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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5 15:12:26

前言:

  他應該殺了她的!
  這女子視人命如草芥,
  一切單憑心性行事,
  沒有半點的顧忌!
  更甚者,她具有能夠置人於死地的能力!
  她的存在,留在世間絕對是個禍害!
  可是,他卻下不了手。
  從相遇到現在,
  他剛剛才發現,原來自己喜歡她,
  喜歡上一個從第一次相見,
  就處心積慮要置他於死地的人……


第1章(1)

  南宋乾道年間  

  雪初融。風仍寒冽。  

  臨安城外的郊道上雜草漸長,零落的幾名行人,裹了裹僅以禦寒的薄襖,神情木然地匆匆來去。只有路旁的幾株楊柳枯葉盡去,開出翠綠的嫩芽,總算是在這陰寒鬱結的天色中增添了幾抹綠的新意。  

  傅羽棠將頭上的雪帽拉低了些抵禦寒冷,他從城門內走出來,神色淡然地看著城外一派蕭瑟荒蕪的光景。

  連年的征戰,使得國力受創,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再加上近年來一些歪門邪道趁亂起勢,興風作浪,更是令本已不堪的境況雪上加霜。  

  他這次出門,便是受爹爹的委派,到江南歸雲山莊協同各路正道人士剷除魔教。爹乃當朝右丞相兼樞密使,國務繁忙,一心朝政,他自當盡一己綿薄之力來協助爹爹。  

  他本欲快速趕路,卻因看見幾名衣衫單薄的乞丐而略有不忍地停了下來。  

  那些乞丐瑟縮在紅漆斑駁的城牆下,打滿了補丁的破爛衣裳絲毫也不能抵擋初春的寒冷,他們被凍得擠在一起以求取暖。突起的骨節顯示著他們已被漫長的冬天和飢餓折磨得瘦骨嶙峋,乾癟蠟黃的臉上死氣沈沈,只剩下一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身前擱置著的那個破舊的髒碗,偶爾有人經過時才會眨巴一下乾澀的眼皮,讓人知道他們依然活著。

  明知今日給了他們銀子,明日他們可能還是會凍死、餓死。可是,冬天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或許他們又能再熬個一年的活命呢?  

  只這麼一想,他便隨手掏了一錠金子放入碗裡。  

  那些乞丐本已是不指望有人施捨了,忽聽得清脆的一聲,以為是什麼東西。擡眼一看,只見碗中正躺著一錠亮澄澄的金子!  

  幾名乞丐立時傻眼,連頭都忘了磕,只死死地盯著那只破碗,像是生怕一眨眼那錠金子就會長了翅膀飛了似的。然後就都不約而同地伸手去搶,幾個年輕些,尚有餘力的乞丐霎時扭打成一團,爭相搏命似的想要搶到那錠金子。不時,小乞兒已鼻青臉腫地退出戰局,眼淚鼻涕一齊掛在被打得紅紫的臉上。  

  原本已走開了幾步的傅羽棠,聽見動靜才又回頭看向他們。他默然地站在原地,有些不忍地看著他們在寒風中爭搶成一團的瘦弱身子,驀地視線卻被出現在眼前的人兒給吸引過去,不由一怔。  

  宛如一抹初春的明媚陽光,俏麗的臉龐上漾著甜甜的笑容,一雙烏黑發亮的眸子閃著靈動的光彩;她一身淺紫的襦裙,頭戴一頂粉紫色的絨帽,帽沿下垂著一圈耀眼的銀鈴,與裙擺上牽掛著的鈴鐺相互呼應,走起路來不安分地一蹦一跳,清越的鈴聲不絕於耳。  

  以為今日是遭逢了貴人的乞兒這回是毫不遲疑地上前乞討,金錠搶不到,只希望這看起來漂亮可人的小姑娘也會像方纔的公子一樣好心。  

  「小姐姐,求你行行好……」乞兒低垂著頭,伸出乾瘦的髒手,低聲哀求著。  

  唐紫紗看也不看乞兒一眼,一邊哼著小調便要走開。  

  「小姐姐,天寒地凍的,求你發發慈悲……」眼見她越走越遠,飢寒交迫之下小乞兒突然猛撲上去抱住她的腿,淒聲哀求著。  

  驀然被拖住,她想抽出腿,卻發現一下子竟抽不出來,俏臉倏然一沈,怒氣漸漸聚集,「滾開!」清潤而惱怒的聲音逸出。  

  「姑娘……我已經十幾天沒吃過東西了,求您可憐可憐我們這些無家可歸的下賤人,賞我一口飯吃吧!」乞兒不但不肯放手,反而抱得更緊了,眼淚鼻涕縱橫地哭嚎著。  

  「臭乞丐,放手!」見那乞兒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唐紫紗不由得怒火中燒,她一伸腿就狠狠地將那乞兒踢翻於三尺之外。  

  她看著摔得狼狽不堪、正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的乞兒,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好玩的事情,嘴角扯開一抹極妖極媚的笑容,只見她不知從哪兒摸出來一枚銅錢,指尖一動,銅錢便穩穩地落在了乞兒腳邊,「哪,拿去。」  

  乞兒見只有銅錢而已,目光瞬間便黯淡了下來,但仍是伸出手去撿。  

  只在銅錢接觸到手掌的剎那,一股生肉燒灼的酸臭味隨著濃烈的白煙從乞兒掌心冒出,劇痛隨之而來,乞兒驀地慘叫著倒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掌被腐蝕出一個血洞來,哀號不止。  

  「好臭!」唐紫紗嫌惡地伸手在鼻子前面揮了揮,靈敏地往後躍開幾步。待到氣味散盡後,她才瞇起一雙水媚的狐狸眼,往乞兒的方向看去。這時那乞兒已經疼得一臉慘白,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似乎是很滿意自己造成的後果,她揚起了一臉招牌式的明朗笑容,絲毫不理會往來行人驚駭躲避的目光,若無其事地蹦跳著往前走去。  

  「你下毒?」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  

  她壓根就當做沒聽到,逕直往前走去。  

  傅羽棠是竭盡全力才讓自己的聲音沒有因為強抑的憤怒而微微顫抖。剛才的事情他看得分分明明,那乞兒與她無冤無仇,就因為上前乞討不順她的心意便下此重手,此種行徑,就連混跡江湖的最落魄的刀客也不如她的出手歹毒!

  而她的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更是惹惱了他。小小年紀就如此心狠手辣,而且還全無悔意,簡直就是妖孽!

  「站住!」  

  人影晃動,下一刻,傅羽棠已經攔在她身前,清俊的臉上滿是風雨欲來的陰沈。  

  「大哥哥,你叫我啊?」她腳步一停,神態自若地甜笑著湊上前。  

  「是不是你下的毒?!」  

  「你不是看得很清楚了嗎?」不是她還會有誰?何必多此一問?「沒什麼事的話我要走了,肚子好餓哦,這次跑出來都沒帶多少吃的,非得找家客棧大吃一頓不可。」  

  唐紫紗起步就想走,卻發現傅羽棠還是像堵牆一樣當在她面前。他看似普通地站著,卻是站得滴水不漏,連一絲讓她逃跑的空隙都不留。她心下知道這人的武功底子非同一般,要真和他交起手來,一時半會恐怕都脫不了身。況且她現在還餓著肚子,要對方是個尋常癟三,看她兩三下把人收拾了,可偏偏撞上的是他這樁門神,若是兩三下收拾不了,豈不是虧大了?她怎麼那麼倒黴啊!好不容易才從老怪物手裡逃出來,先是個臭乞丐跑來礙她的眼,然後是他。  

  「喂!」唐紫紗雙手往腰上一叉,氣鼓鼓地瞪著他,「你到底想要怎樣?那臭乞丐是你家親戚啊?我下毒關你什麼事?」  

  「住口!」傅羽棠神色一凜,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厲聲道,「如今天災人禍,人們已經過得夠悲慘的了,你怎麼還能忍心加害於他?淪為乞丐,本已是被迫上絕路,求的只不過是一口溫飽,你到底有沒有一點慈悲心?!」  

  「慈悲?」紅潤的嘴唇冷冷一笑,「什麼時候我唐紫紗快死的時候有人能看我一眼,我就相信這世間還有慈悲這種東西!大哥哥,我不相信有人能夠靠著別人的慈悲心生存下去呢,任何生物,人還是畜生,都只會為了讓自己活下去而不擇手段,強者殘殺弱者,這才是真實。世間悲慘的人何其多,但甘為乞丐的卻必定是品性最為低劣者!那乞兒不過十四五六,上無父母在旁,下無妻小要養活,只為了自己的一口飯就自賤淪為乞丐,又有什麼可憐之處?!本來他做他的乞丐,倒也相安無事,可他偏偏要來惹我,那就怪不得我了!」  

  「他還是個孩子!」  

  「我也是個孩子啊!」唐紫紗笑得很甜。她也才十六嘛,他為什麼就對她那麼凶?  

  他定定地看著她,突然咬牙迸出一句:「妖孽!」  

  管他怎麼說!翻他一個白眼,她施展輕功想要逃逸,誰料他的動作更快一步,反手就用力地鉗制住她的手腕,將她硬生生地拖拽下來。  

  「給我解藥!」不再和她廢話,他直截了當地道。心知擅長施毒的人為了以防自己被毒性反噬,都會隨身攜帶一些解藥。她下在那乞兒身上的毒或許不會致命,卻能令人痛苦萬分,眼見那乞兒疼得臉色發青,不住地抱著手在地上哀號翻滾,他著實於心不忍。  

  「開什麼玩笑?我唐紫紗的東西是那麼隨便給人的嗎?!」  

  「我說給我解藥!」他沈聲吼道。  

  「我偏不給!」不是沒有,而是不給。一再地被他攔下已經讓她很生氣了,她不喜歡受人威脅,非常不喜歡!只要是她唐紫紗想玩的把戲就非得玩下去不可!  

  霎時,她只覺一股渾厚灼熱的真氣由他的掌中湧出,強行地灌進她的手臂,直衝心脈,胸口像是被人猛擊一拳似的極力收縮,她瞠然睜大了眼,空出的手緊緊地抓住前襟,片刻才回過氣來。  

  好強!  

  她站立不穩地要向前撲倒,卻由於被他抓住了手而只能無力地垂下了頭,額前的碎發遮住了她的眼睛。

  這樣強勁的內力可能就連大師兄都比不上!方才只是感覺他武功不弱而已,他豈止是武功不弱?恐怕當今武林都沒有幾個能是他的對手!沒有勝算……明刀明槍地和他交手,她一點機會也沒有!  

  「我問你,給還是不給?!」他收緊了手中的力道,眼見又要給她一擊。  

  「好嘛好嘛!」識時務者為俊傑,此時還跟他硬碰硬的就是傻子了。她連忙制止他,一邊心不甘情不願地掏出一個小瓷瓶來,「一顆就夠了,不能多了哦。」真是心疼她的藥丹啊,白白又浪費一顆。  

  他定定地看她一眼,才拿過瓷瓶,走到乞兒身旁,毫不嫌髒地將乞兒抱到半坐起來。  

  只見那乞兒冷汗直流,渾濁的眼眶中大顆大顆的淚水滑落,他眼神混亂地盯著傅羽棠,道:「好……好心的……公子……救……救……」  

  「別擔心,我會救你,馬上就不疼了。」他將藥丸餵進乞兒嘴裡,一邊輕拍著他的背,以幫助他舒緩疼痛。

  就在乞兒看似緩過氣來時,他突然發出一聲慘烈的嚎叫,只見那乞兒兩手緊緊地摳著脖子,兩眼睜得快要凸出來,他掙扎地在地上劇烈翻滾著,一口猩紅的濃稠液體從他口中噴出,又是一口,夾雜著內臟的混合黏稠物不斷地從他的眼耳口鼻中湧出來,直浸入地底。冰凍的初春泥土地漸漸地被染成深深的暗紅。  

  「這是什麼……」傅羽棠被眼前的情景驚得到退兩步,他憤怒地瞪著她,怒吼道,「你給他吃了什麼?!」

  「腐屍丹。吃了它的人會從內部開始腐爛,最後化為一攤水,正好連墳墓都省了。不過,可不是我給他吃的哦,我又沒說那是解藥,是你自己要喂的嘛!」她還是那樣笑嘻嘻的,雲淡風輕的語氣令人覺得她不是在談論一個人的生死,而是在說今天的天氣。  

  腐屍丹。江湖十大禁藥之一,被那些邪魔外道專用於暗殺。其藥性之強,只要沾上一毫,頃刻間便融成一攤血水。

  此時那乞兒已脫了人形,融化的軀體正漸漸地被泥土吸收,只剩下那件單薄、破爛的舊衣裳,靜靜地躺在一片血肉模糊的地上。  

  行人們見此情形紛紛逃散,那群乞丐也早已不見人影。高聳的城牆外,一時寂靜而空曠,只剩他們在清寒的風中站立著。  

  傅羽棠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他緊緊地逼視著她,似喃喃自語,又似失控地吼道:「他與你無冤無仇,為什麼非要殺了他不可?!」  

  「你不想他死,我就偏要他死。我唐紫紗想要做的事,誰也別想攔!再說了,像他們那種乞丐,一點生存下去的能力都沒有,你以為你今天給幾兩銀子就能拯救他們嗎?反正遲早都是要死的,我只不過是提早送他上西天罷了!」她自負一笑。  

  「可是他想活下去!你憑什麼決定人的生死?」  

  「憑我樂意。」  

第1章(2)

  「……妖孽。」他咬牙,像是要將下唇咬出血來般用力,他的拳頭握緊了又鬆,直至骨節泛白,「今天我不收拾了你,不知道以後你還會殘害多少蒼生!」  

  這女子,留她不得!  

  他猛然提氣向她欺進,誰知她手腕輕輕一擡,一股白色煙霧朝他撲面而來,他反應迅速地閉氣止步,本能地感覺煙霧中有某種東西向他襲來,他揮手便將那東西緊緊握住。  

  化骨散。乾坤寒陰丸。還不讓他死得難看?!  

  洋洋自得地一笑,唐紫紗轉身就要走,突然卻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她腳下的步伐一停,緩緩地往那團白煙的方向看去。  

  化骨散的煙霧正慢慢散去,只見他還挺直地站在那裡,一雙明亮的眼睛正燃燒著熊熊怒火地看著她。

  沒有可能,他不可能還活著。那化骨散只要沾上一點就會死無全屍,何況他幾乎是被粉末給包裹起來了,怎麼可能一點事也沒有?乾坤寒陰丸呢?又去了哪裡?地上沒有,她自認射準了,不可能落在別處,那麼就是在他身上,竟然會沒有效果?!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然後擡手,一道白色的粉末自他的指縫間流瀉而下,落在地上。  

  唐紫紗的狐狸眼驀地睜大。他沒事!他不但握住了乾坤寒陰丸,還捏碎了它!  

  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他和大師兄一樣,都是百毒不侵的體質!這種人,百年難得一遇,居然真的有第二個!也就是說,只要毒倒了他,知道有哪些毒是這種體質所畏懼的,就能除掉大師兄!  

  渾然不曉她心思的千回百轉,傅羽棠被一種堅定的信念所佔據,他一眨不眨地盯著唐紫紗,緩緩地抽出腰間長劍,

  他本不欲開殺戒,可像她這般心腸歹毒之人,活在世間便是禍害!他有一種預感,若是現在不殺了她,他一定會後悔!唐紫紗是何等人物?這種情況還不明白的人就是傻子了,何況他週身散發出的殺氣都能在她身上燒出一百多個孔了。

  他是真的要殺了她!  

  硬碰硬向來不是她的作風,而且,她還不能殺了他,還要留著他試毒呢!於是唐紫紗很爽快地選擇了她的拿手絕技——腳底抹油,開溜!  

  形隨意動。只見她足尖輕點,人已在十丈之外了。  

  無月宮的輕功是正邪兩派中最好的,而唐紫紗又將無月宮裡最上乘的輕功學得是爐火純青,連老怪物出馬都不一定追得上她,當然,那個陰陽臉大師兄除外。想起大師兄,她不禁撇了撇嘴,而後又一臉笑嘻嘻地衝著傅羽棠道:「大哥哥,這麼容易生氣會老得很快哦,等你氣消了我再來找你玩!」話音未落,人影一個輕翻,已消失於視野之間。

  空蕩蕩的一片天地中,只餘下傅羽棠持劍站立著。  

  向來習慣於光明正大的比試的他哪裡見過這種做派?!  

  她居然逃了!  

  他握劍的手勁不住地加大,緊扣下唇的力道像是要將自己咬出血來。  

  下一次,下一次要是再讓他見到她,他一定要宰了她!  

  午後,薄金的陽光穿過枝葉間的間隙,斑斑點點地灑落下來。  

  傅羽棠在樹林中行走,腳步踩在積得厚厚的落葉上,竟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出城已有三天。  

  此次剿除魔教的行動,為免打草驚蛇,一切都要低調行事。  

  無月宮,江湖第一邪教,行事陰狠毒辣令人髮指,其武學、輕功、毒術獨步武林,放眼天下竟無人能是對手,多年來只能無計可施地任其坐大,為禍甚巨。時值至今,無月宮的探子暗線已經遍佈各處,若是各路人馬在聚集以前就被發現,後果將不堪設想。  

  他十五歲時得到名馬照夜,一直與他形影不離,但照夜太過扎眼,為了隱藏行跡,他準備先步行出城,待到合適的地方再買匹普通的馬上路。可令人奇怪的是,凡是他所到之處,馬匹不是已被買走,就是剛死亡不久,無一倖存,乃至他如今也沒有馬代步。隱隱感到有些不對,但一時又沒有線索,他只能更加謹慎小心,專挑人跡稀少的小路走。

  看了看天色,他找了個樹陰處休息。  

  連日來的夜不沾枕令他有些抵擋不住疲勞的侵襲,昏昏欲睡。  

  他背靠著樹幹,半屈起一條腿,冰冷的長劍貼在屈起的腿旁,劍鞘的底部淺淺地陷進落葉中。雖然是休息,他的一隻手依然防備地落在劍柄上。  

  偶爾一陣風過,清新的氣息在樹林的空氣中浮動,也拂亂他額前的碎發,露出一張沈靜的俊臉來。

  樹林中一片寂靜。  

  不久,一道輕盈的身影落在他靠著的樹上。  

  唐紫紗小心翼翼地扒開樹上的枝葉,露出一顆頭來。她整個人巴在樹上,睜著眼睛大氣也不敢喘地看著樹下熟睡的身影半晌,直到認為他是真的睡著了,嘴角才揚起一抹似妖似邪的笑。  

  她輕手輕腳地拿出一根柔軟的羽毛來,在那上面沾了點白色的粉末。羽毛的一頭繫了根極細的絲線,不細看根本就無法發覺,她像釣魚一樣慢慢將線往下放,使羽毛漸漸地接近樹下的人。  

  吸心塵。只要三尺之內聞到它的人都會武功盡失,然後就只能任人擺佈了。  

  自從知道他是和大師兄一樣的體質後,她便興沖沖地利用這幾天到各大暗器毒器名門「走」了一趟,凡是頂尖的稀罕毒器通通收入囊中。現在她是配備齊全,就不信毒不到他!  

  羽毛已近他三尺之內,要是會中毒的話,他現在應該已經武功全失了。她睜著一雙水媚的眼睛,看他好像睡得很沈的樣子,就把絲線再放下去一段,好玩似的在他鼻前拂動。  

  嘻嘻,她給他撓癢癢哩!  

  朦朧間,他感覺好像有什麼柔柔軟軟的東西在他的臉上動來動去,強忍住打噴嚏的慾望,他腦中猛然一醒。

  糟糕,睡得太沈了!  

  正當她玩得高興時,一道銀色的劍光一閃,羽毛被精準地切成兩段。一段落在了他的身上,一段還牽在她的手裡。

  唐紫紗牽著那半截羽毛,看他動作緩慢地睜開眼睛。  

  「大哥哥!」她笑得一臉燦爛地衝他招招手。  

  那個妖女!  

  他直直地看著她,兩人一個在樹上,一個在樹下,空氣中瀰漫著一觸即發的緊繃。  

  「大哥哥,我來找你玩了!」她笑嘻嘻地道。  

  她居然還敢若無其事地出現?!  

  他週身的氣息開始冷凝,他站起來,一手扶在劍上,看著她的眼神滿是肅殺之氣。  

  「大哥哥,你還在生氣啊?」她吞了吞口水,小心地問。看他的樣子,好像是不把她大卸八塊就誓不甘休耶!他怎麼那麼難搞啊?她又不是殺了他全家,那麼認真做什麼?嘖,偏偏現在還殺不了他。  

  生氣?  

  她殺了人!殺了一個手無寸鐵、只為求一口溫飽的無辜的人,談笑間就讓人屍骨無存!做出此種行徑,竟然還問他是不是在生氣?!  

  這女子,沒有絲毫的善惡觀念,彷彿不受任何道德的約束。出手老練,行事陰狠,笑起來的時候卻有著一張比世上最純淨的人還要明媚美麗的臉龐。她的存在,簡直就是一個純粹的妖物!  

  「那個……」她見他似要拔劍,連忙身形一閃,運功往一個方向逃去,邊跑還邊慘兮兮地道,「你到底要氣到什麼時候嘛——」  

  見她逃跑,他提劍就追。  

  落滿陽光的樹林裡,只見兩道極快的身影閃過,同樣卓越的身手,伴隨著女子撒嬌似的求饒聲。  

  「大哥哥……羽棠哥哥!你就饒了我嘛——」口中雖在求饒,卻掩飾不住盈盈的笑意。  

  他忽然感到不對,伸手往腰間一探,果然,玉珮不見了!  

  那塊暖玉上刻著他的姓氏生辰,從他出生就戴在身上了,也是娘親給他的信物,以後只能交給自己的正妻。

  他一擡首,就見她遠遠地揮舞著手中一枚光潔的玉珮,嘴角還掛著得逞的笑容。  

  這妖女,一定是趁他睡著時偷走了!淨幹些歪門邪道的勾當!  

  「拿來。」他冷聲道。  

  「你答應不追我了就還給你!」她跑得更快。  

  「拿來!」他的東西,也是她可以碰的嗎?!他面如寒冰,追得更緊了。  

  「不要、不要!」  

  漸漸,溢滿笑聲。  

  一片葉兒從樹梢飄下,  

  落地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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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5 15:13:47

第2章(1)

  日薄西山。  

  一條河流穿過山谷,緩緩地流淌。  

  說是河,其實只不過是一條較寬的溪流罷了。  

  夕陽的餘暉散落在清澈的水面上,泛起點點金光。  

  傅羽棠立於水流中一塊凸起的圓石上,一手拿著削好的魚叉,冷靜地觀察著水面。  

  忽然,他像是發現了什麼,手勢一揚,便叉中一條三尺來長的魚。他拎起魚叉隨手一拋,又是一條魚被扔回岸上。

  紫兒蔫了。  

  她沒精打采地坐在水邊的一截枯木上,悻悻然地看著他在河裡抓魚。  

  被追了老半天,玉珮沒了。她現在身體又累,肚子又餓,還只敢離他五步遠的距離,免得又落到他手上。

  捕夠了魚他便上岸了,遠遠地就繞開了她,走進另一邊的樹林。  

  見他走遠了,她立馬眼睛一亮,精神倏然間抖擻起來。她興沖沖地跑到那堆魚旁邊拔出一個魚叉,然後縱身一躍,落在他剛才站的圓石上。  

  她也學他的樣子裝模作樣地觀察一陣,然後舉起魚叉就開始往水裡擺弄,可任由她戳來戳去老半天,別說是魚,連條蝌蚪都沒有挨著。  

  半晌過後,紫兒生氣了。  

  她嘴角的笑容漸漸消失不見了,而後她擡起手,魚叉筆直的落入水裡,順著水流往下流漂去。  

  不過抓魚而已,有什麼事她唐紫紗辦不到?魚叉不行,她自然有的是辦法!  

  傅羽棠拾完柴薪回來後看到的是一片恐怖的景象。  

  殘陽如血。  

  水面上遍佈是翻白的死魚,充斥著整條河流,浩浩蕩蕩地順著水流往下浮動。深紅的夕陽鋪灑在密密麻麻的魚身上,彷彿整個河道都變得一片鮮紅。  

  紫兒站在河中的那塊巨石上,似乎很滿意自己的成果,笑得宛如孩童般純潔燦爛。  

  「羽棠哥哥!」她開心地跳著朝他揮手。  

  手中的柴薪落在了地上,他倉促地上前幾步,失控地怒吼道:「你做了什麼?!」  

  「抓魚啊!」  

  「你在河裡下毒?!」他不敢置信地瞪著他。這並不難猜,她擅長使毒,而能夠造成這種效果的,不是毒物還是什麼?!「我抓不到魚嘛,你看,其實根本就不用抓,它們全都得乖乖地給我浮上來!」她嘴角的笑帶有一抹妖異的狠戾。

  「唐、紫、紗!」他只覺胸口有種窒悶的疼痛,握拳的力道像是要將什麼狠狠捏碎。  

  「羽棠哥哥!」這還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立即給予熱烈的回應。  

  他一躍上前,抓住她的手就往自己身邊拖,幾乎是用吼地道:「你知不知道這裡是水源地?!山下有無數的村莊、城鎮靠著這支水流過活!他們要是吃了這些有毒的魚、喝了這些被下過毒的水會怎麼樣?!你知不知道自己會要害死多少人?!」「可是,這樣我就有魚了啊!」山下的人會不會死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只要自己撈到魚就好了,「羽棠哥哥,你抓得我的手好痛哦。」她皺了皺眉頭,不滿地扭動著想掙脫他。  

  他幾近絕望地看著她,然後退開一步,又退開一步,猛然甩開她,飛身直奔下遊。只見他足尖在水面上輕點,身影淩空一躍,腰間的長劍毅然出鞘,動作快得令人看不清他做了什麼,只覺水面陡然炸開,一條條魚被沖得半天高,而且一條不落全都落到岸上。  

  他現在滿腦子就只有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這些魚漂到下遊,水中的毒性還有可能被淨化、沖淡,但吃了毒魚的人卻必死無疑!  

  如果是她下的毒,一定是藥性最強的劇毒,所以一條都不能遺漏!  

  是夜。  

  燃燒起來的篝火在幽深的樹林中撐起一點朦朧的亮意。  

  傅羽棠坐在火堆前,火光中他緊繃的臉忽明忽暗。他手中拿著一截樹枝,久久,才在火堆裡撥動一下。

  架在上面燒烤的幾條魚已經呈現焦黃,溢出陣陣誘人的香氣。  

  唐紫紗眼巴巴地坐在一個陰暗的小角落裡,雙手托著下巴,不時被烤魚的香氣引誘得吞下一口垂涎的唾沫。

  她好餓,好餓……好餓哦!  

  自打從無月宮出來以後,她就沒好好吃到過東西了,這幾天為了收集毒器,一共才吃了幾顆包子而已。

  她偷偷地瞄了他面寒如霜的側臉一眼,終於抵不住食物的誘惑,怯生生地伸了伸脖子,小聲道:「羽棠哥哥……」

  聽到她的聲音,他掌心立時一緊,五指深深陷入進木棍中。一種比憤怒更深的情緒猛然間翻湧上來,在他的胸口翻滾激盪著。  

  他該殺了她的!  

  這女子視人命如草芥,一切單憑心性行事,沒有半點的顧忌!更甚者,她具有能夠置人於死地的能力!她的存在,留在世間絕對是個禍害!  

  在他抓住她,搶回玉珮的時候,就應該要殺了她的!  

  可是,他卻下不了手。  

  想他三歲習武,八歲拜師,十七歲行走江湖,打鬥比試從來都是點到為止,不曾傷過人命。  

  他的星雪,還是一把沒有開過血刃的劍。  

  這是一個紛亂的世道,戰火燎原,江湖爭鬥,百姓顛沛流離,過得痛苦不堪。誰都有著悲慘的命運,誰都沒能在安逸中誕生。  

  誰,都無法得到幸福。  

  在同樣悲慘的人中間,殺戮,只能帶來永無止境的報復與惡意,再沒有人能夠逃脫血腥的輪迴。  

  他的劍,不是用來殺人的,而是用來保護。  

  所以,即使明知她該死,他卻還是在最後一刻猶豫,下不了手。  

  紫兒絕望了。  

  看他還是一副很生氣的樣子,要想吃到魚兒大概是不可能的了。她可憐兮兮地看了看他那堆火,決定要自力自救了。他用餘光看見她突然站起身來,「啪嗒啪嗒」地跑進樹林,沒過多久,又抱著一捆柴薪和一點別的什麼東西「啪嗒啪嗒」地跑出來。  

  然後她就開始生火了。  

  有模有樣地學他架起柴火,就是遍尋不著點火的東西。紫兒是從沒幹過活的,所以她身上根本沒有火褶子。

  所謂的點火,只要是個容易燒著的東西就可以了吧?眼眸一轉,她立刻就有了想法,忙從裙袋中掏出那只剛在林子裡抓來準備烤熟吃的小兔子。五指一伸,就將那個活生生的小傢夥往柴堆中一壓,另一手還把小兔子那根毛茸茸的尾巴給拔起來了一些。  

  她往兔子的短尾巴上灑了些不知名的粉末,不多時,原本安安靜靜的兔子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嚎叫。那叫聲活像個小孩兒勒住脖子在叫喊。  

  「哇!羽棠哥哥,原來小兔子會叫啊!」她一臉新奇地道。  

  他還是冷硬地不看她,但手中的力道更緊了,指節幾近泛白。  

  兔子叫了一聲後便不叫了,只是身子不住地哆嗦著,身體通紅一片,尾巴上的毛已經開始冒出火星了。

  「哼,我就知道肯定能燒起來!」她一邊抓著兔子一邊還洋洋自得地道。  

  實在是看不下去她造孽了!  

  傅羽棠抽出火中的一截燃著的木柴,揮手就向她扔去,正中兔子的頭部,把它敲昏了過去,柴薪也被點著了。

  居然生生地去燒兔子毛,她到底有沒有腦袋?!有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心?!  

  結論是,沒有。一點都沒有。  

  他看著她眼見火被點著,一副開心雀躍得像個孩子似的笑臉。  

  眼神愈冷。  

  這女子,真是無時無刻都能惹出點慘絕人寰的事來。可他既然殺不了她,那讓她留在他的視線之內,至少他還能夠看著她,免得她四處為禍作孽!  

  他擡頭看天,黝黑的天幕上明月如皎。  

  一絲微涼的寒意,淺淺掠過心頭。  

  一連幾日的風餐露宿,才終於遇上一處像樣的客棧。  

  紫兒看著眼前香味四溢的各色菜餚,口水都快流滿了一桌。  

  再無閒情左盼右顧,她筷子一抄,就開始毫無形象地大快朵頤起來,吃得是昏天黑地、日月無光,一盤接著一盤,直到客棧裡的人都被她的吃相給驚動,紛紛轉頭側目以對,想著如此甜美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吃起來怎麼比狼還凶殘?

  傅羽棠擡眼看她,眼眸幽深如墨。  

  這時候的她,又像個不諳世事的天真的孩童。從相遇到現在,他已經見識過她變幻著無數張臉孔,時而天真,時而狠辣,時而妖媚,時兒像個不染塵世的妖精。可是他知道,她的肆意妄為,稍有不順就變臉,下手時的狠戾毒辣。他以為不殺她,只要在他視線範圍之內就可以防止她為非作歹。所以這幾天來,未免她燒兔子毛、在河裡下毒,他就幫她生火、捕魚。可是他竟忘了,他能一世看住她嗎?  

  總有一天,他們要分開,走上不同的道路,然後——  

  刀刃相見!  

  她的性子,必定會惹下滔天禍事,而他就要為自己今天的決定收拾善後。  

  所以,他的視線落在了平放的銀色長劍上。  

  他的星雪,注定要沾染上她的血嗎?畢竟,沒有一把劍是能夠避免血腥。  

  劍,是天生的凶器。  

  可是,就在現在,只要沒有親眼見她再行傷人,他就無法拔出手中的劍。  

  有時,只是偶爾……她真的就像一個孩子,小小的,無邪地笑著,似乎不懂人世間所有的煩惱與憂傷,比任何人都要明媚燦爛的笑容。他從來沒有見人擁有過那樣純粹的笑,這世上到處都是虛偽狡詐的面孔和口蜜腹劍的笑臉,已經夠了。

  突然,一陣詭異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拉回。  

  只見她兩手緊緊地扣著桌子,雙眼圓睜,兩腮鼓鼓的,像是極為痛苦地漲紅了一張笑臉,拚命地掙扎著。

  他眉心一皺,不知她這又是弄出什麼了,還從沒見過一個姑娘比她還能惹事的,每次弄出來的名堂都是千奇百怪,令人聞所未聞。  

  「姑……姑娘!你這是怎麼了?」旁人見不對勁,忙過來問道。  

  她眼睛睜得更大了,波浪鼓似的猛搖頭,像是要把塞滿嘴巴的東西給吞進去,又像是要吐出來。  

  「怎麼了?怎麼了?這邊怎麼回事?!」掌櫃撥開人群急急過來,「哎呀!小姑娘,你剛才吃什麼了?!」

  她說不出話,只用手指了指面前的一堆盤子。  

  「吃了這麼多?!」掌櫃眼一瞪,「這是烤全雞呀!你都吃了?骨頭呢?骨頭吐哪了?!」上下左右看了一遍,桌上桌下看了一遍,沒有。掌櫃立時白了一張臉,「你吃雞沒吐骨頭?!卡住了?!」  

  正解!她連忙點頭。  

  無月宮的雞鴨魚肉通常都是剔骨去毛的,紫兒只管張嘴吃飯,從來都不曉得,原來店裡的雞還是有骨頭的。

  此時傅羽棠的臉已經黑了。  

  「快!吸口氣,慢慢吸氣……別太用力,勻著把骨頭吐出來……吸氣……呼氣……」掌櫃身體力行的比劃著指點她。一旁的人也跟著「吸氣」、「呼氣」的窮緊張。  

  好不容易,忙活了半晌後,紫兒才終於把卡住她的那堆骨頭給吐了出來,重新活過來般地大喘了一口氣。

  「嘩,羽棠哥哥,剛才差點噎死了……」她劫後餘生地趴在桌子上。  

  他倒是希望她噎死了好,留在世上也是禍害。  

  人群漸漸散去,一個跑堂的小二在轉身之後嗤笑地低道了句:「土包子。」他剛進這行沒多久,最見不得那些連吃好點的飯菜都不會的窮鬼。  

第2章(2)

  紫兒聽到了。  

  她微微瞇起眼,似天真無邪地托著下巴,甜潤的嗓音中滲透著絲絲涼意:「小二哥,你的眼睛好漂亮哦。」

  「你要幹什麼?!」察覺她意圖的傅羽棠猛然怒喝道。那話他也聽到了,這女子不會就因為人家的一句話幹出什麼事來吧?  

  「羽棠哥哥!」她轉過臉面對他時,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戾氣盡散。裝模作樣地吐了吐舌頭,「哇,口好渴哦……」可能是剛才吃太多了。  

  呼嚕呼嚕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她又慇勤地倒了杯茶水遞給他,「羽棠哥哥,茶。」食指不著痕跡地在杯沿輕輕一劃。天山蜘蛛草,不信你還沒反應?她暗暗觀察他的動靜。  

  冷瞥她一眼,他拿過茶杯不疑有它地啜了一口,然後靜靜地看了會窗外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又沒用?  

  紫兒差點都氣餒了,這幾天來,她對他下了不止十幾種劇毒,竟然沒有一個有效。不過轉而一想,大師兄是絕對不會輕易就被毒倒的,必須是更強、更烈的毒藥!老怪物曾經說過,這世上沒有所謂真正百毒不侵的人,只要是人,就有弱點,端看你能不能發現而已。而她,一定會發現那個弱點,然後殺了大師兄!  

  現在,還不急。  

  媚惑的狐狸眼掠過一道妖異的陰狠。  

  「掌櫃。」他結了賬,臨上客房前又道,「這店裡可有馬賣?明日啟程我要一匹馬。」  

  「成,客官您安心歇息,明兒走時就把馬牽來!」掌櫃眉開眼笑地說。  

  聞言,紫兒不著痕跡地邪氣一笑。  

  翌日  

  傅羽棠整裝停當,推門而出時眼神往臨間的客房一瞥,只見其門戶大開,而房中空無一人。  

  她去哪了?!  

  臉色驟然一變。無數個念頭閃過腦海,他本能往樓下看去,那個跑堂的小二也不在!  

  心下一驚,他提劍就往樓下衝去。  

  廳堂、廚房、後院,都沒有!  

  他太瞭解那女子的狠毒,吃不得半點虧,受不得半點委屈,說得出做得到!沒有仇怨她況且還要去惹別人,真要別人觸犯到她,哪怕只有一點,她也絕不會放過對方,有仇必報!他怎麼竟然忘了,怎麼會忽略了?!只是見到她整日笑嘻嘻的就以為她真的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總有單純的一面,他怎麼會粗心大意到這種地步?!  

  最後,他是在空空如也的馬廄裡找到她的。  

  她坐在扶欄上,手上擺弄著什麼東西,兩條腿頑皮地一晃一晃的。看到他來,她立即開心地跳下扶欄跑了過來,嚷道:「羽棠哥哥,你來找我啦?」  

  他掃了一眼馬廄裡面,沒有看到屍體之類的東西才終於放下心來。這才感到面對她有些不自在,還不太習慣用正常的口氣對她說話,他頓了一會,才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編蚱蜢哩!我娘小時候教我編的。」她討好地將編好的小蚱蜢送到他眼前,小狗一般望著他,「羽棠哥哥,你說紫兒編得好不好看?」  

  「你娘……」正常的家庭,會養育出她這種性子嗎?平常人家的女孩,這個年紀不是還待在父母身邊待字閨中嗎?可是她卻孤單單一人在這凶險複雜的江湖中奔來走去,彷彿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他想問,可是才一開口就打住了。她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也與他無關,只要不傷天害理,那麼他們就好聚好散,若是她今後做了什麼歹事,他便是天涯海角也要追到她,然後,殺了她!  

  別的,他不需要知道。所以,還是不問的好,不要知道太多,免得……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一陣,然後轉身離開。

  唐紫紗於是也屁顛屁顛地跟著他走了。走時隨手一扔,那蚱蜢就落在了馬廄裡。  

  「怎麼回事?」廳堂吵鬧,傅羽棠走過去問道。  

  「哎呀,客官,」掌櫃滿頭大汗地跑來,一臉欲哭無淚地說,「真是不好意思,昨日答應您的馬匹,沒了……今早無緣無故地全都死了,十幾匹好馬呀,竟然……」  

  心下已經有底。他冷冷地看了眼唐紫紗,她笑得愈發甜美了。  

  「算了,權當破財消災,掌櫃的,你也別難過了。」他溫言安撫道。  

  「可是客官您的馬……」  

  「不用了。」他順手取出幾錠銀子放在掌櫃手裡,「這個你收下,總會聊有少補的。」  

  「您這……真是太謝謝您了!」那掌櫃連忙打躬作揖地送了他們出門。  

  行遠了,他才回身問她,只是淡淡地語氣:「是不是你做的?」雖是問,卻已有十成的肯定。  

  知道躲不過了,她便笑嘻嘻地討好他道:「紫兒想跟你在一起,不想那麼早分開!」  

  他腳下一頓。  

  「以後,別再隨便下毒了。」他目無焦距地看著前方,像是陷入了無盡的思索。良久,才又開口,聲音沈如深海,「我走路。」  

  竟有幾分容忍。  

  有些什麼,不太對勁了!  

  他看她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很是開心的模樣,握劍的手愈緊。  

  真的是很不對勁。  

  事情漸漸地超出他的控制之外,漸漸地在改變。他是瘋了嗎?還是昏了頭?說出那樣的話竟然還全不後悔。用走的到歸於山莊,恐怕一切都結束了。  

  而且,不是明知道總會要分開的嗎?  

  他們。  

  是絕對,絕對,不能發生某些事情的。  

  可是,宿命的輪迴卻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蔑視「絕對」的機會。人總會要死,就像這世間絕對沒有「絕對」一樣。

  掌櫃送完客,正要盤算賬目,忽然廚房裡傳出一聲慘叫,他便又急匆匆地奔過去,心想今日這是怎麼了,怪事連連不斷。  

  「我的眼……我的眼啊!救……救命!疼啊!」衝進一看,是新來的那個小二,捂著眼睛拚命地嚎叫掙扎著,他已然七竅流血,血水更是透過他的指縫從眼眶中大肆湧出。  

  「這……這是怎麼了?!」掌櫃大駭,被眼前的慘狀驚得倒退兩步。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無月宮。  

  陰暗而空曠的寢殿內床簾低垂,一身形頎長的男子趴俯在高枕上,他身上的玄色衣袍幾乎與幽深如墨的床緞融為一體,黑瀑般的長髮隨意地散落,流瀉下來。  

  他的臉色很蒼白,似是完全失去血色一般的白,雕塑般挺立的輪廓配上白得病態似的皮膚,讓人有種陰森森的感覺,仿如地獄深處透出來一股陰寒之氣,令人透不過氣來。他有一雙顏色很淡的眸子,像冰一般透明與徹骨地寒。

  那雙令人寒徹心肺的眸子淡淡一掃,落在站在他身前,面色惶恐的人身上。他的聲音也是極陰極柔,磁性如鬼魅一般的嗓音中透出一股不易察覺的嚴厲,他緩緩開口,只兩個字:「人呢?」  

  站在床頭的那人立刻渾身止不住地打起顫來,冷汗直流,戰戰兢兢地道:「還沒找到,只是……有幾處的馬相繼被毒死,那手法有幾分像是紫小姐所為,或許……或許可以沿著這條線索……」  

  「過來。」  

  「大師兄,我求求你……我一定盡力找到紫小姐,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聲音已是哭腔。  

  「我不想聽!你過來!」他閉上眼,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手掌全開地在空中掀起一陣旋風,那人驚慌失措地想要逃走,卻猛地被那股氣力吸了過去。  

  慘叫方止,血光飛濺。  

  他面無表情地推開手中殘破的軀體,這才緩緩從床上坐起,眼中一片寒冽。  

  常昊極。在魔教中也有「噬血公子」之稱,其手段之狠,殺戮之甚,令魔教中人也心驚膽寒。無月宮乃當今武林第一大魔教,這名號有半數以上都是他以一手血腥的屠殺換來的,所謂無月宮宮主老邪物也早已於五年前被他囚禁於幽谷之中不得踏出一步,如今只不過頂個頭銜而已。整個無月宮,已是他一人之天下,整個天下,也遲早都會是他的!

  他整裝完畢,推門而出。  

  此時天翻魚肚白,天地之間已有一絲亮意。  

  屋宇建在山頂高處,幾千級白玉階梯永無止境般地往下延伸,直到一處開闊的場地。此時場中已聚集萬人之眾,見他出來,突然齊齊俯倒一片,呼喊震天——  

  「大師兄功高蓋世!天下無敵!號令天下莫不敢從!無月宮聖教至尊!千秋萬代!天下武林誰敢爭鋒!」

  高台之上狂風四起,湧進他的衣袍,黑色的披風在朦朧的夜色中狂亂地舞動。他靜靜地站立著,然後踏下台階,一步、一步,似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內力。  

  他步下台階,從跪著的教眾中緩步走過,聆聽著那風捲狂雲般的呼喊。  

  「大師兄功高蓋世!天下無敵!號令天下莫不敢從!無月宮聖教至尊!千秋萬代!天下武林誰敢爭鋒!大師兄功高蓋世!天下無敵!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那氣勢恢弘的呼喊聲勢震天地響徹這空曠的天地之間,迴盪不絕!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5 15:17:34

第3章(1)

  夜色如水。  

  月光從枝葉的間隙間流瀉下來,樹立中浮動著誘人的清香。  

  這是一個明亮的夜晚。  

  紫兒盤腿坐在水邊,將自己的一干瓶瓶罐罐都統統翻出來,什麼迷香啦、五毒散啦,均是世間的至毒聖品。可是,都對他沒用。  

  她隨身帶著的東西都快用遍了,可他還是沒有中毒的跡象。  

  她挖掘寶藏一般在那堆東西中翻翻找找,看還有沒有哪種厲害的毒藥是沒有用過的。結果找了半天也沒見著個合意的。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眸光一閃,連忙從腰帶裡翻出一個紅色的錦囊,又從裡面倒出一顆極小的紅色藥丸來。

  紫雁。  

  因其不是毒,見效又慢,所以即使是無月宮中也少有人用過,至今不知道藥效如何。可是它卻被老怪物列為三大至寶之一,她看著好玩便偷了出來。  

  姑且試試好了。只是初次下毒有些麻煩。這紫雁遇唾液即化,下毒之人總不能明目張膽地拿顆藥丸子去餵人家吧?那不是被抓活的了?所以還得要先含在口裡,化了之後再以口哺之。  

  就是用嘴巴喂就對了嘛!  

  想想這倒也容易,哐哐啷啷地把些個東西又都收回去,紫兒在水邊又待了一會才興致勃勃地往回走。

  她回到樹林時,傅羽棠已經睡了。不遠處一堆燃盡的篝火還絲絲地冒著些微火光。  

  她觀察了他一會,才悄悄地向他走過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點緊張,心裡「撲通撲通」直跳。  

  他就靜靜地躺在一塊圓石上,即使是睡著了,手裡依然握著那柄星雪。  

  微風低低地撫過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  

  紫兒吞了吞口水,將那顆紅色的藥丸放進嘴裡,然後慢慢地湊近他,很輕很輕的動作。輕功,不是她最擅長的嗎?她有把握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他似乎睡得很沈。  

  月光落在他的臉上,無比的柔和。他淺淺而均勻地呼吸著,睫毛整齊地覆在乾淨而清爽的臉龐上。

  她屏住呼吸,俯低身體,將自己的嘴唇碰觸到他的。可是他的唇緊閉著,口中的東西喂不過去,於是她又伸出舌尖,輕輕地從他的唇瓣間溜進去,抵開他的牙齒,讓已化成液體的汁液一點一點地融入他的口中。  

  好不容易才大功告成,她剛想鬆一口氣地退身而去,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她擡起頭,很慢很慢地擡起頭,然後看到一雙星子發亮的眼眸正在夜色中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心口頓時一跳,她不由得全身都緊繃了起來,睜大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緊張地與他對眼看著。  

  被他發現了!  

  他會不會殺了她?!糟糕,這麼近的距離,她沒有把握能夠逃掉!  

  正當紫兒滿腦子都在想著怎麼脫身的時候,一隻手從身後落在她的腰上,將她往下拉,緊緊地貼近他的懷裡。

  他沙啞而低沈的聲音宛如夜空中的風一般,縹緲而模糊地逸出:「你這個小妖精……」  

  一個溫暖而柔軟的東西貼上她的唇,與剛才餵藥時不同,他輾轉吸吮著,在她的口中放肆地纏綿。

  一股酥麻的感覺直衝上來,紫兒頓時渾身無力地只能趴在他的胸前,任他為所欲為。他在對她幹什麼?好奇怪,這種樣子好奇怪,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心臟跳得好快,快要不能呼吸了……  

  「羽棠哥哥……」她虛弱般喘息著喚他。  

  聽到她叫他,他心口立時一軟,閉上眼,更加深切狂亂地吻她,緊抱著她的力道恨不能將她揉入他的骨血。

  他瘋了!  

  真是瘋了!  

  明明恨不得殺了這個小妖孽,明明是因該仇視敵對的女子,可他現在在做什麼?!  

  是今夜的月光太過溫柔,夜色中的她就像一個精靈,誘惑了他,讓他頭腦也不清楚了,只想抱著她,親她,不管她是誰,不論她做過什麼,他都只想好好地把她抱在懷裡,什麼也顧不了了!  

  一吻罷畢,她喘息地靠在他的懷裡,小臉緋紅。他溫存地吻著她的額頭、臉頰、耳根,將臉埋入她柔軟馨香的發中,緊抱著她。  

  「羽棠哥哥……」她輕喚著他,「你不殺我啦?」  

  他不說話,只是抱著她。  

  「羽棠哥哥……」  

  「……」  

  「羽棠哥哥……」  

  「嗯?」他的聲音低沈而溫柔。  

  「羽棠哥哥……」她還是只是喚他。柔柔的,像個撒嬌的孩子,依在他的懷裡。  

  這一夜,月色如皎。  

  樹林中瀰漫著一股醉人的芬芳,那是春的氣息。  

  第二天一早,她已經不在了。  

  他獨自站在樹林中,金色的陽光照了進來,落在他的身上。  

  樹林中空蕩蕩的,就像她從來沒有存在過,沒有留下絲毫的氣息。  

  這樣最好!  

  就當是做了個長長的夢,夢醒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遲早他們也要分開,道不同不相為謀,她自己走了最好!  

  昨夜,他本來想對她說一句話的。  

  還好沒說,還好!  

  因為沒說,他就可以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日子,這層層的樹林……他的心裡,她不曾來過。

  握緊了手中的劍,他不再遲疑,毅然走出樹林。這次遇上的村舍就有馬,他跨上馬背,迅速地朝著歸雲山莊的方向趕去。  

  當傅羽棠趕到歸雲山莊時,已經遲了三日。他翻身下馬,將韁繩交給迎接的小廝後,大步流星地往山莊內走去。

  歸雲山莊,武林第一大莊。莊主陸譽書樂善好施,為人俠義熱腸,在武林中廣博好名。而陸家的「嘯蒼劍法」更是威力十足,名冠天下。自從三年前武林盟主之爭,陸譽書奪得頭魁後,從此確立了歸雲山莊不可動搖的江湖領袖地位,舉凡武林有事發生,各路英雄人馬紛紛群集于歸雲山莊,以商大計。  

  多年來,無月宮已經成了所有武林中人的一塊心病,這次行動便是要改變當今正道武林的劣勢,一舉殲滅那妖邪魔教。傅羽棠乃當朝丞相之子,從小天縱奇才,參透各派武學精髓,三年前與武林泰斗張清禦的一場崑崙會武已是名動江湖,天下劍術再無匹敵!自此,一旦江湖有事,眾人已經無形中默認了由他率領群雄的事實。  

  「爺。」從歸雲山莊的大門內閃出一道人影,約莫四十上下,一身青色布衫,訓練有素地到傅羽棠身側躬下身子,他低聲道,「您遲了。」  

  「莫叔。」傅羽棠尊敬地朝他點了點頭,又繼續往前走,那男子就在後頭步履飛快地恭敬跟著。  

  莫戚是傅家的家奴,說是家奴,地位卻非同一般,莫家世代效忠於傅家,傅家代代子孫的武學基礎幾乎都是莫家人一手調教的,到長成後才另拜名師。這次他與莫戚分兩路趕來歸雲山莊,想來莫叔是早到了,不似他在路上耽擱了時間。

  「一路可有事?」莫戚問道。小主子一向準時,若非有事應不會來遲。  

  他頓了一會,才低道:「沒有。」  

  莫戚深深地看他一眼,沒有再問下去。  

  此時廳裡各路人馬均已到齊,看到他來紛紛起身相迎。  

  傅羽棠穩穩地一拱手,向在座的各位行禮,道:「晚輩來遲,見過各位前輩!」  

  「不妨,不妨!傅少俠一來,對此次行動可謂是如虎添翼!」  

  「世侄,你來得正好,有要事相商!」陸譽書豁達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引入正廳。  

  「世伯有話盡可直言。」傅羽棠看在座眾人的神色,立刻感到確實是有事發生,只這事是好是壞,還看不出個端倪來。  

  「是這樣的……」陸譽書坐在他旁邊,將事情娓娓道來。  

  陰暗而空曠的地牢裡,傳來陣陣潮濕腐敗的氣息。  

  一絲幽亮的光線從狹窄的窗縫中透進來,映在牢房角落裡一個蜷縮著的身影上。  

  唐紫紗從混沌的昏迷中醒來,動了動身體,忽然感到手臂上有些疼痛,定睛一看,發現白生生兩截玉臂上佈滿了縱橫交錯的傷痕,這才想起了事情的經過。  

  那天離開他後,她本是想在各門派偷幾味厲害的毒藥就回去,一時不小心卻被藥塔中的機關暗算,受了傷不算,還倒黴地遇上了一幫歸雲山莊的人,被抓了來關在這鬼地方。哼,居然敢關她?!還下藥迷昏她,彷彿是要等什麼人來了以後再一起審問她。她才不管什麼名門正派、天下第一大莊,誰敢招惹她,就要付出代價!  

  「喂。」清潤的嗓音在死寂一般的牢裡顯得分外的詭異。  

  「……你醒了?」看守的漢子被她突然的出聲嚇了一跳,謹慎地走近她。  

  「大叔。」她忽然甜甜地笑了,微揚的俏臉顯得無比的天真無邪。  

  「你有什麼事嗎?」看守被她的笑容所迷惑,心想這麼單純甜美的小姑娘陸莊主怎麼說她是無月宮的妖女?他放下戒心,不由自主地走近她。  

  她不語,只是妖冶柔媚地一笑,出手快如疾風,下一刻,一柄利刃就已經刺穿了看守的喉嚨。  

  那漢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震驚地瞠大了眼瞪著她,滾熱的血從他的喉間不斷地湧出,掙扎的嚎叫了兩聲,卻只噴出更多的血來,加速他的死亡。  

  唐紫紗動作飛快地取下他腰間的鑰匙,打開自己身上的腳鐐。  

  守在門口的看守聽到裡面的動靜之後相繼趕來,只見一個紫衫的小姑娘站在陰暗的地牢中,絕美的臉龐上透露著濃郁的陰寒之氣,一雙魅惑的眼眸中滿佈血腥的殺氣!  

  「什麼?」傅羽棠臉色驟變,猛地站起來。  

  他們抓了她?她竟然是無月宮的人?他的心臟突然「怦怦」直跳起來,喉間緊繃得厲害,問:「世伯,你確定,她是無月宮的人?」  

  「確定。」陸譽書肯定地道。他不會看錯,那女子身上一把雙月玲瓏刀,正是多年前歸雲山莊被常昊極所盜寶物,若非與無月宮有干係,怎會有此寶刀!  

  傅羽棠半晌沒有言語,只是握劍的手漸漸收緊,骨節咯咯作響。如果是她的話,事情就嚴重了!聽他們的口氣,對她似乎並不忌憚!  

第3章(2)

  「那女子現在關在哪裡?」他聲音低沈地問。  

  「地牢。」  

  「派了幾隊人看守?」  

  「幾隊?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也不像有能耐之人,我便派了三人專門看守。」  

  傅羽棠臉色倏然一變,猛地站起,「才三個人?!」  

  「怎麼,有什麼不對嗎?」陸譽書見他臉色都變了,也開始緊張起來。傅羽棠本就是個極其謹慎的人,連他都反應劇烈,事情必定十分嚴重。  

  「糟了!」低語一聲,傅羽棠提步就往外急走,「快!帶我去地牢!」以她的身手,恐怕牢裡的三個人凶多吉少,她若是逃了出去,不知道又要惹多少禍事!  

  「一部分的人留守,其他人去地牢!」陸譽書一聲令下,帶著人連忙引著傅羽棠奔往水牢的方向。

  傅羽棠一邊在迴廊過道間奔走著,心裡如擂鼓般猛烈衝撞翻騰著。  

  他們不知道她,他卻是再清楚不過了!她可不是什麼單純無害的小姑娘,卓絕的輕功,不動聲色的毒術,雖然單打獨鬥她贏不了他,但也絕對是朝夕間就能取人性命的狠角色!她的乖乖就擒不過是為了放鬆這些人的警惕罷了!這女子,她不會放過任何惹到她的人,何況他們還大張旗鼓地把她抓來關在地牢裡!  

  陰森的牢室內一絲亮光也沒有。  

  等他們趕到時,只看到幾具殘破的屍體倒在冰涼的地上,個個死狀淒慘,混濁的空氣中隱隱浮動著血的腥味。

  她果然動手了!  

  殺人,對於她來說就當是順手拈來!這個無法無天的女子!  

  傅羽棠握劍的手愈緊,一股滔天的怒火在胸口激撞著。  

  「跑了?」有人不敢置信地說。在這空空的地牢內形成了陣陣回音。  

  「快追!肯定是到後山去了!」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將震懾住的眾人驚醒了過來。  

  「對!往後山去追!」  

  「一定不能讓那妖女跑了!」  

  一群人及至後山,山風呼呼作響,陰霾的天色風雨欲來。  

  傅羽棠環顧四野,突然停下了腳步,對陸譽書說:「世伯,我去另一邊找!」語畢,轉身就往另一個方向奔去。

  他幾乎不顧一切地在茂密的樹林間點足而過,及至一個山谷間,他放慢了步子,然後,他猛然僵住了身體,他的瞳孔慢慢地放大,臉色如同抽乾了血色一般的白。  

  滿地都是屍體,每個屍體上都有一個銀色的鈴鐺,那些潔白的鈴鐺沐浴在屍體和血中,晶瑩透亮,濃濃的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地獄一般的景象!  

  他往前走,每一步都像有千斤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睜著眼睛,看著這些死狀淒慘的屍體,有些,是他剛剛還在大廳裡見過的,剛剛還在說話,還在笑,現在卻已經橫屍荒野,再也沒有氣息。  

  他看到她,她就站在屍積如山的懸崖上,與以前天真的模樣截然不同,額前的碎發飄下來,遮住了她的一隻眼睛,而露出來的另一隻眼睛幽深如墨。那不是一個少女會有的眼神,甚至不是一個正常人能有的眼神,像是居住在暗無天日的地底魔物,沾滿了血腥和殺戮的氣息。她還是那一身粉紫的襦裙,一隻手擡起來,沿著那隻手往下垂著一個絲狀的網,網的下沿繫著一圈鈴鐺,往下滴落著血滴的鈴鐺在風中輕輕地晃動著,發出清越的聲音。  

  「妖女,受死吧!」悲憤的聲音破空而出,一道身影從屍堆中衝出來,長劍直刺向她。  

  還有人活著!是歸雲山莊的侍從!  

  傅羽棠瞳孔一緊。  

  唐紫紗往後一退,不料後面已是懸崖,一腳踏空,整個人就往後落去。可她一邊抓住崖邊的同時,一手突然前伸,手中的絲網迅速地勒入侍從手臂中,將他也拖了下來。  

  兩人此時都懸在崖上,只有一隻手抓著支撐物,身後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懸崖。  

  飄蕩在半空中的身體只覺奇冷無比。紫兒的臉色開始漸漸發白,她兩隻手緊緊地抓住山崖的邊沿,卻完全使不上力氣。反觀那侍從,也比她好不到哪去,已是自顧不暇。  

  紫兒費力地將頭擡起了些,她看到傅羽棠正疾速地過來。突然渾身緊繃,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糟糕!這時候遇到他這個煞星,她逃不掉了!  

  他不會救她,他一直都想殺了她!  

  沒有人會救她,小時候被關在滿佈屍體的黑屋裡,被一個人扔在狼群肆虐的森林裡,在無月宮被教眾追獵,無論是多麼殘酷的環境裡,沒有神明,沒有奇跡,自己救不了自己就只能等死!所以她誰也不信,誰也不等待,誰的生命也不憐惜!這個世間本來就是如此,強者生存,弱者被殘殺,軟弱的人死了,沒有誰會哀悼!她唐紫紗死了,就像一隻螳螂落在地上,被車輪滾碾而過,沒有人會難過,只會有人拍手稱快!所以她不要死!她死了別人連一滴眼淚也沒有,她憑什麼要死?!

  「紫兒死了,會有人哭嗎?」那日她問大師兄。  

  「哭?」他冷眼掃過她,寒冽如冰,「你自己死後,到陰間去哭吧。」  

  指尖的力道越來越弱,她快要堅持不住了,那侍從也是如此,只是他看著傅羽棠的眼神充滿了希望。

  身體一點一點地往下滑,紫兒閉上了眼睛,什麼也不去想了。正當她手間一鬆,要掉下去時,一隻溫暖的大手突然抓住了她。  

  傅羽棠撲身上前,他滿腦子就只有一個念頭,還有人活著!只要還有一個,至少要活一個人!他一定要救他!

  可是,當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間,頭腦卻懵了。  

  侍從的臉,為什麼會離他越來越遠?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絕望、背叛、憎恨和強烈的怨憤!  

  他的視線往下,看到自己手中抓住的人,那個人也睜著一雙濕潤的眼睛看著他。  

  紫兒驚訝地看著他也同樣震驚的眼眸。他的眼神,為什麼那麼痛苦?既然痛苦,又為什麼不放手?他握住她的力道,那麼堅決,又那麼溫暖,像那夜在樹林深處他抱著她,他親她,讓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身體是熱的。  

  紫兒是沒有人要的孩子,唐門,娘親,無月宮,所有人都想殺她,所有人都是敵人!他不是也要殺了她嗎?那又為什麼救她?早已不信神靈,早已不信世間還有救贖,除了自己手中的力量,她誰也不信,誰也不在乎!  

  可是,他拉住了她。  

  他不想她死嗎?  

  她死了,他會難過嗎?  

  只要有一個人,這世間只要有一個人……  

  紫兒的眼中浮現霧水,執著地看著他。  

  懸崖的風很大,吹亂了他額前的發,他俯身在崖邊,雙目欲眥地看著侍從消失在深谷的濃霧裡,他的身後是成堆的屍體,他的喉嚨很乾,他想叫,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身體像不屬於自己的,手臂像不屬於自己的,他要放開手中的人,他要救那個唯一存活的人,可他卻感到自己的手將那個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拉了上來。  

  遠處傳來人聲,終於有人發現了這裡,追了過來。  

  唐紫紗鬆開了他的手,站起身來,嘴角陰狠地一笑,手中的蛛絲網又開始旋轉起來,滿佈殺機。她正要迎上前去把那幫人統統解決掉時,一隻手,沈重地握住了她的。  

  「夠了……」傅羽棠轉過身來,面色深沈如海,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抱住了她,聲音痛苦而沙啞,「夠了……夠了!已經夠了……」  

  她還要殺多少人,還要流多少血才足夠?!這樣的代價還不夠嗎?為什麼,非得要用殺人這樣的方式?為什麼她從來都不會通融地生活?為什麼、為什麼這世上要滿是血腥和罪惡?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還會救她?把他逼到這樣的地步,再沒有退路,萬劫不復!他的心,已經和商遙一起跌落到了萬丈深崖之下,已經破碎不堪,不復存在了!

  「羽棠哥哥……」她怔怔地看著他,手一抖,蛛絲網竟垂落在了地上。  

  山谷中人聲叫囂,已經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此時,在歸雲山莊卻一樣也是腥風血雨。  

  一聲驚雷劃破半空,黑雲從天際滾滾而來,一瞬間,天色被濃雲覆蓋,竟如同黑夜一般。  

  一股強大的氣息隨著那陣狂雲勢不可擋地侵襲而來,把在場的武林人士竟都震懾得無法動彈。  

  「……是誰?哪方妖人,還不趕快出來?!」人們都從大廳內湧了出來,站到平坦的院中,感到這空氣中有著濃烈的殺氣。  

  又是一道閃電落下,一個渾身如同夜一般漆黑的男人緩緩地從半空的黑幕中降下,他一身黑袍在狂風中亂舞,只有一張臉像死人一樣蒼白,冰一般的眼眸中透明得幾乎沒有色澤。  

  他只是站在那裡,就散發出一種無比強大的壓力,令人覺得多說一句話,甚至於多喘一口氣都會招致死亡的降臨。即使在場的隨便一個都是當今武林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一時間,卻沒有一個人敢稍微挪動一下位置。  

  他開始往前走,他每走一步,其他人就戒備地往後退開一步。然後,他開口了,他陰森而低沈的嗓音,淺淺的,在這夜一般的空氣中迴盪,  

  「我的小東西丟了。」他沒有絲毫血色的臉上抽動了一下,像是笑,卻更令人膽戰心寒,「聽說你們把她抓了來,還關在了牢裡?」  

  「你是……那妖女的同黨?!」有人聲音不穩地道。  

  「妖女?」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極輕極柔。他擡起手,動作緩慢,卻是蘊藏著無窮的力量,誰也沒有看清楚那快如閃電的身影是怎麼做的,幾乎只有短短一眨眼的時間,庭院裡,就已經沒有第二個人了。  

  除了他,只有屍體。  

  血從陌生的身體中翻湧而出,在庭院中流成了一條條小河,樹木、花草,都安安靜靜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在和諧地拂動著。  

  只有血腥氣,慢慢浮動起來。  

  幾絲血跡從他蒼白的手腕,順著指尖滑落下來,滴在地上。  

  那是別人的血。  

  他站在佈滿了殷紅的血的庭院中,微微仰起頭,看著依然晦暗不明的天空。似是喃喃自語道:「紫兒,小東西,覺得悶了嗎?無月宮不好玩了嗎?」他輕輕一笑,笑中有著令人不寒而慄的陰狠之氣,嗓音直墜而下,冰一般透明的眼眸中浮現出毫不掩飾的戾氣,「那麼,我就讓你踏過的每一寸土地都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當世間所有的一切都被紅蓮之火燒為灰燼,當所有的利劍都指向你的喉嚨,你才會發現,只有那裡,才是你的無上樂土,才會歸來。」  

  閃電破空而來,照亮了大片天際。  

  狂風四起的時節,天地間一片漆黑。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令人恐懼的氣息,令人窒息、無法反抗的強大的力量!  

  紫兒突然僵住了身體,她收起蛛絲網,戒備地後退了一步。  

  是他!  

  大師兄!  

  他知道她在這裡嗎?還是,他就是來抓她的?!  

  不行,現在的她還殺不了他,要是被他抓回去,恐怕這一輩子都逃不出來!  

  定了定神,她拉過傅羽棠,迅速閃進一條隱蔽的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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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5 15:19:56

第4章(1)

  這一夜,沒有月光。  

  樹林被幽深的暮色籠罩,沈浸在一片寂靜的黑暗之中。  

  只有一團火光,還在微微地燃燒著,給這恐怖的黑夜蒙上一席光亮。  

  傅羽棠自從和她在山谷逃出來後,就再也沒說過話。他陰沈著臉坐在火堆前,很長時間地看著燃燒的火光,渾身散發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不理她,紫兒便覺得沒趣,想盡辦法地去逗弄他。她深更半夜地爬到樹上去掏鳥窩,沿途戳死了七八隻回巢的成鳥,把樹上的幾個鳥窩都掏了個遍。  

  「羽棠哥哥!羽棠哥哥!」她獻寶似的兜著一堆花花綠綠的鳥蛋捧給他,「有小鳥蛋,我送給你!」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神連稍稍擡一下也不曾,只是看著那堆燃燒的火,眼眸中沒有一絲生氣。  

  紫兒也不氣餒,她「嘩啦啦」把那兜鳥蛋都倒在火堆裡,又精神百倍地跑到樹林裡去了。  

  不時,她就抱了只小兔子出來。紫兒笑嘻嘻地蹲在他面前,把小兔子舉得高高的,然後點著了兔尾巴,好玩地燒給他看。  

  他還是沒有反應,任憑她燒,視線越過她毫無焦距地看著什麼地方。  

  紫兒想了想,便把那隻兔子敲暈了叉在火上烤,又「咚咚咚」地跑進樹林去。  

  這次的時間稍微長了一些,直到兔子身上的毛已經燒光了,還發出了令人垂涎的香氣時,紫兒才拖著一尾小蛇跑了出來。  

  她呵呵直笑地趴在他背上,一隻手抓著蛇的七寸,讓蛇尾巴蜷曲地在他身上左撓撓、右撓撓,可撓了半天他也沒有半點回應。  

  於是紫兒又換了五六種花樣,但傅羽棠像是已經沒有了靈魂般,不論她鬧出什麼動靜,他都無知無覺地任由她去。猶如心死。  

  紫兒累了。  

  紫兒不笑了。  

  她乖乖地蹲縮在他身前,看著他,  

  「羽棠哥哥……」她軟著聲音輕輕地拉他的衣袖,「你為什麼不說話?」她想要他開心,想要他像以前那樣跟她講話,可是他為什麼不理他?  

  「羽棠哥哥……」她抱住他的一隻手臂,貼著臉頰緩緩地摩挲著,像只乖順的小貓兒。  

  才安靜了不過一會,突然間,她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哇」的一聲跳起來,興致勃勃地衝回樹林裡去了。

  這一去,就是半天沒有回來。  

  風過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  

  夜晚的風已微微有些涼意,月亮的稜角從雲層後顯露出來。  

  已經過了很長的時間,她還是沒有回來。  

  傅羽棠的身體稍稍動了一下。  

  他看著火光的眼神,漸漸清晰起來。  

  為什麼救她?  

  懸崖之上,他要救的明明是商遙,卻拉住了她的手。他的身體,比他的思想更快地作出了選擇,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他竟然救了她!即使是他自己死了,也不該、也絕不能做出這樣的選擇!她殺人無數、視人命如草芥,她是魔教的妖女!她犯下的罪,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都不足惜!他知道自己該毫不猶豫地殺了她!她犯下滔天的罪孽,早已經是罪無可恕!可他卻還是下不了手!  

  他下不了手。他無法眼睜睜得看著她死。  

  因為,他喜歡她。  

  他竟然喜歡她。  

  胸口傳來些微的刺痛,揪得緊緊的。  

  他想笑,卻發現口中全是苦澀,絲毫也笑不出來。  

  心口好痛。  

  他抓緊胸前的衣袍,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痛折磨得彎下了腰。一股腥甜之氣從喉間湧出,他猛然吐出一口血來。

  他張開手,怔怔地看著自己吐出來的血。很久,久到他以為自己都已經麻痺。然後,一些原本被忽略的事情便漸漸地浮上了水面。  

  是啊,只要稍稍回想,就能發現一些端倪。她為什麼會跟著他?為什麼在看到他握碎了那顆藥丸之後她會那麼驚訝,對他的態度也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是施毒的能手,而他的體質,正好是這類人所夢寐以求的。  

  她果然對他下毒。  

  他突然笑了,很輕地笑了,那卻是比恨還要痛徹心扉的笑容。  

  她對他下毒!  

  他剛剛才發現,原來自己喜歡她,他喜歡一個從第一次見面就處心積慮要置他於死地的人!  

  他們,從第一次相見,就都想要殺了對方!  

  「羽棠哥哥!」她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紫兒抱著一隻小鹿,顛顛地跑了過來。  

  看到他不對勁的樣子,她先是一愣,手中一鬆,小鹿便跑了。她走近他,直到看到他嘴邊的血跡,才慌忙過去,「羽棠哥哥,你怎麼了?哪裡痛?是誰傷了你?!」  

  他擡眼看著她,眼神冷澈得猶如夜間的泉水,胸口突然鑽心一般地疼痛,又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難道……」她看著他緊捂胸口的動作,突然怔住了。這不是傷,而是毒!是她下的毒?她一直在他身上用毒,現在終於見效了!可是,為什麼她一點高興的感覺也沒有?  

  他很難受,他不開心,他不和她說話。  

  這樣,她一點也不高興。  

  藥人是一定會死的,再在他身上用毒一定會死的,她不要他死!可是她向來只會用毒卻不會解,因為她從來沒有想過救人。那現在該怎麼辦?她對他下了這麼多種毒,到底是哪一種?每一種都是無藥可解的劇毒,要怎麼解?!

  「羽棠哥哥,你別怕……」她慌慌張張地從小囊袋裡掏出一顆黃色的藥丸給他,「這個你吃,不會有事的,紫兒一定會想辦法!」那是她身上唯一的一種傷藥,可解百毒,也有鎮痛之效。  

  他拿過她手中的藥丸,幾乎是絕望地看著她,然後毫不猶豫地吞了下去。  

  他根本就不在乎吞下去的是什麼!既然她想要他死,他就讓她得償所願!他救了她,辜負了山谷中的幾十條人命,合該有這樣的下場!死在她的手上,才真是應驗了因果報應。他已經無所謂了,既然做出了選擇,就早已沒有後悔的餘地!

  「好些了嗎?」玉清丸應該是很有效的,她眼睜睜看他吃下去,一眨也不敢眨地看著他的反應。  

  不知她又在耍什麼把戲,他也懶得理會,不過胸口倒是舒服多了,便開始著手收拾起那只烤得面目全非的兔子。

  坐著坐著,紫兒覺得兩隻手開始疼了,心想大概是剛才折騰得太厲害。她不避嫌地撈起兩邊的袖子,露出兩節白生生的藕臂來,只是那手臂上滿佈著縱橫交錯的傷痕。  

  她受傷了!雖然明知這小妖女罪有應得,他卻還是禁不住喉間溢滿艱澀,胸口頓時悶悶地生疼。  

  因為從來沒有受過傷,紫兒身上也就沒有任何能夠消炎的普通傷藥。不過山人自有妙計,她立刻就想出一個能充分利用自身資源的辦法。她伸了伸小舌頭,就往自己的傷口上舔,這樣總比發炎要好。  

  傅羽棠耐著性子看她舔了半天,像貓舔奶一樣沒有半點技巧可言,手肘內側根本就夠不到。終於他忍不住了,大手一伸握住了她的,將她整個人都拉了過來。  

  紫兒還來不及反應,傅羽棠俯下身子就直接含在了她的傷口上,他的動作很輕,彷彿生怕弄疼了她般地小心翼翼,他溫熱的口腔觸碰到她的手臂,離得她那麼近,紫兒不由得渾身一顫,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升了上來,令她的心臟「怦怦」直跳,一張臉莫名燒得通紅。  

  也許是受到的衝擊太大,直到他都已經結束了,她還紅著一張臉,傻愣愣地盯著他看。  

  「看什麼看?」他啞著嗓子橫她,不甚自在地別開了臉,順手撕了一塊兔肉遞向她,低道,「兔子好了,要不要吃?」  

  「……嗯。」  

  寂靜的夜風拂過,樹林中瀰漫著一股令人垂涎的香氣,以及,一絲別樣的情愫。  

第4章(2)

  陽光明媚,樹林間落英繽紛。  

  六個身著青衣的男子將傅羽棠團團圍住,卻又忌憚地不敢靠近。  

  「傅羽棠!果然是你!我歸雲山莊被魔教所滅,死傷無數,你身為正道人士,危難當頭的時候你幹什麼去了?!」一人怒氣沖沖地道。他們乃是歸雲山莊派出搜索魔教妖女去向的人手,誰料竟在途中遇上了傅羽棠!傳言傅羽棠在歸雲山莊一役半途無故失蹤,不戰而逃,原本以為只是道聽途說,如今活生生在此遇見,看來是真的了!  

  魔教一日之間血洗歸雲山莊,舉世震驚!三大世家、六大門派幾乎無一倖免。要是逃跑的是個無名小卒便也算了,可他傅羽棠劍術獨步武林誰人不知,若說有誰能與魔教抗衡,他必定是其中之一!可他竟然棄眾人不顧,貪生怕死,真是枉費英雄之名!  

  「哼!枉你擔當英雄之名,真是武林之恥!今日被我等遇到,就為武林除了你這貪生怕死的無恥敗類!」話音剛落,眾人齊齊拔劍指向他。  

  傅羽棠卓然踏立在層層落葉之上,眼神沈靜地掃過圍住他的幾個人,並未拔劍,只道,「你們不是我的對手,不要不自量力。」  

  這些人不過一幫無名之輩,他不懼與人動手,但刀刃相向必有所傷,他們畢竟也算是正道人士,他不想傷人。

  「還敢在這裡大放狂語?今日就是你的死期!看劍!」那六人飛快地擺出陣勢,一齊向他攻來。  

  傅羽棠也不閃躲,橫推一步,縱身拔劍相迎。  

  一時間,樹林之中刀光劍影,樹上卻有一人看戲看得好不愜意。  

  紫兒抱著一大包烤熟的鳥蛋坐在樹上,一口一個塞得兩個腮幫子鼓鼓的,一邊還興致勃勃地看著樹下乾脆利落的打鬥比試。  

  剛才她口渴了,去溪邊打水,誰知道一回來就見到這種陣仗。看這些人武功底子還算不錯,只是要做她羽棠哥哥的對手還欠了點。不過,傅羽棠幾招過去,竟然用劍背跟他們打,一劍過去,不肯瞄準要害也就罷了,淩厲的劍氣只能割開衣袍而已,壓根就對對手造成不了實質性的傷害。而那些人明明知道自己武功不如,竟像是吃準了他這一點,連番強攻,劍劍使的都是殺招。  

  傅羽棠只是防守並不攻擊,而他們卻是真的想取他性命!  

  紫兒吃東西的動作慢了下來,她微瞇起狐狸眼,看著樹下的動靜,緩慢地咀嚼著嘴裡的食物。  

  直道她看到有一人假裝受傷放鬆傅羽棠的警惕,進而在足夠接近的時候快速地往他身後刺去,傅羽棠側退一步,險險避過,差點就被傷到。  

  紫兒的臉色霎時變了,笑容從她的嘴角隱去,眼眸中極快地掠過一抹陰狠。  

  打鬥正到如火如荼的時刻,誰也沒有發現從樹上飛快地落下一個人影,只覺一道快如閃電的金色光芒從他們之間煙霧一般地穿行而過。  

  「不要殺人!」傅羽棠猛然反應過來地大喊一聲,只是已經太晚了。  

  剛才還站立著的六個人,已經倒在了地上,一瞬間就成了六具屍體。連句話也沒來得及說,每個人都像是見到鬼似的瞪大了驚恐的眼睛,死不瞑目。  

  芬芳的林間,再次染上了血的氣息。  

  清脆的一聲,傅羽棠憤怒地甩劍直指向她的喉嚨,兩眼通紅地看著她,咬住下唇的力道像是要把自己咬出血來,他嘶啞地吼道:「唐紫紗!」  

  如果狠得下心,就這樣一劍刺下去,殺了她就一了百了!她是鬼嗎?只要是她走過的地方,全都是一片腥風血雨!她到底懂不懂?這個世上除了殺人,還有別的解決方法!  

  她背風而立,兩手還握著那柄雙月玲瓏刀,鮮紅的血液從刀身上滑落下來,滴在地上。她仰起頭迎著他的劍尖,慣常笑著的小臉上此時滿是怒氣與倔強,像個不顧一切保護自己心愛東西的小孩。清潤而狠戾的聲音從她的喉間滑出,

  「竟然敢傷你……」羽棠哥哥是她的!誰要是敢傷他,她就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她是為了他?!  

  他只覺得胸口猛然一震,手一抖,劍鋒就在她白皙的頸脖上劃開了一道口子,血珠從傷口中冒出來,染紅了他的劍尖。  

  「羽棠哥哥,你要殺我嗎?」她直直地看著他,平靜地問。  

  殺了她?他何嘗不想!要是下得了手他早就殺了她了!可是他做不到,今生今世他已經殺不了她了!傷在她身上,竟比自己受傷還要難受。  

  脖頸上的血越來越多地冒出來,殷紅的色澤爬在她光潔白嫩的皮膚上分外地刺眼。  

  他緊握著劍後退了一步。  

  胸口好痛。  

  那夜之後,他的胸口一直隱隱作痛。  

  明明就是她下的毒!  

  明明知道這女子巴不得他死!  

  可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他卻還是下不了手!  

  她像是感覺到傷口的血再往外流,雖然不是很疼,不過她還是想先止住血。粉嫩的小舌頭從嘴裡舔出來,轉來轉去的,想要夠到脖子上的傷處,卻很驚奇地發現,原來自己的舌頭是舔不到脖子的!  

  長劍哐然落地。  

  他只覺得一股熱氣直衝腦海,胸口抽得緊緊的,什麼也無法再思考!  

  他突然上前狠狠地將她抱在懷裡,張口就含住她不斷亂動的舌尖。像是要將所有的怨氣和恨意都發洩在她的唇齒之間,那麼用力地吮吻著她,不顧一切地糾纏放肆。他恨不得能咬斷她的脖子!恨不得殺了這個禍害!可是他卻只能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那麼用力地鉗制著她柔軟的身體。他捨不得,他竟然是那麼捨不得她!  

  「羽棠哥哥,痛……」她細細地呻吟。他抱得她好緊,壓著她脖子上的傷口也好痛。  

  他仿如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更加激切地索取著她的唇,不放過她口中的任何一處,那樣強烈地渴望碰觸她!

  漸漸的,他不再那麼用力,溫柔地吻著她。等他的唇終於從她口中離開,沿著她的耳後細細地舔吻著,然後含住了她一直流血的傷口。  

  紫兒乖了。  

  靜靜地依在他的懷裡,好像世間的一切都靜止了。  

  風吹過來,也是柔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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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5 15:22:15

第5章(1)

  「羽棠哥哥,我餓。」紫兒摸著肚子,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出了上次的事情之後,為了避人耳目,他們走的都是僻靜的小道,走小道的問題就是都遇不上什麼客棧,紫兒也就吃不到香噴噴的飯菜了。  

  傅羽棠瞟她一眼,也不說話,逕自往前走。紫兒唯有顛顛地跟在後面了。  

  行至一處半山腰時,忽然開闊起來,遠遠的一條小道順山而下,小道的盡頭是一戶人家的房屋,用柵欄整整齊齊地圍著。  

  「哇!有老太婆!」紫兒驚喜地看著一個老婆婆在院子裡收拾打掃,連忙急急地往前衝,對這那老嫗就嚷道,「老太婆,又沒有飯吃?我肚子餓死了!」那口氣好像人家上輩子欠她似的理所當然。  

  老人家驚恐地瞪著這個像是憑空冒出來的女子,渾身僵硬做不得聲。她這裡可是兩三年都看不到人煙的,突然出來個人就強行要吃飯,能不把人嚇一跳?!  

  「你做什麼?嚇著人家了!」他上前就拉過她往旁邊一拽,「還不叫人?」  

  「叫什麼人?我都餓死了!」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這老太婆嚇死了關她什麼事?只要她有飯吃就好了。

  「唐紫紗!」  

  「哎呀……好嘛好嘛。」她轉身沒好氣地就對著那老人叫了聲,「老太婆!」嚇得老人又是一驚。

  「你叫什麼?!叫奶奶!」  

  「……奶奶。」她噁心地癟癟嘴,不甚情願地叫了那老人一聲,馬上又原形畢露地道,「喂!有飯吃沒有?」

  「嗯……哪……」老人家受到的刺激太大,一時還是說不出話來。  

  「老人家,我們二人路錯此地想借住一宿,不知可否方便?」傅羽棠有禮地上前道。  

  那老人見到傅羽棠後才稍微把神定了下去,忙道:「方便、方便。快進來罷!」  

  「哎,我這裡是太久沒來過人煙了,一時見著你們說話都不利索了!老婆子死了丈夫,又沒有兒子送終,外面世道這麼亂,只有住在這深山老林裡才能過過安生日子。我說你們這兩個孩子怎麼走到這裡來了?這地方可是偏僻得很哪!沒個住地,又要注意豺狼虎豹什麼的……」老人家一打開話匣子就收不住,自打他們進門開始,到這會熱飯都上桌了,還一個勁地講個不停。怕是太久沒見過人,遇著誰都覺得親切。  

  紫兒一個勁地埋頭猛吃,嘴巴動個不停的同時還盯著老奶奶的臉直看。  

  傅羽棠坐在她的對面,利落地將雞肉剃去了骨頭後放到她碗裡。自從上回她差點被骨頭噎死後,他就不敢讓她連骨帶肉地吃東西了。  

  老奶奶說完話歇了下來,她看著他們兩個眉來眼去的,這少年眼裡分明就只有這個女子。忽而會心一笑,道:「娃娃,她是你媳婦吧?」  

  傅羽棠一口湯沒嚥下去,差點噴了出來,他一手捂著臉,臉上發燒似的漲得通紅,頓聲道:「奶奶,不是的……她是……」視線落在紫兒身上,她正睜著亮晶晶的眸子看著他,胸口莫名一緊,他沒有再說下去。  

  「別不承認了,我老婆子活了這麼多年,是不是有情一看就知道。就算你們還沒成親,你也是打算要娶人家的吧?不然這大老遠的,一個女孩家會跟著你到深山裡來?」  

  「奶奶……」真是越說越亂,他索性隨她去猜測。  

  老奶奶笑起來,一張滿佈皺紋的臉霎時像朵綻放的菊花。紫兒的眼睛「蹭」地一亮,騰出一隻油乎乎的手就往老人臉上捏去,揪住那鬆鬆垮垮的皮肉就好玩地往外拉。  

  「哦呀……」老奶奶頓時慘叫一聲,臉都歪到一邊。  

  「哇,老太婆的臉好像泡發的麵餅哦!」紫兒驚奇地叫道,隨後更是兩手並用地在老奶奶的臉上揉搓玩弄得不亦樂乎,笑個不停。  

  「紫兒,不得無禮!快放開奶奶。」傅羽棠出聲喝止。  

  「可以拉出好遠哦!哇,沒有牙!羽棠哥哥,她沒有牙!」  

  「紫兒!」他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總算是制止了她沒大沒小的行為。  

  老奶奶眼中含著兩泡混濁的淚,劫後餘生地包著自己的面皮,急促地喘著氣。  

  「奶奶!」紫兒響亮地叫她。  

  「什麼?」老奶奶驚恐地看著她。  

  「我要吃魚包飯!」  

  「……哦,好。」還好不是要玩弄她這塊老臉,老奶奶暗自籲了口氣,額頭上都冒起了冷汗。  

  她算是怕了這丫頭了,鬼靈精怪得過頭,磨起人來還真是命。這小兩口也不知怎麼走到一起的,男的彬彬有禮、沈穩大氣,小丫頭卻頑皮到不行。看他們也不像是普通人,衣著不凡,談吐之間沒有一般小老百姓的畏縮之感,而且身上還帶有兵器。不過這都是不是她老太婆應該多事的,他們是誰並不重要,在這深山裡有人能和她做個伴老人還是很喜歡的。想開了,老奶奶便行至廚房給紫兒做魚包飯去了。  

  只是,這娃兒是不是太會吃了?  

  他們沒有固定的地方要去,傅羽棠已經不能回臨安,紫兒也沒有說想去哪裡,在老奶奶的挽留之下,便決定先在這裡住幾天。  

  幽深遠僻的山林中,遠離了紛爭,遠離了追逐,遠離了一切道德與束縛,在這裡沒有正邪之分,連空氣中都充斥著清新自然的氣息。  

  幾乎,就要讓人遺忘悲傷。  

  屋子的東面有一片柿子林,是老奶奶多年來悉心照料的結果。正值接近豐收的季節,陽光透過樹葉照在金黃的柿子上,樹林中一片溫暖的桔色。  

  「紫兒!」傅羽棠走在林中,和煦的光線落在他的身上,整個人都顯得柔和起來。將近中午了,奶奶讓他來叫她回去吃飯。  

  安靜的樹林裡只有輕柔的風聲。  

  突然,一個不明物體朝著他的後背襲來,他機警地身體一側便躲了過去。  

  那東西落在地上滾了幾滾才停了下來。  

  是個柿子。  

  他頓時瞭然,轉身走到一棵樹下,仰頭看著樹梢,放低了聲音道:「紫兒。」  

  一陣清悅的笑聲從樹上傳來,原本空蕩蕩的樹枝上突然出現了一隻靈巧的小腳,足尖輕輕在樹上一點,一道亮麗的身影霎時不知道從哪裡翻了出來,她跨坐在樹上,宛如一個落入塵世的妖精。  

  「下來。」他直直地看著她,說道。  

  「嘻嘻……」她逕自笑個不停,忽然靈眸一轉,背在身後的兩手往前一揮,比剛才更多的柿子向傅羽棠飛去。

  他身手利落地閃躲著越來越多的飛向他的柿子,衝著她道:「你幹什麼?這是奶奶好不容易種出來的柿子!」

  她才不管他說什麼呢,他躲得快,她就扔得更快,非要砸到他不可。紫兒一邊扔一邊在樹上笑得樂不可支。

  終於,一個閃躲不及,他的額頭被打碎的柿子波及,黏黏的果肉沾在他的臉上。  

  紫兒立即開心地大笑起來。  

  傅羽棠沈默地低著頭站著,然後他彎下腰,緩緩地將那個砸中他的柿子撿起來。紫兒笑夠本之後停了下來,她看著傅羽棠握住了那個柿子,然後極為迅速地站起身來,拿著柿子就朝她扔了過來。  

  「哇!」她大叫一聲,連忙抱著頭,雙腳一躍就靈活地翻到另一棵樹上去了。  

  「唐紫紗,你別跑!」他拔腿就追。  

  「不跑才是傻瓜呢!」她邊跑邊笑著叫道。  

  「給我站住!」他不管不顧迅速地在林間追著她,只要是能夠夠得著的柿子抓下來就往她的方向扔去,砸得紫兒哇哇大叫。  

  「我才不要!你要抓得到我就來啊!」她邊閃躲著他的攻擊,邊尋著間隙就掄柿子擲回他。  

  一時間,兩個輕功絕頂的人在林中展開了扔柿子大戰,滿溢林間的都是紫兒清脆的笑聲,和時不時冒出來的傅羽棠氣急敗壞的聲音。  

  等他終於抓住她時,兩人已經渾身都是柿子漿了。  

  他狠狠地將她鉗制在身下,兩手撐在她頭的兩側,緊緊地逼視著她道:「說,你再也不敢了。」  

  她還是「格格」直笑,兩頰因為奔跑而浮現出一層紅暈。  

  「唐紫紗!」他低聲吼她,看著她的眼神卻並沒有真正的怒意。  

  「羽棠哥哥,你的臉……都爛了。」她笑得喘不過氣來,指著他被柿子砸花了的臉。  

  「傻子,你以為你能好到哪裡去?!」他沒好氣地道。  

  她忽然伸出舌頭,在他的臉上舔了一下,舌尖嘗到柿子的汁液,她不禁滿足地呢喃:「嗯,好甜……」

  「什麼好甜?」他的嗓子驀地沙啞起來,眼神柔和而濃郁地看著她。  

  「羽棠哥哥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他的唇齒之間。  

  在這連風聲也無比溫柔的林中,萬物都像是陷入了香甜的睡夢,只有兩道和諧的身影,在層層落葉的林中輕柔地輾轉纏綿著。  

  他抱著她在落葉中翻滾,林中已是一片狼藉,滿地都是破碎的柿子,他們一身淩亂,毫無顧忌地和彼此糾纏。他的舌尖深入她馨甜的口中,抱著她的手強硬而有力,灼熱的氣息在兩人之間不斷地升溫。他深深地沈入她的氣息之中,恨不能此生不再醒來。  

  他喜歡她。他的眼睛只看著她,只想碰觸到她,即使失去自己也不想失去她!  

  他好痛。那夜之後,他的胸口就一直隱隱作痛;她的身體好重,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來,他一直都掙扎得好痛,好累。

  真希望時間能夠停止在這一刻,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看不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他們再不向前跨出一步,永遠停留在這一瞬間。  

  「紫兒……」他捧著她的臉,注視著她濕潤亮澤的眼睛。  

  「嗯?」她溫馴地趴在他的懷裡。  

  「糟糕,又闖禍了……」  

  她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奶奶的柿子……怎麼辦?」  

  兩人直直地對視著,一片無語。  

  是夜。  

  萬籟俱寂。  

  側間小屋的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一條縫隙,一道身影快速地閃了進來。  

  本該沈睡著的傅羽棠霎時屏住了呼吸,一隻手悄悄地落在身旁的劍上。  

  那身影躡手躡腳地蹭到床邊,趴在他的床頭上。正當他準備拔劍相向時,一股清新的香味襲面而來,熟悉的氣息立即令他放鬆了下來。  

  紫兒睡不著。  

  幾天來一直和奶奶睡在一起,可是這天晚上半夜醒來,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從來沒有過這種陌生的感受,胸口好像被什麼堵住了,酸酸的、空空的,好難受。像是孤身漂浮在漫無邊際的海裡,周圍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什麼也看不到。

  「羽棠哥哥……」她伸手輕輕地摸他的臉,低喚道。  

  他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羽棠哥哥、羽棠哥哥……」她大了點聲音,輕手搖他。他的胸口均勻地起伏著,夜色中他的氣息籠罩著她,讓人有種安心的感覺。  

  「嗯?」他睜開眼看著她,聲音中有著睡意��的沙啞。  

  「羽棠哥哥,我要跟你一起睡。」  

  他靜靜地注視著她,眼睛在黑夜中亮如星子,半晌,他才啞著嗓子道:「別鬧了。」  

  「羽棠哥哥……」她拉開他的被子,縮進被窩裡緊緊地挨著他,像只撒嬌的貓一樣把頭靠在他的胸口,喃喃道,「羽棠哥哥,抱抱。」  

  寂靜的夜裡,她的聲音彷彿帶著某種魔力,讓人無法拒絕。這個一貫猖狂張揚的女子,這時候竟像個無助孤單的孩童,怯怯地尋求一點溫暖。  

  她的身體很涼,微微地瑟縮著。他從來不知道她的身體是這麼冷,像是沒有接觸過絲毫的溫暖。他知道自己應該推開她,可是他的手卻不由自主環住了她,將身上的熱力傳給她。  

  他輕輕地抱著她,直到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才將她穩穩地安放在自己的身旁。  

第5章(2)

  夜色柔和。  

  他起身靠坐在床頭,側身深深地看著她安靜的睡臉。  

  她睡著的樣子,是這麼純潔、無害,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那樣的無垢和潔淨。如果她就此永遠也不要醒,如果她一直就像個孩子依在他的懷中。  

  可是,她不能。  

  她不是他懷裡的寶貝,這只不過是他的一個癡心妄想的夢而已。她肆意妄為,視任何世間的法則為無物,她什麼也不怕,什麼也敢做,只要是礙著她的都一律否定,包括殺人!  

  他往後靠倒,像是承受著莫大的痛苦與煎熬。  

  紫兒,紫兒,  

  他竟然是如此深深地,深入骨髓地思念著她。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自己已經身陷泥潭無法自拔?她第一次衝他笑;第一次甜甜地叫他「羽棠哥哥」;第一次在樹林中像個精靈一般地奔跑;還是,臨安城外,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已經萬劫不復……  

  他想笑,嘴角剛動了動,卻再也笑不出來。  

  他輕柔地撫過她額前的碎發,那手勢細膩溫和得就像是碰觸著此生最珍貴的珍寶。  

  他愛她。  

  真的。他才知道他原來是那麼愛她。只她淺淺的一個笑容,就令他所有的立場和堅持都化為烏有,只要她活著,只要她笑,他可以都什麼不要。  

  只要,她不再傷人。  

  胸口突然急促地跳動起來,一股兇猛的劇痛襲上心口。  

  他驟然臉色慘白地抓緊絞痛的胸口,一口鮮血猛地噴了出來,沾染了他胸前的衣袍。  

  睡著的她,依然好夢正酣。  

  他強力忍住不發出聲音,步履艱難地下床走向屋外。  

  明亮的月色皎潔地灑落在清冷的山嶺中。  

  一出了屋子,他立刻無力地跪倒在地,身體因劇烈的疼痛彎下腰去,兩手緊緊地抱在胸口。他死死地咬住下唇強抑著不呻吟出聲,臉上的血色急劇抽乾。  

  好痛!  

  越來越痛了。每次一想到她,就會讓他痛不欲生!這樣的身體,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他一直不在她的面前表現痛苦,只是不想讓她看到他無助的樣子。  

  又是幾口血吐出來,他一手撐在地上,指尖深深地陷入泥土。  

  紫兒!紫兒!  

  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她可會掉一滴眼淚?可會難過?可會……記得他?  

  怕是不可能吧。想他死的人,不一直都是她嗎?他沒有告訴她,她下的毒已經成功了,她會不會很失望?還是會生氣?他死了,才是最讓她高興的事。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明擺著的答案,卻幾乎令他無法忍受,胸口痛得更厲害了,他急促地喘著氣,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那淚水滑下臉龐,落在地上,慢慢地,消失不見。  

  老奶奶在院子裡曬白菜。  

  太陽已經出來了,天地間一片明媚。  

  「紗紗,要不要來幫忙?」老人回頭朝著屋子裡的小祖宗道。  

  唐紫紗正盤著腿在凳子上喝粥,聽到這個稱呼,她嘴巴一張,滿口的粥都吐了出來,臉色發青地瞪著老奶奶。自從她兩天前把老人視為親生女兒的那只名叫「紗紗」的綠毛龜烤熟吃了以後,這老太婆就開始這麼叫她了。  

  「曬你的菜吧,我才不要!」她沖老奶奶咧了咧舌頭,又繼續喝她的粥。突然,她的動作停了下來,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異樣。  

  空氣中,傳來一絲不祥的氣息。  

  她站起身來,微瞇的雙眼緊緊地盯著前方的樹林。  

  果然,不多時,樹林中便出現十餘個青衣人,來人均手持刀劍,怒目而視。  

  原來歸雲山莊的那幫人還沒死絕!她嘴角浮現出一抹陰狠的笑容。  

  「妖女!你果然在這裡!你殺我歸雲山莊上下幾百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傅羽棠那個助紂為虐的叛徒呢?!還不快把他叫出來!」為首的青衣男子目眥欲裂地吼道。  

  「紗紗,這是……怎麼了?這些人是什麼人?」奶奶驚嚇的顫聲道。老人家何嘗見過這等陣勢,只覺大難臨頭。

  眾青衣人一聽到老人開口,立即將矛頭指向她,「你們無月宮作惡多端,沒想到這裡都是你們的據點!這老太婆竟然是非不分,與邪教同流合汙!真是世俗所不能容!」  

  「『老太婆』也是你叫的嗎?」紫兒走到奶奶身前,揚起嬌媚的臉龐,嘴角掛著一抹妖異的笑容。

  「紗紗,你快回屋裡去!這些人都拿著刀劍的,你可不要惹他們啊!」奶奶受驚地連忙去拉她。  

  「哼!回屋?這妖女滿手血腥,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將她找出來碎屍萬段!」一人狠聲道。他們已經對她恨之入骨,巴不得將她拆吃入腹才解心頭之恨!  

  「紗紗,你快進去躲起來啊!」老奶奶急得都快哭了。老人心疼她,不忍她遭遇不測。  

  紫兒明媚一笑,撥開奶奶拉住自己的手,信步往前走去,她垂下的那隻手輕輕地撥弄著袖口裡的蛛絲網,清澈低柔的嗓音中隱含著一抹狠戾:「幾個雜碎而已,很快就解決了。」  

  聞聲趕來的傅羽棠只覺得渾身一震。  

  她這種表情他太熟悉了!  

  一瞬間,滿山滿谷的屍體、血腥、倒在地上殘破不全的屍體、一幕一幕慘不忍睹的景象迅速在他眼前閃過。他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往頭頂上衝,身形一動,擋在她的前面,回頭對著她凶狠地吼道:「你敢動手!」  

  紫兒被他眼睛血紅的模樣怔了一下,轉而嘟高了嘴巴,「哼!不動手就不動手,有什麼了不起的!」她氣鼓鼓地往身後的椅子上一掛,擺明了一副作壁上觀的樣子。  

  傅羽棠卓然站立著,清冷的眼眸掃過他們,道:「眾位都是歸雲山莊的有德人士,傅某不想動手,還請各位打道回府,隨後傅某自然會登門解釋。」  

  「自你在林中殺我歸雲山莊六人,就早已不是我正道中人了!誰還稀罕你的解釋!你還以為可以殺人滅口?!卻想不到還有一人留著最後一口氣等到我們來!只待我們在此誅殺了你,便回去向莊主稟報!莊主一身正氣,這一回,他卻是看錯了人!」  

  話音一落,利劍齊出。一群人立即直衝而上,傅羽棠滴水不漏地擋在他們身前,手扶上了劍柄,頓了下,還是拔劍相向。  

  唐紫紗看好戲一般置身事外地坐在一旁,一手還拿了個蘋果來啃。  

  他被這些人團團圍住,身手之間依然遊刃有餘。只是,他仍是用劍背應戰。這樣下去,對方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樣,前仆後繼地湧上來,一時之間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果然,一些人見他久攻不下,索性轉移目標朝奶奶下手。眼見著一個人拔劍就要朝猝不及防的奶奶刺下,傅羽棠分身乏術地看得膽戰心驚。  

  他看著她,唯一只看得到她。  

  她無動於衷地咬了口蘋果,眼神中沒有絲毫感情的準備看著那柄斧頭落下來。她可以跟奶奶要好,轉臉卻又可以毫不留情地看著奶奶死去。這女子,根本沒有心!  

  「紫兒!」他在戰局中突然大吼一聲。  

  話音未落,她便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動作迅速得宛如一道紫色的煙霧般閃入老人和青衣人之間,十指牽動著蛛絲網往兩邊一拉,那人應聲倒地。身體上縱橫交錯著不忍目睹的傷口,血水不停地從他的身體裡冒出來。  

  「紫兒,住手!」  

  她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冷凝著臉,眼眸中閃著噬血的光芒,她的動作如同閃電一般,一時之間,在她七步以內的人已經全部都倒在了地上。  

  奶奶彷彿受了莫大的刺激,打從她衝出來的那一刻就已經昏了過去。  

  他緊緊地握著手中的劍,看著她像個鬼一樣一步一步地朝這邊走來。他是知道她的,只要一出手就不留活口。他殺不了她,阻止不了她,那麼,至少……  

  他轉了個劍身,他的星雪,還是一把沒有開過血刃的劍。  

  和曾經的他一樣,意氣風發,傲潔無雙。曾經以為這世間沒有什麼能夠阻擋自己的去路;曾經,是那麼高高在上地踩在聖潔的雲端。  

  他淒然一笑。一切,已經無法回到從前!如果她非要殺人不可,那麼就由他來動手!  

  至少,可以讓這些人死得不那麼慘!  

  身形一動,銀色的劍光如流星閃過,所有的人都是一劍封喉,身體,如林倒下。  

  他低垂著頭,頹然立於屍體林立之中,胸膛微微地起伏著,握劍的手,已然骨節泛白,鮮紅的血染上清透碧然的劍身,無比地刺眼。  

  「你再這樣,就不要跟著我。」他低沈地說著,像是從地獄深處回來的聲音,壓抑著難以忍受的深切痛苦。他猛地回頭,雙眼發紅地逼視著她,沈聲吼道,「唐紫紗!你要是再動手殺人,就永遠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是他們先動手的!他們要來殺我們,還要殺奶奶!」她不服氣地道。什麼嘛,動不動就罵人,好像錯的人是她一樣!她向來只殺惹到自己的人,這又有什麼不對?!  

  「他們不是惡人!」這些人,個個都是正道旗下的捍衛者,他們才是正義的!而他,早已汙穢不堪。

  「不是惡人又怎麼樣?我才不管這些,只要他們不惹到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定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你要我不殺人,那是不是就算別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要乖乖地任人宰割?!」  

  「你知不知道,殺人是不對的?!」他幾近絕望地看著她。  

  「不對?」她輕輕一笑,那笑容中有著蔑視世間一切的自信和狂妄,「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羽棠哥哥,我不知道對和錯是什麼,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活下去!所有人都要我死,我就偏要活下去!只要是擋在我前面的,不管是人、是鬼,還是神,我都照殺不誤!為什麼不能殺人?為什麼不可以殺人?!人有什麼特別的?比起豬、狗、牛、羊,人有什麼理由就不能被殺?!」  

  「因為會有人傷心!」他大聲道,「只要是人,他們就會有家庭,也有孩子!沒有誰是非殺不可的!他們有感情,也有為他們牽腸掛肚的人!」  

  「有牽腸掛肚的人,就不能死嗎?」她怔怔地看著他,往後退了一步,「紫兒沒有。我死了,沒有人會哭。所以,我就可以死了嗎?」  

  他胸口一痛,想開口叫她,卻只是緊緊地咬住了下唇。  

  「原來所有人死了都有人傷心,那紫兒呢?」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惶惶然地道:「羽棠哥哥,你不要紫兒了嗎?」  

  他不語,眼神痛楚地看著她。  

  她倔強地揚高了小臉,道:「哼……不跟就不跟,我唐紫紗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她不再看他,轉身就往山下跑去。他張了張嘴,想叫她,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一股鑽心之痛急劇地襲上胸口,他站立不穩地倒在地上,緊緊蜷縮在一起的身體,脆弱得像個孩子。  

  遠遠的路的盡頭,已經看不到她的身影。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10-5 15:23:23

第6章(1)

  紫兒在吃串丸子。  

  荒僻的路口旁有一家簡陋的客棧,一些零星過路的人在這裡打發一頓飲食。  

  她一邊吃東西一邊豎起耳朵聽著鄰桌的幾個江湖人說話。  

  「聽說了沒有?歸雲山莊出大事了。本來想滅魔教,結果一夕之間上下死了幾百條人命,那無月宮真是惹不得!」一個絡腮鬍的中年男子低聲說道。  

  「你才知道?出事都有些日子了。現在整個武林誰不人心惶惶?連久未出山的唐門都驚動了!」  

  「可不是?據說唐門的三位少主和那個從未露面的大小姐也出來了,正住在落梅山莊呢!」有一人開口道。

  「落梅山莊?豈不是離這裡不遠?無月宮的人應該不會到這小地方來吧?」起初的那個中年男子惶恐道。

  「誰知道?總之這一陣是多事之秋,還是有多遠避多遠,這些人的恩恩怨怨可不是我們能招惹得起的。如今這年月混跡江湖,不都是為了討口飯吃?誰又想去送死?」說話的人長歎一口氣,道不盡的無奈。  

  唐門?  

  她怎麼忘了?清音水!  

  唐門的至寶,卻不同於外界的傳聞,清音水是奇藥不錯,能解百毒,卻也是世間至毒,沒有中毒的人若是吃下了,將七竅流血、痛不欲生地死去。這水奇就奇在它無色無味,如同平日裡喝的清水一般,能讓人毫無防備地飲下去,是最強的暗殺武器!  

  有了清音水,她不用試毒,也能殺了大師兄!  

  她的眼睛裡突然閃過一抹狠戾的光芒,咀嚼東西的動作變得緩慢起來。  

  「娃娃,吃飽了沒?」來來回回忙碌的老闆娘熱情地上前問道。  

  「大娘!你這裡的丸子真好吃!」她笑容甜美地揚起臉道。  

  「你這小姑娘,恁地嘴甜!」老闆娘頓時笑開了眉眼,又拿了盤丸子放她桌上,「再嘗嘗這個,大娘剛做的。」

  「謝謝大娘!不過我要走了。」她甜甜地道,吞下最後一顆丸子,起身就要離去。有一種人,在哪裡都能混得很好,根本不用擔心她會狼狽委屈了自己。從山上下來之後,她就漫無目的地遊走,還身無分文地騙吃騙喝到現在。

  「等等!帶上這些再走。」老闆娘又將幾串丸子塞到她手裡,有些不捨地叮囑道,「你一個女娃娃在外行走江湖也是不易,多帶著吃的,下次路過還來啊!」  

  「好!」她笑著點頭接過丸子,轉身離去,眼中迅速地掠過一抹狡黠。  

  唐紫紗在山莊的後院徘徊著,尋著一個機會,她便身手輕盈地隱蔽起來,悄悄潛入落梅山莊的後園中。

  她屏住呼吸撥開草叢,向前探視著,正要往前移動,她卻突然頓住了身子,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

  有一個人。  

  一個美麗到極致的女子,靜靜地坐在院中的椅子上。  

  她的長髮如雲般柔順地披瀉下來,絕美的臉龐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幾乎能滴出水來的眼睛沒有焦距地看著某處。整個人安靜得像是快要消失,卻又令人無法不屏息、讚歎。只是,美則美矣,卻像個毫無生命的漂亮娃娃,很空洞。

  她明明不認識這個人,可奇怪的是她卻知道,她看不見。  

  她的眼睛,什麼也看不到。  

  紫兒瞇了瞇狐狸眼,正猶豫著是上去殺了她,還是暫時躲起來,身上的銀鈴突然像是受到了什麼召喚般響了起來。她連忙息了鈴聲,心下暗自一驚,這鈴中養的其實是劇毒的蠱蟲,遇風不響,吸血而鳴,鈴聲昭示著她的心情,平時寂靜無聲。以前從未出現過這種紕漏,怎麼會在這裡無緣無故就響了起來?  

  聽到鈴音,那女子木然的臉上突然起了一點變化,只見她嘴巴動了動,很輕的,輕得幾乎已經消失在風裡的聲音,吐出了兩個字:「小紫?」  

  小紫?  

  隨著這一聲呼喚,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浮現了出來。遙遠的,一些言語,斷斷續續地從她的記憶深處湧現出來。

  「……小紫,餓了嗎?來吃點東西。」是誰,溫柔稚氣的聲音在漆黑的牢房外響起,似乎是那個活地獄唯一關心她的人。鈴鐺又響了一下。  

  「你要走了,這玄蛛魔網你帶在身上,別被人欺負……」  

  玄蛛魔網上的蠱鈴,向來只會回應它歷代的主人。而這懸玄蛛魔網,是什麼時候帶在她身上的?或者,是誰傳給她的?紫兒愣住了,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蹲在那個女子的面前,睜大眼睛仔細地看著她。然後她伸出手,僅憑著直覺想抓住這個女子,怔怔地道:「姐?」  

  還不等她說完,一道強勁的內力就生生地將她和女子分割開來,胸口挨了重重的一擊,紫兒口中含血地跌在了地上。

  轉眼間,女子已經被三個高大的男子團團護住,站在最前的男人狂傲如烈焰焚身般的目光嫌惡地盯著她,「什麼東西!你也敢碰茹兒?!」  

  什麼東西?  

  真是熟悉的憎惡感啊,在唐門被關在黑牢的日子,被嫌棄、被排擠、被不當人看,這三個鬼魅般的身影,從她記憶深處湧了出來。雖然那時候還小,但只要是欠她的,一筆一筆,她都記在心裡!  

  唐紫紗擦去了嘴角的血,陰惻惻地笑起來,「三個哥哥,好久不見了!」  

  「誰是你哥哥!唐家的女兒就只有一個,你亂叫什麼!」  

  那三人鄙夷地看她一眼,像是發現了什麼,唐家二少輕蔑地笑起來,「我還當是哪裡來的野狗野貓,敢到唐門來撒野!原來是賤貨養的小雜種!」他尖刻地譏諷道,「唐家沒有你這低賤的東西,還不快滾!」  

  唐門是極重視門第觀念的,唐紫紗的母親出身於魔教,擅自勾引了當時的唐門之主,憑藉著懷孕之名才勉強進入唐家,當個連名分也沒有的侍妾。紫兒是唯一一個不是由正室唐夫人所生的庶出子女,向來處於被人鄙視的地位。而唐老門主死後,由唐門大公子繼承了門主之位,紫兒的母親再也無法在這裡活下去,乾脆一死了之,唐紫紗也就被放逐到據說是她母親娘家的無月宮,一放,就是十餘年。  

  紫兒冷冷地看著被他們保護得滴水不漏的美麗女子,像一個公主,被他們那麼小心翼翼地疼惜。而與他們有著相同血緣的她,則是連看一眼也嫌髒的乞丐!  

  唐紫紗緩緩地站了起來,她忽然笑了,這笑中含著冰一般的冷凝,「什麼是低賤?連這點都不懂的話,就由我來告訴你們好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活得最長、最久,活到最後的人才是真正的高高在上,因為反對他的人已經都死了,死人,是不會反抗的。魔教得勢,現在的正道人士就會變成被剿滅的對象,到時候黑白顛倒,正道變成了邪教;生於草莽,佔據天下者為王,到時候萬人景仰,所有曾與他作對的人都是叛賊逆寇。只要足夠強大,連人世乾坤都可以扭轉。而我,現在聽你們說話實在是不舒服呢,不如,就把你們都變成不會說話的人好了。」  

  她的口氣淡淡的,空氣中卻無形中掀起了一股低靡之氣,透著令人膽寒的涼意。  

  「好大的口氣!聽你在這裡妖言惑眾!在我們動手之前,還不滾?!」唐家三少怒道。  

  紫兒不再說話,她低垂著頭,嘴角掛著一絲詭譎的笑容,那笑痕像是僵在唇邊,令人看了不覺有種陰森之感。

  她緩緩地將手伸到背後,雙月玲瓏刀出鞘的聲音拉成一條長長的絲線,清脆有力。  

  她什麼也不怕,什麼也沒有,親情、血緣,她從來就沒有感受過,也不稀罕!既然沒有人在乎她,那麼她也誰都不會在乎!殺一個人,和殺一千個人;殺陌生人,還是殺兄弟姐妹,對她來說一點區別都沒有!人死了,就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屍體而已,每具屍體,都沒有什麼差別。唐門,娘,無月宮,惹到她的、拋棄她的、傷害她的,所有人——

  都去死吧!  

  她的刀法,貴在神速,抽刀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只見兩道半月形的金光劃過,直衝向中間的男子。唐門之人也不是泛泛之輩,他反應奇快地避過她的刀鋒,正面就是一掌,卻不料紫兒虛晃一招,騰空躍起,一個空翻到他身後,手起刀落,已經挑了他手腕的經脈。對方慘叫一聲,頹然倒下。  

  「你幹了什麼?!大哥,你怎麼了?大哥!」其餘兩人悲憤地大叫著。  

  這就是曾經踩在她頭頂趾高氣揚的唐門嗎?連在她手上活下來都辦不到,還有什麼資格驕傲?!  

  妖異的眼中閃著嗜血的陰冷之氣,宛如一個沒有感情的殺戮玩偶,她身影飛速地移動,一個一個將他們敗在手下,正要給出最後致命的一擊時,一個聲音突然閃電般掠過她的腦海——你要是再動手殺人,就永遠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手中的動作驀地一停,拿著兵器的手懸在半空。  

  羽棠哥哥……  

  閃爍著血光的眸子動了動,氣焰莫名地低了下去。  

  胸口為什麼會有酸楚混雜著溫暖的感覺出現?難受,卻又擺脫不了。  

  冥冥之中,她恍惚地擡起頭,看著那個站在一旁,美得像一幅畫似的女子,平靜木然的臉上一雙空洞的眼睛,只是豆大的淚水卻源源不絕地從那眼眶裡湧出來。雖然是瞎子,可是她也知道是發生了什麼,她無力阻止,除了掉淚,別無他法。

  ——為什麼不能殺人?  

  ——因為會有人傷心。  

  他們死了,有人哭,有人傷心。  

  她茫然的臉上沒有表情,站起身來,雙刀回鞘。  

  「為什麼不殺了我?」大公子直直地看著她。雖身負重傷,一雙眼睛依然有神。  

  紫兒沒有回答,她退開兩步,轉身就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感覺不到累,感覺不到餓,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只知道一直往前走。唐門已經被她遠遠地拋在了身後,那麼,前面又是去向哪裡?  

  曾經費盡千辛萬苦、冒著被追殺的危險也要從無月宮裡逃出來,就是為了獲得自由,能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她卻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沒有想去的地方,也沒有想做的事。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  

  別人累的時候,是不是都有個地方可以回去?那個地方暖暖的,是天下間最舒服的地方。可是,她沒有。

  唐門不要她,生她的女人也不要她,無月宮與地獄無異。  

  她哪裡也回不了,她沒有家。  

  紫兒蹲了下來,像個無助的孩子,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膝蓋。突然覺得臉上濕濕的,流到嘴裡,是又鹹又苦的味道。

  她要是死在這裡,靜靜的,像所有的屍體一樣,連個來看一眼的人也沒有。  

  好冷。  

  紫兒一個人跑了好久,好冷好冷,冷得都無法呼吸。可是無論她怎麼跑,也沒有目光是看著她的,連個影子也沒有。

  彷彿曾經也感受過溫暖,在哪裡?什麼時候?  

  那是她第一次覺得人不僅僅只是一堆移動的肉體而已,是活生生、有溫度的。  

  斷崖之上,他拉住她的手。  

  就像拉住她整個世界與生命。  

  他……是誰?  

  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讓她看不見那個陷在混沌中的人影,一聲哽咽,低低逸出:「羽棠哥哥……」

  這個聲音,彷彿帶有某種無法抗拒的力量,重重地打在她的胸口、抽搐的心頭。那種酸酸的、撕裂一般的感覺洶湧地翻騰出來。  

  她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羽棠哥哥,我要回家……紫兒要回家,你為什麼不要紫兒……羽棠哥哥……你在……你在哪裡……嗚嗚……」  

  她想在他身邊睡覺,他的身上好溫暖,他總是對她吼,卻從來無心真正地傷害她。只有他,整個世間只有他一個人,只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她能夠回去的歸處。  

  她要回去,她沒有殺人,她可以回去的,她要回到他的身邊!  

  紫兒猛地站起身來,連眼淚也來不及抹,辨別方向之後就拔腿飛快地奔跑起來。  

  他還會在那裡嗎?她出來多久了?他還會在奶奶的房子裡等她嗎?奶奶的柿子是不是已經熟透了?

  想到了回去的地方,紫兒莫名地雀躍起來,腳下的步子更快了,剛哭過的臉龐上也揚起了笑容,是那種毫無防備的,坦然的笑。  

  可跑了不過一會,她突然煞住了腳步。  

  怎麼忘了?清音水還沒有拿!  

  意猶未盡地抽了抽還發著酸的鼻子,但以往的朝氣和明媚的自信已經回到了她的臉上。紫兒看了看要去的方向,又回頭看了看來時的路。明白現在的唐門一定戒備森嚴,沒準連老頭子也出動了,想要偷出清音水,恐怕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可是,清音水可以解百毒。也就是說不管她曾經對羽棠哥哥下過什麼毒都能迎刃而解。  

  值得一試!  

  她堅定了眼神,轉身就往回跑去。  

  羽棠哥哥,你再等等,紫兒一定連同清音水一同帶回去給你!  

第6章(2)

  山腰的房屋裡,傅羽棠正在給奶奶修理老舊的凳子。他表情沈靜,似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緒,除了手中的活,什麼也看不到。  

  門就這樣突然被撞開了,他聞聲擡起頭來,臉上並沒有多大反應。  

  屋外的風呼呼地衝了進來,門口站了一個傻子,身上的鈴鐺隨著風聲清脆作響。  

  紫兒是一路不歇地跑回來的,跑得頭髮也亂了,衣衫也不整了,直喘著氣,紅彤彤的一張臉上揚著大大的笑容,兩眼亮晶晶地直看著傅羽棠。  

  他也看著她,表情僵在原處,突然不會說話了,以為是陷入了幻覺。  

  看到他漠然的臉,紫兒像是被潑了一瓢冷水,一腔子熱情都息了下來。羽棠哥哥,是不是還在生氣?她殺了人,她那樣跑掉,是不是讓他很生氣?手足無措地垂下了頭,紫兒絞著裙邊,遲疑著該怎麼開口。  

  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剛要擡頭,就猛地被捲入一個熾熱的懷抱。  

  傅羽棠抱著她那麼用力,像是要把所有的呼吸都從她肺裡擠出來,他緊緊地將臉埋入她的髮絲,終於感到她是真的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她的氣息,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她柔軟而溫暖的身體。他連抱住她的手都開始顫抖,從喉嚨裡逸出的聲音粗嘎嘶啞得像是在哭:「紫兒……紫兒、紫兒……」  

  「羽棠哥哥……」紫兒怔然地睜大了眼。  

  久違的聲音,竟聽得他胸口一酸,更緊地抱住她,埋入她的脖頸,「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以為你走了,你死了,沒有人會哭,沒有人難過?我告訴你我會,我會!我會痛不欲生,我恨不得能代你去死!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失去所有的一切都無所謂,只要你還活著,你懂不懂?!你也有人為你牽腸掛肚,你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你,你還有我,我會陪在你身邊……所以,不要用那種口氣說你可以去死,再也不要……」  

  紫兒被他抱著,眼眶裡溢滿了水氣,眼淚流了下來。胸口好酸,好難受,可是為什麼還會覺得高興?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兩手掛在他的脖子上,「羽棠哥哥,你不要哭……」  

  伸手為她抹去淚水,他好笑又好氣地看著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憐愛的柔聲罵道:「……小傻子。」

  「紗紗……紗紗回來了?!」奶奶從廚房出來,喜出望外地叫起來。  

  「奶奶!奶奶!」紫兒不顧臉上的淚花,一下就跳到奶奶身上,撒嬌地抱住。  

  「真是紗紗回來了?!你這孩子,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害得奶奶擔心死了。哎呀,身上怎麼這麼冰涼?正好奶奶燉熱湯呢,趕緊喝一碗!」奶奶忙拉她進屋坐下,心疼地在她身上摸了又摸,趕忙又到內廚盛了碗湯出來。  

  「我來。」傅羽棠接過湯碗,在嘴邊吹涼了,才餵給她喝。  

  她黏糊糊地坐在他旁邊,喝湯的時候兩個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這才發現她不僅僅是跑得狼狽,臉上和身上都佈滿了細碎的傷痕。  

  他臉色一變,擡手輕觸她臉上的傷口,「這是怎麼回事?」  

  「沒事、沒事!」她「咕咚咕咚」吞下一口湯,「羽棠哥哥,這次我可弄了個好東西!」從唐門逃出來時中了好幾個有毒的暗器,差點沒命,就喝了一小口清音水,果然解了身上的毒,連傷口癒合得也極為迅速。  

  「我看看。」他沈下臉,撈開她的袖子。上面細密的傷口已經有了癒合的趨勢,但還是可以看出來當時傷得很深。

  她見他面色陰暗,忽然湊上前在他臉上「啾」了一口。  

  「紫兒!」俊臉「騰」地一紅,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奶奶,滿是赧然之色地側過頭低道,「你幹什麼啊?」竟當著老人家的面做這等事!  

  「我就是死了,也要死在你身邊。」她仰著臉說道。不管傷得多重,不管是隔山隔海,她也要回來見到他才肯死去。她不要變成山野間一具冷冷的屍體,她要像個人一樣被好好地放在棺材裡埋起來,在她的墳頭上要有墓碑,要寫著「唐紫紗」三個字。這樣,她就不會成為孤魂野鬼了。  

  「別說傻話。」他啞著嗓子將她的臉按在胸口。  

  「我是說真的。反正人總是會死的,我這種人死得最快了。可是我現在不怕了,只要得到了想要得到的東西,做了想做的事,就沒有什麼留戀的。而且,現在還有人會為我擔心,紫兒不怕死了。羽棠哥哥,不管在哪裡,如果我快要死了,一定回來你身邊;如果我會被人殺了,我寧可殺我的那個人是你。」  

  「那我呢……你死了,我怎麼辦?你有了為你傷心的人就可以死了,那我呢?!你有沒有為我想過?!如果你死了我會為你難過,你知道那種痛苦嗎?!不要說得那麼輕鬆!」他悲痛地吼道。真恨不得能一手掐死這個沒心沒肺的女子,她完全都不考慮他的感受,從頭到尾就只會顧慮自己!  

  「羽棠哥哥……」  

  「你還不如殺了我!要是你敢隨隨便便地拿自己的命不當一回事,你就先殺了我!不要把死說得那麼無所謂!你知道為什麼那些人都不願意死?即使淪為強盜,即使喪盡天良也要活下去,你有沒有注意過他們臨死前的表情,那是強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意念!他們死了,有人會為他們傷心,所以他們也要為重視自己的人活下來!」他緊抓著她,眼神泣血一般看著她,「人不能只為自己而活,你不能那麼自私!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不要你死!你聽到了沒有!唐紫紗!就算是我死了,我也不要你死!」  

  「我不要。」她直直地看著他,堅定地道。  

  「你!」她到底要他怎麼樣?!他是不是要把心撕開,血流盡,才能不被她的冷酷折磨?!  

  「你死了,我也不要活。」沒有溫暖地活著,她不要。  

  「紫兒……」他啞然。  

  「羽棠哥哥,」她巴在他身上,閉上眼,深深地吸入他的氣息,喃道,「活著,死了,我都不要離開你,你是我的……」  

  奶奶早已默默離去,不想打擾這對交頸廝磨的小情人。  

  屋裡的爐子升得暖暖的,很是溫馨。  

  夜色深沈。  

  屋內一圈柔和的光鋪陳在房間裡。  

  傅羽棠靠坐在床頭,已經有一會沒理她了。  

  「羽棠哥哥,你看我學扭蛇!」紫兒虎虎生威地跳上咯吱作響的圓木桌,活靈活現地擺弄著,想逗他開心,「紫兒我是多麼的健康有力啊!才不會那麼早死呢!羽棠哥哥你就不要生氣了,都是紫兒亂講話,就算是別人死了我也不能死啊,我殺人家還差不多呢!」  

  「你敢!」他冷冷地橫她一眼。  

  「你終於跟我說話了啊!」她眼睛立即綻放出光芒來,俯衝到他面前搖頭擺尾地裝乖,「人家不會啦,我不殺人,也保證會好好活下去,好不好?」她那稚嫩的語氣此時竟像是在遷就著哄他。  

  「……真的?」他正眼看他。  

  「真的真的!」她連忙點頭。雖然還不知道守信用是什麼,但是她此刻真的是想答應他。  

  「你答應我了,就不許反悔。」他深深地注視著她,低沈著嗓子。  

  「嗯。」她趴在床頭,精靈地看著他。  

  這樣一看才發現,他好像比以前清瘦了,臉色蒼白了些,沒有太多血色。  

  傅羽棠沒有告訴她,這些日子他都是怎麼過的,只要一想起那天的事,他的胸口就痛不欲生,幾乎懷疑自己身體裡的血都已經吐盡了,週而復始,已經折磨得他快熬不住了。能等到她回來,再見到她,他已經很慶幸。他還能撐多久?他死了,她怎麼辦?只是這麼想,就讓他難以呼吸起來。死亡對於他來說最大的恐懼,就是永遠不能再見她。今生他們相遇,沒有一天能夠放開心胸地在一起,沒能好好地愛著她,老是對她凶……他其實不想這樣,他好想不顧一切地寵她,好想把一切都忘了。  

  父親,世伯,如果他快死了,是不是就可以任性一次?今生今世都是走在一出生就既定好的路上,那麼在他死之前,就一次,他想看著她,可不可以?哪怕她是人人欲殺之的魔教妖女,哪怕她殺人無數,可在他眼裡,她就是一個不懂世事的孩子,天真的她、任性的她、淘氣的她、孤孤單單的她一個人在這世上,他好心疼。就一會,不會很久,在他死之前,他想陪著她……  

  紫兒擡手撫摩著他的臉,怎麼會瘦了呢?她並沒有發現他有很明顯的中毒徵兆,可是他的確在虛弱下去。

  想了想,她從腰間取出一個精美的白玉小瓶來,倒了一小盅在酒盞裡,拿給他,「羽棠哥哥,你喝這個。」清音水能解百毒,不管怎樣,喝了應該就會好了吧?她那麼辛苦地跑回唐門,不就是為了這麼做嗎?  

  他接過杯盞,想也不想地就要喝下去。他已經什麼都不想知道了,她給他的任何東西,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吃下去。

  可是,「紫兒,鬆手。」他疑惑地看著她,拿了半天也抽不動杯盞。  

  「啊?」她低頭一看,果然自己還牢牢地握著那杯看似普通的清水,「哦,好,你喝吧。」她愣愣地說,可手上的力道還是沒松。  

  「你這樣我喝不了。」  

  「羽棠哥哥……等等,我還要再想想。」她皺起了眉頭。有什麼地方不對。她感覺得出來。  

  「沒關係。」他手上一用力,拿過杯盞就要一飲而盡。  

  「不行!」紫兒慌亂之下一揮手,「啪」的一聲,杯盞落在了地上,汁液灑了一地。  

  清音水是用來解毒的,可若是人體沒有中毒卻喝了下去,就會比最兇猛的劇毒還要厲害!她不知道的是,他到底是中了哪種毒?她沒有明顯地看到他毒發的症狀,她不能確定!所有對他下的毒藥她幾乎都瞭解,就只有一種——紫雁!她是第一次用,不知道毒性如何,最重要的是,紫雁,到底是不是毒?還是蠱?她看他吐過血,那是紅色的血,不是中毒之人應該會吐出來的黑血!  

  她不能確定!  

  她好怕害死他!  

  從來沒有如此恐懼過,連一點點風險也不敢冒!從來沒有如此膽小,就像個沒有骨氣的懦夫,連賭都不敢賭!

  既然如此,她不能拿他來犯險,就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她再找一個人試驗紫雁,然後給那個人喝下清音水,看是否能解毒,如果能,就給羽棠哥哥用,如果不能……她自然還有其他的方法!  

  只是,在這之前,他會沒事嗎?會沒事吧?  

  「怎麼了?」突然要他喝,又突然打掉,他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紫兒絕對、絕對,不會讓你有事的!」她肯定地看著他,然後又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了,「羽棠哥哥,紫兒要跟你睡!」「不行,回奶奶房裡去!」他趕她。  

  「就要跟你睡嘛!」她不由分說就鑽進他的被窩。  

  「你這樣……以後還怎麼嫁得出去……」他話一說完就心虛了。  

  「紫兒要嫁人,也一定嫁給羽棠哥哥。」  

  他胸口一熱,沒有再反駁。  

  暖暖的,兩個人的被窩,真的是感覺不到一點寒冷了。  

  這一夜,月色分外的潔淨,沒有染上一絲血腥的色澤。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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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5 15:24:34

第7章(1)

  織細的雨絲煙霧般地打濕了熙來攘往的都城。  

  臨安。  

  他曾經以為不會再回來的地方。  

  熟悉的街道、人流,來往奔走的商販,吵嚷聲。  

  陌生的,只有他。  

  傅羽棠一身青衣,頭戴著一頂黑紗斗笠,在集市中購買一些用品。  

  半個月前從山林的奶奶家拜別,是因為紫兒堅持要到臨安的鳳棲山尋找一味罕有的藥材,他們在山上一處溫暖的洞窟中安頓下來,偶爾才會下山買些東西。  

  物是人非,他早已不是原來的傅羽棠,那個傲氣沖天,心如明鏡,一心想輔佐父親幹一番為國為民大事業的男子。他已經沒有顏面再面對這些熟知的事物,乃至自己的家人。此刻他的心裡只有自己的一己私慾,只有自己所愛的人,所謂天下大業早已拋諸腦後了。  

  不知不覺中,他走到了一處巍峨的府邸前。  

  「傅府」兩個漆金大字高高地懸在門上,氣派的紅色大門閉得緊緊的。這門內的世界,原是他最熟悉、最親切的,他在這裡立下鴻鵠之志,拔劍狂書,放眼天涯無盡處。那時,好不意氣風發!  

  而此時,他只能站在這扇門對面的街角,在這淒楚一般的微風細雨中,咫尺天涯地默默注視著這處自己無法踏入的領域。  

  他想走,腳下卻像是生了根一般地站立不動,春末夏初的時節,即使下雨也是暖的,可他怎麼竟覺得冷?

  「少爺?」路旁出現一個提著什物的家丁,他見到傅羽棠的身形氣勢便有些疑惑地上前,當他看清楚他腰間的佩劍時,陡然激動得熱淚盈眶地上前握住他的手,一邊衝著府裡大聲呼喊,「少爺!是少爺!少爺回來了!」  

  「小林,別驚動大家,我這次只是……」他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那家丁一把打斷。  

  「少爺!你不知道,奴才們都以為你在歸雲山莊那一戰已經……老爺和夫人都快擔心死了,小姐和表小姐也成天都是以淚洗面,可恨那幫江湖人還對少爺你說長道短的,奴才,奴才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著你了!」小林又是高興又是難過地哭道,「還好少爺你回來了,怎麼不進去光站在外頭啊?少爺放心,不管怎麼樣,老爺一定會為你做主的!」

  「小林,我不是……」  

  「羽棠!」大門「咯吱」一聲開了,從門內湧出一幫家丁,站在最前頭的是個比傅羽棠年長幾歲的青年男子,他深情動容地上前一把拉住他,「羽棠,真的是你?!你終於回來了!」  

  「大哥!」見到來人,他再也裝不出冷漠,擡手就摘了斗笠,現出本來面目。  

  「少爺!」一幫家丁齊齊喊道。那聲音中不難聽出他們是真正地感到激動,傅羽棠平時就為人和善,一干下人幾乎都是為他馬首是瞻。  

  「快!快隨大哥進去,父親定要高興壞了!」傅行斌推拉著他往屋裡走去。  

  一路上大小僕從一見到他都是欣喜不已地打招呼,一直到了正廳門外,傅羽棠卻停了下來,怎麼也不肯跨進去了。

  「羽棠,你這是?」傅行斌疑惑地問。  

  「看來,你還有些自知之明!」一個威嚴沈厚的聲音從大廳的主位上傳來。  

  「父親!」傅行斌恭敬地叫道。  

  「父親……」傅羽棠看著主位上的傅擎雲,只覺得這一聲呼喚像是久違了多年,不由眼眶一紅,「撲通」一下就重重地跪倒在門檻前。  

  傅擎雲五十出頭的模樣,眉宇之間浩氣凜然。他緩緩地從椅上站了起來,看著跪在門前的二兒子,並不急於為這久別的重逢感動,他每一步都踏得有力而沈穩,走到傅羽棠身前才停住。  

  「在你跨進這扇門之前,我先問你三件事,你要如實答我。」他嚴肅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沈聲開口道。

  「父親請說。」傅羽棠恭順地低下了頭。  

  「今日,你是回來請罪,還是路過?」  

  「……路過。」  

  「歸雲山莊一役,你是不是私自逃走?」  

  「是。」他咬住下唇的力道幾乎要咬出血來,貼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微微地顫抖。  

  「你是不是,認識那個無月宮的妖女?!」  

  「……是。」  

  久久的靜默,只聽見傅擎雲深深吸氣的聲音,然後是「啪」的一聲,又重又狠的一巴掌將傅羽棠的臉打得偏向一邊,嘴角滲出絲絲血跡。  

  「你這個背信棄義的畜生!你到現在還不知悔改!居然敢勾結無月宮,屠殺歸雲山莊!」傅擎雲怒火沖天地破口大罵。「……孩兒沒有,我沒有勾結無月宮!」他猛地擡起頭來,急促地道。  

  「你沒有?」傅擎雲眼神一凜。現在江湖上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說傅羽棠勾結魔教妖女,造成歸雲山莊血流成河,還四處濫殺無辜。他早已實地看過那些屍體,沒有一具身上的傷口是棠兒所為,其實即使沒有看過屍體,也絕對相信自己的兒子!棠兒不會撒謊,更不會去勾結魔教,他自己的兒子他最瞭解!此事定是另有隱情。可是這麼大的禍事畢竟與他有關,單憑辦事不力、落人口實這一點就是絕不能原諒的錯誤!  

  傅羽棠再次垂下頭,一言不發。  

  傅擎雲深深地看他一眼,轉身往廳內走去,丟下一句話:「你跟我進來。斌兒,把門窗都關好,除了自家人,十丈之內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父親。」傅行斌退下照辦。  

  傅羽棠隨即起身跟著父親走進廳堂。  

  傅擎雲負手而立,考慮良久之後,才轉身過身來,道:「事已至此,就要想辦法解決。你現在有三件事要做,第一,歸雲山莊之內你是追著那妖女而去,不是逃跑;第二,你在追殺途中屢次被那妖女重傷、陷害,所有人都是那妖女殺的,與你無關;第三,拔出你手裡的劍,從今日開始,你必須要將那妖女給殺了,拿她的人頭到歸雲山莊給你陸世伯請罪,再一舉殲滅無月宮!」  

  「父親……」他沒有料到父親竟然會不問事情的原委,就擅自編了一套說辭!  

  「怎麼,你做不到?」傅擎雲眸光一閃。  

  他輕聲說了一句。  

  「你說什麼?!」傅擎雲驟然一變,厲聲道。  

  「……我做不到。」他又重複一遍剛才的話,只覺得喉嚨裡,滿滿的都是苦澀,「父親,我……愛她。」

  傅擎雲的目光霎時變得冰一般寒冷,他抿緊了唇,好半晌,才冷冷地開口:「你是說,你確實是與那魔教妖女有不乾不淨的關係?」  

  「……」他不語,在傅擎雲的眼中無疑就等於默認了。  

  「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你懂什麼?愛是什麼東西!你有經天緯地的才能,豈能被兒女私情給束縛住?!你是我傅擎雲的兒子!居然不顧身份,與那下三流的魔教女子談情說愛?!大丈夫,要能忍人所不能忍,舍人所不能捨,就算你真的看上那女子,也得給我割捨掉!現在都是什麼時候了?一著不慎,你這一生就毀了!殺了那個妖女,無論如何,她非死不可!你只要殺了她,一切的事情都由我來解決,終有一天你會統禦武林,還會在乎這些兒女情長?!」  

  傅羽棠跪了下來,兩手撐在地上,像是決定了什麼似的,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個頭,「爹,孩兒不孝,請您原諒。」

  傅擎雲氣得臉色發白,他太瞭解這個兒子了,就是因為太過瞭解,才會知道這孩子平時仁義恭順,可只要是他決定了的事,就絕對不會回頭。他能如此決絕地反抗他,對他說出這種話來,分明是要與這個家脫離關係了!  

  「……斌兒,拿家法來。」  

  「父親……」一直站在一旁不敢吭聲的傅行斌遲遲不肯動作。  

  「快去!」他大吼一聲。  

  嚇得傅行斌連忙退了下去取出家法來。  

  一張直立著插滿了寸長的銀針的鐵板橫在了堂屋供奉祖先牌位的案幾前。  

  「跪下!」傅擎雲厲聲道。  

  傅羽棠依言下跪,鐵板上密集的針頭深深刺進他跪著的腿上,他臉色一白,緊咬著牙才沒讓自己叫出聲來,殷紅的血從腿上流下來,染紅了整條褲腿。  

  「羽棠!」傅行斌不禁擔心地叫出聲來。  

  「棠兒……」一聲淒切的呼喚伴隨著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從內室出來。  

  聽到兒子回來的消息後連頭都來不及梳的傅母領著兩個秀麗的女子跑了過來,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慘烈的光景。

  「二哥!」傅家的麽妹向來和他的感情就深,哪時見過父親懲罰他的?  

  「二表哥!」憐香更是擔心得就快要哭出來了。  

  「你這是幹什麼?棠兒好不容易才剛回來,你這是幹什麼啊?!」傅母心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大聲質問著自己的丈夫。「全都給我退到一邊去!」傅擎雲在家中的威信無可撼動,雖然滿心的不忍,但被他這麼一吼,眾人只有膽寒地退至一邊,滿眼淚光地看著傅羽棠。  

  從傅行斌手中接過粗重的鞭子,傅擎雲冷著臉,站到他身後毫不留情地就揮下去,「你是傅家的人,做錯了事就要接受傅家的家法!傅家世代英雄,你要是敢給死去的先人臉上抹黑、敗壞門風,還不如今日就死在我手上!你們所有人都給我好好地看著!誰也不許求情!」  

  空曠的大廳裡,只聽得鞭子一聲聲抽打在身上的聲音,以及斷斷續續壓抑的低泣聲。  

  背上皮肉撕裂開火辣辣的一片,這鞭撻彷彿永無止境。他受不住地想彎下腰去,腿上的銀針又刺得更深了,令他渾身一抖,差點就叫了出來,又咬牙忍出。鑽心一般的疼痛,他的視線漸漸地開始模糊,眼前威嚴高聳的祖宗牌位,肅穆凝重的神龕,彷彿還在一個他遙不可及的高度。  

  家族、榮耀、使命,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來。想忘記的一切是這樣不容拒絕地又出現在他的眼前,只要可以殺了她,他就能夠回到從前……  

  他知道他會後悔,第一次見面時沒能殺了她,他就預感到自己一定會後悔。可是,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真的會殺她嗎?  

  慘然一笑,嘴裡吐出更多的血。他再也無力支撐地倒在地上,兩手緊緊地抱著胸口。  

  紫兒!紫兒!  

  為什麼在這種時候,他腦子裡還是滿滿的只有她?心口又痛起來了,背後的長鞭毫不留情地抽在他的身上,他的背部早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了,胸口的劇痛卻在這時襲來,內外交加的痛楚令他無法呼吸。  

  好痛!  

  好痛啊,紫兒,他快受不了了,他站不起來,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紫兒、紫兒,越是想她,就越是痛楚。

  好想見她,他快要死了,好想見她。  

  他愛她,真的是很愛很愛她,愛到連自己都無法承受,愛到快要崩潰。  

  如果他就是這個世界,那麼就算她毀了全世界他也不在乎,可是他不是。她傷害著與他無關的那些普通的人,所以他才掙扎,才會痛不欲生!  

  可是這一刻,他突然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他什麼也不管了,只想見她一面。  

  紫兒,他死了,她會不會哭?她死了,他會難過、會傷心、會寧可一死,那麼如果是他死了呢?呵,都忘了,當初對他下毒的人不就是她嗎?他怎麼忘了?怎麼忘了……  

  可是,沒有了他,她一個人會好好的嗎?她連吐骨頭都不會,抓不到魚只會下毒,烤出來的兔子連毛都沒拔……沒有他看著她,沒有他照顧她,他的紫兒會不會過得很好?那個孤單的小笨蛋,那個只知道用殺戮解決問題、沒有感受過一絲溫情的小丫頭……他的寶貝……  

  「住手——」正當他快要暈厥過去時,一個淒厲的聲音響起。是母親,他知道的,母親想必比他還要痛吧,心痛。

  蒼白的嘴唇浮現出一抹虛弱的笑容,他倒在地上連動一動都不可能了。  

  「你想要打死他嗎?你沒看到他都快不行了?!」傅母哭叫著撲倒他身上,為他擋住鞭子,眼中淚水肆流,「棠兒、棠兒……娘的好孩子,你別怕,有娘在,沒有人會再傷害你了……」她緊緊地抱住兒子,雙眼通紅地朝著傅擎雲叫道,「別打了!不要打我的兒子,他是我的心頭肉啊,你要打他不如打我!你動手啊,打死我啊!」  

  「你!婦人之仁!」傅擎雲氣惱地將鞭子一甩,他這樣做,還不是為了兒子著想?!他剛才的力道雖大,可是並沒有打在要害上,按棠兒的功力是不會傷到不可挽回的。只是……他看了看幾乎陷入昏迷的兒子,突然也怔了,怎麼會這樣?他已經控制好著力方位了,不該這樣的!難道,棠兒的身體已經虛弱到這種地步了?還是他本來就受了傷?!

  「娘……」傅羽棠支持著慢慢從地上撐起來,慘淡一笑,剛想開口安撫母親,口裡卻吐出一大口血來。

  「乖,別說話了,娘馬上找最好的大夫來看你,不要說了……」傅母已是泣不成聲,「憐香,你快去找大夫啊,快去……」  

  「哦,是!」抹了抹淚水,憐香踉蹌著就要往外跑。  

  「不用了……」他極力地站起來,當將腿從鐵板上拔出來的時候,眉心一蹙,冷汗直往下流,可他還是一聲不吭。伸手撫過母親已微微泛白的兩鬢,他輕聲說道,「娘,棠兒對不起你,不能盡孝了……」  

  「傻孩子,你說什麼啊?你這個樣子,還想去哪裡……」傅母看著他竟拖著這副身體一步一步地往外走,連忙就要追上去。  

  「誰也不許追!」傅擎雲猛地一拍桌子。  

  「你說什麼?他是你的親生骨肉啊!你怎麼忍心?!」傅母哭喊道。  

  「他今天敢走出這家門,就永遠也不要回來!從此我傅家再沒有他這個人!」  

  哭聲,怒吼聲,夜,愈加寒冷。  

  鳳棲山。  

  傳說曾經有鳳凰降臨過,是無比神聖吉祥的處所。山中各類珍稀藥材豐富,林密鳥鳴,但因人們都敬仰這裡,所以鮮少有人上山挖掘打獵。  

  是夜,月光高掛當空,冷冷地照在鳳棲山上。  

  傅羽棠一步一步朝著山上走去,每踏出一步,就留下一個帶有血跡的腳印。  

  他急促的呼吸在山林中寂靜的夜裡顯得分外的鮮明,他的腳步越來越慢,不得不用手撐著身旁的樹幹,艱難地行走。

  又是一次織密劇烈的疼痛從全身的四肢百骸猛烈地襲來,他雙腿一顫,倒在了地上。他的身體已經沒有半分力氣,血液彷彿已經流光,怎麼也動不了,就這樣昏了過去。  

第7章(2)

  山間夜鳥淒厲地鳴叫著,那聲音分外刺耳。  

  不知道失去了意識多久,朦朧間,他好像聞到了一陣熟悉的香氣,清脆悅耳的鈴鐺聲由遠而近地淺淺傳來。

  他慢慢地張開眼睛,輕風在樹枝間穿行,一個纖巧的身影由模糊漸漸清晰起來,然後站在了他的身前。

  為什麼,要哭?  

  他的紫兒,那個任性的,驕縱得不可一世的人兒,怎麼會哭了?哭得這樣悄無聲息,哭得這樣的痛如骨髓。她光潔的小臉上掛滿了淚水,怔怔地看著他。  

  「羽棠哥哥,羽棠哥哥……」她在山洞裡等了他好久都不見他回來,就出來找他,可是,怎麼會這樣?他渾身是血地倒在這荒郊野嶺中,全身上下都是傷!  

  「紫兒……」他乾裂的嘴唇裡虛弱地吐出她的名字,掙扎著想要站起。  

  她慌忙上前扶住他,拿出幾顆藥丸就給他吃下,還好她在唐門有多拿一些止血愈傷的藥,原本想到自己三番兩次的受傷可能用得到,現在卻是用在了他的身上。  

  她輕柔地抱住他,他的臉色好白,幾乎渾身都被血浸透了。環住他的手漸漸收緊,她臉上的淚痕未乾,面色霎時宛如地域的惡鬼,雙眼充斥著嗜血的狠戾。  

  「誰幹的?」低柔而空曠的嗓音,在這死寂一般的林中顯得格外陰鬱。  

  「紫兒,我沒事……」  

  「誰幹的?!」吐出來的話語清寒如冰。  

  倒在荒山野嶺隨便一個地方死去,這是她的死法,而不是他!誰有這麼大的能耐傷他?誰敢?!她唐紫紗向來不會放過傷害她的人,更何況是傷到他!看到這樣的他,她的心就像活生生被人剜去了一般,痛入骨髓!已經超過了她所能忍受的極限!他比她的命還重要,她可以為他生,可以為他死,就算他被人割傷了一道小小的傷口,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殺了那個人!而把他傷成現在這樣的人,她一定會再加十倍地奉還給對方,她絕對會讓那個人痛不欲生、悔不當初!

  「紫兒……」他擡手撫摩著她臉頰,想化解她眼中的戾氣,「你答應過我,不再殺人的。」  

  她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渾身是蓄勢待發的僵硬,眼神遊離在虛空的冷酷當中,臉色絲毫未改,冷道:「到底是誰?!」  

  他的身手,她再清楚不過,一般的人能傷到他也屬少數,更何況令他重傷到這般境地!她看著他背上縱橫交錯的鞭傷,還有腿上密集的血口,似乎,只有一個可能。  

  他別開臉,不肯回答她。  

  「……是傅家?」他家的府邸就在臨安,除了家人,除了他心甘情願,還有什麼人能對他這樣?!

  她陰寒的聲音傳來,令他渾身一震。  

  「紫兒,你別亂來。」他慌亂地看著她。  

  她抽開他的手,站起身來,一手已經繞道身後握在了雙月玲瓏刀的刀柄上,清冷的語調道:「放心,一會就好,羽棠哥哥,你安心在這裡等我。」在她眼裡,沒有親情,沒有所謂不可為,只有做與不做!  

  「紫兒!」他猛然拉住她的手,不讓她走,極度虛弱的身體從身後緊緊地抱住她,嘶啞道,「紫兒,不要。」

  「他們傷了你!」  

  「他們是我的家人,不要傷害他們,不要……」他將臉埋在她的肩胛,痛苦地低喃。  

  「我不會放過傅家的人的!我要把他們碎屍萬段、一個不留!」她用力一拉,從他的懷中脫離出去,提步就要走。

  「你敢!」他在她身後撕心裂肺地吼道,冷峻的臉面若死白,他雙拳顫抖地緊握著注視她的背影,「如果你敢傷害任何一個傅家的人,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殺了你!唐紫紗,只要你現再敢往前走一步,從此以後我們就是勢不兩立,至死方休!」  

  他已經把他們傷得夠重夠深了!他背叛了父親的信賴,刺傷了母親的感情,捨棄了整個傅家的榮耀與責任,他已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他不能再讓任何人傷害他們!他選擇了她,他愛她,並不代表他能夠眼睜睜地見她殺人而置之不理!只有這一點,他絕不退讓!  

  她停住了,靜靜地站著,半天也沒有開口。久久,才發現她的肩膀一聳一聳,低泣聲逸了出來:「他們……他們傷了你……他們竟然打你打得這麼重……」她哭得無比的傷心。  

  「紫兒……」見狀,他不禁動容地心頭一痛,拖著沈重的身體向她走去,伸手揩去她不斷落下的淚水,柔聲哄道,「乖,別哭,我沒事,這不是好好的嗎?」  

  「你……撒謊……一定,嗚……一定很……很痛……」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住地哽咽抽搐著。

  「我不痛的,乖,不哭了……求你……別哭……」他也濕了眼眶,嗓子啞然。他環抱住她,仰頭看天,兩行清澈的淚水滑下臉龐。  

  這一夜,只有淒厲的鳥叫,以及除此之外死一般寂靜的山嶺。  

  整個世間,彷彿只有他們。  

  清晨薄金的陽光,照亮了樹林裡的每一個角落。  

  傅羽棠微微地正揩著眼睛,擡手遮擋刺眼的光線。陽光照進山洞裡,一切的物件都清晰可見。  

  這個山洞很溫暖,適合休養。在她的照顧下,他身體上的傷漸漸好起來了,只是臉色卻越來越差,急遽地消瘦下去,連臉頰都凹陷了。  

  他動作緩慢地從乾草鋪成的床榻上坐起來,看著不遠處一個冷卻的竈洞,上面架著一個涼涼的鐵鍋。

  她不在了?  

  紫兒心疼他的身體,看著他一天天衰弱下去,她很著急,天天到山上去找需要的那味藥草。  

  他彷彿還可能看到她小小的身影蹲在鐵鍋前,笨拙地攪動著裡面的熱粥。那個粗心大意的小丫頭,在給他做飯吃呢。想到這裡,他不禁微微一笑,但只持續了一剎,那笑容便冷凝下來。有什麼東西,正在接近這裡。  

  是一個人!  

  急促卻內力深厚的規奔跑聲,正在朝這個方向直奔而來。  

  他不動聲色地閉上眼睛,聆聽著那聲音的動向。  

  越來越近,已經到山洞附近了。  

  他的手,緩緩放在了身旁的長劍上,渾身蓄勢待發地緊繃著。  

  「爺!」恭敬而熟悉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  

  「莫叔?」他睜眼看向來人,那恭恭敬敬站在他身前的人,正是以前與他形影不離的左右手莫戚!上一次回家並沒有看到他,何以如此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此時的莫戚與往日沈著穩重的模樣大相逕庭,他面色泛紅,眉宇之間充斥著焦急與慌亂,似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劫難!  

  「爺!快,快回府去!傅家……傅家大難臨頭了!」莫戚急聲道。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他心下一驚,從床榻上一躍而起。  

  「沒時間說了!爺你快跟我走,遲了就來不及了!」莫戚不由分說地上前拽住他的手就往外拖。  

  傅羽棠臉色一整,不再多問,提劍就跟著他往山下疾速而去。  

  莫叔從他出生就跟在他身邊,是他極為相信地人,他這樣來找他,傅府必定是有大事發生了!至於莫戚怎麼會找到此處,所有的疑問可以等事後再問,現在他一心只想盡快趕回去!腦子裡像是被什麼燒著了,猛烈地沸騰翻滾著,除了眼前的路,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無法思考!  

  父親、母親、大哥、小妹、憐香……你們千萬要平安!否則,他就是萬死也不足抵消自己的罪過!

  等他們趕到時,只看到一片沸騰的火海!  

  傅府已經淪為了火舌的食物,倒塌的房屋,門廊發出一聲聲轟然巨響,大門早已破落地傾倒下來,火苗從敞開的門洞中直逼而出,「傅府」那兩個燙金的門匾在大火的侵蝕之下被焚燒得漆黑,摔在地上被打得四分五裂。  

  昔日輝煌。  

  傅羽棠如被雷擊般怔怔地站在家門前,火舌舔舐過他的衣袍,燒焦碎裂的衣料隨著漫天的火光升上高空,飛騰四散著。站在他身旁的莫戚也被這地獄一般的景象所震駭,一動不動,眼中浮現出層層水氣。  

  周圍人聲嘈雜,有議論紛紛的,有忙著提水滅火的,官兵也陸續趕到。可他什麼也聽不到,像是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裡,深陷在死寂一般的虛幻裡,眼中只有那漫天的火光,映照得他一身鮮紅,宛如踏血而來的惡剎修羅!  

  「爺……」莫戚怕他出事,擔心地開口。  

  像是陡然間被什麼扎中,傅羽棠驟然驚醒過來,他雙眼通紅地看著已然漸漸息落的火勢,發了狂似的提起劍就往裡面衝。  

  「爺!」莫戚起步就追。  

  到處都是燒焦的屍體,炙熱的火焰張牙舞爪地撲過來,他完全是不要命了般尋找著家人的所在。他全身多處都被燒傷了,卻像是全然感覺不到似的只顧著往前衝。  

  前院沒有!左廂沒有!正廳……  

  他的眼光,突然落在了地上的一支髮釵上。  

  那釵子金玉琉璃、璀璨奪目,即使是蒙塵在火舌肆虐的廢墟中,依然無掩於它的光華。順著釵子往前,是根巨大的倒塌的房梁,在房梁的間隙中,隱約可以看見一隻手,那伸出來的被燒得血肉模糊的手腕上,正戴著一隻翠綠如水的翡翠鐲!那是傅家代代傳給長媳的傳家寶!那是……他的母親!  

  「不要打我的兒子,你要打他不如打我啊……」誰的聲音,那麼慈愛,點點滴滴地落在他的心裡?

  他想喊,想大聲地哭出來,可是喉嚨裡卻像是被重重地堵住了,發不出半點聲音來。他的身軀開始發抖,臉上淚水肆流,原來痛到深處,卻是連痛都說不出口!  

  宛如被挖空了靈魂,他的目光漸漸地擡了起來,然後看到了這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大廳中,橫七豎八地躺滿了燒焦的屍體,那每個身體上,都有著他熟悉的物品。  

  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越來越多地從他的眼睛裡湧出來,讓他看不清這個世界的模樣。火焰燒到了他的身上,他也毫無知覺,像是寧可自己也在這場火中死去,這樣,就可以不必承受這錐心之痛!  

  直到,一陣清脆悅耳的鈴聲傳來。  

  彷彿回到了那天血腥的山谷中,潔白的銀鈴沐浴在屍體與鮮血中,殘酷如地獄一般的場景!  

  那日的山風,很冷。  

  如今,卻是置身在一片火海。  

  他的瞳孔慢慢地張大,這熟悉的聲音令他產生了從所未有的恐懼,他僵硬著身體,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轉過自己的脖子,看向聲源處。  

  光潔的銀白色鈴鐺落在燒枯的門欄上,成千上萬的銀鈴掛在了火光燒盡的斷壁殘垣上,嗅到了血腥的氣息它們開始躁動起來,吵吵嚷嚷地舞動個不停,細細碎碎的鈴聲彙集起來,附和著沖天蓋地的火焰,直逼雲霄!  

  ——我不會放過傅家的人的!我要把他們碎屍萬段、一個不留!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定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不要……」他踉蹌地退後一步,湧出的淚水才流下就又干了,慘不忍睹的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被抽走。他伸手摀住自己的臉,跌在了地上,痛苦至極地低喃道,「不要……求你,不要這樣對我……」  

  他承受不起,他再也承受不起!上天不能這麼對他,他會發瘋至死!  

  「爺,是無月宮的妖女干的,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襲擊傅府……」莫戚站在他身旁說道。  

  「啊——」他突然仰天狂叫,那聲音慘烈至極,像是活生生被撕裂血肉,受了重傷的野獸發出來的淒厲的嚎叫。

  圍繞在傅府外面的人都聽到了這聲驚天動地的哭嚎,不覺胸口都被揪得緊緊的,心酸得落下淚來。

  「爺……」莫戚看著少主人這樣,心痛得無以復加,卻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他跌跌撞撞地衝出廳堂,揮手拔劍,星雪一出頓時青光四溢,他仰天大吼,「唐紫紗!我要你不得好死!我要你不得好死!」  

  劍身猛地插入泥土,他淚流滿面地垂下頭,散亂的頭髮遮住了他一臉的狼狽,嘴裡還在不停地說:「我不會放過你的!永遠也不會原諒你!唐紫紗!唐……」  

  一口血狂噴而出,他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地倒在了地上。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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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5 15:25:45

第8章(1)

  紫兒在挖麒麟草。  

  她背著個小背簍,在鳳棲山上忙碌地轉來轉去。她確定羽棠哥哥中的是紫雁,如果推測沒錯的話,紫雁是一種極強的蠱,但凡只要是蠱就有藥引,而麒麟草就是最強的引子,可以將紫雁的蠱毒導出來。  

  山崖的下面好像有個黃色的東西在隨風擺動,她往前探了探身子,眼前一亮就笑開了。果然是麒麟草!終於被她找到了!  

  幾個飛身躍下山崖,她出手迅速地將那棵千金難求的珍貴藥草握在手裡,自得意滿地露出了笑容。她就說嘛,什麼麒麟草,還不是輕易就被她找到了?  

  小心地將藥草收進貼身的錦囊裡,她轉身就要往回走。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告訴羽棠哥哥這個好消息了!

  可就在她轉身的剎那,她的身體卻驀地僵住了。  

  剛才找到麒麟草太過興奮,都沒有注意到從什麼時候開始,一股強大而陰暗的氣息已經將她緊緊囊括在攻擊範圍之內。  

  她慢慢地轉身,看到來人的一瞬間,身體瞬間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定住了。  

  蒼白的臉,冰一樣透明的眼眸,沒有絲毫表情仿如死人一般的面容。常昊極一襲陰冷的黑袍,他冰一般的眸子冷冷地看著她,悄無聲息得令人產生一股強烈的壓迫感。  

  大師兄!  

  她的心臟突然急促地跳動起來,背上冷汗直流。他竟然已經無聲無息地這麼接近她了!  

  他嘴角拉開了一個弧度,幾乎不算是笑,掛在他的臉上只顯得怪異而寒戾。他向她伸出手,紫兒想逃,腿上卻使不出一點力氣來,一陣強力的旋風憑空而起,下一刻,她已經落在他掌中。  

  她不敢說話,也不敢動,她知道這個善變的人或許會在下一刻就把手指深深地插入她的喉嚨!  

  但他沒有殺她,只是用他蒼白的指尖在她臉上輕柔地來回滑動著,卻更令人感到驚心動魄。  

  「小東西,玩夠了嗎?」陰柔磁性的嗓音在她耳旁響起。  

  還不等他回答,他手臂一擡,只見一襲黑色的煙霧瞬間騰散,原來兩人站立的地方,已經沒有了人影。

  就像沒有來過一樣。  

  暗無天日的地牢裡充滿了腐爛的氣息。  

  紫兒被高高地吊在刑架上,她被打得遍體鱗傷的身體無力地懸在空中。  

  一隻蒼白的手,冰冷、緩慢地滑過她的額頭,突然那隻手一個用力,深深地掐入她的臉頰。  

  「還想逃嗎?」他低沈陰森的聲音在黑暗而空曠的地牢中緩緩迴盪。常昊極散發著不可一世的氣息,冷冷地看著她。

  她緊緊地盯著他,心口緊張得「怦怦」直跳,冷汗濕透了她的衣衫,卻仍鎮定地面對他,「大師兄……」

  「外面的感覺好嗎?」他忽然低笑起來,令人覺得更加的恐怖。  

  「大師兄,你放我走……」她微顫地低聲道。  

  「走?」他銳利的眼神驟然一冷,輕柔地低笑道,「你以為你還有地方可去?紫兒,小東西,你知道嗎?」他緩緩地在她身側走動,一股無形濃烈的壓迫感重重地襲向她,「有一種雁,從不群飛,從出生開始,它就殘殺身邊的同類,直到只剩下自己。這種雁,叫做『紫雁』。它殘殺同類、親族,是本能的天性,只知道保護自己,不信任任何人,不依賴任何存在,注定一世孤獨。」  

  「我不孤獨。」她一雙妖媚的狐狸眼突然炯炯有神地看著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啪!」一個響亮的巴掌將她的臉打向一邊,嘴角逸出一抹鮮紅的血跡。可這還沒有結束,一個又一個的巴掌鋪天蓋地地落在她的臉上,直到她已經狼狽不堪,嘴角嚴重破損的鮮血直流,卻仍是倔強地瞪著他。  

  「我不孤單!我不會再孤單了!」她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她有可以回去的家!因為有那個地方,那個人的存在,所以她不再是一個人在這世上!她要回去!  

  「這才出去了多久,我養的小貓就已經把爪子磨利了?不乖的小東西,就該要接受懲罰。」又是一個巴掌帶著強勁的掌風重重地甩上她的臉頰。他在她面前站定,冰一般透明的眼睛裡是深不見底的陰暗。  

  「我忘了告訴你。」他忽然笑了,是那種陰惻惻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傅家一日之間付之一炬,而那個殺他滿門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正是你。」  

  她的眼睛倏然睜得瞠大,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不可置信,「……你胡說。」這語氣,竟是如此的虛弱。其實她心裡已經信了三分,常昊極是個驕傲得連謊都不會說的男人。  

  「玄蛛魔網,有兩個。」他沒有絲毫感情地冷冷說出一個不為人知的事實,「可是只有一個在武林中出現過,所以,世人並不知道另一個的存在。只要是玄蛛魔網與蠱鈴出現的地方,他們就會認定是你唐紫紗下的手。另一個擁有那兵器的人,你知道是誰吧?」  

  唐門!  

  她的親生姐姐!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鮮紅的血從她的嘴角逸出,她擡起頭,含著無比憤怒與仇恨的目光瞪視著他,「是你。」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他殺了傅家滿門嫁禍到她頭上,而唐門為虎作倀與他狼狽為奸!  

  「傅羽棠重歸正道,那群沒用的所謂正道人士紛紛投靠在他的旗下,揚言要攻打無月宮,你去了,也是送死,他恨你入骨,他會殺了你。你走過的路已經變成了一條血路,所有的利劍都將指向你的喉嚨。紫兒,小東西,」他高高在上的輕蔑目光中似有一種複雜的深意,「你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只能留在這裡,我的身邊。」  

  她閉上眼沒有說話,直到聽見他的腳步聲已經走遠,才又緩緩地睜開了眼,眼中,是一片血腥的殺戮之氣!

  他不該、不該動到傅羽棠的頭上!  

  她被綁在鐵索上的手緊緊地抓起來,骨節陣陣泛白,臉色猶如地獄的惡鬼一般猙獰狠戾!  

  回不去了!  

  只要是大師兄動的手,必定不會留下一點破綻!死無對證,她已經百口莫辯!  

  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唐門!  

  常昊極!  

  把她害到這一步的所有的人!她死也不會放過他們!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她要殺了他們!一個不留!

  瘋狂的陰狠在她的眼中焦灼翻滾,而下一刻又轉而瀰漫著無盡的脆弱。  

  羽棠哥哥,是不是在生她的氣?  

  從相遇開始,她就老是讓他生氣,她總是只能帶給他痛苦。直到最後的最後,也還是深深地傷害他!

  她的羽棠哥哥,就連拿著劍追她的時候都是溫柔的。他總是叫囂著要殺了她,可是她知道他從來就下不了手。

  他是這世上最關心她的人,這世上最心疼她的人,這世上唯一的,傅羽棠!  

  眼淚傾流而下。  

  羽棠哥哥,她想回家……紫兒想回家……  

  可是,她已經再也回不去了!這一次,是真的永遠也回不去了!  

  紫兒被吊在半空中,淚水肆流,無聲地失聲痛哭。這才知道,原來痛到深處,越是用力地哭,反而是發不出聲音的。

  紫兒從來都怕死,不甘心死,可是這一刻,她真的好想死!她快痛得死掉了!心臟像是被一隻手狠狠地抓住,用力地擠出血來。  

  她已經沒有力氣,她已經活不下去,  

  誰,快點來殺了她吧……  

  他的笑容彷彿還在她的眼前,可是他們卻已經再也沒有未來!  

  他曾經說過,如果她動了他的家人,那麼他即使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殺了她,從此以後他們就是勢不兩立,至死方休!

  這樣很好,真的,真的很好。可以死在他的手上,她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羽棠哥哥,你別怕,紫兒會幫你報仇,紫兒會讓那些傷害你的人全都付出血的代價!然後,紫兒就在這裡。

  就在這裡,等你來。  

第8章(2)

  七年,足以風雲變幻,江山易主。  

  武林盟主推舉後起之輩,各路人馬都雲集在新任盟主麾下,齊力整頓,已成為一支銳不可當的強大力量。而其中最大的變故莫過於無月宮易主,那個當年令各門各派聞之色變的「血公子」常昊極被人誅殺後取而代之。而殺了他的人正是曾經血洗歸雲山莊、火燒傅家的魔教妖女!無月宮在她擔任宮主後比起常昊極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唐門一夜之間被滅,其間更有盜匪百姓連接遭受其害,數十個派別遭到血腥的屠殺!無月宮的勢力如大樹拔地而起,已成為了一塊難以根除的巨大心病!  

  諸事如此,前路多難。  

  殺常昊極的那一天,風很大。  

  血水不斷地從他口中湧出,他站在懸崖邊沿,冰一般透明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黑色的衣袍在風中呼呼作響。

  唐紫紗手握玲瓏刀,冷冷地看著他。  

  「你對我下的是,紫雁。」他一字一字地看著她說道。  

  「它是唯一可以破壞你體質的藥。」為了殺他,她可以不擇手段,用盡世間一切方法!  

  他忽而笑了,很輕、很柔,卻又無比酷寒地笑了,「你知道紫雁是什麼?蠢東西,你用錯藥了。」

  「只要你死。」她咬牙切齒地道。  

  他定定地看著她,緩緩地、沈沈地開口:「情蠱。紫雁是世間最強的情蠱,因不是毒,所以任何體質也不能抗拒。不會致死,卻會令人生不如死。但若是心如止水,則自然無恙。沒想到,最後,我竟然是死在情蠱上。」他諷刺地低笑起來,眼中卻沒有半絲笑意,「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紫雁是這世間最孤獨、凶殘的生物。渴望,而又無法得到,因為太過渴望,所以寧可把一切都毀滅。那是個無比強大而又無比愚蠢的生物,明明不懂愛,即使已經身在其中,眼中也只看得到血,不知道該怎樣去愛。因為,它與生俱來的本能就只會破壞和傷害。」  

  「你的話太多了,大師兄,這是人之將死嗎?」她冷笑著。擡起手,纖手一落,他的胸口就被捅出了一個血口。

  血流如注。  

  「小東西,我的小紫兒……」他淡淡地笑了,越是笑,口裡的黑血湧出更多,他卻連眉頭也不曾皺過一下,伸出手來,指尖的力道已經遠不如昔日的威脅意味,只是緩慢地在她的臉上摩挲,明明是在劇痛交加下,他的聲音依然平淡如常,只是那冰一樣的眸子此時卻閃現出一種異樣的情感,「你把傷人的手抓磨得越來越銳利,傷害的,卻只會是這世上最愛你的人。」  

  「可我只在乎我愛的人。」她艷絕冰霜的臉龐上連一絲觸動也沒有,她冷冷地瞟他,不帶絲毫的感情,又是一刀深深刺入他的體內。  

  「小傻瓜,還不知道嗎?傷害了一切,最終你還是什麼都得不到,因為,我們這種人,就是『紫雁』。我們,是不懂愛、也不可能得到愛的生物。」他看著她,直到倒下的那一刻,他還是那樣看著她,他看著她,像是看著最後的留戀。緊抿著的蒼白嘴唇始終含著一抹莫測的笑容。直到她將他推落懸崖。  

  大霧迷茫,最後的身影消失在風裡。  

  她無動於衷地看著他跌落的方向,像看著一個無足輕重的玩物,在她面前支離破碎。  

  轉身走在回時的路上,一襲縹緲的白裙隨風飄舞,她冷若冰霜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  

  「宮主。」  

  不遠處已有隨從接應,整齊劃一的白色宮服,皆噤若寒蟬地分兩側站立著行禮,連擡頭多看她一眼也不敢。

  她從氣勢浩蕩的隨從夾道中翩然走過,只餘清寒的香氣繚繞不去。  

  縹緲峰,江湖路。  

  一年一度的武林盛會在此召開,各門各派人馬齊聚於此,挑戰前任盟主,若能勝出,便能取而代之成為新一任的武林盟主,號令天下。  

  與熙熙攘攘的人群聚集地不同,縹緲峰的後山,是一片清靜之地,也是屬於武林盟主才能去的禁地。

  一潭清澈碧綠的湖水,從山頂上落下來的一線飛瀑順流而下,激起水霧飛濺。在湖泊臨岸的邊沿,有一塊圓潤的巨石突出水面,那上面,此時正躺了一個人。  

  那人純白的衣袍,一柄長劍斜腰跨立,一頭烏黑柔亮的長髮不羈地散在腦後,鋪在石上,又有一些滑下水面,沾染了一抹清澈的濕意。他靜靜地仰躺在石上,眼眸輕閉,像是淺淺地睡著了。陽光落在他的睫毛上,留下幾絲淡淡的陰影。

  輕微的腳步聲從湖對面的樹林中傳來,男子已近年邁,只那剛毅的輪廓,紮實有力的步伐,都顯示出他依然是名卓越的護衛。  

  「爺。」男子走近躺在石上的男子,低聲喚他。  

  「嗯。」男子似有知覺地應聲,眼睛仍然閉著。  

  「各大門派都已經來了,在試煉場上候著您呢。」  

  「時辰到了嗎?」他淡淡地問。  

  「已經到了。」  

  男子的睫毛微微地動了下,然後緩緩地睜開眼睛來,那是一雙深邃如海的眸子,沈靜、如星子般明亮,卻也有著無情無心的深不可測!  

  他慢慢地坐起身來,道:「莫叔,這次來了多少人?」  

  「爺,七門十八派都來了,今年比往年要盛。」莫戚沈聲道。  

  「知道了。」隨意地抽出長劍,然後重新插回腰上,他臉上沒有絲毫動容地徑直往試煉場的方向走去。

  傅羽棠,連任六屆武林盟主之位,每年挑戰者之眾無可計數,卻從未嘗敗績。七年前,傅家被滅,在沒有人懷疑他與魔教有任何瓜葛,所有謠言均消散無蹤,使他得以回歸正道武林。這些年來,他除了練武,就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剷平無月宮,然後殺了她!他精習劍術,已達登峰造極之地。星雪劍一出,天下無可披靡!他的劍術在於出招奇快,無與倫比的鋒利劍勢,每每令人目不暇接之際就已取得先機,震懾武林!  

  縹緲峰,千峰頂。  

  傅羽棠一步一步踏上高處,山頂的狂風湧進他的衣袍,每一步都顯示出沈穩有力。他登上高台,莫叔站在他的身側,沈靜自若的眸子傲然地俯視著場中。  

  高台之下,視野頓時開闊起來,寬廣的試煉場上,已經聚集了眾多門派的門人,個個蓄勢待發地想要挑戰今年的盟主之位。看到他來,場中立時沸騰起來,齊聲高呼——  

  「武林正道!天下為盟!恭迎盟主駕臨!」  

  傅羽棠右手一舉,長劍橫在身前,朗聲道:「欲挑戰者,站上前來!」  

  江湖中人大多豪爽率直,連番就有幾個豁然站出——  

  「我來!」  

  「我來!」  

  不多時,各路人馬已經有三十餘人出隊應戰,四散開來立於場地正中,其餘人等皆訓練有素地退到遠處。

  「傅盟主天下英雄,我等不自量力,斗膽挑戰,請賜教!」一中年大漢快人快語地拱手道。  

  「賜教不敢,比武點到為止。」說完,傅羽棠一個空翻利落地從高台躍下,他身形一閃,已經落在了試煉場中,落地無聲。  

  「開始!」望台上旗影一揮,發令者話音落下,宣告著這場比鬥已經正式開始。  

  傅羽棠不動,眾人亦不敢動,只緊張地握緊手中的兵器,緊緊地看著他,猜測他接下來會有什麼動作。

  看著這些人的反應,傅羽棠只是眼眸一掃,而後重又閉上了眼睛,再次睜開時,眼中淩厲如刀,星雪劍一出,白日之下清光如水,只見數道銀色的劍光從四面八方激射而來,他的身手已經快得神乎其技,沒有人能確切看出他的動作。

  不過一閃神的時間,他已經卓然站立於場外,他右手一揮,最後一抹劍光霎時隱沒於劍鞘之中。  

  靜默。  

  而後是滿堂的嘩然。凡被他經過的人,不是被割斷了錦囊,就是散了腰帶,試煉場頓時炸開了鍋,欽佩之聲不絕於耳。「世侄,看來比起去年,你的劍術又大有增進啊!」陸譽書已兩鬢斑白,但言語之間依然透露著豁達。  

  「陸世伯過獎了。」他有禮而淡然地道。  

  陸譽書頗慈愛地端詳著他,傅羽棠這孩子確實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天縱奇才,不但武功了得,而且知書達理,行事領軍思慮周密、滴水不漏,又加上相貌堂堂,日後必定能成就更高的志向。只是,這孩子自從七年前傅家出事之後,這些年來就是一門心思要對付無月宮,再無旁騖,就只怕他執著太甚,自己不得快樂。  

  也罷,現在殲滅無月宮也是早晚的事,陸譽書也便不做多想,理正了臉色,上前與傅羽棠道:「盟主,攻打無月宮主教的事佈置得怎麼樣了?何時動手?」  

  「明日就拔營啟程,有勞世伯領右路軍在左翼支援。」傅羽棠道。  

  「嗯。趁那幫妖人還沒有回過神來,我們再殺它個措手不及!」陸譽書豪情萬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這就去部署了。」  

  「一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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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5 15:26:44

第9章

  連日來,正道盟軍已經在無月宮下安營紮寨,數次交鋒,雙方均有死傷,但相較而言盟軍的傷亡更為慘重,只有傅羽棠率領的正路軍情況稍微好些,糧草和兵力尚足,但情況仍不算樂觀。  

  一個月後就是發動全面進攻的日子,勝負成敗,只在此一舉。眾人對於無月宮的仇恨已經到了頂點,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傅羽棠在營帳內來回地踱著步子,思索著可能的戰略。他有著非贏不可的理由,他一定要攻下那座教壇!只因為,那裡面有一個他非殺不可的人!  

  下意識地撫上胸口,他看向緊閉的門簾,似乎透過著門簾看到了更遠的地方。只在這十里之間,她就離他十里之遙!這樣的距離,他卻苦苦追尋了整整七年!這是怎樣深切的恨意,這狂捲的仇恨已經快要將他掩埋!那個人,那個名字,都是他心底最深的禁忌!只要一想到,心就會痛得不能呼吸!所以他不能去想,讓所有的回憶都化為煙沫,他只允許自己有一個念頭,就是殺了她!  

  她是他犯下的血淋淋的罪孽!她的存在是他萬死不足以彌補的惡!所以,也要由他來毀滅!  

  「爺。」帳外傳來莫戚的聲音。  

  「進來。」他壓抑下翻騰的情緒,沈聲道。  

  「有個女子送來帖子,說是讓爺親眼過目。」莫戚遞上一個紅色的信封,隨即退了出去。  

  帖子?而且是連莫叔也沒見過的女子送來的?  

  他疑惑地蹙了蹙眉,還是坐在桌後打開了信封。裡面是一張折疊的蠟紙,紙面上娟秀的寫著八個字——

  唐門被滅,僅存一人。  

  唐門?他的眉心皺得更緊了。唐門三年前被血洗滿門,並未聽說過有人倖存。就算是有,盟軍與唐門素無交情,此時遞送書信給他又是何意?  

  他打開紙頁,看到上面所寫內容的瞬間僵住了臉色,上面只有寥寥的幾句話——  

  七年前,第二個玄蛛魔網被借。  

  借者,常昊極。  

  唐茹字  

  玄蛛……魔網?  

  一片鮮紅的血霧浮上他的眼簾,記憶中漫天清響的銀色鈴鐺,鈴鐺上牽著的細小絲線,輕輕抽動便是數條人命!那是她隨身攜帶的神兵利器,一旦出手便是一片腥風血雨、無往不利,歸雲山莊、傅家……  

  放在桌上的手倏然收緊。  

  玄蛛魔網有兩個?而常昊極借走了其中的一個。他要玄蛛魔網做什麼?不是強搶,而是借,在七年前。唐茹,唐家的大小姐,她是唯一活下來的人?唐門被誅,她唯獨沒有殺唐茹,唐茹現在又為她澄清,這說明她和唐茹之間必定有某種關係,否則唐茹何以為殺她滿門的人說情?如果,假定這封信上說的都是真的,那麼……  

  「莫叔!」他猛地站起來對帳外喊道。  

  「爺。」莫戚動作飛快地閃身進來。  

  「玄蛛魔網出自哪個門派?!」她身上許多的物件本來就是強搶了別人的,而又從來沒有人指出這玄蛛魔網是哪門哪派的兵器,所有人便理所當然認為是她所有,見蠱鈴,如同見人!  

  「唐門。」莫戚道。  

  「你肯定?」  

  「肯定。」  

  玄蛛魔網既然出自唐門,那麼唐門之人聲稱有兩個玄蛛魔網也不是不可能!  

  「莫叔,七年前,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像是壓抑著厚重的情緒。  

  「爺,怎麼突然問起這事?」莫戚看他一臉不太對勁的樣子不禁有些擔心,但還是據實說道,「傅家起火,我心急如焚,有個穿黑袍的男子突然走過來告訴我一個地方,說是爺你在那裡。我一時情急,也沒想太多,就徑直上山找爺,沒想到真的找到了,只是到現在我還覺得這事有些蹊蹺。」  

  傅羽棠沒再說話,只是點點頭,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他獨自坐在營帳中,半晌沒有出聲。  

  很多的事,就像潛伏已久的陰謀,此時才一股腦地浮現出來。  

  常昊極!  

  是他下的手!是他處心積慮地想讓她成為千夫所指的目標!他佈置了一切,是想讓他們對立,他想對付的人,是她!

  他早該發現的,她要對傅家動手,當天晚上就會推開他去做,不會等到日後。她是那種想殺人就殺,即使知道他會生氣,也懶得在背地裡偷偷動手的人,凡事乾淨利落,殺了人再放一把火的事她都嫌麻煩!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她不會把玄蛛魔網留在現場!  

  其實,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敢去深想。是他的錯!是他犯下的罪!如果不是他愛上她,如果他不是那麼一意孤行地放棄一切也要與她在一起,如果他沒有和她扯上關係,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他們都還會好好地生活在這個世上!是他!是他害死了爹、娘、大哥和小妹,全部都是他!所以他恨不得能夠代替他們去死,他在懲罰自己!他不允許自己想她,不允許自己為她找借口,傷害她、仇恨她,仇恨那個他曾經最愛的人,是比傷害自己還要讓他痛不欲生!  

  那個名字,他不敢說出口。他怕自己叫了她,就會真的崩潰……  

  常昊極,這樣的不惜手段,到底是想怎麼對她?!他那之後去山洞裡找她,她不在了,只以為她是潛逃了,這時候才想到,就只有一個可能,她是被抓走了!  

  「盟主!盟主!」帳外突然傳來吵嚷聲,然後一個盟軍的中等將官衝了進來,他身上負了傷,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激動神情,「盟主!那魔女受傷了!我左翼人馬將岐山團團圍住,那魔女為了脫困,竟然用毒,我方雖然死傷慘重,但是她自己也被毒性反噬了!雖然還是讓她逃脫了,可那魔女已受重傷,想必也是將死之人了!就算僥倖沒死,改日殺她也絕非難事!無月宮又有何懼?!」  

  傅羽棠身體一震,但臉上仍是沈穩若定,他沈聲道:「召集所有主將,商討戰略!」  

  「是,屬下立即去辦!」那將官依言退出。  

  不斷地忙碌,召開作戰會議,讓自己連一點喘息的時間也沒有。他不能去想,事已至此,已經沒有回頭路了!無月宮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敵,而她現在就是無月宮的宮主!她的手上已經沾染了太多的鮮血,無數的人要取她的性命!此刻兵臨城下,再也容不得他有一絲半點的退卻!他的手上捏著的是整個武林的生死與命運,而不是一己私利!  

  他一臉平靜地主持著會議,讓人看不出半點異樣。他要冷靜,他不能亂,否則所有的血都會白流,就算是撕裂自己,也要打贏這一仗!  

  直至日暮西山,營帳裡的人也紛紛離去。偌大的帳篷裡,突然空曠起來。  

  他急切地還想找點什麼去做,他不能讓自己閒下來,這才想起所有的一切都已就緒,暫時他空閒了下來。

  他靠倒在椅子上,很靜很靜,連呼吸也靜得不可思議,他不出聲,目光沈靜而無焦距地看著一個朦朧的方向,半晌,也沒有動一下。  

  時間像一道劃過流水的輕舟,緩慢地從他身側淌過。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想到要拿過桌上的水杯,握著被子的手卻突然開始發抖,越來越劇烈地顫抖著,幾乎讓他拿不穩杯子。他的臉色開始泛白,一種接近崩潰的扭曲痛苦神色猛然浮現在臉上。  

  「哐啷」一聲,茶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杯身四分五裂,茶水流了一地。  

  他突然倉皇地站起來,直直往帳外走去。  

  「爺。」守在帳外的莫戚看著他異常蒼白的臉色,不禁問道,「您這是要去哪?」天色已晚,無月宮就在不遠處的山頭上虎視眈眈,照理不該這個時候出去。  

  他恍若沒有聽到他的話,拉起拴在帳外的一匹純白駿馬跨身而上,揮鞭欲走。  

  「爺!」莫戚淩厲地一步上前拉住韁繩,「你騎走照夜不會是想去找她?」  

  聞言,傅羽棠才終於正視他,「……你知道?」  

  「那日,歸雲山莊後山的山谷裡,我最先趕到,我……看見你和那妖女一起走的。」莫戚說著,不覺低下了頭。這些年來,那一幕已經成為了他的一塊心病,但傅羽棠畢竟還是回歸正道了,於是他便下了決定,本以為永遠也不會把這事說出去的,沒想到,卻在這時說了出來。  

  「爺,你不能去。」  

  「我要見她一面。」握緊了手裡的韁繩,傅羽棠毅然決然地長喝一聲飛馳而去。  

  「爺!」遠遠的,絕塵而去的塵土中,飛揚著一句絕望的呼喊。  

  而人,已然走遠。  

  風沙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知道策馬狂奔,沿途的風景飛速地倒轉,除了眼前的路,他再也看不到其他。

  ——羽棠哥哥,羽棠哥哥!  

  恍惚回到了當年青翠的樹林,她洋溢著笑,叠聲喚他。  

  ——我就是死了,也要死在你身邊。  

  一種溫熱的液體猛然湧上眼眶,讓他眼前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了。  

  「紫……兒。」他輕輕地,叫著這個禁忌一般刺痛心臟的名字,終於可以叫她,終於承認自己想她,他一聲聲地、重複地叫著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在他殺她之前!  

  他會殺了她!他沒有忘記無月宮的血債,更不能棄那些跟隨著自己刀口舔血的將士們不顧,武林仇殺,誅滅邪道,終於還是他注定要走的道路!可是,在這之前,他想見她一面。  

  他好想看看她,哪怕只是遠遠地看她一眼,就是一眼也好!  

  他好……想她……  

  一想到她受傷了,他就痛得無法呼吸。她總是一貫欺負別人,很少受傷,總是狂妄得連傷藥也不帶。她是他的罪孽!即便要死,也要死在他的手裡!隨隨便便就重傷倒在一片荒山野嶺中,他連想都不願意想!他不想,在死後找不到她在哪裡……  

  所以,請原諒他。所有死去的亡靈、所有仇恨的靈魂,他只要一點點時間,只看她一眼,然後他就會回來!回來之後,他就會背起所有的道德與責任,不會再逃!可只是現在,只在這一刻,讓他想著她!  

  越來越多的淚水湧出來,讓他看不見來時的路。  

  照夜在低垂的夜幕中訓練有素地奔跑著,他只能緊緊地握住韁繩,彷彿那才是他唯一的依托。  

  岐山  

  傅羽棠拴好馬的韁繩,往既定的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以為她受傷之後會回無月宮,可他知道她不會。她不會浪費自己的體力,無月宮那種魔教聖壇,見到她受傷了不但不會幫她,恐怕還會當場奪權。與無月宮對陣時他來這裡勘查過地形,岐山有一處冬暖夏涼的山洞,地處偏僻,卻是療養的好去處。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她會在那裡。  

  夜晚的岐山,月涼似水。  

  他踏在草葉之上,步履奇輕。不多時,便接近到那個洞口,只停留了片刻,他便嗅到了一陣清香,那像是從遙遠的記憶中撲面而來的,那麼熟悉的氣息。  

  胸口,好痛。  

  他臉色驟然一白,緊緊地抓住胸前的衣襟,極力地調整自己的呼吸。已經很久沒有痛過的舊傷,為什麼又會再次發作?  

  「羽棠……哥哥?」洞裡,傳來一聲清潤的嗓音。  

  他不由得渾身一緊,腳下突然重了起來,邁不開步子。但只有一會,他還是慢慢地踏入了那陰暗的洞中。

  缺乏光線的山洞裡,漂浮著一抹幽幽的月光的影子。她就躺在那裡,像一隻殘破不堪的白色蝴蝶,虛弱,卻依然美得驚人。  

  他只覺得剛才強壓下去的淚水此時又濕透了眼眶。她長大了,修長的身段,明艷動人的容貌,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小丫頭了。他的,紫兒。  

  「羽棠哥哥。」她直直地看著他,眼睛亮了起來,似乎是想笑給他看,一口血卻猝不及防地吐了出來,染紅了她早已斑斑駁駁的衣裙。可即使這樣,她的眼中依然是含著笑的,很快樂、很快樂的笑容。  

  「你幹什麼?!」他一步衝上前去,禁止她再這樣不自量力,一雙手在她的身上找著,「藥呢?你中了什麼毒?解藥在哪?!」他逼著自己用兇惡的口氣吼她,逼著自己不能軟弱。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管我了。」她輕柔一笑,語氣是淡淡的。  

  「……不要說這些了,解藥呢?」他別開臉道。  

  她不言語,只是看著他,連眼睛也捨不得眨一下地看著他,然後,眼眶裡慢慢浮現出霧水,她叫著他:「羽棠哥哥、羽棠哥哥、羽棠哥哥……」  

  淚水從她的臉頰滑下,她努力執著地注視著他。  

  「嗯……做什麼?」他沙啞著聲音答她,那哽咽的聲調卻是溫柔似水。彷彿一切都還沒有發生,彷彿年華沒有流逝,彷彿他們還是當年嬉鬧的男孩女孩,彷彿,她還是他那麼珍惜的寶物。  

  「我想你了。」  

  「……嗯。」  

  「紫兒想你。」  

  「嗯。」  

  「好想好想……」  

  他動容地看著她,眼中湧現著無數痛苦交織的情感,他狠狠地將她抱住,開始輕輕喚她,漸漸變成撕心裂肺一般的吼聲:「紫兒……紫兒……紫兒!」  

  她像是被突然塞進一個溫暖的火爐,真是太暖和了,那暖融融的氣息將她日久累積的冰霜蒸發得乾乾淨淨,她頓時只能像個失去了保護的孩子,號啕大哭起來,「羽棠哥哥……羽棠哥哥,你別不要我,紫兒沒有、沒有……不是我,你不要恨我,不要扔掉我!嗚……」  

  「我知道、我知道……」他用力將臉埋入她的發間,哽不成聲,心臟像被人撕裂般疼痛,「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紫兒乖,不哭……不要再哭了……」  

  在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恨她的時候,她被常昊極抓回無月宮,受到的不知是怎樣的痛苦折磨!她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自己被人陷害,知道他會恨不得殺了她!她一個人承受著,一個人痛苦著,而他本來是要好好保護她一輩子的!好痛,他渾身都痛不欲生!恨不能死掉!  

  「羽棠哥哥,你不要走……」她緊緊地拉著他的衣服,指節是那麼用力。  

  「好……我不走。」他答應她,卻更像是答應自己。  

  「不要走……」紫兒哭得淚眼��,她的雙手環住了他的脖子,哭著湊近他。  

  傅羽棠傾身吻住她,抵死一般的纏綿。  

  月光冷如寒泉,山嶺寂靜。  

  在這陰暗而潮濕的山洞裡,衣衫盡退,兩具絕望的身體火熱地糾纏在一起。他們沒有明天,也只有在這樣的黑暗裡,才能假裝什麼也看不見,假裝,他們終於在夢裡相見。  

  翌日  

  已是清晨。  

  傅羽棠在晨光中注視著仍在熟睡的人兒,一塊玉珮,輕輕放在她的身旁。  

  其實,這玉珮早就被她偷走,即使在他身邊,也是屬於她的,永遠。  

  轉過身,他強迫自己不再看她。  

  再次相見,便是生死訣別。  

  雙拳緊握,他毅然大步流星地走出山洞。  

  岐山的早晨,一派陽光明媚。  

  一行清澈的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  

  洞中,熟睡的人而已然柔和地閉著眼睛,只是伸出了一隻手,將那枚圓潤光潔的玉珮握在了手裡,緊緊的。

  傅羽棠的回來,使得莫戚提了一個晚上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但他並沒有多問,只是依然擔心不斷地暗中觀察著他的行為,一連幾日也沒有發現他的舉止有什麼不同,也便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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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10-5 15:27:24

第10章

  最後的一戰,慘烈非常。  

  一馬平川的荒蕪山坡上已經佈滿了雙方倒下的屍體,硝煙瀰漫,一切都彷彿置身於一場人間煉獄。

  在接近兩敗俱傷之後,無月宮的教眾像是受到了什麼指令,突然規律有序地向後散去,盟軍不知道他們的動向,不敢強追,也謹慎地退了回來。草坡上突兀地空出了一塊,雙方人馬凶氣騰騰地對峙著,隨時準備採取行動。  

  無月宮的人開始潮水一般湧向特定的一處,而後又迅速地列成兩隊,中間空出一個整齊的過道來,像是要迎接什麼人的到來。  

  傅羽棠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緊緊地盯著無月宮教眾所讓出來的過道的盡頭。她會來,他知道。她不會逃、不會躲,這就是她。這就是最後了,他們的,最後。  

  好痛啊,紫兒!  

  心很痛!  

  可是他也不會逃、不會躲。這世上沒有不用付出代價的行為,殺人者償命,屠城者必誅。所以,紫兒,他的寶貝,由他放任的,也由他來結束。  

  盟軍突然間騷動起來,呼喝聲此起彼伏,蠢蠢欲動。  

  「出來了!」  

  「是那個妖女!殺了她!」  

  只見一個淡淡的身影,由模糊漸漸清晰,像是從遙遠的夢境中走來。虔誠的教眾齊齊跪下,恭敬而惶恐地低下頭,「恭迎宮主駕臨!」  

  白色的絨帽下是一圈潔白的銀鈴,帽下是一張絕然塵世的美麗臉龐,糅合了妖異的艷麗和冷若冰霜的疏離,魅惑動人得讓人移不開視線。她純白的衣裙在空曠的風中飛揚著,一雙柔媚中帶有水氣的明眸執著地看著他,仿如天地間已再無他物。  

  她一步一步地從無月宮的陣地走出來,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盟主,箭。」一人遞上弓箭。  

  傅羽棠接過弓箭,搭弓、拉弦,動作一氣呵成,銳利而冰冷的箭尖,直指向她。  

  戰場上風沙四起,瀰漫著的硝煙不去,是誰的視線變得模糊?  

  最後,他們終於還是相見在戰場上。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他們之間像是隔著千山萬水,永遠也無法跨越的距離,遙遙相對。  

  她看著他,像是那日在懸崖之上,看著唯一的他。天地間,彷彿在一瞬間靜了下來,什麼也不剩,只有他們還在凝視。  

  紫兒忽而笑了,很淡的笑容。  

  她不躲了,他們已經分離得夠久了,所以她哪裡也不去,也不會閃躲那利箭的鋒芒。她已經很累,她已經等得太久,長久的等待,不過是為了在最後再見他一面。  

  如果說,她死了,這世上只有一個會為她哭,那麼那個人只會是他;所以,他也是世上唯一能殺她的人。

  羽棠哥哥,你會難過嗎?會像在山洞裡那樣抱著她哭嗎?  

  孤孤單單的紫兒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不斷地被人拋棄,不斷地在生死之間逃亡著,她已經累了,不想再逃了。

  羽棠哥哥,紫兒終於等到你來,終於看到你了,  

  紫兒,已經不想活了。  

  她蒼白地笑著,手中捏得緊緊的,是那日他放在枕邊的玉珮。她已經幫他把毒解了,那株麒麟草,就在她的體內。從此以後他不會再痛,也就不會恨她。即使是死,能夠死在他的手裡,也就像是終於能死在他的懷裡,不會孤單,也不會冷。

  她含著笑,向他走去,每走一步,就扔下一件兵器。在她走過的地方,已經佈滿了聞名天下的神兵利器,她的身體越來越輕,像一個空蕩蕩的毫無防備的嬰兒,她不反抗,只等那箭羽破空而來,射入她已破碎不堪的身體。  

  羽棠哥哥,無月宮裡好冷,這世上好冷,紫兒等你等得好苦。  

  好想再看清他,好想走近一點,再近一點,  

  她只看著他,只走向他,在她死之前,在她倒下之前,她只想再看清楚他的臉。紫兒,一直都好想見你……哪怕是要以死為代價。  

  她慢慢地走近他,帶著曠古的風華。  

  他拿箭的指尖開始微微地顫抖,耳旁的呼嘯聲,聲聲震耳——  

  「殺了她!殺了她!」  

  「盟主!你還在等什麼?!定是這妖女使計!」  

  他們,要他殺了她。  

  「快點動手啊!」看著對方越走越近,盟軍的人開始焦躁不安起來,他們一邊膽戰地不敢輕易對她發動攻擊一邊大聲疾呼傅羽棠射箭。她已經在射程之內,不,更近!明明一箭就可以解決了,為什麼他還不動手?!  

  殺人者償命,血債血還,她的確是罪有應得!他眼神一狠,拉弓滿弦,對準了她。  

  「爺!你還在考慮什麼?快殺了她!這妖女禍害不淺,非死不可!」莫戚狠聲道。  

  「快動手啊!」  

  所有人,都要他殺了她!  

  所有人,都要他主持正道,為天下除害!  

  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都要他殺了自己此生最愛的人!  

  他的眼中,開始浮現出淚水。在這陣陣的殺聲之中,只看著她一個,那是亙古的纏綿與愛戀。  

  那麼,他們怎麼辦?  

  紫兒,他們的愛情怎麼辦?  

  「啊——」心碎如刀割,他大吼一聲,利箭疾射而出,眼中滿滿的都是淚。  

  直到最後,她才看見他眼中的淚。  

  原來,唐紫紗死了,真的能有一滴眼淚!  

  她想閉上眼,她已決意死在他的箭下,突然卻發現有一道身影正要趁眾人不備從身後襲擊他!她認出那是無月宮的人,早在常昊極活著的時候就派去正道做內應,沒想到現在竟然敢攻擊他?!  

  她立即身形如電地閃身躲過長箭,她的眼裡、心裡就只有那個膽敢傷害他的人!她已經沒有兵器,明眸一閃,飛身就向他撲去,為他擋住那致命的一擊,長劍劃過了她的整個背部,血瞬間噴發出來,染在那耀眼的潔白上分外的刺眼。

  天地間,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盟軍中有叛徒!而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敵方的魔頭,居然為對手擋劍?!  

  傅羽棠呆住了,他看著自己掌中的血,和她頹然倒下的身子,突然爆發出一聲心魂俱裂的大吼:「紫兒!」他瘋了一樣地緊緊抱著她,一刻也不肯鬆手。  

  自私的紫兒,任性的紫兒,他的紫兒,居然為他擋劍!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做得到?他怎麼下得了手?!

  兩方的首領,就這樣抱在了一起。  

  那名刺客趁亂起勢,見他們抱在一起,索性持劍就朝唐紫紗身上砍去,寄希望於力度夠大能夠一箭雙鵰。他的主人只有常昊極,他只效忠於他!即便是死,他也要完成他交給他的任務!紫小姐殺了常昊極篡奪宮主之位,他早已不認同她是無月宮的人!今日要死,大家就一起死!  

  「不——」傅羽棠狂吼一聲,為了保護她,本能就拔起長劍朝前刺去,將那刺客一箭穿心。  

  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他不要她死!就算她欠了全世界,就算她滿手鮮血,他也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他丟棄了她七年,他已經受不了,他原是這樣,丟棄了一整個世界地愛著她!  

  硝煙瀰漫的戰場,瞬間安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到。  

  無月宮的女魔頭為盟主擋劍,而盟主也為了保護她而動手?!眾人皆驚詫於這駭人的一幕,半天反應不過來。

  終於不知道是誰,打破了這逼人的僵持——  

  「這是……怎麼回事?」  

  此言一出,人群立刻就像是炸開了鍋,洶湧沸騰起來,一片混亂。  

  「原來他們竟然是這種關係?!」  

  「我們都被騙了嗎?!這麼多兄弟的命都賠上了!結果卻鬧了個天大的笑話!」  

  「……殺了他,殺了他們!盟主背叛了盟軍!把傅羽棠給殺了!」  

  「對!殺了他!」  

  「傅羽棠和無月宮是一夥的!一起殺了!」  

  紫兒在他懷裡,縱然已經滿身是血,她的一雙眼睛卻依然閃爍著妖異而危險的光芒,她以一種無比狠戾的語氣道:「你們誰敢碰他?!」  

  聞言,傅羽棠只覺得心口疼痛無比,到了這一刻,她居然還想著他!他眼眶一酸,更緊了摟住她,哽咽道:「夠了,紫兒,夠了,你不要說了……」  

  夠了,真的夠了……如果有罪孽,如果有懲罰,如果上天不滿、人道不容,那就讓上天來動手!他不是神!他不要代替上天來處罰她!什麼正道,什麼邪教,他統統都不再理會了!他只是一個在平凡普通不過的人,他只知道他的心好痛,他捨不得,他好捨不得她!在這世間,他最思念、最心疼、最愛的人……是她!  

  「羽棠哥哥、羽棠哥哥……」她躺在他懷中,像只殘破的蝴蝶,虛弱地喚著他。那清潤的聲音,宛如初見。一聲聲,都落到他的心裡。  

  如果,時間就此停留在當年,如果,他們從不曾分離,他不會如此深深的悔恨!  

  「紫兒,乖,我們回家。」他橫抱起她,啞聲低哄著她。那聲音,只聽得叫人心酸。  

  「想走?沒那麼容易!」  

  他長身而立,漠然地看著這些正道人士,忽然只覺做了一場長長的夢,醒來,卻已經忘卻當初是為了什麼而掙扎。

  世間,真的有所謂正邪之分嗎?路是人走,規矩人定,而他,只知道自己愛著的人是誰。這些,便已足夠。

  不再猶豫,這些人又豈能擋得住他的步伐?他抱著紫兒,幾個躍身就消失在了視野之內。  

  從此,在武林銷聲匿跡。  

  此後,無月宮被滅,各地聖教殘黨被一一清除,武林正氣大振。又一年,武林盟主大會召開,選拔新任盟主。

  而關於那場戰役的傳說已經漸漸被人們所淡忘,只有一些人,還依稀記得當年的壯闊,卻已不願提起。

  回憶的存在,就是讓人抹掉過去,重新面對新的生活,循環往復,生生不息。而有些事,有些人,在人們不知道的地方,在誰也不經意的擦肩而過中,演繹著他們的人生。  

  此事已矣,風雲變幻,最終已是塵埃落定。  

  晨曦。  

  窮鄉僻壤的一處深山老林中正緩緩地拉開新的一天的序幕。  

  清新的空氣,芳草的氣息,臨湖而建的一所小木屋裡,正躺著兩個還處在睡夢中的人。他撐起身子,溫柔地看著仍在酣睡的她,而後才小心地起身下床,動作輕微得生怕弄醒了她。  

  「主子。」算準了他起床的時辰,丫鬟捧著清水走了進來。  

  他一邊洗臉一邊漫不經心地問:「臻兒呢?」那小傢夥不愛睡,平時總是一清早就來鬧他們,今天怎麼還不見人影?

  「被夫人扔到狼窩裡去了。」  

  傅羽棠捧水的動作一停,駭然道:「什麼?!」  

  「夫人說少爺到了習武的年齡,該去歷練一下了。」丫鬟跟著他們這些年,已經受了太多的刺激,遇到什麼事也處變不驚了。  

  「唐、紫、紗!」他兇惡地回頭,床上哪裡還有人?她早翻窗逃遁了。  

  傅羽棠握緊了拳,滿眼血絲地瞪著空蕩蕩的床榻。這個不思悔改的女人!臻兒才三歲啊!她就一點不擔心自己的兒子?!他心裡充滿了掐死她的慾望,但此刻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臻兒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她丟進去的,他得趕快去救他!而她的賬,等他回來後再慢慢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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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hzxwsc
侯爵 | 2012-10-5 21:43:24

感謝樓主分享 樓主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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