下山爭取功名,別教爹娘失望。」臨行她殷殷叮囑,恨不得自己也隨了去。

  「謝謝娘教誨,閿兒謹記在心。」

  「那就好,別一心擔著娘,娘有墨兒為伴,這幾天你也親眼目睹,這丫頭有多伶俐乖巧,放心吧!再過個幾年,她會和你一樣能幹。」

  能幹?他不敢想,像她這種心性單純的女孩,要能幹……重新投胎會快些。

  「娘,您多讓墨兒到王奶奶家捎信,如果有事,閿兒會盡快趕回來。」

  「我能有啥要事,你啊!好好用功求學才是,景家全指望你。」

  「夫人,您別操心少爺,他那麼聰明又那麼厲害,一定沒問題的啦!」墨兒添上稀飯,送到程氏手中。

  「你又知道少爺聰明厲害?」

  「當然囉,他默書比我二姐厲害,頭腦比我大姐聰明,算錢都不會算錯,他是很棒很棒的人呢!」

  程氏母於讓墨兒的天真言語惹得發笑,一時間,忘卻離別愁緒。

  「少爺這麼棒,你來當少爺的媳婦兒好不好?」心念起,程氏問。

  「好啊!我最喜歡當媳婦兒。」吳大嬸的話,她連一句都沒忘記過。

  「就這麼說定了哦!將來墨兒再碰上其他男生都不可以喜歡,只能喜歡我們家少爺一個。」

  程氏打從心裡喜歡墨兒這天真浪漫的小丫頭,要真能成為一家人,豈不是天賜良緣!程氏想得滿心歡喜。

  「我本來就只喜歡少爺一個男生啊!」她說得認真誠摯。

  「娘……別玩墨兒,她會當真。」書閿搖搖頭,受不了這對女人,起身,他往房間裡走去,不理會她們的瘋言瘋語。

  「我本來就是當真,誰跟你玩了!墨兒,我說的話你要想清楚,要是決定當我家媳婦,就不能三心二意,往後要同少爺喊我一聲娘……」

  娘嗎?想起娘,墨兒眼眶浮出紅絲,娘……愛她的娘上天去了,這會兒,她又有個娘要來疼她,光為了這個娘……她決定了,她一定要當少爺的媳婦!

  -----

  才過午,伍先生依約來到景家。

  他是個年約六十的老公公,鶴髮童顏、精神飽滿,有著習武人的精健體魄。

  一把花白鬍子蓋住嘴巴,每次說話,聲音都從鬍子後方傳來,響亮的聲音像宏鐘,好幾次,墨兒都想撩開他的鬍子,看看聲音是不是從裡面傳出來,她還沒見過老公公說話能像他那般精神呢。

  「老爺爺,請喝茶。」墨兒端來茶水,走到他面前,仰著頭恭恭敬敬說。

  「丫頭,你家少爺夫人呢?」

  果然,他一說話鬍子就跟著動起來。

  「少爺帶夫人和鄰居打聲招呼,說他要出遠門,請大家多照應夫人。」

  「這孩子心思細密,他放心不下夫人。」伍師父看看墨兒,把夫人托給這樣一個小娃兒,難怪他會擔心。

  「夫人也說少爺太操心,有墨兒在,我會好好照顧夫人。」可不是,何況她還打算喊夫人一聲娘呢,怎麼會不小心侍奉。

  「你……多大?」伍先生失笑問。

  「我七歲。」她挺起胸,彷彿七歲是件了不得的事。

  「七歲就能照料一個大人啦!」

  「當然能囉,二姐老誇獎我能幹。我娘生病時,我會幫她熬藥、會出村子買藥,還會賣掉一窩小雞,給娘看病……」只不過她賣得便宜了,大姐還狠狠發頓脾氣。

  「這麼能幹,告訴爺爺,你叫啥名字?」

  「我叫孟予墨,大家都喊我墨兒。老爺爺呢?我能喊您爺爺嗎?」

  「行啊!往後你都喊我伍爺爺。墨兒,你有個好名字,念過書嗎?」

  「念過,可是念得不多,夫人說,只要我肯當她媳婦兒、喊她一聲娘,就教我唸書,不過,這得等少爺不在家才成,少爺聽見我喊夫人娘,要大大發脾氣呢。」一面說著,她還一面看向門外,害怕少爺回來全聽見。

  「媳婦兒?有意思,你記不記得自己生辰是什麼時候?」他翻起她的手掌看她手心紋路。

  「生辰?問這做什麼,要給我煮雞子過生日嗎?不用了,大姐說雞子很貴的!我要統統留給夫人吃,不然她身子弱,容易犯病。」墨兒牢記少爺的話,往後她要處處以夫人為重心。

  「傻丫頭,老爺爺想幫你算命,看你當少爺的媳婦兒合不合適?」

  「哦!我是乾隆七年四月初九辰時出生。不過,伍爺爺,您不用算了,我決定要一直喜歡少爺,不改變心意,我肯定合適當他媳婦兒。」

  「是嗎?給我一管筆和硯墨好嗎?」他盈盈笑著,揉起白髯。

  「好啊!您等等。」

  這爺爺挺固執,爹爹說過,成就一樁好婚姻,重要的是兩個人喜不喜歡對方,可不是門當戶對。

  取來紙墨,老爺爺半晌不理人,對起上面的八字喃喃自語念個不停,最後在紙後頭寫上幾行字,有些潦草,墨兒看不太懂。

  當他再度擡起頭時,臉上堆滿笑容,拉起墨兒的小手。

  「果真是天作之合。」

  「伍爺爺您說什麼?」墨兒不解。

  「沒什麼,等你長大自然會懂。」他憐愛地揉揉墨兒的髮辮。

  「伍爺爺若沒要說什麼,我可有滿肚子話要對您說。」

  「你有什麼話要對伍先生說?」

  程氏和書閿恰巧返家,在門外聽見墨兒的聲音,程氏訝異這丫頭那麼快就和伍先生打成一片。

  「啊!夫人、少爺回來了。」墨兒剛看見人,就忙著倒茶、添水,順手將筆硯放回原處。

  直到眾人全坐定位,伍先生才繞回原話題。「你有話要告訴我?」

  「是啊,我要告訴您,這很重要哦!您要聽仔細。如果少爺聽您說書,怎麼聽都聽不懂,可別打罵他,因為啊!一打罵,腦子就會僵掉,有再多也裝不進腦袋瓜裡。還有,要是少爺貪懶不用功,要好好勸他,別凶他,凶久了,他會對做學問不感興趣。這是爹說的,不會錯。」爹是她心目中重量級人物,她認定加上最後那句,就會是無庸置疑的真理。

  她處處偏心少爺,說得書閿臉頰緋紅。

  「你被打罵過,學問裝不進頭腦?」伍先生發現這丫頭會讓人不自覺想親近,拍拍墨兒的肩膀,若非要留下她照顧景夫人,他倒有意思連她一起帶上山。

  「沒人打罵我呀!只不過每回我都默書默不出來,大姐眼睛一瞪,我就嚇傻了,本來沒忘記的也全給忘光光,我又不像三姐腦袋那麼靈光,隨便看看就能記牢。」

  「放心,我不會打罵你家少爺。」他轉過頭對書閿說:「去給恩公上香,上過香我們就上路,免得天黑路難行。」

  「是!師父。」書閿恭謹回話。

  書閿上香時,伍先生趁機將剛才批下的八字送到程氏手中。「好生栽培這娃兒,將來她對書閿大有幫助。」

  她底眉看一眼手中紅紙,低身萬福。

  「謝謝伍先生,將來閿兒就全仰仗您栽培。」

  「別這樣說,世間都是一個緣字,十年前恩公救我一命是緣,十年後我遇上閿兒是緣,今日墨兒入你家門也是緣,人生有許多事要順著緣字走,不能違背。我們這就離開,夫人多保重。」

  伍先生帶上書閿,對著墨兒的依依不捨一哂。

  「我的話有無記牢?好好照顧娘,夜裡別睡沈了。」書閿握住墨兒的肩胛,這才發覺再多的囑咐都不足以讓自己安心,她畢竟年稚啊!

  「我全記牢,有空你要伍爺爺放你假,回家裡看我們。」

  「知道了,要多捎信來。娘……」從未離家的書閿看著娘,心中不捨太多。

  「都注意下了,你去吧!我們會好好在家等你回來。」

  揮別兒子,這是他們第一次分離。心掛著、擰著、撕著、扯著……但為了兒子的前途,不能不割捨眼眶逐漸地模糊……

  跨出大門,程氏和墨兒雙瞳蓄滿淚水,大手小手牽在一起,自此她們的生命緊緊相扣,不得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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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2:13:51

【第三章】

  收下伍先生的八字批,程氏認真將墨兒當媳婦看待。

  她教墨兒讀書認字、教她縫衣制鞋、做菜燒飯,舉凡一個女子該學該會的,無不傾囊相授。

  她們同居共住,相扶相持,她們的情分比一般母女來得深厚。

  時光荏苒,歲月匆匆,轉眼八年過去,書閿已成為翩翩少年,而墨兒也長足身形,變成個不折不扣的美少女。

  八年當中,書閿曾和師父返家三次,每次見面都可看出兩個孩子經歲月洗練,成長得更懂事、穩重。

  清晨,墨兒在前院曬衣服,其實她的力氣已能將衣服擰乾,不需要一大早就起床洗衣曬衣,只不過,習慣養成,她沒想過再去更改。

  旭日初升,金黃光芒在墨兒身上,暈出金黃光圈,她長得夠高了,不再需要拿板凳墊腳,手一揚,衣服便利落上架。

  書閿趕丁幾天路,終於在清晨時分回到家門口,籬笆如舊時、菜園如舊時,連門口的小板凳也如昔日,零落放置。只是那條大黃狗已不在,去年墨兒的家書中說,大黃狗老得走不動,昏睡過幾日,平平靜靜過世。

  光陰始終向前推展,生命總會走到終點站,沒有人知道自己的終點在哪裡,只能一日一日認真積極生活。

  兩年未入家門的書閿,對著墨兒的忙碌身影,回想初識那幕,那時……她小得教人不放心,現在,已經能持起一個家,聽娘說村裡有好幾戶人家壯丁,想上門說親。

  「說親」,想起這二字,書閿眉頭凝聚,輕歎口氣。

  哪知當年一個玩笑話,讓所有人全當真。娘墨兒以媳婦看待,師父則認定他將娶墨兒,連墨兒自己都揚言非他不嫁。

  每次說起,總要在他一臉嚴肅的喝止下,他們才會停止這個話題。

  墨兒晾好衣裳,擱下木桶,她舀起缸裡清水,在小小的菜園裡澆水,嫩嫩緣綠的小苗長得欣欣向榮。娘提過,墨兒種菜種花的功夫一流,養出來的植物總比別人家的碩大鮮美。

  澆過花,書閿看她跛起腳尖,折取枝頭上的梔子花。

  梔子花的味道香甜芬芳,只要照管得好,每到春天,枝頭上總會掛滿花苞。這棵樹是爹生前種的,因為娘偏好梔子花香,爹特地向鄰居分枝栽下,他在家那幾年,總是零零落落地開個一朵兩朵,娘見了總會歡愉半日,還特地摘下,供在爹爹牌位前。沒想到在墨兒的照管下,居然能開出滿樹豐碩。

  回身,她想將手中的梔子花放在籬前瓷盤,一擡眼,她看見籬笆外站立多時的書閿。

  停停手,下一秒,她甜甜的笑容和花香一起溢出。

  「少爺你回來了!」拿開瓷盤,她忙打開竹門。「夫人還在休息,我去喚她。」

  「別忙,讓娘多歇一會兒。她昨晚又睡得不安寧?這些日子的家書中,墨兒提過娘的身子日漸虛弱,他愁上眉心。

  「是啊,她昨夜咳得厲害,喝盅熱茶,又鬧過好半天才睡,我想上城去找大夫,可娘說……」她看了他一眼,慌忙中改口道:「夫人說,那是老毛病,等夏至,天氣暖和些,便會好起來,不要亂花銀子。」

  「過午我去找大夫來瞧瞧。」憂起心,書閿對娘的固執不贊同。

  「不用了,我……昨天偷偷上鎮裡去,何大夫說今日得空要過來一趟。」

  「這樣很好。」

  點點頭,墨兒的行事讓他放心將娘交手,雖然隨著年紀漸長,她仍然一派天真而無心機,但對世情,她達練許多。

  「餓不餓,稀飯已經熬好,再炒兩個青菜就能吃早飯。」近兩年半不見面,墨兒對他絲毫不覺隔閡,彷彿他一直在家中,一直像這樣,在天剛濛濛亮起的朝曦間和她談起生活瑣碎。

  「一路趕來還真有點餓。」摸摸自己的肚子,他同意墨兒提議。

  「伍爺爺沒來嗎?」她轉過他身後往門外尋找伍先生身影。

  「師父有事待辦,我們在山下分手,這回我可以在家多留些日子。」

  「太好了,娘……不,我是說夫人肯定會很開心,你坐坐,我去炒菜。」墨兒興奮地跳著腳兒往廚房去,一路上還哼起歌兒,全無少女矜持。

  書閿一笑,只拿她當孩子看,走入大廳,把墨兒採下的鮮花供上,一柱清香向爹告安。

  他轉身回房,掀開簾子,屋子裡維持著舊時模樣,櫃子、書桌、床鋪……處處纖塵不染,窗外幾竿修竹仍然翠綠,畫眉嘹亮的叫聲此起彼落,春季是求偶的季節。

  桌面上擺著一本「晏子春秋」,書閿打開,看著看出興味,索性拉開椅子坐下來。

  掀開碎花簾子,墨兒走進房裡,看見他著案閱讀。

  書閿擡起頭,對墨兒一笑。「你喜歡看這些東西?」

  「夫人說這是閒書,不過,我很喜歡裡面的小故事。」拿起書冊,她左右翻翻。

  「你喜歡哪個故事?」他笑問。

  墨兒翻開其中一頁,送到他眼前。

  「晏子的車伕身長八尺,每次駕車出門總是滿面得意,車伕妻子在門縫中偷瞧見丈夫的模樣,回家後她請求和車伕離婚,她說:『晏子身高不滿六尺,擔任齊國宰相,名聲遠博在諸侯間,他外出的時候態度很謙虛,不像你只是一個小小的車伕就心存滿足,毫不長進。』從此車伕變得謙遜,晏子察覺出來,問起原因,車伕實說,晏子覺得他是個可取上進的人,就推薦他當齊國的大夫。」

  「為什麼喜歡這個故事?就因為車伕的知過能改?」

  「我覺得晏子弄錯了,他該推舉為大夫的對象是車伕的妻子,而不是車伕。那個車伕一點都不求上進,唯一可取的不過是知過能改。相較起來,他的妻子比他有見地得多。」

  每次書念到這裡,她就有這層想法,墨兒告訴過「娘」,娘卻大驚小怪告誡墨兒,身為女子千萬不可以有這種念頭,不能想要淩駕於男人之上,這不但是非分還是嚴重僭越。

  「有意思,這是你的想法還是你大姐、二姐、三姐,或是我娘的想法。」

  少爺說有意思呢!他沒板起臉孔對她說這個不行、那個不對耶,她好喜歡和少爺聊天!

  「應該是我的吧!不過,要是我二姐在,她肯定也要這樣說話。少爺,你呢?剛剛看過的,你有喜歡的嗎?」

  「嗯……是有一則。景公打獵時看見老虎和大蛇,就覺得很不吉祥,他把這件事告訴晏子,晏子回答他:『對國家來說,有三種不吉祥,第一是國家有賢能的人而沒發現,第二是發現賢能之人卻沒任用,第三是任用了賢人卻又不信任。而老虎和蛇本就住在山上,看見它們是很自然的事,怎麼會不吉祥?』我認為,晏子不只是一個賢人,更是一個忠臣,景公有他的輔佐,實是齊國之幸。」

  「你為什麼不說景公是明君,他肯納忠言、自省吾身,才能讓忠臣出頭,奸佞遁藏。不然,孔子將魯國治理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到頭來還不是怏怏不得志。」墨兒笑說。

  「說得好,明君讓賢臣現形,而賢臣輔佐明君,這二者是相輔相成的。」

  「我還有其他想法呢?」聽他一聲贊,墨兒的話更多了。

  「說說看,我喜歡聽你講。」他雙手橫胸,態度安和聽她發表言論。

  這是誇獎嗎?墨兒紅了雙頰,笑著回應他地話。

  「當今皇上勤政愛民,他絕不容許國家裡有『不吉祥』的事兒發生,遲早,像少爺這樣進取,有理想抱負的賢人,會讓朝廷發現並重用。」

  「你的樂觀和積極讓人羨慕。但願如你所說,我能在今年秋闈中題名,為家國社會做點事,並達成父親遺願。」

  看向窗外那片青蔥翠綠竹林,爹的心願全繫在他身上。

  「你一定可以的。」墨兒將書擺在架上,轉身往外走去,臨行她想起什麼似地,猛回頭,急急對書閿說:「其實我最欣賞晏子的是——景公欲將女兒許配給他,並批評晏子的妻子又老又醜,他說:『從年輕到老,從美麗到醜陋,她把一生都托付給我,我怎能違背她的付託。』就是這句話,我覺得他是個真正的男人,不要懷疑,這是我的想法,不是姐姐也不是……夫人的想法。」嫣然一笑,她吐吐舌頭,差一點又在他面前喊夫人為娘。

  墨兒知道,少爺現在不樂意她當媳婦兒,不過,沒關係,總有一天,他會答應這樁親事,她可是相當希望當他媳婦呢!因為呀!她好喜歡少爺,別的人兒她都不愛,就單單喜歡他,更何況她允了「娘」要做她媳婦,爹教過她,答應人家的事情就要努力做到,不能隨隨便便反悔。

  「少爺,我們出去吃飯,夫人差不多也醒了。」掀起簾子,又是一個甜甜的笑容,她的笑總是讓人心曠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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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返家,程氏鎮日笑得合不攏嘴,她拉兒子四下拜訪鄰居,人人見到不免又是一番誇讚,每每那些英雄出少年的讚辭總會滿足她做娘的虛榮心情。

  晚飯桌上,墨兒弄滿一桌,有魚有蝦,有雞有肉,全是她花了一下午到河裡去撈、到市集去挑來的。

  斟上酒,夫人高興地多喝兩口,臉頰一片緋紅,墨兒為她步菜,一口口下肚,食量比平日好上許多。

  「閿兒,說說你這些年在山上的日子,沒玩伴兒光唸書習武,會不會覺得枯寂無聊?」握住兒子的手,她臉上淨是心憐。

  「不會啦!我有師兄、師妹和師弟,平日四人打打鬧鬧、爭爭嚷嚷,日子過得挺熱鬧,師父對我們很慈愛,大家像一家人倒也不覺得寂寞。」

  「我知道伍先生有個大弟子,卻不曉得他後來又收兩個徒弟?這回回來怎不順便帶你的師兄弟來家裡作客?我也好謝謝人家平日關照。」程氏問。

  「師妹家裡出了些事,聽說有許多江湖人士在辛家堡聚集,師父領師兄和師弟去看看有無幫忙處,至於我,因為秋試在即,師父命我先回家祭爹、陪娘,然後進京應考。」

  「難為伍先生設想周到,閿兒,今年秋試你有幾分把握?」停下箸,她笑問兒子。

  「孩兒會盡全力,不辜負爹娘期盼。」悄悄收起娘的酒杯,他認真回話。

  「娘日日盼著看你穿上官服,入朝為官,終於……」說著,她轉頭面向丈夫牌位,兩顆晶瑩落入桌面。

  「您喝醉了,我扶您回房好不好?」墨兒離座,走到程氏身旁。

  「也好,我頭有些暈眩。」撐起身子,墨兒和書閿一人一邊,扶她回房安歇。

  書閿留在房裡和娘多聊一會兒,墨兒遞完布巾棉被後,出廳整理飯桌殘餚。

  等娘入睡,再回房時,書閿看見墨兒坐在案前縫製衣裳。

  「你在忙?」書閿走到床邊坐落。

  「夫人交代,要幫你準備些衣裳,好讓你進京趕考時替換,就快弄好了,本想托王奶奶的孫子幫你送去,沒想到你會回來,回來正好,不用再麻煩別人。」

  說著,幾個利落動作,她把袖口線頭抽緊。

  「你不用忙,衣服我還有,何況上京城不過幾個月工夫,很快就回來。」

  「夫人說,京城裡天氣冷,萬一,你受寒生病,考不出好成績,豈不是可惜了這些年的努力和伍爺爺的教導。」

  「我沒那麼弱不禁風,一個受寒就生病。」

  「夫人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凡事謹慎小心些好。」

  上午那番交談,他才激賞起她終於有自己的意見,這會兒又是東一句夫人說、西一牛句夫人交代。

  「我娘說這、說那,我娘還說了哪些話,非要我遵守?」

  「夫人還不就是要我們好嗎?她還說,少爺當了官,我就……」墨兒突然停下口,好險,差點兒說漏了嘴,要是她說自己就會變成官夫人,少爺肯定又要板起面孔說——我不會讓你當媳婦。

  夫人講過,這事兒要慢慢來,等少爺當了官,她到身邊去服侍,久而久之少爺會明白她的好,就不再反對她當媳婦了。

  「就怎樣?」冷眼一瞧,隨便想想也知道她差點脫口的話是什麼。

  「就、就……夫人說,我們可以搬去和你住在一塊兒,聽說京城裡有好多好玩的新鮮玩意兒,到時,我要買很多糖球放起來,心裡苦苦的時候就嘗一顆。」

  「心裡苦?」他以為愛笑的墨兒心裡只有甜,哪裡會懂得人間疾苦,乍聽見她的話,書閿怔了怔。「什麼時候,你會覺得心裡苦?」

  「想姐姐的時候啦、想少爺的時候啦,還有想起爹娘死去的時候……」

  「總有一天你們姐妹終會相聚。」拍拍她的肩,他試圖安慰。

  「到時你肯陪我回石頭村嗎?」

  望住他,她滿心期待。她的「目的」昭然若揭,書閿迴避她的問題,眼光四下搜尋。

  「今晚我去睡外面,家裡還有被子嗎?」

  這些年返家總是匆匆來去,這回要留在家中過夜,才想起家裡就兩間房。娘半夜一點小動靜容易驚醒,不能與人同房,他和墨兒都大了,總不能和小時候一樣,並肩同睡。

  「家裡沒其他被子了,你為什麼要睡外面呢?不喜歡睡床板嗎?」墨兒一臉疑問。

  不怪她天真,在這個僻靜鄉下沒人會告訴她這些,何況她來來往往不過就是王奶奶家裡,而「娘」說,她和少爺早晚是一對兒,不用理會那些男女有別的老規矩。

  「我睡床,你睡哪裡?」他反問。

  「床囉!反正位置那麼大,放心啦,我睡相不是太差,不會把你踢下床。」說完,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男女授受不親,你書讀那麼多,連這點都不懂?」斜她—眼,他板起臉孔,對她的天真他哭笑不得。

  他和她不能親近啊……想起來了,他並不樂意和她成一對兒。

  癟癟嘴,手上的針一不小心扎進指頭裡。驚呼一聲,書閿忙靠過來,擠掉幾滴鮮血,他取出懷中帕子幫她把手包裹住。

  男女授受不親?他想著要和她疏遠……墨兒心苦苦、臉臭臭……

  歎氣,墨兒一瞬不瞬看他,她喜歡他的心沒變過,要到幾時他才肯喜歡她?

  「我睡覺不會亂動,好多年,夜裡沒人和我聊天,我都要翻過好多遍才睡得著,少爺,不能像以前一樣嗎?我說說話就睡著了,好不好?」

  擡眉,近距離看墨兒,他有一會兒怔忡。

  她好看的眉形皺起,紅菱般的唇往下垂著,眼底盛載著不該屬於她的愁。

  印象中的墨兒總是開心笑著,笑得甜蜜、笑得飛揚,好似非要世間人都隨著她一起開心快樂,突地,他想起她說過的心頭苦,於是她的憂像她手上的針,扎進他心底,撩起一絲疼痛。

  轉身,他和衣躺到床鋪上頭,裝出滿臉不耐。

  「別弄得太晚,會吵到我睡覺。」

  他不到別處睡了?墨兒抿唇一笑,他總是抵不過她的軟聲耍賴。墨兒忙將未縫好的衣裳和布料收妥,脫鞋上床。

  燭光搖曳,屋外蟲聲唧唧。

  並肩齊躺,她的手臂靠著他的,暖暖的床不似平日冰涼,她好喜歡這種感覺,連竹林搖動的沙沙聲聽在耳中也顯得親切。

  瞇起眼睛,她睡著了,頭歪過一側,窩入他頸間。

  汲取她的體香,這丫頭太看得起他的自制力,深呼吸,閉起眼睛,累了一天的人,不該無眠,但軟香在抱,他能拿自己的無眠怎樣?

  他努力讓回憶退到過去,假裝身旁的墨兒還是那個七歲小女孩,口口聲聲姐姐說、爹爹說、夫人說……微微一笑,笑這個沒主見的丫頭……

  慢慢地,努力發揮功效,疲倦侵上身子,他帶著墨兒的馨香進入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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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物打包好,他們新聘前村的阿木哥哥當書僮,明天一大早少爺就要上京趕考去,這番來回至少要半年。

  半年……她又要半年見不著少爺……幾個夜裡深談,幾次心靈交會,讓墨兒更欣賞他的聰明才略,對他,她簡直是崇拜了。

  偷偷在被子下面握住他的手,仍然是寬寬大大,仍然一個掌握就能將她悉數包裹的大手,他掌心暖暖的溫度傳遞到她心中。

  偏過頭,側看他五官分明的臉,她輕聲喚他。

  「你還不想睡?」支著頭,他沒回眼看她。

  書閿很清楚墨兒心裡在想什麼,這是不可能的,他從來就不是那種對旁人安排會唯諾遵守的男人,只不過這次出主意的是娘,他不好正面反駁,但他的態度明顯點出他的不贊成,他不娶墨兒為妻,絕不!

  縮回自己的手,他雙手橫胸。

  他生氣了?是啦!他不喜歡和她親近,不喜歡同她相依,他甚至不喜歡她當媳婦。可是……她喜歡他,她答應了娘,她很努力讓他喜歡上自己啊,這還不夠嗎?

  嘟起嘴,她要怎麼做才能讓他喜歡她呢?

  對了!他說過喜歡聽她說話,那麼,她就同他說話吧!

  「少爺,你說……在山上有師兄、師弟和師妹跟你一抉兒生活?」她認真尋出話題。

  「嗯。」

  翻過身背對,不想和她談話,書閿發覺多認識她一份,就越不忍心拒絕她,他決定不放縱她去想像。

  「他們對你好嗎?師弟師妹會不會聽你的話?」

  說定了不理她,心裡卻還是把她的話聽個仔細。

  「我爹常說入則孝、出則悌,這是人倫中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德性,如果你師弟師妹不聽你的話,你就可以用這句話告誡他們。」她自顧自說,不介意他的冷漠。

  不理她、不理她……說了幾百聲不理她,笑容還是因為她的話語悄然展霹。

  「他們是怎樣的人?一群人住在一起肯定很好玩吧!春天,你們可以放紙鳶;夏天,你們一起到河裡玩水;秋天,樹上的葉子全枯黃,你們可以爬上樹,摘下桑桑的果子;冬天,你們可以一起打雪仗,很有趣的,是不是?」

  「我們是去拜師學藝,不是去玩。」忍不住,他轉身瞪她。

  「拜師學藝,你師妹也讀書學武功嗎?她也要去考狀元嗎?女子可以和男生打打鬧鬧、同處同居嗎?你不是說……男女授受不親?」在連續問號之後,一室沈默。

  書閿躺直身子,對著她拋丟過來的話發呆。久久,他應出一句:「她和你是不一樣的人。」

  「不一樣?她很老?她雖然是女子卻又和我們不同?還是……她有三隻眼睛?」

  吐吐舌頭,她覺得自己的聯想很詭異。

  不懂她的人,聽這話會認定墨兒在挑撥,其實並不是,她真是懷疑起那個叫「師妹」的和她的「不一樣」。

  又是陸續投射的問號,這時候,書閿的聰明才智派不上用場。

  「她出身武林世家,自小就習武學藝,這回上山是因為家中正值多事之秋,他父親才將她托給師父。」

  「哦!懂了……」嘴裡說懂,心裡並不真正明白,出生武林世家才可以不管男女授受不親?

  「她聰明、漂亮、懂事,她的才華不會比我們這群師兄弟差,她的機智卻是淩駕我們每個人。」說起師妹,他的嘴巴揚起一道漂亮弧線。

  「真的?那麼她一定和我姐姐一樣,大姐聰明、二姐漂亮懂事、三姐機智,她每樣都俱備,想來她和天上神仙一樣厲害!」

  「你要這麼說也行,她的確不是一般女子。」

  想到師妹,他展顏,那年初見,師兄弟們都喜歡上她,不過,約莫是年紀相近,他和師妹特別談得來,久而久之,他們之間的情誼比旁人要更好些。

  他誇獎他的師妹呢!要是她也和神仙師妹一般聰明懂事,也許他會同意讓她當媳婦。

  歎口氣,她決定丟開這個讓她不舒服的話題。「少爺,考完試後,你會馬上回家嗎?」

  「我會留在京城幾日,直到放榜,若是榜上有名,可能還會有所延誤,若是沒有上榜,我會先回家稟明母親,再上山去尋師父。」

  「上榜後,你會帶我和夫人上京城嗎?」

  「那要看官派何處,假如任職京城,我當然會回來接你們上京,你放心,不管我派任哪裡都會回來帶你們一起赴任。」

  他的說法安定她的心,他終究是不會放下她的,雖然他並不愛她當媳婦兒。

  「你會請八人大轎,回來擡夫人嗎?她很想風風光光,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兒子成材成器,她總算熬出頭。」

  「這是娘的希望嗎?」離家多年,書閿竟比個婢女不瞭解自己親娘。

  「嗯,我們有回閒聊談到的,夫人還記得老爺當官那天,一頂八人大轎在門前候著,她穿戴起鳳冠霞帔,在眾人的艷羨目光中走出娘家大門,嫁給老爺,她說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天。」

  揚唇,點頭。「我知道了。」娘是賢德女子,一生以夫以子為貴,他當為娘爭氣,完成她的夢想。

  「夫人說,出門在外,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處處謹慎小心。」她將夫人的話,一字不漏傳齊。

  「這些事我會注意,倒是娘,我這次回來,感覺她的身子骨似乎更虛弱了,何大夫開的方子也不見管用,你要處處小心仔細。」

  「墨兒會小心。」

  「我把娘托給你,你要承諾,你會專心一意照料。」

  「少爺把夫人托給我,墨兒承諾,墨兒會專心一意照料。」又是個一字不漏。

  「很好,記住你的職責,不要辜負我。」

  他說得凝重,彷彿預知了什麼事情將發生。墨兒被他眼底的憂慮嚇住,頓住口中話語,怔怔地看住他,一時間兩人對望無語,他眉眼心唇的愁思傳到她心間……

  月漸西斜,星辰漸稀,兩個無眠男女各懷心事,理不清的情緒在胸中翻攪,這夜,墨兒才叫真正長大。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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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2:14:12

【第四章】

  自景書閿離家後,程氏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墨兒天天喚何大夫來看診,每次只得來一句「你要提早準備後事」和一帖於事無補的藥材,夫人病情日益沈痛。

  她成日守在程氏身旁,非不得已不敢離開一步。

  看著她瘦削臉頰,墨兒心痛如絞,她是她相依相恃的「親人」啊!想起那年,她和姐姐也是這樣子守在娘床前,一遍遍用濕布為娘拭淨身子,娘是極愛乾淨的,久病臥榻不能淨身,讓她睡得不安穩。

  那時,三姐守著爐火燒熱水,她擰來濕布予二姐,她年紀小,手勁不足,使盡全身力氣還弄不幹,又怕濕了床褥,娘的病情加重,害怕恐懼佔滿她的夢境。

  半夜裡,她睡不沈,醒來偷偷走到娘的床邊,卻看見大姐、二姐、三姐早就悄悄窩在娘床邊挨著,這才知道大家的心思皆相同。

  大寒天吶!只煨著那盆半熄的火星子,每個人的嘴唇都凍成青紫。她抱起僅有的一席棉被,躡手躡腳走到娘床邊,蓋到姐姐們身上,暖暖的被子、四顆相依靠的頭顱,成了她們童年的印象。

  現下,姐姐們不在、少爺不在,她能依恃的只有自己。

  已經請王奶奶孫子托封信,可是老公公不在山上、少爺進京趕考,可想像這封信的功用不大,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攏攏「娘」身上的被子,緊握她的手,冷冰冰的掌心只餘些微溫度,很冷嗎?是秋老虎的天氣哪!看著她鬢邊霜白,比前陣子又更瘦了,怎麼辦?她受少爺托付,要好好照顧夫人,見她這般贏弱……她怎對得住少爺……

  「墨兒。」程氏的聲音擾亂墨兒沈思,回過神,她堆起一臉甜笑。

  「娘,您醒了,我去把爐上煨著的藥汁給端來。」

  「不用忙,這藥兒……對我沒助益。」搖頭,她反手拉住墨兒的手。

  「您覺得何大夫的藥不行,不如明兒個我雇頂轎子,咱們上城裡尋大夫,那裡的大夫多,一個個看,總會找到個中用的。」

  「我這身子還不瞭解嗎?風燭殘年……當年本該隨著老爺一起去,心想閿兒年幼失怙,才勉強拖著,這些年看他一年比一年成熟獨立……我也能安心了。」說著,又是一串虛咳。

  「別這樣子,少爺說他要立下功名,用八人大轎來接您一起享福。」

  「福我早享過,當老爺還在的時候……閿兒的孝心我知道,他能有一番成就,我就有臉去見他爹。」雖是歎氣,她臉上卻是一片祥和。

  「娘……你說這話不吉祥,墨兒不愛聽。」努努嘴,墨兒撇開頭。

  「墨兒,不要別過頭,仔細聽我說,我沒有太多機會同你講話,趁今日神清氣明,讓我把話挑清楚說。」

  「娘,別嚇墨兒,墨兒膽子小,有話要訓示墨兒,您儘管說就是。」握住娘的手,淚水不肯爭氣,滴滴答答沾濕衣袖。

  「記不記得我們約定好的事情?我當你娘、你當我媳婦兒。」

  「墨兒記得。」

  「你喊我將近九年娘,告訴我,這些年我待你可好?」

  「輕拍墨兒手背,她眼裡淨是誠懇。這女娃兒是她打第一眼就喜歡上,執意留下的,世間人口中常說的緣分不過就這麼回事。

  「娘待我如親生女兒,悉心教導,終日疼愛,哪還能說個不字。」

  她是最幸運的,姐姐們自始至終最擔心的就是年幼的她,擔心她不懂世情、不解人意,怕她當不來婢女,哪裡知道會讓她幸運地遇上「娘」和少爺,這些日子,她從未有過一刻,覺得自己是個下人。

  「那麼,願不願意在我面前立誓,說你會想盡辦法嫁給閿兒,成為他的媳婦兒?」

  「我想嫁給少爺啊,可是……說起這個,少爺就要發火,我不曉得該怎樣努力,少爺才會答應讓我當媳婦……」

  「書閿是個重責任的男人,只要生米煮成熟飯,他會允的。」

  「生米煮成熟飯?不煮熟能吃嗎?」程氏的話說得墨兒一頭霧水。

  「傻孩子,這是比喻,不是指字面上的意思,娘的意思是說……接著,她將夫妻間的閨房事一一教導予墨兒。

  墨兒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少爺口中的「男女授受不親」。她懂了,沒成親前,孤男寡女不能同處一室,她滿面飛霞一路從額上竄人頸根底部。

  「你這表情,莫非你已經和閿兒……」程氏面有喜色。

  「沒有、沒有的事兒,只是……我不知道未婚男女不能睡在同張床上,上回少爺也說過這番話,我半個字兒也聽不懂,原來……是這樣子。」她囁嚅說起,紅暈久褪不去。

  「這些事,本是做娘的在女兒出閣前該教導,以前不教你是存了私心,盤算著你們會順其自然,水到渠成,哪知道閿兒這般自持自重。

  今日我將夫妻事全教給你了,別教我失望才好。書閿這孩子心高氣傲,不愛別人替他安排路子,所以我只是說說,從不敢太勉強他,擔心他反彈,而娘能幫你的也只到這裡。剩下來的你要靠自己,知不?」

  偏過頭,她想不透。

  「為什麼非要我嫁給少爺,說不定他有更喜歡的人,根本不想要墨兒。」

  比方那個「不是一般女子」的師妹啦,何況人家出生武林,偉大得很,和她這鄉下丫頭「不一樣」。

  想至此,墨兒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居然在吃醋,還是吃個素未謀面的「師妹」的醋!?

  搖過頭,這樣不好,這樣的孟予墨連自己都不喜歡,更甭說是少爺。

  「你不喜歡少爺嗎?」

  「喜歡啊!可是喜歡一個人又不是非要和他天天在一起。」

  「說說,你所謂的喜歡是怎麼回事?」程氏問。

  「就是見他開心,過得快樂無憂;我愛看少爺春風得意的樣兒,不愛看他著惱。假若少爺有喜歡的人,我只要能留在他身邊照顧他就可以了,不是非嫁給他不可。」

  「你說得對,愛一個人是不應該自私,但是……若娘想求墨兒自私,一定要嫁給少爺呢?」望著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女孩兒,她的善良讓她佩服。

  「墨兒會聽話,可……看見少爺不開心,我也會不開心。」嘟起嘴,她為難。

  「娘來告訴你一件事,聽完你就會明白為什麼我非要你嫁給閿兒。」輕咳兩聲,她靠回枕頭裡,閉目沈思。

  「娘,您累了,不如先休息,剩下的話改日再說。」

  她緩緩搖頭拒絕。

  「那年,伍先生來家裡,是閿兒那張酷似老爺的臉引得伍先生入門,並牽扯出他和老爺的一段故緣。祭拜過老爺,問了閿一回學問,還要來閿兒的生辰,他說閿兒在成年之後會有個大劫,要是能逃過,便一生飛黃騰達,若沒逃過……幸而伍先生說閿兒一生貴人多,只要碰上,自然能化解災厄。墨兒,還記得你初見伍先生那回,他也跟你要了生辰八字這件事?」

  「不記得了,很重要嗎?」

  「是重要。伍先生起了心思替你算計八字,算過方知,你原是能助閿兒躲過劫難的貴人,告訴我,你願意幫娘這個忙嗎?」

  「我當然要幫的,不過,確定是我嗎?我覺得娘和少爺才是我的貴人。」

  「這就是了,人間的緣分情事,哪是我們凡人參得懂、悟得透。答應娘,嫁給閿兒,守他一世安全無虞,好嗎?」

  「墨兒懂,我一定會守著少爺,幫他躲過劫難。」

  「聽你這麼說,我便能安心,往後娘能幫忙的不多,我把閿兒托給你了。」

  「墨兒知道。」點點頭,握住她枯瘦的掌心,她的心燃起疼痛。

  程氏掙扎起身,自頸間褪下一塊溫玉。

  「墨兒,你收下這個,這是景家傳媳不傳子的傳家寶,景家三代單傳,盼你能讓景家開枝散葉,我死後,你以媳婦的名義為我立碑,懂不?」

  「墨兒知道。」她的交代,讓墨兒恐懼,莫非這回,娘真要離她而去?

  「行了,交代清楚,我可以安心走了。」吐口氣,她氣度安詳。

  「娘,不行的,您要撐下來,少爺就要回來,您不能教他失望。」她急急說。

  「生死自有定數,誰能勉強?乖墨兒,讓娘歇歇,我累了。」拍拍墨兒,她露出一抹放心的笑容,累了,偏過頭,沈沈睡去。

  半旬後,程氏含笑離世。

  -----

  風起,滿天冥銀當頭撒落,在土地畫出悲傷。

  墨兒一身白衣素縞,哭紅了雙眼。

  娘最終仍等不及少爺回來,她嚮往的鳳冠霞帔啊,她盼的賢子孝孫啊……

  捧住娘的牌位,雙腿跪落墳前,紛紛擾擾的儀式她弄不清了,眼裡只見到傲視霜雪的梅花幾朵,孤單站在枝頭樹梢。

  那是娘平日最愛,她說,愛它的孤傲自賞,愛它獨佔幽枝。

  快九個年頭了,自吳大嬸領她來到這個小村落,她和娘相依了三千多個日子,這些年娘的呵護,她無一不牢記心間,娘教她家事、領她識字,為她儲備起當人媳婦的能力,而今,她拋了她……再次,墨兒領受失去親人的滋味。

  她違背少爺的托付,娘死了,她不知道要怎生面對少爺。

  淚在眼中,過去的點滴一幕幕重回心頭。

  不知幾時,人群自她身邊散去;引靈白幡掛在墳旁,風起,刮起旗上白布,風落,吹落髮梢粗麻,露出墨兒一張比布還皙白的小臉。

  「娘,您安心,答應您的事我一定會做到。」她在娘墳前起誓。

  「好孩子,你也該回去了,這裡風大,跪這麼久,要是弄壞身子,你娘也會捨不得,你不是不知道,她素日裡最疼愛的就是你,回去吧!別讓她在天上還放心不下。」王奶奶推推墨兒。

  這一句「素日裡最疼愛的就是你」,又引得墨兒淚水汪汪。

  「該我打嘴兒,我這是越勸越回去,可怎麼才好?」

  「王奶奶,您別這麼說,這些日子若不是您多方照應,墨兒必定處事不周全,墨兒感恩,少爺回來知道了,也會感念奶奶恩情。」

  「說起書閿這孩子,瞧他那模樣兒,將來肯定是會出頭天的,可惜,你娘無福享受,別再傷感,好好保重自己。知否?」

  「謝謝奶奶,墨兒讓您添心。」

  「說這些話倒顯生疏,你是個乖孩子,村裡誰不想多疼你幾分,往後你發達了,還望你多想想咱們。啥事都別說,走吧!咱們一起回去。」

  墨兒捧起程氏的牌位,再回頭,望上最後一眼。

  緩步前行,過竹林、穿小河,她和王奶奶在橋邊分了手。

  再往前行,這條路她天天走過,第一天,她初來乍到,少爺便是牽著她走到這裡,那時他送她錦囊,她問他,如果她很乖,能當他媳婦兒,能不能將大魚大肉的錢省下來交給大姐。

  當時年紀小,只把媳婦兒和魚肉聯想在一起,後來懂事了,知道有喜歡做基礎,才能當人媳婦兒,但……不管如何,少爺的回答都是——他不要娶她為妻。

  咬咬唇,不管!她允了娘,要說到做到,爹也說過,君子信守承諾。她不能讓娘在天上為她擔心,無論如何,她都要助少爺躲過這關劫難。

  垂首,她繼續往前,穿入另一片竹林。

  幾聲細樂隱隱約約傳來,起初她並不在意,仍低著頭,一路想著心中事、想著過往,但細樂管聲隨著她穿出竹林,變得震耳。

  她停頓腳步,呆呆地看向直往家裡方向走去的紅轎高馬,那是……

  突然,她加快腳步,飛足往家裡狂奔。

  幾次踉蹌,為保護手中靈位,她讓雙腳去傷痕纍纍,讓樹枝扯亂她的麻辮,她一心往前跑,淚水再度浸濕雙頰,她的心如擂鳴般鼓動,啟唇,悲傷哽咽在胸口。

  少爺回來了呀!她的少爺在她日夜期盼中回來了!

  終於,她追上隊伍後方,乾啞的嗓子喊出一聲少爺,終於,駿馬上的官大爺回了頭……

  是他、是他!娘日日夜夜慇勤盼望的人啊……

  隊伍停止,她的腳步繼續向前……她來到轎邊……

  一手攀住轎轅,她跑不動了,雙膝落地,她怔怔地望向馬上的人兒。

  書閿回頭,來不及反應,隊伍中的官差拿了棍棒,一棍往墨兒背上打去,冷不防這一下,墨兒口吐鮮血,身子往前傾,下意識地,她高高舉起娘的牌位,不讓它沾上地面塵汙。

  「乞丐婆子,看清楚,這可是今年的新科狀元,你來這裡觸啥黴頭。」說著,棒子又落下,在書閿回過神前,墨兒捱過幾下。

  新科狀元?他真辦到了……難怪娘會安心合眼,難怪她會走得安祥……

  「停手、停手!」書閿連聲大吼,翻身下馬。

  他跑來,直奔向墨兒身前,停住身形,他對著墨兒手中牌位久久審視。

  娘竟是不等他,他的努力頃刻間化作虛無……一路上的歡欣在這時候,當頭澆上冷水。

  「娘……」他跪下,淚水一顆顆落在泥地裡,形成深淺沼澤。

  拭去唇邊鮮血,墨兒勉力撐起身子,柔柔笑著。

  「娘都知道,娘去世前曾醒過來,她說你得了文武雙狀元,她還說……說老爺來接她……她說……可以瞑目……」話齊全了,她輕輕一笑,又咳出一口鮮血。

  「她知道?」書閿接手墨兒手中牌位,書僮阿木忙將墨兒支撐起。

  娘知道他得了雙科狀元?那娘也知道他得皇上賞識,入上書房點翰林?墨兒的話帶給他安慰太多。

  「她全知道……她死得很安慰……是老爺、老爺來相迎……」見他攏起的眉頭漸漸鬆弛,她的心也跟著放下,緩緩吐口氣,好痛哦,幾夜幾日的忙碌,終算有人接手她的辛苦……她好累,軟下身,墨兒昏厥……

  書閿及時接住她,他將牌位遞給阿木,抱起她,他在墨兒耳畔輕言。

  「墨兒……謝謝……」

  再擡頭,他揚聲。「來人,將老夫人迎進轎中。」

  書僮阿木走過來,迎了程氏牌位進入八人大轎,書閿起身抱著墨兒上馬。

  馬蹄揚起塵土,蕭蕭落日在身後拉長了人們的影子,細樂暫停,歡樂隊伍蒙上淡淡灰色。

  -----

  夜深,墨兒習慣起床到程氏房裡探探,掀起簾子,她才想起娘已不在,撫著舊物,淚水偷流……

  「你醒了。」書閿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墨兒驚呼,忙轉身。

  再見書閿,她才回想起黃昏那幕。「那些擡轎的叔叔伯伯、官差大哥呢?」

  「我打發他們到鎮上暫宿,明兒個,我們一起回京。」

  「哦!要走得那麼匆忙嗎?這裡的東西我還沒整理妥當。」環伺屋內,整理起來要花一番工夫,看來得加緊動作,免得耽誤少爺行期。

  「墨兒。」他低聲呼喚,讓她陡然心驚。

  「嗯……」她回身,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對他。

  「我們談談好嗎?」說著,他首先在床前坐下。

  「好啊!你說、我聽。」她喜歡和少爺談天,靠近他,她也在床沿坐落,與他齊肩。

  「這些年幸好有你,不然娘獨自在家,我著實難以放心,對你,我心存感激,感激你代我盡人子孝道。」他思索半晌,尋出一個適當話題。

  「我才感激你,當年要不是來這裡當丫頭,說不定我早被打死,哪有那麼多幸運,可以學字讀書,又可以學大小活計手藝。」

  「你那麼討巧,怎會讓主子活活打死。」嗤笑,墨兒仍然單純。

  「我很笨又不精明,大姐最擔心我,還不是吳大嬸一再跟姐姐保證,說夫人是賢德寬厚之人。」

  「你大姐操心太多,世上沒那麼多惡主子,光一個不精明就能拿來當借口,將人活活打死。」

  「我原也想,世界上哪有這麼多壞人吶!可是,你知道嗎?我爹爹就是讓壞主子給冤枉入獄,死在獄中,我們連最後一面都沒得見,官差叔叔將爹擡出來得的時候,全身傷痕纍纍,尋不出一片完膚。這件事,我想過好多年,弄不清問題出在哪裡,後來才想通,原來世上真有很多壞主子、壞官爺。少爺……」心中有話藏不住,卻恐怕話出口,他惱怒,又擺出那副冷冰冰模樣。

  「有話直說,我在聽。」嘴角掀掀,沒多大意義,可墨兒就拿它當個十足貨真的笑容。

  「往後,你會當個好官爺嗎?會不會欺負窮老百姓,會不會誰交不上銀子,就判人冤枉?」她不想少爺和那個壞官老爺一個樣兒。

  「我不會,別忘了我也是『窮老百姓』出身。」他刻意模仿她的語調說話。

  「是嗎?太好了。以前我想過,只要我賺很多很多銀子,不當窮人,就不怕壞人欺負,但後來又想,會不會有人不為銀子欺負人,單單就為了自己開心尋人麻煩?」

  「沒錯,世間真有這種人。」

  書閿發覺自己喜歡上她那種歪著頭,百思不解的憨傻模樣,要不是娘的百般想法,他不介意將她留在身旁當義妹,扣除她有恩於他不說,她的確是個相當可愛的女孩子。

  「那該怎麼辦?是不是少出門,就碰不上這種人?」

  「很難說,有人見人家出糗倒黴,就會覺得心情愉悅,沒事也會上門尋釁。告訴我,如果你碰上這種人,要怎麼處理?」

  偏過頭,她又想了半刻。

  「我會……我會講故事予他,就說那個想尋孔融麻煩的中大夫陳煒,他一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卻換來孔融一句『想必大夫童時必定了了』的自取其辱故事。本來嘛,欺人者人恆欺之,他想欺侮我,我不理他,他就自辱了。」她說得理直氣壯,將人性簡單化了。

  「你能聯想到這個故事,誰敢說你笨?」

  「人人都說我笨的,不過,我才不擔心呢,爹說過,凡事不計較的笨人會福壽綿延,計較得越多、得失心越重,只會惹得自己不開心,所似囉,懂得放下的人,就是最快樂的人。」

  「好一句懂得放下的人,就是最快樂的人。對了,墨兒,我記得當時吳大嬸替你簽下的契約是十年期,你也說過,你和姐姐們約定好,十年後回石頭村再相聚。」他言歸正傳。

  「是啊!」她但願他能陪自己同行。

  「距離十年約期只剩下一年,是不是?」書閿再問。

  「對,明年我滿十七,就是該回石頭村的時候。」探探腰間錦囊,隔著綢布摸摸那截斷玉,她沒忘記姐姐的囑咐,希望到時,少爺能陪她回家,姐姐們看過他,一定會放心。

  「既然如此,不如趁這回我們一起離開,你回石頭村,我入京述職,就在這裡分手,不過你放心,我會給你一筆銀子當作這些年的薪俸。」他一口氣將話說全,別過頭,不想看見她眼底的失望。

  什麼……他在說什麼!?在這裡分手?不能分……

  「不行啊!我要和你一起入京,你說過的,要帶我和娘……不,是和夫人一起上職。」她臨時將娘改口,怕少爺生氣、怕他真撂開手再不肯管她。

  「情況不一樣了,當時我說帶你和娘上京,是因為娘離不開你,可是……娘去世,我帶著你總是名不正言不順。」

  深吸氣,再回頭,她眼中的委屈果真讓他狠不下心,他的口氣出現鬆動。

  「可是,我起過誓,答應夫人一定要嫁你為妻。」

  他不要她了?可是,不可以啊!她允過娘,不能說話不算數。

  「那是戲言,我早告訴過你不能當真。」

  他不愛聽這些話,不懂她和娘到底是怎麼想法,話題繞來繞去,總在親事上頭轉。

  「不是,那不是戲言,伍爺爺為你批過字,他說你將會有大劫難,我能幫你度過此劫,真的,我一定要嫁給你!」她說得認真,一臉的不妥協。

  「墨兒,我不相信這類鬼話,忘記吧!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想用這套話來說服我,根本不可能。」

  「我不是想說服你,我說的全是事實,要不,你上任之前,我們先繞道去伍爺爺家裡,當面聽他說過,你便知分曉。」

  「我不會信這些荒謬言辭,明天我就要離開。」

  「我跟你一起。」她固執。

  「我沒計劃帶你上路,銀子我放在你房裡,什麼時候回石頭村,或者你想繼續留在這裡,我沒有意見。」他比她更執拗。

  「不行,我答應過娘……不,我答應過夫人,要一直一直陪在你身邊。」直到生米成炊。後面那句,她只敢在心裡說。

  她答應過娘?很好,標準的墨兒風格,她會堅持到底,就為了她心中那把信義尺標。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我不會帶著你。」

  「你帶不帶我,我都要跟你走。」

  「此路迢迢,你一個弱女子走不了那麼長的路。」

  「走不了也得走,夫人說……」

  「不要再跟我講什麼夫人說、你姐姐說、你爹爹說……你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嗎?我們的主僕情誼到此為止,你該做的是替自己以後打算,不是你允了誰的戲言、你聽了誰的話,非得跟著我等等。用用腦子努力想,你跟著我有未來嗎?」這回他真火大了,氣她的冥頑不靈。

  「大概我的腦子真是不好,我想過好久好久,還是想跟著你,想和你成親,不想一個人回石頭村,也不想留在這裡。」她拚命搖頭,搖開他所有建議。

  「我不會和你成親!」他暴吼一聲,嚇得墨兒摀住耳朵。

  久久,見他不再說話,墨兒才放下耳上的雙手。

  她輕言問:「是不是你嫌墨兒太笨,才不肯跟墨兒成親。我可以認真些啊!只要我每天都認真,遲早會變得精明伶俐,少爺,你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

  書閿快被她的單純氣死,若是尋常女子,一句「別妄想成鳳凰」早早打發了,偏偏他的對象是個單純到無法忍心傷害的女子,能拿她怎麼辦?但任由她胡纏下去?不、不行!他還是要說重話,清醒她的笨腦筋。

  「如今我是個官,皇上對我賞識有加,京裡多少殷商富甲、王爺高官要將女兒許配予我,你說,我有什麼道理將就於你?」他口氣嚴峻,不存分毫置疑。

  墨兒細細咀嚼他的話,許久,她才弄懂他的意思。

  哦……是這樣子啊……有那麼多的女生喜歡少爺,她們的家世好,聰明溫柔,是人人都愛的大家閨秀,認真想想,她果真是不配。

  嚴格說起,她不過是個丫頭,雖然娘待她好,視她為女,她怎就忘記,自己不過是個卑微的小婢女?

  少爺話沒說錯,可選擇的人那麼多,的確沒道理將就她,可是,答應了娘她怎能出爾反爾?

  心在痛,不明白是為著不能實現承諾,還是為著自己不配喜歡他。

  她向來掛得安安穩穩的甜蜜笑容凝在頰邊,歪著頭,眼底居然起了濕霧,很想哭……但想起大姐的話——「當下人不能哭喪—張臉,會惹主子不開心」。他已經不開心她、已經不想讓她跟在身邊,這一哭,他會更厭惡她的!

  急急忙忙拭去淚水,堆起滿臉假笑,卻是僵硬痛苦。

  這顆心啊!痛起來就沒完沒了,她要怎麼管住它?

  「墨兒……」

  她的每寸表情皆落入他眼底,她的心思單純到外人一眼就能看透,他的眉也跟著僵硬,一如她的笑容。

  真厭惡她嗎?不!事實上除了感激之外,他不但不討厭反而還喜歡她,喜歡她的純真無瑕,喜歡她毫不掩飾的喜怒哀樂,甚至只要多相處一天,他就會多喜歡上她一分,而這份喜歡對他和師妹來講,是個威脅。

  嚴格講,他沒道理非要墨兒離開自己不可,硬要找出借口,就是她的非分想法,他心裡已經有妻子人選,這個人不是墨兒。

  「等等,我笨,想事情慢,給我些時間,再讓我想想。」嘴角還是笑著的,但眼裡的兩顆晶瑩卻趁機滾下。

  墨兒久久無語,書閿後悔對她刻薄,從很多方面來講,她到底是個孩子,可是,留下她,任她抱起無可實現的期盼,對她又何嘗不殘忍?

  走近,他想安慰,墨兒擡起頭來,笑得一臉燦爛。

  「少爺,我懂了,咱們不成親,可是仍舊讓我跟著吧!我留下來可以服侍你的生活起居,照顧人的工作我做得很熟練,而且……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少爺!」

  在「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少爺」這句話之前,書閿以為她想通,並開始鬆動絕不帶她走的想法,哪裡知道墨兒又添上這句喜歡,讓他心底響起警訊。

  「隨便你怎麼想,反正,我不會帶你走!」

  甩袖,他氣她的固執,走出娘房間,書閿不再搭理她。

  他走出去,布簾子刮起一陣風,飄飄蕩藹,像她的心。仰起堅毅小臉,不讓淚水滑下,她要跟著他,一定!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1 22:14:32

【第五章】

  馬背上,書閿的心不安穩,每次回頭,墨兒在隊伍後方低頭小跑步的身影讓他扯心,要跟上這一隊男子的步伐並不輕鬆,接連十天,他在等她放棄。

  離家那日,他梳洗好走出廳門,就見墨兒帶著包袱在外面等待,他走一步她跟一步,他回頭,她便轉頭,假意沒看見他,打定主意要跟他進京。

  頭兩天,還見她和吹奏細樂的樂手說說笑笑,接下來幾日,很明顯地,她已經疲累得說不出話,然後細樂隊伍和轎夫解散,剩下他、阿木和十二名京中兵官。

  他們的腳程更快了,墨兒就經常這樣悶頭跑步,偶爾一個踉蹌滑倒,跌得灰頭土臉,來不及拍去身上細沙,便繼續往前跑。

  應該狠下心,讓隊伍走得更快些,好遠遠甩去這個麻煩,但一個不忍心,停停走走,怕她真在這片綠原中走失。

  「停!」領隊的副官停下車隊,快馬騎到書閿身邊。

  「大人,要不要在前面溪旁休息過夜,離下個城鎮還有四個時辰不到的路程,明天一早上路,傍晚就能抵達。」

  「好吧!就在前頭休息,吩咐下去,紮營生火。」

  書閿下馬,他仰頭面對密林,明知道她的目光就在後面,睜睜地對住他的背影,他卻執意不向後看,她比他想像的更頑固。

  有二十幾天路程,她真撐得下去?

  十幾個訓練有素的士兵快速搭起帳篷,生火燒飯及捕魚打獵的各自帶開工做。阿木取來淨臉濕巾給他,書閿不發一語,粗略拭過便轉身回帳。

  他們不會再走了!

  墨兒待在遠方,仔細觀察他們一群人行動,偷偷一笑,拿起小包袱走到林子深處,她不敢離開隊伍太遠,尋一處有石頭屏障地方,她輕輕巧巧梳洗過,坐在岸邊;兩個腳板上的水泡磨破,紅紅腫腫的一大片在浸入冰涼河水時,獲得短暫疏解。

  長籲氣,墨兒不確定他是否還在生氣,應該聽他的話,只不過她已先應了娘,再順從他的意思,她會無所適從。

  也許,等到他的劫難因她而解,她才會乖乖離開吧!

  想到離開,心又毫無預警地抽動兩下,很痛,痛得她齜牙咧嘴,這個「離開」和以往不一樣,往日,他走出家裡那道竹籬,揮手,轉身,她便開始幻想他回來時的模樣,那時候的分離帶著期盼意味;而這次分離……代表斷絕,代表老死不往來了。

  這樣的分離使她痛苦,但她說不出口,連想都不敢多做想像。

  趴在身旁的大石頭上,仰望天空,白雲染成紅霞,再逐漸地黯淡。

  從前她也常在這時分倚著籬笆想他,想他們夜裡的交談,想他不苟言笑的臉龐出現一抹淡然,想他聽見娘說成親便要高高皺起的兩道濃眉,想他,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習慣。

  如果有一天,想他不再是她的權利,生活會變得怎樣艱難?

  風吹過,帶起寒意,縮縮肩膀。捨不得將腳收回,冰冰河水泡著發痛腳板,一整天的疼痛獲得舒展,她不愛疼痛,能假裝著不痛就裝著吧!

  就比如,想起離開他心會痛,她便不去想。其實,能假裝不痛……也是幸運……

  頭有些沈重,眼睛瞇起,她累壞了。

  從沒走過這樣的長路,每天每天,她都在數自己的腳步,騙自己再走幾步,京城就到了。可是……到京城之後呢?舉目無親,自己要怎麼辦?挨近他住下,再求他收容?

  「問題是……少爺討厭我啊!他一點都不希望看見我在身旁。」吐口悶氣,墨兒喃喃自語,突然覺得娘交付她的工作,要完成好艱難。

  怎麼辦呢?不想、不想……她要繼續假裝,假裝不痛,假裝一切都會很好!

  抱住石頭,它不好抱,硬硬粗粗的,不像他的胸膛,總是帶上幾分溫暖,靠在裡面,不自覺地,就會教人忘記害怕,忘記親娘死前那夜,忘記草蓆拉起,一臉慘白的爹爹……

  -----

  太陽落到山那頭,生起的火堆驅逐一部分黑暗。

  書閿四下望過,不見墨兒身影。

  她去哪裡?一顆心抖然提起,這裡是荒郊野地,就算要分道揚鑣也不該選在這裡,冷冷的表情帶上焦慌。

  「大人,晚膳已經備好。」阿木走到他身旁。

  「有沒有看見墨兒?」沒回答他的話,書閿的眼光四處遊移。

  「墨兒……稍早有看見,現在……會不會進林裡散散心?大人您放心,她走不遠的,要不要請官差大爺們進林子裡找找?」阿木提議。

  「不用。」他翻身上馬,韁繩攬過,扔下一句:「交代大夥兒先用飯,不用等我。」噠噠聲響起,他驅馬入林。

  莫名心驚讓他的胸口不舒服,天已經全暗,他不敢策馬長奔,生怕一不仔細就錯過她。

  這丫頭不知道深夜的林子裡充滿危機嗎?不知道有多少野獸在暗地裡伺機而動?不知道歹徒強盜會選擇樹林窩藏?該死的女人、該死的笨女人!

  一輪皎潔明月,從樹葉縫隙中偷偷探出頭,灑下點點柔美光芒,要不是心揪意亂,要不是悶氣哽在心間、他會有滿肚子閒情詩意,偏偏讓人厭氣的笨墨兒謀殺了他的閒情。

  馬蹄走過一步,他的心就跟著狂跳一陣。

  會不會他來得太慢,會不會意外發生,她已經……這念頭讓他怒濤狂熾,舉起火把燒掉樹林的慾望節節攀升。

  從未在心間掛人,從未為一個女人發飆,他對這種無理情緒,無解就是擔憂就是煩,就是壓抑不住滾滾翻湧的狂暴念頭。

  好不容易,他在河邊看見酣睡的墨兒,她趴在河邊石頭上,一雙腳仍泡在河裡。擾人的馬蹄聲,吵不醒熟睡的墨兒,縱身下馬,不自覺放鬆腳步,他走到她身邊。

  這樣也能睡?無奈一笑,胸口悶氣隨著這個笑容煙消雲散,高高吊起的心擺回定位,他的狂熾怒濤在不知不覺間平息。

  拾起地上的鞋子和包袱,綁在馬背上,低下身,他抱起墨兒。

  她很輕,沒什麼重量,尤其經過連日折騰,更見清瘦。這種不夠豐腴的女孩子看不出福氣,應該要好好養養,才能尋到好人家。

  翻過幾翻,仰頭,她仍然睡得老熟,一動不動。

  他忘記自己正想甩掉她,忘記她是個麻煩的女人,忘記她的「非分念頭」,也忘記他該掛心的女人是師妹。

  墨兒在他雙臂間,他小心翼翼不把她弄醒,只想著,這兩天夠她辛苦了,不需要他再添上一筆。

  擁她在懷中,放馬緩步行,馬背上一顛一顛,沒將她顛醒,她只模模糊糊睜起眼,懶懶一句:「真喜歡在你懷裡睡……」

  環起他的腰,她回到夢中。她的夢很豐富,有爹娘、有公婆,有姐姐們也有他……那個不愛笑的少爺,堆起滿臉笑靨……

  風吹起,她縮了縮,抱他更緊。不易察覺的笑漫過他的臉頰,回手,不知幾時,他環住她的手臂加重力道。

  -----

  隔日,走走停停,他們直到入夜方進入城鎮。

  一路上,她的眼光直追隨他的背影,她有滿腹懷疑想問他,為什麼醒來她會出現在他的營帳裡,是不是他決定領她一塊兒上京?為什麼他們老在她走不動時,停下歇息等待,是不是他堅硬的心出現柔軟?

  然,想出口的話,在他冰冷霜寒的表情前,吞回肚子裡。

  整群人都安置妥當後,便下樓用膳。

  小鄉鎮小飯館,不大的店舖進來他們這群人,便顯得擁擠熱鬧,樓下才三、四組木頭桌椅,擠了些,但總是比露宿荒郊來得舒服。

  又看不見墨兒,書閿用眼角餘光到處搜尋,方才明明看見她向掌櫃訂房間……大概是太累睡著了吧!

  心沈沈,沒想過自己是否將墨兒擺進心坎裡;只是單純不高興,不高興她不下樓用飯,不高興她太累,若是再認真想過,他會弄清楚這根本不關他的事。

  起身,他估量著要不要上樓喚她。

  昨夜抱她回來,讓阿木撥個帳篷予她,今早,她的眼光便追隨起他的一舉一動,又是自己的多事惹來她的聯想。

  想法一起,他坐回座位上,轉移心思,不再多事。

  「大人,今天我看墨兒情況好像不太對。」

  阿木眼見書閿的眼光,總在不經意間往樓上飄去,揣度了他的心意說話。

  「是啊!那個小姑娘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好像踩在雲端,一不仔細就要摔跤似的。」同坐的一名侍衛說。

  「景大人,小的斗膽問您一句,那丫頭是您的什麼親人?」年紀稍大的軍官——呂華問。

  見書閿不說話,阿木代他回答。

  「墨兒是大人家鄉的婢女,老夫人過世後沒地方去,硬要跟著咱們大人走,可……你們也知道,咱們一行人都是男人,帶個女娃兒上路著實不方便,可這丫頭實心眼,咬牙跟了這幾天,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撐下去,這往後,還有二十幾天路程吶。」終於,忍了幾天,他有機會替墨兒出頭說話。

  儘管阿木把話說得委婉,但不難聽出維護之意,他也心疼墨兒的處境?

  不過,話說回來,誰會不讓她那股執拗折服,一路行來,幾個大男人也要輪番騎馬休息,而她從頭到尾倚靠的就是那兩條腿,她的鞋子早已殘破不堪,他懷疑它們還能支撐她到幾時。

  「大人,您考慮太多,哪裡有什麼不方便,頂多是讓出一匹馬來,咱們都是習慣長途跋涉的兵爺,委屈不了咱們的。」鄰桌一個侍衛說。

  「可不是,等您在京城裡落了腳,還不是一樣要招買僕婢,那丫頭做慣您身邊事,留著她也好,總比重新訓練新手來得方便。」

  大夥兒都說,今年這位文武狀元,學富五車,武功高強,殿試時很得皇上賞識,皇上捨不得讓他外放為官,硬要將他留任京城,好教君臣日日相聚。

  幾天相處,他們對這個新主子的脾氣摸熟幾分,知道他雖不善與人熱切、性情淡漠,但脾氣是好的,他寬容大量、不擺架子,只要道理正確,絕不去為難下人。能跟上這樣的主子,他們都覺得幸運。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全是為他設想,書閿沒道理發做。

  「我再考慮。」點頭,代表話題結束。

  放下碗筷,走過木梯、長廊,在經過墨兒房間時,遲疑了一下,揚起的手始終沒有往門板敲下。

  歎氣,他不明白自己,猶如不明白她。

  轉身回房,和衣躺下,他想起老家枕畔,想起墨兒說過的蘇東坡和禪師的故事,想起墨兒愛看的晏子春秋,想起景公遇虎的故事,她說,當今皇上勤政愛民,絕不會容許「不吉祥」事兒發生。

  墨兒說對了,皇上以他為賢士,賞識他、重用他,但是第一個敢篤定他賢能的人,卻是個老喊自己笨的鄉下小村姑。

  這個夜晚,他想很多,回憶很多,卻忘記他該用心思念的人是他那聰慧的小師妹……

  -----

  昨夜想太多,竟睡過頭,起身整裝,他走到樓下和大家集合時,才發現墨兒又不在人群中。

  這是很奇怪的現象,一路上,墨兒總是沒有安全感,她常害怕他們拋下她,自行離去,於是,她要等全部人都睡了才肯歇息,又往往在眾人還沒醒來之前,打理好自己,睜起大眼,在隊伍後面等待。

  莫非她放棄堅持?若真是如此,他該鬆口氣的。但書閿並沒有,仰頭,目光飄向樓上,她走了嗎?還是理解堅持缺乏意義?

  阿木順著他的目光上調,寬寬的臉上帶起一抹笑,走到掌櫃身邊問過,然後擅自做主跑到墨兒房門前敲叩。

  阿木這些動做沒逃過書閿的眼,他悶聲不響,兀自坐下吃早飯,心裡是忐忑不安。

  沒多久咚咚咚的跑步聲響自樓上傳來,阿木跑到書閿身邊嘻著大氣說:「不好,墨兒生病了,我剛剛敲半天門,沒人應,只隱隱約約聽見呻吟聲,我想她病得不輕!」

  書閿放下筷子,當機立斷:「我們在這裡暫停一日。」他一聲令下,在座的人紛紛放下碗筷,重新忙碌起來。

  「我去請大夫。」呂華跳起身說。

  「我也去,分頭找會快些。」另外一個侍衛也跟著匆忙出門。

  他快速往樓上移步,在幾個穿身後,他舉腳踢開薄薄門板。

  墨兒躺在床上,蒙住被子,蜷起身體,呻吟聲不斷自口中逸出,她很不舒服,非常的不舒服。

  抱起她,書閿才發現她身體熱得嚇人,衣服、被子濕過一大片,她的唇緊閉,臉色發白,握起的拳頭緊緊縮著,扳動不開。

  阿木見狀,忙下樓跟掌櫃要水和新棉被。

  「大人別擔心,看樣子,她肯定受風寒,沒多大要緊,不過,衣服要換件乾爽的,我去請老闆娘來幫忙。」軍官方偉忙出門找人幫助。

  「好了、好了,我們統統下去,別擠在這裡,讓空氣好些。」另—名侍衛趕走剩下的人,他轉身對書閿說:「大人,我們就在樓下,有事吩咐,喊一聲,我們馬上上來。」

  眾人離開,空間突然變得空曠。

  沒事是嗎?方偉的話讓他松心。

  抱起墨兒,書閿仔仔細細審視她的五官,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小小的脖子、小小的手,她全身都是小小的,只有在睜起眼睛時,才會看見兩顆又圓又亮的眼珠子。

  這樣一個小小的肩膀,他居然把持家的擔子讓她掛上,這些年,她怎麼撐過來?

  娘病著的時候,她也像自己現在這樣緊張憂慮?要是她病了呢?也是蜷在被裡,以為蒙出一頭汗,病就會自動好起來?這些年,她捱過多少苦頭,碰過多少災難,認真想想,他虧欠她無數。

  或者他該帶她上京,像她這樣清麗善良的女子,要找到一門好親事並不困難,只要她終身有靠,他就還盡她的情了吧!

  突然,這個想法讓他很不舒服,哽在心間的悶氣無由湧上,撇過頭,放棄為她尋親事念頭,他的心重新平靜。

  伸手,拂去她黏在額間的散發,墨兒迷糊睜眼,掀起笑容,微微喘息說:「真好,我又睡在你懷裡了……」語畢,側頭,她又睡去。

  撫在她臉頰上的手停住,她說……喜歡在他懷裡?

  -----

  再醒來,墨兒看見書閿趴在自己身邊。

  轉頭望向窗欞,天全黑了,這一覺她睡過多久?縮縮手臂,想坐起,她一動,他立刻醒來。

  「醒了?餓不餓?」

  他的態度讓她詫異,睡中惡夢連連,老夢見他快馬加鞭離去,帶了一臉得意笑容,高興終於成功將她拋棄。

  「我不餓。」他留下來,是為了她嗎?那麼……是他不再堅持討厭她?是不是留在他身邊有了轉余?

  舔舔乾燥的唇瓣,大大的眼睛盯著他看,不確定要不要對他問個清清楚楚,但……問了,會不會他氣惱,領了人就自個兒上京,又不管她?

  書閿探探她的額間,熱度退去,見她精神不錯應該沒有大礙「口渴?」問過,他沒等她回答逕自到桌邊倒來溫水,支起她的身子,將碗就口慢慢餵她。

  沒兒乖乖張嘴,將一杯水喝得涓滴不剩。

  「謝謝少爺。」

  轉身放置茶杯,背過她時,書閿悄悄—笑,她的懷疑全寫在臉上,她還是單純,還是沒有心機,還是乾淨得像張白紙。

  再轉身,他走向她,就著床沿坐下,墨兒下意識地往裡面挪挪。

  「天晚了,要不要上床睡覺。」

  又是這個難題,不過,她的單純讓他卸下心防,書閿明白她沒有其他心思。

  不置可否,他除下鞋子,縮腳上床。

  「又想談天?」他們總是在床上聊天、在床上說話,這成了他們的習慣。

  「嗯,可以嗎?如果你還在生氣,不勉強。」吐吐舌頭,她不曉得自己的問話對不對頭。

  「為什麼會認為我在生氣?」他反問。

  「因為我不聽你的話,硬要跟你上京。」

  不聽話?她聽了所有人一輩子話,居然認定起自己必須聽話,否則就犯下滔天大罪?噗哧一聲,他笑出口,這個墨兒啊……她的憨直教他連生氣都無能為力。

  「你可以選擇聽話,選擇不讓我生氣。」他用她的「聽話」欺侮她。

  「不行啊!我先答應夫人,我的意思是,我已經先聽了夫人的話,要一直留在你身邊,不能隨意反悔。」娘差點兒出口,這一說,他又要氣上半天。

  「留在我身邊對你有什麼好處?」眼一橫,他又用那種嚇死人的眼光望她。

  「好處?」

  墨兒歪頭,認真想過半晌,會對她有好處,有好處的是他才對,她是來幫他避禍的呀!雖然她很喜歡待在他身邊……咦……「喜歡」算不算一種好處?

  從她的表情,他理解了,原來扣除那個迷信借口之外,她尋不出「好處」。

  「真想留在我的身邊?」

  「嗯,真的想。」她鄭重點頭。

  「好吧!你跟我一起進京。」說完這句,他再不言語。

  她等過半天,沒等出下文。

  「就這樣?我可以跟你走?」她懷疑,是什麼讓他輕易改變。

  「就這樣,你不願意的話,可以明說。」他喜歡上欣賞她焦急的模樣。

  「不,我當然要、我當然要跟你!」果然,不負所望,她慌得坐起身急喊:「我說了要,你有沒有聽清楚?我要跟你去京城,你不能反悔哦!」

  「我不會反悔,不過,有些事我們必須先約法三章。」

  「你說,我一定悉數遵守。」還沒立約,她已經全應了,只要能留下,約法一百章她都答允。

  「第一,你要把自己照顧好,不能讓自己生病。」光這樣一天下來,他就擔了很多心,往後,他不要再操這種心。

  「好,其實我很強壯的,我不大會生病,不信你問問何大夫就知道,這回……大概是……是……」是什麼她說不出個所以然,弄半天,胡亂地塞個借口給他。「大概是我生日快到了,老天爺讓我生點病,好教我珍惜自己的生命。」

  聽到她的借口,書閿忍不住發笑,原來在她心眼裡,不懂世間無惡人,連天上也無惡神,生個病都能扮成上天美意。

  「第二,以後你我兄妹相稱,你不用再做下人工作,有時間多讀點書,學學琴棋書畫。」

  「讀書?太棒了,耶!我又能讀書了。」

  拍起手,她用力過猛,將掌心拍弄得透紅,卻沒仔細聽進他那句——以後你我兄妹相稱。

  「別高興,我還有第三點。」他提醒過度興奮的墨兒。

  「第三點,我要乖乖聽話,不準吵鬧。第四點,我要把夫人和老爺的牌位照顧好,不能使之染塵。第五點,我要跟人好好相處……我全部、全部都能做到。」她說得很快,飛揚的心情、飛揚的快樂全在她臉上展現。

  「不對,我的第三點是——不準再說要和我成親、不準再出言說你喜歡我。」

  他從來都認定墨兒想嫁給他,純粹是因為「聽話」,她聽娘的話,娘說她是媳婦,她便認分地一口咬定自己想當他的媳婦,她還太小,不理解男女間情愛。

  至於喜歡,那是她一種類似依賴的情結,她敬他如兄、愛他如長,就像自己,不也是喜歡她的單純善良。

  「不準說啊……」那麼用做的呢?娘說的生米熟飯招呢,可不可以使?擡頭,她噘起嘴。「就是真的喜歡也不能說喜歡嗎?」

  「不能,如果你做不到,我們就在這裡分手,我撥兩個人送你回石頭村。」

  「好……吧!」她為難點頭。「可不可以再問你一句?」

  「說。」

  「是不是,你心裡有喜歡的人?」所以她的喜歡才會讓他覺得厭煩?

  果然,男女情事她不懂。連喜歡和愛都分辨不清,她弄不懂想結成夫妻,光喜歡壓根不夠,唯有愛情才能讓婚姻久遠橫亙。

  「沒錯,我有想成親的對象。」她臉上的失望揪痛他的心,書閿想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說,卻又怕她不死心,與其長痛不如短痛。「那個對象是我跟你提過的師妹。」

  「那個聰明美麗,和我完全不一樣的師妹。」墨兒記得,原來她的醋沒吃錯。

  「是,她既美麗又聰明,而且多年來我們朝夕相處,感情有了深厚基礎。」

  沒錯,她不美麗,又離聰明太遠,光這點她已經輸了,何況他們有份朝夕相處情誼,她呢?雖說她沒間斷過思念,畢竟……那只是她單方面的事兒,與他……無關。

  垂頭,笑容隱去,她的手指揪扯棉被,想哭,又怕他後悔帶上自己。

  「真想認識她,看看你口中的美麗女子長什麼樣子?」癟癟嘴,她替自己找來台詞。

  「你會喜歡她,她很溫柔、善解人意。」師妹……半年不見,她還好嗎?

  「是吧!你喜歡的人肯定特殊。」

  「她的鞭法獨步武林,有興趣的話,你可以向她討教一二,另外她也善於舞劍,有空請她表演,你會歎為觀止。」

  「耍鞭子……太難,我笨得很,恐怕學不來。」

  她開始排斥起和「她」有關的一切,鞭子、劍舞、溫柔、善解人意、美麗、聰明……

  「她很有耐心,不會欺侮笨徒弟。」

  揉揉她的頭髮,有了兄妹為界,劃出安全距離,他覺得安心許多,不再介意、測計,他對她的「好」沒有過分。

  「你說,是春風吹白梅林,還是新梅催來春天?」側身,她不愛看他想「她」的眼神。

  莫名其妙一句,書閿怔了怔。「為什麼問這句?」

  「我在夫人墳前植下幾株梅花,新樹種下,梅花不發,花匠說要等到明年春天,梅樹才會開花。今年的春天來得遲了,我想問問,是不是梅樹怠工,春天便意興闌珊。」有了前話,墨兒叮囑自己不可再喊夫人為娘。

  「花的開放有其節氣時機,春風不來,哪能賴到梅樹身上。」

  「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梅樹和春天互為因果。」

  就像她自以為的感情,因為她喜歡他,她盡心盡力服侍他,久而久之他就會回饋於她。原來……梅樹和春天無關,她的愛情和他的心情亦是無關……

  「傻氣話。」

  扯扯棉被,他將她細細密密裹起,怕風透進她的骨子裡,瘦伶伶的身體又要受寒。

  就算他的心情與她無關,他體貼動作仍舊感動她,翻身再面對,墨兒深吸口氣:」謝謝少爺,你待我真好。」

  「當然,忘了我們約法中的第二章嗎?從此你稱我為兄,我護你為妹,待你好是我本分中事。」有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待她好,讓書閿很快樂。

  「哦!」知道了,他的立場解釋得很明白,就算她笨得可以,也很難再屈解他的話中意。

  「快睡覺,明天一早啟程。」

  「嗯!」

  這回她沒再說話,握住他的手,瞇起眼睛,她要睡了。夜越深越沈,她的心在漆黑中尋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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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2:14:54

【第六章】

  墨兒的天真引來好人緣,府裡上上下婢僕都寵極這個憨直單純的小女生,她沒有大小姐架子,得了好東西便要四處找人分享,人人都拿她當自家妹妹疼惜。

  這一早,她又捧起滿滿一籃的梔子花四處分送。

  搬進新宅時,她發現有棵梔子花樹,便要求書閿讓她住進這個院落,在她慇勤照料下,最近花苞結了滿樹,日日璀璨地張揚盛麗。

  她細心折下,選了幾朵完整的供在老爺夫人靈前,剩餘的便四處分送,讓香香甜甜的氣息染滿了翰林府邸。

  「你又起早?」方走進少爺居室,就見他赤裸著上身在庭園裡練拳。

  「嗯,我給你送花香來囉。」捧上幾朵潔白,她把香甜送到他鼻息間。

  握住她白皙的小手,深深聞過。很舒服的味道,像她身上的氣息,讓人想要咬上幾口。

  見他不語,她以為他沒聞到花香。

  「我曉得,是你身上的汗水味太臭,蓋過花香,你才會聞不到味兒。少爺,我幫你燒水,洗洗澡好不?」

  「那不是你的工作,我要洗澡自會有人端水,況且你又忘記,我是你大哥以後不要再喊我少爺。」

  她老忘記自己的身份是大小姐。拍拍她的笨腦袋,他戀上這種親人間的親暱。

  「知道,可是……少爺,我要做什麼?我每天都好無聊,端張椅子坐在院裡,看大家走來走去忙成一團,就我閒人一個,好廢哦!」

  又喊他少爺?搖頭低笑,要這丫頭的習慣改變太難,他不計較了,反正他待她如妹就成。

  「廢?我不懂。」

  他對人的冷漠總在她面前自動融化,因為她是盆爐火,熱絡的態度常在不經意間溫暖人們的心胸。

  「就是廢物嘛,不能用的東西不就叫廢物嗎?我覺得我已經不能用了。」

  「不,你很好用的,比方你現在就在逗我開心,不是?」

  他貪看她的笑,一笑起,梔子花般的香甜四溢,可惜自入京後她笑容變少,至少比在老家時少上很多。

  「你在開心?我沒看見你笑啊!」踮起腳尖,她在他臉上尋找快樂。

  「那是因為愛笑的墨兒變得不愛笑,所以我誤會,原來開心不需要用微笑來表達。」第一次,他哄了女孩子,有點怪,卻不覺得難受。

  「開心當然要笑出來,別人才知道你開心啊!我不笑是因為我不開心嘛!我們又不一樣,怎麼能相提並論呢?」

  「你不開心?和我入京不是你一心想要的,怎麼真來了卻又不開心?」

  她的不開心已經很久,自從那夜深談,自從知道自己當不了他的媳婦兒,自從知道他心裡有個溫柔的師妹存在,無論如何她都開心不起來。唯一能給她安慰的就只剩下——他在她身邊。

  墨兒嘟起嘴。

  他一定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不是和他入京,而是要他喜歡她,要他當她夫婿,可是這些話她不能說、不能提,一講就要觸犯三章約法,他要生氣、要馬上送走她的。

  「說說,為什麼不開心?」他又問。

  愁眉不展不適合墨兒,她該無慮無憂,該笑口常開。

  搖頭。說謊太困難,可是……不能說啊!一說他就會找兩個人送她回石頭村。

  「是不是太無聊?往後我在書房工作時,你可以到裡面來找書看。」他猜測。

  「不會打擾你嗎?」仰臉,她笑了,帶了梔子花香甜的笑。

  「你會在旁邊唱歌鬧我嗎?」他難得玩笑。

  「不會,我會乖乖不鬧。」「乖乖」是她努力的目標。

  「是囉!你乖乖的,還怕吵到我?」握住她的手,他領她走入自己的房子內。

  在許多年前,在他們同寢同居的那段日子裡,他們早沒了男女之防,她習慣他、他對她自然,男女授受不親那句詞兒在他們中間反倒成了矯情。

  「洗洗臉吧!」她擰來毛巾,遞到他面前。

  順手接過,他走到鋼鏡前面,她則繞到櫃子邊挑選衣裳。

  「聽說前陣子李大人發帖子,邀你過府餐敘,為什麼不去?」他問。自那次李大人到家裡來,見到墨兒後,常在不經意間談到墨兒,可見他對她頗具好感。

  「我又不認識李大人,為什麼要去他家?」歪歪頭,她弄不清楚對方意圖。

  「他來過我們家裡,怎會說不相識?」

  「有嗎?」又歪過頭,她對這個李大人一點印象也無。

  書閿莞爾,每次她認真想事兒時,都會歪歪頭,好像事情太沈重,重得她的腦袋瓜支撐不起。

  「有啊!你忘記他了?他長相斯文俊朗,一派瀟灑風流,所有女人都對他印象深刻,你不覺得嗎?」他刻意試探起她的「印象」,至於用心為何,他自己沒有注意。

  「記不起來了,反正他的瀟灑風流又不關我的事,我幹嘛印象深刻。」低頭為他繫好衣帶,她把那位李大人送出腦海。

  好一句不關她的事,書閿笑開,她真懂得逗弄他的好心情,雖然他並不明白,這句話和他的好心情有啥關係。

  低頭,看見她的小腦袋在他胸前晃,直覺地,有股衝動想擁她入懷,擡起手,她的「非分念頭」襲上他的心間。

  不好!千萬別讓暖昧表情帶給她錯誤想像,他喜歡她純粹是因為……因為……他拿她當親妹妹疼惜,像她這種女孩子,走到哪都會惹人心憐,不是嗎?

  放下手,大大的掌心在她肩膀帶出一片溫暖,他為自己的行為找到合理借口。

  「有空出去走走,別老悶在家裡。」

  那是關心,很濃的那種關心,墨兒聽出來了,她知道他將自己當成親人。

  「我想啊!可是沒人陪我,我擔心會迷路。」她忘記自己曾對他信誓言旦旦,保證起自己的認路本領。

  「有沒有想去哪裡逛逛?」

  退後兩步,她從錦囊中倒出大姐給的斷玉和一塊葫蘆形圓石,錦囊是他給的,在很多年前。

  錦囊已經褪色老舊,她捨不得換新,只因為那是他親手相贈。「我想去把大姐給我的玉鐲鑲成鏈子戴起來。」

  看見躺在她掌心的石頭,猛地想起自己錦袋中也有塊瓜形石,多年來,他的錦織袋子一樣沒更換過,因為那是娘親手繡成,雖然他沒用錦袋裝銀子,卻也沒讓它離過身,至於為什麼沒將那塊不值錢的石頭丟掉,大概是……疏懶吧!

  「好啊!我帶你去。」牽起她的手往外,書閿沒讓她多置一詞。

  墨兒緊緊跟住他,望住他疾走的腳步,微笑在心中悄悄攀升。

  喜歡他,偷偷的,不教他知;愛他,偷偷的,不教他知;想當他媳婦,也是偷偷的,不教他知。高興,只要自己知道就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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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人很多,賣香花的、賣飾品的、耍把戲的,還有迎神賽會的隊伍,來來往往的人潮差點兒擠散他們,墨兒的身形太小,書閿不得不將她收納在自己懷中,免得幾個推擠,她就讓人潮吞噬。

  墨兒看不到他眼裡的謹慎,兩個烏溜大眼直直瞧著人群,逮著機會就想往攤子前站定。這裡的人很多,樣樣事物在她眼裡都是新鮮。

  「糖葫蘆呢!好多好多哦!上面滿滿插了一大把耶!」墨兒在他懷裡踮起腳尖,手直指前方,放喉嚨大喊。

  低頭,見她眼睛露出光芒,他無奈一笑,攬緊她腰際,鑽進人潮裡。

  好不容易,他們終於置身在如意堂樓上,從窗邊往下眺望,長長的迎神隊伍在腳邊緩緩前進。

  「好熱鬧哦!我從來沒看見過那麼多人同時在一條街上走路,哇……真壯觀!」散發披在額間,她的眼睛閃閃發亮,標準的鄉下姑娘進城。

  拂去蓋在臉龐的頭髮,她的額頭冒出細碎汗珠,墨兒毫不在意,自顧自舔著手中的糖葫蘆。

  「原來糖葫蘆就是這種滋味啊……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想過幾百次,念過幾百次,每回上街買菜都想買一串來解解饞,可是,他答應少爺要當個好僕人,好僕人是不能貪嘴的,於是忍住饞意,只敢偷偷在心裡想像,這會兒真嘗上;沒想像中的好滋味。

  仔細體會,很多事情留著想像會比真正落實還好。

  比方糖葫蘆是一例,比方……比方真當上他的媳婦,一定沒想像當他媳婦有意思。

  他們目前這樣很好哇,他待她好,她也被容許待他好,這種「好」讓她很快樂!何必非要成親呢?能愉快守著彼此就夠了。

  她再次說服自己。

  酒菜上來,魚翅、銀耳、廣肚、魚唇,一道道收拾得精緻清楚,斟上茶水,書閿為她布上筷子。「肚子餓不餓?逛了一下午了。」

  「你才會餓吧!我吃了一路糖,心裡嘴裡都是甜滋味。」

  「那就吃些鹹的,別把腸胃弄壞。」

  取走她手上的糖葫蘆,他夾起一筷子鮮魚送到她碗中。

  「謝謝你請我吃飯,等你生日時,我也做一桌子菜請你吃。」受人點滴,爹爹說過,不能忘恩、要傾全能回報。

  「好啊!我期待。」看她清瘦的臉頰漸增豐腴,養她讓他很有成就。

  「你也吃,別光看我。」回夾一筷子菜到他碗裡,盈盈的甜蜜笑容染出他的好心情。

  眼光轉過,他看見赫連喧燁自樓梯走上來。「我看見朋友,先過去和他打聲招呼。」

  書閿走到他身邊,一聲赫連將軍打開兩人的話匣。

  赫連喧燁是當今皇上最倚重的鎮遠將軍,近日皇帝賜婚,將端康王府的明珠格格許給他,這陣子府裡府外都為大婚的事情忙碌。赫連喧燁識得書閿,知道他才華卓越,文才武功都是上上之選,官拜丞相是遲早的事情。

  環顧四周,已經沒有空桌椅。「要不要一起坐?」書閿相邀。

  赫連喧燁從不主動和人打交道,但他欣賞書閿不趨炎附勢的為官風格,欣賞他鋒芒深藏、淡漠平和的態度。

  偶爾,他會讓他想起青兒,如果青兒脫去柔弱外衣、身為男兒,大概就是他這副模樣。

  「景大人好興致,也來觀賞今年的迎神賽會。」他沒推辭,隨著書閿走向桌邊,墨兒起身萬福,三人坐定。

  「舍妹愛熱鬧,今日帶她出門走走逛逛,免得她老悶在府裡。」書閿說。

  「很可愛的妹妹,羨慕你。」

  「你好,我叫墨兒,你呢?」不懂得羞澀,水靈靈的大眼睛直衝著喧燁瞧,她原就扮不來大家閨秀。

  默兒?墨兒?他記得青兒也有個叫墨兒的小妹,不過她既是景書閿的妹子,自然和青兒不會有關連。

  「我叫赫連喧燁,府邸離你家不遠,有時間你可以過府來玩。」她來,能逗逗青兒開心也是好的。

  「你們家好玩嗎?下次有時間,我一定去。」她喜歡這個大將軍,無緣由地。「對了,我們家的梔子花開好多,一走進門聞到香噴噴的花香,精神就會好得不得了,你想不想來來?」她的天真活潑讓人喜歡。

  「最近赫連將軍恐怕會很忙碌,他要準備大婚事情。」書閿說。

  「你要娶新娘子了?她漂不漂亮?溫不溫柔?她很聰明能幹?你很喜歡她嗎?」墨兒連珠炮彈問個沒完。

  想起為自己復活的「玉歆」,溫暖在胸中竄過,微微一哂,他點頭回答:「不管她溫不溫柔、漂不漂亮,就算她不聰明不能幹我也要娶她,因為我喜歡她,非常非常喜歡。」

  「真好,喜歡一個人就能和他成親……好幸福……不過沒關係,喜歡一個人就算不能和他成親,只要能留在他身邊也會很快樂,真的哦,我沒騙你。」她說的認真,誠摯的臉孔有著不容懷疑。

  她的話聽在喧燁耳裡自然是莫名,但書閿心下雪亮,他知道墨兒在為他們的三章約法努力,她不僭越、不妄想,甚至企圖改變自己的幻想,努力讓自己打從心底成為他真真正正的「妹子」。

  「你有喜歡的人?告訴我,我讓你大哥替你做主。」喧燁笑說,豆寇少女總有滿腦子想像。

  「不用,現在這樣就很好。」她擺手,擺開他的好意。

  「是嗎?若不成為夫妻,將來終有一日男婚女嫁,各分東西,你不可能一直留在他身邊,幻想你自認為的幸福。」喧燁的話提起她的心驚。

  「是這樣嗎?」她轉頭望向書闌,可憐兮兮的表情讓人憐惜。

  「小孩子別胡思亂想,乖乖吃你的菜。你想怎麼留,誰都不會管你。」他一口氣否決喧燁口中的「各分東西」,並痛恨起那個「有朝一日」。

  這句話是保證也是承諾,墨兒眉飛色舞地對著喧燁說:「你弄錯了,將來就算他成親,我還是要一直一直守在他身邊,我們不會各分東西,不會道再見,我是他的貴人,我承諾要保他一世平泰安康。」

  書閿笑開,這丫頭還是堅持遵從娘的話,硬要「保」他一生。雖然無稽,但他樂意聽她這樣子說,至少,這代表了他們不會分離。

  「不說這個,墨兒,你不是最喜歡講故事,說個故事給赫連將軍聽,好嗎?」換過話題,他的口氣儼然是個極度寵溺妹妹的兄長。

  「好哇!既然赫連將軍要成親,我就來說個跟成親有關的故事——齊國裡有個人,女兒已到適婚年齡,同時有兩個青年上門求親,東家青年貌醜但富裕,西家青年雖貧卻長相俊秀,齊國人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就說:『女兒,你不好意思明講,不如露出手臂表示意見,想嫁東家青年露左手,想嫁西家青年露右手,我就曉得你的意思。』這時,女兒同時露出兩手,齊國人覺得奇怪便問她為什麼,女兒回答:『我想在東家吃飯西家住。』」

  故事說完,喧燁和書閿同時捧腹大笑。

  「好個貪心的齊國女子,墨兒,如果是你,你會露出哪只手臂?」喧燁問。

  「我不知道。」墨兒搖頭,誠實說。

  「你也覺得難以抉擇是不是?才與財,放手哪邊都很困難。」暄燁嘲笑她。

  「不是的,我說不知道是因為我不曉得我喜歡的是哪一個,只要是我專心喜歡的人,不管他貧或醜,我都要嫁。」她說得理直氣壯,彷彿這是她不容更改的意志。

  她拐彎又來向他表達自己的「喜歡」?書閿皺起眉,凝視紅了脖子和喧燁爭執的墨兒,繼而鬆開眉頭,不會的,她沒有這等心機,她只是將自己認為對的事情說出口。喜歡……她的喜歡是愛嗎?

  書閿不出聲,悶悶地聽他們二人爭論,一時間,什麼想法都進不了他的心。

  支起下巴,墨兒偷眼看他,少爺真的長得很帥很俊逸呢!難怪那堆富人王爺想把女兒嫁給他,難怪那個美麗聰明的小師妹也想嫁他,想嫁他的人排了好長好長隊伍,她被擠到很遠的地方,看不到他了。

  幸好,她很早就搞懂,論資格家世她排不上名,論聰慧賢淑她爭不到頭榜,與其排在沒有希望的隊伍後面,倒不如一聲「我不想嫁了」,就能脫隊走到他面前,把他看得清楚。

  書閿停筆、折起書信,才發現墨兒呆呆望他好半晌,微微一哂,他走到她面前,揮揮手,將她模糊的神志拉回來。

  「你在想什麼?」

  「我……」一時間她也整理不來頭腦裡亂紛紛的思緒。「你信寫好了?」

  「寫好了,要壞要到園子裡走走。」他建議。

  「好哇!」放下手中書本,她彈跳起身,拉起他的手往外走。「你剛剛寫信給誰?」

  「給我師父,算算日子也快一年,師父至今尚未回家,約莫還在師妹府裡做客,我修書一封,問問師妹家的困難解決沒有。」那年他托請師父為他向師妹家提親,不知事情發展如何。

  「好多年不見,不知道伍爺爺身體是不是還硬朗?」

  「師父是習武人,精神氣色定比你這個小丫頭要好。」

  「你老愛說我是小丫頭,其實我已經不小,十七歲,很多人都當娘了呢!」

  「你也想當娘嗎?」他笑著揉亂她的長辮子。

  「想啊!想生多個小子、丫頭,我們可以一起爬樹、一起玩陀螺,誰唸書不認真,我就可以拿起棍子敲桌面,叩叩叩,好威風呢!」

  「長不大的娘帶領一群沒長大的孩子,家裡不就鬧成一片,天下大亂。」

  「我喜歡熱鬧,走到哪裡都有人在聊天,笑聲不斷,不會冷冷清清連個說話人兒都沒有。」

  熱鬧……沒錯,他也喜歡熱鬧,然而家居鄉間,家裡只有他一個男孩子,從小他就必須早熟懂事,照料起家裡,他是個直接從幼年跳入成人的小大人,在他印象中,他沒有好好玩過一場孩童間的遊戲,就是後來上山,有了師兄弟,他也老成得不懂得加入。

  攬住她的肩頭,他問:「告訴我,你小時候最常玩什麼遊戲?」

  「撿石頭吧!我會用大大小小的石頭排成鴨子,我常撿石頭撿得家裡到處都是,三姐嘮叨我好幾次,可是我總改不過來,離家時候我只挑了兩個小的帶在身上,記不記得我把其中一個送給你,你的還在嗎?」

  「我的……不見了。」他說謊,又是那層憂心她非分之想的顧慮。

  「哦……」明顯地,臉上春風消逝,垂下頭,噘起嘴,明知道它不值錢,心裡還是壓上沈甸甸不捨。

  「說說看,為什麼對石頭情有獨鍾。」

  「我覺得石頭有感情,有沒有聽過望夫石的故事,一個不怕風雨、日夜守候等待的妻子,是上天成全了她的心意,點她成石,讓她堅持起自己的愛情。娘說,她是最忠貞的女子。」

  「望夫處,將悠悠;化為石,不回頭;山頭日日風復雨,行人歸來石應語。這首詩我讀過。」書閿說。

  「西遊記裡也說,石頭集日月精華孕育出石猴,所以,我認為石頭不是全然無知。」

  「你的想法很特殊,被人們踩在腳下的石頭,要是知道世間有你這等憐惜人,一定會心存感激。」

  「有人都說頑石點頭,其實石頭雖堅硬卻不頑固,你瞧,涓涓細流能在石頭上穿出洞天,水是何其柔軟的東西,要不是憑著感動二字,哪能穿石。」

  「你認為石頭有心?」

  「石頭不單單有心還有情,石頭將玉懷在身體中維護,待識得的人挖掘出,琢磨雕飾,為人們詠情訴意。」

  「你是石頭的知心人。」

  「你看,我的石頭還在。」

  她低頭取出自己袋中的小瓜石送到他眼前,看到它,他想起若干年前,墨兒用孔融讓梨故事說服他留下大顆石頭的模樣,她是個很愛說故事的小人兒。

  握住石頭,想送給他,卻又擔心他將它遺棄,他已經遺失自己一份心意,僅存的這份還能再往外送?不!留著吧!他不珍惜她的情意,她要自己留下呵護珍藏。

  停下腳步,他俯首拾起一顆白色圓石,不大卻圓潤皙白,照映起陽光,還能看見閃閃亮光。

  「這顆給你。」書閿把石頭交到墨兒手中。

  收下他的禮,她遲疑半刻,皺眉,歪過頭努力思量,吐口氣,下定決心。

  「這顆石頭再送給你,你不能又把它弄丟。」交出囊中瓜形石,她鄭重叮囑。

  這回她拿自己的心交換他的情,不管他要不要把她放在心上,她都要他留在身邊帶著掛著,隨時隨地記得她對他有情。

  「好1」他答應得爽快,收進錦囊中,叩地,兩塊石頭重新聚首。

  墨兒笑了,不單單是因著他的爽快,也為了他的笑容,照映著陽光閃閃發亮的微笑,就像她握在手中的石頭,閃動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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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2:15:22

【第七章】

  書閿的師妹——辛無雙來了。整座府邸的下人全湧到前廳門口,拉長脖子探向內廳,想一睹俠女風範。

  墨兒聽見消息,也急步匆匆趕往前廳,尚未跨進廳門就聽見書閿的聲音。

  「無雙,怎麼是你自己來,師父呢?」

  「收到你的信我才知道你已經在京城落腳,當然要趕快來囉!

  師父幫家裡解決困難後,就帶著大師兄和三師兄雲遊四海,不過請放心,你上榜封官的消息已經傳開,他們一得訊息定會馬上尋來。」環住他的腰,她把自己鑽進他懷中。

  「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拍拍她的肩,他輕問。

  「我累啊!可是睽違多日,我想在這裡多待一會兒看看你,除非你有事要忙,不然讓我們敘敘舊好嗎?」勾住書閿的手臂,她從不對他避嫌。

  墨兒進門,映入眼簾的是一雙親熱身影,她的心含上澀梅。

  她削肩細腰,身量長高,鵝蛋臉,膚泛紅霓,俊眼修眉,顧盼神采,標緻得讓人心動。難怪少爺會喜歡她,換了她,也要喜歡的。

  更何況,少爺很聰明,要是他娶自己這種笨蛋,肯定要後悔莫及。

  她又在心裡說服自己,嫁給少爺是笨想法,「師妹小姐」比她好幾百倍,他們在一起才有幸福可言。

  調開眼光,她看見站在師妹小姐身後的女孩子,身形雖小,面貌平庸,但一雙銳厲眼睛盯得人心驚膽顫,縮縮手腳,墨兒害怕她。

  悄然退步,她不想留下。

  「墨兒,你來了,快進來,我幫你引見。」

  書閿看見她的動作,微微一笑,這隻小烏龜,以為縮進殼中就天下太平。

  硬著頭皮走入,被人盯住的臉頰燃起灼熱,她的手腳彷彿綁上線,動彈不得。

  在跨進大門時,不小心腳拐上門檻,差點摔跤,好不容易穩住腳步,門後爆出一陣笑聲,她更羞得不敢見人,低頭緩步,在「師妹小姐」面前,她有嚴重的卑微感。

  她勉強擡頭說話:「少爺好、小姐好,我是墨兒。」

  乖乖低身萬福,本想打過招呼就走人,哪裡知道「師妹小姐」居然拉住她的手,不讓她離開。

  「你就是墨兒?師兄跟我講過好多次,你果真是迷糊得可愛極了,我好喜歡你,你當我妹子好不好?」

  「不好,我有三個姐姐。」

  墨兒不經思索,直接反彈她的提議,她不喜歡她的熱烈、討厭她滿臉笑容,雖然她的笑美得不容懷疑。

  墨兒的敵意所有人都感受到,書閿劍眉聚攏,不快漾在臉上。

  「你怕姐姐太多個,會把你的腦袋弄糊塗嗎?」輕輕一句笑話,無雙把氣氛又拉回輕鬆。

  「我沒那麼笨的,我只是不喜歡你當我的姐姐。」挺直腰,她把話說整齊,她不愛在她面前當笨蛋。

  噙住一絲輕笑,無雙別過臉不語,她身後的丫頭——辛雲,走過來扶住她。

  「無雙,我先讓人領你去休息,晚上師兄幫你接風。」

  「謝謝師兄,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和辛雲去住客棧,沒關係的。」

  「沒的事,這丫頭在鬧情緒,你先休息,我說說她。」安撫過她,書閿喚來總管,領她們到客房休憩。

  辛無雙、辛雲走了,圍在門外的婢僕也紛紛散去,偌大的花廳裡只剩下書閿和墨兒,靜默橫在兩人中間,他瞪著她扭絞的手指,又生氣又想笑,這麼大的人,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不說話,他一直不說話。

  但他光靜靜站著不語,就讓墨兒嚇出一身汗,他又要趕她走了,一定是。

  她得罪他心愛的師妹,她讓她在僕人面前失卻面子,他氣、他惱,都是應該。可是,問題是……她不想走啊……

  咬咬唇,委屈的淚水在眼眶裡轉。「對不起,我說錯話。」她先低頭。

  「還有呢?」他冷聲問。

  見到墨兒的淚水,他的心已經軟下一半,但這回他不打算籠她上天,往後,沒意外的話,她要和無雙處上一輩子。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的待客之道太差勁。」說著,淚滑下,在臉頰上刷下兩道欄杆。

  「然後呢?」聲音還是冷的,但臉部線條已經變得柔軟。

  「然後……就是……我會害怕,師妹小姐身邊的姑娘,她看起來很凶。」

  墨兒已經緊張得開始咬起指甲,說不出來她就是害怕。害怕是種讓人無能為力的情緒。

  「有本事當惡人,就別掉眼淚扮可憐。」瞪她一眼,口氣軟化。

  他並非看不出辛雲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她精光內斂,步履輕盈,武功不見得在自己之下,她絕不是普通丫頭。

  但辛堡主為女兒安全,派出高手保護女兒一路抵達京城,原是情理中事。

  急急擦去淚水,她絕對絕對不是扮可憐,她只是……心太酸,酸得淚水不由自主。

  「對不起,我以後不會。」

  「記不記得為了讓你留下,我們的約法三章?」

  「不生病、視你為兄、不存非分。」她已經努力了,做不好是她太笨,不是她不夠盡心。

  「既然你視我為兄,無雙就有可能成為你的大嫂,如果你不打算和她好好相處、不打心底敬她如嫂的話,告訴我,你要怎麼留下來?」

  他試著和她溝通。

  這些話她早知道,人都是在初聽見一件事時會大大震驚,為什麼這樁她已經在心裡翻覆過幾千次的事情,再聽他自口中說出,仍然心痛如絞?

  「這是第四章?」嘟起嘴,她的委屈不能出現。

  「你說什麼?」皺起眉,臉色不悅。

  「這是我要留下來就必須遵奉的第四個條件。」他生氣,她也不高興。

  「你要這麼說也行,告訴我,你做不做得到?」

  「我做不到也不行是不是?你為了她,不會讓步的,是不是?」她眼裡又泛紅光。

  「是、沒錯,我不會讓步。」他堅持。

  「如果,我先去跟她說抱歉,然後躲著她,不再讓她生氣,是不是……我就可以留下來。」她說不來謊話,好好相處……她做不來……

  他歎口氣,無奈搖頭。

  「為什麼你不能真心喜歡無雙?」

  其實,不用問也知道,墨兒將無雙當成假想敵,要她放寬心胸的確太難。

  「喜歡是種感覺,勉強自己的感覺很困難。」

  可他偏偏愛勉強她,她明明喜歡他,卻不能說喜歡,而她不喜歡他的師妹小姐,卻又不能不喜歡。

  「至少,你要盡力。」握住她的肩膀,他對她施壓。

  點頭,不甘心,卻沒資格說不甘,除非她自動放棄留下。

  「不要逼我送走你。」他又恐嚇她。

  鼻頭更酸,點頭,再點頭,再點、再點……

  她要乖、要聽話,不行當惡人,不行不聽話,不行喜歡他、不行不喜歡她害怕的人,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做的事太多,能做的事只剩留下。

  但選擇留下同時,她也選擇遺失自己……自尊沒了,傷心不被容許……因為,她的傷心在他眼裡是「扮可憐」。

  「回房去,好好想清楚自己的行為對不對。」

  拋下一語,他轉身走開,看著他的背影,淚水開始肆無忌憚。

  從前,他在陽光裡走出家們,她知道他總會再回來,那時,他離她迢迢千里,她覺得兩人好接近;現在,他只是往園裡去,幾步距離卻讓她感覺相隔遙遠。

  定住身子……她的心在空曠的花廳中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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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兒說過道歉了——在書閿上朝的時候。

  她敲門,硬起頭皮走進去,辛雲還是睜起教人害怕的眼睛盯著她看,辛無雙則是冷冷地噙著笑,不說不看,彷彿墨兒從未出現在眼前。

  一百八十度的態度轉變,讓她侷促不安,匆促鞠躬說過道歉,她邁起小跑步急忙離開。墨兒猜測是自己太壞,人家才會生氣自己。

  從那次起,她再不敢出現辛無雙主僕面前。

  但是,連著幾日,扣除上朝時間,書閿總是和辛無雙在一起,他們一起出遊、一起賞花喝酒、一起說笑、一起在一起。

  她沒機會同他說說話,想他時候,就守在他房門外,等他入門,望上幾眼;白天,她躲在樹後方,遠遠偷看,偷看他笑得一臉燦爛。

  見他,不再是光明正大。

  反覆咀嚼他說的話,她懂得他的意思。

  不能和「她」好好相處,留下來,見不著他、聽不著他、看不著他,留著還有什麼意思。

  可是……辛小姐已經表明態度,不願和她好好相處,若是再去求她……

  想起辛雲那雙陰鷙眼睛,墨兒打個哆嗦,她但願自己的膽子能再壯些。

  坐在樹蔭下,她扳動指頭,一天、兩天、三天,她已經整整三天沒看見他,聽說他領著辛小姐出城遊覽,昨兒個夜深才回來。

  知道他回來時,她正握住他給的小石頭,撫著、摸著、想著從地上將它拾起的男人,想很久、念很久,突然一個念頭射進腦海,嚇得她彈跳起來。

  她喜歡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曉得!

  她想當他媳婦,是很久很久以前就立下的志願;但是……

  她離不開他了、她對他比喜歡還多上很多很多、她忍受不了一日不見的三秋苦、她害怕起另一個女人將永遠站在他身邊……

  她對他有了太多連自己都不懂的心情。

  想起赫連將軍說過,有朝一日男婚女嫁,她不可能一直留在他身邊,幻想著自以為的幸福,是這樣的嗎?

  怎麼辦?

  他們終是要離散,屆時,不管能不能,她都得忍受椎心苦?

  「留」的意志在胸中瓦解,她的堅持在認清事實後鬆動,是啊!

  就說處得好,她亦留下不得,哪個正妻能容忍對夫君心存覬覦的女子在身旁。換了她,也要使盡全力驅逐。

  抱住錦被,偷偷垂淚,一夜無眠,直至東方天色漸明,她才昏沈睡去。

  這一睡,直到日頭過中天才醒覺,走進庭園,看見他和辛小姐對奕,調不開的眼光直直落在他們身上,心陣陣絞、寸寸痛,終是要離……

  別過眼光,心卻背叛,他們親暱的影子刻上心間,鑿子一刀刀刨過,他的身影愈加清晰,褪色不去。

  低著頭,快速從樹蔭下走開,她在迴廊處撞上一堵高大的人牆。

  仰頭,是赫連將軍。

  喧燁扶住她,低頭看見她胸前鏈子,墜子是塊斷玉,和青兒的很相似,斷掉的地方沒經過人工雕琢潤修。

  但他胸中有事,沒在這上頭多作聯想。

  「你在玩捉迷藏嗎?走這麼快。」

  不苟言笑的喧燁竟對墨兒輕鬆,連他自己都覺不可思議。

  「對不住,撞上你了。」吸吸鼻子,強顏歡笑。

  墨兒的表情讓他想到青兒,明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為什麼他會在她身上看見青兒的影子?他心疼,為她也為青兒。

  「為什麼哭?誰欺侮你?」

  「沒啊!我才好呢,你想來我們家看梔子花嗎?可惜你來遲了,花期已過,不過無妨,我家的桂花開得正好,我帶你去看。」拉起他的手,墨兒就要往裡走。

  他不動,她扯不住他,回頭,她嘟起嘴不說話。

  「我不喜歡你們總把事往心裡藏,有話說出來,你大哥會替你作主。」

  反手,他抓住她的手腕。

  這句話明著是對墨兒說,然他心中的對象卻是青兒,青兒天生一副壓抑性格,她深鎖不快樂,卻不讓自己的不快樂造成他人負擔。

  我沒有大哥……話沒出口,她只想哭,淚在眼眶繞,她細瘦的手扳動他的指頭。

  「好吧、好吧,我是不快樂,我是傷心,可這些話你一句也不準說出去,我們打勾勾,當男生的要言而有信,不能隨便反悔。」

  勾住他的小指,自顧自地蓋下印章,她是藏不住心事的女子。

  「墨兒,你在做什麼?」

  書閿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她慌地跳腳,躲到喧燁身後,抹抹眼中淚,她害怕辛無雙主僕。

  「赫連將軍,你來怎不教下人通報?」

  他語調中有著明顯不悅。看看縮在他身後的墨兒,幾時他們熟稔至此。

  「皇上有密旨,我們找個地方談好嗎?」忽略他言中不和善,喧燁說話。

  「丁總管,你領赫連將軍到書房。」顧不得禮節,他拉開墨兒往旁邊說話。

  「你知道喧燁將軍有皇上賜婚?」

  說不透自己為什麼要大發脾氣,一看見墨兒躲在別的男人背後,他就是控不住自己的情緒,向來護衛她的人都是自己,哪隨便一個阿貓阿狗就可以取代。

  「我知道。」

  「那你還和他走那麼近。」他對她嚴厲。

  「我不是故意。」

  幾天不見,一見面就是斥喝,墨兒藏了滿腹的委屈。

  「你不是故意,可是看者有心,若事情傳出去,你要怎麼辦?」

  他的斥喝聲傳得好遠,連已經離開遠遠的喧燁都忍不住回頭。

  什麼怎麼辦?

  他的話弄得她滿腦子混沌,要怎麼辦,她一點都不知道。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囁嚅說道。

  「夠了,你回房去,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出房門一步!」甩袖,他逕自離開。

  擡頭,觸上辛無雙眼睛裡的冷嘲,墨兒慌地低眉,快腳從她們身邊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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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黑風高,更漏三響。

  辛無雙的房裡燃起燭火,主僕二人對桌面坐。

  歎口氣,無雙蹙眉。

  她奉爹爹的命令潛伏在伍先生身邊多年,確定關山劍譜在他手中,沒想到計誘他到辛家堡後,才發覺他已將劍譜傳給景書閿,謀奪不成,爹爹將伍先生和兩名弟子囚禁起來。

  直到兩個月前,景書閿送上門的一封信,讓他們知道書閿已求得功名。

  她和辛雲風塵僕僕進京,欲伺機竊取劍譜,沒想到書閿貼身收藏,武功不及的辛無雙、辛雲二人不敢妄動,只能伏兵等待爹爹下一步指示。

  這件事已經讓她夠煩心,偏偏計劃妥當的劫官銀案也跟著出紕漏。

  每年黃河決堤,皇上都會開倉賑災,今年官派禦史索同文壓官銀二百萬兩前往災區。

  這位居高官的索大人聯合數百名江湖人士,欲演一場戲,吞下這筆官銀。幸而伍先生通風報訊,這才一舉擒下賊人。

  說到伍先生怎會和這件事扯上關係,又是另一段故事。

  被囚的伍先生師徒三人,最後使計脫困,臨去前,他們在辛家堡聽到一干武林人士聚集討論這次的打劫賑銀案,當下有了主意,便一路奔往解縣,向官譽清高的林大人告密。

  林大人知道消息,立刻將折子一路送進素有交往赫連將軍府邸,才讓這件事情曝光。

  前些日子,赫連暄燁來府尋書閿便是為這件事情,沒想到機警的辛雲一聽到「皇上密旨」四字,硬是在上頭作聯想,飛鴿傳書,讓辛堡主躲過一劫。

  不過,雖是躲過,辛家堡仍然損傷慘重,辛無雙的三哥、五哥和七哥死了,弟子兵也損失二百餘人,這筆賬,他們要討回。

  「索大人被捕入獄,數百名江湖人全數殲滅,赫連暄燁和景書閿的手段太歹毒,連一個都不肯放過。」辛雲咬牙切齒說得悲憤。

  「爹爹怎麼說?」辛無雙的眸底聚起一股殺意。

  「堡主近日將進京,他要向景書閿提議親事,讓你有機會在新婚夜下鴆毒,堡主說奪得劍譜,他就能東山再起。這回先死一個景書閿,等堡主關山劍法練成,定要找赫連暄燁替你哥哥報仇。」

  哥哥……她默然無言,無雙平日和七哥最要好,這回七哥慘死,她的責任更重了。

  「這幾日我們要小心一點,別讓人看出破綻,朝廷正派人四處搜索參事的幫派,辛家堡暫且解散,堡主和夫人少爺分避風頭,我們自己也要格外小心。」

  「我會的,你也小心些,我總是覺得孟予墨那丫頭會壞事。」

  明知道她是個不足為懼的對象,可是她就是難以對她放心,辛無雙說不出為什麼。

  「她?一隻無用的膽小老鼠,她能做什麼?」辛雲不屑一笑。

  「但願她只是一隻無用老鼠。」辛無雙語重心長。

  「雖然要小心,你也不用杯弓蛇影,自己嚇死自己。」揚唇一笑,她轉身。「快天亮了,我先回去,別讓人瞧見。」

  「你去吧!」

  攏攏雲髻,歎口氣,人在扛湖身不由己,想起在山上那段無憂童年,在她重回辛家堡時,她就知道一切結束。

  斬斷師兄師弟情,她是辛越的女兒!

  不管她要不要、想不想,她都要取下景書閿首級,以慰哥哥在天之靈。
  
  辛無雙……在她出生的第一天就注定了她的命運,她的美麗聰慧只是工具,一個幫助爹爹登上武林盟主寶座的工具。

  -----

  今天,墨兒比太陽早起,整髮梳辮,挽起菜籃上市集,因為啊……今天是少爺生日,少爺二十五歲了呢!

  以前每逢今日,不管少爺在不在家,她都要起個大早,上市集去買好多時鮮菜,豐豐盛盛做滿一大桌,暖過一壺小酒,和「娘」為他慶生。

  這天中午,她們會好快樂,說起他的童年趣事,論起他的光燦未來,兩人的心全在他身上掛住。

  這一餐,總要吃到日落西山,吃到倦鳥歸林,關起門,放任一桌子杯盤狼藉,兩個醉醒醺的女子心靠著心,笑逐顏開地進入夢鄉。

  今年,娘不在了,她仍然要起個大早。為他慶生是大事,也是她最樂意的習慣。

  挑挑撿撿,她花一上午整治萊餚,弄出滿桌子精彩,送進他房裡,然後用最快速度打理好自己。

  她要去找他,跟他說聲對不起,雖然她並不明白,那日為什麼他要對她發火。

  她要跟他說,很抱歉她和新少奶奶處不好,不過,沒關係,她已經放棄堅持,因為,她得回石頭村和姐姐們相聚,不再固執留下。

  她還要跟他講,她沒辦法騙自己,喜歡他就是喜歡他,雖然不提不說,她還是偷偷喜歡他,甚至於,她的喜歡已經擴大到連自己都不敢承認。

  不過,她的喜歡絕不會干擾到他,因為……喜歡是她一個人的心情,與他無干……

  想到這裡,她的腳步慢了下來。

  喜歡錯人要怎麼辦?

  是不是只要搖頭否認,喜歡就會變得不算數?不算數啊……她的喜歡在他心裡根本不算數……

  突然發覺,擱在心裡十年的喜歡,只是一個「不算數」,潑灑了滿地的酸楚,她彎不下腰來拭淨……喜歡……要怎樣才收拾得乾淨……

  腳步緩緩交叉前進,眼前的林林木木在她眼前成了模糊,十年是很長的時間啊!

  她怎會笨到用十年來做一件不存在的錯事,居然還做得興高采烈,無怨無悔……

  茫然間,她撞上丁總管,擡眉,眼底淨是惶惑。

  「小姐,你在這裡,害我跑斷兩條腿都找不到人,告訴你,大喜啊!大人要娶辛姑娘為妻了,大人和辛老爺正在大廳裡商議親事。等這宗喜親辦妥,可就要忙上你的喜事了……」

  接下來,丁總管還嘮嘮叨叨一大堆,她連半句都聽不,清。

  「大人在廳裡?」她問。

  「可不是,他要人找你當陪客,哪知四處都找不到……」這回,沒聽他說話,墨兒拔腿就往外跑。

  跑過涼亭,衝過橋樑,行經花園……她總算跑到待客大廳,撐著門,她氣喘籲籲。

  看到她了!

  老遠,書閿看見墨兒飛奔而來的身影,心在此就定位。

  自辛伯父開口提出親事時,他就四處要人找來墨兒,一刻見不著她,心就慌亂脫軌,至於在慌些什麼,連他自己都是模糊。

  其實辛伯父提親,他該感到興奮的,畢竟這件事他在心裡已經琢磨過好幾回,師妹聰穎體貼,溫柔嫻雅,大方得體,和師妹聯姻,是他一直以來衷心想要,他不懂,為什麼事情攤明,他連一點預期快樂都沒有。

  書閿起身迎墨兒,拉起她的手走入廳中。

  她又絆上門檻,幸而,書閿用力一扶,讓她不至於太難堪。

  但,不意外地,又惹得滿堂竊笑,從後面跟進的丁總管,忙笑著打圓場。

  「來,見見辛伯父。」他攬起她的肩膀,一個勾唇微笑,安慰她的尷尬。

  他不再對她生氣?咬住唇,搖頭,不管禮不禮貌,她直直盯住書閿問。

  「丁總管說你要成親了。」

  「對,下月初三。」他細細觀察她的反應,意外地,她沒哭沒鬧,免去另一場尷尬。

  「我知道了,恭喜你。」吞吞口水,無視旁人存在,她再開言:「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做一桌子菜,在你房間裡面。」

  「今天是賢婿生日?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好口福啊,趁此機會讓我嘗嘗令妹的手藝。」辛越沒有介懷墨兒的不禮貌,反而親切地迎向墨兒。

  但沒等書閿反應,墨兒偏過臉對辛越說:「我只做兩個人的菜,沒有你的。」

  「墨兒,你這是什麼態度!快跟辛伯父道歉。」書閿握住她的肩膀說話。

  又為他的小師妹吼人,她們肯定是處不好了。

  委屈擡頭,她凝眉不語,不是挑釁,只是傷心。墨兒知道,「她」在他心中佔到最重要。

  「賢婿別掛懷,令妹天真浪漫,心機單純,喜不喜歡全表現在臉上,等咱們成了一家人,處久,自然會融洽。」辛越又為她說話。

  「是啊、是啊!大人,都晌午了,咱們可不能怠慢客人,廚子早巳整治好一桌佳餚,等親家大人賞光。」丁總管欠身請客。

  吐氣,寒目瞪她,他回復平常,請眾人移駕。

  一時間,大廳裡客人散盡,辛越走了,辛家幾個公子走了,書閿也扶起師妹離去,空蕩蕩的大廳又留她一人,這回他連罰她閉門思過都顧不得。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1 22:15:49

【第八章】

  黃昏,送走有要事待辦的辛家父子,書閿回房休憩。

  門推開,一道金黃斜陽射入,坐在桌前的墨兒伸手擋在額前,瞇緊眼睛看人,確認是他,墨兒結起一個微笑。

  「你回來了。」她迎起身,忘記中午的不愉快,忘記她和她的菜等了他兩個時辰。

  他沒答應,直直望她,不動不笑也不說話。

  「你還在生氣?為我中午對你嶽父不禮貌?別惱我好不好,我保證會改,一定改,不讓自己看起來那麼惹人討厭。」她拉住他的手臂急急說。

  他不喜歡她說嶽父這詞兒,寒起雙目,他盯住墨兒。

  「你答應過我,盡力和無雙好好相處,結果呢?你今天讓我失面子。」

  「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是我真的不喜歡他們,就算用盡了我的力氣,我也沒辦法喜歡他們,真的。」

  「胡說,你剛進門,連面都沒見上,就用上不喜歡這種主觀字眼。」

  「可是辛雲在裡面,我跟你說過,我很怕她,她老是用那種虎視眈眈的……」

  「別拿辛雲作借口,知不知道,你的舉動幼稚得像小孩,卻一點都不可愛!」

  「你說我……幼稚、不可愛……是啊……我是惹人討厭……」她垂頭,抓抓頭髮,自問自答。「碰到我這種討人厭的女生,你—定很困擾,不過……沒關係,問題就要解決了,告訴你哦,我要目石頭村去,往後再沒人會在跟前惹你討厭。」

  展眉,她的臉上掛起甜笑,但是凹陷的瘦頰撐不起甜蜜,笑容變得苦苦、澀澀,說美麗太牽強。

  「你要回石頭村?」驟然聽到她要走,心口上狠狠撞一下,疼得教人欷歔。

  「可不是,吃過這一頓就要準備出發,時間快到,要是姐姐們等不到我回去,會擔心我是不是出事。」

  下定心意走了!他已經要成親,再留下有什麼意義?爹說過,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算強求到手,也不會甜。

  「等成親後,我陪你回去。」他不徵求她的同意,自行替她決定。

  怎麼可以,他陪她回家,新少奶奶怎麼辦?他是說笑話吧!墨兒不想反彈他,不和他吵架,都是這樣吵吵鬧鬧,才會把人與人之間的情分給吵淡薄。

  「再說。你看,我給你做一桌子菜,雖然有些冷,也吃點好吧!」

  「好,吃一點。」他坐下,忘記他們的爭執尚未尋到答案。

  菜色都是昔時娘的拿手家常,再見,思鄉情瞬間湧起。

  她舉起筷子,指著一盤鋪上翠綠韭菜為底的對半切開雞蛋說:「來,先嘗嘗這道——兩個黃驪鳴翠柳。」

  挾起半顆雞子,他笑著含入嘴巴,每逢生日娘都要為他預備上這樣一顆雞蛋。

  望過切薄花片的白色墨魚,它們被用心地排鋪在藍色瓷盤中。

  墨兒笑指:「這個呢,是一行白鷺上青天,你吃口看看,像不像夫人做的。」

  「一行白鷺上青天?說得好,我也會,這道金菇豌豆苗是『綠煙金穗不勝吹』,那道蛋黃母子蝦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紅』。」

  挾起半月形腐皮卷遞到他跟前,墨兒說:「這是『楊柳岸,曉風殘月』。」

  多情自古傷別離,更哪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多情自古傷別離,別離橫在眼前了,說不心傷不心痛是假,從此天涯相隔,再見無期,怎麼辦?她已經習慣他入夢了呀!

  「嗯,這道『楊柳岸,曉風殘月』味道很好。」書閿的聲音拉回她的沈思。

  舀起一勺蟹黃豆腐羹送入他碗中,幾顆點綴的蓮子襯在羹湯上頭。她笑說:「試試我的『蒼海月明珠有淚』。」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她的情將成追憶,她的心已惘然,可是她的情還未到達他心中啊,怎麼辦,時間一久,他就會忘了她,幾載春秋,他的回憶中更不再有她……

  咬住唇,她為他倒滿一杯菊花普洱,茶葉濾淨,杯裡幾瓣鮮黃嫩菊在茶面上飄浮。

  「你的名堂多,告訴我,這杯又是什麼?」書閿問。

  「那是……是……是『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她的愁漫過心間,疊上眉峰,點點滴滴敲著她的心痛,窗外梧桐解不開,只能和著細雨與她同泣同悲……

  「這個名字太傷感,我不喜歡。」他拿起一壺清酒說:「我喝這個,『曉來誰染霜林醉』。」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說不要傷感,仍舊是傷,他要嘗她的「離人淚」呀!終是北雁南飛,終是腸斷天涯,終是曲終人散……

  端起一杯曉來誰染霜林醉,墨兒笑得誇張。

  「來,我祝你壽比南山。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喂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說得好,但願長醉不願醒,今日我們來場不醉不歸。」

  書閿興致起,推開門,他喚來下人,送進一罈好酒,轉身面對墨兒,他喜歡看她笑,不愛見她憂愁眉目。

  「好啊,不醉不歸。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飲三百杯。」墨兒舉杯一口飲盡。「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哈!我真幸運,有人願與我同銷萬古愁,我不用舉杯獨邀明月,不用對影孤鳴悲愁,來,乾杯。」說著,書閿也喝下一碗酒。

  「乾杯、乾悲,我的杯乾、悲盡了。」墨兒醉眼迷濛,走向前趴在他肩背,他寬闊的背為她送上渴望的安全。

  「不怕、不怕,我還有很多。」他轉身將幾上的茶杯全拿來,一個個翻口向上,傾壺倒滿。「現在你有很多杯了。」

  「你老是給我很多『悲』,也不管我吞不吞得下喉,你對我太壞。」說著,又是舉杯盡飲。

  「吞不下,有我呢!」執起兩杯酒,他一口氣全喝乾。

  「我的悲有你,我的愛情呢?也可以有你嗎?」偏了臉,她有幾分酒意,借酒壯膽,她是借悲壯膽呵。

  「有何不可。」他也有了醉意,理智暫且封鎖,手一用力,他將她拉進自己懷裡。「孟予墨,仔細聽了,你的愛情有我。」

  坐在他膝間,靠進他的懷抱,墨兒仍然笑著,兩行熱淚濕透他的衣衫,他說她的悲有他,他說她的愛情有他……她的愛情居然能擁有他……

  止不下淚、止不住情、止不停滿心感動,他說她的愛情有他呀!腦筋不清也好、醉言酒語也行、謊話也罷,她不在乎了,她只在乎她的愛情有他。

  竹裡生風月上門,理秦箏,對雲弄。

  輕撥朱弦,恐亂馬嘶聲。

  含恨含嬌獨自語。今夜約,太遲生!

  -----

  環住他的腰,貼近的身體傳來彼此的溫熱,他鼻息間的熱氣吹拂過她的髮稍,撩起一陣窒人灼熱,顫慄在足尖竄起,心跳在美酒的催化中加速,她醉了……環著他腰間的雙手,加強力道,她和他是一體……

  「你很美麗……」閉上沈重的眼睛,懷中的柔嫩溫軟伴隨陣陣馨香,侵上他的知覺,但願就這樣留她一世……

  「你從沒說過我美麗……」他只讚過他.的小師妹,不過,何妨,現在在他懷中的人是她,不是她……

  他的臉靠上她的粉頰,一陣眩暈傳來,她不肯離開這種感覺,貼近他、再貼近,她希冀與他融為一體。

  捧起她的臉,兩排彎翹的長睫毛在臉上投下一道陰影,星眸微張,緋紅的頰、嬌艷的唇引誘著他的採擷。

  「我愛你。」低下頭,解去她淩亂的衣裳。

  「我愛你,一直一直,永遠永遠……」她的愛不變、情不轉,留在他身邊時也愛,他不在身邊時也愛,將來,離開他,她仍要時時刻刻愛他。

  -----

  朦朦朧朧書閿醒來,睜眼,他看見身下的墨兒,轟一聲,腦子被炸出混沌。

  怎麼會,他做了什麼?

  慢慢地,他想起昨夜,先是那盤兩個黃驪鳴翠柳,接下來……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然後是曉來誰染霜林醉……然後一首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該死的,這一切都是墨兒的陰謀,她不說情歡不談愛,步步解除他的心防,讓他質疑起對師妹的心情,然後水到渠成,上演一出逃之夭夭,讓她名正言順當上景夫人。

  可惡,這等心機……他居然讓她的天真所蠱,看不出她心地陰險至極。

  她成功了,她可以對無雙大喊勝利,展顏暢笑……該死女人!推開身下女人,他大步起身穿衣。

  墨兒也醒覺,被他的粗暴弄醒,宿醉讓她頭痛欲裂,抱起棉被,只隱約曉得他在生氣。

  又生氣了?他怎無時無刻都要對她生氣,是因著她的笨嗎?或是因為他們老是連錯線,以至於她永遠搞不懂自己做錯哪一件。

  「少爺……」她輕聲喚,開口,頭痛得更厲害些。

  「不要叫我,我供養不起你這種厲害下人!」冷冷一聲,他對她嗤之以鼻。

  供養?他在說什麼呀!她吃得很多、很浪費嗎?沒關係,她可以養自己的,上回離家,他給她好大一筆銀子,到現在她還沒開封動用。

  「我又做錯事?你為什麼老發我的火,你說,我一定改。」她的「乖」始終不夠用。

  「你不覺得這些話說過太多次,沒別的新鮮台詞?」他口氣冷峻尖苛,怒目掃過,墨兒不自覺地泛起一身顫慄。

  「你用這種口氣說話,肯定我又做錯事情,不過……我真弄不懂自己做錯什麼,教教我吧!不然,我笨慣了,讓我猜上大半年,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抱起棉被,她拖著掩著,走到他身邊,哀求地拉拉他的手臂。

  「當初你要跟我進京時,答應過我什麼?」

  「就是那三章囉。第一照顧自己,第二敬你為兄,第三是不開口說喜歡你。我有做到,真的,雖然改不了口喊你大哥,可是我心中真拿你當大哥尊敬。」她急急為自己辯解。

  「你做到?很好,你昨天夜裡做什麼,有哪個當妹子會淫蕩地跳上大哥的床?你這個『妹子』還真特殊。」

  他罵她淫蕩,這是很嚴重的指控。

  「跳上床?沒有沒有,昨天你一定是醉糊塗了,是你抱我上床,不是我跳上你的床。」她說得認真,卻沒考慮到重點不是這個。

  瞪眼望她,她又要用那種天真憨厚的傻樣子套牢他,讓他動移起自己的心?不會了,他再不會上當!

  「不用說了,等我成親後,我會派人送你回石頭村。」

  怎才一個晚上全成差錯,他昨天還說要親自陪她回家,雖然她覺得不可能,但是,但是……昨天夜裡,他們成親了不是?既然他們成親;她怎能—個人自己回石頭村?

  甩脫她的手,幾個箭步,他的手觸上門栓。

  「少爺……請你別走,我們把事情弄清楚,好嗎?」她懇求。

  「你還有哪裡不清楚?」聲音是冷的、臉上滿佈寒霜,墨兒知道他討厭自己。

  「昨兒個、昨兒個……咱們不是已經成親?」她問得支吾。

  「這就是你心底的如意算盤?你弄錯了,在你心裡,經過昨天那場我們就算成親?對不起,我不認。」

  她的狐狸尾巴終於露出,好個心機深沈的女子,他錯看她。

  不認……他說了不認,所以他不當她是妻子。原來是這樣……不認啊……那就沒辦法了,他說不認……也對啊!他們沒有媒妁之言,沒有賓客祝福,說不認也是對的。墨兒茫然點頭。

  「所以說,你還是要成親的,和辛小姐一起是不是?」她再追問。

  「沒錯,我們的婚期訂在下月初三,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意外』而更改。」

  早先,他對這樁聯姻還心存遲疑,現在猶豫讓憤慨撤銷,和師妹在一起是他多年盼望的結果,孟予墨永遠甭想改變!

  意外,哦!原來昨夜是意外,是意外呀……難怪他要生氣,哪個人碰上意外都要大大光火。

  不過,沒關係,經過昨天那場,她認定自己是他的妻子,認定自己會幫他阻去災禍,這樣……應該夠了吧!至少,她可以對得住娘。

  既然夠了,為什麼……心還是酸得想掉淚?有好多話想告訴他,但是他那麼生氣,氣得連多看她一眼都不願意,怎麼辦?咬唇,用力過分,血絲沁出唇外,怎麼辦,她好想好想哭……是不是大哭一場,就能澆熄他的憤怒?

  「少爺,夫人說……」

  「不要再哪我娘來壓我,孟予墨,你給我聽清楚,我不要你當我的媳婦,眼前不要、現在不要、以後也不要,不管誰說過什麼,我,景書閿要娶的女人只有一個辛無雙,聽懂沒,是辛無雙不是孟予墨!」說完,他狠甩門而去,砰一聲,門反彈回來,又關上。

  歪過頭,望著他站過的空間,墨兒想得很認真,想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久到消化掉他說的每一個字。

  曉得了,不管她再喜歡他、再愛他,他喜歡的都是他的小師妹;不管她變得再聰明伶俐,他愛的永遠是他的辛無雙,孟予墨和他,無緣也無分。可是,她並不想拿「娘」來壓他,她只想告訴他,娘把傳媳婦不傳子的傳家寶給了她,不當媳婦,她不能收這份重禮……

  想法很多,頭很重,歪歪的頸椎拉不起滿腹心事,兩顆眼淚同時從右頰滑落,手鬆開,棉被落地,一夜繾綣製造出的青紫,取笑著她的愚蠢……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1 22:16:53

【第九章】

  少爺穿著大紅新郎袍子真好看呢!墨兒帶著包袱,悄悄走近新房,雪白的臉頰上帶著迷濛笑意。

  早該離開翰林府的,不過就是為了不甘心,她留下來,非要看著他迎親娶妻。

  一個多月中,他們沒再見過面,不過,她經常躲在園裡偷窺他的身影,並經常從下人們口中聽得他的事情。

  聽說向來清冷自持的少爺變得暴躁易怒,聽說他動輒發火,連丁總管都讓他削過好幾次。

  是因他將娶妻,心情緊張的關係嗎?難怪之前他老對她發脾氣,原來與她無關,是辛小姐的緣故。那麼,等他們成親後就會有所改善吧!

  握住手中溫玉,雖然她很害怕辛雲的眼光,但……這東西她不能收的,它總是要交到景家媳婦手中,才叫物歸原主,提起勇氣,她一步步往前走。

  等送過傳家寶,她就要回家了,已經遲過一個多月,不知道姐姐們還會不會等她?會不會因她的遲遲不歸擔心緊張?

  咬咬下唇,真要走了……從明兒個開始,她再也看不到他、聽不到他,連偷窺都成奢侈,思念是件很難受的事兒,她受不受得了?

  聽說思念一個人會寸寸柔腸,盈盈粉淚;聽說想君不見會未語春容先慘咽,聽說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滴淚行;聽說相思染過會離魂暗逐郎行遠,會冥冥歸去無人管;是啊……他再也不管她了……聽說、聽說、聽說……聽說過那麼多那麼多……她與他終是只能悲離不能歡合,只能陰缺不能晴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與他們失之交臂……

  往後想少爺時……搖搖頭,猛抽氣,今兒個是好日子,她不能哭、不能觸少爺黴頭。

  踱步到新房門外,她大口吐氣吸氣,剛鼓足勇氣,擡手欲叩門時,辛雲的聲音傳來,下意識地,她縮起身子,躲到窗下,她真是怕極她們。

  「小姐,毒藥我已經放進交杯酒裡,記得,景書閿一中毒你立刻奪下劍譜走出門外,不要遲疑,堡主會趕來接應。」辛雲叮囑。

  「我曉得。」辛無雙冰冷的聲音傳來。

  毒藥放進交杯酒裡……墨兒不斷反芻她的話,為什麼要把毒藥放進交杯酒裡,這是新娘和新郎之間的遊戲嗎?她弄不懂,讓少爺中毒怎麼會是種遊戲?奪下劍譜……堡主會趕來接應……辛雲的話在她腦中斷續成形。

  啊!她組織起前言後語,張大嘴,合不攏。

  中毒?天!她們想要毒害少爺,搶奪劍譜!墨兒的身子因想通了事情而止不住發抖。

  「翰林府裡下人眾多,我們不能太引人注目,我帶著衣服在門外等你。」

  「我知道,你快下去,景書閿馬上會進來。」辛無雙催促。

  「千萬謹慎。」臨行,辛雲再回頭叮嚀。

  甫打開房門,辛雲就看見縮在門邊的墨兒。

  乍地,凶光外露,她不能讓這個笨丫頭破壞多日計劃。

  辛雲自靴中抽出利刃,一步步迫向墨兒。

  「你們不可以害少爺,少爺對你們那麼好……」盯住她手中短刃,她手腳顫抖,心臟漏跳,她們果真要謀害少爺!

  她邊退邊喊,忖度著自己逃跑報訊的機率有多大。

  倏地,辛雲眼光一閃,手翻、手轉、手拂過墨兒胸前,然後退開數步,恭謹地垂手而立。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墨兒措手不及。她在做什麼?一眨眼工夫判若兩人。

  她連連後退,想退出安全距離,直到背撞上一堵人牆,墨兒猛地回身,看見一臉冷峻的書閿就站在身後。

  「稟姑爺,今日是小姐和姑爺的大喜日子,墨兒姑娘在此處吵鬧,奴婢認為不合宜。」淡淡解釋,她輕易解除書閿眼底的懷疑。

  才不是這樣子,她說謊、說謊啊!

  「不要進去,她們想害……」突然,墨兒發覺自己喉間竟然發不出半點聲響。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的語調不帶感情,嚴厲的表情讓人心驚。

  扯住他的衣袖,墨兒極力搖頭,想阻擋下他欲進入新房的步伐。

  「你以為你還能阻止我成親?來不及了,我和無雙拜過堂,她是我名正言順的妻子。」他心煩氣躁,沒注意她的焦頭爛額,一拂袖,墨兒被推開。

  不要、不要,她們是惡鬼、是壞人,她們要害死你……她跳到他面前,緊緊抓住他的手,抵死不讓他進房,無奈滿肚子的話連一句都說不出口。

  「辛雲,將她帶下去。」書閿冷冷下令,將手自她掌握中掙回。

  不下去、打死不下去,她要守護他,不讓他受傷害!墨兒心一橫,趕在書閿之前,衝進喜房,舉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下。

  辛無雙、辛雲讓她決絕的表情震住,忘記該及時制住她的動作。誰都沒有想到她會出現,突發狀況打亂她們所有計劃。

  毒酒喝下,腹痛如絞,涔涔汗水沿著額角流下。墨兒雖有口不能言,她伸直雙手,分指辛無雙和辛雲。霍地,鮮血自她口中噴出,染紅純白衣襟,直到這時,書閿才弄懂,墨兒用性命在警告他。

  轉身,左手一伸一縮,並不怎麼迅速,辛雲竟是躲避不過;他奪過她手中短刃,刷刷刷連接三招尋暇抵隙而入,辛雲本想皆已避過,哪曉得他在回手收招間,居然將利刃刺入她腰際,指著他,她雙眼暴張,下一刻身子緩緩落地。

  書閿回頭,看見辛無雙居然向傷重的墨兒出手,情急間,書閿抓起桌上酒杯朝辛無雙疾射而去,鏗鏘一聲,擊落她手中長劍。

  利落轉身,無雙撕開鳳冠霞帔,從懷裡拿起雙鉤,餵了毒品的鉤尖從他鼻端擦過,一股腥氣直逼腦門,抽出長劍,書閿使得淩厲迅速,一道金光、一條黑氣,剎那間,新房處處殘破。

  突然,房門被推開,辛無雙的父親兄長奪門而入,加進戰局,一時間,書閿既要護住墨兒,又要同時對抗五人,顯得有些侷促。

  抱起已然昏迷的墨兒,書閿破窗而出,很快地,辛家堡主也領人圍攻上來。

  他們輪番上陣,鬥得激烈,進退趨趨,兵刃劈風,迅捷無倫。

  「好功夫,難怪無雙埋伏在你身邊多時,遲遲不敢動手,不過,今天你大限之期將屆,誰都救不了你!」辛堡主厲聲道。

  「是嗎?辛堡主未免太看得起小徒,居然這麼多人合攻我家書閿。」說話間,伍先生已經領了兩個徒弟和一隊軍官進院。

  幾個以快打快,全力搶攻,一柱香不到,辛家五人傷痕纍纍,讓人拿下。

  抱起墨兒,在經過無雙身邊時,他定眼看她,不語。

  他不問,辛無雙卻主動解去他心中的疑慮。

  「沒錯,我沒喜歡過你,拿你為目標,是因為你的武功比其他的兩個廢物要來得高招。」端起憤怒,她恨他殺死七哥。

  「你演了十年戲?」

  「佩服我嗎?不過,我們算是扯平,你殺我哥哥,我殺你愛人,我不賠本。」

  「你真歹毒!」字從他齒縫間蹦出。

  「歹毒?我比不上你吧!你一口氣殺的可是三百個人。」

  「那是皇命,我要不抓他們,真讓他們搶走兩百萬兩,死的就是黃河岸幾萬名百姓。」他義正辭嚴。

  「你的意思是三百個人就不是性命?走狗,你這條滿清走狗,忘記自己身上流的是漢族血。」呸一聲,辛無雙將血吐在他臉上,偏激神色在她臉上現形。

  他不認得她,心目中的小師妹被她的激昂言論殺死。

  「我要救下黃河岸幾萬民百姓,不管他們身上流的是滿族血或漢族血。」

  這一刻,他終於理解自己的心,原來他自以為是的愛情和辛無雙的溫柔一樣,都是假象,而懷中女子……纏了心的痛……才是真愛……

  -----

  墨兒病榻前,伍先生把事情經過一一跟書閿詳述,奪官銀案的主嫌辛家一行人已送交刑部,定了棄市之罪。

  撫著墨兒,她蒼白的臉頰探不到溫度,冰冰涼涼像死去般安祥,微弱的氣息維持著她的生命,書閿沒有把握,這回能留下她。

  她吞下師父三顆九轉還陽丹,卻毫無清醒現象,禦醫在家裡來來回回,臨去前除留下一個束手無策的絕望表情外,竟是再無他法。

  二十天了,她躺在床上整整二十天,不動不鬧不吵,乖得合乎他的標準。可是這回她的乖並沒有讓他開心,反而催霜了他的雙鬢,才二十天,他憔悴得教人心生不忍。

  冬日將磐,梔子花盛開的季節即將來臨。

  抱起她,書閿走到院子外頭,讓冬陽照射在她的臉上,只有在這時,金黃染上她的臉龐,帶來一絲生氣。他才會覺得她還活在他的身邊。

  凝睇她細緻的笑臉,那些日子無解的紛亂情緒全數找到答案。

  是了,因為愛她卻不能承認,所以他暴戾乖張;因為愧疚對她做的錯誤,卻不能補償回饋,所以他喜怒無常。

  他說服自己,墨兒心機深沈,用盡手段只為當上景家的媳婦;他告誡自己,用冷漠無情阻擋墨兒的熱烈,不能再讓她有機可乘。他對她做盡一切殘酷,回頭來看,這些殘酷傷的不僅僅是墨兒,還有他的心。

  現在,他決定坦誠面對自己的感情,這一坦誠,事情就變得澄澈清明。

  對於無雙的背叛,除了錯愕,他沒有別的感覺,在她棄市時,除了談淡傷感,心痛不曾擁有。

  這些年來,他習慣控制,卻不愛被控制、不願受安排,他要自己去尋找合乎形象的女子為妻,於是無雙出現時,他以為,總算尋到心目中理想的妻子。

  他是個固執的人,一旦認定就不容易改變。所以,即使對墨兒有了愛,他仍要認真地解釋起他們這是「手足情」,堅持兩人要「以兄妹相稱」。

  然而,她傷了、病了,他的心被剝離,強烈的恐懼密密層層封鎖他的知覺,駭人的空虛強勢佔領他每分知覺,他……不再是他……

  原來,他喜歡她,比他自己知道的還要早。原來,他愛她,比自己以為的還要深。他是這樣遲鈍的一個人,遲鈍到……他不曉得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補償那顆愛他的心……

  她還會醒嗎?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的把握越來越少;她還會醒嗎?隨著她頰邊凹陷,他的心一寸一寸被腐蝕。為什麼非要等到來不及,他才能看清自己的愛情,為什麼總要等到希望不在,人們才看得到絕望。

  絕望……他真要絕望了嗎?不!他不要絕望,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他就不絕望。

  是的,不絕望!他要認真相信,這一仗,他會贏。

  抱起墨兒,他誓言救回她,不輸!

  -----

  昨夜,赫連將軍帶著一群人直敲他家大門,一進屋舍,就七嘴八舌嚷著要見墨兒,然後是一陣紛亂的見面式,他見過獨立、善於理家的藍兒,美麗溫柔的可人青兒、老撞得全身是傷的聰明橙兒。

  接下來,當她們看見床上一動不動的墨兒,又是另一番紛亂。

  幸好名叫蘇或瑛的大姐夫站出來穩住場面,然後另外兩個姐夫帶走哭亂成團的姐姐,讓出一個安靜空間,好讓他替墨兒診治。

  經過整夜努力,墨兒身上插滿大大小小的銀針,黑色血液從針孔處緩緩滲出,量不多,卻讓人怵目心驚。

  六個時辰過去,她的手越見冰冷、臉色更顯霜白,這個自稱墨兒大姐夫的男人,沈穩下針、滿目自信,讓書閿的心燃起一線希望。

  「這毒在她身體裡面好些日子了?」或瑛問。

  「二十七日。」書閿言簡意賅。

  「正常來講不會捱過十五天,你給她吃什麼?」

  「九轉還陽丹。」

  「難怪……我要告訴你,聖毒存在墨兒體內時間太久,恐傷了她的五臟六腑,就算我用銀針引渡將毒物排出,她也不見得能夠存活下來。」

  「這是什麼意思?」書閿瞪眼望他,他是第一個沒有束手無策、面露絕望的大夫,他全心信賴他啊!現在他居然說……書閿的表情瞬地垮台。

  「病者有無生存意志往往是能否存活的最大因素。聖毒很可怕,它會存在人體裡面,一點一點侵蝕人類的臟器,但仁慈的是它會讓病者陷入重度昏迷,感覺不到痛苦而死亡。可是當我將毒物引出之後,痛覺會很快攻擊墨兒,那種痛並非常人能夠忍受,何況她並沒有武功可自療。這也是很多江湖人士中聖毒寧願自盡,不肯苟活的原因。」或瑛仔細分析。

  「她什麼時候會醒過來?」

  他低頭看著銀針流出的血液已從墨黑轉為褐色。「我沒估錯的話,再過六個時辰,毒會全數引出,到時她會痛醒,想再睡也沒可能。我建議你,如果你想陪她度過最痛苦的前三日,你應該利用這六個時辰好好休息,儲存足夠的體力對抗她的疼痛。」

  「沒有藥可以減低她的疼痛?」他殷殷盼她清醒,哪裡會知道,醒來又是一番折磨。心底湧上的酸楚是不捨、是憐惜,為什麼不讓他取代她痛?

  「她的腸胃已經千瘡百孔,吃進任何藥汁對她而言,都只是負擔不是幫助。」

  「我懂了。」翻身上床,他躺入床內側,和墨兒並肩齊躺,接下來的仗他要自己打,他不絕望,對墨兒他不絕望。

  -----

  果然是蘇神醫,六個時辰後,銀針上的血轉為鮮紅,墨兒嚶嚀一聲醒轉。

  他抱起她,讓她的頭靠在自己懷中。「墨兒,聽不聽得見我說話?」

  她無力點頭,奮力睜起眼皮,她想看清楚他。「我活回來了?」

  「有我在,我不準許你死。告訴我,你還要不要聽我的話?」

  「墨兒聽。」痛楚如潮水湧來,逐漸地將她淹沒,伸出手臂,她快沈溺了,誰來救救她……

  他握住她伸上來的手,將她從洶湧中拉回,她的神志暫且清明。

  「好,你聽我這一回話,往後輪到我聽你的話,不違背。」

  「好,我聽……」他說要聽她的話,那麼……她要當他媳婦,那個師妹太壞,她要教他休掉她……

  「你現在身上有很多痛苦在折磨你,不過放心,它們只能欺侮你三天,過完這三天,它們就拿你莫可奈何,答應我,不要被它們打倒,我要你活下來,不要你離開。」他眼神炯炯,不準她有一絲放棄的念頭。

  「好,可是……好痛……」幾個齜牙咧嘴,她痛得說不出話來。

  見此,他一手抱住她,一手貼住她後背,暖暖真氣自他身上導入她體中,痛逐漸地緩和,她地眉心舒展開來。

  「比較不痛嗎?記住,痛的時候喊我一聲,我可以幫你。」

  「墨兒記住。」說完,新的一波疼痛又襲來.她手在他腰間緊縮。

  「來,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從前有一個秀才,生下四個聰明剔透的女娃兒,可惜連年大旱,秀才不得已離開多病妻子和女兒,沒想到才一年,妻子病死,秀才也受冤入獄,熬不過苦刑過世。四個女兒決定出門為婢,賺足銀子替爹爹平反冤屈,並約定十年後故鄉相見。」

  「十年中四姐妹各有遭遇,大姐藍兒找出誣害爹爹的真兇,將其繩之以法,並且嫁神醫為妻;二姐青兒上告昏庸縣令,縣令已革官發配,而她也嫁予將軍大人為妻;三姐橙兒聰敏才幹,十年間將一個小雜貨鋪變成長扛南北有名的大商號,並招來江南首富為夫;小妹墨兒最笨,她只會乖乖聽話啥事都不會做,為救別人差點兒送上自己的性命,幸好老天有眼,大姐夫從鬼門關前將她搶救回來,否則她就當不成翰林夫人。」他轉移她的注意力,刻意讓她忘記身體上的折磨。

  「你故事裡的姐姐妹妹和我們家的好像。」果然,認真聽他說話,痛似乎變得比較不那麼劇烈。

  「笨瓜墨兒,我說的就是你家姐妹的故事。」

  「我家姐妹……不對啊!我又還沒回石頭村,還沒碰上她們。」她的精神因這個話題振作。「姐姐們不知道會不會等得著急。」

  「記不記得赫連將軍?」

  「記得,他是好人,我喜歡他。」

  這回書閿沒有吃醋,他知道她的喜歡只是單純,但他仍忍不住問上一問,「你喜歡我也喜歡他,為什麼只想嫁給我不想嫁給他?」

  「那種喜歡又不一樣,喜歡你這裡會痛,喜歡他又不會痛。」

  她指指胸腔部位,沒想到痛字出口,墨兒全身又像火燒般疼痛起來,蜷了身,她在他胸前翻滾。

  「乖乖,不痛不痛……」他慌地把手掌貼在她後背引渡真氣。

  「墨兒不怕痛,墨兒不怕痛……」咬住牙,捏緊拳頭,她要聽話,要乖,她不要被疼痛打倒!圈住他的腰,她用盡力氣,直想要疼痛減輕。

  「對,墨兒最勇敢,她什麼都不怕。來,讓我告訴你,那位赫連將軍就是你的二姐夫,他看過你的玉墜子,聯想到你就是孟家第四個女兒,於是帶了你的姐姐和姐夫上京來尋你。她們就在外面,你想見見她們嗎?」

  她又對疼痛分心。「我好想見她們!可是,我想先問你,為什麼你的故事裡面,小妹會當翰林夫人?」

  「你不是一直想和我成親?」

  「我……可是和我成親,你會不快樂啊,我不能嫁給你。」搖頭,她決定違反「娘」的遺願。

  「是啊!怎麼辦呢?你不和我成親就不能幫我擋住劫難,可是娶了你我要不快樂……」書閿得了便宜還賣乖。想起利用這一點,他又能拐到墨兒的「乖乖」,笑容不自覺成形。

  「不然,我還是當你的婢女,反正我命很韌,毒藥都毒不死我。」

  「不行!」門被打開,孟予藍帶著一群人進門。

  「想都別想,你以為咱們墨兒沒娘家可靠嗎?」大腹便便的橙兒三兩步利落地走到他面前,一副要打人的姿態,她的丈夫忙護在身邊。

  「墨兒,我是二姐青兒,還認不認得我?」青兒沒有火氣,走到墨兒身邊,拉起她的身子,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我記得,二姐……」抱住疼她的二姐,她淚水潸潸。

  「二姐夫是個人人景仰的大將軍,等你病好後隨二姐回將軍府,爹爹說過,不阻人幸福、不擋人快樂,記得不?

  我們要善良、施恩不望回報,你已幫他消去人生劫難,往後他會一帆風順,你不用再掛心他。咱們早點離開,也好讓翰林大人早日覓得自己的真愛。」青兒句句話都打進書閿心裡。

  「不可以,墨兒要留下。」書閿代她回答。

  「憑什麼?孟家人合該當人家一輩子婢女,對不起,去年臘月初十,我們的契約到期,你再沒權利留下墨兒!」藍兒聲聲壓人。

  「翰林了不起嗎?官敢逼,民就有權反。」橙兒挺胸說話。

  「我不會逼她,但是她必須留下,因為她是我的真愛,你們不能強迫一對有情人分手。」書閿將墨兒從女人堆中奪回。

  「等等……少爺有沒有說錯?你說……」墨兒被他的話弄混了。

  「閉嘴!」橙兒和書閿同時吼她。

  「你的意思是,等你=墨兒身子一好,你就要和她成親?」橙兒強勢。

  「沒錯,你還有疑問嗎?誰有拆散一對夫妻?」書閿更強勢。自古男不與女鬥,但為墨兒的去留問題,他再顧不得聖賢之說。

  「誰知道你幾時要反悔,別忘了,你才剛剛將新婚妻子送進刑部,判了個棄市,我們家墨兒笨,哪天被賣了都不知道。我看這小妹婿……還是我們姐妹親自挑了算,您吶,咱們高攀不上!」橙兒諷刺他。

  辛姑娘……她沒想要她死的!?轉頭,她張口:「辛姑娘為什麼……」

  「安靜!」他們吵得正熱烈,容不下插話。

  「我會用我的性命保證她一輩子幸福!」書閿這話幾乎是用吼的出口。

  架吵到這裡吵出真章,藍兒站出來緩和氣氛。「橙兒,他話說出口,我們就眼睜睜看他辦不辦得到,反正,光靠咱們要幫墨兒物色個好男人還不容易,更何況他師父在場,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欺師。」她擡出伍先生制他。

  撂下話,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

  留下墨兒和書閿面面相覷,她有滿肚子的話想問。

  「不要問我問題,讓我休息一下,和一群女人吵架好累。」躺上床,他閉眼假寐。

  「好吧!」縮進他懷裡,她才不要計較,他說過她是真愛呢。

  手貼在他腰際,手指觸到硬硬的東西,伸手掏出,是他的錦囊,打開倒出,兩顆小瓜石躺在她掌心。

  它們在……他從沒拋棄她的情意……這就是她在他心中的證據了……回想剛才他和姐姐的爭執,甜甜的笑漾開……原來……他喜歡她……一直一直……

  忘記身上疼痛,擁住他,她真要當起翰林夫人了呢!娘,您看見了嗎?

  今年,梔子花會開出一片盛艷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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