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查看: 759 | 回覆: 10 | 跳轉到指定樓層
zerosmall
王子 | 2012-7-13 15:58:15

前言:

  幼時的一點夙緣,
  她銘記苦尋七年;
  終於重逢,終得親近,
  一路言笑晏晏的和睦背後,
  是冰冷的一次次試探。
  由始至終,連一點點的信任都得不到——
  不難過,終是不可能的事。
  原已決定,真相大白之日,
  也是她離去之時;
  只是——
  這個後腳就跟來的人是怎麼回事?


第一章 厭杏(1)

  三月初三。

  清晨。

  昨夜無星,一夜濃霧,濕了街道的青石板,此時還有似有若無的淡霧繚繞著,沾衣欲濕。

  天色只濛濛亮的光景,街上冷冷清清的,兩旁的店舖大多還未營業,只有一兩家飯莊酒樓的夥計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懶懶地出來開門,臉上有分明的疲倦之色。

  得、得、得——

  與其說是緩慢不如直接認為是遲鈍的馬蹄聲,以會讓人聽得睡著的頻率敲在青石板上,一下,又一下,讓人忍不住要去懷疑這匹劣馬今年的高壽幾何。

  但事實上,不需要伯樂也可以看出這是匹多麼神駿的馬,微濕而愈加黑得發亮的鬃毛,勁健得不知可以傾倒多少匹懷春母馬的體格,有力的四蹄,即使經過一夜的疾奔也完全不至於要讓它以如此侮辱的速度前進。當然——這是建立在它可以自主決定的前提上。

  可惜,前面牽著韁繩以龜速前進的青年注定它只能繼續忍辱負重下去。

  天色漸明,前方的霧色越來越淡,青年忽然止住了腳步,空著的左手撩開了搭在額前的濕發,發下的眼還是閉著,鼻翼微微聳動,似在嗅聞什麼。

  這個味道是——

  難道——不會吧——

  有幾分艱難地半睜開了眼,青年立在街心,前後看了看,沒有?不至於吧,難道他已經恐懼到會出現幻覺了?連夢裡都會出現那種該死的味道嗎?

  似乎做出草木皆兵的蠢事了。

  搖搖頭,正想嘲笑一下自己的神經質,但是——不對,味道變濃了,是從那個方向——

  目光轉回去,片刻後,前方左側五尺之遙的小巷子裡,果然步出一個素衣少女來,臂彎間挎著一個精緻的竹籃。

  不是美人。

  腦中第一個閃出的印象。

  有點無奈於自己的本能,其他主事真沒諷刺錯,在去赴死的路上還有心情留意一個路人相貌的自己,將來真不知會死在哪株牡丹花下。

  那少女似乎感覺到他的目光,腳步略有些遲緩,下意識擡頭看過來。

  黑的發,淡粉的臉,顏色淺約如杏花。

  第二個比較明確的印象。

  也是,讓現階段的他不能不蹙眉的印象。明知道是完全沒道理的比小孩子還幼稚的遷怒,但是想到那種東西,原來已經鬱悶到谷底的心情就更加好不起來。

  素衣少女看著他,面上現出微微的驚詫之色,眼眸有些慌措地眨了眨,淡粉的容顏漾出淺淺的暈色。

  這是完全未施脂粉吧,才會連臉紅也如此淡然。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不多見的樸素。

  見過太多這種反應了,青年微微頷首,回了個微笑。就算此時心裡一萬分厭惡與那樣東西沾上一點邊的人事物,但得益於長久以來養成的良好習慣,只要對上女子就是近乎完美的禮貌。

  少女似被他一笑更加無措,壓在竹籃邊沿的手不知不覺鬆開,覆在上面的薄紗輕飄飄隨風而起,在空中翻轉著打了數個旋兒,翩然落到了青年身側的馬鞍上。

  青年為這意外僵住。薄紗自他面頰拂過的那一刻,他十分肯定聞到了那種痛恨的味道。

  少女也怔了一下,立刻挎著竹籃小跑了幾步到他面前,微低了頭,「對不起。」

  一開口,不同於怯然羞澀的外貌,聲音竟然出乎意料的沈靜。

  努力保持微笑,「沒關係。」

  霧氣漸漸淡化至無,兩個人相對站了一刻,眼見對方並沒有主動歸還薄紗的意思,少女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殷主事?」

  完全沒有注意到少女的稱呼,青年微垂的目光定在了她的竹籃裡,然後——就一直定在了那裡。

  籃子裡其實只有小半籃素白的杏花瓣,應該是剛摘下的,還帶著濛濛的水汽。另有兩枝杏枝似乎是要用來插瓶,斜在一邊,半截淹在杏花瓣裡,整體看去分外清新而賞心悅目。

  「殷主事——喜歡杏花嗎?」少女順著他的目光垂眼,微微笑了,拿出一枝遞給他。

  一半盛放一半含苞,花枝花型無可挑剔,晶瑩的花瓣隨動作微顫出動人的姿態,剪枝的人顯然是個行家,挑的是最適合插瓶的一枝。

  因著她的贈花,青年終於有了反應——見鬼似的連退了兩步——局外人說什麼也不能理解的反應。

  「我沒有惡意啊。」少女有些尷尬的樣子。

  也難怪吧,對陌生男子的示好舉動本來已經要耗盡不多的勇氣,卻遭到這樣傷人的回應,對於自尊或者面子都是不小的打擊。

  好掙扎——

  心裡激烈交戰著,這種東西是他最不想看見的,難道就不能挑別的送嗎?很不想很不想接下來呢,但是看著傾慕他的少女傷心又實在不是他忍心做的事,害得小姑娘哭泣的話他的招牌就更等於砸了。

  顫抖著,伸出手,青年並不知道自己臉上的笑容扭曲到了什麼程度,見到少女重新揚起唇角,只當是自己接花的犧牲換來了對方的展顏,於是撐著笑下去,「謝謝。」

  少女的笑容加深,似羞澀而不再說什麼,與他錯身而過之際,順手拿走了馬鞍上的薄紗。

  看著少女纖長的背影漸漸遠去,青年鬆了口氣,立即像甩燙手山芋一樣把那枝杏花扔到路邊,以與之前截然不同的速度翻身上馬,迅速離開了這條充斥著杏花香氣的街道。

  他走得過快,而且又不回頭,所以並不知道在他進入另一條街道的同一刻,還沒有走遠的少女回過身來,走到路邊撿起了被他丟棄的那枝杏花。

  沈靜的眼眸裡映出了淺淺的笑意,「明明是連沾有杏花味道的薄紗都不願碰觸的人,這麼厭惡也還是接下,將離坊殷采衣的名聲,果然名不虛傳呢。」

  少女小心將杏枝放回竹籃,笑意之後湧出了淡到幾乎看不出的孤寂。

  人人都能讓你這麼珍惜,誰對你而言都沒有差別,那究竟,要怎麼樣才能讓你真正看見呢?

  「我只是不甘心……繼續這樣年年歲歲背後的守候了啊。」

  轉入另一條街的青年並沒有再奔駛多久,空氣中的杏花幽香漸漸消失,他面上現出鬆了口氣的神色,翻身下馬,牽著馬再度恢復蝸行的速度。

  喜歡杏花?青年苦笑著搖一搖頭,原來確是不討厭。

  但此時連夜趕路,不知下場如何,大好年華如花美眷統統跟著懸在半空,為的正是那一小盆珍品杏花,他現在聞到那種味道都覺得一陣惡寒,還會喜歡才是不可思議的事吧。

  嗯?想到那句話好像有點不太對——

  他頓住腳步,微倦的眸中閃出深思。

  殷主事,你喜歡杏花嗎?

  那句話是這樣的吧——路邊一個隨便偶遇的少女,都能叫出他的名字和身份,殷采衣抓了抓頭髮,難道他的名聲已經大到這種地步了?

  他承認,因為嗜交美人的愛好,在外面他的名聲是比拂心齋的其他主事來得響亮了些,但在當事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已經如此響亮了嗎?

  這麼說的話,難道以後他連街都上不成了?遲緩地走著,殷采衣微鎖眉頭認真地想,要是每個姑娘都送他一枝桃花杏花什麼的他怎麼受得了,自己只不過比別人稍微好看一點英俊一點瀟灑一點溫柔一點,果然美貌是柄雙刃劍啊,有的時候也是會變成負擔的。

  看來有必要去定做一個面具了——

  他鄭重的思考就到這裡,垂下的眼簾裡出現了一雙繡鞋。

  受完懲罰他要立刻馬上去定做面具。這樣想著,殷采衣擡起的臉上已帶了慣常的溫柔笑意,心裡暗自希望著,這一位別再送他杏花。

  「殷主事。」可愛的圓圓臉少女笑瞇瞇地看著他,「你走過了哦。」

  「即墨?」殷采衣一呆。

  是三爺身邊的小使女。他忙仰頭,果然「拂心齋」三個大字在晨光中粲然生輝。

  「今天就來了?進來吧。」即墨跳上了台階,「三哥已經知道杏花的事了。」

  只這一句,殷采衣再也笑不下去。

  拂心齋是專營花木的商行,下屬一共二十八分行,殷采衣的揚州將離坊就是其中一個。半個月前,他親自由總齋護送四盆宮三新培育出的異品回坊。本來,截至到到達揚州的前一天一切都還很完美。

  問題出在當晚,因為兩個花匠澆重了水,次日花根出現了些微的腐爛現象,他忙亂了一天,特地從坊裡調人疾趕來歇腳的客棧,使盡了所有能用的補救辦法,但到了傍晚,四盆異卉還是死了一盆——

  死的那盆就是杏花,這也就是他現在何以連聞到杏花的味道都要暴走的根結所在。

  「殷主事?」即墨奇怪地加大聲音又叫了一遍,「你不進來嗎?」

  「等等。」殷采衣歎了口氣,「我還沒做好赴死的準備。」

  即墨笑起來,「三哥有那麼可怕嗎?」

  「你把二十八分行的主事全都抓來問問就知道了。」殷采衣繼續歎氣,「瞧瞧他們有沒有『可怕』之外的答案給你。」

  即墨略歪了頭,「牽扯到三哥的心血,後果好像是有點嚴重啊。」

  「是非常非常嚴重。」殷采衣糾正。

  拂心齋四大執事者之一,專司培育新花種的宮三蔽日,其人其性,視人命如草芥,視草芥如人命。此十二字真言,各分行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到了這種人生觀是非觀的三爺眼裡,自己這條命比之拂心齋路旁的野草未必貴重到哪裡去吧。

  殷采衣頂上黑雲層層,幾乎可以看見閻王老兄泡好了茶正恭候他的大駕。

  「難得看見殷主事這麼緊張呢。」即墨嘻嘻笑,「別磨蹭了,跟我走吧。」

  「三爺特地叫了你出來守我?」殷采衣微微詫異。不是吧,還找了丫頭堵他,他的活路——越來越渺茫了啊。

  看看已被一邊下人牽走的馬,好後悔這麼早就來請罪——他可不可以當自己還在路上沒趕到啊?

  「殷主事啊。」即墨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我進去換個美人出來你是不是就能乾脆點了?」

  「呃?」摸摸鼻子,殷采衣跟上去,「不用不用,即墨兒也是個美人呢。」

  「是嗎?」少女彎了眼眸,「殷主事好意思說,我可不大好意思認呢。」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即墨兒。」他又忍不住歎氣。

  「知道是玩笑話也忍不住有點開心呢。」即墨笑著,「不過哄得我再開心也沒用啊,你還是想法子去哄三哥吧。」

  「哄三爺?」殷采衣有些詫異,「要我去讚他比我還英俊瀟灑嗎?這個有用?」

  「咳咳……」即墨嗆到,「你覺得呢?」

  殷采衣反應過來,他日夜兼程連趕過來,此刻神志未免有些遲鈍,苦笑,「好丫頭,我命不久矣,你還有興趣找我的茬,就不能讓我去得安心些嗎?」

  兩人已行至素處堂,即墨伸手指引,「殷主事先坐,大概要等一會。」

  「嗯?三爺肯出他的地盤?」

  宮蔽日一向少在人前露面,他原來以為要到蔽日居去見他的,現在不會是因為他才出來的吧?

  頭頂上的烏雲又多了一層。

  「沒有啊,關三哥什麼事?」即墨無辜地看他。

  殷采衣揉揉眉心,努力想把思路理得清一點,怎麼覺得事情有點他不能理解的脫軌?

  「我弄死了三爺的寶貝,他知道,然後我過來領罰。他叫了你專門在門前等我,然後我們到了這裡,他不出來要怎麼罰我?」

  「我是在門前等人,但誰說是等你的?」圓臉的少女更加無辜了,「三哥又不知道你今天一大早就來了。而且,我也沒說過要帶你見三哥吧?他並沒有見你的意思啊。」

  「……」

第一章 厭杏(2)

  即墨忍住笑意看他茫然思索。這就是傳說中靈動風流的殷采衣嗎?只是這種水平,連自己也可以三言兩語就繞暈他,實在是出乎意料呢。

  「即墨兒,」殷采衣有氣無力,「有什麼話你就一次說完吧,我的身心已經受夠摧殘了。」

  「沒什麼啊,三哥只不過讓我告訴你,念在你是初犯,就先記著,這次就不罰了。」即墨眨眨眼,「而且有樣寶貝送給你。」殷采衣怔了一下,逃過這劫了?這麼簡單?

  「送我寶貝——我怎麼覺得自己好像被黃鼠狼拜年的那隻雞呢?」

  「你會為這句話而後悔的哦。」也沒那麼好蒙嘛,「是真的寶貝呢,本來捨不得送你的。」

  那就別送,正好他也沒什麼勇氣要。殷采衣想著,心中狐疑無限,宮三的手段,凡領教過的沒有不膽寒的,從來也沒聽說他對誰留過什麼情面,沒道理自己會是例外吧。

  換個角度說,如果這位出了名絕辣的執事者是個美人,那還可以多個想像的空間,認為他也是未能免俗地被自己的風采傾倒,但偏偏,這個假設一點成立的條件也不具有。那麼,究竟是自己的哪個傑出之處引來了他的青睞?

  他試探問:「如果我不想要呢?」

  「還沒見到就退縮?殷主事不像這麼沒勇氣的人呢。」

  「用冷靜清醒才比較準確吧?」殷采衣微笑,他此刻混沌的神志已完全恢復,宮三沒理由無故放過他,文章定然出在這後面的贈物上。

  「我有點擔心,對於三爺來說寶貝還能是什麼別的東西嗎?假設一下,如果是再讓我護送一盆什麼珍品回去,然後不巧那珍品又死在路上,兩罪並罰之下就算策公子出面我也沒有生理了吧?即墨兒你不是外人,我說話也就沒有修飾,你想這種懲罰三爺有沒有可能想得出來?」

  不管多變態的懲罰方法安到三爺身上——事後都只能承認,原來自己的想像力還是不夠豐富。

  即墨微微揚起了眉。之前是小看了呢。三哥雖然沒有這意思,但拿了他的猜測安到他們之前的計策上,竟是一語就點破了其中的核心。

  她搖搖頭笑道:「你就看得我三哥這樣可怕?放心罷,你也知道他視草木如命,就算是想再匪夷所思的點子找你麻煩,也捨不得在花木上動什麼手腳的。」

  之前掛掉的那盆小杏樹還是她千求萬求灌了無數迷湯,才總算得了三哥點頭的呢。

  「這麼說也是啊。」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即墨看他兀自沈思,暗想這人心思機變,不要將來被他聯繫來龍去脈,真看出什麼來。因此眨眨眼笑道:「殷主事,我有個美人的問題請教,你可不可以解答一下?」

  殷采衣興致微起,將疑問丟到一邊,道:「你問。」

  「我聽其他分行的主事傳說,這天下差不多隨便哪個角落都有你的相好,我有點好奇——」

  「咳咳,停一下,誰告訴你是相好?」

  「大家都這麼說啊。」可見這人花到什麼程度,「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殷采衣鄭重聲明,「我就知道這些臭小子嫉妒我的智慧和美貌已久,果然在背後陰險地詆毀我了。」

  即墨詫異地睜大了眼,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這種話——自己這麼完美也沒敢如此囂張啊,幸好三哥沒來,不然一定一掌拍扁他。

  她收回思緒,「那麼,不是相好是什麼呢?」

  似乎頭一次被問到這種問題,殷采衣頓了一下道:「紅顏知己,至多只是這個,我不過陪那些美人彈彈琴作作詩而已,其他什麼都沒做。真是,就算做了也要找個好聽點的稱呼吧,不懂風雅為何物的人,竟然用那麼粗俗的詞去唐突美人。」

  言下之意是,殷公子真正介意的只是「相好」這個名詞太過直白,不襯他的名頭而已。

  真是處處都比她囂張呢。不過這麼囂張的人,應該也就不會躲躲藏藏騙她吧。

  即墨眼眸半彎成了月牙,真是想不到,原來風流天下知的殷采衣還很純潔。

  「那麼,我想請教的是,在這麼多的紅顏知己中,」她刻意強調了一下那四個字,「殷主事最喜歡的是哪位美人呢?或者說,是哪種類型呢?」

  殷采衣一愣。這種問題當然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只是以往全被他含糊過去。

  「誰比較重要——」聲音略略惘然,「真的有思考的必要嗎?都是一樣可愛的人,有什麼差別呢。」

  「怎麼會沒有?」黑漆的眼珠轉了轉,「就算是青菜和豆腐,也總有一樣是愛吃一樣是不愛吃的吧。」

  「啊,這個我知道。」殷采衣眼睛亮了一下,「我喜歡吃豆腐。」

  「……」千伶百俐的拂心齋首席丫頭終於無話可說了。

  喜歡吃豆腐——果然是這個人會有的回答啊。

  「就是這樣了,」她辛苦地試圖與他講明白,「豆腐青菜有偏好,天下那麼多美人,總是會有覺得特別的,與其他人相比起來有所不同,因而印象也分外深刻的人吧?」

  殷采衣卻似乎更加不解,「青菜豆腐怎麼和美人比?明明不是一個物種的嘛。」

  即墨跌坐在身後的椅中,「……我開始懷疑你是不是屬於『人類』這個物種。」

  「是你要問的啊。」漂亮的眼眸裡掠過一抹什麼光芒。

  即墨沒錯過,於是,詫然揚眉。

  好個殷采衣,原來一直在和她打太極拳!

  她露出可愛的假假的笑容,「反正她還沒來,我只是怕殷主事閒著無聊,才找個話題陪著解悶的啊。」

  「她?」

  即墨懊悔地掩住口,糟,說漏了嘴。明明想繞別人的,還以為很成功,笨蛋一樣地暗自竊喜,到頭來,自己才是那個被人牽著鼻子走的人。

  唔,真不是愉快的事啊。

  「原來送我的竟是個活人嗎?」青年的神采終於一點點展示出來,同樣的揚眉,眉梢透出的已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那種感覺——是心動的感覺。

  只是不經意的一點點動作,就可牽著別人的視線再轉不開,眼角眉梢似染上春色無邊,說不出的鮮明生動。

  這個才是傳說中的風流殷采衣的真正實力!

  真是被誆了個徹底。人就站在面前,她卻連他一分都沒看透,有點不甘心呢。

  即墨瞇了眼睛顧自笑,無妨,再囂張又如何,橫豎有人收拾。

  「現在還是什麼都不能讓我知道嗎?」殷采衣輕笑。

  即墨半側過身,手肘抵在幾上托著腮,「好吧,早告訴你一刻也沒什麼關係。」反正大局已經定了。

  「風相從,你沒有一點印象嗎?」

  殷采衣往記憶裡搜尋,「風相從——相從?三爺身邊的另外一個丫頭?好像每年年會的時候會見到她。」

  「啊!」即墨直起了身,笑瞇了眼,「原來你記得我家相從?好難得呢,還以為殷主事對美人之外的人一律選擇性失憶。」殷采衣微笑,「即墨兒,你對我似乎沒什麼好感呢。或者可以直接傷我心地說——你討厭我?」

  不錯,誰要我家相從喜歡你。即墨笑著,心裡磨牙霍霍。

  她的親親相從啊,集冷靜與智慧於一身,她的廚師,她的字典,她的智囊,她的情緒垃圾箱,她的鎮定良藥,從相遇不久起就完美得將如此多的角色擔當自如。

  但是,相從相從,你為什麼要去喜歡這個狡詐的男人?不對,應該說,你為什麼要去喜歡除我之外的任何別人——

  熱淚盈眶啊,越想越不甘心。

  「為什麼?我不記得有做過什麼討嫌的事情啊。」至少是沒有犯到她的事情。

  拂心齋裡誰不知道她在三爺心裡的份量,雖是個丫頭,但有誰不要命了敢支使她,更別說得罪了。

  你什麼都不用做就夠討嫌了,因為——我家相從竟然在你什麼都沒做的情況下對你死心塌地這麼多年。

  愈加不平,即墨臉上的笑容卻愈加燦爛可愛,「總之呢,因為你不慎弄死了我三哥的寶貝,為防止你再繼續弄死其他的,所以三哥百般思索之下忍痛割愛,決定讓我家相從即日起跟著你,寸步不離,杜絕不幸的再次發生。」

  殷采衣聞言,近乎是哭笑不得地撥開了額前為霧氣浸染的半濕的碎發,優美的眉形完全顯露出來,「這麼扯的理由,即使是欲加之罪也不是這樣加的吧?被毀的那盆完全是意外,我也為此懺悔過了。因此就要綁上一個『寸步不離』的包袱,三爺是把我當作毛沒長齊的小孩子嗎?」

  即墨先怔了一下,好……好風流的人。

  頓一下,除了這個詞竟是再找不出別的詞語可以形容了。剛才那個拂發的動作,連她從來不為美色所迷的人都忍不住神迷了一下。這個人,簡直就是生來讓人心動的。

  在他四處欣賞美人的同時,恐怕也有不少人在覬覦他的美色吧。當然,她家相從絕不是這麼膚淺的人。

  「這個我不清楚,殷主事有意和三哥理論嗎?他現在有空,要不要我傳報一聲?」

  殷采衣擺手,「不敢勞煩你。不管怎樣,這趟能完整地帶著我的身體回去,已經是件感激涕零的事,附贈一樣更該值得感激吧。」

  「其實呢,說白了也沒什麼大不了。我家相從就是去監視你的,不想她說壞話的話,記得要對她好一點哦——嗯,不止,要很好很好。」

  「還是覺得有點詭異的懲罰——」三爺的行事越來越難以捉摸了,果然當之無愧最神秘的執事者之名。

  即墨略側頭,「有嗎?殷主事,你老實說,你之前回揚州的一路上一共進過多少家青樓見過多少位美人?」

  殷采衣摸摸鼻子,「你知道?但是我真的什麼都沒做嘛,路過總不好不去看一看朋友吧。」

  「這話拿出去說,你瞧信你的人滿天下數不數得出五個來。」即墨有些幸災樂禍,心底的那份不甘隨之再度跑出來。

  討厭,明知道這人的風聞這麼差,相從到底看上他哪一點啊!

  「總之結論是,你的怠慢職守是事實,所以相從才要去看著你。」即墨擺出鄭重的樣子,「我再說一遍,你要對她好點的。」

  殷采衣無奈地攤一攤手,「明白。不過我能不能問一聲,相從姑娘到底什麼時候出來?」

  「不是出來,是回來。她有事出去一下,我剛在門前就是等她的。」即墨站起來到堂外看了一下,「這麼久,也該回來了吧。」

  「相從——」慢慢重複了一遍,低頭自語,「生得什麼樣子呢?」

  即墨霍然回頭,「你不記得?」

  殷采衣退了一步,「那個,我只是記得年會的時候她會出現,一年只見一面半面,印象模糊點情有可原吧?」

  「你——」正想說什麼,眼角餘光瞄見正從石板路過來的素衣身影,於是微微笑了起來,「不用想了,你馬上可以見到了。」



分享分享 收藏收藏
FB分享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
回覆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7-13 15:59:17

第二章 萬能丫頭(1)

  纖長的身影漸近,經過如此長的鋪墊,饒是見遍天下美人的殷采衣也不禁期待了起來。

  主動走到即墨身邊,正與五步之遙擡起頭來的少女打了個照面。

  「你——」

  「殷主事,」少女淺淺舒展了嘴角,顏色淺淡一如手中杏花,「幸會。」

  「……幸、幸會。」

  殷采衣第一次對著女子結巴。

  「咦,相從,你這個不是帶去給章婆婆插瓶的嗎?」即墨探頭過去,「怎麼又帶回來了?」

  相從淺笑,「她只要了一枝。」

  記得她的籃子裡是有兩枝杏花,那麼這枝是——

  忽然有些心虛,生平第一次糟蹋女孩子的心意,沒想到就被逮個正著,天上不會真有神明之類的東西吧?

  如此看來,人家顯然也不是因為心儀他才送他東西的啊,多半只當他是認識的路人,見著了隨手惠贈而已。

  鬆了口氣,可以不用去定做面具了。自己的知名度沒高到以為的地步呢,唔——想想又實在是有點鬱悶的事。

  「好啦,」即墨扯扯他衣角,「發什麼呆,認真認識一下吧,這個就是我家相從哦。」

  相從輕淺一笑,「殷主事還在意杏花嗎?我先去放一下。」

  「咳,不用不用。」有點尷尬地阻止,原來小姑娘不是看不出來啊。不過這麼說——

  他懷疑地微挑眉,「你是故意的?」

  「小小玩笑,不介意吧。」笑,沈靜如水。

  實在是女子中少見的氣質,不過連笑起來都如此安靜,難怪他沒留下什麼印象。思緒又抽空拐了個彎:街上大概是忽然見到他,驚訝之下才會顯得無措吧,才不是什麼羞澀之類。

  很快恢復了正常心態,殷采衣的本能也跟著回來了,「怎麼會,姑娘贈花,是我的榮幸才是。」只是自尊受到一點點小挫傷,生平第一次自作多情呢。

  「喚我相從即可,小小丫頭,當不起殷主事如此禮遇。」

  「也好,不過只是為今後相處方便而答應,所謂當得起當不起,」殷采衣微一拱手,意態閑雅無比,「該是我請姑娘日後多加照顧才好。」

  相從側身略避開,微笑,「殷主事是存心折我嗎?」

  「好了,你們別客客氣氣的沒完沒了。」即墨不耐插進來。相從的耐性也太好了些,喜歡的人就在面前,不趕緊撲上去,倒還有心緒在這裡閒話家常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麼淡然得全是平常表現的舉止,不是她自己坦白,真半點也看不出有垂涎人家的樣子呢。

  相從看向她,即墨與她默契極好,她一個眼神遞過來立即明白,道:「我剛才和殷主事說過三哥的意思,他都清楚了。」

  相從頷首,轉回目光道:「那我就不多說了。殷主事一路風塵趕來,現在杏花的事已了,也不用太急著回坊,在這裡暫住一宿我們明日起程可好?」

  殷采衣自無異議。他這一路可謂是飽受心理生理的雙重折磨,做夢都夢見杏花妖來找他算賬,真沒什麼力氣動彈了。心思暗轉,只是聽這少女一席話,條理簡潔清楚,作為單純的下人未免太不卑不亢了些,不會也與三爺有什麼關係吧?

  女孩子的名節不好隨便揣摩,暫且持保留意見好了。他這樣想著,點頭答好。

  相從揚手示意,「殷主事,請隨我來。」

  「那我呢?」被遺忘的少女哀怨地拖住她的衣袖。

  「你去瞧瞧三哥有沒有什麼事。」

  如常的語氣,即墨的臉色卻更形哀怨。想打發她也不必這麼明顯吧,三哥什麼時候要過她伺候了?她不越幫越忙就是對得起他了。

  嗚,自己果然要被拋棄了。

  不甘地伸手去奪相從手裡的杏花,不防眼前一花,回過神來時那花已到了殷采衣手中。

  「喂,你做什麼?」

  殷采衣出手前不過是心中一動,沒料到她也會出手,一笑之下也並沒謙讓的意思,「和即墨兒做一樣的事而已。」

  即墨恨恨地鼓起腮幫瞪他,真是討厭的傢夥,跟她搶人就算了,連枝花也要和她搶。

  相從眉目不動,安然斂眉轉身先行。

  殷采衣一邊跟上,一邊忍住回頭的慾望。不是錯覺吧,總覺得後腦涼颼颼的,不知道自己正被怎樣詛咒呢。

  他一路走一路想,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自己究竟幾時得罪過小姑娘了,明明是見了誰都可愛地笑著的,獨獨見了他就變成了皮笑肉不笑,被討厭得極是莫名。

  拂心齋佔地極廣,過了幾處遊廊,殷采衣漸漸辨出方位來,問道:「是去亦悅院?」專供來客休憩的院落,他以前住過兩次。

  相從的腳步微一停頓,「嗯,先去找件換洗的衣衫。春寒料峭,濕衣穿著可不大妥。」

  殷采衣下意識一低頭,反應過來。他連夜趕路,身上又是汗水又是夜霧,早濕了重衣。不過他天生風姿過人,雖如此也並不怎麼狼狽。

  心裡一時感慨,即墨兒和他對面坐了半天半點也沒發覺,這丫頭一照面已留心到,不動聲色卻設想周到地特地找衣服給他替換,兩廂遭遇一對比,竟是難得地有些感動起來。

  趕上兩步,他明瞭了去處,也就不用她領前帶路,「即墨兒和我說送我樣寶貝,我只當她玩笑,沒想到竟是真的呢。」

  「寶貝?」相從略怔,無奈笑道:「即墨又胡說,殷主事見笑了。」

  「換個稱呼吧。」

  「呃?」

  「這名號叫得又累又彆扭,你直接叫我名字吧。」

  相從眼中閃過抹詫色,「上下有別,相從不敢擅越。」

  連被嚇到也是這麼安靜的表現呢。殷采衣有一些些摸不著底。他生平所識女子無數,除卻俠妓之流,靦腆內斂者大是不乏其人。

  但這相從,似乎並不能簡單地歸入哪一類去。生疏看著很容易忽視過去的人,但只要多一點點相處,就越多覺得一點,不是簡單的穩重一類的詞就可以形容得盡的,那種安靜就好像常年未曾開啟的書庫裡,藏在最深一格的那本書卷,塵封的靜。

  「其實我們也不算完全的陌生人啊,年會時我見過你的,你也記得我。」摸不透歸摸不透,並不妨礙殷采衣繼續為他的目的奮鬥。

  相從一邊走,靜靜道:「我每年年會都會在的,記得殷主事不出奇,難為殷主事記得我。」

  固執的丫頭,老是「殷主事殷主事」地叫不累嗎?

  「是嗎?不過拂心齋下人多得是,不必特地調了三爺的人過去幫忙吧?」這麼一想是不太對,只是他以往從未留意過,不過恍惚記得她的名字,連臉都對不上,自然也從未往這方面想過什麼。

  「我只是要見一個人。」相從繼續靜靜地道,「一年之中,我只那時一定能看見他。」

  這這這——思緒停擺,一個女子,如此牽掛另一個人,應該大概,那個——不會再有別的理由吧?

  心裡剛建立起她安靜內斂的形象,不想下一刻,她就膽大到把這種事情在明顯還不熟悉的人面前說出來,還用的是平淡得像白水一樣的口氣,這丫頭到底是什麼性子啊?

  生平第一次,殷采衣悲哀地承認,他被女人繞暈頭了,而事實上這個女人其實並沒有做什麼。

  打擊太大,腳尖沒注意地踩進一個小淺坑裡,不由踉蹌了一下。本來以他的下盤和功力,並不至因此就犯下跌倒的幼稚錯誤,導致後面狀況出現的原因有兩個。

  一是他本身的走神而反應不及;二則是身邊的相從下意識地伸手攙扶,只是她這一伸手,急迫之間反倒轉移了殷采衣的重心,頎長的身形控制不住向她那邊倒過去。

  殷采衣情急側臉,原是要提醒她放手,不料——

  「相從,對不起啊——」殷采衣歉意地開口。

  沒有反應。

  不是真生氣了吧?

  「我不是有意的,那種情況下,這個——」殷采衣小心地想著措詞,「你知道的吧,比較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相從驚醒過來,放下手,見著他表情笑出來,「是,我知道的,剛才是想別的事,不是為這個。亦悅院就在前面,我們過去吧。」

  她說完果然轉身繼續前行,殷采衣摸摸心口,覺得不怎麼舒暢。

  不生氣,不乘機賴上他,連個指責的眼神都沒有,這丫頭——怎麼竟然比他還瀟灑的?還是這種事在她眼裡本來就算不上什麼?自己剛才的擔心真是有點蠢。

  悶悶地跟上去,不一刻進了亦悅院,隨她踏進廂房。

  相從開了櫥櫃,頓一頓,道:「殷主事,你自己選吧。一大早趕來,還沒用早膳吧?」

  殷采衣眼中光點閃爍,「相從——我想我可以明白,為什麼即墨兒這次會瞧我那麼不順眼了。」

  「嗯?」

  「以後你在我身邊呆久了,有人來要回你,就算是三爺我也可以十分肯定。」殷采衣閃閃亮亮地看著她,「我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給他的。」這樣貼心得沒話說的丫頭,可遇不可求啊。

  只是用心而已。

  相從笑了一下,真正想說的話仍舊選擇藏在心底,「我先去了,殷主事在這裡就好,等會會有人送早膳過來。」

  「好,麻煩你了。」殷采衣打了個哈欠,從看見床的那一刻起,一夜沒睡的睏倦就全跑出來了。

第二章 萬能丫頭(2)

  相從轉身出去,細心從外帶上了門。

  平靜的步伐維持到出了亦悅院,背靠著院牆深吸了口氣,暖洋洋的朝陽照在相從的面容上,剝去了所有沈著淡然的偽裝,那一瞬間攤在陽光下無所遁形的表情,激烈得近乎崩潰。

  要費多少力氣——多少力氣才能擺出這一臉的若無其事,扮出這一身的無動於衷。她一直一直記著,無論再努力都忘不掉的人就在裡面,在那麼——唾手可得的地方。

  等待太久太久,久到她幾乎不可想像他們還會有如此接近的機會。或者說,從再次見面的那一天起,知道她一直記掛的人多年後變成了什麼樣子,這個想望其實已經漸漸淡去。

  不一樣了,物是人非,事過境遷,是這麼說的吧。

  然而只是,即便如此,即使什麼都不一樣了,即使他離記憶中的那個少年已經遙遠到不可追憶,她卻是——仍舊念著的。

  我說,你就從了我有什麼不好呢?

  記憶裡神采飛揚地說著這句話的少年,明明和站在面前的人已經沒有一點相同,她卻就是醒不過來。

  於是再一次愛上。

  沒有一點掙扎的機會。這個人,只要是他,不管變成什麼樣子,不管事隔多少年,她就注定逃不開。

  宿命這種比較像是借口的說法,有時候偏就成了唯一的理由。

  這次即墨的點子是一直瞞著她的,她本來不知道,知道的時候已經遲了。從那一天起,心神就開始恍惚,更沒料到他會來得這麼快。

  若是沒有清晨街上猝不及防的相遇,有了緩衝的一點時間,此刻自己定然不會從頭到尾都是那麼鎮定吧,不知能裝多久,就會再忍耐不住地失態。

  眼睛灼熱得禁不起陽光並不強烈的照射,伸手掩住,指尖壓在額角。

  雖然很難,但必須要平復好情緒,安安靜靜地在一邊看著就好,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少年了,他喜歡的人那麼多,喜歡他的人也一樣多,她……已經只能看著了。

  再度深吸了口氣,不知怎地想到剛才的意外,左頰不禁灼熱起來。

  怔在當場的那一小段時間,心不知跳到了怎樣激烈的程度,完全不敢開口,只怕會不經意洩露什麼。不希望他知道她的感情,決定了,她只要看著就好了的。

  沒事了,最難熬的已經過去,以後就會容易多了吧。

  微揚起嘴角,相從放下手,往廚房行去。

  囑咐了送膳事宜,相從正巧遇見去拿水晶包的即墨。

  「要不要?」即墨把手裡的紙包向她晃晃,含糊不清地問。

  相從搖頭,「我吃過了。」

  「啊,那正好,幫我拿著。」即墨笑瞇瞇地把那個紙包塞給她,一邊費力嚥下嘴裡的包子,口齒清楚了些,「安排好他啦?」相從點頭。

  「我不喜歡他。」即墨再咬下一大口水晶包,幻想是某人的肉做的。

  「主意可是你出的啊。」相從歎氣。

  「我後悔了,太便宜他。」即墨看她一眼,「不過你一定不後悔的吧。」

  「因為你沒給我後悔的機會。」什麼事都定了才跟她坦白——不,應該是得意洋洋地炫耀吧。

  「哎呀,我知道這個理由是有點拙,不過你知道,我就這麼點水平嘛。好在三哥的名頭夠唬人的。」即墨拍拍心口,不好,噎到了,「殷采衣再滿腦子霧水也只能認了,真是,三哥明明蠻可愛的,不知道這些人到底在怕些什麼。」

  相從微笑,「如果他對誰都像對你一樣的話,別人也都會像你一樣認為的。」

  「唔,如果殷採花也像三哥那麼一心一意就好了。」即墨伸手到她手裡的紙包,再抓出一個,「可惜他大概連這四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

  相從禁不住失笑,「殷採花?」

  「剛才忽然想到的,不覺得比他本名貼切多了?」一口咬下去,討厭,全是包子皮,「他招惹的女人一籮筐一籮筐的,我沒叫他殷蝴蝶還是看你的面子了。」

  「那真是多謝你口下留情了。」

  「算了,誰要你喜歡。身為你忠誠的後盾,我除了努力把你推進火坑又還能做什麼呢。」

  即墨憂傷地感歎,一腳踢飛一顆小石頭,然後連蹦帶跳地追上去。

  相從幽深的眼微瞇地看過去。很羨慕啊,喜歡了就敢說出來,認定了就絕對不放手,如果當初自己也是如此堅持的話,無論如何,至少不會像現在一樣淪為徹底的旁觀者吧。

  是出於少女彆扭的青澀情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回想的時候已經分不清了,只是當時沒來得及抓緊,知道失去才遲來地覺得惘然,一直追,卻再也追不上。

  ——再後悔也莫及。

  殷采衣用了早膳,爬到床上,暫且撇了諸般計較,這一覺直睡到日薄西山。

  「不是吧……」

  呆呆地站在門前,看著天邊,他在眨了三次眼後,終於不得不承認天邊那個圓圓的蛋黃確實是在西方。也就是說,他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天。

  站了一刻,敲了敲腦袋,感覺頭昏腦漲的感覺好了些,返回床邊去疊被。他其實不慣人貼身服侍,這類事一向是自己動手做的。

  輕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門口頓住,少女略含些笑意的聲音響起來:「殷主事起來了?」

  殷采衣轉身,迎上去,定在她肘彎小巧的五層雕花食盒上的目光一亮,讚道:「好丫頭,真解語也。」

  來了五次,總會有一次是湊巧的。相從低眉,不說什麼,進去掀了盒蓋開始一層一層往外擺放。

  剛剛擺妥,圓臉的少女忽然跳了出來,瞇著彎月般的眼眸,「殷主事,不介意多添一雙筷子吧?」

  「當——」殷采衣一個「然」字卡在喉嚨裡,啞然看著在桌面上翻飛的竹箸。

  「這個,」他咳了一聲,「用『蘭花拂穴手』來夾菜會不會太隆重了點?」

  相從在一旁幫他解開荷包飯的包裹,淺笑不語。

  「好香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幾乎不捨得呼出來。

  並不繁雜的四菜一湯,但色彩搭配得引人口腹不說,連香味都配合得天衣無縫,批次交叉又絕不混合,以最後解開的荷包飯為引子,最大限度地完全勾引出人的食慾。

  「這個茄子不錯——」

  「那個鵝脯更好吃——」

  一頓飯下來,從配料到食材,殷采衣幾乎連裡面的油鹽醬醋蔥蒜醬也讚了個遍。

  相從沒什麼表情,只是即墨,他每讚一句就剜過去一個白眼,到後來那目光幾乎可以用怨毒來形容。

  可惜殷采衣一直無暇他顧,雖覺對面寒氣森森,卻不捨得擡一擡頭,直到喝完最後一口蓴菜湯,堪堪擡頭接受到最後一個白眼。

  不由摸摸嘴角,沾到飯粒了嗎?

  相從適時遞過柔軟微濕的手巾,然後安靜地開始收拾一桌殘餘——這兩個人通力合作之下,洗碗碟的後續工作是完全可以省略了。

  「即墨兒,你們的大廚幾時換的?」沒在意對方眼中閃過的寒光,殷采衣捧著腮兀自回味無窮,「能不能借我兩個月?我家的廚子能學到兩成我就滿足了。」

  即墨瞪了他半晌。

  他無辜地眨眼,「怎麼了?我只是借一下,一定會還回來的。不然一個月?」

  即墨跳起來,拿過食盒拖著相從便走,「快走快走,再留下來我一定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了。」掐死這個花蝴蝶!

  被她拖得踉踉蹌蹌的相從只來得及回頭淺淺一笑,「多謝殷主事謬讚。」

  餘音猶在耳,人已被拖出了門。

  這句話的意思是——

  殷采衣的眸光被什麼點亮了一般閃亮起來,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揚再上揚,真是,好一個寶貝啊。

  這個憑空被塞進他空間的丫頭,眼色一等一,貼心百分百,廚藝好得人舌頭都吞下去,相貌不出眾看著卻舒服,如果沒有任何企圖的話,倒真是完美的侍婢人選呢。

  此時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屋裡沒點燈,暮色裡殷采衣靜靜地坐著,唇邊的笑意摻入了一絲冷然。

  如果——沒有的話。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7-13 16:00:11

第三章 局(1)

  翌日清早,兩人啟程。

  「你會騎馬?」興味揚眉,看著牽馬出來一身輕便裝束的相從。究竟有什麼能難住這丫頭呢?

  送行的即墨聽出他言外之意,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就嚇到了,以後有得掉下巴的呢。

  「三哥要我跟你說,自己保重,凡事有他。」

  相從一怔。

  殷采衣擡頭看了看天,「沒錯啊,還是從東邊升起的。」那個冰塊竟然會對別人說這種話?什麼叫「凡事有他」?真是——禁不住摸了摸手臂,詭異得寒毛都豎起來了。

  相從點頭,「你回三爺,我明白。」

  即墨怔住,「我——」欲言又止,終於忍住。別人聽不出,但她明白,這麼生分地劃清界限,已是擺明不要她再插手。真是,幹嗎這麼認真,她原來還準備要是到了最後,殷採花還不識相,就讓三哥打昏他直接拜堂呢。

  相從擡手幫她繫好肘彎的繡帶,微微笑道:「你回去吧,記得下午的時候就可以去章婆婆那裡把杏花糕拿回來了。」

  機會可以設計,真心卻騙不來。得之三生有幸,若求不得,便只是求不得。

  牽過韁繩,風相從衣袂一展,利落上馬,「殷主事,我們可以走了嗎?」

  殷采衣點頭,「那就出發吧。」當先而行。

  即墨跟在後面追了兩步,無奈眼睛刺痛得厲害,指甲掐進了掌心。嬌俏的圓圓笑臉透出森森寒意,「殷採花,殷采衣,你若傷她——我必殺你。」

  冷意入骨,朝陽也失了溫度。

  回去的這一路上實在是鳥語花香,既去了心病,沒人等在前面找他算賬,坊裡又沒什麼急事,只有傳書來說,餘下的幾盆異卉已渡過危險期。殷采衣自是心情大好。

  隨行的相從性子安靜,什麼事全由著他,衣食住行打理得妥帖無比,更兼詩書底子不薄,見識也非凡,話雖不多,每一開口必十分解人意,日日隨著他信馬閒走。指點市井風物,言語默契,會心知意。不過四五天下來,已是一等的好遊伴。

  殷采衣投桃報李,雖不至於把昔日討好諸家美人的那一套使出來,也是加倍的體貼溫柔,白擔了主僕名分,從沒給過她半點臉色。平輩論交,直引為友。

  一路言笑晏晏,融洽無比,路程不知不覺便走了一半。

  相從淡淡笑著,別說她本來不會挑剔,即便換了性子再彆扭的人也找不出一絲不好來。

  越覺得他好一點,便越是明白,那個人的不同。

  一點點發現,然後一點點接受。竟然沒有任何猶豫遲疑,理所當然到心驚。不論他變成什麼樣子,是好是壞,她毫無障礙,照單全收,似乎中間的七年全不存在,一筆便可抹去。

  怎麼——怎麼就能執著至此啊?

  不由得苦笑,她先陷得毫無轉圜的餘地,便已注定沒了還手之力,再費盡了心思,不過只能思量自保,這一趟別人代她算計來的相處,她先已站在了不贏的前提上。

  身邊人「咦」了一聲。

  腳尖在腳蹬裡一沈,靈敏的身影已自馬上憑空竄了出去,在前方一棵大樹上稍作停留,又飛回馬上。手上多了一串綠瑩瑩的果實。

  興致很好地側頭,殷采衣向她晃晃手中的果實,「相從,猜猜這是什麼?」

  「榆錢。」她笑著回他。

  眉尾飛揚,「這種野果子也識得?」沒趣地懸在手中轉了一圈,「據說是能吃的,味道甜甜的。別告訴我,你這個也知道。」相從點點頭,「不過你這串老了,只有苦味了,最好選顏色淺青的那種。」

  殷采衣暈倒狀,「拂心齋餓著你了不成?居然有心思去研究什麼樣子的榆錢最好吃,我們齋裡還沒慘到這種地步吧?」相從垂眼笑道:「也是湊巧罷了。」

  「但是——」住口不言,側耳。

  相從跟著勒了馬。

  呼啦啦,路旁密林裡竄出十數個人來。為首者用長槍在地上一頓,「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從此過,留下買樹錢!」

  橫眉豎目,衣衫不整,姿勢凶霸,總結兩個字:路匪。

  殷采衣摸摸下巴,那串榆錢在他指間滴溜溜轉了一圈,「早知道就不繞這近路了。」他們之前離開官道,改抄偏僻的小路,原是要省時間,不想送到人家嘴邊來。

  一個弱質纖纖,一個斯文俊秀,怎麼看都是上好的肥羊。

  他揚揚眉,「你們的習慣用詞改啦?不是『買路』了嗎?」

  那土匪怔了一下——被劫者的反應顯然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那個等下再算,你已經動了我們的樹,先把這個賠來!」

  殷采衣眨眨眼,「我哪有?搶錢就搶錢,別栽贓好不好?」

  「你手上那個是什麼?」土匪大喝,「還想狡辯!這方圓二十里的樹都是我家栽的,你既然動了,就老老實實地賠錢。」頓了一下,補充道,「有多少賠多少!」

  殷采衣一招手帶出一種勾引之姿來,「你過來,我賠給你。」

  相從咳嗽。

  「……」土匪頭目不進反退,警戒地端起長槍對準他,槍頭紅纓不住抖動,「小白臉,老子警告你,別想耍花樣,不要逼我把你們兩條小命一起留下來。」

  「小白臉?」殷采衣一指指向自己,「我?」

  相從冷靜道:「應該不是說我。」言下之意,除了你還有誰。

  嗔怪的眼神丟過去,「相從,我們才是一條線上的,你怎麼可以幫著別人誣蔑我?」

  「……」忍笑,「請。」慢慢玩吧。

  殷采衣滿意點頭,「這才對,你乖乖看著我保護你吧——」

  砰!

  尾音在耳,他已摔下馬來。

  相從一呆,迅疾下馬,兩步奔過去,「殷主事?」托著他後腦的手不自禁地顫抖。

  殷采衣的眼睛還是睜著的,指間的榆錢卻無力地滑落在地上,手腕不自然地軟垂著。

  他苦笑,「我不知道現在的強盜除了四肢外也開始長腦子了。榆錢上有麻藥,大約這附近的樹上都有,是我大意離得太近了。你記得別再碰到。」

  強盜頭目大怒,「臭小子,死到臨頭還敢罵我們沒腦子?!」紅纓槍一振,戳刺過來,目標竟是他的眼目。

  相從大驚,她半點武功也不會,情急之下只能俯身去擋。那強盜的槍法似乎也不甚高明,明明還差著一截也來不及變招,槍尖挑開了相從的衣襟,頸間一塊由紅線繫著的鎖片閃出了一半,旋即又滑回襟內。

  陽光折射下,那一半上依稀是個「日」字。

  殷采衣動不了,眼神焦急,「相從,你傷到沒有?」見她搖頭,鬆了口氣,「把錢給他們吧,荷包在我的袖子裡,別想著和他們講理,我著了道,安全要緊。」

  頭目聞言收了槍,哼道:「這還差不多,早這麼識相也省得老子費事!」

  相從垂下眼,依言伸手到他袖子裡,果然摸出一個金邊荷包來,剛擡了手,那頭目已迫不及待搶了過去。掂掂份量,露出滿意的黃牙,「真是發了。」

  殷采衣忙閉上眼,相從以為他昏了過去,小心碰碰他,「殷主事?」

  「我沒事,只是他笑起來太醜了,我受不了。」眉頭都皺起來。

  「……」相從沈默,俯身遮擋下去。

  紅纓槍果然挑戳過來,「你這臭小子,這麼想找死,老子成全你!」

  得得得——

  迅疾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片刻即至,當先的騎士一劍攔腰斬斷長槍,森然勒馬,「誓門鎖道,閒人閃避,違者格殺。」反手一揚,一面血紅大旗釘入路邊,金線織就的「誓」字張狂舒展。

  誓門,南武林新興的門派,一年之內勢力已橫跨了三省,門規鐵血不下唐門,看這陣勢,又不知道是找上了誰家的麻煩。

  這種全是狠角色的門派,小小的綠林是不敢招惹的,強盜頭目扔下半截斷槍,打了個呼哨,十幾個大漢須臾隱回密林中。

  那騎士張指灑下一片粉末來,「殷主事,得罪了。誓門辦事,請先行閃避,改日敝門再登門致歉。」

  拂心齋雖身處商界,名聲在武林中也是絲毫不弱的,殷采衣身為二十八主事之一,誓門的人認得他倒也並不出奇。

  藥性解除,翻身直接上馬。殷采衣抱拳,露齒笑道:「多謝留情,致歉是言重了,到本坊喝喝茶倒是不甚榮幸的。」

  看相從也上了馬,柔聲道:「我們先走吧。」

  兩人打馬疾奔,直奔出了十五里,重新上了官道,方見路邊草叢裡同樣插著一面血紅誓旗。

  吐出一口氣來,勒住馬,「好了,總算出了人家的地界了。」

  相從落後他兩個馬身,恰巧趕上來。殷采衣偏首看她,「有沒有嚇到?」

  相從遲疑了一下。

  殷采衣擺手,「不用說了,看你的臉色就知道沒有。」拂心齋裡的下人或許見識的是多些,不過這種真刀實槍的場面應該不會離譜到訓練過吧?這丫頭到底是哪裡歷練過的,鎮定沈穩不下老江湖,還有那個鎖片——

  想到那個「日」字,眼睛就情不自禁地瞇起來,好像那時被陽光刺痛的感覺又回來了。

  「相從——」拖長了聲音喚她。這丫頭的名字也古怪,想叫得親暱些都沒辦法,若真喊出「從從」來,不說她是什麼臉色,自己的寒毛先要全掉光。

  「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好不好?」誘哄。

  「剛剛那些人也知道的。」

  「那個……」噎了一下,「不管那麼多,總之別傳回齋裡就好。要知道我這麼簡單栽在幾個小賊手裡,三年之內耳根別想清淨了。其他分行的那些傢夥,不笑得昏倒是不會罷休的,我才不要給他們白看笑話。」命懸一線是無所謂的,面子問題一定不可含糊。

  相從倒也合作,這一路上,她本來也沒違過他半個字,「我不會說的。」

  殷采衣鬆口氣,回過頭看了看:「也是我們運氣不好,偏偏撞到江湖恩怨裡去。我就奇怪,麻藥那麼貴,還沒見過哪家的強盜這麼破費的,原來是誓門下的手。」

  相從沈思著,道:「就算是誓門用的藥,也有些奇怪。江湖上的迷藥蒙藥種類不勝枚舉,若要下暗手,隨便哪種效用也比麻藥來得好。麻藥造價又貴,效果也只能置人麻痺神經。剛才誓旗已出,行動必然小不了。而要置什麼人於死地,何必這麼麻煩?」

  「想那麼多做什麼,拂心齋只管做生意,江湖上的事不是找上門的,誰高興去摻和,沾了身就沒完沒了。」

  相從還在想,殷采衣用馬鞭柄敲敲她,「別煩那個,先聽我說。以後再遇到這種狀況,你乖乖呆在一邊不準動。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不會枉殺沒有武功的婦孺。別再護著我,白白多送了一條命,我死了也不安心。」

  他神色端正嚴肅,聲音中也沒有了慣常的含笑之意。相識以來,相從是第一次見到他正顏的表情,心中如撥弦錚然一動,微微的熱氣升騰上來,含糊地應了一聲。

  不管之前是什麼,至少——至少他這一句是真的啊。

  殷采衣看看日頭,「我記得阜康鎮應該不遠了,正好趕過去吃中飯。」他摸下腰間,「不過要先換銀票,碎銀都被搶光了,真麻煩。」

  相從眼中露出了笑意,「那個荷包裡,至多不過二十兩銀子吧。」

  殷采衣輕哼,「小水溝裡翻了船就夠沒面子了,還要賠上本錢,本坊主死也不吃這麼大虧。」

  半個時辰後,阜康鎮終於在望。

  這中等城鎮名副其實,因為地處交通要處,繁華不下一般州府。時已近正午,街上還是人潮熙攘,兩人不得不下了馬,牽韁緩行。

  殷采衣四處看看,信手一指,「我們的午膳去那裡吧?我去過兩次,菜色很不錯呢。」

  相從自沒什麼異議,兩人把馬交給慇勤迎出來的小二,但卻被告知二樓的雅間都已滿了。殷采衣有些為難,他一個男人沒什麼好挑剔的,但相從畢竟是未出閣的女孩子,與這許多男女混雜一處,總不大妥。

  正想著要不要換一家,旁邊相從拉拉他衣袖,「殷主事,那邊還有一張空桌。」

  說著已先過去,殷采衣叫她不及,只得跟上去。

第三章 局(2)

  坐下點了菜,殷采衣已知她廚藝雖絕佳,自身口味卻素淡無比,極少沾葷,因此四個菜倒點了一半素食,另加一碗翡翠白玉湯,其實說白了,就是白菜豆腐湯。

  相從唇邊抿出小小的弧度,「殷主事,我只是個丫頭,不必這麼費心的。」

  殷采衣難得見她形於外的愉悅,心情不由跟著愉快起來,笑瞇瞇地道:「別想得我這麼好,現在不收買你,等到了坊裡,我的一日三餐可沒籌碼偏勞你。」

  相從正要說什麼,菜已端了上來。殷采衣便知,她不會再開口了。

  他實在想不通一個丫頭的家教怎麼會這麼好,食不言寢不語,吃飯時連碗筷咀嚼的聲音都沒有。他是見過坊裡大廚房一堆下人的吃相的,喧嘩得比菜市場都熱鬧。哪像這丫頭,安靜得像不存在一樣,他見過最大家閨秀的千金也不過如此。

  雜七雜八地想著,一碗飯下去了一半,忽被左邊一桌的對話吸去了注意力。

  「京城自醉樓的花魁宿柳?人家好好的京城不呆,丟下一堆的王孫貴族,跑到這裡做什麼?」顯然懷疑的口氣。

  「你這個外地的知道什麼。宿柳姑娘原來就是我們這裡紅綠院的頭牌,半年前被自醉樓借去,現在借期已滿,當然要回來了。」

  外地人的口氣變成困惑了,「這也可以借嗎?」

  「怎麼不行?總是一張臉,再美時間久了也會膩的吧?換換風味才有新鮮感嘛。」

  外地人很有興趣的樣子,「不知這紅綠院怎麼走?」

  「你還是免問吧。」他嗤笑一聲,「那宿柳的眼光比天還高呢,聽說京裡的三品大員都挨過她的鞭子,趁早的自己掂量,別去討那個沒趣。」

  外地人驚道:「難道她會武功?」

  「本來是不會的,聽說一年前接了某位江湖上的高手,那高手臨走時傳了她一套鞭法。自那以後,這美人的脾氣就更惹不得了。老兄,你還是隨便找個姑娘解解悶吧,若挨了鞭子,回去可不好解釋落下的痕跡。」

  原來她回來了——

  殷采衣抑住心中的淡淡激動,先前翻船的鬱悶一掃而空。他三口兩口扒完了飯,向對面剛放下竹箸的相從笑道:「我們在這裡留一天吧,現在去買衣服。」

  前後兩句跳躍極大,毫不相關,相從維持一貫的從而不問,只點頭起身。

  先結了賬,又要了兩間房,剛把包袱放下,殷采衣已迫不及待地拉著她出去,進了街拐角的成衣鋪。

  夥計笑容滿面地迎出來,一眼看出兩人的主僕關係,向著殷采衣笑道:「這位公子想要些什麼?」

  殷采衣不答,回身將相從打量了兩遍,又在鋪裡轉了一圈,從架上取下件月白色長衫來,笑著遞給她,「進去試試合不合身,我瞧著差不多,要有哪裡不好,再讓他們改改。」

  相從難得怔了,一旁的夥計也呆住。

  殷采衣情緒實在好,見她有些茫然地捧著衣衫,一向清冷見底的眼眸困惑探詢地看過來,無措得可愛,倒有一點像初見時的模樣,忍不住一笑。兩根手指捏上她淺粉臉頰,道:「愣什麼呢?快去快去,回頭和你解釋。」

  相從更低頭,乖乖隨夥計去裡間,夥計掀起布簾,她一頭撞在門側。

  殷采衣睜大了眼,目送她的身影消失,不由無聲地笑出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這丫頭,不會是害羞了吧。

  另一個夥計慇勤地兜攬過來,殷采衣閒著無事,便一邊聽著他喋喋不休的介紹,一邊在鋪裡閒走著。

  「公子,您看這塊青玉,穿上絲絛配剛才那位姑娘的衣裳是極好的——」

  殷采衣隨意看了一眼,不由笑道:「你不說我倒忘了。」

  夥計一喜,卻見他拿起了青玉旁邊的一串血紅瑪瑙珠串。手指撥了撥,對著光照了照,微笑道:「也拿得出手了,包起來吧。」

  夥計見他動作已知是行家,又見一併連價錢都不問,心內更是歡喜。這類懂行的客人雖不能痛宰,卻也不用磨破口舌和他討價還價,最是省事。忙拿去包了,這時布簾遲疑地動了動。

  殷采衣餘光瞄見,轉身走過去道:「相從,你換好了嗎?」

  裡面應了一聲,又過了一刻,一個纖瘦的少年方走了出來。

  低著眉,神色有點拘謹,態度卻還算自然,不過衣服似乎有些偏大了。

  殷采衣震在當場。

  直直看了好半晌,眸光定在她腰間三指寬的扣玉腰帶上,皺了皺眉,信手勾過一旁架上的柳色絲絛,「換了這個看看。」相從依言接過,進了裡間,不一刻轉出來。

  殷采衣轉頭問夥計:「有木梳沒有?」

  成衣鋪裡一向是連帶經營著日常物件的,立時有人找了給他。

  殷采衣接過來,就去拆相從髮辮。相從心內疑惑異常,再機敏一倍也猜不出他到底要做什麼,只得半垂下眼,由他在頭上折騰。

  髮絲被打散開來,修長溫暖的手指以有些急迫的力道穿梭,偶然扯痛,相從按下欲蹙的眉心,不聲不響地配合。

  這人的心思似乎有些亂了——直覺地感應,進鋪子前還好好的,雖然拖著她買男裝有些奇怪,但顯是有明確的目的。他說了會解釋,她便也沒多問。

  倒回去想,好像是從她換了男裝出來,他的神情就奇怪起來了吧?眼睛深處浮現出來的那種驚愕——似乎還有一點,哀傷?

  殷采衣幫她重梳了男子的簡單髮髻,用她原來發上的木釵穿過去固定住,後退了兩步,怔怔地看,「你……」

  那一個字吐音含糊,相從沒聽清楚,只覺得彷彿是「你」,又似乎有些「林」的發音,心中一顫,旋即搖搖頭,明知不可能的事,多想什麼?

  擡起眼去看他,殷采衣一對上她內斂的眸光,立刻如被人從頭上潑了一盆冷水下去,如夢初醒,笑道:「這樣好不好,相從?」聲音裡還帶些恍惚。

  其實是有些偏大的。

  相從只點頭,「很好。」

  「那就別換下來了,晚上就要派上用場。」別過了眼,殷采衣徑去付賬,順便拿了包好的瑪瑙珠串。

  出了門,他並沒有回去客棧的意思,居然開始逛街。一家家店舖挨個逛過去,幾乎每樣東西都拿起來看一看,他態度斯文,雖然什麼也不買,倒也沒人施與白眼。

  相從跟在他後面轉了一個多時辰,明白他其實心不在焉,也不點破,默默地跟著走。直到見他不辨招牌直接要進下一家鋪子,忙一把拖住,「殷主事,這個——我想我們暫時用不到。」

  擡眼,五個黑漆漆陰森森的大字——周記棺材鋪。

  殷采衣的臉一黑,「抱歉,我興奮過頭了。」倒也不隱瞞。

  相從嘴角抽搐了一下。這症狀,豈止是興奮過頭?酸痛的腳踝在提出警告,前面的青年行雲流水般已進了前面的鋪子,暗歎,只得跟進去。

  她湊向拿著塊古玉在研究的人,「殷主事,你累了嗎?」

  殷采衣頭也不擡地回答:「沒有。」

  「……」過了一會兒,她微笑,「殷主事,你覺不覺得口渴?」

  他回她俊美笑顏,「沒有,相從,你不用管我。只管看你自己喜歡的好了。」

  「……」反省,她說話是不是太含蓄了?還是這人興奮得神志遲鈍了?

  「啊!」小小驚叫一聲,她還在想著,殷采衣已歉意十足地轉過頭來,「我忘了——以為你體力跟我一樣了。沒事吧?我們去對面的茶館坐坐可好?」

  一邊就放下玉,伸手過來小心扶她。

  不得不說,殷采衣一旦想,那種溫婉體貼是誰也比不上誰也抗拒不了的。何況是——何況是她啊。

  酸楚的,無奈的,夾雜著一點點隱秘的甜香,日後回憶起來,總算是有了一點可以自欺的東西吧。

  「真的累了嗎?」坐在茶館裡,殷采衣憂心忡忡又小心翼翼地看著她。這丫頭一直安靜的眸底,終於翻出了細微的波瀾,那種溫柔得痛楚的神色,他看在眼裡,忽然就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

  他忍不住就更加放柔了聲音:「怎麼不早說呢?跟著我跑了這麼久,怎麼就這麼倔。」

  他那樣的人啊,露出那麼擔憂柔和的神情,又是用那麼溫柔動人的聲音說話,被那雙烏黑的眼睛全神貫注地看著——相從陡然吸了一口涼氣,閉了下眼,硬生生逼回已到眼眶的濕意。

  這一刻,這一刻也是真的吧。

  她如常地淺笑:「我沒事,只是腿有些酸,坐一坐就好了。不過,我們是要準備去哪裡?」

  殷采衣幫她倒了杯茶,一邊道:「忘了告訴你了。我今晚要去紅綠院看望一位故人,你這裡人生地不熟的,放你一人在客棧不大安全。那種地方雖然不怎麼好,但在我身邊,換成男裝也沒有那麼扎眼。」

  相從怔了一下,心裡微微有些發空,低聲道:「我去——會不會不方便?」

  殷采衣失笑,「我只是去看人,順便打聽件事,不做什麼。你想到哪裡去了?」他又擔心,「你真沒事?怎麼臉色都發白了?」

  這一句話的工夫相從臉色已回轉過來,自知失了控,微微懊惱,臉上卻掩飾得一點也看不出來。岔了話題道:「柳姑娘的鞭法莫非是殷主事教的?」

  殷采衣詫異地揚了眉,「這麼容易便給你瞧出來了?」又笑道,「原來相從雖然食不言,八卦倒是一樣聽的。」

  那種態度哪裡瞞得了人?前因後果想也不必想的。相從想,但並不說出來,安靜地捧了茶杯淺啜。

  殷采衣體諒她體力有限,接下來小半天,就一直坐在茶館裡。只是總有些神思不屬的樣子,天色一暗,他立時就跳了起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7-13 17:11:22

第四章 紅綠院(1)

  紅綠院。

  灼艷艷夜放千樹,十二樓連苑,燕燕輕盈,鶯鶯嬌軟。

  花月正春風。

  刷!

  完全不同於宿柳這個香艷綿軟的名字,跟在老鴇身後的美人人還在梯上,一鞭已先淩空甩了下來。

  樓裡其他人居然都沒什麼反應,喝酒的喝酒,尋歡的尋歡,適應力顯然都被訓練出來了。

  兩根手指精準夾住了鞭尾,一扯,眉梢挑出無限風流,「長了兩分力道,拿多少人練出來的?」

  「我在公子眼中便是這等母夜叉形象嗎?」美人唇邊漾起的是不相上下的勾魂笑靨,「公子好靈敏的耳目,宿柳回來不過五日,尊駕已至。當真如此掛念我?」

  殷采衣含笑放了鞭尾,執手為禮,明亮宮燈的照耀下眉烏目秀,「何須青鳥,但有靈犀。」

  美人嬌笑,艷不勝收,「多謝公子美言,折煞賤妾。」

  神采照人的青年,天姿鮮艷的美人,兩人一上一下短短兩句話的工夫已將樓裡眾人的目光全引了過去。察覺到那許多視線,宿柳驕橫地掃過去一眼,轉頭收了鞭子道:「公子跟我來吧,這裡人多,不好說話。」

  「固所願矣。」笑著應聲,悄扯了不知在什麼出神的相從,二人在各種異樣眼光中踏上了樓,身後跌落一地不得美人青睞的癡心。

  「這位小公子是?」宿柳奉上茶來,「公子幾時有了帶人逛青樓的好興致了,要不要我介紹位相熟的姐妹?」

  殷采衣笑道:「不勞你費心,也不必管她。小孩子害羞著呢。」

  「別裝得像過來人似的,公子不也守身如玉嗎?」橫波柔媚送來。

  殷采衣乾咳,端茶喝了一口,取出裝珠串的絲絨紅盒來,「我也是湊巧路過,時間倉促,來不及備什麼禮,改日必定補上。」

  宿柳隨意接過來,「罷了,公子來也不是為我,就別和我打太極了。這半年幸不辱命,倒真給我打聽出點消息來。」

  殷采衣聲色不動,只眼睛深處聚出一點光亮,「如——何?」

  她遲疑著:「公子,你先對我說,可是非那人不可?招惹了滿天下的姐妹,自毀了清白聲名,不過是要我們幫你找尋一人,她真無可取代?」

  捏著杯身的修長手指微顫,殷采衣微笑著,「柳兒,不是我瞞你。事到如今,我到底對她是什麼心思真的連自己也不知的。我不過清楚——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她而已。」

  宿柳面有不忍之色,「公子,我說了,你別太當真。你又不肯告知真名實姓,到底怎樣,我並不敢肯定。」

  「可是——」深吸了一口氣,喀嚓一聲脆響,茶杯硬生生在他掌間碎裂。殷采衣像是費了很大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來,「可是,不測?」

  那「不測」兩個字說出來的時候,他的聲音似乎也跟著碎裂。

  宿柳萬料不到他反應如此激烈,嚇了一跳,「我說了不肯定的啊,公子你別認真。不過是個大概的消息,又過了這麼多年,弄錯了也是未可知的事。」

  「你不用安慰我——」凝視著手邊的碎瓷,聲音嘶啞無比,「落入那種地方,她又是那種出身那種性子,怎麼肯忍——怎麼還會有活路。不過是,不過是我一直不死心罷了。累了你還特地去京城呆了半年。」

  宿柳忙道:「公子教我鞭法,我幫公子找人,這是當初交換好的條件,有什麼好累的。」

  「我——」剛說出了一個字,像是痛心過度的樣子,殷采衣竟然一頭倒了下去。

  宿柳大吃一驚,忙起身過去相看,「公子?公子你沒事吧?凡事想開些好,我那消息原來也不確實的——公子?」

  她又喚了兩聲,還是得不到回應,只得歎了口氣,向相從道:「小公子,他大約是走不得了。你可有去處?」想想補充道,「若是不放心,你今夜就歇在隔壁也好。」

  一直沒說過話的相從像是忽然被驚醒一般,「啊?不麻煩了,我扶他回去就行。」

  宿柳笑道:「還說不麻煩,這豈不是更麻煩?再說公子這麼大個人,你扶得動嗎?」

  相從看著她,慢慢地道:「姑娘,他若知道你如此對他,會難過的。」

  宿柳驚訝,「小公子,你這話什麼意思?賤妾愚鈍,聽不明白。」

  相從淡淡道:「你要我相信拂心齋的人這麼沒用,實在不大現實。我們在客棧定了房間,所以殷主事不會有留宿的打算。」

  春水般的眸子瞇起來,「小公子好利的一張嘴,你在公子面前也是這般嗎?只怕,未必吧?」

  「我也以為我的情緒不會這麼外露的。」眉眼淡薄少年模樣的人靜靜道。

  只是,這種地方很容易勾出很多不好的回憶,屬於那個時候的鋒利,也壓抑不住地浮現。

  宿柳向她走近了兩步,「我不管你是誰,和公子什麼關係,出去。」

  「解了他的藥,我自然走。」

  「不可能。」傲然拒絕,眸中燃出勢在必得的烈火,「你知道我為這一天等了多久?要騙得他完全不設防又有多難?好不容易給我等到,今夜之後,他就是我的。」

  相從平靜迎視她,「他心繫旁人。」

  「我知道啊。以前,我每聽他說一次就心痛一次,其他那些傻子姐妹也是一樣的吧?誰相信呢,風流天下的殷采衣,誰也沒碰過。他整日裡只惦記著一個不知死活的小丫頭,什麼繁花都看不見,我有多心痛——」唇邊綻開妖嬈的笑意,更湊近了兩步,柔聲道,「你,也就有多心痛吧?」

  看著她,靜靜地看著她。

  「還裝什麼呢?」宿柳肆笑,「我入青樓八年,難道連男人女人也分不出?難道連喜歡的眼神也認不得?小丫頭,你太嫩了。」

  「喜歡一個人,不是這麼喜歡的。」按捺住心中漸起的怒意,相從道。這種地方,她是真的不能心平氣和。

  「你在跟我說教?」宿柳嘲諷地勾起嘴角,「春宵苦短,姐姐沒空奉陪。你是要自己走,還是要我動手請?」

  手縮進了袖中,安靜的少女眼中風起雲湧,如同壓抑了許久的什麼東西終於被放出來了一般。昏黃的燭火一陣明滅,原來刻意造出的曖昧氣氛,陡然間沈澱下去。

  那眼光再度看過來的時候,宿柳毛骨悚然,有一種很強烈的——被盯住一樣的感覺,竟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放人,我不與你為難。」

  宿柳下意識往殷采衣的方向看了過去,恰見到他垂在桌邊的手指微微一動。少量的迷藥效用已經過去,接下去發作的就該是——

  她一定要得到這個人。

  咬牙,勇氣不甘全由心底升起來。她伸手摸向腰間,嬌斥:「休想!」

  距離過近,長鞭的效用只能發揮一半,但同時相從也沒有閃避的餘地——她也並不想閃。

  出乎宿柳意料的是,相從不退反進,竟然捨身撲了過來。鞭尾在她頰邊掃出血痕的同時,一樣碧青的東西也由她袖中蒙上了她的口鼻。

  是一串榆錢。

  宿柳自然不知道那串榆錢上塗有麻藥,事實上,她剛看清是什麼東西的時候,已經倒在了地上。

  殷采衣功力深厚,當時拿著玩耍時離口鼻又有一段距離,才能撐上一炷香的工夫不倒。宿柳卻半點內力也沒有,這一中招,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的。

  她身不能動,神志卻還清醒,怕得要哭出來。不是沒經過血腥場面,自己還親自動過不少手。但,那都是在確定不會有危險的情況下,她是美人,驕縱一些是應當的,只要不過分,沒人會認真怪罪。

  但剛才,那分明兩敗俱傷不要命的打法——她看得見那丫頭眸底的冷靜,一個不過雙十不會武功的少女,怎麼會有這種狠勁?她完全確信,就算她剛才遞出去的是鋒利的劍刃,那丫頭仍會毫不猶疑地撲過來。

  相從一擊奏效,便不再理她,逕自去扶殷采衣,先為他潮紅的臉色吃了一驚,「殷主事?」

  不好的預感襲來——

  因她的呼喚,那雙慢慢睜開的眼中,茫然的情慾之色證實了她的預感。

  糟!直覺甩開後退,青年的身軀本能追逐過來,實力相差太遠,幾乎沒有任何掙扎餘地就被壓在了身後的床鋪上。

  頭重重地撞到床柱,昏沈了一刻——這一刻已足夠身上的人全面侵壓住她。

  沸水般的呼吸噴在頸側,隔著單薄的春衣彷彿可以感覺到滾燙的肌理,好……熱。

  為藥所制的青年長睫半濕,俊秀的五官因沾染了異色而魅惑得不可思議,珠玉般的眉目也華麗起來,這麼一張臉,這樣的神色,當此情景,生生得勾引人要昏眩過去。

  柔軟的唇不分青紅皂白壓下來,所到之處野火燎原般燃燒,縱然神志不清,柔韌的指掌體現出來的仍然是完美的技巧;越來越重的喘息,近在耳側,比之春藥更具催情的功效——

  相從控制不住地顫抖,呼吸急促到跟不上,心跳得要躍出胸腔,什麼也看不到。眼前無邊無際的黑,眼睜得再大也瞧不見一絲的亮,大口喘息著,唯一能動的左手很用力很用力地伸出去——

  脖頸處一陣啃噬的微疼,指尖感覺到涼意——

  地上的宿柳還清醒著,吃力地斜眼看過去,眼見那兩人糾纏著,心裡氣得要吐血。白費了差不多一年的工夫,甚至不惜跑到京城去,到頭來全是為他人作嫁衣,白便宜了這平凡丫頭,自己連邊也沒摸到——瞳孔驚駭地放大,她眼花了嗎?這丫頭——那個動作——

  砰。

  很悶的一聲響。

  燭光急促閃爍跳動,那一聲響過後,再沒任何動靜。所有的掙扎都靜止,交錯的喘息全停滯,寂靜得有如一切都消失。「……」說不出話,麻藥的效用已經全部發揮。

  咚、咚、咚——

  單調的心跳聲在耳邊響著,拼盡了全身力氣,還是連根手指都不能移動。好恐怖,床帷裡半點動靜也沒有,再這樣靜下去她要瘋了——

  到她覺得心跳聲已經大如擂鼓的時候,相從終於動了。

  殷采衣的身軀被掀開來,然後相從坐了起來,手裡抱著剛才行兇的瓷枕。

  宿柳的角度看不見她的臉色,只瞥見——瓷枕一個角上的血跡。

  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丫頭——當真下得了手!那明明也是她喜歡的人啊!

  相從的腳著了地,併攏到一起。雙臂環抱住那個瓷枕,單薄的肩膀顯出來。她怔了一刻,頭慢慢低下去,臉埋進臂中,額頭抵在瓷枕上,然後維持著那個自我保護的姿勢,再沒了動靜。

  又是寂靜如死。

  「……」宿柳忽然覺得眼睛有些酸。那丫頭,是在——哭吧?看不見表情,聽不見聲音,只是直覺地這麼以為。

  這兩個人究竟是怎麼回事?殷采衣多年闖蕩,身邊從來不跟什麼人伺候。而這毫無根由冒出來的丫頭,分明也是懷著和她們一樣的心思,好容易撞上這千載良機,竟然不要,還捨得把人砸昏過去,然後自己還委屈得縮在那裡哭,給天下的姐妹們知道,只怕要生生剁了這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臭丫頭,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啊——

  在心底歎了口氣,但是為什麼,看她現在這樣子,她反而會覺得這臭丫頭可憐呢?

  狠起來命都不要,哭起來卻縮成一團一點聲音都不會出的小丫頭——殷采衣這禍水,究竟是怎麼把人欺負成這樣的啊。

  模糊地歎了口氣,她漸漸睏倦,睡了過去。

  翌日。

  最先醒過來的是殷采衣,他揉了揉眼,摸著後腦哀哀叫:「好痛。」

  相從在床邊坐了一夜,身旁一有動靜,差不多同時醒過來,回道:「你撞到牆了。」

  「啊?」呆了一下,他懷疑地再摸摸,「會撞出血?我好像摸到個剛結的小疤。」

  宿柳從地上悠悠轉醒,麻藥早在睡夢中解了,她沒好氣地起身道:「有什麼出奇,一個小疤也嚷嚷。」

  殷采衣又呆了一下,「柳兒,你怎麼睡在地上?」

  「要你管?」嬌哼一聲,她捶著酸痛的柳腰,「這是我的房間,我愛睡在哪裡就睡哪,今晚我還要睡在屋頂上。你管得著嗎?」

  殷采衣被堵得乾咳:「我管不著。」小聲嘀咕,「美人的起床氣都這麼大嗎?」

  「免了免了,以後殷大公子這些好聽話都說給別人聽吧,別來哄我玩了。」宿柳揮揮手,「我也老實告訴你,那個人的下落我根本沒去查,昨晚的話是隨便瞎扯的。我又不是瘋了,巴巴地趕千里去查情敵的下落。」

  殷采衣垂下了眼睫,輕笑,「你嚇死我了。」

  宿柳忙別過眼去,昨晚的情景宛然再現,心中一痛。

  她叉腰,「還呆著做什麼?本姑娘要梳妝了,閒雜人等閃避。」再多看他兩眼,實在說不準會不會反悔。

  「如此——」殷采衣起身,含笑抱拳,「我們就告辭了。柳兒日後如有什麼差遣,只管送信到我坊裡,但能效勞,絕不袖手。」

  「知道了。快走快走。」

  於是一大清早,樓裡起得早的人就見昨晚風光直入美人香閨的青年被毫不留情地關到了門外。

  「柳姑娘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大了。」

第四章 紅綠院(2)

  兩人在眾人的感歎私語聲中離去,回到客棧,又被小二的口水淹了一遍:這兩人是不是有毛病啊,定了兩間房,出去了一夜,早上倒回來了。

  「相從,你衣服換好了嗎?」他輕輕敲門。

  相從應了一聲,拿著包袱出來開門,眼前一黑,卻是連人帶包袱被捲入了溫暖的胸膛裡。

  「殷——殷主事?」她小聲驚呼。

  肩膀一沈,是青年的下巴頓了上去,以很溫柔的姿勢擁抱住她,維持了一刻,聽得低低的聲音:「……對不起。」

  相從僵住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含糊地回答:「沒關係。」自然知道他對昨晚的事不可能毫無印象,他不說,她便當作沒有;他道了歉,她便原諒。

  腰間的手沒有放開的跡象,倒是又緊了緊,聽他又道:「……對不起。」

  她有些不知所措,「那是藥的關係,殷主事不必放在心上。」

  殷采衣低聲問:「真的不怪我嗎?」

  懷裡的人搖了搖頭,動作幅度不大,卻是想也不想的。

  他呼出一口氣來,放開她,恢復了明朗的笑顏,「那我們回去吧,路上不會再有雜七雜八的事情耽擱,大概還有兩天的工夫就到了。」

  相從一震,擡頭看他。

  殷采衣若無其事,放開了她,當先下樓,「走吧。」

  沒必要什麼事都說得分明啊。

  彎眉無聲地笑,這麼七竅通徹的丫頭,看她終於露出迷茫的神情來,是件多麼享受的事。

  走沒多久,便聽說了一個小門派被滅門的事,自然是誓門的手筆。

  事不關己,殷采衣聽過便也算了,繼續趕路。

  兩天後,傍晚。

  將離坊坐落在揚州城西,與其他分行一樣,佔地都極是廣泛,劃分倒是簡單:前廳,中院,後花圃。

  聽得傳報,兩個人立刻奔了出來。先圍著殷采衣轉了兩圈,穿灰衣的端正青年摸了摸下巴,「你怎麼就這麼回來了?別是畏罪潛逃吧?」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文士特地圍著他多轉了一圈,「好像真沒少了什麼,難道是暗傷?」

  「你們兩個,」殷采衣似笑非笑,「要不要我脫光了驗明正身?」

  灰衣青年擺擺手,「免了。先交待,你真有回去認了罪?」

  殷采衣皺了眉,「度砂,你說話幾時能好聽些?」

  那文士注意到一旁的相從,「這位姑娘是?」

  殷采衣啊了一聲,「我都給你們兩個轉暈了,忘了介紹。這是三爺身邊的相從。」又指向二人,「本坊的兩位副坊主,度砂,那是沈忍寒。」

  相從待要行禮,度沈二人相視一眼,都已大略猜到她的身份,一齊揚手阻止,「姑娘不必多禮。」

  度砂道:「好了,你剛回來,我們也不多問了。三爺留了你一條小命就好,先去歇著吧,相從姑娘就住在你院裡嗎?我去吩咐人拿鋪蓋過去。」

  於是便先安排了相從的居所事宜,一路上殷采衣順便大略和她說了些將離坊的情況,待她安頓好,抽身往書房而去。

  度砂果然在裡面,躺在雕花靠背椅裡,雙腿交叉著放在書桌上,劈頭就問:「那丫頭你是怎麼招惹來的?」

  殷采衣反手關上門,擡腿坐上靠窗邊的高幾,環胸道:「我沒有看好那盆小杏樹,三爺說是我出入青樓楚館太過,懈怠職守。為戒下次,特地找了個人來監督我。」

  度砂瞪直了眼,「是你吃錯了藥還是我耳朵有問題?」

  「別看我,即墨兒就是這麼和我轉達的。」聳肩,「我只好帶回來了。」

  度砂頭痛,收回目光,「這到底什麼意思?就算懷疑你有貓膩,多少眼線安插不得,偏明著把身邊人塞給你,怕人不知道她別有居心不成?」揉眉心,「這麼蠢的事我都做不出來,三爺發的什麼瘋?」

  殷采衣漫不經心地道:「誰知道,三爺的心思從來不比策公子好猜,我也懶得琢磨。倒是那丫頭,太不簡單。」

  「怎麼說?」

  殷采衣便將自離開拂心齋起,這一路上發生的事說給他聽。

  「你——」度砂怔了一刻,直起身,信手抄起一本賬簿就扔過去,氣得冷笑,「你這混蛋,就好意思這麼欺負人家小姑娘?怪不得我看她話都不大說,你真有本事!」

  「喂,你這麼激動做什麼?」殷采衣側身閃過,「她什麼事都沒有,倒是我白白挨了一枕頭,腦袋都開花了好不好?」

  「活該!」冷眼斜睨他,「女孩子最重要的兩樣東西,性命和清白,全給你拿來糟蹋了,我只奇怪她怎麼沒砸死你。」

  「度公子,三思而言。我只是試探一下,哪裡敢真傷她半點?別說三爺要分了我的屍,即墨兒的眼神我瞧著都怕。」

  度砂狐疑地倒回椅中,「什麼意思?相從不只是個丫頭嗎?三爺向來視人命如草芥,會這麼在意?」

  殷采衣遲疑了一下,苦笑,「老實說吧,這一路我沒少費心計,卻一點便宜也沒佔到,只除了發現一件事。你記不記得,齋裡四大執事者每人都有一塊鎖片的事?」

  度砂點頭,「是前齋主留下的,材質非金非玉,乃以內力用萬年紫金籐編製,本身就是至寶,絕無仿製的可能。憑這鎖片,不必任何證明,可至通寶錢莊提空整個拂心齋百分之八十的存銀,認鎖片不認人。」

  「遇到搶匪的那天,我在相從的脖子上看到。」

  度砂霍然起身,動作幅度過大,兩三本賬簿被他踹到地上,「當真?」

  「這麼罕見的東西我不可能認錯。」殷采衣頓了一下,慢慢道,「何況,我還看到了半個『日』字。」

  宮三名蔽日,此事八九不離十了。

  度砂腦中急促思索,「把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她——她在齋裡到底什麼身份?」

  殷采衣向後倒過去,烏黑的眼瞳閃著極亮的光芒。一直溫潤如玉的風流姿態,在這一刻轉成了刀刃般的犀利。

  「不管是什麼,都絕不只是我們看到的這樣。一個簡單的丫頭怎麼會有膽量兩次擋在我的面前,我入江湖至今,還沒見到哪個女人能在槍尖面前站得住腳的。那條會遇到搶匪的路雖然是我特意選的,後面的誓門可不是我安排的,當時是千真萬確命懸一線的場面,槍尖挑到了她的胸前,她眼神都不曾變過一變。」

  度砂習慣性摸著下巴,「是很奇怪。」

  「不止。她居然分得清迷藥和麻藥的差別,連造價的貴賤都知道,不是在江湖闖蕩過三年以上的人,不可能有這種藥理知識。」他語聲沈著地,不停頓地繼續說下去,「她甚至對藥法的使用發出置疑,我都沒有想到這一點。我原來還打算再熟悉一點之後,就要準備套些話,從那天以後,就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度砂繼續摸下巴,「好精細的丫頭,換做我大概也不敢套什麼話了,別被反套了去就是好的了。」

  「再有,」殷采衣的眼睛愈加亮得要燃燒起來,「在紅綠院,她竟然拿那串沾了麻藥的榆錢對付柳兒。在此之前,我半點沒注意到她是什麼時候把榆錢收起來的。這麼瞻前顧後的警戒作風,哪裡是一個從不出門的大戶丫頭該有的?」

  度砂嗤笑著接道:「更別提這位好姑娘,被殷公子壓在身下沒失了魂就算了,還能毫不留情地反手一枕頭,打得我們的情聖公子腦袋開花。」

  殷采衣咳了一聲,摸摸後腦勺,「我又沒真的打算對她做什麼,不過是不服氣罷了。」

  度砂挑眉,「不服氣?」

  「是啊。」他老實坦誠,「那丫頭不知道是什麼人調教出來的,比珍珠還圓滑,就像修煉成了正果一般。我費了那麼多心思,只抓到那麼一點點破綻,還蝕了把米。叫我怎麼服氣?」他不知想到什麼收回手,撐著下巴笑了起來,「我偏要看到她別的表情。找不到真相就算了,看她難得有時候也和我一樣一頭霧水的樣子,你不知道多有趣。」

  度砂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不要告訴我,你假裝中了春藥,把人家壓到床上去就是為了看她的表情?」

  「我有這麼惡劣嗎?」殷采衣晃著腿,「我事先又不知道,柳兒也會對我下春藥。」

  度砂哼了一聲:「反正這種事你也習慣了不是嗎?還特地耗了三成功力去練什麼『淨玉訣』,就為克制情慾,沒見過你這麼無聊的人。既然不想碰人,又幹嗎成天往青樓跑?」

  殷采衣當沒聽到,繼續道:「所以,我就順水推舟想看看這丫頭究竟不簡單到什麼地步。果然好膽色啊,我還以為她會尖叫的,連怎麼下台都提前打算好了,哪知道她倒乾脆,一枕頭就過來了,我只好裝暈。」

  「切,那種情況下尖叫有什麼用。」度砂撇嘴。

  殷采衣向他搖手,「知道是一回事,真遇到那種事,沒人忍得住不叫的。再聰明都是一樣,這是本能——」頓住。

  「除非——」度砂遲疑地接話,「她遇到過?」

  室內一下子靜了下來。

  「……」背光的青年疼痛似的瞇起了眼,唇邊一直帶著的三分笑意抿成了淩厲的線條,隱隱的氣勢發散開來,「度砂,忘掉這件事,不準在她面前提一個字。」

  度砂交握在肘彎裡的手指陷進掌心裡,「我明白。要我去查嗎?」

  殷采衣想了一下,「那就查一下吧,別讓她知道。小心一點,也不能給總齋的人發現,實在查不出什麼來,就算了。」

  「你——是準備信任她了嗎?明知她有那麼多疑點的情況下?」

  殷采衣不答,站了起來,「別問我不確定的事。」說完開門走了出去。

  度砂沒動,一個人坐在書房,表情隱沒在了昏暗的暮色裡。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7-13 17:13:13

第五章 波瀾初起(1)

  當夜。

  披散著頭髮的青年托著下巴,只著中衣坐在花台的邊上,看著對面早熄了燈的門戶。

  天邊稀稀疏疏地點綴著些星子,月光清冷地照下來。

  為誰風露立中宵。

  殷采衣還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做出這種蠢事,大半夜地盯著人家的門發呆。他招惹的美人雖多,卻還從沒對誰費過這種心思。

  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睡不著。

  晚飯前被度砂那麼一說,總覺得……好像他是把人欺負得太過分了的樣子。

  他故意走錯路,用搶匪試探她,還故意去惹怒搶匪,一次又一次把她放到危險面前;裝作中了春藥,讓她去對付宿柳,還把她壓到床上去。

  他算不得太善良,在商場多年,比這過分十倍的事情也不知做了多少,成王敗寇,規則如此,他不覺得自己需要愧疚。

  風相從,接近他起碼有百分之八十不軌的嫌疑,他試探一二是理所應當的事。他要這樣想才對。

  那麼——鬱悶地吹開頰邊的髮絲,他現在坐在這裡是犯什麼毛病啊?

  為什麼這一個,好像和別人都有些不同呢?他做過那麼多次戲,騙來不知多少知己,這次起初也一樣。

  放開了手段去套近乎,效果也一樣的好——錯了,是出乎意料的好,一路言笑晏晏,心同意投,即便她什麼都不說,一個靜靜的眼神過來,他也一樣覺得舒服。

  真挑不出她有一點不好,照顧得他無微不至又不著痕跡,什麼都由著他,他要逛街,她累得走不動還陪著他,他要去青樓,她眉都不皺,跟在他後面。從來聽不見她半句怨言,更沒向他提過什麼要求——

  越想越心虛啊,是不是因為這樣,他才會覺得愧疚呢?

  那丫頭看著不出奇,心裡卻是千靈百巧,他這一路試探必不能完全瞞了她去。然而明明知道,還是那麼安安靜靜的,實在被欺負得狠了,也不過偷偷悶在一邊哭。

  他低下頭,扯著身旁的枝條,心裡一陣微微的滯悶。那丫頭——被他嚇得哭了呢。

  想得出神了,也沒在意微微的門扉動靜,直到一個人的影子罩了過來。

  他被嚇了一跳,「誰——」

  「殷主事?」披著外衫的少女奇怪地看著他,「你,不睡覺嗎?」

  「……」殷采衣站起來,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狼狽。臉皮那麼厚的人,竟然也有點不好意思,好像做壞事被當場抓住的樣子。

  咳,他大半夜偷窺人家房門的舉動確實算不上多光彩。

  「沒什麼倦意,出來賞賞花。」正正臉色。

  相從往他身後看了一眼,目光——更奇怪了。

  殷采衣順著看過去,臉色有一瞬間的凝固。他終於想起來,他的院子裡只有梔子和臘梅兩種花樹,一個花期已經過了,一個還沒到,都不是能在三月末開放的品種。

  ……他剛才為什麼不說賞月啊?

  「咳,你起來做什麼?」實在無言以對,只能轉移話題,反正她不會追著他問究竟。這丫頭的好處又多了一樣,殷采衣心裡點點頭。

  相從退了一步,容色微微深了,「沒什麼。」

  果然美人月下看著最是動人啊。

  算起來,好像他一直就沒怎麼仔細看過這丫頭的相貌,只除了街上初見時那一面。

  後來熟悉了,只深刻感覺她安靜的氣質,為她談吐舉動所引,諸般無一不深得他心,竟是沒空思量注意,她那一張臉究竟如何。

  現在看來,面前的少女淺粉的臉頰暈紅,眉烏目垂,雖然不出色,站在月下那一種沈淨的氣度卻是說不出的舒服。

  嗯?暈紅?紅——

  殷采衣跳起來,終於恍然大悟,乾笑著,「那個,你不用管我,有事儘管去。」他怎麼遲鈍得這樣,半夜三更出來,除去睡不著的,還能有什麼原因?白癡得自己都要唾棄了。

  相從低不可聞地應了一聲,自去了。

  殷采衣敲敲額頭,只覺這夜什麼都不對,多年修出來的手段一點用不上。他往自己房裡走去,坐在這裡也一樣睡不著,再鬧出什麼笑話就更糟了。

  身後跟來腳步聲。

  他下意識轉頭,「嗯——相從?怎麼了?」

  相從很為難才擠出話來的樣子:「我……不知道方位。」

  相從是真的窘迫,若不是半夜實在找不到人問,怎樣也不會折回來。

  殷采衣伸手指出方向,「出了院門,那個方向就是。」

  相從低著頭轉身走了。

  夜風輕拂,帶來隱隱數種混合的不知名花木的香氣,殷采衣止住腳步,靠著門扉,微微笑起來。

  那丫頭,臉紅起來的樣子每次都是一樣的可愛啊,比起沈穩得讓他什麼都摸不著的無處下手感,還是——這種表情來得有趣多了。

  離坊差不多一個多月,接下來三天,殷采衣一直都關在書房裡。核對賬目,計算盈利,聽沈度二人回報這段時間以來的事件,到第四天,終於和之前的運作接上了軌,抽出空來。

  一早去查看花圃,順帶叫上了相從。

  過了中院,先入眼的是一片一人多高的海棠花林。這種觀賞花木主要栽於前庭,盛放時花朵色彩極盡燦爛,取其熱鬧富貴之意。

  此時正值花期,大片大片的粉色看得人眼花繚亂,身處其中幾乎有被淹沒的錯覺。

  「頭真痛……」殷采衣呻吟著瞇起眼。他實在對這鋪天蓋地的粉紅沒什麼好感,看著就快窒息了。

  偏偏又不能不定期過來查看,出了差錯,那就代表白花花的銀子也出了差錯。

  相從微笑著,指尖拂過花瓣,「一兩株是嬌艷,這麼多齊聚一堂,瞧著是有些暈。」

  「豈止是暈——」怔然的目光停在她臉上。

  「殷主事有考慮過將海棠與其他花種混合栽種嗎?」相從問,她聲音沈靜,很容易讓人聽入耳,「比如月季芙蓉之類。它們花期不同,扎根的深度也不同,只要種在海棠的樹距裡,不必多佔位置,也不會分搶土中的養分。開出的花朵顏色較多,且高度有所差別,整體看去層次會分明起來,大約就不至於再這麼——殷主事?」

  「你說,我在聽。」殷采衣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相從頓了一下,「我說完了。」並且大約是白說了。

  殷采衣不怎麼在意地應了一聲,忽然道:「相從,以後你定期陪我來巡視花圃吧?」

  相從疑惑地看向他。

  「我對著你的臉,頭才不會痛。」他認真說出剛才的收穫。

  這少女超乎年紀的安定,往花前一站,非但沒有被比得黯然,反倒生生壓下那一樹的喧囂晃眼,看得人也跟著清定下來,很是舒服。

  「……」

  相從苦笑,看著對面青年已經重新熟悉的面容。又要開始了嗎?選擇以這樣的方式到來他的身邊,不管做什麼,都只能默默任由他永無止境地試探嗎——

  她事先並不知道,自己的忍耐力沒有那麼好。來自重視的人的傷害,似乎是會加倍的。

  「坊主——」有人一路叫著跑了過來,「總齋來了人,說有事相問,沈副坊主在接待,請坊主也趕快過去。」

  殷采衣點點頭,「我隨後就到。」向相從道,「我先過去了,你隨意看看,累了就回去歇著。」說著跟著那下人匆匆去了。相從怔怔站了一會,轉過身去——嚇了一跳。

  「風姑娘。」度砂很有禮貌地向她微笑。

  相從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好半晌,方輕聲道:「副坊主好。」

  「你長高了好些。」度砂含笑,便伸手向她頭頂量來,「那時候連我胸口都不到,七年了啊——」他目中現出懷念的光點,「我找了這麼久,幾乎要放棄了,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你。」

  相從眨眨眼,再眨眨眼,眼淚還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五哥。」

  「徐州貢品被劫?」殷采衣剛坐下來,又霍然站起來。

  宮無釋冷冷點頭,「不錯,一共八株極品。還有一十六株要送往各王府的次品,也一齊在淮陰地界北邊消失,隨行護送人員全被滅口,手法極其利落。」

  殷采衣臉色凝重起來。看到四大執事者排行第二的宮無釋出現,他就知道不會有什麼好事,卻沒料到這麼嚴重。

  「這做法明顯是武林幫派所為,別者不會這麼狠。」

  宮無釋點頭,「大哥的意思也是這樣。這兩年我們與江湖的聯繫越來越少。」他冷笑一下,「忘記我們的人顯然也越來越多了。」

  沈忍寒問道:「有查出是什麼功夫致死的嗎?」

  「屍體已經全部運回去,蔽日查探過,應該是先中了迷藥之類的藥物,之後一刀斃命,沒法查出任何武功痕跡。」宮無釋心情顯然很不好,原來就是個冷人,現在聲音更是要凍起來,「簡單地說,就是毫無線索。」

  殷采衣問:「徐州的易樓主可有什麼說法?」

  「他舒服日子受用得多了,說起來一問三不知,我已先撤了他的職。這裡是離事發地點最近的分行,我連夜趕過來問問你們可曾聽過什麼動靜?」

  殷采衣摸摸下巴,「離得再近也還有兩日的路程,若不是釋公子過來,我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不然我立刻派人過去,在現場再仔細搜察一下,也許能找出什麼遺漏的線索來。」

  宮無釋皺著眉點頭,「也只好如此。」

  殷采衣跟著補充:「失蹤的花既是異品,劫去的人應該不會敢公開來叫賣,我順便叫人多留意著揚州各富家動靜,釋公子若是方便,最好也讓省內的分行都留意著,只要發現一品,其他的也定然有著落了。」

  宮無釋拂衣起身,「那就這麼辦吧。全都給我動起來,這次的事小不了,別的還好說,蔽日已經跳起來了,不是即墨拉著,早就親自過來了。你們好自為之,真要等到他出手,那是個不講理的,他的寶貝出了問題,有關的無關的誰也別想逃過去。」

  殷沈二人一起點頭,送他出去。

第五章 波瀾初起(2)

  殷采衣回來廳中,無力地癱在椅子裡,「完了,我一天還沒歇,又要開始煩了。」

  沈忍寒也歎氣,「人在家中坐,事從天上落。不知是哪路窮瘋了的,主意打到拂心齋來。」

  殷采衣揮揮手,「算了,回頭向策公子要加俸祿,現在先找人去查罷。要是查不出來,我們離得最近,到三爺那裡難免要成了池魚。」

  沈忍寒答應著自去安排。

  破壞他安寧日子的小賊,揪出來通通丟給三爺去出氣。這麼一想,殷采衣的心情立即又重新好起來,起身重回海棠林。

  繁花掩映下,擁抱的一雙人影躍入眼簾。

  猝不及防。

  輕快的腳步停在了花林外,春日下,帶笑的眼眸結成了冰。

  每年年會時要見一面的某分行主事,脖子裡三爺的鎖片信物,他將離坊裡持身可比聖人的副坊主——

  這個風相從豈止是不簡單,人走到哪裡謎團撒到哪裡。似乎,曖昧的牽扯也跟到哪裡。

  不能釋懷的是,自己好像也成了其中一個。

  殷采衣盯著花影下纖瘦微顫的背影,她是在哭吧。被他欺負到那種程度,還是躲著,卻在這裡、在別的人懷裡毫無顧忌地發洩。

  他不想再多想什麼,也沒辦法再想什麼,只是覺得不舒服,很不舒服,那種感覺席捲著扭曲了整個神經。

  前一刻還和他談笑怡然的人——殷采衣無聲地轉身離去。

  很想,很想把姓度的小子拖出來教訓一頓,但是還不是時候。有些事情,他還沒有完全分辨清楚。

  事情過去了四天,搜查的人傳回消息,還是沒有任何線索。

  殷采衣並不著急,這是意料中事。無釋公子親自去看過都毫無收穫,隔了這麼多天,他手下的人能找到什麼才奇怪。

  他關注的是省內所有富家的動靜。

  二十六盆異卉不是個小數目,總齋傳信,已跟官府打了招呼,各處暗中設了關卡,確保不會出省。

  那些異卉的養護繁瑣無比,他都覺得頭痛,賊人不會藏多久,時間稍長出了什麼問題,死了的異卉和路邊的野草一樣毫無價值。

  運不出去,又不能扣在手中,只剩下一條路:分散零賣。

  沈忍寒放心笑道:「進不得,退不得,如今我們只守株待兔就成了。」

  這麼斷人後路的法子還真像是殷某人的手段。度砂摸摸手臂,「也沒這麼容易,除非一擊必中,否則對方狗急跳牆,毀掉其他的異品怎麼辦?就算看在一品千金的價值上捨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它們多嬌貴,一個照料不到,照樣香消玉殞。」殷采衣笑瞇瞇地道:「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兇手都揪出來了,我們只要等著加薪就好。至於別的,三爺再有氣也出不到將離坊來,只能請徐州的易樓主多多保重了。」

  沈忍寒咳了一聲。

  度砂大大翻個白眼。

  這狐狸,看上去是溫柔可欺誰都能算計一番的濫好人風流子,相處下來才知道有多狡猾,騙得人脫褲子都不動聲色,更兼沒心沒肺,事不關己一定高高掛起,從不管別人瓦上霜。從小妹一路的遭遇就知道了。

  可憐的小妹,一路和這死情聖同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除了他那日自己招出來的那些,定還要好好查一查。

  等全掀出來,哼,說不定要兩倍三倍地奉還回去——

  他眼神不懷好意起來,和殷采衣的目光撞到一起,對方瞳孔收縮了一下,冷光一閃,別過臉去。

  度砂驚嚇地瞪大眼,不是吧?姑且不論自己什麼時候得罪過這小子,關鍵是,狐狸什麼時候肯露出真正的情緒了?竟然當面用冷眼對他耶,以前都是一點徵兆不露,不知有多少莫名其妙被去掉半條命的倒黴鬼。

  他還在震撼,殷采衣忽然道:「相從,怎麼不說話?」

  沈忍寒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議事堂一角的少女。她靜靜站在那裡,沒動過也沒出過聲,存在感也就微薄得讓人幾乎察覺不到。

  沈忍寒悄悄擰起了眉——以他的功力,竟然沒發覺堂裡有另一人的氣息,這份掩飾的本事有多爐火純青?

  聽得說話,相從擡起頭來,目光微微有些迷惘,「好像有個地方不太對,我一時想不起來。」

  殷采衣微笑著點點頭,「你慢慢想,莫著急。」這話不是敷衍,他已十分清楚這少女有多敏銳,她說不太對,那就一定不太對。

  他笑意十分柔軟,與以前似乎有些不同,相從半垂著眼,卻全然沒注意到。

  「累了嗎?不然先回去歇著吧,事情的始末你都知道了,幾時想起來哪裡有問題,再來找我不遲。」殷采衣還在看著她,笑意愈加動人,目光湛然。

  相從仍未回神,不知有意無意,眼睛一直低垂著。

  倒是度砂心中警鈴大作,這死情聖,老毛病又犯了,這回主意還打到他小妹頭上!

  不及多想,他馬上道:「風姑娘,不如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來了這麼多天,你還沒逛過揚州城吧?正好我盡一盡地主之誼。」隔絕開來是首要任務,絕不能容殷某人的魔爪伸過來。

  也不等回話,他起身拉著人就走。

  「副坊主——」相從掙脫不及,被拖出了門。

  身後,殷采衣瞇著眼,勾起嘴角,柔韌的指節敲著桌面,看向兩人背影的目光——

  沈忍寒陡然間毛骨悚然,這、這是什麼詭異的眼神啊?

  「坊主,你是打算用美人計嗎?」

  殷采衣僵了一下,笑眉笑眼地側頭向他,「你要這麼說的話,也沒錯。」

  「……」沈忍寒喃喃:「不知道三爺為什麼要安這個人進來?這手法也太明顯了吧。」他一頓,「坊主,你和風姑娘相處最久,怎麼看?」

  「平生不做虧心事,我怕什麼鬼來敲門?」懶洋洋舒展開身體,青年目中一片漫不經意,「且走著瞧吧,別做多餘的事。我只告訴你,別去招惹她,你不是對手。」

  沈忍寒遲疑著,這話,是明顯還沒信任她的意思吧?想問,又住了口,共事也有三年了,他從來就摸不清那張笑臉下在想些什麼。

  看對方沒有再說話的意願,他默默跟著離開。

  殷采衣手撐著額頭,向後窩進椅子裡,閉上了眼。

  半個時辰過去——

  一個時辰過去——

  一個半時辰過去——

  腳步聲自外傳來,一人的加快了些,過來輕輕推他,「殷主事,怎麼在這裡就睡了?倦了回房好嗎?」

  「管他做什麼,這種天又不會得風寒。」不滿的說話聲是度砂,「倒是你走了這麼半天,累了吧?我送你回房。」

  似笑非笑地睜開眼來——他還是第一次知道,度砂的聲音可以這樣連降幾個聲調變成無限諂媚討好的語氣,原來木頭也是會開竅的?

  心念轉動,他做出虛弱初醒的樣子來,「我餓。」

  相從怔了一下,為這沒頭沒尾的兩個字,「你沒用中膳嗎?」

  殷采衣點頭,雙手摀住腹部,眼神帶著三分委屈地仰視,「我等著你給我做飯。」

  能擋住這種眼神的人實在不太多。

  似是某種默契,自回坊來,他的三餐一直都是相從負責做的。

  一旁度砂的臉立即黑了。這情聖不是最重風采的嗎?一舉手一投足都講究行雲流水的氣度,現在居然當著他的面耍無賴?好——不要臉!

  度砂忍住手癢,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我們在街上吃過了。你餓了就去廚房,在這裡叫什麼?」心裡補上一句:餓死才好。

  殷采衣瞧也不瞧他,專心致志地看著相從,重複一遍:「我餓。」

  「……」這感覺,實在有些好笑。

  相從忍著,一時也不知道要怎麼反應,摸不明白這又是哪一出,只得試探著道:「我現在去做,來得及嗎?」

  殷采衣大大點頭,笑靨如花,另補一句:「我等你。」

  相從卻又別過了眼,只嘴角勾出淺淺弧度,逕自去了。

  度砂磨牙,這死狐狸八成壓搾小妹上癮了!

  狠狠瞪去一眼,想到這人就是一切事端的罪魁禍首,心情更是惡劣,偏偏答應了什麼都不能說,只能憋著悶死自己。

  「你——」一句話衝出喉嚨又被迫壓回來,「你真是捨得!」

  殷采衣極是無辜,「你說什麼?」

  「我說——」

  度砂住口,看著他若無其事的表情,忽然間心中一冷,什麼都不想說了。

  這個人是天生的商人,什麼都可以列入算計中,反掌間奪人心魂,卻半點也不會在乎。他不知道小妹為他犧牲了多少,知道也不會在意,戴著溫柔的面具親近,不過是為試探,他不會明白這對小妹是多心驚的冷酷。

  塗著蜜糖的匕首,越是甜美越是傷人,每一刻都是淩遲。他看不見……他身邊一直安靜淺笑的少女已經被傷得多重。相從沒跟他抱怨過,但是將離坊外第一眼,他便看出她一身的傷。

  他終於找到的妹妹卻是這樣,完全換了另一個人的性子,還帶著滿身的傷,快要被愧疚淹得沒頂,他——連問都不敢。

  安安靜靜的,沈穩的,睿智的,帶著淡淡絕望的氣息——他唯一敢爬到大樹上揚眉跟長輩對陣的妹妹是經歷了什麼變成這樣?

  「喂,你傻站在這裡發什麼呆?」殷采衣奇怪地問。

  度砂驚醒過來,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去,疲倦地道:「離她遠一點。」

  不等回話,他直直走出門,出門檻時腳步一停,扔下另一句話:「放她一條生路。」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7-13 17:14:21

第六章 疑(1)

  這是——警告嗎?

  殷采衣沈了眸色。

  連掩飾都不想,也完全不考慮避嫌,這麼直接跟他撂話。在此之前,至少在他回來那天,度砂並沒有跟他坦白兩人相識的意思。

  沒講究過什麼上下的規矩,彼此的共事更像是朋友,但以度砂一貫的性情,從不曾擅越至此。是什麼樣的舊識,能讓他如此不遺餘力地庇護到底?

  笨蛋小子,不知道這警告來得太遲了嗎?他縱然還有很多的不確定,不明白的疑團更是一大堆,心情卻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點滴變化。她待他有多好,他不是瞎子感覺不到,待一個人這麼好,要用多少心血他明白得很。

  真心還是假意,於原來的他並無所謂,現在也仍然不覺得有什麼要緊。就算是假的,一個人肯這麼耗費心計只為他,他有什麼好挑剔的?

  只不過,不經意發現,還是有一些東西不同了。

  殷采衣盯著自己的指尖發呆,他開始有一點點期待——這個人和別人區分了開來,以她獨有的方式,極其緩慢地侵入,一路同行一路契合一路提防,欣賞又警惕。這樣對他絕對危險卻又不具任何攻擊性的對手,他小心翼翼地親近,集中精神去試探,完全分不開心,也完全轉不開眼。

  不會再有人能這麼吸引住他全部心神,她清冷的光華甚至蓋過記憶中那個小小的身影。

  所以,他不想不會離開,一定要說的話,他只想把警告的那小子踹得離她遠一點——並且已經在做,度砂畢竟還是太光明磊落,可愛得竟當面跟他撂狠話,不知道只會暴露自己兼便宜對手嗎?

  他微微地純良地笑,真是傻孩子。

  風相從——是友還是敵,我真的不能不期待,層層迷霧後,你的位置。

  而,才發現不久的是,相對於起初的無所謂,他的私心開始摻雜進去,並不是太過渴切,但心底某個小小的角落,確實期望——會是前者。

  又過去三天。

  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這次的事端殷采衣終於不能悠哉坐視了,因為根源出在將離坊裡。

  那片他一直覺得看得頭痛的海棠花林,一夜之間繁華落盡,富貴全失,只餘一地灰敗。

  襯著光禿禿連嫩葉都掉光的樹枝,分外怵目驚心。

  數人看著地上連綿著厚厚一層的枯敗花瓣,芳華顏色一夜褪盡,均是毛骨悚然,怔在當場。

  這情形委實太過詭異。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沈忍寒,他蹲下去,吐出一個字:「毒。」

  症狀再明顯不過,度砂跟著蹲下來,臉色難看之極,「好得很,我們都成死人了,堂堂將離坊成了別人的後花園,來去自如。」

  沈忍寒臉色凝重著,起身去觸摸樹身,劈開了一個枝椏,裡面的顏色已成了灰黑色。

  他吸了一口氣,「毒素侵入枝幹,應該是全無救了。」

  「這麼一大片——」度砂閉了一下眼,「這損失我們會賠死的。」他分管的是賬目匯算,第一個聯想到的就是最現實的問題。

  沒了花葉的遮擋,陽光直接照射下來,非但感覺不到一絲溫暖,處在其中倒像是一個不見底的墳場,沒有一點生機。

  一直沒說話的殷采衣打了一個哈欠,平平常常地道:「度砂,即刻修書回總齋,說明這邊狀況,我以身家擔保,半月之內找出兇手,逾期自去請罪。」

  此事斷然瞞不過去,出在他治下,怎麼說也是個懈怠職守之過,推諉分辯都是多餘,揪出黑手才是他唯一能做的。

  度砂自是明白,點一點頭,即刻去辦。

  沈忍寒想起來,招手喚人:「通知暗衛,全部回坊,三批制守住花圃,日夜不得離人。」

  殷采衣搖頭,道:「沒這個必要。花圃太大,我們的人手太過短缺,敵暗我明,這麼大的靶子放在這裡,防不住的。不用浪費人手,留他們繼續盯著各富家。」

  顧此失彼,陣前亂腳是大忌。

  沈忍寒恍悟,頷首不語。他想了一刻,道:「對花木下手,倒很像同行相忌的例子,揚州城裡其他成氣候的花坊只有城北的萬春園,有沒有可能是他們?」

  「同行相忌?」殷采衣微微一笑,側首,「相從,你是局外人,從旁觀者的角度來說一下如何?」

  相從一如既往的安靜,不過沈忍寒這次沒被嚇著,因為相從正好站在他旁邊。他只是有些奇怪,何以要問到一個丫頭身上?

  少女沈著的嗓音響起來:「可能性應該不大。這一片海棠林雖大,對將離坊的花圃來說卻不過只是一角,就算全毒死了,對花坊本身的生意幾乎不會有什麼影響,下手的人若是同行,不太可能用這麼吃力不討好的手段。所以——」

  「所以基本可以排除掉。」殷采衣接下去,「然後?」

  相從垂著頭,似乎在看滿地灰敗的花瓣,「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沈忍寒凝目,「這意思是——」

  「多簡單又行之有效的借花殺人,還挑了這麼敏感的時期,當真是恨我不死呢。」殷采衣歎氣。

  不是為花坊,自然就是為人。他前陣子手下又剛死過一盆異卉,兩罪並罰,怎麼想,都還是有點頭疼呢。

  沈忍寒脫口而出:「針對坊主而來?那豈不是內鬼的可能性最大?」他力圖目不斜視,到底眼角餘光還是瞄向了相從。殷采衣似乎沒注意到,逕自揮揮手,「也不過是猜想罷了,你去忙你的吧。在這裡站成石頭也沒用。對方手腳太乾淨,一點線索都沒有,現階段,我們只能不變應萬變,繼續等著了。」

  「啊?」沈忍寒呆了呆,「對方再下手怎麼辦?」

  殷采衣已帶著相從往外走,聞言腳步一頓,回首,眉梢挑出漫不經心的涼意,「本坊主——只怕他們不來。」

  淡淡的氣息綴在身後。

  殷采衣並不回頭,淡淡笑問:「你意如何?」

  「兩事便是一事。」

  相從說得簡潔,殷采衣倒沒有理解障礙,點頭贊同:「我也不信,這世上會有那麼多巧合。拂心齋幾年不出事,一出就是兩樁,時間又如此接近,想不想到一起都難。」

  相從似乎遲疑了一下,聲音有點不肯定:「也許是三樁。」

  「嗯?」下意識轉身,果然——那雙眼睛在看著地面。

  殷采衣瞇起了眼。這丫頭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有點躲他的樣子,雖然一樣跟著他,和他說話,對他淺笑,負責他三餐,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異常的樣子。除了——眼神再不跟他有任何接觸。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意到這麼細微的地方,相從的情緒反應本來就不明顯,開始的時候,他還費了一番工夫去留意,當然目的並不單純。

  而大約是形成了習慣,那時的功夫沒白費,所以這麼微小的不一樣,他也幾乎立刻就察覺出來。並且,十分之在意這不一樣。

  然後,發現更多的不一樣。比如說,越來越沈默。

  這一點其實更隱蔽,他和她說話不管說什麼都是有問必答的,但是一旦他不說,她便從來不會主動和他說話。好像那日在議事廳上,他不點名問她,她縮在牆角,幾乎就完全把自己的氣息變成了虛無。

  剛才在花林裡,他完全肯定了這點不是自己的多想。

  好像——就是知曉貢品被劫了之後吧?也就是,他在海棠林看到那個情景之後。不必再多想,和度某人定然脫不了關係。但是相從一貫沈著,以她之智不會輕受挑撥,度砂說了什麼,才讓她有此改變?

  心思變轉,他面上聲色不動,問道:「三樁?」

  相從搖搖頭,「我不大肯定,等確實了再說吧。早起疑慮,反而混淆視線。」

  「相從啊——」他拖長了聲音喚她,卻不再有下文。

  「什麼?」疑惑地終於擡頭,一根手指早早等在那裡,恰挑在她下頜,不給她躲閃的機會。

  「我變醜了?為什麼不再看我?」他單刀直入,「度砂那廝跟你挑撥了什麼?」

  他享受持平膠著的提防試探的過程,卻不樂見變成僵局,忍耐到今天,她越躲越遠,這糊塗,他終於裝膩了。

  此時兩人站在路邊,不知有意無意,彼此距離極近,殷采衣眼睛不眨地盯著她,本是存心要她避無可避。

  相從一呆,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被橫空一句問破所有防備,眸底泛出的濃重的悲哀之色——雖只有一瞬間,卻是清清楚楚,那道道傷重重劃在他心上。

  痛。

  全是傷——那一瞬間,那些不及掩飾的,一直被很好地掩埋在寧靜的表面之下,零零碎碎無處不在的傷痕刺盲他的眼。

  你真是捨得!

  忽然就想起了度砂的一句話,殷采衣心中空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真的,過分了嗎?

第六章 疑(2)

  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風過,剛才的眼見似幻覺,一眨眼的工夫見到的已又是淺笑,「殷主事大約是誤會什麼了,度砂是我五哥。」

  殷采衣張大了嘴,「……五、五哥?」

  這是什麼笑話?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居然是親戚?!

  相從點頭,神色溫暖,「失散很多年了,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說來還要多謝殷主事。」

  難怪那天度砂憤概成那個樣子,敵手是一回事,但若他的妹妹被別人這樣算計,他也難有什麼好臉色,度砂對他還算客氣了。

  腦子裡轉了一圈,總算回過了神志,「原來是這樣啊。」乾巴巴的一句。心裡想的是:這麼算的話,豈不是度砂那小子說什麼相從都絕不會有絲毫懷疑了?

  真不爽。

  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詭異的地方,殷采衣惋惜地想,看來是沒辦法知道那小子造了什麼謠了。

  更加鬱悶的是,這個啞巴虧只能自己認了。不用想也知道,和人家失散多年的哥哥比起來,他算得什麼。

  相從不知道他轉什麼心思,等了一刻還不見說話,便道:「我回廚房看看,早上燉的水晶肘差不多要到火候了。」

  說著轉身走去,殷采衣一擡頭,見她已走出去了三四步,倒不急追究她轉移話題,忙先拖住,笑道:「錯了,你往那邊走又是回到花圃了,北邊才是回去中庭呢。你在坊裡也呆了一陣子了,方向還沒弄清嗎?」笑容忽然凝住。

  相從一回首見他眼中精光,她察人眼色何等厲害,雖不知首尾,腦中只稍稍一轉,立刻抓出重點,「淮陰的北邊莫非是?」

  「正是,我竟然一直沒有留意。」殷采衣微微吐出一口氣來,和這伶俐丫頭說話何等賞心省事。「你那日覺得不對的大概也就是這個吧?只是你不辨方向,所以只模糊抓個影子,卻想不出究竟。」

  「巴掌大的門派,想錢想瘋了,主意敢打到本齋來,怕死得不夠快嗎?」

  相從搖搖頭,「那麼突然崛起的門派,發展勢頭太快,自然有些地方要脫節的。沒有穩定的進項,入不敷出是遲早的事。」

  殷采衣不自禁盯了她一眼。

  這也是一個女子該有的見識嗎?聰明或可天賦,眼魄卻必要後天歷練養成,不到一定的高度,便看不到那麼多步。誓門便是個例子,弄到要靠暗搶維持,與上位者的躁進短淺脫不了關係。

  總是啊——在他決定撤防的時候又出狀況,這淺約如杏花的少女,城府至此,要他如何不在沈溺的同時繃緊了神經?

  但是完全轉不開眼光……這麼多年,還能為誰如此?找不到第二個,找到了也不是他要的,他越來越肯定這點。

  誠然是出乎意料的動心,然而相識以來,他哪裡有工夫去想這些?驚慕她的才智,安適她的言止,興致勃勃地鬥法,獨角戲也無比起勁,可是她稍一皺眉,他又不忍心起來。

  不忍心呢。

  相從被他盯得有些侷促,「殷主事?」

  「嗯?」殷采衣讓她一喚,忽然就無比春風滿面地笑了起來,好像剛才凋零的海棠花全都開到了他臉上,「相從。」他還是盯著她,聲音都輕盈起來,「我要去現場查探一下,看究竟是不是我們認為的那個地方。來回大約五六天的時間,這陣子不太平,你呆在坊裡就好,有事也別一個人出去,安全些。」

  相從努力將他的高興當作是因為事件有了突破,可惜還是覺得有些詭異,退了一步,點點頭,道:「我會注意的。」

  殷采衣似乎愉快得昏了頭,全看不見她的躲閃,居然往前走了兩步,把彼此的距離拉得更近,眼睛彎成了月牙,涼意全消失無蹤,「我——」

  陽光照在身上,相從莫名地覺得臉有些發熱。

  殷采衣重複了一遍:「我——」

  那個音頓在那裡,頓了足有一刻,殷采衣的臉上出現奇怪的懊惱鬱悶之色,他無聲喃喃了一句不知什麼,跟著歎了口氣,道:「算了,你等我回來再說吧,注意安全,嗯?」

  見相從點了頭,方一路去了,風裡送來幾句似乎是「怎麼說不出來,可惡……」之類的咕噥。

  相從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遠去,臉色慢慢幽暗了下來。

  安全嗎?她被拖下水是難免的了,沈忍寒那個懷疑的眼神,她來的時機這麼湊巧,身份又如此曖昧,不被疑慮才是奇怪的事。

  這其實是個十分粗糙的圈套,沒有任何可稱道的所謂精心設計的細節,殷采衣是什麼人物,本身隨時隨地就能藉著條件編出無數個圈套出來,哪是這種一目瞭然的把戲套得住的。

  然而關鍵是,這時機實在選得好,殷采衣的大半疑心都在她身上——窒住,深吸了口氣。

  視線被混淆住,進度必然受影響,只要拖過半月之期,這麼嚴重的失責,殷采衣的坊主之位大半是保不住的。

  相從苦笑,即墨好心幫她製造接近的機會,卻不曾想是入了一個莫名的泥坑中,她盡了所能地對他好,雖然本來就沒有懷著要有回報的心思,但是,但是連那人一點點的信任都求不得——

  她微閉了一下眼,心裡有些難過。

  被拖下水她從來就不介意,被懷疑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但是——來自於那個人——

  想像和現實終究是有差距,以為只要守著就好,真的接近了,卻不能不渴望,明知是不帶真心的試探,依然因那隻言片語心動。

  然後,不得不面對現實。

  想當作看不見,卻已習慣了冷靜的洞悉,多年的歷練條件反射出背後的真實,竟是連自欺都辦不到。

  尤其那日五哥說——

  他完整轉述了殷采衣回來時和他的談話,同行以來,她被數次算計試探,加起來卻也沒那天的遍體生涼。

  日影移動,被陽光照得有些出汗,相從醒過神,慢慢往中庭走去。

  解決了這次的事件,也許,她就該回去了。

  殷采衣這一去一回恰好花了七日,大半的疑惑都得到印證,徐州貢品被劫事件,基本已經摸清,遂緊往將離坊趕,欲早些把消息傳給負責的宮無釋。後續的算賬事宜也順便扔過去,他自己坊裡的事還一團迷霧,才沒工夫在不相干的事上窮耗。

  不過有那個敏銳的丫頭在,那裡的事說不定也解決了呢。

  殷采衣心情甚好地一邊趕路一邊想。他臨走時還有話沒有說完,那丫頭身上牽扯的線太多,雖然度砂已經是另一筆賬,可以忽略不計,卻還有個不知名的分行主事,加上和三爺之間的曖昧不清,要思想以後的長久,總要把礙事的東西全剔除了才好。

  他轉著心思想著要怎麼先把那個主事的名字套出來,再去怎樣怎樣。唔,想到初見面時,那丫頭那樣沈靜而堅定的語氣就有點鬱悶——

  我只是要見一個人。

  不知道到底是哪個臭小子,敢搶先他一步,不過排除查探下來,應該也不太難才對。

  至於三爺,打是打不過的,不過可以從即墨那裡下手。越想心情越好,路上一場大雨也沒澆熄他的熱情。

  他這時完全想不到,就在這七天,將離坊裡已經翻了天地。

  他走的第二天,緊鄰海棠的紫薇花林步上了香消玉殞的後塵。

  第三天,沈忍寒調回了一半的暗衛看護花圃。

  第四天的三更,就是下著大雨的那天,沈忍寒和兩個暗衛在花圃裡遇到拿著毒粉的相從,與她私會的陌生人影逃走。

  第五天,相從被關入地牢,度砂與沈忍寒當場翻臉,非但不準任何人拷問,連靠近都不準,日夜守在地牢門前,凡飲食必事先嘗過。沈忍寒忍無可忍,與度砂打成兩敗俱傷。

  第六天,因為兩位副坊主通通受傷,無人做主,坊裡人心浮動,表面無事,暗裡早已亂成一團,謠言如草瘋長。

  就在要變成一鍋粥的時候,第七天,總算——殷采衣趕回來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7-13 17:18:13

第七章 入獄(1)

  「你為什麼不走?」地牢的門前,度砂氣悶地來回亂走,第三十四遍問出這個問題。

  「他還沒有回來。」第三十四遍回答。

  度砂跺腳,聽她聲音虛弱,又不敢大聲,硬咬著牙道:「昭兒,你那日怎麼跟我說的?」

  相從坐在角落的稻草堆裡,低聲答:「我和五哥說,等他回來,我就回齋去。」

  「那你——」

  他微揚的聲音被打斷,「他還沒有回來。」

  第三十五遍。

  度砂惱極,偏虧欠她至深,恨得吐血也不敢擺出一點臉色,壓著怒氣道:「你還管他?這些年你被那混賬拖累得還嫌不夠?事到如今,那瞎子連你是誰都認不出來!你還指望什麼——」

  他驚覺頓住,陰暗裡,相從的臉色已成了一張白紙。

  「五哥。」她低低道,「沒事,我願意的。」

  度砂陰鬱著眉眼,一拳打在牆上,牆灰撲簌直落。他啞著嗓子:「昭兒,我只是代你不值。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相從低低笑著,半垂的眼睫投下濃重的陰影:「我要他知道做什麼?過去的總是過去了,如今的只是我一個人的事,翻出那些舊賬來,和他討債嗎?」

  「他本來就欠你的!」

  相從咳了一聲。

  時令雖已近夏,度砂又給她抱來了被子,但她弱質女流,在地牢這種地方呆了一夜,還是受了寒。

  度砂收了聲,忙巴過去,握著鐵欄,「你還好吧?我去給你找大夫來。」

  「不用。」相從有點苦惱地喚住他,「五哥,你別這麼緊張,也別總守在這裡了。昨天和沈副坊主打了一架,我看到你吐了血的。」

  度砂撇撇嘴,「那你和我一起走。」

  相從歎氣,「五哥,這一坊的人還等著你去維持,你守在這裡本來就是徇私了。我早應了你的,等這件事解決我立刻回去,不再和他牽扯,也不再記著他。」

  度砂懷疑地看她,「你捨得嗎?」

  「不捨得。」

  疼痛似的擡手遮住了眼,合上的眼睫間有光亮一閃,一身的傷在至親面前,終於毫無掩飾地完全顯示出來,「但是我不能再留下去了,我……累了。」

  也怕了。她不知道她的冷靜還能維持到什麼時候,心越來越不受控制,他臨走時的欲言又止,她竟然會有期待。

  太荒謬,她怕到連真情和假意都分辨不清的時候,她再要——如何抽身?

  度砂還是不滿意,「那早兩天和我走有什麼差別?再說你還回齋幹什麼?我好容易找到你,莫非還能讓你去做丫頭?齋規雖嚴,總也沒有扣著你不放的理。至於這裡的爛攤子,有我一份責任我不會袖手,但和你又沒關係,拿著毒藥就是下毒的人嗎?沈忍寒可憐的腦子只有一根筋——」

  他說得興起,滔滔不絕起來,相從忍不住揉揉眉頭,道:「也差不多是扣著。」

  她憑空插出一句,度砂不解地眨眼,他已忘了自己之前具體說了什麼,便問:「什麼扣著?」

  相從頓了一頓,左手下滑摸上頸間的鎖片,無聲地歎息:「五哥,我離家這些年的事,還是有些瞞了你的,這是我不能說的,對不起。」

  度砂開始沒反應過來,跟著臉色不由一變,直覺想到那日殷采衣推測她在紅綠院裡鎮定的緣由,這事他沒查出來,也不敢開口問,這時以為她說的便是此事,聲音瘖啞下來:「昭兒,是我對不住你。五哥混賬,居然能弄丟了你——」他說不下去。

  相從裹著被子,半坐著向他爬過去,握上了他勒出青筋的手,微笑著,「是我自己要逃走的啊,我那時不懂事,騙了五哥帶我出來,也沒想過我走了之後五哥要怎麼辦,會不會受家法,就只想著去找他。」

  度砂低首慢慢將額頭靠到她微涼的手上,不說話。

  隔了一會,外面的人聲忽然隱隱騷動起來,那是和這幾天的人心浮動不同的一種動靜。

  度砂擡起頭,和相從對視了一眼,閃過一致的瞭然。

  ——必是,那人終於回來了。

  度砂拍拍衣服站起來,「那小子終於捨得回來了。昭兒你放心,我和他共事這些年,他雖然沒什麼良心,腦子總是有的,才不會和沈忍寒那個讀死了書的笨蛋一樣懷疑到你頭上。」

  他信心滿滿,已摸出硬搶來的地牢鑰匙,只等放人。

  相從張了張嘴,又閉上。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她本來就是嫌疑最大的外來者,又不慎落下那麼鐵板釘釘的把柄,應該凡有點腦子的人都會想到她身上才對。

  即便看到她手持匕首也仍然毫不猶疑信她的人……只有五哥你一個啊。

  騷動漸近,已聽見了腳步聲。

  唯一可以透進地牢的一縷陽光被遮住。

  進來的是兩個人,逆著光,誰的臉都看不清楚。

  相從鬆開了握著鐵欄的手,閉上了眼,微微笑了一下,心裡一片死灰般的沁涼。

  果然,求不得只是求不得。做什麼都沒用,再討好亦是枉然。

  腦中清醒到一片空白,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好冷。

  「你們都來了?」度砂興高采烈,「正好,采衣你說,我可以把我妹妹放出來了吧?那丫頭死心眼,自己不肯出來。」

  有點空曠的牢裡迴盪著他一個人的聲音。

  相從有些疲倦地道:「五哥,你先出去吧,這種情況你在不大合規矩。」

  度砂愣了一下,「你說什麼?什麼規矩?」

  沈忍寒淡淡開口:「刑問時,五服親友規避的規矩。」

  他左頰還留有沒消去的淤青,度砂的眸心縮起,看他的目光已是很想再在他右頰打一拳的神色,「刑——問?」

  沈忍寒伸出縮在袖中的手掌,掌心赫然一個紙包,「度砂,你莫再公私不分。這是從風姑娘身上搜出來的『煎根』,已經查驗過,是毒性很隱秘的一種毒,搜獲時還有兩名暗衛見證,人證物證俱在,你拿什麼護她?」

  「我偏——」

  「五哥,」相從略加大了聲音打斷他,「這是拂心齋的規矩,不能因我一人破例,不管我做沒做,問訊的過場一定要有的。」

  度砂語塞,他自身也是半坊之主,事情的輕重總是明白。他心底篤信相從與此事無干,也信殷采衣不會輕判,當下倒不如何焦急,只有些不甘心,恨恨瞪一眼沈忍寒,「見到你我就該想到沒好事!」

  拂袖而去。

  相從看著他的背影歎息。才想到嗎?

  殷采衣回坊,知道始末,不先來這邊,而選擇去找沈忍寒,他信誰不已是一目瞭然的事了嗎?

  見到進來的是兩個人,她——便再沒什麼不明白的了。

  沈忍寒拱手為禮,「風姑娘,得罪了。」

  相從撐著站了起來,頭有些暈,她晃了一下,淺笑道:「沈副坊主有什麼問題,請問吧。」

  開口的卻不是沈忍寒。另一個人慢慢擡起頭來,對上她的眼睛,看不出什麼神色,「相從,忍寒的話可有不實之處?」

  相從搖頭,「沒有。」

  「前天夜裡三更,你當真拿著煎根在花圃裡?」

  「不錯。」

  「煎根是毒藥?」殷采衣接過那個紙包,「我從沒聽過,忍寒也說得不甚明白。」這樣不出奇的名字,聽上去倒更像良藥。「是。」相從垂下眼,跟著看向藥包,「不過毒性極弱,尋常人吞下這一包也不會有事,所以使用極少,知道的人大約也不多。」

  殷采衣隨意地點點頭,「毒性這麼弱,自然隱秘性也是好的。不過對人無效,對花木之類的呢?」

  他語氣淡淡,問出的話卻是直搗核心,相從頓了一下,低聲而清晰地答道:「有效。」

  有效。

  短短兩個字,已不需要其他更多的解釋,一切定局。

  就是,這樣了吧。這一場夢,再不願醒,也到了睜眼的時候了。

  「是嗎?」殷采衣捏著藥包邊沿的手指有些用力,表情半隱在陰暗中,聲如歎息,「相從,為什麼要我失望?」

  「……」昏眩了一下,忽然什麼都看不清,只模糊想,這最後最重的一刀,終還是逃不過。

  幾個月累積下來的零碎傷口在一瞬間一齊迸裂,只有自己看得到。

  對他而言,她果然什麼都不是。

  「忍寒和我說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殷采衣的聲音還是淡然,「你還有什麼要自辯的嗎?」

  相從搖頭,地牢陰暗的光線恰到好處地掩飾了她蒼白如死的臉色。

  她垂著眼簾,腦中其實已是空白居多,一隻手卻忽然伸進了鐵欄的間縫,握住了她的手腕,「那麼,輪到我問了,為什麼要害我?」

  腕骨疼痛欲裂,然而比不上,被那雙近距離冰冷一片的眸子盯視的十分之一。

  原來竟還可以更痛。腦中昏眩更甚,嘴裡莫名地嘗到些微血腥味,相從微微笑了出來,自虐般迎視上那雙眼瞳,道:「我害你?」

  她不知道說出這三個字的自己是什麼表情,想必難看得很,因為殷采衣竟如被什麼蜇到一般,急急鬆了手,退了兩步。

  她保持著那個僵硬的笑容,實在沒有力氣再轉換表情,「殷主事,什麼事都是有源頭的,煎根和麻藥,不過異曲同工。我知道的早全都說了,還有八天的時限,你要和我耗在這裡嗎?」

  「威脅?」

  「殷主事,階下囚是我。」

  殷采衣恢復了冷銳的神色,似笑非笑了一聲:「八天之後,誰知道誰是呢?風相從,在此之前我們素不相識,我哪裡虧欠了你,要你處心積慮至此?或者,你是受誰指使?」

  「素不相識?」慢慢重複了一遍,相從看著自己的腳尖,任那四個字如冰如雪再在心頭滾了一遍。擡頭,道,「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她一步步縮到了更加陰暗的牆角,閉目,擺明不會再開口。

  沈忍寒忍不住道:「風姑娘,事已至此,說不說都由不得你了,你何必頑抗?弄到動刑大家都不好看。」

  「你敢?」

  沈忍寒赫然一凜,竟不由倒退了一步。

  角落裡的少女並沒有睜眼,也沒有任何別的動作,只是淡淡兩個字的反問,竟問得他——不敢反駁。

  他居然會被一個丫頭問倒——這哪裡是一個丫頭的氣勢!

  分明剛才還是心灰得無法分辯的樣子——

  「只要到時候,你若能對三爺解釋我身上傷痕的來源,那就請便吧。」

  沈忍寒回過神一驚,他差點忘了這少女是三爺身邊的人,不管犯了什麼過,確實輪不到他們私動刑罰。

  相從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變回平常的氣息,而與此同時,殷采衣的臉色忽然難看起來。

  「是嗎?」他連聲音都帶了隱隱的不悅,「那你就好好在這裡呆著!」

  說完看也不看她,擡腳就走,到出口時對著守衛吩咐:「守好了,寸步不準離!」

  沈忍寒張了張嘴,「會不會太嚴重了?她又不會武功——」一邊說一邊追了出去。

  事情還沒完,殷采衣疾步回前廳,一掌碎了一張八仙桌,居然又調了四名暗衛專門去守著地牢,還分了日夜三班制。

  沈忍寒哭笑不得,「坊主,有這個必要嗎?風姑娘半點武功也不會,現在看守花圃的人手這麼緊張,就別再浪費人力了吧?」

  就算因為什麼都問不出來,又不能刑問而著急惱怒,把人看死了也沒什麼用處吧?

  「我當然知道,我防的是度砂。」

  沈忍寒恍然,「不錯,他——」

第七章 入獄(2)

  「我怎麼樣?」

  人未到,怒喝先至,度砂鐵青著一張臉踏進門,「殷采衣,我枉認你為友!」

  他一直在不遠處等著消息,萬料不到等到這種消息!

  殷采衣坐著看他,「你冷靜點,證據你不是沒看到,相從與你分別七年,她如今什麼心性,早不是你以為的了。」

  度砂冷笑,「她當然變了,變得我根本不敢認,你以為這是因為誰?殷采衣,我只知道你沒了心,沒想到連眼睛也瞎了!」沈忍寒斷喝:「度砂,你在跟誰說話!」

  「總之不是你!」

  「你——」沈忍寒終於忍不下去,變了臉色,「度砂,你護短也要有個來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半點證據拿不出,你怎麼說服人?別忘了你的身份!」

  度砂冷笑,「沈副坊主,被冤枉被關在地牢裡的不是你妹妹,你當然有閒心在這裡顧忌身份。」

  「夠了。」殷采衣揮手,「都給我閉嘴,吵什麼吵?真相要是能自動從你們舌根下冒出來,那倒不妨繼續。」

  一語既出,兩人各自別頭。

  「度砂,你在齋裡這些年,該當明白,就算我放得過她,拂心齋也不會就此罷手。相從嫌疑重大是事實,你再信誓也不過空口無憑,沒有實證,再多都是白說。」

  殷采衣刻意放緩了語速,原是要緩和氣氛,不料度砂一聽更加跳起來,瞪著他,「誰要你放不放的?這事情本來就不可能是她做的——對牛彈琴,你根本就一點不肯信她!」

  沈忍寒頭痛得退後兩步,這嗓門實在震耳。

  殷采衣撐著額頭,目光斜睨向他,忽然冷冷一笑,「好得很,對牛彈琴——我們的意見終於一致了。度砂,你實在笨得讓我想哭。」

  「是,你聰明,再聰明也不過是個睜眼瞎子!」

  沈忍寒倒吸一口涼氣,這是公然忤逆犯上了。他不知度砂心中鬱結已久,愧疚憐惜不忿種種情緒,堆積到如今爆發,這句罵還是輕的了。

  「不錯,我是瞎子又如何?」殷采衣嘿然冷笑,「總比你自作聰明的好!度砂度砂,我叫了這些年的名字天知道是你從哪裡撿來的兩個字?這世上有不同姓的親兄妹嗎?我不說不問,不代表我沒注意!遲鈍成這樣子的人,也有資格指責別人是瞎子嗎?你什麼都不說,要我知道什麼?」

  「……」度砂被堵得翻白眼,越氣越是想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他當初為了尋找妹妹,也算是離家出走,自然不敢用「林行寒」的本名——不過,就算他原來理虧,現在這混蛋這麼差勁,幹嗎要和他解釋!

  恨恨跺腳,「我不聽你狡辯,你不肯相信,我自帶了她遠走,以後和你這混賬再不相干!」

  說著便舉步,殷采衣也不起身,擊了一下掌,廳外無聲無息出現四道人影。

  「即日起將度副坊主看管起來,無我手令,不準他出院門一步。」

  「你——」度砂不可置信地瞪向主座上神色寒凜的殷采衣。

  沈忍寒呆看事態發展,說不出話來。

  「好得很,好得很。」度砂束手,知道不敵,也不掙扎,目光寒極,「數年知交同僚,今日一併斷了吧。」

  細微的碎裂聲。

  殷采衣慢慢放下擱在左邊扶手上的手掌,木屑隨他的動作紛紛揚揚灑落。他面無表情,「你放心,相從若是清白的,我絕不會冤屈她。」

  「說這種話——」度砂目光更寒,「本身就是不信任了!你以為我們要的是什麼?申冤什麼的——誰稀罕啊?被全天下的人當作兇手都沒什麼要緊!」他冷笑,「算了,我不想再說了。」

  昂然而去。

  沈忍寒愣了愣,欲言又止:「坊主——」

  「不用說了。」疲倦似的半垂下眸,「忍寒,勞你去接下度砂的賬目匯算,事態再糟,坊裡的一應事務必須正常運轉。」

  「是。」沈忍寒躬身。

  獨坐了半晌,殷采衣終於起身,漫無目的地走出廳門,一直低著頭,腦中在一點點往回追溯。

  海棠林,貢品被劫,回坊,紅綠院,誓門,遇匪,初識相從——

  什麼事都是有源頭的。

  煎根和麻藥,不過異曲同工。

  兩句話劈開一切表象紛擾,還原出真實面目。

  他驚跳了一下,豁然擡首,一頭撞在一棵樹上。

  摸摸作痛的額頭,這才發現不知不覺竟然走來了那片光禿禿的海棠林。

  順勢反身倚在樹身上,陽光碎灑下來,相映墨玉眸中異彩閃動。

  原來啊——他只是一直想不到那源頭,所以總是著手不得。

  ——也許是三樁。

  不止貢品被劫和海棠林被毀,原來一切開始得遠比他以為的早。

  他輕輕地笑起來,異彩化作了利刃。

  翌日中午的時候,殷采衣去了地牢。

  「這是什麼?」他皺著眉看守衛手上的托盤。

  守衛小心地答道:「裡面那位姑娘的中膳。」坊主這次回來心情明顯大大不悅,昨天度副坊主都被關起來了,只盼自己別撞上這晦氣。

  「中膳?」眉皺得更緊,「地牢的人犯夥食標準這麼高嗎?」

  守衛答不出話,這是度副坊主之前揪著他的衣領吩咐下來的呀。

  「倒掉。」

  「啊?」呆住。

  「以後每日你的飯菜分她一半就夠了。」殷采衣已走入牢裡,「否則這樣的牢我也不介意坐坐看。」

  照例是陽光照不到的陰暗。

  「度砂被我關起來了,這陣子,他不會再來看你。」

  角落裡的人影怔了一下,「是嗎?五哥性情急躁,這樣也好。」

  「這麼有恃無恐嗎?」殷采衣踱進,幾不可見地擰了眉,「怎麼總縮在那裡?還嫌不夠陰濕?」

  「……」沒有回答,他看不見她神色一瞬間的變動。

  殷采衣瞇起了眼,「要我動手嗎?」

  「沒關係。」低聲答,相從依稀地微揚起唇角,「五哥給了被子。」

  殷采衣的眉這回明顯地皺了起來,不悅溢出了言表:「你——」

  「對了,」相從捏著被角打斷他,「這個也要收回去嗎?」

  他在門口的話顯然被聽到了。墨瞳轉出似惱非惱的情緒,「風相從,你是不是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落下風?」

  「除了現在。」笑意裡黯淡出歎息,沒說出來的是,面對你的時候,她從來都只是下風啊。

  殷采衣沈默了一下,道:「你還是不肯招認嗎?」

  相從也沈默了一下,垂著眼,似乎在猶豫著什麼。

  她猶豫了不短的時間,牢裡一直安靜,殷采衣忍不住要再說話的時候,她終於開口了:「可以……相信我嗎?」

  極輕極低的一句話,從角落裡飄出來,帶著不知道多少的猶疑小心,不確定得幾乎隨時會在中途斷掉,要很仔細很仔細才能聽出來在無數的遲疑背後,那一點點螢火般的希冀。

  如果不是地牢實在太安靜,他根本聽不見她說了什麼。

  但是他習武之人,眼力卻足夠好,陰暗的環境隔絕得了相從,阻擋不了他的視線。

  所以,他在清楚聽見那問句的同時,也第二次看見了,同那日一般刺痛他的滿眼滿眼的傷。

  第二次見到她卸下防備——殷采衣深深吸了口氣,她這麼問他,度砂也向他吼問他要信任——

  他聲音如冰,回答了兩個字:「證據。」

  螢火破滅,一片黑暗。

  ……好像又做了蠢事啊,到了這種地步,明知道連最基本的信任都從沒得到,更別說其他。卻就是不能完全看清,一次次為他隻言片語所迷,重萌希望,而後再因他而傷。

  指尖用力至發白,她真的還能——放手嗎?

  腳步聲響起,是守衛端著換過的飯菜小心翼翼地進來。他輕手輕腳放下托盤,下意識看了殷采衣一眼,立時嚇得低頭。

  真可怕——這臉色,被逼到某種境地的,就要不能忍耐的,坊裡這陣子亂子是很多,不過兇手都抓到了,怎麼坊主的臉色倒比牢裡關的那位還難看?

  不敢多留,他迅速退了出去。

  靜默了不知道多長時間。

  殷采衣冷淡地道:「要我相信你,為什麼昨天我來,你連辯解都沒有?」

  相從乍聽見他再開口,似乎嚇了一跳,又往裡縮了縮,成了小小的一團。臉已是完全看不見了,聲音也含糊:「多此一舉,何必?」

  「多此一舉?」

  相對的,她也看不見他的臉,只聽見這沈沈的一句重複,跟著後面一句反問:「那今天又為什麼要說?」

  抿了唇,不做答,因為不能答。說她因他一句無心關切惑了心神?冒失問出來,自取了這一辱,誰也怨不得,這一刀是她自己要挨的。

  其實——眼睛酸得有點痛,相從努力在陰暗中睜大了,有哪一刀不是她自己找來的呢?所以,連怨恨的資格也沒有的,說到底,不過情願而已。

  她不看殷采衣,殷采衣卻在看她,一直聽不到回答,看著看著,不知怎的便想到了紅綠院那晚,抱著肩膀坐在床邊一整夜的單薄身影。

  ……

  時間流逝,相從維持著一個姿勢,四肢酸麻起來,略略伸展開手臂的時候一擡眼,才發現牢裡不知何時,只有她一個人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7-13 17:19:12

第八章 誓門的來去(1)

  接下來幾天,殷采衣的脾氣愈加浮躁起來,類似那天拍毀桌子的舉動屢見不鮮,沈忍寒在坊裡那麼多年,從來也沒見他脾氣這麼厲害。心知是半月期限將至,惹得他心裡煩躁,也不敢勸。

  他們現在不過拿到一包煎根,相從充其量是嫌疑最大的疑似兇手,但是她若不肯招認,憑這麼一小包毒不死人的藥是不能拿她怎樣的。再說要是三爺再存心偏袒,他們就更沒什麼辦法,何況,風相從到底是不是三爺刻意安插進來的還未可知呢。

  連著數日,殷采衣天天去地牢繞上兩三趟,但看他出來時一次比一次難看的臉色就知道,次次一無所獲。

  沈忍寒小心地道:「這位風姑娘的心計也真是少見……」

  「少見什麼,」殷采衣不耐煩橫過去一眼,「和度砂一樣,全是自作聰明的笨蛋!」

  沈忍寒無語,看他恨恨拍桌,「為什麼我身邊全是這些人!」

  沈忍寒頓了頓,還是冒著風險道:「坊主,我去瞧過風姑娘兩次,她臉色實在不大好,是不是夥食——」

  「看三爺的面子不動刑已是從沒有的待遇了,還要怎麼樣?」殷采衣冷冷斜眼,他身上那種風流含笑的氣質這幾日工夫消磨殆盡,一橫眉都是股煞人戾氣,面目再美好,也打了折扣。

  沈忍寒閉嘴。

  僅剩的兩日流水一般逝去。

  能用的手段都用盡了,相從那裡毫無收穫,別的地方也再找不出一點證據。

  限期過後的這日正午,總齋使者如期而至。只是來的既不是之前來過的宮無釋,也不是宮三,卻是四大執事者中排行最末的宮四鳳淩。

  沈忍寒一邊跟著殷采衣出迎,一邊疑惑,「怎麼是他來?四少主管消息傳報,沒聽說他插手過別的啊。」

  宮四常年在外,出了名的不管閒事,與各分行主事倒都熟識,沈忍寒也見過幾次。

  「去瞧瞧不就明白了?這個我也沒想到。」殷采衣頭也不回,打了個哈欠說道。

  沈忍寒聽著他輕鬆的語氣,心內疑惑更甚。總覺得有什麼地方忽然不太對了——冷了那麼多天臉色的人,一下子像撥開滿天遮眼雲霧,完全恢復原來的隨意自在,莫非哪裡出了變數?

  說話間到了前廳,廳正中,負手背著身而立的青年聞聲轉過頭來。正午的光線十分清晰明亮,他一襲青衫,俊美的容色看去更加逼人。

  殷采衣進門,拱手笑道:「些余瑣事,怎勞四少大駕?」

  「我也是這麼覺得。」宮四笑瞇瞇點頭,「不就毀了幾棵花,三哥就在家跳腳了。采衣啊,該著你倒黴,偏要撞到他手裡。」殷采衣也笑瞇瞇,「四少,不是幾棵,兩處加起來一共是幾百棵。度砂算過賬,我們全坊上下大概要吃三年的稀飯鹹菜才能填補上。」

  「這麼慘?」

  「賬是這麼算的,不過稀粥鹹菜到底是誰吃,」殷采衣笑意不減,黑眸如潭,「還沒定下呢?」

  宮四感興趣地看他,「找到替罪羔羊了?我就說,誰出事也輪不到你出。」

  殷采衣彎著眼,擺擺手指,「錯了,不是替罪羔羊,乃是罪魁禍首。四少來得正是時候,我算算,也差不多該到了。」

  沈忍寒吃驚地站在一旁,看兩人你來我往,殷采衣的精神明顯判若兩人,指點揮灑,一言一行帶出的是慣常的悠然姿態,現在看起來,他幾乎要覺得前幾天這個人拍桌子摔椅子的那些舉動都是出自錯覺了。

  「誰?你還請了客人嗎?」

  「客人嗎?搶奪本齋貢品在先圖謀我將離坊在後的來者應該算不上吧。」

  晏晏笑語,聽在有心人耳中卻不亞於一聲驚雷。

  門扉處出現了一道人影。

  沈忍寒一眼瞥見,失聲:「風姑娘?你怎麼會在這裡?」一方面也是詫異門邊少女的臉色,他雖去過牢裡兩次,都沒怎麼在意。如今白日光亮裡看來,那面色實在白得嚇人——不是沒動過刑嗎?至多消減了夥食,幾天工夫怎麼會憔悴消瘦至此?

  「當然是我要人帶過來的,你以為她有本事越獄不成?」殷采衣向著那人影微微一笑,「過來坐吧,人都到齊了才好說話。」

  「……」下意識別過了眼,躊躇了下,往宮四的方向走去。

  至半途,手一暖一緊,還沒回過神來,已落了座,身邊是殷采衣若無其事的笑顏。

  相從張了張嘴,又閉上。以她現在的身份能坐就不錯了,自然是不能去和宮四平級,被拉住是應該的。低了頭,何必多此一問。

  宮四一一看在眼裡,搖搖頭,面上卻不顯出來,笑道:「對了,說到貢品,聽說那案子已破了?究竟是怎麼回事?沒人和我說呢。」

  「四少有興趣嗎?」殷采衣問,就手倒了杯茶塞到相從手裡,也不看她什麼表情,想想道,「正好要等的人還沒到,找點故事打發時間也好。其實也沒什麼出奇,主要是時間趕得巧。」

  宮四舒舒服服地在椅中伸展了四肢,他是四大執事者中最不顧及形象的一個,「好像說是什麼誓門下的手?趕得巧是怎麼說?」

  「我和相從回坊的途中正好遇上,當時誓門在清道,似乎要對付什麼大敵,連麻藥都用上了。我沒多在意,倒是相從覺得不對,為什麼什麼藥不用,偏偏選上殺傷力最弱的麻藥——」殷采衣偏了頭,道,「相從,你還記得這事吧?」

  「呃?」相從還在對著手裡熱氣騰騰的茶杯發呆,被這一問問得醒過來,點頭,「嗯。」

  殷采衣接著道:「之後過了兩天,就聽到了一個小門派被滅門的事。我一向不摻和江湖上的事,不然那時候稍多想一想,就該明白蹊蹺。以誓門的鐵血手段,對付一個小門派還會需要下藥?何況既然是滅門,又怎麼會下最不痛不癢的藥?」他沒說出來的是,那時候滿心思都是試探相從,壓根就沒想過別的。

  「障眼法?」宮四摸著下巴,「解決江湖恩怨是假,暗搶貢品才是真?那麼兩者時間必然極為接近了,不然麻藥豈不要失效?」

  「包括地點也一樣。可惜我知道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好幾天,首先就忽略了時間。之後又是派了別人去探查,若是無釋公子一來,我也跟著就去現場,也不會要相從提醒,才醒悟過來那地方正是我們回坊路上遇見誓門的地方。」殷采衣換了一口氣,「看上去毫無破綻,護衛全部被滅口,貢品消失得無聲無息,沒有一根頭髮絲遺留下來。卻因為這一湊巧,所有的佈置幾乎等於被我們撞個正著,稍一聯想,什麼都出來了。」

  宮四沈吟著,道:「我差不多聯起來了,不過那麻藥到底怎麼回事?似乎你們最初起疑的就是這個?」

  殷采衣轉眸,目視相從,「你來說吧,當時也是你注意到的。」

  相從應了一聲,稍稍整理了下思緒。她在地牢裡呆了幾天,今日莫名被叫出來,再被奉座端茶,傻看身邊人溫雅笑語一如當日,似乎那些誤解陷害全不存在,怔怔了半天,到這時候,才終於鎮定了下來。

  又換了一種方式啊——手指小心地握住杯柄,升騰的熱氣遮掩了突出的指節,也模糊了,那一剎那低著頭要流出淚來一般的表情。

  「藥品差別的疑點其實不關人的事,隨便什麼迷藥,要致人無反抗之力都不難。關鍵在於他們要搶的東西,人無所謂,花卻大有關係。對人沒有太大傷害的東西,對花木就未必了。」相從擡眼,目光定然,誰也看不出那雙眼中剛才的晶瑩,「四少不管齋務,所以大概不知道這些。」

  宮四恍然大悟,他本來也不是笨人,「你是說,只有麻藥的藥效最輕,或者說成分正好不會對那批貢品造成傷害?進一步說,一定要用藥,也並不是怕打不過護衛,只是怕打起來會傷了寶貝,再進一步也就是說——」

  他沒有說下去,但誰都知道他的意思。身為四大執事者之一的宮四少,都不知道護送的貢品在這方面的禁忌,八竿子打不著的只會用刀劍說話的外行誓門是怎麼會想到這麼細微的地方的?!

  齋裡有內鬼——這根本就是想也不用想的事情了!

  宮四腦子轉得極快:「等等,你開始說『越獄』這個詞?你把她關了起來?」他手指向相從,頓了一下,極度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以為是她?」

  相從垂目,繼續看著手中的茶杯。

  「四少的反應真有趣——」殷采衣的眼睛彎了起來,唇角跟著勾出相應的弧度,實在是狐狸的絕對翻版,「難道我關錯了嗎?」

  「當——」宮四起了一半的身體坐了回去,一雙鳳眼也彎成了月牙——這兩個人的表情在某些時候其實很像,只是宮四的漫不經心了一些,殷采衣看上去卻是骨子裡出來的流動風雅。

  「內憂外患至此,獨力抗頂一絲不亂還能周全到這種地步。」宮四自己動手倒了一杯茶,輕輕吹去一層熱氣,「殷采衣,原來我是抱著同情來的,現在才發現根本不需要,跟你作對的人才真是可憐到家了。」

  「四少也會有『同情』這種情緒嗎?」把眼睛裡那層百無聊賴去掉再來說這種話才比較可信吧。殷采衣彈了彈指,眼神向廳外掃了一下,旋即轉回來,「剛才忍寒問我為什麼會是你來,我是猜不大準,不過想來,跟四少沒有關係的事,是絕不可能讓你插手的吧?」

  「啊,采衣你真是我的知己。」宮四笑嘻嘻轉著茶盞,「準確來說,是跟我們家那小鬼有點關係,我只好順便過來了。」

  他也向外看了一眼,擺擺手,「這個等下再說啦,先迎客吧。怎麼說——」站起身來,悠然拂過衣袂,「我拂心齋最基本的待客之道還是不能馬虎的呢。」

  餘下三人跟著站了起來。殷采衣拍了下掌,往前走了兩步,不著痕跡擋到了相從面前。

  四扇廳門隨巴掌聲全部敞開。

  此時,即便是不會武功的相從,也隱隱可聽見由正門處傳來的,沈悶的步伐聲。

  連為首的金袍人在內,一共十三人。

  不算隆重、但絕對強悍的陣局。隨著這十三人的接近,彷彿也隨之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逼來,在庭中蔓延開來,通常稱之為:殺氣。

  殷采衣臉色僵了一下。

  宮四側目,「怎麼?」

  「十二煞加一個副門主——」殷采衣磨牙,「精銳盡出啊,誓門窮成這樣了嗎?度砂那個笨蛋,我果然不該期待他太多,要他去挑撥,他就去把人家最能打的都挑撥來了嗎?」

  他聲音極輕,沈忍寒離得遠,聽不大清楚,皺了皺眉。

  「撲哧——」宮四捂嘴,「抱歉,不是我要笑的。」實在是,這麼狐狸的坊主下面,怎麼偏偏會有那麼白兔的副坊主啊?!「算了,先出去吧,這幾個隨便哪個揮下手,我的迎客廳就別想保住了。」殷采衣不回頭,道,「跟在我後面,別亂跑。」

  說著當先走了出去,相從一怔,看到宮四向她眨了下眼,才反應過來那句話是對她說的,一頭霧水地跟了上去。

  好像不大對——再不想多想也忍不住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人今天的態度,明顯和前幾天不是一回事。

  前面的人低笑,「相從,我們遇見熟人了呢。」

  陽光刺眼,在地牢裡呆了幾天的眼睛乍逢強光,不由瞇了起來,「……第二右起排第三個?」正是他們在路上遇到的給麻藥解藥的那個。

  殷采衣的頭點了下,然後停下了腳步。

  對峙開始。

  「白副門主?」

  金袍人死板的眼神看過來,「殷坊主?」

  殷采衣笑容滿面,「正是。白副門主來做客怎麼也不先打個招呼?未能遠迎,還請見諒。」

  「不必,先讓沈忍寒過來吧。」死板的眼神,死板的聲音。

  宮四斜斜地倚在廊柱下,挑著嘴角,抱著茶杯,看好戲的架勢擺得十足十。殷采衣說得沒錯,閒事——他是從來不管的,走這一趟,只為最終的結果而已。

  笑容更加漫溢,殷采衣很好聲氣地問,「這是我的將離坊,還是你的?」

  「現在是你的。」白散憂面無表情地道,「很快就是誓門的。」

  「明搶?」相比之下和顏悅色了十倍的青年偏了頭問。

  「是。」

  殷采衣點點頭,表示全部明白,然後決然道:「不給。人不給,將離坊也不給。」

  這一句轉得鏗鏘幾有金石之聲,反襯著他之前的溫和,愈加斷絕。

  饒是白散憂的眉頭也跳了一下,他終於正眼看了殷采衣一眼,「叛徒也要護?」

  一句揭破,之前的驚雷轟得砸了下來。

  相從吃驚擡頭,看著遮擋得她好好的頎長背影,一時心思紛亂得收不起來——怎麼會?

第八章 誓門的來去(2)

  沈忍寒怒喝道:「不要血口噴人!」

  白散憂看他,那模樣和看一個死人是一模一樣的,「你不知道?和你同位的度砂去過門裡,揭破你要獨霸將離坊的企圖,本座才到這裡和你理論,你居然什麼都不知道?」

  連著兩個「不知道」,似乎對他的毫不知情倒比對他的野心驚訝還大些。

  沈忍寒更懵,退了兩步才道:「你胡說什麼?度砂明明還關在坊裡,怎麼會去和你們說什麼?我又怎麼會和你們有關係?」他說話流暢起來,冷笑了一下,「你奪我齋貢品,事敗也不用這麼遇著人就亂牽扯吧?真是笑話!」

  白散憂皺了一下眉,不大耐煩地,「誰有空和你對嘴?既然你違了約,不準備把將離坊給我們,誓門的規矩就是格殺勿論。」

  他揚手,一掌斜斜就拍了過來。

  「你——」沈忍寒險險躲過,變了臉色。

  白散憂再揚手——

  「住手。」

  他硬生生收住勢:「他是叛徒。」

  「我知道。」喝止的殷采衣點頭。

  「還要護?」

  「你若客氣些,」殷采衣笑了笑,卻未達眼底,「我不介意由你代勞。但是這是本坊主的地界,由不得外來的鴆雀放肆。你這麼作為,我就是不爽。」

  以庭中第七塊青石為分界線,錦衣的青年閒閒站著,溫潤如玉,週身沒有殺氣也沒有怒氣,氣勢偏偏半分不弱。

  沈忍寒白著臉問:「坊主,你竟信他誣蔑之詞?」

  「誣蔑?」殷采衣奇怪地啊了一聲,「他不是說了,這話是我讓度砂去說的嗎,你要我覺得自己的話是誣蔑?」

  轟!第二聲驚雷砸了下來。

  「怎、怎麼會?」面上一片震驚之色,腦中思緒急轉。

  「為什麼不會?」殷采衣更加奇怪地看他,「兇手這麼執著,一定要栽我個瀆職之罪,但又不想和我明著翻臉,我只能想是為了這坊主之位。而我之下,誰最有希望?只有你和度砂,我從來沒和你們推測過什麼可疑人選,因為根本就不用想嘛。」答案都是明擺著的。

  沈忍寒被這過於簡單的推理弄得有些轉不過彎來,順著問道:「那度砂呢?你怎麼不懷疑他?」

  「是啊,度砂一貫的表現雖然是少了根筋,不過,誰知道他會不會是扮豬吃老虎呢?」殷采衣歎了口氣,「降了我們所有人的防心,說不定哪一天,就踩著我的頭上去了。這種年代,聰明人多到數不過來啊。」

  「那為什麼——」

  「這個,只能說你給自己找的後路不夠可靠了。」殷采衣很有耐心地給他解答,「什麼事都有變數,再好的計劃也不例外。比如說,相從的出現,度砂多看重她,你看不出來嗎?如果是他做的,那麼相從就是被陷害的。但是他怎麼可能陷害到自己妹妹身上?推到你身上,才比較符合常理吧。

  「更何況,我實在看不出來他有這個潛質。」

  解答到這裡,殷采衣終於忍不住翻個白眼,這倒好,讓他私下去挑撥,招來十三個煞星。將離坊的防衛雖不弱,畢竟只是花坊,說到底和專靠拳頭吃飯的誓門是沒得比的。

  「那相從——」這句話一問出來,沈忍寒終於意識到糟了。

  他錯過了最佳的辯白的機會,這麼一個個問,根本就是垂死掙扎一般,太想把事情往別人身上推,反倒說明了和他脫不了關係。

  都是聰明人,凡事不用點得太明。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我有冤了你嗎?」

  有一點上揚的尾音,疑問的語氣,卻是誰都明白,塵埃落定。

  「七號。」一直靜觀的白散憂開口。

  「屬下在。」他身後十二人中有一人上前躬身,正是殷采衣和相從撞見過的那個。

  「殷采衣不足為懼,區區盜匪也可降他於馬下。」白散憂看著他,慢慢問,「你可是這麼回報的?」

  那人執手,「屬下大意了。但當日情形,確實如此。」

  白散憂收回了目光,轉向殷采衣,神情依然沒有什麼變化,「我們低估了你。不過,將離坊,誓門勢在必得。」

  殷采衣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終於忍俊不禁地呵呵笑出來,「白副門主你真是太可愛了點,呵呵呵呵……」

  兩邊氣氛一觸即發,敵強我弱的局勢明明白白,如利箭般的陽光下,獨他負手肆意嗤笑,相從在他背後的陰影中,不自禁地出了神。

  眾人一時都有點發怔,不知道他什麼意思,也不明白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都和相從一般看著他,只是相從很快回神。

  「你……」下意識吐出一個字,啞掉。相從愕然低頭,殷采衣負在身後的左手竟悄然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相從試探地動動手指,不料被握得更緊了些,中指還在她手背上點了一下,那個意思應該是:不要動?

  有點好笑,順著那根手指的意思安靜下來,不再有動作。

  相從重新鎮定,側出頭去,發現白散憂一直死板死板的臉色,居然有點被笑綠了。大約他橫行大半生,殘忍無情之類的評語是聽慣了的,倒是第一次被人說「可愛」。

  「你笑什麼?」忍了忍,白散憂還是開口問。

  「搶到了就是你的——」噙著笑意,衝他搖搖手指,「賬並不永遠都是這麼算的啊。」

  並不等再問,主動說下去:「你信不信我拱手送了將離坊給你,你就算種得出十八秀才金帶圍,也只能留著孤芳自賞一片葉子也別想賣出去?你信不信我在對面隨便開一家花坊,最多三個月一定擠得你關門大吉?」殷采衣笑意盎然,眉動神揚,「再或者,你信不信總齋一道手令下來,你連最普通的一顆月季種子也別想找到?我不介意你當這是威脅,本坊主無限歡迎你一一嘗試。你執意要信沈某人的話,我攔著你做什麼?」

  「一心找死的人從來都是攔不住的。」廊下的宮四聽得有趣,笑瞇瞇插了句嘴。

  「……」白散憂臉上的綠色不見了,沈默。

  他沒有表示,身後的十二煞也就一同沈默。

  殷采衣的話卻還沒說完,他一手負在身後,很有耐心地繼續教育:「江湖的那一套用在商場是沒用的,搶回去的東西不能帶來利益,就只會變成拖累。育花的秘方從哪裡來?花匠怎麼找?客源怎麼聯繫?價錢怎麼定才能賣出去?簡單點說吧,將離坊本身就是沒法搶走的,帶再多人來,搶去的也只能是個空殼子。」

  「並且,更更重要的是,不是拂心齋的將離坊,」他下了最後定語,「本身就已經沒有價值了。」

  失去上面的金字招牌,就意味著一併失去了信譽保證等等。更進一步說,在當今,拂心齋本身已經是一種風雅的象徵,買得到齋裡出來的名品,就可以等同於買到了風雅。對很多人來說,這足夠構成砸錢的全部理由。

  教育完畢。

  白散憂臉上的肌肉緩慢滾動。

  他沒在商場混過,殷采衣那一番話他也未必全聽得懂。但這些不重要,他只要看看一邊沈忍寒的臉色,就知道,那些話一句都不是假的了。

  那麼,下面的問題就是,要怎麼收場。滿門的人耗費了幾個月的時間,佈局,撒網,就這樣轉身回去,就算不管面子之類,也是絕對不可能的。

  他心緒起了波動,面上就不再是一片死板,殷采衣看出破綻,彎眼,出主意:「白副門主,不如你們直接去搶總齋吧,那邊的油水大得多,而且一勞永逸。」他補充,「其實離這裡也不是很遠,需要我可以畫張地圖。」

  頭頂上一塊烏雲飄過。

  「咳、咳——」宮四被茶嗆到,扶著廊柱咳嗽。

  這臭小子,這種移花接木的餿主意也敢出,不怕傳到三哥那裡剝了他?!

  白散憂的額角也掛下一條黑線。要敢搶拂心齋,他們還會在這裡費時間嗎?誓門的規模擺在那裡,就算一口氣吞得下二十八個分行,哪裡找得出那麼多人去管?

  對方一時都沒什麼話說。

  殷采衣看著對面站著的標槍一樣的十三個人,悄悄地,長出了一口氣。

  背後握住相從的手鬆開來,主動權終於奪過來,只要不動武,接下去就什麼都好辦了。

  不過,就這麼站下去也不是辦法,站得對方主意再變就麻煩了——

  他忽然回頭,拉住相從衣袖,「你做什麼去?」

  相從一隻腳剛退後,料不到他這麼靈敏,嚇了一跳,道:「我去拿樣東西,馬上回來。」

  殷采衣遲疑了一下,才鬆手,看她背影離去。

  相從去得很快,回來的時候也很快,手裡多了一個不大但份量應該很沈的包袱。

  庭院裡只有她一個人在動,所有人的目光很自然都集中到她的身上。

  相從把包袱遞給殷采衣,低聲說了兩個字:「換人。」

  殷采衣狐疑地接過來,憑感覺知道是銀子。不是不知道她簡單兩個字的意思,不過,有這麼簡單嗎?

  他試探地遞了出去,「白副門主,沈忍寒是本齋叛徒,恕我不能交出去,這個——算是本齋把他買回來的。」

  白散憂轉頭看了一眼,十二煞中立即有人出列,上前接過了包袱,一到手,試過份量,原來沒有表情的面容竟微微透出了喜色。

  殷采衣啞然。他當然明白過來了,只是還有些不敢相信。他知道誓門因為沒錢才會打他的主意,但是,但是——有窮到這種地步嗎?

  拿著包袱的人退回去,白散憂冷冷地開口:「還有七百三十八兩。」

  殷采衣愣了一下。這是哪筆賬?這麼具體的數字——他懶得想了,對方肯提條件就是好事,何況,這條件實在九牛一毛。

  向後一招手,便有暗衛去了。

  稍停,又一個小包袱奉上。

  交接過,白散憂轉身就走,十二煞跟同。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7-13 17:20:35

第九章 揭底(1)

  對方撤退和來時一樣突然且乾脆,偌大的庭院一樣子空蕩下來。數十步外,朱紅大門寂然地開啟著。

  總覺得——不太真實的樣子。這樣就完了?

  殷采衣左看看,右看看,終於第一個回過神來,「都進去廳裡吧,好熱。」一邊拿著袖子扇著風,另一隻手看也不看拖著相從,當先上台階。

  宮四懶洋洋地跟在後面,懶洋洋地甩出一句,不知道是給誰聽的:「真是——很缺錢啊。」

  沈忍寒最後一個進廳——他的腳步沈重了些,卻沒動逃走的念頭。很清楚,殷采衣對著十二煞沒有勝算,要收拾他卻實在是綽綽有餘。

  各自坐下。

  宮四把茶杯放到桌上,「殷家狐狸,葫蘆裡的藥全倒出來吧。」

  「嗯?」茫然。

  「還給我裝。」白眼丟過去,「當事人都在這裡,快點把經過交待出來,我也好早點帶人回去交差。」

  殷采衣這才恍然,歎氣,「我一身冷汗,現在裡衣還是濕的,哪還有力氣裝什麼?真是冤枉。」

  相從默默想,這是真的。她的手指被握得現在還有點麻。

  宮四狐疑,湊過身去,仔細打量,「是嗎?我怎麼沒看出來?」只見到他眼都不眨地唬人。

  「給四少看出來,我現在還能安安穩穩坐在這裡?」睜眼說白話也不是件簡單的事呀,尤其沒想到度砂會「引狼入室」,毫無準備之下,扳回生天,唔,實在托了誓門的福。

  名聲那麼大的鐵血門派,江湖中十個人提起來有六個人膽寒,誰知道內裡的財政——竟然糟糕到搶了那麼點銀子就很滿足的地步啊,無語。

  「說起來,」殷采衣很有興趣地轉頭,「相從,你怎麼知道那點銀子就可以打發掉他們的?」他當時還真怕被一掌回贈。

  宮四立即也看過去,說實話,那麼肅殺嚴謹的氣氛最後以這種方式結束掉——還真是,沒什麼意思呢。

  知道這種話說出來只會得到眼白,他善解人意地只在心裡遺憾一下。

  「白副門主開始出掌的時候,」相從回答,「我看到他腋下有一塊補丁。」再以換人為名,保全了對方的面子,雖然未必一定成功,至少商量的可能是有了。

  興致勃勃的兩人一同露出被噎到的表情。

  這、這種答案,果然和解決的方式一樣讓人無語啊。

  「居然窮到副門主都要穿打補丁的衣服——」宮四歎了口氣,「為什麼我覺得越來越同情誓門了呢。」

  邊上的沈忍寒額角微微抽搐——他是不是被遺忘得太徹底了?

  殷采衣喃喃自語:「不知道如果誓門知道,將離坊裡現在的存銀足夠他們一門上下維持至少五年的運轉的話,還會不會就那麼走了?」

  「我想——」宮四剛說了兩個字,忽然停住。

  看向殷采衣,兩人臉色一同變掉。

  只停了片刻,雜亂然而絕對有力的習武者的腳步聲,已經接近到了連不會武功的相從都聽到的地步。

  「至少三十人——」殷采衣傾耳,驚然,「難道發現不對,帶了更多的人回來了?」說曹操曹操到,不是這麼巧吧?

  他下意識起身,護在了相從身前。

  悄悄的暖意在心裡蔓延開來,相從輕輕抿起了唇。

  宮四側頭,向她笑著眨眨眼,愉快地見她的臉暈出淡紅。

  沈忍寒變了數次面色,相比起來,他寧可被帶回總齋處置,至少罪不至死。若是到了誓門,那是不會有第二條路的。

  雜亂的腳步接近得更加迅速,很快已到了大門外。

  四扇廳門都沒關,毫無遮擋地望出去,已可隱約看見眾多的身形。

  似乎——不太對——

  「昭兒,采衣,你們沒事吧?」

  震天的嗓門傳進來,一人的身影當先撲進。

  太過出乎意料,廳內眾人面面相覷,一時,竟然沒人說得出話來。

  「度砂,怎麼會是你?!」殷采衣伸出手指,忍不住結巴。

  「呼哧——」撲進來的人大喘著氣,沒顧上回答他的問題,「你們沒、沒事就好,我一路上擔、擔心死了。」

  他一屁股坐在了最近的椅子裡,一頭的汗,順著額角往下滴,身上的衣服也汗濕得好像從水裡撈出來的。

  相從閃出來,幫他輕拍著背,「五哥,我們都沒事,不過你——」她頓了一下,有點想笑,「怎麼好像有事的樣子?」

  「采、采衣讓我去誓門,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聽了我的話,不但沒有打消原來的主意,還精銳盡出。我知道不好,坊裡守衛不是對手,我回去也沒用,就立即動身去姑蘇的分行,把那裡的暗衛全要來了——」度砂頓住,換了口氣,欣慰地道,「日夜兼程地趕來,換了好幾匹馬。到城裡的時候行人太多,索性全放了,大家一起跑回來,總算趕得及。」

  他說完繼續喘氣,一邊接過相從遞來的茶。

  殷采衣看著他大口灌完,面上帶著奇怪的神色,慢慢道:「人已經來過了。」

  「我知道——嗯!咳咳咳咳——」俯低身,嗆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含糊不清地道,「你、你開什麼玩笑?」

  「你問相從。」

  「昭兒?」

  相從點頭,補充:「不過已經走了,但是花了一千七百三十八兩。」

  度砂將信將疑,倒是更加一頭霧水,「後面零零碎碎跟著的是什麼?」

  「大概是當初搶貢品時破費的麻藥錢吧。」相從想了想,補充一句,「麻藥很貴的。」所以當然要要回去。

  「原來是這個?」殷采衣與宮四異口同聲。

  殷采衣不怎麼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我想到現在都沒想出來,反正不多,當時他要就給了。」

  「哦。」度砂有些茫然地瞪眼,「那事情——解決了?」

  殷采衣點點頭,「雖然我也不怎麼相信,不過確實解決了。」這小子難得聰明一次,還聰明得多餘了。

  度砂再茫茫然地看向門外,「那他們?」

  「你請回來的,就負責安排吧。留他們休息一夜,晚上好好招待一下,改天我再寫封信向姑蘇那邊的主事致謝一下。」殷采衣思索著,「這樣,應該就沒什麼事了。」

  「好。」度砂站起來向外走,剛走出兩步又回來,拉住相從,「昭兒,我忘了跟你說了,那狐狸也不是過分得很離譜。這件事,你生生氣就算了吧,也不能全怪他。」

  「喂。」殷采衣瞪他,「有你這樣說情的嗎?我不是都給你解釋清楚了?難怪誓門的煞星會被你挑撥來。」什麼破爛口才!宮四敲敲桌面,「閒事等下說,先給我從頭到尾,把這件事解釋完了,我好走人。」

  殷采衣轉頭,挑眉,「前後因果加起來,四少還有什麼推不出來的?奪權這種事,不管哪裡都常見得很啊。」

  他淡淡的,沒什麼所謂,度砂心裡倒有些難過,看向沈忍寒,「忍寒,你到底為什麼?」

  終於想到我了……文士一般的男子嘴角扯了一下,笑了笑,「可以更上一步,我為什麼不?」

  實在是不新鮮的理由,千百年來,爭權奪利,不外如是。這種問題,也只有度砂問得出吧,殷采衣和四少——或者再加上風相從,聰明人都是不會問的。

  其實,笨一點也沒什麼不好,想的會簡單一些,要求會少一些,大概,生存也會跟著容易一點吧。

  他轉向宮四,「四少,還有哪裡不明白的,回去問我吧,到這地步,我也沒有撒謊瞞著的必要。」

  宮四撇撇嘴,「好吧,我看那小子早沒心思跟我廢話了。算了,不打攪你們了,該解釋的解釋,該道歉就道歉,忙你的去吧。」

  殷采衣微微一笑,心思給人點破,毫不臉紅,「多謝四少成全。要我找人護送嗎?」

  「不用,這小子我都看不住,不如直接去撞牆。」宮四向沈忍寒一勾手指,「那麼,跟我走吧。」

  「四少可以等我一下嗎?」相從冷不防出聲,「我去收拾一下東西,很快就好。」

  「啊,你要跟我回去?」宮四一呆。

  殷采衣更怔,這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來,他甚而根本就反應不過來,是什麼意思。

  他慢慢看向相從,眼神奇特,不出聲。

  度砂「啊」了一聲:「昭兒,我和你說了是誤會啊,他沒有不信我們。」

  相從眼裡有亮光跳了一下,隨即寂滅。失望過那麼多次,再往下陷,她——不敢了。

  「五哥你說過,這件事完了就讓我回去的。」

  這句話不但成功地堵了度砂的嘴,也讓殷采衣開始露出精光的眼盯過來。

  「那個,」他忍不住往門邊靠了靠,這兩邊他哪個都不想得罪啊。嚥了口口水,「采衣,我那時是不知道嘛——你們重新談談好了,不過你是不是先保證下,以後別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了?雖然我知道你沒做什麼——」

  那個地方自然是指的青樓楚館之類。

  他沒想到的是,殷采衣想也不想地立即道:「這不行。」

  「……」他瞪大了眼,一時幾乎不可置信,「你說什麼?你一點都不知道什麼叫做負責嗎?你要和昭兒一起就不能再拈花惹草這是最基本的事情吧?」

  他連眉毛都豎起來,整個人幾乎暴跳。

  廳裡的氣氛緊張起來。

  「我拈花惹草?」殷采衣重複了一遍,某種情緒——某種從很久以前就在累積的,一直無處抒解的,在私底下一點點越滾越大的情緒被這個詞,在這個並沒想到的情形下戳了個小小的洞。

  「那你告訴我,每年年會一定要見一面的主事是誰?紫金籐鎖片是什麼意思?」他沒看相從,盯著度砂,眸光凍結如冰,「三更花圃私會的,又是誰?」

  廳外陽光一地光華,相從的臉色卻如陰影一般死灰,她站立不穩,抓住度砂的衣袖,「五哥——」

  這兩個字嘶啞得幾乎聽不出來,從心肺裡掙扎出來,生生將度砂的心劃出一道血痕來,「你說,他信我的,你剛剛說——」

  她抓著心口,呼吸都困難,竟然說不出下面的話。

  這傷害來得猝不及防,她事先預兆不來,也就完全沒有抵抗的力量。

  「昭兒,昭兒……」度砂眼睛陡地刺痛,一把將她擁進懷裡,用手順她的背。她傷成這樣,他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

  太清楚殷采衣對她的意義,家都捨得逃,所有親人全丟下了,這麼多年,一句怨言也沒有。所以雖然知道她找的人早全忘了,還是希望他們能在一起,希望她能把失去的幸福找回來,別的他都不計較了,都不管了。

  殷采衣絲毫沒有心軟的意思,隔著幾步之遙,那臉色竟也更加難看,聲音同樣有些啞:「我不信你——風相從,原來這就是你的意思!」他別過臉去。

  宮四小心翼翼地退了一步。這是吵架吧?這兩個人——一個四季如春從來少形於色,一個沈靜如古井深巷淺約微笑,這樣兩個人居然也能吵得起來?還明顯是氣氛很凝重性質很嚴重的吵架?

  真是的——他摸摸鼻子,兩個都是聰明人也有壞處啊,都會多想。殷采衣那幾句問話明擺著是吃醋,很平常的話嘛,解釋下不就完了?怎麼會弄成這樣?

  這一會兒工夫,相從已經略微平復過來,聲音有些模糊地傳出來:「五哥,我要回去。」

  度砂忙不叠點頭,「好好好,都隨你。」

  「不——」殷采衣一字未完,下一句變成了驚怒,「四少,你做什麼?」

  度砂瞪他一眼,「活該!」拉著相從去後院收拾行李。

  宮四拍拍手,笑瞇瞇地道:「你們都在氣頭上,說不出什麼好話的。不如我帶相從回去,過一兩個月,大家都冷靜了,你也全考慮好了,再到齋裡來找她不遲。」

  他負手向外走,步伐輕鬆無比,邊甩回最後一句話:「對了,穴道兩個時辰後解,正好趕上吃晚飯。」

  沈忍寒跟在後面,到門口時忽然回頭,笑道:「你還記得,你要找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度砂不知道這人去青樓只是為找人,他卻不是一樣的睜眼瞎子。

  殷采衣重重擰眉,這句話問得莫名,他現在實在沒心情猜什麼啞謎,眼神凶凶地瞪過去,「什麼意思?」

  沈忍寒搖頭,笑了一笑,卻不說話,逕自下階而去。

  本來沒什麼恩怨,平白陷害了他一場,這便當作還債吧。他不見得聰明在哪裡,所知道的不過兩件事:第一,他翻遍了全天下的青樓找的,那個少女名叫林昭;第二,剛才,度砂喚風相從作「昭兒」。

  當局者迷,所以尋尋覓覓,百求不得,也是通病。若不然,那麼幾句話又怎會鬧出這個局面來?

第九章 揭底(2)

  廳裡,只剩下一個人僵硬地站著。

  過堂風吹呀吹。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吹平了殷采衣皺在一起的眉頭。

  孤零零地站著,冷靜下來,他歎了口氣,喃喃自語:「如果,剛才不是那種口氣,應該不至於變成這樣吧。」

  都是度砂那個不會說話的笨蛋,難道不明白,他既然對相從動心,就不可能不忌諱花花草草那些的嗎?尤其相從本身確實曖昧一大堆。

  再加上,居然到這種地步還是不信他——他裝成那樣難道容易嗎?又有誰來信過他了?

  比他還細緻聰慧的人,怎麼偏偏腦子就是轉不過來?他再能忍耐,也總有忍耐不了的時候啊。

  竟就那麼走了——

  鬱悶無比地吐出一口氣來,不是都到結局了嗎?陰謀也粉碎了,敵人也趕跑了,內賊也揪出來了,一般不就該是抱得美人歸了嗎?

  為什麼他的人跑了,結局也被人啃了坑坑窪窪的一口?

  ……

  繼續鬱悶。

  十數日後。

  相從在拂心齋的住處和宮三不遠,有個不大的小院子,她自己種的一些花草,卻跟名品掛不上鉤,都是些雜七雜八的,她自己都不大叫得上名的野花野草,平常也不怎麼修整,只是除除枯枝敗葉。

  啞啞的一聲。

  離開數月的主人推開了院門,熟悉的花木被晚霞鍍了五彩的邊,還和離去之前一樣生機勃勃。

  拉了拉肩上的包袱,斜陽下,少女的眼睛不由得瞇起來,露出了從離開那個人在的地方起,第一個溫暖的笑意。

  到家了,終於。

  捶了捶腰,相從往裡走去。回來坐了一路馬車,倒坐得腰酸背痛起來。

  指尖愉悅地順手拂過石子路邊的不知名粉色花朵,剛才已經打聽過了,即墨拖了三爺不知道到什麼地方散心去,大約十天半個月是回不來的。聽到的時候,不自禁鬆口氣,不然,真是不知要怎麼和她解釋。

  放了包袱,開始動手收拾。畢竟是幾個月沒住過人的屋子了,原來再怎麼乾淨也沒用。

  潑水,掃地,擦拭桌椅箱櫃的浮灰,重新鋪床……

  忙了大半個時辰,終於停當。

  窗外已是暮色深重,相從點了燈,擡手擦了下額上的汗珠,坐到床邊,把包袱打開,開始最後的事:把當初帶去的衣物用品各歸各類。

  「這個——」有些怔地看著一摞衣物中間,露出的月白色襟腳。那款式,明顯不似女子的。對了,當時這些是五哥收拾的,他大概是隨便就卷在一起了。

  遲疑著,心裡一時也分不出什麼滋味,只伸手輕輕將那件衣衫扯了出來。只穿過一次的單衫,嶄新如初買。

  微微地歎了口氣,最後能留下的,也就只有這個了吧?

  那麼多天悶在馬車裡,該傷的該痛的,也都算完了。她的性子在那些年盲目的尋找中已經壓抑慣了,早不是離家時潑鬧的小丫頭,現在,卻是連大哭發洩都不會了。

  目光微微迷惘起來。那時,那時她才多大?冒冒失失地撞出來,在江湖的血雨刀鋒間尋覓,什麼想到想不到的苦都受了,終於重回安逸,銳志稜角被消磨得殆盡。幾乎要放棄忘掉的時候,那人以別樣的風流之姿赫然眼前。

  真是巧。

  恍然隔了一世,她磨平了所有桀驁,他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重生出另一種風貌。拂心齋不知名的小小丫頭,與將離坊風流揚天下的殷主事,明明物是人非,偏偏重蹈覆轍。

  只是這次,只有她一個人而已。他,忘了。

  順了即墨的計隨他下揚州,一路上,何嘗不心存僥倖?想著他或許竟會想起來——

  閉了眼,將臉埋到手中的單衫。一滴閃亮的物體,悄悄沁了進去。

  就這樣吧,一切總算可以了局。若不是糊塗的五哥,她連這唯一的牽繫也不會有。

  桌角的燭火一陣明暗閃爍,門簾動處,似有一股風撲進來,接著只聽「砰」的一聲,身側的床鋪陷下去好大一塊。

  相從歎了口氣,問道:「你不是和三爺出去玩了?怎麼又回來了?」

  身側一聲低笑,卻是萬萬想不到的嗓音:「怕她找我算賬?」

  相從一震,霍然擡頭,轉過去看著那個人,張了口,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燭光昏黃的室內,似真似幻,幾疑夢中。

  「看見我高興得傻啦?」

  帶著笑,毫無形象仰面躺在床鋪上的人,一身風塵僕僕,臉容半隱在床帷的陰影中,仍可明顯看出疲倦神態,一雙眼眸接著她震駭的目光,黑得不見底。

  「……」還是不知道要說什麼,腦中呈現前所未有的漿糊狀態。

  床上的人也沈默了一會,慢吞吞撐著手臂坐起來,舉手,「好了,我起來了,得了吧?趕得這麼急,衣服髒也不是我願意的。」

  「你——」還是在喉間哽了一下,但這次終於說了出來,「怎麼會在這裡?」

  「我也想再快點。」殷采衣聳聳肩,「不過坊裡還有一堆後續,總得弄完了。」他看看床上的包袱,「看樣子你們也剛到?還好我沒趕過頭了。」

  相從的神志還在遲鈍中,「你趕來幹什麼?」

  「你為什麼走,我就為什麼來了。」他扯扯嘴角,卻看不出什麼笑意。

  「我走——」相從努力理清兩者間的關係,「和你來有什麼關係?」少了曖昧不清的監視者,不是更好嗎?

  殷采衣不說話了,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忽然笑了一笑,眸底冰涼,道:「相從,你是不是以後都不要和我有關係了?」

  連話意都涼得好像從井水裡浸過的一般,不像生氣惱怒之類的情緒,那種眼神那種語氣,更接近於無可奈何到不知要拿她怎麼辦了的灰心。

  直覺地驚痛,怎麼忍見這個人如此?「殷主事——」

  殷采衣抹了一把臉,看她,聲音低切,苦笑著,「相從,我做到這種地步,你還要怎麼樣,才肯明白?」

  「我——」什麼叫做「才肯」?她是真的不明白啊。

  相從被對面人的神情逼得手足無措,他的到來本來已經出乎意料,還是這麼委屈受了傷的樣子——

  她的眼眶微微熱了起來,指尖陷進了放在腿上的單衫裡,努力拿出穩定的語氣來:「殷主事,我真的沒想讓你難過。」

  「我也真的——」他很快地接上來,「沒有懷疑過你。」

  他接得太順,太理所當然,以至於話音落了好一段時間,相從都沒有反應過來是什麼意思。

  挫敗地看著她微張著嘴,一臉怔然。殷采衣摀住臉,呻吟:「相從相從,到底是誰不相信誰?誰應該心冷遠走?我不信你,你難過,但你自始至終,又信過我哪次?」

  腦袋完全停擺。

  雖然以前就發現,這丫頭偶然呆滯的樣子很可愛,不過現在實在不是欣賞的時候。殷采衣一把拖起她,道:「跟我出去,吹吹夜風你也清醒點。」

  回頭見她手裡還下意識抓著那件單衫,一把奪下來,扔到床裡:「我人都在這裡了,你還睹物思什麼?」

  出去屋外的路上,撞了兩次門框。

  「真是……」他忍笑,拉她坐在台階上,伸手幫她揉揉額角,「痛不痛?」

  「還好。」她小聲答。面色暈出淡紅,幸而被夜色藏住。相從稍微往後退了一點點,不敢躲得太明顯。

  這兩撞也撞得她完全清醒過來了,猶豫了下,問出來:「殷主事,你沒疑過我?」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跳得已經快要跳出來。

  就算已聽到他之前的話,這長久以來的傷,畢竟不是那麼一句就能勾銷了的。也不敢相信居然還會有轉機,居然——可能,不用放棄。

  只這一點可能,已讓她不能自持。

  「開始的時候是有過。」殷采衣收回手,「不過你大概也都是知道的吧?或者,至少有點感覺?」

  相從點點頭,安靜聽他說。

  「我那時候只敢肯定你一定有什麼企圖——『監督』這個借口,」他翻翻白眼,「實在太爛了,白癡也不會被這麼糊弄過去。」

  相從張了張嘴——不得不承認這個借口確實很爛,放棄了幫即墨正名的打算。

  「不過那些,你是可以理解的對不對?」殷采衣期待地看她,有一些小心,「我會有疑心是難免的,再說,我對你也不是差到不能原諒的,嗯?」

  「嗯。」她有點用力地點頭。

  在牢裡的時候,控制不住想起來,那段日子,其實是稱得上幸福的回憶啊,是她選了錯誤的開始,還能有那一段過程,就該抱著手臂偷笑了。

  殷采衣的記憶也被勾出來,輕笑道:「那時候我總在疑惑,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丫頭?害得我多想欺負,又不敢下手太狠,嚇得你哭了之後,就更不敢做什麼了。」

  相從微微僵了一下,目光控制不住地別過去。

  殷采衣瞇瞇眼,這次不去擡她下巴了,手指直接捏上她臉頰,「原來問題出在這裡。你早知道我沒安好心,一直都好好的,為什麼回了坊倒給我臉色看——準確說,是那陣子忽然躲開我?」

  他唇角上揚三分,手下使力兩分,「終於給我抓到把柄了,度砂到底跟你說了什麼?跟紅綠院有關是不是?」

  真是意外收穫,原以為那根刺只能一直長在那裡了。他知道不是多大的事,但就不能釋懷,想到這丫頭那時候的表情,愧疚心虛就無邊際地冒出來。知道自己錯了,但不知道錯在哪裡,所以——連想彌補都辦不到的感覺,比他以為的還要更加糟一點。

  月光靜如流水,只聽得花草裡似有若無的蟲鳴。

  指下微涼的肌膚動了一動,因為還被捏著的緣故,出口的聲音有種奇特的含糊:「五哥跟我說,你那時是清醒的。」

  尾音含糊至不可聞,幾乎可直接感觸到,指間剎那下降的溫度。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7-13 17:21:45

第十章 謎底的謎底(1)

  「他——」他有些僵硬地收回了手,「說了淨玉決的事?」

  相從的下巴擱到膝蓋上,「嗯」了一聲:「我才知道,原來……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殷采衣覺得不大對,詫然起來,「我只知道我挨你了一枕頭,然後只好裝昏。難道還有什麼別的事?」

  「之前我和宿柳姑娘的話,」相從的臉埋進了膝蓋,「殷主事要說沒聽到嗎?」

  是那個時候才覺得無可忍耐,這人已經知道了她是什麼心思,看著她時,眼神間的淡淡警戒卻還是沒有一刻放下過。前路在那時忽然堵塞黯淡,再睜大了眼也看不見一點光,難道——他竟是覺得,那也只是算計嗎?

  「我是沒聽到啊。」殷采衣無辜之極,「淨玉決只能克制情慾,對迷藥又不管用。我醒過來的時候,宿柳已經在地上了。」「呃?」她呆住,擡頭看他。

  「我不否認後來壓著你的時候是清醒著啦,」他嘿嘿一笑,「所以,後來我道歉了啊,挨打的事也只當是賠禮了。」

  「那五哥說——」

  殷采衣嫌惡地皺眉,「那個笨蛋什麼時候把話說清楚過了。」心裡踩完度砂兩腳,接著問道,「對了,你們那時候說了什麼?」

  可惜他錯過最佳的追問時間,這個時候,已經足夠相從整理好面部表情,很自然地回他:「沒什麼。」

  沒什麼躲了他那麼久?真扼腕,早知道這丫頭掩飾情緒的功夫一流,那兩腳為什麼不能忍忍再踩呢?

  想著忍不住又踩過去兩腳,算了,總之誤會是解開了,就先放著吧。

  「直奔主題吧。」他揉揉眉心,如果到了現在,還需要猜來猜去彼此提防警惕的話,就真沒意思了,「在後來的事上,我確實沒疑過你,怎麼說——你就算再多疑點,我也不覺得,你會害我。」

  相從小小倒抽了口氣,睜目看他。

  ——為什麼要害我?

  當初那一句問得她心神俱喪,現在還是這人,按著眉心,語氣並不如何驚心動魄,詞藻甚而平淡,收起所有風流手段,他只是說:我不覺得,你會害我。

  只是這樣一句話——眼眶熱辣,心裡有什麼東西滿得要溢出來,為什麼就覺得,完全不需要其他任何細節的解釋了呢?

  「這樣就感動了?」殷采衣歎了口氣,苦笑,「這麼好騙,那時候為什麼就一點也不肯信我呢?我不把你關起來,誰知道沈忍寒還會怎麼陷害你?你要怎麼從這件事裡脫身出來?我若真不信你,何必還分出人力去保護?怕人下毒,連飯菜都替換掉,結果,你倒覺得我虐待你?」

  原來——不是嗎——

  相從汗顏,無言可對。

  殷采衣繼續控訴:「還有你的好五哥,我跟他共事這麼多年,他連眼都不眨,大罵我一頓之後乾脆就跟我割袍斷義。」

  略帶玩笑的口氣一轉,黑眸沈鬱出毫不掩飾的倦然,「你們一個一個又都是在那種時候,度砂腦筋不會轉彎我不計較,但是相從,我是忌諱三爺,不過至於沒膽到連他手下一個丫頭也不敢動嗎?僅此一條,你竟還看不出來?」四少可是只一個照面,就明白端倪了。

  「我——」怎麼可能看出來?她連做夢,都不敢夢出這種可能啊!一心一意墜入自哀的情緒裡,傷得實在太痛,連眼都不敢再睜,拼盡全力讓腦子一片空白,一想起來,就是他冰冷的眼神,怎麼受得了再去觸動?

  殷采衣整個人呈大字形向後躺倒在地上,滿天繁星盡收眼底。他以手為枕,「相從,我真想敲開你腦袋,看到底是什麼邏輯?那種情形下,你既然還肯提醒我,卻為什麼不肯解釋?」

  相從沈默了一刻,「你不是信我?」

  殷采衣一怔,「嗤」一聲笑出來,「竟然會跟我抱怨了?信任跟解釋,是兩回事啊,你總不能讓我蒙在鼓裡一輩子吧。」

  他伸手拉她,相從疑惑地看他,領會他意思,一遲疑,終於還是順了他的意,跟著躺下來,身子卻是有些僵,手臂貼著身側,小心地不碰到他。

  一條手臂卻大咧咧地探到她後腦,給她枕著。相從一嚇,側目看他,對上他愉悅非凡的目光,這人的心情轉變倒是快,剛才的疲倦長了翅膀般。

  她努力忽視臉上的熱度,轉回頭。

  不過,今晚天上的星星——好像真是分外亮呢。

  「不是那兩句提醒,我真不大可能想到那盆杏花。」殷采衣頗為滿意目前的姿勢,暫時轉了話題,「『什麼事都是有源頭的』,這件事居然開始得如此之早,並且不著痕跡,沈忍寒這上面倒是辦得不蠢。『煎根和麻藥不過異曲同工』——那盆杏花裡下的就是煎根吧?不知道收買了哪個花匠,藥性雖慢,卻不會有中毒的反應出來,誰也不會起疑。不過,你能想到那方面就罷了,怎麼連是什麼毒藥都給找了出來?」真是,想不佩服都不成啊。

  「我找到那次跟你一起來總齋的花匠之一,知道那盆杏花雖然死了,卻還是帶回了坊。我找到的時候,花已經腐爛,根卻還在。」竭力忽視腦後散發的熱度,維持著正常的語氣,「我托了人查驗,因為毒性實在微弱,所以花了比較長的時間。」

  殷采衣揚揚眉,「為什麼要約在花圃見面?還是半夜?」那時刻地點多敏感,這丫頭自己又頂著嫌疑人的身份,怎麼幹出往刀口撞的蠢事來?

  相從歎了口氣,語中是真正的無可奈何,「其實我們約的是傍晚,後門的小角門處。」

  「嗯?」感興趣地等下文。

  相從閉上眼,「她是個路癡。」

  「啊?呵呵呵呵呵呵——」身邊的人劇烈顫抖起來,連帶著她的腦袋都跟著震動。

  「所以——呵呵,等你們終於會合的時候,就變成被逮個正著的真兇現場了?咳——」殷采衣笑得嗆咳起來。一直都沒機會問她這裡的細節,做夢也沒料到——根本就是個天大的烏龍!

  「……」相從決定等他笑完了再睜眼。

  「等等,懂毒——而且很明顯是這方面的高手,不會認路——」殷采衣的眼睛亮起來,「拒靈?四少家的那個連自己家都不知道怎麼走的小鬼?」

  這麼快就猜出來了?相從有絲訝然地點頭。

  「難怪,我說到最後怎麼會由四少來接手,果然因為和他有關。」殷采衣嘿然一笑,盯著她,「相從,你人緣不錯嘛,昔日的毒靈都肯幫你奔波。」雖然最後是把她幫進了地牢——咳,這事和自己大大的有關,能不提還是別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好。

  相從心裡一跳,又慢慢安穩下來。他是信她的,這句話不會有別的意思。暖洋洋的情緒外現在淺淺上揚的嘴角上,要反過去信任他是一點也不難的事,一直以來,她是不敢——不是不肯啊。

  「殷主事記得嗎?我開始說過也許是三樁,但沒有證據,便不敢輕易說出來。」她淺笑著,「到了後來,情形突變,我只能用那種方式提醒,不是有意隱瞞。」

  「我當然知道。」殷采衣忍不住眨了眨眼,初見時她就是這樣笑的吧?為什麼那時候沒有看出來,這笑裡根本一點防備也沒有呢?毫不防備他的人,怎麼會有對他不利的心?

  「算了,這事終於了了。從一開始在珍品上動手腳,知道不會這麼容易就扳下我,跟著用徐州的貢品引誘誓門下水,再接著把腦筋動到坊裡——這連環計也難為沈忍寒想得出。就是不知道,他為什麼覺得自己就不會被懷疑呢?」

  相從自然接道:「想法的盲點吧,太注重佈局,反而忘了把自己撇清,一起繞進去也沒有感覺。」

  「盲點?」殷采衣重複了一遍,微笑贊同,「不錯,就好像,一般動過一次手腳的東西,就不會被想到第二次一樣。」

  身旁的人剎那僵硬。

  天際,半彎月行進了雲層中,只可見一圈朦朧的光影。展目望去,院子裡的花木都變得影影綽綽起來。

  「相從,」他柔聲道,「其實你也清楚的對不對?在牢裡,和我說了那兩句話,就等於連你自己的設計也招了。」

  沒有回答。

  殷采衣瞭然地伸手,輕輕握住她身側冰冷的手腕。

  「我不是——」熱氣由腕脈行進,冰寒至麻痺的心微微回復過來。相從輕輕地歎了口氣,聽不出什麼意味,「我雖然不是故意隱瞞,但卻是有意說得含糊不清的。你若能由那兩句話想到杏花,就沒道理想不到我。」

  所有的一切也就跟著曝光,她不想——但是沒有辦法。怎麼能不幫他?哪怕再往自己身上套上一千層嫌疑,也做不到袖手旁觀。

  她只是,沒有辦法。

  殷采衣彎起眼睛笑了笑,「我無論如何想不通,你怎麼會去從那盆杏花入手。沒有理由,那麼本身就是理由。你是為什麼到我身邊的呢?因為那花死了。」他自問自答,「那就很清楚了。最重要的是,我想起了幾個月前來這裡時,即墨問我的一句話。」

  他頓了一下,說:「她問我,『你今天就來了?』為什麼問出這種問題?是不是因為在她的認知裡,那花是不該那麼早就死的?但是她怎麼會知道花什麼時候死呢?」

  「因為,那盆杏花在出齋的時候,已經被動了一次手腳。只不過依三爺的計算,它是應該運到將離坊裡再消隕的。」相從低聲道,「算起來,其實沈副坊主動的才是第二次手腳。我會想到不妥,就是因為它死得比我們預期的早。你也清楚,三爺的計算絕不可能出錯,那麼就只能是外力所為。」

第十章 謎底的謎底(2)

  殷采衣轉過頭來,看了看她。

  相從恍若未覺,繼續道:「這都是後來的事了。就當初而言,也許時間上有點偏差,但是我們的目的總是達到了——」

  「夠了。」溫和地打斷了她,身側的殷采衣鬆開了她的手,支起身,放大到她上方的表情認真得溫柔,「不要說了,我什麼也不會問了。」

  相從茫然地看他。

  幾不可聞地,殷采衣歎了口氣,俯低身,溫熱的唇瓣印上了她的額頭。

  「怎麼又糊塗了?我真要怎麼樣你,難道會明白說出來?像那時候在路上一樣,什麼都不問,暗地裡動腦子不是方便得多?我攤開來,只是不想你心裡總壓著,惦記著還騙著我。你還有什麼事,一併說出來吧,不要管我知不知道,我只求你個心安。」他歎息著,溫暖的吐息拂過她耳畔,「不要再有那種,我用刀傷你的表情了。」

  原來他看得見?眼中的神采終於因為最後一句話而閃出了些許,然後——臉色忽然乍深。

  這丫頭現在才反應過來?殷采衣忍笑,「你不知道怎麼說也沒關係,其實,我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他笑意噙得滿滿,更俯低寸許,低得相從藉著星光也能看清他眼睫,才說道,「你說對不對,林姑娘?」

  今晚最大的一聲驚雷。

  「眼睛瞪得這麼大做什麼?我今天才知道已經是反應遲鈍了。那次你換男裝,我看著眼熟,就該想起來的。」中指輕輕彈在她額頭,「但是不敢相信呢,我找了你整整六年,怎麼會想到你居然離我這麼近?居然還會主動送上門?何況——」含笑的聲音低下來,幾近自語,「你那時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相從用力眨眨眼,淚珠還是不受控制地一顆顆冒出來。這晚上的意料之外太多,她已經完全不知如何應對,腦中只怔怔然掠過一句話:他終於想起來了?

  「我什麼時候忘記過你?這麼多年我瘋了找一個不記得的人?」

  眉心又被彈了一記,相從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把那句話問出來了。

  她掙扎出一隻手來,掩住面,心裡分辨不出什麼滋味,第一句問出的卻是:「你讓宿柳姑娘去京城找的?」

  「還能有誰?」殷采衣嗔笑,「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是你離家一年後了。查來查去只查到你被騙入了青樓,後來線索就斷了。我沒辦法,只好一家家找。別的地方都好說,只是當初我是離家出走,不想被認出來再抓回去,所以最後剩下的京城,只能找別人跑一趟。宿柳跟我說你不在了的時候,你……」他對著她的衣袖輕輕道,「不知道我是什麼心情。」

  底下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卻沒有言語。

  殷采衣察覺出來,小心地攬住她,「沒事了,莫怕。你肯藉著每年的年會見我,甚至直接頂著猜疑到我身邊來,卻不說出身份,就是因為這個吧?沒認出來是我的錯,但我不是家裡那些書獃子,你知道的不是嗎?你能脫身出來,入了拂心齋,我歡喜還來不及,怎麼會計較別的事?」

  說到這裡,就忽然想到那個不知名的所謂分行主事——明明就是他自己嘛!虧他還費事想了一堆毒計詭謀,全浪費了,不過——彎眉,也不可惜呢。

  「……對不起。」相從露出眼睛來,有些吃力地接著道,「我知道,但是,被騙的第一晚我就逃了出來。他們找了個人來——我嚇到了,不知道怎麼回事,抓到東西就砸了下去,我那時下手沒有輕重,去試那人的呼吸——已經沒了,我糊里糊塗就跳了窗。」

  殷采衣直起身來,臉色變幻著,腦後早已癒合消失的傷口涼颼颼地開始疼痛起來。

  他是不是該感謝這丫頭對他手下留情?

  「那你為了什麼不認我?你長大了,樣子性情全變了,我認不出來,不過你認得我不是嗎?」那時肆意灑脫的小女娃,怎麼想得到,七年後的眼神會變得這般內斂深穩?若不是太過出乎意料,也不至於,一直到沈忍寒那最後一句話,他才終於醒悟過來。

  「就是全變了啊——」小聲咕噥著,「什麼都不一樣了。」

  七年的漫長時光啊,已經不是「改變」這種詞就可以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去的,橫亙在他們中間的鴻溝,深遠到她只能看著。喜歡得再深,也只能成了她一個人的事。

  「所以你就讓我大海撈針地找?」一把拽下她的袖子。

  相從嚇了一下,無辜地道:「我不知道啊。」如何想到她在苦找的時候,這人也在另一個地方用不同的方法做同樣的事?她幸運地先一步找到,他卻是一刻沒有停地整整找了六年,還惦著她的清譽,連名字也不曾洩露,這是什麼概念,她知道的;在人海裡看不到盡頭地尋覓是多麼容易疲倦放棄的事,她知道的。

  「我沒怪你的意思啊,真是……」有點無奈地看著她開始霧氣瀰漫又拚命忍耐的眼眸,心口某個沈寂了多年的地方,也開始跟著發酸。

  身下少女的袖子已又掩了上去。

  殷采衣硬扯下來,然後滿滿將人抱住,啞啞地湊在她耳邊:「對不起,要你來找到我,你站在我面前,我還不認得。」

  模糊的低低的嗚咽:「因為我變了啊。」

  不只是性情的緣故,其實那時候她只有十三歲,到如今七年過去,相貌由心生,五官雖大致不差,眉目氣質卻已是迥然。他對她的男裝眼熟,是因為當初見面時,她都是偷五哥的舊衣服穿。

  這麼算起來,他是真的一直沒有忘記的啊。眼睛更加酸澀起來,不過——這人看不到,難看一些也沒有關係吧。

  「但是不是因我,你本來不用變的。」手更用力了一些,隔了一刻,大約怕她悶到,又鬆了一點點。「林昭本來不用這麼聰明的。」

  那些見解智謀,全是貨真價實地一點一滴歷練而來,不想問她吃過多少苦,他也是一個人闖蕩過來,完全知道完全明白。心裡酸軟得要擰出水來,這樣一個小小丫頭,哪裡來的如此韌性?

  底下靜默了一刻,一張有些狼狽的小臉冒上來,聲音鄭重中帶著濃濃的鼻音:「我……願意的。」

  殷采衣第一次見她這個模樣,雖然知道不應該,還是忍不住笑出來,擡手去捏捏她悶得通紅的臉頰,幾乎要湊上去蹭蹭。這丫頭似乎只要不是寧靜的表情,就一律很可愛,倒有些小時候的影子。

  「我知道,我找你這些年,也是自己願意而已。」明瞭她的意思,「我虧欠你是一定的——」

  他止住她要說的話:「但是,我做的事和這個並沒有關係,我肯找你,忘不掉你,都不過是因為我這麼想而已。」

  「哦。」她小小答應了聲。

  「相從,和我回坊去吧。」

  「好——啊?」

  「我找來找去,都找不到比你更喜歡的人了。」燦若天上繁星的眼瞳,彎出醉人的弧度,連同含笑的嘴角,宛轉出無限風流,定定鎖住她,「現在你送上門來,還指望我放手嗎?」

  頭有點暈——

  被壓著大半天,熱氣這時才不受控制地升騰上來,蒸得神志都有些迷糊。這種眼神這種言語,她怎麼有拒絕的可能?

  她點頭。

  他不動聲色地得寸進尺,「還有呢?」

  「什麼?」她昏昏地反問出口,才反應過來,「我——」臉頰熱得不像話,咽喉都乾澀起來,嚥了一口口水,很努力才讓聲音盡量不顫抖,「也是一樣。」

  「……好吧,這次先這樣。」殷采衣勉強點點頭,來日方長,不怕騙不出他愛聽的話。

  「不過就算你什麼都不說,我也知道。」眼睛又彎成新月,「相從相從,自然——是要從了我的啊。」

  ——我說,你就從了我有什麼不好呢?

  時空恍然如夢倒轉,相從唇邊,笑意終於燦爛。

  天上明月行出烏雲,夜風如水,暗香沈醉。

  七年等尋,終是不枉。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7-13 17:22:41

尾聲

  這個問題是幾天後,殷采衣在回程的路上想起來的。

  「相從,我好像還有一點沒弄明白。」

  「嗯?」她疑問地側頭。

  「三爺的紫籐鎖片,怎麼會在你那裡?」他問得隨意,卻見相從臉色瞬間一變。

  不是吧——難道這兩個人還真有點什麼?眼睛危險地瞇起來。

  「啊,這個——」

  竟然給他欲言又止,難道是那什麼什麼的預兆?危險指數直線上升,面上笑顏卻是溫柔如水,「這個什麼?不能讓我知道嗎?」

  「倒也不是——」相從還是遲疑,全沒注意身旁青年的眼神越來越暗。好一會,她終於道,「你看了就明白了。」

  說著,卻把脖子裡的那塊鎖片拖了出來,正是殷采衣曾見過的那一塊。

  不過——

  「怎麼是個『相』字?!」瞠目。

  「本來就是這個啊。」相從收回來,微笑道,「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看到的,不過,好像只看了一半?」

  那一半還是個錯的。殷采衣乾笑,「只是湊巧,也沒看得清楚。這麼說——你在齋裡的地位?」

  「策公子在的一天。」相從淺淺一笑,「我就是丫頭一天。他若不在,則,我順位代之。」

  轟隆隆的驚雷砸下來,饒是已有心理準備,殷采衣還是被砸個正著。

  「天,這麼說,我拐回坊裡去的,竟是隱形的第五執事者——」他暈暈地扶著腦袋。不過這麼算的話,有關她眼界氣度那些就全部解釋得通了。意料之外,又似乎情理之中,他一直覺得她不像個丫頭,是因為她根本就不是個丫頭!

  「也算吧,那時策公子身體不太好,我和三爺即墨一起被撿回去——」相從停一下,解釋,「我離家一年多時,遇上了三爺和即墨,以後就一直在一起了,後來碰上前齋主,就也一起被帶回了齋。之後,三爺因為煞氣過大,便充當了刑堂一樣的位置。我轉到幕後,以丫頭身份掩飾,不過現在策公子的身體已恢復,也就沒有我的事情了。」

  原來這丫頭跟三爺是患過難而已——

  殷采衣汗顏地抹掉一切雜七雜八的假想,道:「不過,你還是不能離開拂心齋的吧?」

  相從點點頭,「前齋主救我們的時候都有過承諾。」

  「那就是說,我也只好一直守著我的將離坊了,」殷采衣摸摸下巴,忽然笑起來,「不過也不錯,拂心齋的福利還是很好的,三不五時再冒一兩個沈忍寒一類的人來解解悶——唔,揚州的風景也不錯。」

  相從眨了一下眼,她本來有猶豫過這事要不要說,現在由他問出來,什麼都說開了,省了最後一塊心病,也不由微笑起來,難得起了捉弄之心,「殷主事,你莫忘了,誓門是沒錢還我們的。那三年的稀粥鹹菜,可還等著你。」

  殷采衣揚眉一笑,「有你陪著,我怕什麼?對了,你怎麼還叫我『殷主事』?還不快點改口——」

  笑語漸遠,一路陽光灑滿。

番外

  七年前的天子腳下。

  城東的林家,城西的莊府,隔了大半個京城遙遙相望,都是當時有名的詩禮大族。兩家皆以孔孟治管,家風嚴正恭肅,百年來,族中子弟入仕者不勝枚舉,便是還沒束髮的小童,談吐也清致沈穩,舉止進退比之成人絲毫不謬。

  但所謂,無論什麼事都有例外。即便是在儒名如此顯赫家風肅然如鐵的大族中,例外也是存在的。

  比如說,莊府現任掌家的次子莊持正,年初剛滿十七歲,也讓莊家上上下下頭痛了十七年。相比起已入翰林院的長兄,十四歲已中瞭解元的三弟,中間毫無建樹的這個簡直可稱之為家族的汙點。

  再比如,城東林家的幼女林昭。與以不學無術聞名京師的莊府次子大大不同,林家的這位三歲即通文墨,四書五經過目成誦,五歲入學,比得一同啟蒙的兄長們形同笨蛋。

  不過,自從她七歲那年站在家中最高的那棵老槐樹上,小小的手叉著腰,從大學到中庸,從孔子到孟子,引經據典童聲稚脆,將站在樹下的父親駁得避入朝中,半個月氣得不曾回家後,神童的名聲就再理所當然不過地換成了「魔星」。

  相比莊府那位慢慢累積起來的聲名,林昭是一夜成名。

  莊持正十七歲的這一年,林昭十三。

  都到了適婚之年,儒門最重書香門戶,因此莊林兩家向來有聯姻的傳統。

  但,林家的女兒有誰肯嫁給那個傳說中扛著把劍滿京城遊走的粗人?不說會被別的姐妹笑話,嫁過去哪天起了口角,粗人可是不會講理的,一拳頭下來誰受得起?

  而,莊府的公子又有哪個敢娶那個成天往上樹上房,被抓住了能面不改色以四書五經駁得整個林家無人以對的野丫頭?自己的學問被妻子比下去是小事,面子在外人面前失了才是要命。

  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兩個沒人肯嫁沒人敢娶的,湊成一堆似乎是太順理成章的事了。

  「嫁人?不要。」

  林父瞪了瞪眼,忍住到嘴邊的怒氣。這死丫頭,從會說話——不,那時還是很乖的。從會爬樹起就沒讓他省過心。

  「這事我們已經說定了。你有意見自己去說。」

  林父扔下一句,轉身就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終身大事豈能也隨便順她的意了,愛鬧就鬧吧,鬧完了還是要乖乖聽話。

  歪在長廊靠背上的少女伸了個懶腰,坐起來,歪著頭看他的背影消失,起身,「真麻煩,那我就去說吧。」

  可以想見,林父若知道這回他的「意見」居然被採納了,臉色會有多麼的五彩斑斕。

  「不是說一家子清官嗎?有什麼怕給人偷的——」一邊咕噥著,少女一邊手腳並用地往樹的更高處爬,「牆造這麼高,外面的樹卻不砍掉,果然都是讀死書的書獃子。」

  「呼,差不多了。」從茂密的枝葉中探出頭去,目測了一下腳下跟牆頭之間的距離,一隻腳小心翼翼地伸出去——

  「啊!」

  「啊!」

  牆裡牆外,慘叫聲聲起。

  好一會兒,一個少年扭曲著臉,一手拿著劍,一手捂著後腦重新出現在牆頭上。

  「咦,你居然沒掉下去?」瞇眼,看著兩隻細弱的手臂死掛在樹枝上蕩啊蕩的身影。

  「兄台,能否找架梯子來?」林昭往下面看了看,擠出笑容問。

  少年撇嘴,身形一閃,過去攔腰將她帶了下去。

  雙腳一著地,他鬆手,林昭順勢軟軟坐到了地上。

  少年哼笑了一聲,居高臨下地,「這點道行也學人當小賊?」

  賊?林昭擡頭,甜蜜蜜地笑道:「兄台,你的頭痛不痛?」

  抽口冷氣,少年霍然咬牙,這小鬼好毒的一張嘴!

  我是沒什麼道行,不過好歹沒摔著,你有本事,摔得好大動靜——

  潛台詞明明如此豐富惡毒,偏要用一句看似關心的話語說出來,小小年紀,刻毒一點不下於人!

  「多謝好意,」皮笑肉不笑,「跟我到官府走一趟罷。」

  林昭眨眨眼,「你弄錯了,我只是來找人。」

  少年挑眉,「找誰?」你就編吧,找人找到人家後牆來?

  「對了,你是這府的人?」林昭眼睛亮了下,省事了。

  少年點頭,「所以,謊編得圓些再說。」

  林昭不計較,笑瞇瞇道:「我找莊持正,你能不能請他出來?或者告訴我他在哪個院子也成,我有話跟他說。」

  少年的眼眸閃了下,「莊持正?你是誰?」

  林昭遲疑了下,好吧,她也拿出點誠意來吧,「我姓林。」

  「林——」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忽然道,「你是女的?」

  她的姓氏跟性別有什麼必然的關係嗎?林昭糊塗地看看身上偷來的五哥的舊衣裳,靈光一閃,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你知道我是誰了?」

  少年抱著劍,忍不住又打量她一遍,「除了你,我想不出你們家那些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有誰敢頂著家法上樹爬牆的。」還爬到別人家來。

  嘖,原來就是這丫頭?說遍林家無敵手的口舌果然是厲害,不過——好像也很有趣的樣子啊。

  「那你也就是我要找的人了?」林昭原樣打量回他,「除了你,我也想不出莊府裡有哪個拿得動劍的。」

  沒那堆姐妹說得那麼恐怖嘛。看上去,唔——她今年才十三歲,對於異性的鑒賞力還沒培養出來,不過感覺應該是很容易讓她們花癡的類型,「你樣子不差啊,怎麼和我一樣沒人敢要?」

  「……」莊持正嘴角抽搐了一下。就算是事實,這也坦白得太坦白了吧?「做不成宰相夫人就算了,連解元夫人都撈不上,你的姐姐妹妹誰肯屈就我?」

  林昭點點頭,「倒也是。我這次來就是和你說,我也不要你,乘早說清楚了,免得耽誤你。」

  莊持正再度無語。這小丫頭——什麼叫做「耽誤」他?這種話難道不該是他說的嗎?

  他眼珠轉了轉,忽然來了惡劣的興致,扯開嘴角,「是嗎?那就只好你被我耽誤了。」

  林昭極有危機感地瞪眼,「什麼意思?」

  莊持正哈哈一笑,「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好像三個月後就是我們的大好日子了吧?乖乖回家去等著,別再亂翻牆了。」這個時候的林昭畢竟年幼,聰慧是聰慧,氣度之類卻還完全沒培養出來——這從她立即跳起來的舉動可以輕易看出來。

  「誰要嫁到你們家?跟我去和我爹說清楚!」

  莊持正扳回一城,有些得意地笑道:「好啊,你追得上我我就和你去。」

  他說到倒數第四個字的時候,身形開始展動,到尾音落下,已經連影子都看不見。

  「……」林昭一腳踢在樹身上,這種速度,她連目標都沒了還追什麼啊!

  事情當然不會就這樣結束。

  莊持正在本月的第十二次發現牆頭上的小小身影後,終於明瞭他大大低估了這小丫頭的耐力。

  這麼不想嫁給我?他挑挑眉頭,這時的動作已經有了幾分日後風流天下的本錢,「又來看我了?乖,回家去吧,成了親我天天給你看。」

  從眼睛瞪起來的小少女身邊掠過去,順手捏了一把她的臉頰,長笑而去。

  「這個、這個——」

  手腳揮舞得險些打結,林昭也沒「這個」出下文來,她口舌雖無敵,真正罵人的話卻是一句也沒學過。

  踩著憤憤的腳步回去,更加鬥志昂揚的背影昭示著:她明天會再來的!

  日子就在這樣的交鋒中一日日流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聯姻之外,他們開始和平地聊聊別的事,都是古板家族中的不安分者,想找到共同話題其實很容易。

  離成親的日子還有十天的時候,林昭還在不死心地試圖說服他。

  莊持正站在高高的樹枝上,俯眉笑看,聲音有些飄忽地傳來:「我說,你就從了我有什麼不好呢?」

  林昭心裡跳了一下,卻立刻反駁:「哪裡都不好。」她費力地仰著脖子,「喂,你今天不大對勁啊,被你爹罵了?」

  「看出來了?」那笑容有些涼意,「丫頭,我大哥死了。」

  林昭嚇一跳,「你說什麼?翰林院的那位?我怎麼不知道?」

  「他喜歡上了一個青樓的女子,要娶她回家,爹不準,去說了些難聽的話,那姑娘是個烈性子,就吊死了。」高樹上的人面目在枝葉光影中模糊著,「大哥知道後,昨晚在家自焚,一整片秋華居都成了廢墟。爹覺得這是家醜,讓瞞著,估計等上幾天,才會發喪吧,到時應該用的是急病之類的名義。」

  林昭從心底裡涼起來,忍不住環抱住自己,兩條命——就這麼沒了。居然,只是「家醜」?!

  「我要走了。」樹上的少年說,「丫頭,你要跟我走嗎?」

  林昭糊塗著,又怕又有些莫名,「你要到哪裡?」

  「隨便吧。」少年的聲音也不太確定,「但是,我大哥活活燒死的地方,我不可能再住得下去了。反正我也考不來功名,家裡還有一堆兄弟,少了我一個也不要緊。」

  林昭呆呆地仰著頭看他,這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她還在慢慢消化,只下意識地問道:「一定要走嗎?」

  莊持正輕輕笑了一笑,「我不接受,將來我和我喜歡的人,也變成這樣。」

  將來我和我喜歡的人——

  一股說不出來的委屈陡然衝上了眼簾,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只是直覺被排除在了外面,一瞬間,好像丟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想好了嗎?要不要和我一起走?這種家族,也不適合你呢。」

  握緊了拳,林昭大聲叫道:「我才不要!」她走做什麼?和他一起去找他喜歡的人?!

  莊持正怔了一下,「是嗎,那也好。外面我還不太熟悉,要是保護不了你,倒是害你。」

  他翩翩自樹上飄落下來,站在她面前,看了半晌,忽然俯低身,輕輕親在她的唇畔,「那麼,我走了。別和別人說。」

  少年的身影慢慢遠去,這一去,再不相見。

  林昭在屋裡關了整整兩天,出來的時候,她的行蹤開始受到嚴密控制。

  背她從來沒看過的《女誡》,三個婆子輪流和她說為妻為媳之道,不停地試嫁衣,婚期日益逼近,不被允許出一點差錯。

  莊府的人已經發現新郎失蹤,但是如同莊府長公子的死亡一般,脫了軌的事情,不能外揚。

  婚期倒數第三天,莊府想著找人暫替的時候,新娘亦在林家失蹤。

  京城開始被剔除出故事之外,林昭漫長的尋覓,開始了第一步。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