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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8:33:34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4:51 編輯

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
    小郡主格的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穴道早解開了,等了你好久,你怎麼到這時候
才回來?」韋小寶奇道:「誰給你解開穴道的?」小郡主道:「給點了穴道,過得六七個時
辰,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床,我可得走了。」韋小寶大急,叫道:「不行,不行。
你臉上傷痕沒好。須得再給你搽藥,才好得全。」小郡主嘻嘻一笑,說道:「你這人真壞,
說話老騙人。你幾時在我臉上刻花了?倒害得我擔心了半天。」韋小寶問道:「你怎麼知
道?」小郡主道:「我早下床來照過鏡子,臉上什麼也沒有。」
    韋小寶見她臉上光潔白膩,塗著的豆泥、蓮蓉等物早洗了個乾淨,好生後悔:「我這麼
莽撞,也沒先瞧她的臉,倘若見到她洗過了臉,說什麼也不會著了她道兒。」
    說道:「你搽了我的靈丹妙藥,自然好了。否則我為什麼巴巴的又去給你買珍珠?我直
跑遍了北京城所有的珠寶店,才給你買到這兩串好珍珠。我還買了一對挺好看的玩意兒給
你。」
    小郡主忙問:「是什麼玩意兒?」韋小寶道:「你解開我穴道,我就拿給你。」小郡主
道:「好!」正要伸手去給他解開穴道,忽見他眼珠轉個不停,心念一動,笑道:「險些兒
又上了你的當。解開你穴道,你又不許我走啦。」韋小寶忙道:「不會的,不會的。大丈夫
一言既出,那個馬難追。」小郡主道:「駟馬難追!什麼叫那個馬難追?」韋小寶道:「那
個馬比駟馬跑得還要快,那個馬都追不上,駟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
    小郡主不知「那個馬」是什麼馬,將信將疑,道:「那個馬難追,倒是第一次聽見。」
韋小寶道:「那你就學了這個乖。這玩意兒有趣的緊呢,一隻公的,一隻母的。」小郡主問
道:「是小白兔嗎?」韋小寶搖頭道:「不是,比小白兔可好玩十倍。」小郡主道:「是金
魚嗎?」韋小寶大搖其頭,道:「金魚有什麼好玩?這比金魚要好玩一百倍。
    」小郡主又猜了幾樣玩物,都沒猜中,道:「快拿出來!到底是什麼東西?」
    韋小寶要誘她解開穴道,說道:「你一解開我穴道,我即刻便拿給你看。
    」小郡主搖頭道:「不行。我即刻得走,哥哥不見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韋小寶
道:「你穴道早解開了,為什麼不走,卻要等我回來?」小郡主道:「你好心給我買珍珠,
我總得謝謝你,向你告別一聲。不聲不響的走了,不是太對不起人嗎?」
    韋小寶肚裡暗笑:「原來這小娘是個小傻瓜,沐王府的人木頭木腦,果然沒姓錯了這個
姓。」說道:「是啊,我擔心你一個人在這裡害怕,在街上拚命的跑,只想早些買了珍珠,
可是一家一家珠寶店瞧過去,就是沒合意的,心中一急,連摔了幾個跟頭。」
    小郡主輕呼一聲:「啊喲!可摔痛了沒有?」韋小寶愁眉苦臉的道:「這一摔下去,剛
好胸口撞在一塊大石頭上,痛得我死去活來。」小郡主道:「現下好些沒有?」韋小寶哼哼
唧唧的道:「這上撞傷勢不輕,越來越痛了。你……你……你點了我穴道,不肯解開,我
這……這……這一口氣……提……提……不上來……我……我……」越說聲音越低,突然雙
眼上翻,眼中露出來的全是眼白,便如暈去了一般,跟著凝住呼吸。
    小郡主伸手一探他鼻息,果然沒了氣,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全身發抖,顫聲問
道:「你怎麼會死了?」韋小寶斷斷續續的道:「你……點錯……點錯了我的穴道……點了
我……我的……死……死穴。」
    小郡主急道:「不會的,不會的。師父教的點穴法子,決不會錯。我明明點了你的『靈
墟』與『步廊』兩穴,還有『天池穴』。」韋小寶:「你……你慌慌張張的,點……點錯
了。啊喲,我全身氣血翻湧,經脈倒轉,天下大亂,走……走火入……入……」
    小郡主道:「是走火入魔罷?」韋小寶道:「正是,走火入魔。啊喲,你怎麼這樣胡
塗?點穴功夫沒練得到家,就在我身上亂七八糟的瞎點?你點的不是什麼『天池』,什麼
『步廊』,都點了死穴,死得十拿九穩的死穴!」他不懂穴道名稱,否則早就舉了幾個死穴
出來。
    小郡主年紀幼小,功夫自然沒練得到家。點穴功夫原本艱難繁複,人身大穴數百,相去
只是數分,慌慌忙忙之中點錯了也屬尋常,但她曾得明師指點,這三下認穴極準,勁力雖然
不足,穴位卻絲毫無錯,可是新學乍用,究竟沒多大自信,韋小寶又愁眉苦臉,裝得極像,
她以為真的點錯了死穴,急道:「莫非……莫非我點了你的『膻中穴』麼?」
    韋小寶道:「正是,正是『膻中穴』,你也不用難過,你……你……不是故意的,我死
之後,決不怪你。閻……閻羅王問起,我決不說是你點死我的……我說我自己不小心,手指
頭在自己身上一點,就點死了。」
    小郡主聽他答允在閻羅王面前為自己隱瞞,又是感激,又是過意不去,忙道:「快……
快把穴道解了再說,或許還有救。」忙伸手在他胸口、腋下推拿。她點穴的勁力不強,只推
拿得幾下,韋小寶已能活動。他呻吟了幾下,說道:「唉,已點了死穴,救不活了!」
    小郡主急道:「或許救得活的。我不小心點錯了,真……真對不起。」
    韋小寶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死之後,在陰世裡保佑你,從早到晚,鬼魂總是跟在
你身旁。」
    小郡主尖叫一聲,問道:「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韋小寶道:「你別害怕,我的鬼
魂不會害你的。不過有個規矩,誰殺死了我,我的鬼魂就總是跟著誰。」
    小郡主越想越驚,說道:「我不是故意要殺死你的。」
    韋小寶歎了口氣,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小郡主退了一步,道:「你問
來幹什麼?」臉上滿是驚異之色,又道:「你要到陰世裡告我,是不是?我不跟你說。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會告你的。」小郡主道:「那你問我名字幹什麼?」
    韋小寶道:「我知道了你名字,好在陰世保佑你啊。陰間鬼朋鬼友很多,我叫大家齊心
合力的來保佑你,你不論走到那裡,幾千幾百個鬼魂都跟著你。」
    小郡主嚇得大叫一聲,忙道:「不,不要!別跟著我。」韋小寶道:「那麼就單是我一
個人的鬼魂跟著你行不行?」小郡主遲疑片刻,道:「你……你如不嚇我,那麼……那麼還
不要緊。」韋小寶道:「我當然不嚇你。你白天坐著,我的鬼魂給你趕蒼蠅,晚上睡著,我
的鬼魂給你趕蚊子。你悶得慌,我的鬼魂托夢給你,講很好聽很好聽的故事給你聽。」
    小郡主道:「你為什麼待我這麼好?」幽幽歎了口氣,道:「你不死就好了。」
    韋小寶道:「有一件你答應過我的事,你沒辦到,唉,我死不瞑目。」小郡主道:「什
麼事?我答應過你什麼?」韋小寶道:「你答應過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在臨死之前聽到你叫
了,那就死得眼閉了。」
    小郡主出生於世襲黔國公的王府,父母兄長都對她十分寵愛,雖然她出世之時已然國破
家亡,但世臣家將、奴婢僕役,還是對這位金枝玉葉的郡主愛護得無微不至,一生之中,從
未有人騙過她、嚇過她。出世以來所聽到的言語,可說沒半句假話,因此對韋小寶的胡說八
道,初時也都信以為真,待見他越說越精神,說到要叫他三聲好哥哥時,眼中閃爍著狡獪的
光芒。她只不過天真良善,畢竟不是傻子,知道韋小寶在逗弄自己,退了一步,說道:「你
騙人,你不會死的。」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就算暫且不死,過幾天總要死的。」小郡主道:「過幾天也
不會死。」韋小寶道:「就算過幾天不死,將來總是要死的。你不叫我這三聲好哥哥,我的
鬼魂就天天跟著你,不住的叫:『好──妹──妹,好──妹──妹!』」他緊逼了喉嚨,
聲音拖得長長的,當真陰風慘慘,十分可怖,又伸長舌頭,裝作吊死鬼模樣。
    小郡主「啊」的一聲,回身便衝出房去。
    韋小寶追將出來,見她伸手去拔門閂,忙攔腰一把抱住,說道:「走不得,外面惡鬼很
多。」小郡主急道:「放開手,我要回家去。」韋小寶道:「走不出去的。」
    小郡主右手切了下去,斬他右腕。
    韋小寶手掌翻轉,反拿她小臂。小郡主手肘後撤,左手握拳往韋小寶頭頂擊下。韋小寶
身子後縮,避過了這一拳,卻已抱住了她小腿。小郡主一招「虎尾剪」,左掌斜削下去,韋
小寶沒能避開,拍的一聲,打中他肩頭,他用力拉扯,小郡主站立不定,摔倒在地。
    韋小寶趕上去要將她揪住,小郡主「鴛鴦連環腿」飛出,直踢面門。韋小寶一個打滾,
又已扭住了她左臂。小郡主拳腳功夫曾得明師傳授,遠比韋小寶所學為精,兩人倘若當真比
武,韋小寶決不是她對手。但二人此刻只是在地下扭打,一個想逃,一個扭住她不放。
    這等扭撲摔交的功夫,韋小寶卻經過長期習練,和康熙比武較量,幾達一年。海老公傳
他的武功雖然半真半假,他又練得馬虎,這近身搏擊的擒拿,他畢竟還有幾下子。幾個回合
下來,韋小寶胸口雖吃了兩拳,卻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拗了轉來,笑問:「投不投降?」
    小郡主道:「不投降!」韋小寶抬起右膝,跪在她背上,又問:「投不投降?」小郡主
仍道:「不投降!」韋小寶手上加勁,將她反在背後的手臂一抬。小郡主「啊」的一聲,哭
了出來。
    韋小寶和康熙比武摔交,兩人不論痛得如何厲害,從不示弱,更無哭泣之事,只不過一
到給對方制住,無法反抗,便叫「投降」,算是輸了一個回合,重新比過。不料小郡主的作
風與康熙全然不同,一輸便哭。韋小寶道:「呸!沒用的小丫頭!」放開了她。
    便在此時,忽聽得窗格上喀的一聲響,韋小寶低聲道:「啊喲!有鬼!」
    小郡主大吃一驚,反手過來,抱住了他。
    只聽得窗格上又是一響,窗子軋軋軋的推開,這一來,連韋小寶也是大吃一驚,顫聲
道:「真的有鬼!」小郡主向前一撲,鑽入了床上的被窩中,全身發抖。
    窗子緩緩推開,有人陰森森的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初時只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前來索命,但聽這呼聲是女子口音,顫聲道:「是個女
鬼!」連退幾步,雙腿酸軟,坐倒在床沿上。
    突然一陣勁風吹了進來,房中燭火便熄,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那女鬼陰森森的
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閻王爺叫我去。閻王爺說你害死了海老公!」韋小寶只嚇得魂飛
魄散,想說:「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但張口結舌,那裡說得出話來?只聽那女鬼又尖聲
叫道:「閻王爺要捉你去,上刀山,下油鍋!小桂子,今天你逃不了啦!」
    韋小寶聽了這幾句話,猛地發覺:「是太后,不是女鬼!」但心中的害怕絲毫不滅,心
道:「若是女鬼,或許還捉我不去,太后卻非殺了我滅口不可。」自從他得知太后的機密,
起初常擔心她會殺了自己滅口,但一直沒動靜,時日一久,這番擔心也就漸漸淡了,只道太
後信了自己,以為自己果真沒聽到海天富那番話;又或許以為自己即使聽到了,也決計不敢
洩漏,再升了自己管禦膳房,自己感激之下,一切太平無事。
    他那裡知道,太后之所以遲遲不下手,只因那日與海老公動手,內傷受得極重,又見海
老公重重一腳竟然踢不死韋小寶,只道這小孩內功修為也頗了得,自己若不全愈,功力不
復,便不敢貿然行事。這等殺人滅口之事,不能假手於旁人,必須親自下手。否則的話,這
小孩臨死之際說了幾句話出來,豈非壞了大事?這件事牽涉太大,別說韋小寶只是個微不足
道的小太監。縱然是后妃太子、將軍大臣,只要可能與聞這件大秘密的,有一百個便殺一
百,一千個便殺一千。
    她已等待甚久,其時功力猶未復原,但想多耽擱一日,便多一分洩漏的危險,到這一晚
實在不願再等,決定下手,來到韋小寶屋外,推開窗子時聽得韋小寶說「有鬼」,便索性假
裝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勁力,提起右手,一步步走向床前。
    韋小寶知難抗拒,身子一縮,鑽入被窩。太后揮掌拍下,波的一聲響,同時擊中了韋小
寶與小郡主,幸好隔著厚厚一層棉被,勁力已消去了大半。
    太后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擊下,這次運力更強,手掌剛與棉被相觸,猛覺掌心中一陣
劇痛,已為利器所傷,大叫一聲,向後躍開。
    只聽得窗外有三四人齊聲大呼:「有刺客,有刺客!」太后大吃一驚:「怎地有人知道
了?」她親手來殺一個小太監,決不能讓人見到,手掌又痛得厲害,不暇察看韋小寶是否已
死,雙足一點,從窗中倒縱躍出。尚未落地,背後已有人雙雙襲到,太后雙掌向後揮出,使
一招「後顧無憂」,左掌右掌同時擊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了出去。
    只聽得鑼聲鏜鏜響起,片刻間四下裡都響起鑼聲。遠處有人叫道:「右衛第一隊、第二
隊保護皇上,右衛第三隊保衛太后。」跟著東首假山後有人叫道:「這邊有刺客!」
    太后知道這些都是宮中侍衛,當下縮身躲在花叢之側,掌心的疼痛一陣陣更加厲害了,
只見影影綽綽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廝殺,兵刃不斷碰撞,心想:「原來宮中當真來了刺客,
是海老公的朋友,還是鰲拜的舊部?」但聽得遠處傳令之聲不絕,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燈上的
燈火之光,四面八方也聚將攏來。太后眼見如再不走,稍遲片刻,便難以脫身,矮著身子從
花叢後躍出,急往慈寧宮奔去。
    只奔得數丈,迎面一人撲到,手中一對鋼錐向太后面門疾刺,喝道:「大膽反賊,竟敢
到宮中搗亂。」太后微微斜身,右掌虛引,左掌向他肩頭拍出。那人沈肩避開,左手鋼錐反
挑。太后向左一閃,右掌反拍,霎時之間,二人已拆了數招。那人口中吆喝:「好反賊,原
來是個婆娘。」太后見個侍衛武藝不低,自己雖可收拾得下,但總得再拆上十來招,只怕其
余侍衛趕來,情急之下,叫道:「我是太后。」那侍衛一驚,住手問道:「什麼?」太后
道:「大膽奴才,你敢冒犯太后?」那人微一遲疑,太后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正擊在他胸
口。那侍衛立時斃命。太后提氣躍出,閃入了花叢。
    韋小寶鑽入被窩,給太后一掌擊在腰間,登時幾乎窒息,危急間拔出靴桶中的匕首,在
被窩中豎立而向上,被窩便高了起來。太后第二掌向被窩隆起處擊落,那匕首鋒銳無比,太
後這一掌勁道又是極度大,匕首之尖立時穿過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
    待得太后從窗子中躍出,韋小寶掀起棉被一角,只聽得屋外人聲雜亂,他當時第一個念
頭是:「太后派人來捉拿我了。」從床上一躍下地,掀開棉被,說道:「咱們快逃!」
    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原來太后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韋小寶後腰,又打
中了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受力較多,左腿小腿骨竟被擊斷。
    韋小寶道:「怎麼啦!」一把抓住她頸口衣服,道:「快逃,快逃!」將她拉下床來。
小郡主右足先落地,只覺左腿劇痛難當,身子一側,滾倒在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斷
啦。」韋小寶情急之下,罵了出來:「小娘皮,遲不斷,早不斷……」心想老子自己逃命要
緊,別說你一條腿斷了,就是四條腿、八條腿都斷成十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轉身搶
到窗口,向外張望,只盼外面沒人就此躍出。
    一望之下,只見太后雙掌向後揮出,跟著兩人飛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下,一人正好摔在
他窗下,朦朦朧朧間見到這人穿著侍衛的服色,心下大奇:「太后為甚麼打宮中侍衛?」見
太后閃身躲向花叢,又見數丈之外有六七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韋小寶又驚又喜:
「原來真的來了刺客,卻不是來拿我。」凝目望去,見太后又在和一名侍衛相鬥。那侍衛使
一對鋼錐,雖和他窗口相距已遠,仍可見到鋼錐上白光閃動。鬥得一會,太后又將那侍衛打
死,飛身在黑暗中隱沒。
    韋小寶回頭向小郡主瞧去,見她坐在地下,輕聲呻吟,他既知自己並無危險,心情立時
大佳,走到她身前,低聲道:「痛得很厲害嗎?外邊有人要來捉你,快別作聲。」
    小郡主嚇得不敢再響,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腳狗牙齒厲害,上點蒼山罷!」
    小郡主「咦」的一聲,道:「是我們的人。」韋小寶奇道:「是你的朋友?你怎麼知
道?」
    小郡主道:「他們說是地我們沐王府的暗語,快……快……扶我去瞧瞧。」韋小寶道:
「他們來皇宮救你,是不是?」小郡主道:「我不知道,這裡是皇宮嗎?」韋小寶不答,心
想:「他們如知道小丫頭在這裡,衝進來救人,老子雙拳難敵四手。」一伸手,牢牢按住她
嘴巴,低聲恐嚇:「千萬不可出聲,給人一發覺,連你另一條腿也打斷了,我可捨不得!」
    只聽外面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歡呼道:「殺了兩個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
東逃了,大夥兒快追!」人聲漸漸遠去。韋小寶放開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
    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們說上『點蒼上』,暫時退一退的意思。」韋小寶道:「黑
腳狗是什麼東西?」小郡主道:「黑腳狗就是宮裡的武士。」
    遠處人聲隱隱,傳令之聲不絕,顯然宮中正在圍捕刺客。
    忽聽得窗下有人呻吟了兩聲,卻是女子的聲音。韋小寶道:「有個刺客還沒死,我去戳
她兩刀!」宮中侍衛均是男子,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
    小郡主道:「不……不要殺,或許是我們府裡的。」扶著韋小寶的肩頭,站了起來,右
足單腳著地,幾下跳躍,到了窗口,只見窗下有兩個人,問道:「是天南地北的……」
    韋小寶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窗下一個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你……你是小郡
主?」
    韋小寶心想這女子已發現了小郡主的蹤跡,禍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擲下,突然間右
腕一緊,已被小郡主握住,跟著脅下一痛,按住她嘴巴的手也不由自主的鬆開了。
    小郡主問道:「是師姊麼?」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這裡幹什麼?」
    韋小寶接口道:「你奶奶的,你在這裡幹什麼?」小郡主道:「你……你別罵她,她是
我師姊。師姊,你受了傷嗎?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師姊待我最好的。」她這幾句
話分別對二人而說。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聲,道:「我不要這小子救。諒他也沒救我的本
事。」
    韋小寶用力一掙,小郡主便鬆了手。韋小寶罵道:「臭小娘!你說我沒救你的本事?你
這種第九流武功的小丫頭,哼,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頭兒,隨手便救你媽的二三十個、七八
十個。」這時遠處又響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聲音。小郡主大急,忙道:「你快救我師
姊,我……我叫你三聲好……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這三個字,本來她說什麼也
不肯叫,這時為了求他救人,竟爾連叫三聲。
    韋小寶大樂,說道:「好妹子,你要好哥哥做什麼?」小郡主滿臉羞得通紅,低聲道:
「求你救救我師姊。」窗下那女子的語氣卻十分倔強,道:「別求他,這小子自身難保,連
自己也救不了自己。」韋小寶道:「哼,瞧在我好妹子份上,我偏要救你。好妹子,咱們說
過了話,不許抵賴,你要我救你師姊,以後可不得改口,永遠得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道:「叫你什麼都成。好叔叔、好伯伯、好公公!」韋小寶道:「我只做好哥
哥。叫我『公公』的人,還怕少了。」小郡主道:「是了,我永遠……永遠叫你好……
好……」
    韋小寶道:「好什麼?」小郡主道:「好……好哥哥!」說著在他背上輕輕一推。
    韋小寶跳出窗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女子蜷著身子斜倚於地,說道:「宮裡侍衛就來
捉你去了,將你斬成肉醬,做肉包子吃。」那女子道:「希罕嗎?自有人給我報仇。」
    韋小寶道:「你這小丫頭倒嘴硬。侍衛們先不殺你,把你衣服脫光了,大家……大家拿
你來做老婆。」那女子大怒道:「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韋小寶笑道:「我為什麼殺你?
我也要將你衣服脫光了,拿你做老婆。」說著俯身去抱。那女子大急,揮掌打了他個耳光,
但她重傷之餘,手上毫無勁力,打在臉上,便如是輕輕一拂。
    韋小寶笑道:「你還沒做我老婆,先給老公搔癢。」抱起她身子,從窗口送進房去。
    小郡主大喜,上前將那女子接住,慢慢將她放到床上。
    韋小寶正要跟著躍進房去,忽聽得腳邊有人低聲說道:「桂……桂公公,這女子……這
女子是反賊……刺客,救……救她不得。」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你……你是誰?」那
人道:「我……我是宮中……侍……衛……」韋小寶登時明白,他是適才給太后一掌打中的
侍衛,竟然未死,他躺在地下,動彈不得,說話又斷斷續續,受傷定然極重,心想:「我若
將這黑衣女子交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勞,但小郡主又怎麼辦?這件事敗露出來,那可是大禍
一樁。」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那侍衛哼也沒哼,立時斃命。
    韋小寶道:「這可對不住了,倘若你剛才不開口,就不會送了性命,只不過我桂公公的
腦袋,在這脖子上就坐得不這麼安穩了。」
    又想:「左近只怕還有受傷的,說不得,只好一個個都殺了滅口。」他在週遭花叢假山
尋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屍首,三個是宮中侍衛,兩個是外來刺客,都已氣絕身死。韋小寶
抱起一個刺客的屍首,放在窗格上,頭裡腳外,跟著在屍首背後用匕首戳了幾下。
    小郡主驚道:「他……他是我們沐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麼又殺他。
    」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他死都死了,我就不能再殺他了。你倒殺死個死人給我瞧瞧!
要救你的臭小娘師姊,只好這樣了。」
    那女子躺在床上,說道:「你才臭!」韋小寶道:「你又沒聞過,怎知我臭?」那女子
道:「這屋子裡就有一股臭氣。」韋小寶道:「本來很香,你進來之後才臭。
    」
    小郡主急道:「你兩個又不相識,一見面就吵嘴,快別吵了。師姊,你怎麼到這裡來?
是……是來救我麼?」那女子道:「我們不知道你在這裡,大夥兒不見了你,到處找尋,找
不到……」說到這裡,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韋小寶道:「沒力氣說話,就少說幾句。」
    那女子道:「我偏要說,你怎麼樣?」韋小寶道:「你有本事就說下去。人家小郡主多
麼溫柔斯文,那似你這般潑辣。」
    小郡主忙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師姊是最好不過的。你別罵她,她就不會生你氣
了。師姊,你什麼地方受了傷?傷得重不重?」韋小寶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宮
裡來現世,自然傷得極度重,我看活不了三個時辰,等不到天亮就會歸天。」
    小郡主道:「不會的。好……好哥……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那女子怒道:「我
寧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郡主,這小子油腔滑調,人為什麼叫他……叫他這個?」韋小寶
道:「叫我什麼?」
    那女子卻不上當,道:「叫你小猴兒。」韋小寶道:「我是公猴兒,你就是母猴兒。」
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麗春院中久經習練,什麼大陣大仗都經歷過來的。那裡會輸給人了?
那女子聽他出言粗俗無賴,便不再睬他,只是喘氣。
    韋小寶提起桌上燭台,說道:「咱們先瞧瞧她傷在那裡。」那女子叫道:「別瞧我,別
瞧我!」韋小寶喝道:「別大聲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嗎?拿近燭台一照,只見這
女子半邊臉染滿了鮮血,約莫十七八歲年紀,一張瓜子臉,容貌甚美,忍不住讚道:「原來
臭小娘是個美人兒。」小郡主道:「你別罵我師姊,她……她本來是個美人。
    」
    韋小寶道:「好!我更加蜚拿她做老婆不可。」好女子一驚,想掙紮起來打人,但身子
微微一抬,便「啊」的一聲,摔在床上。
    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在妓院中自然聽得多了,渾不當作一回 事,但說「拿她做老婆」雲
雲,他年紀幼小,倒也從來沒起過心,動過念,只是他生來惡作劇,見那女子聽得自己一說
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著急,不禁甚是得意,笑道:「你不用性急,還沒拜堂,怎能做得
夫妻?你當這裡是麗春院麼?說做夫妻做做。啊喲!你傷口流血,可弄髒了我床。」只見她
衣衫上鮮血不住滲出,傷勢著實不輕。
    忽聽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沒事嗎?」
    宮中侍衛擊退刺客,派人保護了皇上、太后,和位份較高的嬪妃,便來保護有職司、有
權力的太監。韋小寶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便有十幾名侍衛搶著來討好。
    韋小寶低聲向小郡主道:「上床去。」拉過被來將二人都蓋住了,放下了帳子,叫道:
「你們快來,這裡有刺客!」那女子大驚,但重傷之下,那裡掙紮得起?小郡主急道:「你
別嚷,別叫人來捉我師姊。」韋小寶道:「她不肯做我老婆,那有什麼客氣?」
    說話之間,十幾名侍衛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喲,這裡有刺客。
    」韋小寶笑道:「這傢夥想爬進我房來,給老子幾刀料理了。」眾侍衛舉起火把,果見
那人背上有幾個傷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跡。一人道:「桂公公受驚了。」另一個
道:「桂公公受什麼驚?桂公公武功了得,一舉手便將刺客殺死,便再多來幾個,一樣的殺
了。」
    眾侍衛跟著討好,大讚韋小寶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韋小寶笑道:「功勞也沒什麼,料理一兩個刺客,也不費多大勁兒。要擒住『滿洲第一
勇士』鰲拜,就比較難些了。」眾侍衛自然諛詞如潮。
    一名侍衛道:「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職身亡,這批刺客當真兇惡之至。若不是桂公公,又
怎對付得了?」韋小寶道:「大家還是去保護皇上要緊,我這裡沒事。」一人道:「多總管
率領了二百多名兄弟,親自守在皇上寢宮之前。刺客逃的逃,殺的殺,宮裡已清靜了。
    」
    韋小寶道:「殉職的侍衛,我明兒求皇上多賞賜些撫恤,大夥兒都辛苦了,皇上必有重
賞。」眾人大喜一齊請安道謝。韋小寶心道:「又不用我花銀子賞人,幹麼不多做做好
人?」說道:「眾位的姓名,我記不大清楚了,請各位自報一遍。皇上倘若問起今晚奮勇出
力、立了大功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
    眾侍衛更是喜歡,心慌報上姓名。韋小寶記心極好,將十餘人的姓名覆述了一遍,絲毫
沒錯,說道:「大夥兒再到各處巡巡,說不定黑暗隱僻的所在,還有刺客躲著,要是捉到了
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便剝光了衣衫做老婆。」眾侍衛哈哈大笑,連稱:「是,是!」
    韋小寶道:「把屍首抬了去罷?」眾侍衛答應了,搶著搬抬屍首,請安而去。
    韋小寶關上窗子,轉過身來,揭開棉被。小郡主笑道:「你這人真壞,可嚇了我們一大
跳……啊喲……」只見被褥上都是鮮血,她師姊臉色慘白,呼吸微弱。韋小寶道:「她傷在
那裡?快給她止血。」那女子道:「你……你走開,小郡主,我……我傷在胸口。」韋小寶
見她血流得極多,怕她傷重而死,不敢再逗,轉過了頭,說道:「傷口流血,有什麼好看?
你道是西洋鏡、萬花筒麼?小郡主,你有沒有傷藥?」小郡主道:「我沒有啊。」韋小寶
道:「臭小娘身邊有沒有?」那女子道:「沒有!你……你才是臭小娘。」
    只聽得衣衫簌簌之聲,小郡主解開那女子衣衫,忽然驚叫:「啊喲!怎……怎麼辦?」
韋小寶回過頭來,見那女子右乳之下有個兩寸來長的傷口,鮮血兀自流個不住。小郡主手足
無措,哭道:「你……你……快救我師姊……」那女子又驚又羞,顫聲道:「別……別讓他
看。」韋小寶道:「呸!我才不希罕看。」眼見她血流不止,也不禁驚慌,四顧室中,要找
些棉花布片給她塞住傷口,一瞥眼,見到藥缽中大半缽「蓮蓉豆泥蜜糖珍珠糊」,喜道:
「我這靈丹妙藥,很能止血。」撈起一大把,抹在她傷口上。
    這蜜糊黏性甚重,黏住了傷口,血便止了。韋小寶將缽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傷口,自己
手指上也都是蜜糊,見她椒乳顫動,這小頑童惡作劇之念難以克制,順手反手,便都抹在她
乳房上。那女子又羞又怒,叫道:「小……小郡主,快……快給我殺了他。」
    小郡主解釋:「師姊,他給你治傷呢!」
    那女子氣得險些暈去,苦於動彈不得。韋小寶道:「你快點了她的穴道,不許她亂說亂
動,否則流血不止,性命交關。」小郡主應道:「是!」點了那女子小腹、脅下、腿上幾處
穴道,說道:「師姊,你別亂動!」這時她自己斷腿處也是痛得不可開交,眼眶中淚水不住
滾來滾去。韋小寶道:「你也躺著別動。」記得幼時在揚州與小流氓打架,有人跌斷手臂,
跌打醫生用夾板將斷臂夾住,敷以草藥,當下拔出匕首,割下兩條凳腳,夾在她斷腿之側,
牢牢用繩子縛緊,心想:「這傷藥卻到那裡找去?」
    一凝思間,已有了主意,向小郡主道:「你們躺在床上,千萬不可出聲。
    」放下帳子,吹熄了燭火,拔閂出門。小郡主驚問:「你……你到那裡去?」韋小寶
道:「去拿藥治你的腿。」小郡主道:「你快些回來。」韋小寶道:「是了。」聽小郡主說
話的語氣,竟將自己當作了大靠山,不禁大是得意。他反手帶上了門,一想不妥,又推門進
去,上了門閂,從窗中躍出,關上了窗子。這樣一來,宮中除了太后、皇上,誰也不敢擅自
進他屋子。
    他走得十幾步,只覺後腰隱隱作痛,心想:「皇太后這老婊子下毒手打我,在宮中再耽
下去,老子遲早老命難保,還是盡早溜之大吉的為妙。」
    他向有火光處走去,卻是幾名侍衛正在巡邏,一見到他,搶著迎了上來。
    韋小寶問道:「宮裡侍衛兄弟們有多少人受傷?」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傷,
十四五人輕傷。」韋小寶道:「在那裡治傷,帶我去瞧瞧。」眾侍衛齊道:「公公關心侍衛
兄弟,大夥兒沒一個不感激。」便有兩名侍衛領路,帶著韋小寶到眾侍衛駐守的宿衛值班
房。
    二十來名受傷的侍衛躺在廳上,四名太醫正忙著給眾人治傷。
    韋小寶上前慰問,不住誇獎眾人,為了保護皇上,奮不顧身,英勇殺敵,一一詢問傷者
姓名。眾侍衛登時精神大振,似乎傷口也不怎麼痛了。韋小寶問道:「這些反賊到底是那一
路的?是鰲拜那廝的手下嗎?」一名侍衛道:「似乎是漢人。卻不知捉到了活口沒有?」
    韋小寶詢問眾侍衛和刺客格鬥的情形,眼中留神觀看太醫用藥。眾侍衛有的受了刀槍外
傷,有的受了拳掌內傷,又或是斷骨挫傷。韋小寶道:「這些傷藥,我身邊都得備上一些,
倘若宮中侍衛兄弟們受了傷,來不及召請太醫,我好先給大夥兒治治。哼,這些刺客窮凶極
惡,天大的膽子,今天沒一網打盡,難保以後不會再來。」
    幾名侍衛都道:「桂公公體恤侍衛兄弟,真想得周到。」
    韋小寶說道:「剛才我受三名刺客圍攻,我殺了一名,另外兩個傢夥逃走了,可是我後
腰也給刺客重重打了一掌,這時兀自疼痛。」心道:「老婊子來行刺老子,難道不是刺客?
老子這一次可沒說謊。」四名太醫一聽,忙放下眾侍衛,一齊過來,解開他袍子察看,果見
後腰有老大一塊烏青,忙調藥給他外敷內服。
    韋小寶叫太醫將各種傷藥都包了一大包,揣在懷裡,問明了外敷內服的用法,再取了兩
塊敷傷用的夾板,又誇獎一陣,慰問一陣,這才離去。
    他見識幼稚,說的話亂七八糟,殊不得體,誇獎慰問之中,夾著不少市井粗口。從侍衛
雖然出身宗室貴族,但大都是粗魯武人,對於「奶奶,十八代祖宗」原就不如何看重,本來
給刺客打傷,自覺藝不如人,待見皇上最寵幸的桂公公也因與刺客格鬥而受傷,沮喪之餘,
忽蒙桂公公誇獎,那等於皇上傳旨嘉勉,就算給他大罵一頓,心中也著實受用,何況是讚得
天花亂墜?這一番當真心花怒放,恨不得身上傷口再加長加闊幾寸。
    韋小寶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側耳頃聽,房中並無聲息,低聲道:「小郡主,是我回
來了。」他生怕貿然爬進窗去,給那女子砍上一刀,刺上一劍,懷中那幾大包傷藥可得自己
先用了。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你好久啦。」韋小寶爬入房中,關上窗,點亮蠟燭,揭
開帳子,見兩個少女並頭而臥。那女子與他目光一觸,立即閉上了眼,小郡主卻睜著一雙明
亮澄澈的眼睛,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韋小寶道:「小郡主,我給你敷傷藥。」小郡主道:「不,先治我師姊。
    請你將傷藥給我,我替她敷。」韋小寶道:「什麼你啊我的,叫也不叫一聲。」小郡主
澀然一笑,問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我聽他們叫你桂公公。」韋小寶道:「桂公公,是
他們叫的,你叫我什麼?」小郡主微微閉眼,低聲道:「我心裡……心裡可以叫你好……好
哥哥,嘴上老是叫著,這可不……不……好。」韋小寶道:「好,咱們通融一下,有人在旁
的時候,我叫你郡主,你叫我桂大哥。沒胡人時,我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還沒答應,那女子睜眼道:「小郡主,肉麻死啦,他討你便宜,別聽他的。
    」
    韋小寶道:「哼,又不是要你叫,你多管什麼閒事?你就叫我好哥哥,我還不要呢。」
小郡主問道:「那你要她叫你什麼?」韋小寶道:「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親親老公。
    」那女子臉上一紅,隨即現出鄙夷之色,說道:「你想做人家老公,來世投胎啦。
    」小郡主道:「好啦,好啦,你丙個又不是前世冤家,怎地見面就吵?桂大哥,請你給
我傷藥。」韋小寶道:「我先給你敷藥。」揭開被子,捲起小郡主褲管,拆開用作夾板的凳
腳,將跌打傷藥敷在小腿折骨之處,然後將取來的夾板夾住傷腿,緊緊縛住。小郡主連聲道
謝,甚是誠懇。
    韋小寶道:「我老婆叫什麼名字?」小郡主一怔,道:「你老婆?」見韋小寶向那女子
一呶嘴,微笑道:「你就愛說笑,我師姊姓方,名叫……」那女子急道:「別跟他說。
    」韋小寶聽到她姓方,登時想起沐王府中的「劉白方蘇」四大家將來,便道:「她姓
方,我當然知道。什麼聖手居士蘇岡,白氏雙木白寒松、白寒楓,都是我的親戚。」
    小郡主和那女子聽得他說到蘇岡與白氏兄弟的名字,都大為驚奇。小郡主道:「怎……
怎麼他們都是你的親戚?」韋小寶道:「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咱們自然是親戚。」小郡主
更加詫異,道:「真想不到。」那女子道:「小郡主,別信他胡說。這小孩兒壞得很。
    他不是我親戚,有了這種親戚才倒黴呢。」
    韋小寶哈哈大笑,將傷藥交給小郡主,俯嘴在她耳邊低聲道:「好妹子,你悄悄的跟我
說,她叫什麼名字。」但兩個少女並枕而臥,韋小寶說得雖輕,還是給那女子聽見了,她急
道:「別說。」韋小寶笑道:「不說也可以,那我就要親你一個嘴。先在這邊臉上香一香,
再在那邊香一香,然後親一個嘴。你到底愛親嘴呢,還是愛說名字?我猜你一定愛親嘴。」
燭光下見那女子容色艷麗,衣衫單薄,鼻中聞到淡淡的一陣陣女兒體香,心中大樂,說道:
「原來你果然是香的,這可要好好的香上和香了。」
    那女子無法動彈,給這憊懶小子氣得鼻孔生煙,幸好他年紀幼小,適才聽了眾侍衛的言
語,又知他是個太監,只不過口頭上頑皮胡鬧,不會有什麼真正非禮之行,倒也並不如何驚
惶,見他將嘴巴湊過來真要親嘴,忙道:「好,好,說給這小鬼聽罷!」
    小郡主笑了笑,說道:「我師姊姓方,單名一個『怡』字,『心』字旁一個『台』字的
『怡』。」韋小寶根本不知道「怡」字怎生寫法,點了點頭,道:「嗯,這名字馬馬虎虎,
也不算很好,小郡主,你又叫什麼名字?」小郡主道:「我叫沐劍屏,是屏風的屏,不是浮
萍的萍。」韋小寶自不知這兩個字有什麼區別,說道:「這名字比較好些,不過也不是第一
流的。」方怡道:「你的名字一定是第一流的了,尊姓大名,卻又不知如何好法?」
    韋小寶一怔,心想:「我的真姓名不能說,小桂子這名字似乎也沒什麼精采。」便道:
「我姓吾,在宮裡做太監,大家叫我『吾老公』。」方怡冷笑道:「吾老公,吾老公,這名
字倒挺……」說到這裡,登時醒覺,原來上了他的大當,呸的一聲,道:「瞎說!」
    小郡主沐劍屏道:「你又騙人,我聽得他們叫你桂公公,不是姓吾。」韋小寶道:「男
人就叫我桂公公,女人都叫我吾老公。」方怡道:「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韋小寶微微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方怡道:「我知道你姓胡,名說,字八
道!」
    韋小寶哈哈一笑,見方怡說一這一會子話,呼吸又急促起來,便道:「好妹子,你給她
敷藥罷,別痛死了她。我吾老公就只這麼一個老婆,這個老婆一死,第二個可娶不起了。」
    沐劍屏道:「師姊說你胡說八道,果然不錯。」放下帳子,揭開被給方怡敷藥,問道:
「桂大哥,你先前敷的止血藥怎麼辦?」韋小寶道:「血止住了沒有?」沐劍屏道:「止住
了。」原來蜜糖一物頗具止血之效,黏性又強,黏住了傷口,竟然不再流血,至於蓮蓉、豆
泥等物雖無藥效,但堆在傷口之上,也有阻血外流之功。
    韋小寶大喜,道:「我這靈丹妙藥,靈得勝過菩薩的仙丹,你這可相信了罷。其中許多
珍珠粉末,塗在她的胸口,將來傷癒之後,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有羞花閉月之貌,只可惜
只有我兒子才瞧得見。」沐劍屏嗤的一笑,道:「你真說得有趣。怎麼只有你兒子才……」
韋小寶道:「她餵我兒子吃奶,我兒子自然瞧見了。」方怡呸的一聲。
    沐劍屏睜著圓圓的雙眼,卻不明白,方師姊為什麼會餵他的兒子吃奶。
    韋小寶道:「把這些止血靈藥輕輕抹下,再敷上傷藥。」沐劍屏答應道:「嗷!」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走近,一人朗聲說道:「桂公公,你睡了沒有?」韋小寶
道:「睡了,是那一位?有事明天再說罷!」門外那人道:「下官瑞棟。」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啊!是瑞副總管駕到,不知有……有什麼事?」
    瑞棟是禦前侍衛的副總管,韋小寶平時和眾侍衛閒談,各人都讚這位瑞副總管武功甚是
了得,僅次於禦前侍衛總管多隆,是侍衛隊中一位極了不起的人物。他近年來常在外公幹,
韋小寶卻沒見過。
    瑞棟道:「下官有件急事,想跟公公商議。驚吵了桂公公安睡。」韋小寶沈思:「他半
夜三更的,來幹什麼?定是知道我屋裡藏了刺客,前來搜查,那可如何是好?我如不開門,
看來他會硬闖。這兩個小娘又都受了傷,逃也來不及了。只好隨機應變,騙了他出去。
    」瑞棟又道:「這件事干係重大,否則也不敢來打擾公公的清夢了。」
    韋小寶道:「好,我來開門。」鑽頭入帳,低聲道:「千萬別作聲。」
    走到外房,帶上了門,硬起頭皮打開大門。只見門外站著一條大漢,身材魁梧,自己頭
頂還不及到他項頸。瑞棟拱手道:「打擾了,公公勿怪。」
    韋小寶道:「好說,好說。」仰頭看他的臉色。只見他臉上既無笑容,亦無怒色,不知
他心意如何,問道:「瑞副總管有什麼要緊事?」卻不請他進屋。瑞棟道:「適才奉太后懿
旨,說今晚有刺客闖宮犯駕,大逆不道,命我向桂公公查問明白。」
    韋小寶一聽到「太后懿旨」四字,便知大事不妙,說道:「是啊,我也正要向你查問個
明白呢。剛才我去向皇上請安,皇上說道:『瑞棟這奴才可大膽得很了,他一回 到宮中,哼
哼……』」
    瑞棟大吃一驚,忙問:「皇上還說什麼?」
    韋小寶和他胡言亂語,原是拖延時刻,想法脫身逃走,見一句話便誘得他上鉤,便道:
「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後,立刻向眾侍衛打聽,到底瑞棟這奴才勾引刺客入宮,是受了誰的指
使,有什麼陰謀,同黨還有那些人?」
    瑞棟更是吃驚,顫聲說道:「皇……皇上怎麼說……說是我勾引刺客入宮?是那個奸徒
向皇上瞎說?這……這不是天大的冤枉麼?」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說:『這事如被瑞棟這奴才聽到了風聲,必定會
來殺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說『皇上望安,諒瑞棟這奴才便有天大的膽子,也決不敢在宮
中行兇,殺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這奴才既敢勾引刺客入宮,要不利於我,還有
什麼事做不出來?』」
    瑞棟急道:「你……你胡說!我沒勾引刺客入宮,皇上……皇上不會胡亂冤枉好人。今
晚我親手打死了三名刺客,許多侍衛兄弟都親眼見到的。皇上盡可叫他們去查問。」說著額
頭突起了青筋,雙手緊緊握住了拳頭。
    韋小寶心想:「先嚇他一個魂不附體,手足無措,挨到天明,老子便逃了出宮。那小郡
主和方怡又怎麼辦?哼,老子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逃得性命再說,管他什麼小郡主、老
郡主,方怡、圓怡?老子假太監不扮了,青木堂香主也不幹了,拿著四五十萬兩銀子,到揚
州開麗夏院、麗秋院、麗冬院去。」說道:「這麼說來,那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宮的了?」
瑞棟道:「自然不是。太后親口說道,是你勾引入宮的。太后吩咐我別聽你的花言巧語,一
掌斃了便是。」韋小寶道:「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誣告。瑞棟總管,你不用擔心,
我去向皇上跟你分辯分辯。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紀雖小,卻十分英明,對我又
十分信任,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
    瑞棟道:「好,多謝你啦!你這就跟我見太后去。」
    韋小寶道:「深更半夜,見太后去幹什麼?我還是乘早去見皇上的好,只怕這會兒已有
人奉旨來捉拿你了。瑞副總管,我跟你說,侍衛們來拿你,你千萬不可抵抗,倘若拒捕,罪
名就不易洗脫了。」
    瑞棟臉上肌肉不住顫動,怒道:「太后說你最愛胡說八道,果然不錯。我沒犯罪,為什
麼要拒捕?你跟我見太后罷!」韋小寶身子一側,低聲道:「你瞧,捉你的人來啦!」
    瑞棟臉色大變,轉頭去看。韋小寶一轉身,便搶進了房中。
    瑞棟轉頭見身後無人,知道上當,急追入房,縱身伸手,往韋小寶背上抓去。
    其實韋小寶一番恐嚇,瑞棟心下十分驚惶,倘若韋小寶堅持要去見皇帝,瑞棟多半不敢
強行阻攔。但韋小寶房中藏著兩個女子,其中一人確是時宮來犯駕的刺客,只道事已改露,
適才太后又曾親自來取他性命,那裡敢去見皇帝分辨?騙得瑞棟一回 頭,立即便奔入房中,
只盼能穿窗逃走。他想禦花園中到處是假山花叢,黑夜裡躲將起來,卻也不易捉到。不料瑞
棟身手敏捷,韋小寶剛踏進房門,便追了進來。
    韋小寶竄入房中,縱身躍起,踏上了窗檻,正欲躍也,瑞棟右掌拍出,一股勁風,撲向
他背心。韋小寶腿彎了軟,摔了下來。瑞棟左手探出,抓向他後腰。韋小寶施展擒拿手法,
雙掌奮力格開,但人小力弱,身子一幌,撲通一聲,摔入了大水缸中。這水缸原是海老公治
傷之用,海老公死後,韋小寶也沒叫人取出。
    瑞棟哈哈大笑,伸手入缸,一把卻抓了個空,原來韋小寶已縮成一團。但這水缸能有多
大,再抓一次,終於抓住他後領,濕淋淋的提將上來。
    韋小寶一張嘴,一口水噴向瑞棟眼中,跟著身子前縱,撲入他懷中,左手摟住他頭頸,
瑞棟大叫一聲,身子抖了幾下,抓住韋小寶後領的右手慢慢鬆了,他滿臉滿眼是水,眼睛卻
睜得大大的,臉上儘是迷惘驚惶,喉頭咯咯數聲,想要說話,卻說不出話來,只聽得嗤的一
聲輕響,一把短劍從他胸口直劃而下,直至小腹,剖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瑞棟睜眼瞧著這把短劍,可不知此劍從何而來,他自胸至腹,鮮血狂迸,突然之間,身
子向後倒下,直至身亡,仍不知韋小寶用什麼法子殺了自己。
    韋小寶嘿的一聲,左手接過匕首,右手從自己長袍中伸了出來。原來他摔入水缸,一縮
身間,已抽出匕首,藏入長袍,刀口向外。他一口水噴得瑞棟雙目難睜,跟著縱身向前,抱
住了他,這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心口。倘若當真相鬥,十個韋小寶也未必是他對手,
但倉卒之間奇變橫生,赫赫有名的瑞副總管竟爾中了暗算。
    韋小寶和瑞棟二人如何搶入房中,韋小寶如何摔入水缸,方怡和沐劍屏隔著帳子都看得
清清楚楚,但瑞棟將韋小寶從水缸中抓了出來,隨即被殺,韋小寶使的是什麼手法,方沐二
女卻都莫名其妙。
    韋小寶想吹幾句牛,說道:「我……我……這……這……」只聽得自己聲音嘶啞,竟說
不出話來,適才死裡逃生,可也已嚇得六神無主。
    沐劍屏道:「謝天謝地,你……你居然殺了這傢夥。」方怡道:「這瑞棟外號『鐵掌無
敵』,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個兄弟。你為我們報了仇,很好,很好!」
    韋小寶心神略定,說道:「他是『鐵掌無敵』,就是敵不過我韋……桂公公、吾老公。
我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畢竟不同。」伸手到瑞棟懷中去掏摸,摸出一本寫滿了小字的小冊
子,又有幾件公文。
    韋小寶也不識得,順後放在一旁,忽然觸到他後腰硬硬的藏著什麼物件,用匕首割開袍
子,見是一個油布包袱,說道:「那是什麼寶貝了,藏得這麼好?」割斷包上的絲條,打開
包袱,原來包著一部書,書函上赫然寫著『四十二章經』五字,這經書的大小厚薄,與以前
所見的全然一樣,只不過封皮是紅綢子鑲以白邊。
    韋小寶叫道:「啊喲!」急忙伸手入懷,取出從康親王府盜來的那部《四十二章經》,
幸好他躍入水缸之後,立即為瑞棟抓起,只濕了書函外皮,並未濕到書頁。兩部經書放在桌
上,除了封皮一是紅綢、一是紅綢鑲白邊之外,全然一模一樣。到此為止,他已看到四部
《四十二章經》,眼下兩部在太后手中,自己則有兩部,心想:「這經書之中,定有不少古
怪,可惜我不識字,如請小郡主和方姑娘瞧瞧,定會明白。但這樣一來,她們就瞧不起我
了。」拉開抽屜,將兩部經書放入。
    尋思:「剛才太后自己來殺我,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洩漏出去,後來又派這瑞棟
來殺我,卻胡亂安了我一個罪名,說我勾引刺客入宮。她等了一回 ,不見瑞棟回報,又會再
派人來。這可得先下手為強,立即去向皇上告狀,挨到天明,老子逃出了宮去,再也不回來
啦。」向方怡道:「我須得出去瞎造謠,說這瑞棟跟你們沐王府勾結,好老……好老……方
姑娘(他本來想叫一聲「好老婆」,但局勢緊急,不能多開玩笑,以致誤了大事,便改口叫
她「方姑娘」),你們今晚到皇宮來,到底要幹什麼?想行刺皇帝嗎?我勸告你們別行刺小
皇帝,太后這老婊子不是好東西,你們專門去刺她好了。」
    方怡道:「你既是自己人,跟你說了也不打緊。咱們假冒是吳三桂兒子吳應熊的手下,
到皇宮來行刺皇帝。能夠得手固然甚好,否則的話,也可讓皇帝一怒之下,將吳三桂殺
了。」
    韋小寶籲了口氣,說道:「妙計,妙計!你們用什麼法子去攀吳三桂?」
    方怡道:「我們內衣上故意留下記號,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屬,有些兵器暗器,也刻上了
平西王府的字樣。有幾件舊兵器,就刻上『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樣。」韋小寶問道:
「那幹什麼?」方怡道:「吳三桂這廝投降清廷之前,在我大明做山海關總兵。
    」韋小寶點頭道:「這計策十分厲害。」
    方怡道:「我們此番入宮,想必有人戰死殉國,那麼衣服上的記號,便會給侍衛們發
覺。倘若被擒,起初不供,等到給他們拷打得死去活來之後,才供出是受了平西王的指使,
前來行刺皇帝。我們一進宮,便在各處丟下刻字的兵器,就算大夥兒僥倖得能全軍退回,也
已留下了證據。」她說得興奮,喘氣漸急,臉頰上出現了紅潮。
    韋小寶道:「那麼你們進宮來,並不是為了來救小郡主?」
    方怡道:「自然不是。我們又不是神仙,怎知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
    韋小寶點點頭,問道:「你身邊可有刻字的兵刃?」方怡道:「有!」從被窩中摸出一
把長劍,但手臂無力,無法將劍舉高。韋小寶笑道:「幸虧我沒睡到你身邊,否則便給一劍
殺了。」方怡臉上一紅,瞪了他一眼。
    韋小寶接過劍來,藏在瑞棟的屍體腰間,道:「我去告狀,說這瑞棟是刺客一夥,這不
是證據麼?」方怡搖了搖頭,道:「那是『大明山海關總兵府』作字,這瑞棟是滿洲人,不
會在大明山海關總兵部下當過差的。」
    韋小列寧主義「嗯」了一聲,取回長劍,放在床上,道:「得在他身上安些什麼贓物才
好?」一轉念間,說道:「好極了!」將吳應熊所贈的那兩串明珠,一對翡翠雞,還有那疊
金票,都去塞在瑞棟懷裡。他知道金票是北京城中的金鋪所發,吳應熊派人去買來,只須一
查金鋪店號,便知來源,這一番栽贓,津天衣無縫,心道:「吳世子啊吳世子,老子逃命要
緊,只好對你不住了。」
    他抱起瑞棟的屍體,要移到花園之中,只走一步,忽聽得屋外有幾人走近。他輕輕將屍
身放下,只聽得一人說道:「皇上有命,吩咐小桂子前往侍候。」
    韋小寶大喜,心想:「我正擔心今晚見不到皇上,又出亂子。現下皇上來叫我去,那再
好沒有了。這瑞棟的屍身,可搬不出去了。這瑞棟的屍身,可搬不出去啦。」
    應道:「是,待奴才穿衣,即刻出來。」將瑞棟的屍身輕輕推入床底,向小郡主和方怡
打幾個手勢,叫她們安臥別動,匆匆除下濕衣,換上一套衣衫,那件黑絲棉背心雖然也濕
了,卻不除下。
    正要出門,心念一動:「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可別偷我東西。」將兩部《四十二
章經》和大疊銀票都揣在懷裡,這才熄燭出房,卻記了攜帶師父所給的武功圖本。
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
    小郡主格的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穴道早解開了,等了你好久,你怎麼到這時候
才回來?」韋小寶奇道:「誰給你解開穴道的?」小郡主道:「給點了穴道,過得六七個時
辰,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床,我可得走了。」韋小寶大急,叫道:「不行,不行。
你臉上傷痕沒好。須得再給你搽藥,才好得全。」小郡主嘻嘻一笑,說道:「你這人真壞,
說話老騙人。你幾時在我臉上刻花了?倒害得我擔心了半天。」韋小寶問道:「你怎麼知
道?」小郡主道:「我早下床來照過鏡子,臉上什麼也沒有。」
    韋小寶見她臉上光潔白膩,塗著的豆泥、蓮蓉等物早洗了個乾淨,好生後悔:「我這麼
莽撞,也沒先瞧她的臉,倘若見到她洗過了臉,說什麼也不會著了她道兒。」
    說道:「你搽了我的靈丹妙藥,自然好了。否則我為什麼巴巴的又去給你買珍珠?我直
跑遍了北京城所有的珠寶店,才給你買到這兩串好珍珠。我還買了一對挺好看的玩意兒給
你。」
    小郡主忙問:「是什麼玩意兒?」韋小寶道:「你解開我穴道,我就拿給你。」小郡主
道:「好!」正要伸手去給他解開穴道,忽見他眼珠轉個不停,心念一動,笑道:「險些兒
又上了你的當。解開你穴道,你又不許我走啦。」韋小寶忙道:「不會的,不會的。大丈夫
一言既出,那個馬難追。」小郡主道:「駟馬難追!什麼叫那個馬難追?」韋小寶道:「那
個馬比駟馬跑得還要快,那個馬都追不上,駟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
    小郡主不知「那個馬」是什麼馬,將信將疑,道:「那個馬難追,倒是第一次聽見。」
韋小寶道:「那你就學了這個乖。這玩意兒有趣的緊呢,一隻公的,一隻母的。」小郡主問
道:「是小白兔嗎?」韋小寶搖頭道:「不是,比小白兔可好玩十倍。」小郡主道:「是金
魚嗎?」韋小寶大搖其頭,道:「金魚有什麼好玩?這比金魚要好玩一百倍。
    」小郡主又猜了幾樣玩物,都沒猜中,道:「快拿出來!到底是什麼東西?」
    韋小寶要誘她解開穴道,說道:「你一解開我穴道,我即刻便拿給你看。
    」小郡主搖頭道:「不行。我即刻得走,哥哥不見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韋小寶
道:「你穴道早解開了,為什麼不走,卻要等我回來?」小郡主道:「你好心給我買珍珠,
我總得謝謝你,向你告別一聲。不聲不響的走了,不是太對不起人嗎?」
    韋小寶肚裡暗笑:「原來這小娘是個小傻瓜,沐王府的人木頭木腦,果然沒姓錯了這個
姓。」說道:「是啊,我擔心你一個人在這裡害怕,在街上拚命的跑,只想早些買了珍珠,
可是一家一家珠寶店瞧過去,就是沒合意的,心中一急,連摔了幾個跟頭。」
    小郡主輕呼一聲:「啊喲!可摔痛了沒有?」韋小寶愁眉苦臉的道:「這一摔下去,剛
好胸口撞在一塊大石頭上,痛得我死去活來。」小郡主道:「現下好些沒有?」韋小寶哼哼
唧唧的道:「這上撞傷勢不輕,越來越痛了。你……你……你點了我穴道,不肯解開,我
這……這……這一口氣……提……提……不上來……我……我……」越說聲音越低,突然雙
眼上翻,眼中露出來的全是眼白,便如暈去了一般,跟著凝住呼吸。
    小郡主伸手一探他鼻息,果然沒了氣,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全身發抖,顫聲問
道:「你怎麼會死了?」韋小寶斷斷續續的道:「你……點錯……點錯了我的穴道……點了
我……我的……死……死穴。」
    小郡主急道:「不會的,不會的。師父教的點穴法子,決不會錯。我明明點了你的『靈
墟』與『步廊』兩穴,還有『天池穴』。」韋小寶:「你……你慌慌張張的,點……點錯
了。啊喲,我全身氣血翻湧,經脈倒轉,天下大亂,走……走火入……入……」
    小郡主道:「是走火入魔罷?」韋小寶道:「正是,走火入魔。啊喲,你怎麼這樣胡
塗?點穴功夫沒練得到家,就在我身上亂七八糟的瞎點?你點的不是什麼『天池』,什麼
『步廊』,都點了死穴,死得十拿九穩的死穴!」他不懂穴道名稱,否則早就舉了幾個死穴
出來。
    小郡主年紀幼小,功夫自然沒練得到家。點穴功夫原本艱難繁複,人身大穴數百,相去
只是數分,慌慌忙忙之中點錯了也屬尋常,但她曾得明師指點,這三下認穴極準,勁力雖然
不足,穴位卻絲毫無錯,可是新學乍用,究竟沒多大自信,韋小寶又愁眉苦臉,裝得極像,
她以為真的點錯了死穴,急道:「莫非……莫非我點了你的『膻中穴』麼?」
    韋小寶道:「正是,正是『膻中穴』,你也不用難過,你……你……不是故意的,我死
之後,決不怪你。閻……閻羅王問起,我決不說是你點死我的……我說我自己不小心,手指
頭在自己身上一點,就點死了。」
    小郡主聽他答允在閻羅王面前為自己隱瞞,又是感激,又是過意不去,忙道:「快……
快把穴道解了再說,或許還有救。」忙伸手在他胸口、腋下推拿。她點穴的勁力不強,只推
拿得幾下,韋小寶已能活動。他呻吟了幾下,說道:「唉,已點了死穴,救不活了!」
    小郡主急道:「或許救得活的。我不小心點錯了,真……真對不起。」
    韋小寶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死之後,在陰世裡保佑你,從早到晚,鬼魂總是跟在
你身旁。」
    小郡主尖叫一聲,問道:「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韋小寶道:「你別害怕,我的鬼
魂不會害你的。不過有個規矩,誰殺死了我,我的鬼魂就總是跟著誰。」
    小郡主越想越驚,說道:「我不是故意要殺死你的。」
    韋小寶歎了口氣,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小郡主退了一步,道:「你問
來幹什麼?」臉上滿是驚異之色,又道:「你要到陰世裡告我,是不是?我不跟你說。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會告你的。」小郡主道:「那你問我名字幹什麼?」
    韋小寶道:「我知道了你名字,好在陰世保佑你啊。陰間鬼朋鬼友很多,我叫大家齊心
合力的來保佑你,你不論走到那裡,幾千幾百個鬼魂都跟著你。」
    小郡主嚇得大叫一聲,忙道:「不,不要!別跟著我。」韋小寶道:「那麼就單是我一
個人的鬼魂跟著你行不行?」小郡主遲疑片刻,道:「你……你如不嚇我,那麼……那麼還
不要緊。」韋小寶道:「我當然不嚇你。你白天坐著,我的鬼魂給你趕蒼蠅,晚上睡著,我
的鬼魂給你趕蚊子。你悶得慌,我的鬼魂托夢給你,講很好聽很好聽的故事給你聽。」
    小郡主道:「你為什麼待我這麼好?」幽幽歎了口氣,道:「你不死就好了。」
    韋小寶道:「有一件你答應過我的事,你沒辦到,唉,我死不瞑目。」小郡主道:「什
麼事?我答應過你什麼?」韋小寶道:「你答應過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在臨死之前聽到你叫
了,那就死得眼閉了。」
    小郡主出生於世襲黔國公的王府,父母兄長都對她十分寵愛,雖然她出世之時已然國破
家亡,但世臣家將、奴婢僕役,還是對這位金枝玉葉的郡主愛護得無微不至,一生之中,從
未有人騙過她、嚇過她。出世以來所聽到的言語,可說沒半句假話,因此對韋小寶的胡說八
道,初時也都信以為真,待見他越說越精神,說到要叫他三聲好哥哥時,眼中閃爍著狡獪的
光芒。她只不過天真良善,畢竟不是傻子,知道韋小寶在逗弄自己,退了一步,說道:「你
騙人,你不會死的。」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就算暫且不死,過幾天總要死的。」小郡主道:「過幾天也
不會死。」韋小寶道:「就算過幾天不死,將來總是要死的。你不叫我這三聲好哥哥,我的
鬼魂就天天跟著你,不住的叫:『好──妹──妹,好──妹──妹!』」他緊逼了喉嚨,
聲音拖得長長的,當真陰風慘慘,十分可怖,又伸長舌頭,裝作吊死鬼模樣。
    小郡主「啊」的一聲,回身便衝出房去。
    韋小寶追將出來,見她伸手去拔門閂,忙攔腰一把抱住,說道:「走不得,外面惡鬼很
多。」小郡主急道:「放開手,我要回家去。」韋小寶道:「走不出去的。」
    小郡主右手切了下去,斬他右腕。
    韋小寶手掌翻轉,反拿她小臂。小郡主手肘後撤,左手握拳往韋小寶頭頂擊下。韋小寶
身子後縮,避過了這一拳,卻已抱住了她小腿。小郡主一招「虎尾剪」,左掌斜削下去,韋
小寶沒能避開,拍的一聲,打中他肩頭,他用力拉扯,小郡主站立不定,摔倒在地。
    韋小寶趕上去要將她揪住,小郡主「鴛鴦連環腿」飛出,直踢面門。韋小寶一個打滾,
又已扭住了她左臂。小郡主拳腳功夫曾得明師傳授,遠比韋小寶所學為精,兩人倘若當真比
武,韋小寶決不是她對手。但二人此刻只是在地下扭打,一個想逃,一個扭住她不放。
    這等扭撲摔交的功夫,韋小寶卻經過長期習練,和康熙比武較量,幾達一年。海老公傳
他的武功雖然半真半假,他又練得馬虎,這近身搏擊的擒拿,他畢竟還有幾下子。幾個回合
下來,韋小寶胸口雖吃了兩拳,卻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拗了轉來,笑問:「投不投降?」
    小郡主道:「不投降!」韋小寶抬起右膝,跪在她背上,又問:「投不投降?」小郡主
仍道:「不投降!」韋小寶手上加勁,將她反在背後的手臂一抬。小郡主「啊」的一聲,哭
了出來。
    韋小寶和康熙比武摔交,兩人不論痛得如何厲害,從不示弱,更無哭泣之事,只不過一
到給對方制住,無法反抗,便叫「投降」,算是輸了一個回合,重新比過。不料小郡主的作
風與康熙全然不同,一輸便哭。韋小寶道:「呸!沒用的小丫頭!」放開了她。
    便在此時,忽聽得窗格上喀的一聲響,韋小寶低聲道:「啊喲!有鬼!」
    小郡主大吃一驚,反手過來,抱住了他。
    只聽得窗格上又是一響,窗子軋軋軋的推開,這一來,連韋小寶也是大吃一驚,顫聲
道:「真的有鬼!」小郡主向前一撲,鑽入了床上的被窩中,全身發抖。
    窗子緩緩推開,有人陰森森的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初時只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前來索命,但聽這呼聲是女子口音,顫聲道:「是個女
鬼!」連退幾步,雙腿酸軟,坐倒在床沿上。
    突然一陣勁風吹了進來,房中燭火便熄,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那女鬼陰森森的
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閻王爺叫我去。閻王爺說你害死了海老公!」韋小寶只嚇得魂飛
魄散,想說:「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但張口結舌,那裡說得出話來?只聽那女鬼又尖聲
叫道:「閻王爺要捉你去,上刀山,下油鍋!小桂子,今天你逃不了啦!」
    韋小寶聽了這幾句話,猛地發覺:「是太后,不是女鬼!」但心中的害怕絲毫不滅,心
道:「若是女鬼,或許還捉我不去,太后卻非殺了我滅口不可。」自從他得知太后的機密,
起初常擔心她會殺了自己滅口,但一直沒動靜,時日一久,這番擔心也就漸漸淡了,只道太
後信了自己,以為自己果真沒聽到海天富那番話;又或許以為自己即使聽到了,也決計不敢
洩漏,再升了自己管禦膳房,自己感激之下,一切太平無事。
    他那裡知道,太后之所以遲遲不下手,只因那日與海老公動手,內傷受得極重,又見海
老公重重一腳竟然踢不死韋小寶,只道這小孩內功修為也頗了得,自己若不全愈,功力不
復,便不敢貿然行事。這等殺人滅口之事,不能假手於旁人,必須親自下手。否則的話,這
小孩臨死之際說了幾句話出來,豈非壞了大事?這件事牽涉太大,別說韋小寶只是個微不足
道的小太監。縱然是后妃太子、將軍大臣,只要可能與聞這件大秘密的,有一百個便殺一
百,一千個便殺一千。
    她已等待甚久,其時功力猶未復原,但想多耽擱一日,便多一分洩漏的危險,到這一晚
實在不願再等,決定下手,來到韋小寶屋外,推開窗子時聽得韋小寶說「有鬼」,便索性假
裝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勁力,提起右手,一步步走向床前。
    韋小寶知難抗拒,身子一縮,鑽入被窩。太后揮掌拍下,波的一聲響,同時擊中了韋小
寶與小郡主,幸好隔著厚厚一層棉被,勁力已消去了大半。
    太后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擊下,這次運力更強,手掌剛與棉被相觸,猛覺掌心中一陣
劇痛,已為利器所傷,大叫一聲,向後躍開。
    只聽得窗外有三四人齊聲大呼:「有刺客,有刺客!」太后大吃一驚:「怎地有人知道
了?」她親手來殺一個小太監,決不能讓人見到,手掌又痛得厲害,不暇察看韋小寶是否已
死,雙足一點,從窗中倒縱躍出。尚未落地,背後已有人雙雙襲到,太后雙掌向後揮出,使
一招「後顧無憂」,左掌右掌同時擊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了出去。
    只聽得鑼聲鏜鏜響起,片刻間四下裡都響起鑼聲。遠處有人叫道:「右衛第一隊、第二
隊保護皇上,右衛第三隊保衛太后。」跟著東首假山後有人叫道:「這邊有刺客!」
    太后知道這些都是宮中侍衛,當下縮身躲在花叢之側,掌心的疼痛一陣陣更加厲害了,
只見影影綽綽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廝殺,兵刃不斷碰撞,心想:「原來宮中當真來了刺客,
是海老公的朋友,還是鰲拜的舊部?」但聽得遠處傳令之聲不絕,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燈上的
燈火之光,四面八方也聚將攏來。太后眼見如再不走,稍遲片刻,便難以脫身,矮著身子從
花叢後躍出,急往慈寧宮奔去。
    只奔得數丈,迎面一人撲到,手中一對鋼錐向太后面門疾刺,喝道:「大膽反賊,竟敢
到宮中搗亂。」太后微微斜身,右掌虛引,左掌向他肩頭拍出。那人沈肩避開,左手鋼錐反
挑。太后向左一閃,右掌反拍,霎時之間,二人已拆了數招。那人口中吆喝:「好反賊,原
來是個婆娘。」太后見個侍衛武藝不低,自己雖可收拾得下,但總得再拆上十來招,只怕其
余侍衛趕來,情急之下,叫道:「我是太后。」那侍衛一驚,住手問道:「什麼?」太后
道:「大膽奴才,你敢冒犯太后?」那人微一遲疑,太后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正擊在他胸
口。那侍衛立時斃命。太后提氣躍出,閃入了花叢。
    韋小寶鑽入被窩,給太后一掌擊在腰間,登時幾乎窒息,危急間拔出靴桶中的匕首,在
被窩中豎立而向上,被窩便高了起來。太后第二掌向被窩隆起處擊落,那匕首鋒銳無比,太
後這一掌勁道又是極度大,匕首之尖立時穿過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
    待得太后從窗子中躍出,韋小寶掀起棉被一角,只聽得屋外人聲雜亂,他當時第一個念
頭是:「太后派人來捉拿我了。」從床上一躍下地,掀開棉被,說道:「咱們快逃!」
    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原來太后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韋小寶後腰,又打
中了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受力較多,左腿小腿骨竟被擊斷。
    韋小寶道:「怎麼啦!」一把抓住她頸口衣服,道:「快逃,快逃!」將她拉下床來。
小郡主右足先落地,只覺左腿劇痛難當,身子一側,滾倒在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斷
啦。」韋小寶情急之下,罵了出來:「小娘皮,遲不斷,早不斷……」心想老子自己逃命要
緊,別說你一條腿斷了,就是四條腿、八條腿都斷成十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轉身搶
到窗口,向外張望,只盼外面沒人就此躍出。
    一望之下,只見太后雙掌向後揮出,跟著兩人飛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下,一人正好摔在
他窗下,朦朦朧朧間見到這人穿著侍衛的服色,心下大奇:「太后為甚麼打宮中侍衛?」見
太后閃身躲向花叢,又見數丈之外有六七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韋小寶又驚又喜:
「原來真的來了刺客,卻不是來拿我。」凝目望去,見太后又在和一名侍衛相鬥。那侍衛使
一對鋼錐,雖和他窗口相距已遠,仍可見到鋼錐上白光閃動。鬥得一會,太后又將那侍衛打
死,飛身在黑暗中隱沒。
    韋小寶回頭向小郡主瞧去,見她坐在地下,輕聲呻吟,他既知自己並無危險,心情立時
大佳,走到她身前,低聲道:「痛得很厲害嗎?外邊有人要來捉你,快別作聲。」
    小郡主嚇得不敢再響,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腳狗牙齒厲害,上點蒼山罷!」
    小郡主「咦」的一聲,道:「是我們的人。」韋小寶奇道:「是你的朋友?你怎麼知
道?」
    小郡主道:「他們說是地我們沐王府的暗語,快……快……扶我去瞧瞧。」韋小寶道:
「他們來皇宮救你,是不是?」小郡主道:「我不知道,這裡是皇宮嗎?」韋小寶不答,心
想:「他們如知道小丫頭在這裡,衝進來救人,老子雙拳難敵四手。」一伸手,牢牢按住她
嘴巴,低聲恐嚇:「千萬不可出聲,給人一發覺,連你另一條腿也打斷了,我可捨不得!」
    只聽外面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歡呼道:「殺了兩個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
東逃了,大夥兒快追!」人聲漸漸遠去。韋小寶放開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
    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們說上『點蒼上』,暫時退一退的意思。」韋小寶道:「黑
腳狗是什麼東西?」小郡主道:「黑腳狗就是宮裡的武士。」
    遠處人聲隱隱,傳令之聲不絕,顯然宮中正在圍捕刺客。
    忽聽得窗下有人呻吟了兩聲,卻是女子的聲音。韋小寶道:「有個刺客還沒死,我去戳
她兩刀!」宮中侍衛均是男子,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
    小郡主道:「不……不要殺,或許是我們府裡的。」扶著韋小寶的肩頭,站了起來,右
足單腳著地,幾下跳躍,到了窗口,只見窗下有兩個人,問道:「是天南地北的……」
    韋小寶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窗下一個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你……你是小郡
主?」
    韋小寶心想這女子已發現了小郡主的蹤跡,禍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擲下,突然間右
腕一緊,已被小郡主握住,跟著脅下一痛,按住她嘴巴的手也不由自主的鬆開了。
    小郡主問道:「是師姊麼?」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這裡幹什麼?」
    韋小寶接口道:「你奶奶的,你在這裡幹什麼?」小郡主道:「你……你別罵她,她是
我師姊。師姊,你受了傷嗎?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師姊待我最好的。」她這幾句
話分別對二人而說。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聲,道:「我不要這小子救。諒他也沒救我的本
事。」
    韋小寶用力一掙,小郡主便鬆了手。韋小寶罵道:「臭小娘!你說我沒救你的本事?你
這種第九流武功的小丫頭,哼,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頭兒,隨手便救你媽的二三十個、七八
十個。」這時遠處又響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聲音。小郡主大急,忙道:「你快救我師
姊,我……我叫你三聲好……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這三個字,本來她說什麼也
不肯叫,這時為了求他救人,竟爾連叫三聲。
    韋小寶大樂,說道:「好妹子,你要好哥哥做什麼?」小郡主滿臉羞得通紅,低聲道:
「求你救救我師姊。」窗下那女子的語氣卻十分倔強,道:「別求他,這小子自身難保,連
自己也救不了自己。」韋小寶道:「哼,瞧在我好妹子份上,我偏要救你。好妹子,咱們說
過了話,不許抵賴,你要我救你師姊,以後可不得改口,永遠得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道:「叫你什麼都成。好叔叔、好伯伯、好公公!」韋小寶道:「我只做好哥
哥。叫我『公公』的人,還怕少了。」小郡主道:「是了,我永遠……永遠叫你好……
好……」
    韋小寶道:「好什麼?」小郡主道:「好……好哥哥!」說著在他背上輕輕一推。
    韋小寶跳出窗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女子蜷著身子斜倚於地,說道:「宮裡侍衛就來
捉你去了,將你斬成肉醬,做肉包子吃。」那女子道:「希罕嗎?自有人給我報仇。」
    韋小寶道:「你這小丫頭倒嘴硬。侍衛們先不殺你,把你衣服脫光了,大家……大家拿
你來做老婆。」那女子大怒道:「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韋小寶笑道:「我為什麼殺你?
我也要將你衣服脫光了,拿你做老婆。」說著俯身去抱。那女子大急,揮掌打了他個耳光,
但她重傷之餘,手上毫無勁力,打在臉上,便如是輕輕一拂。
    韋小寶笑道:「你還沒做我老婆,先給老公搔癢。」抱起她身子,從窗口送進房去。
    小郡主大喜,上前將那女子接住,慢慢將她放到床上。
    韋小寶正要跟著躍進房去,忽聽得腳邊有人低聲說道:「桂……桂公公,這女子……這
女子是反賊……刺客,救……救她不得。」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你……你是誰?」那
人道:「我……我是宮中……侍……衛……」韋小寶登時明白,他是適才給太后一掌打中的
侍衛,竟然未死,他躺在地下,動彈不得,說話又斷斷續續,受傷定然極重,心想:「我若
將這黑衣女子交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勞,但小郡主又怎麼辦?這件事敗露出來,那可是大禍
一樁。」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那侍衛哼也沒哼,立時斃命。
    韋小寶道:「這可對不住了,倘若你剛才不開口,就不會送了性命,只不過我桂公公的
腦袋,在這脖子上就坐得不這麼安穩了。」
    又想:「左近只怕還有受傷的,說不得,只好一個個都殺了滅口。」他在週遭花叢假山
尋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屍首,三個是宮中侍衛,兩個是外來刺客,都已氣絕身死。韋小寶
抱起一個刺客的屍首,放在窗格上,頭裡腳外,跟著在屍首背後用匕首戳了幾下。
    小郡主驚道:「他……他是我們沐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麼又殺他。
    」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他死都死了,我就不能再殺他了。你倒殺死個死人給我瞧瞧!
要救你的臭小娘師姊,只好這樣了。」
    那女子躺在床上,說道:「你才臭!」韋小寶道:「你又沒聞過,怎知我臭?」那女子
道:「這屋子裡就有一股臭氣。」韋小寶道:「本來很香,你進來之後才臭。
    」
    小郡主急道:「你兩個又不相識,一見面就吵嘴,快別吵了。師姊,你怎麼到這裡來?
是……是來救我麼?」那女子道:「我們不知道你在這裡,大夥兒不見了你,到處找尋,找
不到……」說到這裡,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韋小寶道:「沒力氣說話,就少說幾句。」
    那女子道:「我偏要說,你怎麼樣?」韋小寶道:「你有本事就說下去。人家小郡主多
麼溫柔斯文,那似你這般潑辣。」
    小郡主忙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師姊是最好不過的。你別罵她,她就不會生你氣
了。師姊,你什麼地方受了傷?傷得重不重?」韋小寶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宮
裡來現世,自然傷得極度重,我看活不了三個時辰,等不到天亮就會歸天。」
    小郡主道:「不會的。好……好哥……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那女子怒道:「我
寧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郡主,這小子油腔滑調,人為什麼叫他……叫他這個?」韋小寶
道:「叫我什麼?」
    那女子卻不上當,道:「叫你小猴兒。」韋小寶道:「我是公猴兒,你就是母猴兒。」
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麗春院中久經習練,什麼大陣大仗都經歷過來的。那裡會輸給人了?
那女子聽他出言粗俗無賴,便不再睬他,只是喘氣。
    韋小寶提起桌上燭台,說道:「咱們先瞧瞧她傷在那裡。」那女子叫道:「別瞧我,別
瞧我!」韋小寶喝道:「別大聲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嗎?拿近燭台一照,只見這
女子半邊臉染滿了鮮血,約莫十七八歲年紀,一張瓜子臉,容貌甚美,忍不住讚道:「原來
臭小娘是個美人兒。」小郡主道:「你別罵我師姊,她……她本來是個美人。
    」
    韋小寶道:「好!我更加蜚拿她做老婆不可。」好女子一驚,想掙紮起來打人,但身子
微微一抬,便「啊」的一聲,摔在床上。
    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在妓院中自然聽得多了,渾不當作一回 事,但說「拿她做老婆」雲
雲,他年紀幼小,倒也從來沒起過心,動過念,只是他生來惡作劇,見那女子聽得自己一說
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著急,不禁甚是得意,笑道:「你不用性急,還沒拜堂,怎能做得
夫妻?你當這裡是麗春院麼?說做夫妻做做。啊喲!你傷口流血,可弄髒了我床。」只見她
衣衫上鮮血不住滲出,傷勢著實不輕。
    忽聽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沒事嗎?」
    宮中侍衛擊退刺客,派人保護了皇上、太后,和位份較高的嬪妃,便來保護有職司、有
權力的太監。韋小寶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便有十幾名侍衛搶著來討好。
    韋小寶低聲向小郡主道:「上床去。」拉過被來將二人都蓋住了,放下了帳子,叫道:
「你們快來,這裡有刺客!」那女子大驚,但重傷之下,那裡掙紮得起?小郡主急道:「你
別嚷,別叫人來捉我師姊。」韋小寶道:「她不肯做我老婆,那有什麼客氣?」
    說話之間,十幾名侍衛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喲,這裡有刺客。
    」韋小寶笑道:「這傢夥想爬進我房來,給老子幾刀料理了。」眾侍衛舉起火把,果見
那人背上有幾個傷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跡。一人道:「桂公公受驚了。」另一個
道:「桂公公受什麼驚?桂公公武功了得,一舉手便將刺客殺死,便再多來幾個,一樣的殺
了。」
    眾侍衛跟著討好,大讚韋小寶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韋小寶笑道:「功勞也沒什麼,料理一兩個刺客,也不費多大勁兒。要擒住『滿洲第一
勇士』鰲拜,就比較難些了。」眾侍衛自然諛詞如潮。
    一名侍衛道:「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職身亡,這批刺客當真兇惡之至。若不是桂公公,又
怎對付得了?」韋小寶道:「大家還是去保護皇上要緊,我這裡沒事。」一人道:「多總管
率領了二百多名兄弟,親自守在皇上寢宮之前。刺客逃的逃,殺的殺,宮裡已清靜了。
    」
    韋小寶道:「殉職的侍衛,我明兒求皇上多賞賜些撫恤,大夥兒都辛苦了,皇上必有重
賞。」眾人大喜一齊請安道謝。韋小寶心道:「又不用我花銀子賞人,幹麼不多做做好
人?」說道:「眾位的姓名,我記不大清楚了,請各位自報一遍。皇上倘若問起今晚奮勇出
力、立了大功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
    眾侍衛更是喜歡,心慌報上姓名。韋小寶記心極好,將十餘人的姓名覆述了一遍,絲毫
沒錯,說道:「大夥兒再到各處巡巡,說不定黑暗隱僻的所在,還有刺客躲著,要是捉到了
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便剝光了衣衫做老婆。」眾侍衛哈哈大笑,連稱:「是,是!」
    韋小寶道:「把屍首抬了去罷?」眾侍衛答應了,搶著搬抬屍首,請安而去。
    韋小寶關上窗子,轉過身來,揭開棉被。小郡主笑道:「你這人真壞,可嚇了我們一大
跳……啊喲……」只見被褥上都是鮮血,她師姊臉色慘白,呼吸微弱。韋小寶道:「她傷在
那裡?快給她止血。」那女子道:「你……你走開,小郡主,我……我傷在胸口。」韋小寶
見她血流得極多,怕她傷重而死,不敢再逗,轉過了頭,說道:「傷口流血,有什麼好看?
你道是西洋鏡、萬花筒麼?小郡主,你有沒有傷藥?」小郡主道:「我沒有啊。」韋小寶
道:「臭小娘身邊有沒有?」那女子道:「沒有!你……你才是臭小娘。」
    只聽得衣衫簌簌之聲,小郡主解開那女子衣衫,忽然驚叫:「啊喲!怎……怎麼辦?」
韋小寶回過頭來,見那女子右乳之下有個兩寸來長的傷口,鮮血兀自流個不住。小郡主手足
無措,哭道:「你……你……快救我師姊……」那女子又驚又羞,顫聲道:「別……別讓他
看。」韋小寶道:「呸!我才不希罕看。」眼見她血流不止,也不禁驚慌,四顧室中,要找
些棉花布片給她塞住傷口,一瞥眼,見到藥缽中大半缽「蓮蓉豆泥蜜糖珍珠糊」,喜道:
「我這靈丹妙藥,很能止血。」撈起一大把,抹在她傷口上。
    這蜜糊黏性甚重,黏住了傷口,血便止了。韋小寶將缽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傷口,自己
手指上也都是蜜糊,見她椒乳顫動,這小頑童惡作劇之念難以克制,順手反手,便都抹在她
乳房上。那女子又羞又怒,叫道:「小……小郡主,快……快給我殺了他。」
    小郡主解釋:「師姊,他給你治傷呢!」
    那女子氣得險些暈去,苦於動彈不得。韋小寶道:「你快點了她的穴道,不許她亂說亂
動,否則流血不止,性命交關。」小郡主應道:「是!」點了那女子小腹、脅下、腿上幾處
穴道,說道:「師姊,你別亂動!」這時她自己斷腿處也是痛得不可開交,眼眶中淚水不住
滾來滾去。韋小寶道:「你也躺著別動。」記得幼時在揚州與小流氓打架,有人跌斷手臂,
跌打醫生用夾板將斷臂夾住,敷以草藥,當下拔出匕首,割下兩條凳腳,夾在她斷腿之側,
牢牢用繩子縛緊,心想:「這傷藥卻到那裡找去?」
    一凝思間,已有了主意,向小郡主道:「你們躺在床上,千萬不可出聲。
    」放下帳子,吹熄了燭火,拔閂出門。小郡主驚問:「你……你到那裡去?」韋小寶
道:「去拿藥治你的腿。」小郡主道:「你快些回來。」韋小寶道:「是了。」聽小郡主說
話的語氣,竟將自己當作了大靠山,不禁大是得意。他反手帶上了門,一想不妥,又推門進
去,上了門閂,從窗中躍出,關上了窗子。這樣一來,宮中除了太后、皇上,誰也不敢擅自
進他屋子。
    他走得十幾步,只覺後腰隱隱作痛,心想:「皇太后這老婊子下毒手打我,在宮中再耽
下去,老子遲早老命難保,還是盡早溜之大吉的為妙。」
    他向有火光處走去,卻是幾名侍衛正在巡邏,一見到他,搶著迎了上來。
    韋小寶問道:「宮裡侍衛兄弟們有多少人受傷?」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傷,
十四五人輕傷。」韋小寶道:「在那裡治傷,帶我去瞧瞧。」眾侍衛齊道:「公公關心侍衛
兄弟,大夥兒沒一個不感激。」便有兩名侍衛領路,帶著韋小寶到眾侍衛駐守的宿衛值班
房。
    二十來名受傷的侍衛躺在廳上,四名太醫正忙著給眾人治傷。
    韋小寶上前慰問,不住誇獎眾人,為了保護皇上,奮不顧身,英勇殺敵,一一詢問傷者
姓名。眾侍衛登時精神大振,似乎傷口也不怎麼痛了。韋小寶問道:「這些反賊到底是那一
路的?是鰲拜那廝的手下嗎?」一名侍衛道:「似乎是漢人。卻不知捉到了活口沒有?」
    韋小寶詢問眾侍衛和刺客格鬥的情形,眼中留神觀看太醫用藥。眾侍衛有的受了刀槍外
傷,有的受了拳掌內傷,又或是斷骨挫傷。韋小寶道:「這些傷藥,我身邊都得備上一些,
倘若宮中侍衛兄弟們受了傷,來不及召請太醫,我好先給大夥兒治治。哼,這些刺客窮凶極
惡,天大的膽子,今天沒一網打盡,難保以後不會再來。」
    幾名侍衛都道:「桂公公體恤侍衛兄弟,真想得周到。」
    韋小寶說道:「剛才我受三名刺客圍攻,我殺了一名,另外兩個傢夥逃走了,可是我後
腰也給刺客重重打了一掌,這時兀自疼痛。」心道:「老婊子來行刺老子,難道不是刺客?
老子這一次可沒說謊。」四名太醫一聽,忙放下眾侍衛,一齊過來,解開他袍子察看,果見
後腰有老大一塊烏青,忙調藥給他外敷內服。
    韋小寶叫太醫將各種傷藥都包了一大包,揣在懷裡,問明了外敷內服的用法,再取了兩
塊敷傷用的夾板,又誇獎一陣,慰問一陣,這才離去。
    他見識幼稚,說的話亂七八糟,殊不得體,誇獎慰問之中,夾著不少市井粗口。從侍衛
雖然出身宗室貴族,但大都是粗魯武人,對於「奶奶,十八代祖宗」原就不如何看重,本來
給刺客打傷,自覺藝不如人,待見皇上最寵幸的桂公公也因與刺客格鬥而受傷,沮喪之餘,
忽蒙桂公公誇獎,那等於皇上傳旨嘉勉,就算給他大罵一頓,心中也著實受用,何況是讚得
天花亂墜?這一番當真心花怒放,恨不得身上傷口再加長加闊幾寸。
    韋小寶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側耳頃聽,房中並無聲息,低聲道:「小郡主,是我回
來了。」他生怕貿然爬進窗去,給那女子砍上一刀,刺上一劍,懷中那幾大包傷藥可得自己
先用了。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你好久啦。」韋小寶爬入房中,關上窗,點亮蠟燭,揭
開帳子,見兩個少女並頭而臥。那女子與他目光一觸,立即閉上了眼,小郡主卻睜著一雙明
亮澄澈的眼睛,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韋小寶道:「小郡主,我給你敷傷藥。」小郡主道:「不,先治我師姊。
    請你將傷藥給我,我替她敷。」韋小寶道:「什麼你啊我的,叫也不叫一聲。」小郡主
澀然一笑,問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我聽他們叫你桂公公。」韋小寶道:「桂公公,是
他們叫的,你叫我什麼?」小郡主微微閉眼,低聲道:「我心裡……心裡可以叫你好……好
哥哥,嘴上老是叫著,這可不……不……好。」韋小寶道:「好,咱們通融一下,有人在旁
的時候,我叫你郡主,你叫我桂大哥。沒胡人時,我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還沒答應,那女子睜眼道:「小郡主,肉麻死啦,他討你便宜,別聽他的。
    」
    韋小寶道:「哼,又不是要你叫,你多管什麼閒事?你就叫我好哥哥,我還不要呢。」
小郡主問道:「那你要她叫你什麼?」韋小寶道:「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親親老公。
    」那女子臉上一紅,隨即現出鄙夷之色,說道:「你想做人家老公,來世投胎啦。
    」小郡主道:「好啦,好啦,你丙個又不是前世冤家,怎地見面就吵?桂大哥,請你給
我傷藥。」韋小寶道:「我先給你敷藥。」揭開被子,捲起小郡主褲管,拆開用作夾板的凳
腳,將跌打傷藥敷在小腿折骨之處,然後將取來的夾板夾住傷腿,緊緊縛住。小郡主連聲道
謝,甚是誠懇。
    韋小寶道:「我老婆叫什麼名字?」小郡主一怔,道:「你老婆?」見韋小寶向那女子
一呶嘴,微笑道:「你就愛說笑,我師姊姓方,名叫……」那女子急道:「別跟他說。
    」韋小寶聽到她姓方,登時想起沐王府中的「劉白方蘇」四大家將來,便道:「她姓
方,我當然知道。什麼聖手居士蘇岡,白氏雙木白寒松、白寒楓,都是我的親戚。」
    小郡主和那女子聽得他說到蘇岡與白氏兄弟的名字,都大為驚奇。小郡主道:「怎……
怎麼他們都是你的親戚?」韋小寶道:「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咱們自然是親戚。」小郡主
更加詫異,道:「真想不到。」那女子道:「小郡主,別信他胡說。這小孩兒壞得很。
    他不是我親戚,有了這種親戚才倒黴呢。」
    韋小寶哈哈大笑,將傷藥交給小郡主,俯嘴在她耳邊低聲道:「好妹子,你悄悄的跟我
說,她叫什麼名字。」但兩個少女並枕而臥,韋小寶說得雖輕,還是給那女子聽見了,她急
道:「別說。」韋小寶笑道:「不說也可以,那我就要親你一個嘴。先在這邊臉上香一香,
再在那邊香一香,然後親一個嘴。你到底愛親嘴呢,還是愛說名字?我猜你一定愛親嘴。」
燭光下見那女子容色艷麗,衣衫單薄,鼻中聞到淡淡的一陣陣女兒體香,心中大樂,說道:
「原來你果然是香的,這可要好好的香上和香了。」
    那女子無法動彈,給這憊懶小子氣得鼻孔生煙,幸好他年紀幼小,適才聽了眾侍衛的言
語,又知他是個太監,只不過口頭上頑皮胡鬧,不會有什麼真正非禮之行,倒也並不如何驚
惶,見他將嘴巴湊過來真要親嘴,忙道:「好,好,說給這小鬼聽罷!」
    小郡主笑了笑,說道:「我師姊姓方,單名一個『怡』字,『心』字旁一個『台』字的
『怡』。」韋小寶根本不知道「怡」字怎生寫法,點了點頭,道:「嗯,這名字馬馬虎虎,
也不算很好,小郡主,你又叫什麼名字?」小郡主道:「我叫沐劍屏,是屏風的屏,不是浮
萍的萍。」韋小寶自不知這兩個字有什麼區別,說道:「這名字比較好些,不過也不是第一
流的。」方怡道:「你的名字一定是第一流的了,尊姓大名,卻又不知如何好法?」
    韋小寶一怔,心想:「我的真姓名不能說,小桂子這名字似乎也沒什麼精采。」便道:
「我姓吾,在宮裡做太監,大家叫我『吾老公』。」方怡冷笑道:「吾老公,吾老公,這名
字倒挺……」說到這裡,登時醒覺,原來上了他的大當,呸的一聲,道:「瞎說!」
    小郡主沐劍屏道:「你又騙人,我聽得他們叫你桂公公,不是姓吾。」韋小寶道:「男
人就叫我桂公公,女人都叫我吾老公。」方怡道:「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韋小寶微微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方怡道:「我知道你姓胡,名說,字八
道!」
    韋小寶哈哈一笑,見方怡說一這一會子話,呼吸又急促起來,便道:「好妹子,你給她
敷藥罷,別痛死了她。我吾老公就只這麼一個老婆,這個老婆一死,第二個可娶不起了。」
    沐劍屏道:「師姊說你胡說八道,果然不錯。」放下帳子,揭開被給方怡敷藥,問道:
「桂大哥,你先前敷的止血藥怎麼辦?」韋小寶道:「血止住了沒有?」沐劍屏道:「止住
了。」原來蜜糖一物頗具止血之效,黏性又強,黏住了傷口,竟然不再流血,至於蓮蓉、豆
泥等物雖無藥效,但堆在傷口之上,也有阻血外流之功。
    韋小寶大喜,道:「我這靈丹妙藥,靈得勝過菩薩的仙丹,你這可相信了罷。其中許多
珍珠粉末,塗在她的胸口,將來傷癒之後,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有羞花閉月之貌,只可惜
只有我兒子才瞧得見。」沐劍屏嗤的一笑,道:「你真說得有趣。怎麼只有你兒子才……」
韋小寶道:「她餵我兒子吃奶,我兒子自然瞧見了。」方怡呸的一聲。
    沐劍屏睜著圓圓的雙眼,卻不明白,方師姊為什麼會餵他的兒子吃奶。
    韋小寶道:「把這些止血靈藥輕輕抹下,再敷上傷藥。」沐劍屏答應道:「嗷!」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走近,一人朗聲說道:「桂公公,你睡了沒有?」韋小寶
道:「睡了,是那一位?有事明天再說罷!」門外那人道:「下官瑞棟。」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啊!是瑞副總管駕到,不知有……有什麼事?」
    瑞棟是禦前侍衛的副總管,韋小寶平時和眾侍衛閒談,各人都讚這位瑞副總管武功甚是
了得,僅次於禦前侍衛總管多隆,是侍衛隊中一位極了不起的人物。他近年來常在外公幹,
韋小寶卻沒見過。
    瑞棟道:「下官有件急事,想跟公公商議。驚吵了桂公公安睡。」韋小寶沈思:「他半
夜三更的,來幹什麼?定是知道我屋裡藏了刺客,前來搜查,那可如何是好?我如不開門,
看來他會硬闖。這兩個小娘又都受了傷,逃也來不及了。只好隨機應變,騙了他出去。
    」瑞棟又道:「這件事干係重大,否則也不敢來打擾公公的清夢了。」
    韋小寶道:「好,我來開門。」鑽頭入帳,低聲道:「千萬別作聲。」
    走到外房,帶上了門,硬起頭皮打開大門。只見門外站著一條大漢,身材魁梧,自己頭
頂還不及到他項頸。瑞棟拱手道:「打擾了,公公勿怪。」
    韋小寶道:「好說,好說。」仰頭看他的臉色。只見他臉上既無笑容,亦無怒色,不知
他心意如何,問道:「瑞副總管有什麼要緊事?」卻不請他進屋。瑞棟道:「適才奉太后懿
旨,說今晚有刺客闖宮犯駕,大逆不道,命我向桂公公查問明白。」
    韋小寶一聽到「太后懿旨」四字,便知大事不妙,說道:「是啊,我也正要向你查問個
明白呢。剛才我去向皇上請安,皇上說道:『瑞棟這奴才可大膽得很了,他一回 到宮中,哼
哼……』」
    瑞棟大吃一驚,忙問:「皇上還說什麼?」
    韋小寶和他胡言亂語,原是拖延時刻,想法脫身逃走,見一句話便誘得他上鉤,便道:
「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後,立刻向眾侍衛打聽,到底瑞棟這奴才勾引刺客入宮,是受了誰的指
使,有什麼陰謀,同黨還有那些人?」
    瑞棟更是吃驚,顫聲說道:「皇……皇上怎麼說……說是我勾引刺客入宮?是那個奸徒
向皇上瞎說?這……這不是天大的冤枉麼?」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說:『這事如被瑞棟這奴才聽到了風聲,必定會
來殺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說『皇上望安,諒瑞棟這奴才便有天大的膽子,也決不敢在宮
中行兇,殺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這奴才既敢勾引刺客入宮,要不利於我,還有
什麼事做不出來?』」
    瑞棟急道:「你……你胡說!我沒勾引刺客入宮,皇上……皇上不會胡亂冤枉好人。今
晚我親手打死了三名刺客,許多侍衛兄弟都親眼見到的。皇上盡可叫他們去查問。」說著額
頭突起了青筋,雙手緊緊握住了拳頭。
    韋小寶心想:「先嚇他一個魂不附體,手足無措,挨到天明,老子便逃了出宮。那小郡
主和方怡又怎麼辦?哼,老子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逃得性命再說,管他什麼小郡主、老
郡主,方怡、圓怡?老子假太監不扮了,青木堂香主也不幹了,拿著四五十萬兩銀子,到揚
州開麗夏院、麗秋院、麗冬院去。」說道:「這麼說來,那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宮的了?」
瑞棟道:「自然不是。太后親口說道,是你勾引入宮的。太后吩咐我別聽你的花言巧語,一
掌斃了便是。」韋小寶道:「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誣告。瑞棟總管,你不用擔心,
我去向皇上跟你分辯分辯。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紀雖小,卻十分英明,對我又
十分信任,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
    瑞棟道:「好,多謝你啦!你這就跟我見太后去。」
    韋小寶道:「深更半夜,見太后去幹什麼?我還是乘早去見皇上的好,只怕這會兒已有
人奉旨來捉拿你了。瑞副總管,我跟你說,侍衛們來拿你,你千萬不可抵抗,倘若拒捕,罪
名就不易洗脫了。」
    瑞棟臉上肌肉不住顫動,怒道:「太后說你最愛胡說八道,果然不錯。我沒犯罪,為什
麼要拒捕?你跟我見太后罷!」韋小寶身子一側,低聲道:「你瞧,捉你的人來啦!」
    瑞棟臉色大變,轉頭去看。韋小寶一轉身,便搶進了房中。
    瑞棟轉頭見身後無人,知道上當,急追入房,縱身伸手,往韋小寶背上抓去。
    其實韋小寶一番恐嚇,瑞棟心下十分驚惶,倘若韋小寶堅持要去見皇帝,瑞棟多半不敢
強行阻攔。但韋小寶房中藏著兩個女子,其中一人確是時宮來犯駕的刺客,只道事已改露,
適才太后又曾親自來取他性命,那裡敢去見皇帝分辨?騙得瑞棟一回 頭,立即便奔入房中,
只盼能穿窗逃走。他想禦花園中到處是假山花叢,黑夜裡躲將起來,卻也不易捉到。不料瑞
棟身手敏捷,韋小寶剛踏進房門,便追了進來。
    韋小寶竄入房中,縱身躍起,踏上了窗檻,正欲躍也,瑞棟右掌拍出,一股勁風,撲向
他背心。韋小寶腿彎了軟,摔了下來。瑞棟左手探出,抓向他後腰。韋小寶施展擒拿手法,
雙掌奮力格開,但人小力弱,身子一幌,撲通一聲,摔入了大水缸中。這水缸原是海老公治
傷之用,海老公死後,韋小寶也沒叫人取出。
    瑞棟哈哈大笑,伸手入缸,一把卻抓了個空,原來韋小寶已縮成一團。但這水缸能有多
大,再抓一次,終於抓住他後領,濕淋淋的提將上來。
    韋小寶一張嘴,一口水噴向瑞棟眼中,跟著身子前縱,撲入他懷中,左手摟住他頭頸,
瑞棟大叫一聲,身子抖了幾下,抓住韋小寶後領的右手慢慢鬆了,他滿臉滿眼是水,眼睛卻
睜得大大的,臉上儘是迷惘驚惶,喉頭咯咯數聲,想要說話,卻說不出話來,只聽得嗤的一
聲輕響,一把短劍從他胸口直劃而下,直至小腹,剖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瑞棟睜眼瞧著這把短劍,可不知此劍從何而來,他自胸至腹,鮮血狂迸,突然之間,身
子向後倒下,直至身亡,仍不知韋小寶用什麼法子殺了自己。
    韋小寶嘿的一聲,左手接過匕首,右手從自己長袍中伸了出來。原來他摔入水缸,一縮
身間,已抽出匕首,藏入長袍,刀口向外。他一口水噴得瑞棟雙目難睜,跟著縱身向前,抱
住了他,這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心口。倘若當真相鬥,十個韋小寶也未必是他對手,
但倉卒之間奇變橫生,赫赫有名的瑞副總管竟爾中了暗算。
    韋小寶和瑞棟二人如何搶入房中,韋小寶如何摔入水缸,方怡和沐劍屏隔著帳子都看得
清清楚楚,但瑞棟將韋小寶從水缸中抓了出來,隨即被殺,韋小寶使的是什麼手法,方沐二
女卻都莫名其妙。
    韋小寶想吹幾句牛,說道:「我……我……這……這……」只聽得自己聲音嘶啞,竟說
不出話來,適才死裡逃生,可也已嚇得六神無主。
    沐劍屏道:「謝天謝地,你……你居然殺了這傢夥。」方怡道:「這瑞棟外號『鐵掌無
敵』,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個兄弟。你為我們報了仇,很好,很好!」
    韋小寶心神略定,說道:「他是『鐵掌無敵』,就是敵不過我韋……桂公公、吾老公。
我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畢竟不同。」伸手到瑞棟懷中去掏摸,摸出一本寫滿了小字的小冊
子,又有幾件公文。
    韋小寶也不識得,順後放在一旁,忽然觸到他後腰硬硬的藏著什麼物件,用匕首割開袍
子,見是一個油布包袱,說道:「那是什麼寶貝了,藏得這麼好?」割斷包上的絲條,打開
包袱,原來包著一部書,書函上赫然寫著『四十二章經』五字,這經書的大小厚薄,與以前
所見的全然一樣,只不過封皮是紅綢子鑲以白邊。
    韋小寶叫道:「啊喲!」急忙伸手入懷,取出從康親王府盜來的那部《四十二章經》,
幸好他躍入水缸之後,立即為瑞棟抓起,只濕了書函外皮,並未濕到書頁。兩部經書放在桌
上,除了封皮一是紅綢、一是紅綢鑲白邊之外,全然一模一樣。到此為止,他已看到四部
《四十二章經》,眼下兩部在太后手中,自己則有兩部,心想:「這經書之中,定有不少古
怪,可惜我不識字,如請小郡主和方姑娘瞧瞧,定會明白。但這樣一來,她們就瞧不起我
了。」拉開抽屜,將兩部經書放入。
    尋思:「剛才太后自己來殺我,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洩漏出去,後來又派這瑞棟
來殺我,卻胡亂安了我一個罪名,說我勾引刺客入宮。她等了一回 ,不見瑞棟回報,又會再
派人來。這可得先下手為強,立即去向皇上告狀,挨到天明,老子逃出了宮去,再也不回來
啦。」向方怡道:「我須得出去瞎造謠,說這瑞棟跟你們沐王府勾結,好老……好老……方
姑娘(他本來想叫一聲「好老婆」,但局勢緊急,不能多開玩笑,以致誤了大事,便改口叫
她「方姑娘」),你們今晚到皇宮來,到底要幹什麼?想行刺皇帝嗎?我勸告你們別行刺小
皇帝,太后這老婊子不是好東西,你們專門去刺她好了。」
    方怡道:「你既是自己人,跟你說了也不打緊。咱們假冒是吳三桂兒子吳應熊的手下,
到皇宮來行刺皇帝。能夠得手固然甚好,否則的話,也可讓皇帝一怒之下,將吳三桂殺
了。」
    韋小寶籲了口氣,說道:「妙計,妙計!你們用什麼法子去攀吳三桂?」
    方怡道:「我們內衣上故意留下記號,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屬,有些兵器暗器,也刻上了
平西王府的字樣。有幾件舊兵器,就刻上『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樣。」韋小寶問道:
「那幹什麼?」方怡道:「吳三桂這廝投降清廷之前,在我大明做山海關總兵。
    」韋小寶點頭道:「這計策十分厲害。」
    方怡道:「我們此番入宮,想必有人戰死殉國,那麼衣服上的記號,便會給侍衛們發
覺。倘若被擒,起初不供,等到給他們拷打得死去活來之後,才供出是受了平西王的指使,
前來行刺皇帝。我們一進宮,便在各處丟下刻字的兵器,就算大夥兒僥倖得能全軍退回,也
已留下了證據。」她說得興奮,喘氣漸急,臉頰上出現了紅潮。
    韋小寶道:「那麼你們進宮來,並不是為了來救小郡主?」
    方怡道:「自然不是。我們又不是神仙,怎知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
    韋小寶點點頭,問道:「你身邊可有刻字的兵刃?」方怡道:「有!」從被窩中摸出一
把長劍,但手臂無力,無法將劍舉高。韋小寶笑道:「幸虧我沒睡到你身邊,否則便給一劍
殺了。」方怡臉上一紅,瞪了他一眼。
    韋小寶接過劍來,藏在瑞棟的屍體腰間,道:「我去告狀,說這瑞棟是刺客一夥,這不
是證據麼?」方怡搖了搖頭,道:「那是『大明山海關總兵府』作字,這瑞棟是滿洲人,不
會在大明山海關總兵部下當過差的。」
    韋小列寧主義「嗯」了一聲,取回長劍,放在床上,道:「得在他身上安些什麼贓物才
好?」一轉念間,說道:「好極了!」將吳應熊所贈的那兩串明珠,一對翡翠雞,還有那疊
金票,都去塞在瑞棟懷裡。他知道金票是北京城中的金鋪所發,吳應熊派人去買來,只須一
查金鋪店號,便知來源,這一番栽贓,津天衣無縫,心道:「吳世子啊吳世子,老子逃命要
緊,只好對你不住了。」
    他抱起瑞棟的屍體,要移到花園之中,只走一步,忽聽得屋外有幾人走近。他輕輕將屍
身放下,只聽得一人說道:「皇上有命,吩咐小桂子前往侍候。」
    韋小寶大喜,心想:「我正擔心今晚見不到皇上,又出亂子。現下皇上來叫我去,那再
好沒有了。這瑞棟的屍身,可搬不出去了。這瑞棟的屍身,可搬不出去啦。」
    應道:「是,待奴才穿衣,即刻出來。」將瑞棟的屍身輕輕推入床底,向小郡主和方怡
打幾個手勢,叫她們安臥別動,匆匆除下濕衣,換上一套衣衫,那件黑絲棉背心雖然也濕
了,卻不除下。
    正要出門,心念一動:「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可別偷我東西。」將兩部《四十二
章經》和大疊銀票都揣在懷裡,這才熄燭出房,卻記了攜帶師父所給的武功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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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8:34:58

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
    韋小寶走出大門,見門外站著四名太監,卻都不是熟人。為首的太監道:「桂公公,皇
上半夜三更裡都要傳你去,嘖嘖嘖,皇上待你,那真是沒的說的。瑞副總管呢?皇上傳他,
跟桂公公同去見駕。」韋小寶心中一凜,說道:「瑞副總管回宮了嗎?我可從來沒見過。」
那太監道:「是嗎?咱們這就趕快先去罷。」說著轉身過來,在前領路。
    韋小寶暗暗納罕:「他為什麼問我瑞副總管?皇上怎麼知道瑞副總管跟我在一起?」又
想:「我是副首領太監,職位比你高得多,你怎麼走在我前面?你年紀不小了,難道還不懂
宮裡規矩。」問道:「公公貴姓?咱們往日倒少見面。」那太監道:「我們這些閒雜小監,
桂公公自然不認得。」韋小寶道:「皇上派你來傳我,那也不是閒雜小監了。」說話之間,
見他轉而向西,皇帝的寢宮卻是在東北面,韋小寶道:「你走錯了罷?」那太監道:「沒
錯,皇上在向太后請安,剛才鬧刺客,怕驚了慈駕。咱們去慈寧宮。」
    韋小寶一聽去見太后,吃了一驚,便停了腳步。
    走在他後面的三名太監之中,有二人突然向旁一分,分站左右,四人將他挾在中間。
    韋小寶一驚更甚,暗叫:「糟糕,糟糕!那裡是皇上來叫我去,分明是太后前來捉拿我
的。」雖不知這四人是否會武,但以一敵四,總之打不贏,一鬧將起來,眾侍衛聞風趕至,
那裡還逃得脫?他心中怦怦亂跳,笑嘻嘻的道:「是去慈寧宮嗎?那倒好的很,太后每次見
到我,不是金銀,便是糖果糕餅,定有賞賜。皇太后待奴才們最好的了,她說我小孩子家貪
嘴,總是賞不少吃的。」說著便走上了通向太后寢宮的迴廊。
    三名太監見他依言去慈寧宮,便恢復了一前三後的位置。
    韋小寶道:「上次見到太后,運氣當真好極。太后說我拿了鰲拜,功勞不小,一賞就賞
了我五千兩金子,二萬兩銀子。我力氣太小,可那裡搬得動?太后說:「搬不動,慢慢搬。
小桂子啊,你這錢怎麼個用法?」我說:「回太后:奴才最喜歡結交朋友,身邊有了金子銀
子,太監之中那個跟奴才說得來的,奴才就送給他們些,有錢大家花啊!'」他信口胡扯,
腦中念頭急轉,籌思脫身之計。
    他身後那太監道:「那有賞這麼?」韋小寶道:「哈,不信嗎?瞧我的!」從懷中摸出
一大疊銀票,有的是五百兩一張,有的一千兩,也有兩千兩的。
    燈籠的火光照映之下,看來依稀不假,四名太監只瞧的氣也透不過來,都停住了腳步。
    韋小寶抽了四張銀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斷賞錢,我怎麼花的光?這裡四張銀票,
有的二千兩,有的一千兩,四位兄弟碰碰運氣,每個人抽一張去。」
    四名太監都是不信,世上那有將幾千兩銀子隨手送人的?都不伸手去抽。
    韋小寶道:「身邊銀子太多,沒地方花用,有時也不大快活。眼下我去見太后和皇上,
又不知要賞多少銀子給我了。」說著將銀票高高揚起,在風中抖動,斜眼查看週遭地形。
    一名太監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將銀票給我們,可不是開玩笑罷?」韋小寶道:「有
什麼玩笑好開?我們尚膳監裡的兄弟們,那一個不得過我千兒八百的?來來來,碰碰手氣,
那一位兄弟先來抽?」那太監笑嘻嘻的道:「我先來抽。」韋小寶道:「等一會兒,你們看
清楚了。」將四張銀票湊到燈籠火光之下。四名太監看得分明,果然都是一千兩、二千兩的
銀票,都不由得臉上變色。太監不能娶妻生子,又不能當兵作官,於金銀財物比之常人便加
倍的喜歡。這四人雖在宮中當差已久,但一千兩、二千兩銀子的銀票,卻也從沒見過。韋小
寶揚起手~來,將銀票在風中舞了幾下,笑道:「好,這位大哥先來抽!」
    那太監伸手去抽,手指還沒碰到銀票,韋小寶一鬆手,四張銀票被風吹得飛了出去,飄
飄蕩蕩,飛上花叢。韋小寶叫道:「啊喲,你怎麼不抓牢?快搶,快搶,那一個搶到,銀票
便是他的。」四名太監拔步便追。
    韋小寶叫道:「快抓,別飛走了!」身子一矮,鑽入了早就瞧準了的假山洞中。他知御
花園這一帶假山極多,山洞連環曲折,鑽進去之後,一時可還真不容易找到。
    四名太監趕著去搶銀票,兩個人各拾到一張,一人拾到了兩張,卻有一人落空,兩人登
時爭執起來。一個說:「桂公公說的,誰拾到便是誰的,兩張都是我的。」一個說:「說好
一個人一張,快分一張來。我只要那張一千兩的,也就是了。」那人道:「什麼一千兩的?
說的好輕鬆自在,一兩的也沒有。」沒拾到銀票的一把抓住他的胸脯,道:「你給不給?咱
們請桂公公評評這個理。」一轉身,韋小寶已然不知去向。四人大吃一驚,齊聲大叫,四下
找尋。沒拾到銀票的太監兀自不肯罷休,抓住了拾到兩張之人的衣襟,定要他分一張過來。
    韋小寶早已躲在十餘丈外的山洞之中,聽二人大聲爭鬧,暗暗好笑,尋思:「我躲到天
明,從側門溜出宮去,那是再也不回來了。」只聽一名太監道:「太后吩咐的,說什麼也要
將桂公公和瑞副總管立即傳去,他……他……可躲到那裡去了?」另一名太監道:「他在宮
裡,也躲不到那裡去。只是他給銀票的事,可不能說出來。郝兄弟,你兩張銀票,就分一張
給小勞,否則他一定會抖出來,大家發不成財,還得糟糕。」
    忽聽得腳步聲響,西首有幾人走近,一人說道:「今晚宮中鬧刺客,只怕大夥兒明兒都
要受處分。」韋小寶一聽,便知是宮中的侍衛。另一人道:「桂公公年紀雖小,為人可真夠
交情,實在難得。」
    韋小寶大喜,從山洞中鑽了出來,低聲道:「眾位兄弟,快別作聲。」當先兩個侍衛提
著燈籠,輕聲叫道:「桂公公。」韋小寶見這群侍衛共有十五六人,正是剛才到自己窗口來
過的那批人。他記得這些人的名字,說道:「張大哥,趙大哥,那邊四名太監勾結刺客,大
夥兒快去拿住了,功勞不小。」跟著又叫了幾人的名字,說道:「赫大哥,鄂大哥,先點了
這四人的啞穴,要不然便打落他們下巴,別讓他們大聲嚷嚷,驚動了皇上。」
    從侍衛聽說是四名太監,卻也不放在心上,作個手勢,吹熄了燈籠,伏低身子,慢慢掩
將過去。那四名太監兩個在山洞中找韋小寶,兩個在爭銀票,都是全神貫注。眾侍衛合圍之
勢一成,一聲低哨,四面八方的湧將出來,三四人服侍一個,將四名太監掀翻在地。這些侍
衛武功並不甚高,誰也不會點穴,或使拎拿手法。或以掌擊,打落了四人下巴。
    四名太監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明所以,驚惶已極。韋小寶指著旁邊一間
屋子,喝道:「拉進去拷問!」眾侍衛將四名太監橫拖倒拽,拉進廂廳,有人點起燈籠,高
高舉起。韋小寶居中一坐,眾侍衛拉四名太監跪下。
    四人奉了太后之命來捉人,如何肯跪?眾侍衛拳打足踢,強行按倒。
    韋小寶道:「你們四人剛才鬼鬼祟祟的,在爭什麼東西?說什麼一千兩是你的,二千兩
是我的?又說什麼外面來的朋友這趟運氣不好,給狗侍衛們害死了不少。『外面的朋友』是
什麼朋友?為什麼叫侍衛大人『狗侍衛』?」
    從侍衛大怒,一腳腳往四人背上踢去。四名太監肚中大叫「冤枉」,卻那裡說得出口?
    韋小寶又道:「我跟在你們背後,聽到一個說:『是我帶路的,那兩張銀票,是他給我
的,怎可分給你?』」說著向那抓到兩張銀票的太監一指,又指著那個沒搶到銀票的太監
道:「你說:『大家一起幹這件大事,殺頭抄家,罪名都是一般,為什麼不分給我?不行,
一定要分。』指著另一名太監道:「你說:『郝兄弟,你兩張銀票,就分一張給小勞,否則
他一定會抖出來,大家發不成財,還得殺頭抄家。』這句話是你說的,是不是?你們一起干
了什麼大事?為什麼有殺頭抄家的罪名?又分什麼銀票不銀票的。」
    從侍衛道:「他們給刺客帶路,自然犯的是殺頭抄家的大罪。分什麼銀票,搜搜他們身
上就是了。」一搜之下,立時便搜了那四張銀票出來,眾侍衛見這四張銀票數額如此巨大,
都大聲叫了起來。一名尋常太監的月份銀子,不過四兩、六兩,忽然身上各懷巨款,那裡還
有假的?
    那姓趙的侍衛問那身上有兩張銀票的太監:「你姓郝?」那太監點了點頭。那姓趙侍衛
又問身上沒有銀票的太監:「你姓勞?」那太監面無人色,也點了點頭。一名侍衛道:「好
啊,刺客給了你們這許多銀子,你們就給刺客帶路,叫他們『外面的朋友』,叫我們『狗侍
衛』?你奶奶的!」一腳用力踢去,那姓郝太監眼珠突出,口中荷荷連聲。
    那姓趙的侍衛道:「不可莽撞,得好好盤問。」俯身伸手,在那姓勞太監的下巴骨上一
托,給他接上了下巴。韋小寶喝道:「你們幹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這等大膽,
快快招來!」那太監道:「冤枉,冤枉!是太后吩咐我們……」
    韋小寶一躍而前,左手按住了他的嘴巴,胡說八道!這種話也說得的?你再多口,立時
便殺了你。「右手拔出匕首,倒轉劍柄,在他天靈蓋上重擊兩下,將他擊得暈了過去,轉頭
向眾侍衛道:「他說這是太后指使,這……這……這可是大禍臨頭了。」
    眾侍衛一齊臉上變色,說道:「太后吩咐他們將刺客引進宮來?」他們都知皇上並非太
後的親生兒子,太后向來精明果斷,難道皇上得罪了太后,因而……因而……宮闈之中勾心
斗角,什麼可怕的事情都有,自己竟然牽涉於其中,委實性命交關。
    韋小寶問另一名太監:「你們當真是太后派來辦事的?這件事干係重大,可胡說不得。
當真是太后差遣的?」那太監說不出話,只是連連點頭。韋小寶道:「這幾張銀票,也是太
後給的?」三名太監一齊搖頭。韋小寶道:「好!你們是奉命辦事,並不是自己的主意,是
不是?」三名太監連連點頭。韋小寶道:「你們要死還是要活?」這句話可不易用點頭來表
示,三名太監一人點頭,一人搖頭,另一人先點頭後搖頭,想想不對,又大點其頭。韋小寶
問道:「你們要死?」三人搖頭。韋小寶問:「要活?」三人點頭點得快極。
    韋小寶一拉兩名為首的侍衛,三人走到屋外。韋小寶低聲道:「張大哥,趙大哥,咱們
的吃飯傢伙,這一趟只怕要搬的搬家了。」那姓張的名叫張康年,姓趙的叫趙齊賢,都是漢
軍旗的,早已給嚇得神魂不定,齊道:「那……那怎麼辦?」韋小寶道:「我是半點主意也
沒有,張大哥、趙大哥瞧著該怎麼辦?」張康年道:「倘若張揚出來,也不知會鬧到什麼地
步,如果能夠遮掩,那是最好不過。」趙齊賢道:「是啊,不如將這四名太監放了,大家裝
作沒這回事就是。」張康年道:「就只怕人無害虎意,虎不傷人心。」韋小寶道:「放了他
們,本來極好,不過要他們不可去稟明太后。否則的話,太后一怒之下,要殺人來滅口,這
四個太監固然活不成,咱們這裡一十七個兄弟,多半要分成了三十四截。」
    張趙二人同時打個寒戰。張康年舉起右掌,虛劈一掌。韋小寶向趙齊賢瞧去,趙齊賢點
點頭,問道:「他們身邊那四張銀票?」韋小寶道:「這六千兩銀子,眾位大哥分了就是。
我是嚇得魂飛魄散,只求這件事不惹上身來,銀子是不要的了。」
    張趙二人聽得有六千兩銀子好分,每人可分得三百多兩,更無遲疑,轉身入來,在四名
親信耳邊說了幾句話。
    那四人點了點頭,拉起四名太監,說道:「你們既是太后身邊的人,這就回去罷!」
    四名太監大喜,走出屋去,四名侍衛跟了出去。只聽得外面「荷荷荷荷」幾聲慘叫,跟
著外面一名侍衛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另一人叫道:「啊喲,不好,刺客殺死了四個
太監。」四名侍衛走進屋來,向韋小寶道:「桂公公,外邊又有刺客,害死了四位公公。」
    韋小寶長歎一聲,道:「可惜,可惜!刺客逃走了,追不上了?」一名侍衛道:「就沒
見到刺客的影子。」韋小寶道:「嗯,那是誰也沒法子了。四位公公給刺客刺殺之事,你們
這就去稟明多總管罷!」眾侍衛強忍笑容,齊聲應道:「是!」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哈哈
大笑。眾侍衛也都大笑不止。韋小寶笑道:「眾位大哥,恭喜發財,明兒見。」
    韋小寶興匆匆回到住處,將到門口,忽聽得花叢中有人冷冷的道:「小桂子,你好!」
    韋小寶一聽是太后的聲音,大吃一驚,轉身便逃,奔出五六步,只覺一隻手搭上了左肩
肩頭,全身酸麻,便如有幾百斤大石壓在身上,再也難以移步。他急忙彎腰,伸手去拔匕
首,手指剛碰到劍柄,右手臂已吃了一掌,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只聽得太后沉聲
道:「小桂子,你年紀輕輕,真好本事啊。不動聲色,殺了我四名太監,還會插贓嫁嫁禍,
連我都敢誣陷,哼,哼……」
    韋小寶心中只連珠價叫苦,情急之下,料想太后對自己恨之入骨,什麼哀求都是無用,
只有豁出性命,狠狠嚇她一嚇,挨得過一時三刻,再想法子逃命,說道:「太后,你此刻殺
我,已經遲了,可惜啊,可惜。」太后冷冷的道:「可惜什麼?」韋小寶道:「你想殺我滅
口,只可惜遲了一步。剛才那些侍衛們說些什麼話,想來……想來你都聽到了。」太后陰森
森的道:「你說我派這四名沒用的太監,勾引刺客入宮。哼,我又為的是什麼?」
    韋小寶道:「我怎知道你為的是什麼,皇上就多半知道。」反正這條性命十成中已死了
九成九,索性給她無賴到底。
    太后怒極,冷笑道:「我掌力一吐,立時叫你斃命,那未免太便宜了你這小賊。」韋小
寶道:「是啊,你掌上使勁,就殺了小桂子,明日宮裡~人人都知道了。『小桂子怎麼死
了?』『自然是太后殺的。』『太后幹麼殺他?』『因為小桂子撞破了太后的秘密。』『什
麼秘密啊?』『這件事說來話長。來來來,你到我屋子裡來,我仔仔細細的說給你聽。你千
萬不能跟旁人說啊,這件事委實非同……非同小可。』」
    太后氣得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發抖,緩了一口氣,才道:「大不了也只那十幾名侍衛知
道,我殺了你之後,立刻命瑞棟將這十幾個傢伙都抓了起來,立刻處死,還有什麼後患?」
    韋小寶哈哈大笑。太后道:「死在臨頭,還虧你笑得出。」韋小道:「太后,你說要瑞
棟殺人?他……他……哈哈……」太后問道:「他怎麼樣?」韋小寶道:「他早已給
我……」本想說「他早已給我一刀斃了」,突然間靈機一動,又「哈哈」了幾聲。太后又
問:「早已給你怎麼樣?」韋小寶道:「他早已給我收得貼貼服服,再也不聽你的話啦。」
    太后冷笑一聲,道:「憑你這小鬼能有多大本事,能叫瑞副總管不聽我的話。」
    韋小寶道:「我是個小太監,他自然不怕。瑞副總管怕是卻是另一位。」太后顫聲道:
「他……他怕的是後上?」韋小寶道:「我們做奴才的,自然怕皇上,那也怪他不得啊,是
不是?」太后道:「你跟瑞棟說了些什麼?」韋小寶道:「什麼都說了。」
    太后喃喃的道:「什麼都說了。」沉默半晌,道:「他……他人呢?」
    韋小寶道:「他去得遠了,很遠很遠,再也不回來了。太后,你要見他,當然挺好,大
大的好,就只怕不怎麼容易。」太后驚問:「他出宮去了?」韋小寶順水推舟,說道:「不
錯。他說他既怕皇上,又怕了你,夾在中間難做人,只怕有什麼性命的憂愁,又有什麼殺身
的大禍,不如高走遠飛。」太后道:「高飛遠走。」韋小寶道:「對,對!太后,你怎麼知
道?你聽到他說這句話麼?他是高飛遠走了!」
    太后哼了一聲,說道:「他連官也不要做了?逃到哪裡去啦?」韋小寶道:「他……他
是到……」心念一動,道:「他說到什麼台山,什麼六台、七台、八台山去啦。」太后道:
「五台山!」韋小寶道:「對,對!是五台山。太后,你什麼都知道。」
    太后問道:「他還說什麼?」韋小寶道:「也沒說什麼。只不過……只不過說,我托他
的事,他無論如何會辦到的。他賭了咒,立下了重誓,什麼千刀萬剮、絕子絕孫的。」太后
道:「你托他辦什麼事?」韋小寶道:「也沒什麼。瑞副總管本來說,他不做官也不打緊,
就是出門沒盤纏,那又不是一年半載的事。我就送了他兩萬兩銀子的銀票。」太后道:「你
倒發財的緊哪,那裡來的這麼許多銀子?」韋小寶道:「那也是旁人送的,康親王送些,索
額圖大人送些,吳三桂的兒子也送了些。」太后道:「你出手這樣豪爽,瑞棟自然要感恩圖
報了,你到底要他辦什麼事?」韋小寶道:「奴才不敢說。」太后厲聲道:「你說不說?」
搭在他肩頭的手掌壓落。韋小寶「哎唷」一聲。太后放鬆掌力,喝道:「快說!」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瑞副總管答應我,奴才在宮裡倘若給人害死,他就將這中間
的原因,詳詳細細稟明皇上。他說他要去寫一個奏摺,放在身邊。他跟奴才約定,每隔兩個
月,奴才……奴才就……」太后聲音發顫,問道:「怎麼樣?」韋小寶道:「每隔兩個月,
奴才到天橋去找一個賣……賣冰糖葫蘆的漢子,問他:『有翠翡瑪瑙的冰糖葫蘆沒有?』他
就說:『有啊,一百兩銀子一串。』我說:『這樣貴啊?二百兩銀子一串賣不賣?』他說:
『不賣不賣。你還沒歸天嗎?』我說:『你去跟老頭子說罷!』他就去通知瑞副總管了。
「危急之際,編不出什麼新鮮故事,只好將陳近南要他和徐天川聯絡的對答稍加變化。
    太后哼的一聲,說道:「這等江湖上武人聯絡的法門,料你這小賊也想不出來,是瑞棟
這膽小傢伙教你的,是不是?」韋小寶假作驚廳,說道:「咦!你怎麼知道是瑞副總管教我
的?是了,他跟我說的時候,你都聽到了。」只覺太后按在自己肩頭的手不住顫動,過了好
一會,聽得她問:「你到時候如不去找那賣冰糖葫蘆的,那怎麼樣?」
    韋小寶道:「瑞副總管說,他會再等十天,我如仍然不去,那自然是奴才的小命不保,
他……他就想法子來稟明皇上。那時候奴才死都死了,本來也沒什麼好處,不過奴才對皇上
一片忠心,要請皇上千萬小心,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別要受人暗算。那也是奴才和瑞副總
管忠心為主罷啦。」
    太后喃喃的道:「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那好得很哪。」韋小寶道:「這些日子來,奴
才天天服侍皇上,可半點口風也沒露。只要奴才好好活著,在皇上身邊侍候,這種事情就永
遠別讓皇上知道的好,又何必讓皇上操心呢?」太后吁了口氣,說道:「你倒是個大大的好
人哪。」韋小寶道:「皇上待奴才很好,太后待奴才可也不壞啊。奴才對太后忠心,說不定
太后心中一喜歡,又賞賜些什麼,那不是大家都挺美麼?」
    太后嘿嘿嘿的冷笑幾聲,說道:「你還盼我賞賜你什麼,臉皮當真厚得可以。」冷笑聲
中竟有幾分歡愉之意,語氣也大為寬慰。
    韋小寶聽得她語氣已變,情勢大為緩和,忙道:「奴才有什麼貪圖?只要太后和皇上平
平安安的,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咱們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氣了。太后你老人家萬福金
安,奴才明兒這就到天橋去,找到那個漢子,叫他盡快去通知瑞副總管,要他守口如瓶。奴
才……再要他帶三千兩銀子去,說是太后賞他的。」太后哼了一聲,說道:「這種人辦事不
力,棄職潛逃,我不砍他腦袋是他運氣,還賞他銀子?」韋小寶道:「是,是!這三千兩銀
子,自然是奴才出的。太后怎能再賞他銀子?」
    太后慢慢鬆開了搭在他肩頭的手,緩緩地道:「小桂子,你當真對我忠心麼?」
    韋小寶跪下地來,連連磕頭,說道:「奴才對太后忠心,有千萬般好處,若不忠心,腦
袋瓜子搬家。小桂子雖然糊塗,這顆腦袋,倒也看得挺要緊的。」
    太后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很好!」說一聲「很好」,在他背上後一掌,連說
三聲,連拍了三掌。韋小寶登時頭暈目眩,立時便欲嘔吐,喉間「呃呃呃」的不住作聲。
    太后道:「小桂子,那天晚上,海天富那老賊說道:世間有一門叫做什麼『化骨綿掌』
的功夫,倘若練精了,打在身上,可以叫人全身骨骼俱斷。這門功夫是很難練的。我自然也
不會,不過覺得你這小孩很乖,很伶俐,在你背上打三掌試試,也挺有趣的。」
    韋小寶胸腹間氣血翻湧,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又是鮮血,大是清水,大口吐
了出來,心道:「老婊子不信我的話,還是下了毒手。」
    太后道:「你不用害怕,我不會打死你的,你如死了,誰去天橋找那賣冰糖葫蘆的呢?
只不過讓你帶點兒傷,幹起事來就不怎麼伶俐了。」韋小寶道:「多謝太后恩典。」慢慢站
起,身子一幌坐倒,又嘔了幾口血水。太后哈哈一笑,轉身沒入了花叢。
    韋小寶掙扎著站起,慢慢繞到屋後窗邊,伏在窗檻上喘了一會子氣,這才爬進窗去。
    小郡主沐劍屏低聲問道:「桂大哥,是你嗎?」韋小寶正沒好氣,罵道:「去你媽的,
不是我。」方怡接口道:「小郡主好好問你,你為什麼罵人?」韋小寶剛爬到窗口,說道:
「我……」一口氣接不上來,砰的一聲,摔進窗來,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身來。
    方怡與沐劍屏齊聲「啊喲」,驚問:「怎……怎麼啦?你受了傷?」
    韋小寶這一交摔得著實不輕,但聽得兩女的語氣中大有關切之意,心情登時大好,哈哈
一笑,喘了幾口氣,又想:「老婊子這幾掌,也不知是不是『化骨綿掌』,說不定她練得不
到家,老子穿著寶貝背心,骨心又硬,她化來化去,化老子不掉……」說道:「好妹子和好
老婆都受了傷,我如不也傷上一些,那叫什麼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呢?」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傷在哪裡?痛不痛?」韋小寶道:「好妹子有良心,問我痛不
痛。痛本來是很痛的,可是給你問了一聲,忽然就不痛了。你說奇不奇怪?」沐劍屏笑道:
「你又來騙人了。」
    韋小寶手扶桌子,氣喘吁吁的站起,心想:「我這條老命現下還在,全靠瑞副總管夠交
情,肯撐腰,只要老婊子一知瑞副總管已死,韋小寶的老命再也挨不過半個時辰。」從藥箱
裡拿出那只三角形青底白點的藥瓶。海老公藥箱中藥粉、藥丸甚多,他卻只認得這一瓶「化
屍粉」。將瑞棟的屍體從床底下拉出來,取回塞在他懷中的金票和珍玩。
    沐劍屏道:「你一直沒回來,這死人躺在我們床底下,可把我們兩個嚇死了。」韋小寶
道:「把你們兩個都嚇死了,這死人豈不是多了兩個羞花閉月的女伴?」方怡道:「呸,小
郡主,別跟他我說。」
    韋小寶道:「我變個戲法,你們要不要看?」方怡道:「不看。」韋小寶道:「不看的
就閉上眼睛。」方怡當即閉上眼睛。沐劍屏跟著也閉上了眼,但隨即又睜開了。
    韋小寶從藥箱中取出一隻小銀匙,拔開藥瓶木塞,用小銀匙取了少許「化屍粉」,倒在
瑞棟屍體的傷口之中,過不多時,傷口中便冒出煙霧,跟著發出一股強烈的臭味,再過一
會,傷口中流出許多黃水,傷口越爛越大。沐劍屏「咦」的一聲。方怡好奇心起,睜開眼
睛,一見到這情景,一雙眼睜得大大的,再也閉不攏了。
    屍體遇到黃水,便即腐爛,黃水越多,屍體爛得越快。
    韋小寶見她二人都有驚駭之色,說道:「你們那一個不聽我話,我將這寶粉灑一點在你
們臉上,立刻就爛成這般樣子。」沐劍屏道:「你……你別嚇人。」方怡怒目瞪了他一眼,
驚恐之意,卻是難以自掩。韋小寶笑嘻嘻的走上一步,拿著藥瓶向她幌了兩下,收入懷中。
    不多時瑞棟的屍體便爛成兩截。韋小寶提起椅子,用椅腳將兩截屍身都推在黃水之中,
過不了大半時辰,盡數化為黃水。他吁了一口長氣,心想:「老婊子就是差一百萬兵到五台
山去,也捉不到瑞棟了。」他到水缸中去掏水沖地,洗去屍首中流出來的黃水,沒沖得幾瓢
水,身子一歪,倒在床上,睏倦已極,就此睡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但覺得胸口一陣煩惡,作了一陣嘔,卻嘔不出什麼。只聽得沐劍屏關
心的聲音問道:「桂大哥,好些了嗎?」韋小寶坐起身來,才知自己在方沐二人腳邊睡了半
夜,眼見天色不早,忙跳下床來,說道:「我趕著見皇帝去,你們躺著別動。」想從窗中爬
出去,但腰背痛得厲害,只得開門出去,反鎖了門。
    韋小寶到上書房候不了半個時辰,康熙退朝下來,笑道:「小桂子,聽說你昨晚殺了個
刺客。」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皇上聖體安康。」康熙笑道:「你運氣好,跟刺客交上
了手,我可連刺客的影兒也沒見著。你殺的那人武功怎樣?你用什麼招數殺的?」
    韋小寶並沒跟刺客動手過招,皇帝武功不弱,可不能隨口亂說,靈機一動,想起那日在
楊柳胡同白家,風際中和白寒楓動手過招的情景,便道:「黑暗之中,我只跟他瞎纏爛打,
忽然間他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掠……「一面說,一面手腳同時比劃。
    康熙拍手道:「對極,對極!正是這一招!」韋小寶一怔,問道:「皇上,你知道這一
招?」康熙笑道:「你知道這一招叫作什麼?」韋小寶早知叫做「橫掃千軍」,卻道:「奴
才不知。」康熙笑道:「我來教你罷,這叫作『橫掃千軍』!」韋小定甚是驚訝,道:「這
名字倒好聽!」他驚的不是這一招的名稱,而是康熙竟然也知道了。
    康熙道:「他使這招打你,你又怎麼應付?」韋小寶道:「一時之間,我心慌意亂,眼
看對付不了,忽然間想起你跟我比武之時,使過一記極妙的招數,將我摔得從你頭頂飛了過
去,好像你說過的,是武當派的武功『仙鶴梳翎』。」康熙大喜,叫道:「你用我的武功破
他這招『橫掃千軍』?」韋小寶道:「正是。我學的武功,本來不十高明,幸好咱倆比武打
架,打得多了,你使的手法我也記得大半。我記得你又這麼一打,這麼一拗……」康熙喜
道:「對,對,這是『紫雲手』與『折梅手』。
    韋小寶心想:「我拍馬屁,可須拍個十足十!」說道:「我便學你樣,忙去抓他的手,
抓是抓了,就只力氣不夠,抓的部位又不太對頭,給他左手用力一抖,就掙脫了。」
    康熙道:「可惜,可惜。我教你,應當抓住這裡『會宗』與『外關』兩穴之間他就無論
如何掙不脫。」說著伸手抓住韋小寶的手腕穴道。韋小寶使勁掙了幾下,果然無法掙脫,
道:「你早教了我,那也就沒有後來的凶險了。」康熙放開了他手,笑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他一掙脫,身子一轉,已轉在我的背後,雙掌擊我背心……」康熙叫道:
「高山流水!」韋小寶道:「這一招叫作『高山流水』?當時我可給他嚇得落花流水了,無
可奈何之中,只好又用上了你的招數。」
    康熙笑道:「沒出息!怎地跟人打架,不用師父教的功夫,老是用我的招數?」韋小寶
道:「師父教的功夫,練起來倒也頭頭是道,一跟人真的拚命,那知道全不管用,反是你的
那些招數,突然之間打心底裡冒了上來。皇上,那時候他手掌邊緣已打上我背心,我早已嚇
得魂不附體,又怎能去細想用什麼招數!我身子借勢向前一撲,從右邊轉了過去。」康熙
道:「很好!那是『回風步』!」韋小寶道:「是嗎?我躲過了他這一招,乘勢拔出匕首,
反手一劍,大叫一聲:『小桂子,投不投降?』」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怎麼叫起小桂子來?」
    韋小寶道:「奴才危急之中不知怎地,竟把你的招數學了個十足。這反手一劍,本來是
你反手一掌,打在我背心,大叫:『小桂子,投不投降?』我想也不想的使了出來,嘴裡卻
也這麼大叫。他哼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叫『投降』,就已死了。」
    康熙笑道:「妙極,妙極!我這反手一掌,叫作『孤雲出岫』,沒想到你化作劍法,一
擊成功。」康熙練了武功之後,只與韋小寶假打,總不及真的跟敵人性命相拚那麼過癮,此
刻聽到韋小寶手刃敵人,所用招數全是從自己這裡學去的,自是興高采烈,心想若是自己出
手,定比韋小寶更精采十倍,說道:「這些刺客膽子不小,武功卻也稀鬆平常。」
    韋小寶道:「皇上,刺客的武功倒也不怎麼差勁。咱們宮裡的侍衛,就有好幾個傷在他
們手裡。總算小桂子命大,曾伺候皇上練了這麼久武功,偷得了你的三招兩式。否則的話,
皇上,你今兒可得下道聖旨,撫恤殉職忠臣小太監小桂子紋銀一千兩。」
    康熙笑道:「一千兩那裡夠?至少是一萬兩。」兩人同時哈哈大笑。
    康熙道:「小桂子,你可知道這些刺客是什麼人?」韋小寶道:「我就是不知道。皇上
明白他們武功家數,多半早料到了。」康熙道:「本來還不能拿得穩,你剛才這一比劃,又
多了一層證明。」雙手一拍,吩咐在上書房侍候的太監:「傳索額圖、多隆二人進來。」
    那兩人本在書房外等候,一聽皇帝傳呼,便進來磕頭。
    多隆是滿洲正白旗的軍官,進關之時曾立下不少戰功,武功也甚了得,但一直受鰲拜的
排擠,在官場中很不得意,最近鰲拜倒了下來,才給康熙提升為御前侍衛總管,掌管乾清
門、中和殿、太和殿各處宿衛。領內侍衛大臣共有六人,正黃、正白、鑲黃三旗每旗兩人,
其中真正有實權的,只有掌管宮中宿衛的御前侍衛正副總管。多隆新任要職,宮裡突然出現
刺客,已一晚沒睡,心下惴惴,不知皇帝與皇太后是否會怪罪。
    康熙見他雙眼都是紅絲,問道:「拎到的刺客都審明瞭沒有?」多隆道:「回皇上:拎
到的活口叛賊共有三人,奴才分別審問,起初他們抵死不說,後來熬刑不過,這才招認,果
然……果然是平西王……平西王吳三桂的手下。」康熙點點頭,「嗯」了一聲。多隆又道:
「叛賊遺下的兵器,上面刻得有『平西王府』的字樣。格斃了的叛賊所穿內衣,也都有平西
王的標記。昨晚入宮來侵擾的叛賊,證據確鑿,用是吳三桂的手下。就算不是吳三桂所派,
他……他也脫不了干係。」
    康熙問索額圖:「你也查過了?」索額圖道:「叛賊的兵器、內衣,奴才都查核過了,
多總管所錄的叛賊口供,確是如此招認。」康熙道:「那些兵器、內衣,拿來給我瞧瞧。」
    多隆應道:「是。」他知道皇帝年紀雖小,卻十分精明,這件事又干係重大,早就將諸
種證物包妥命手下親信侍衛捧著在上書房外等候,當下出去拿了進來,解開包袱,放在案
上,立即退了幾步。清朝以百戰而得天下,開國諸帝均通武功,原是不避兵刃,但在書房之
中,臣子在皇帝面前露出兵刃,畢竟是頗為忌諱之事。多隆小心謹慎,先行退開。
    康熙走過去拿起刀劍審視,見一把單刀的柄上刻著「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樣,微微
一笑,道:「欲蓋彌彰,固然不對,但弄巧成絀,故意弄鬼做得過了火,卻也引人生疑。」
向索額圖道:「吳三桂如果派人來宮中行刺犯上,自然是深謀遠慮,籌劃周詳,什麼刀劍不
能用,幹麼要攜帶刻了字的兵器,怎會想不到這些刀劍會失落宮中?」
    索額圖道:「是,是,對上明見,奴才拜服之至。」
    康熙轉頭問韋小寶:「小桂子,你所殺的那名叛賊,使了什麼招數?」韋小寶道:「他
使了一招『橫掃千軍』,又使一招『高山流水』。」康熙問多隆:「那是什麼功夫?」多隆
雖是滿洲貴臣,於各家各派武功倒也所知甚博~,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又
不是生僻的招數,答道:「回皇上:「那似乎是雲南前明沐王府的武功。」
    康熙雙手一拍,說道:「不錯,不錯。多隆,你的見聞倒也廣博。」
    多隆登感受寵若驚,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跪下磕頭,道:「謝皇上稱讚。」
    康熙道:「你們仔細想想,吳三桂倘若派人入宮行刺,決不會揀著他兒子正在北京的時
候。刺客什麼日子都好來,難道定要揀著他兒子來朝見的當口?這是可疑者之一。吳三桂善
於用兵,辦事周密,派這些叛賊進宮幹事,人數既少,武功也不甚高,明知難以成功,有什
麼用處?這跟吳三桂的性格不合,這是可疑者之二。再說,就算他派人刺死了我,於他又有
什麼好處,難道他想起兵造反嗎?他如要造反,幹麼派他兒子到北京來,豈不是存心將兒子
送來給我們殺頭?這是可疑者之三。」
    韋小寶先前聽方怡說到陷害吳三桂的計策,覺得大是妙計,此刻經康熙一加分剖,登覺
處處露著破綻,不由得佩服之極,連連點頭。
    索額圖道:「皇上聖明,所見非奴才們所及。」
    康熙道:「你們再想想,倘若刺客不是吳三桂所派,卻攜帶了平西王府的兵器,那有什
麼用意?自然想陷害他了。吳三桂幫我大清打平天下,功勞甚大恨他忌他的人著實不少。到
底這批叛賊是由何人指使,須得好好再加審問。」
    索額圖和多隆齊聲稱是。多隆道:「皇上聖明。若不是後上詳加指點開導,奴才們胡裡
糊塗的上了當,不免冤枉了好人。」康熙道:「冤枉了好人嗎?嘿嘿!」
    索額圖和多隆見皇帝不再吩咐什麼,便叩頭辭出。
    康熙道:「小桂子,那『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這兩招,你猜我怎麼知道的?」韋
小寶心中怦怦跳了兩下,說道:「我正在奇怪,皇上怎麼知道?」康熙道:「今日一早,我
已傳了許多侍衛來,問他們昨晚與刺客格鬥的情形,一查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數,有好幾招竟
是前明沐家的。你想,沐家本來世鎮雲南,我大清龍興之後,將雲南封了給吳三桂,沐家豈
有不著惱的?何況沐家最後一個黔國公沐天波,便是死在吳三桂手下。我叫人將沐家最厲害
的招數演將出來,其中便有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
    韋小寶道:「皇上上當真料事如神。」不禁擔憂:「我屋裡藏著沐家的兩個女子,不知
他知不知道?」
    康熙笑問:「小桂子,你想不想發財?」韋小寶聽到「發財」兩字,登時精神一振,憂
心盡去,笑嘻嘻的道:「皇上不叫我發,我不敢發。皇上叫我發財,小桂子可不敢不發。」
康熙笑道:「好,我叫你發財!你將這些刀劍,從刺客身上剝下的內衣、刺客的口供,都拿
去交給一個人,就有大大一筆財好發。」韋小寶一怔,登時省悟,叫道:「吳應熊!」康熙
笑道:「你很聰明,這就去~罷。」
    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這一次運道真高,他全家性命,都是皇上給賞的。」康熙
道:「你跟他去說什麼?」韋小寶道:「我說:姓吳的,咱們皇上明見萬里,你爺兒倆在雲
南幹什麼事,皇上沒一件不知道。你們不造反,皇上清清楚楚,若是,嘿嘿,有什麼三心兩
意,兩面三刀,皇上一樣的明明白白。他媽的,你爺兒倆還是給我乖乖的罷!」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人挺乖巧,就是不讀書,說出話來粗裡粗氣,倒也合我的意
思。『他媽的,你爺兒倆給我乖乖的罷』,哈哈,哈哈!」
    韋小寶聽得皇帝居然學會了一句「他媽的」,不禁心花怒放,哈哈大笑,捧了刀劍等物
走出書房,回到自己屋中。
    他剛要開鎖,突然間背上一陣劇痛,心頭煩惡,便欲嘔吐,勉強開鎖進房,坐在椅上,
不住喘氣。
    沐劍屏道:「你……你身子不舒服麼?」韋小寶道:「見了你的羞花閉月之貌,身子就
舒服了。」沐劍屏笑道:「我師姊才是羞花閉月之貌,我臉上有只小烏龜,醜也醜死了。」
    韋小寶聽她說笑,心情立時轉侍,笑道:「你臉上怎麼會有只小烏龜?啊,我知道啦,
好妹子,你臉蛋兒又光又滑,又白又亮,便如是一面鏡子,因此會有一隻小烏龜。」沐劍屏
不解,問道:「為什麼?」韋小寶道:「你跟誰睡在一起?你的臉蛋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
那人的相貌,臉上自然就有只小烏龜了。」方怡道:「呸,你自己過來瞧瞧,小郡主臉上才
有只小烏龜。」韋小寶道:「我如過來瞧瞧,好妹子臉上便出現一個又漂亮、又神氣的大老
爺。」方沐二人都笑了起來。方怡笑道:「小烏龜大老爺,那是什麼大老爺?」
    三人低笑了一陣。方怡道:「喂,咱們怎麼逃出宮去,你得給想個法子。」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到處受人奉承,但一回 到自己屋裡,便感十分孤寂無聊,忽然有方沐
兩個年輕姑娘相陪,雖然每一刻都有給人撞見的危險,可實在不捨得她們就此離去,說道:
「這可得慢慢想法子。你們身上有傷,只要踏出這房門一步,立時便給人拿了。」
    方怡輕輕歎了口氣,問道:「我們昨晚進宮來的同伴,不知有幾人死了,幾人給拿了?

遭難的人叫什麼名字,你可知道麼?」韋小寶搖頭道:「不知道。你既然關心,我可以給你
去打聽打聽。」方怡低聲道:「多謝你啦。」
    韋小寶自從和她相逢以來,從示聽她說話如此客氣,心下略感詫異。
    沐劍屏道:「尤其要問問,有一個姓劉的,可平安脫險了沒有。」韋小寶問道:「姓劉
的?劉什麼名字?」沐劍屏道:「那是我們劉師哥。叫作劉一舟。他……他是我師姊的心上
人,那可……那可……」突然嗤的一聲笑,原來方怡在她肢窩中呵癢,不話她說下去。韋小
寶「啊」的一聲,道:「劉一舟,嗯~,這……這可不妙。」方怡情不自禁,忙問「怎麼
啦?」韋小寶道:「那不是一個身材高高,臉孔白白,大約二十幾歲的漂亮年輕人?這人武
功可著實了得,是不是?他自然並不知道劉一舟是何等樣人,但想此人既是方怡的意中人,
諒必是個漂亮的年輕人,既是她們師哥,說他武功很高也不會錯。
    果然沐劍屏道:「對了,對了,就是他。方師姊說,昨晚她受傷之時,見到劉師哥給三
名侍衛打倒了,一名侍衛按住了他,多半是給擒住了。不知現今怎樣?」
    韋小寶歎道:「唉,這位劉師傅,原來是方姑娘的心上人……」不住搖頭歎氣。
    方怡滿臉憂色,問道:「桂大哥,那劉……劉師哥怎樣了?」
    韋小寶心想:「臭小娘,跟我說話時一直沒好聲氣,提到了你劉師哥,卻叫我桂大哥起
來。我且嚇她一嚇。」又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道:「可惜,可惜!」
    方怡驚問:「怎麼啦?他……他……他是受了傷,還是……還是死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什麼劉一舟、劉兩屁,老子從來沒見過。他是死了活了,我
怎麼知道?你叫我三聲『好老公』,我就給你查查去。」
    方怡先前見他搖頭歎氣,連稱「可惜」,只道劉一舟定然凶多吉少,忽然聽他這麼說,
心下大喜,啐道:「說話沒半點正經,到底那一句話是真,那一句話是假?」
    韋小寶道:「這個劉一舟倘若落在我手裡,哼哼,我先綁住了他,狠狠拷打他一頓,打
得他屁股變成四爿,問他用什麼花言巧語,騙取了我老婆的芳心。然後我提起刀子,一刀砍
將下去,這麼擦的一聲……」沐劍屏道:「你殺了他?」韋小寶道:「不是!我割了他的卵
蛋,叫他變成個太監。」沐劍屏不懂他說些什麼。方怡卻是明白的,滿臉飛紅,罵道:「小
滑頭,就愛胡說八道!」韋小寶道:「你那劉師哥多半已給擒住了,要不要他做太監,我桂
公公說出話來,倒有不少人肯聽。方姑娘,你求我不求?」
    方怡臉上又是一陣紅暈,囁嚅不語。沐劍屏蔽道:「桂大哥,你肯幫人,用不到人家開
言相求,那才是俠義英雄。」韋小寶搖手道:「不對,不對!我就最愛聽人家求我。越是
『好老公、親老公』的叫得親熱,我給人家辦起來來越有精神。」
    方怡遲疑半晌,道:「桂大哥,好大哥,我求你啦。」韋小寶板起了臉,道:「要叫老
公!」沐劍屏道:「你這話不對了。我師姊將來是要嫁劉師哥的,劉師哥才是她老公,她怎
麼肯叫你老公?」韋小寶道:「不行,她嫁劉一舟,老子要喝醋,大大的喝醋。」沐劍屏
道:「劉師哥人是很好的。」
    韋小寶道:「他越好,我越喝醋,越喝越多。啊喲,酸死了,酸死了!喝得醋太多,哈
哈,哈哈!」大笑聲中,捧了那個包裹,走出屋去,反鎖了屋門,帶了四名隨從太監,騎馬
去西長安街吳應熊在北京的寓所。
    他在馬背之上,不住右手虛擊,呼叫:「梆梆梆,梆梆梆!」從隨從都不明其意,又怎
想得到,桂公公這次是奉聖旨去發財,自然要將雲南竹槓「梆梆梆」的敲得直響。
    吳應熊聽說欽使到來,忙出來磕頭迎接,將韋小寶接進大廳。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拿點東西來給你瞧瞧。小王爺,你膽子大不大?」吳應熊
道:「卑職的膽子是最小的,受不起驚嚇。」韋小寶一怔,笑道:「你受不起驚嚇?幹起事
來,可大膽的很哪!」吳應熊道:「公公的意思,卑職不大明白,還請明示。」昨晚在康親
王府中,他自稱「在下」,今日韋小寶用奉旨而來,眼見他趾高氣揚,隱隱覺得勢頭不好,
連聲自稱「卑職」。韋小寶道:「昨晚你一共派了多少刺客進宮去?皇上叫我來問問。」
    昨晚宮裡鬧刺客,吳應熊已聽到了些消息,突然聽得韋小寶這麼問,這一驚非同小可,
立即雙膝跪倒,向著天進連連磕頭,說道:「皇上待微臣父子恩重如山,微臣父子就是做牛
做馬,也報答不了皇上的恩典。幾天臣吳三桂、吳應熊父子甘為皇上效死,決無貳心。」
    韋小寶笑道:「起來,起來,慢慢磕頭不遲。小王爺,我給你瞧些物事。」說著解開包
袱,攤在桌上。
    吳應熊站起身來,看到包袱中的兵器衣服,不由得雙手發抖,顫聲道:「這……這……
這……」拿起那張口供,見上面寫得明明白白,刺客是奉了平西王吳三桂差遣,入宮行刺,
決意殺死清遷皇帝,立吳三桂為主云云。饒是吳應熊機變多智,卻也不禁嚇得魂不附體,雙
膝一軟,又即跪倒,這一次是跪在韋小寶面前,說道:「桂……公……公……公,這……這
決不是真的,微臣父子受了奸人……陷害,萬望公公奏明聖上,奏……奏明……」
    韋小寶道:「這些兵器,都是反賊攜入宮中的,圖謀不軌,大逆不道。兵器上卻都刻了
貴府的招牌老字號。」吳應熊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必是仇家的奸計。」韋小寶沉吟
道:「你這話,本來也有三分道理,就不知皇上信不信。」吳應熊道:「公公大恩大德,給
卑職父子分剖明白。卑職父子的身家性命,都出於公公所賜。
    韋小寶道:「小王爺,你且起來。你昨晚已先送了我一份禮,倒像早料到有這件事似
的,嘿嘿,嘿嘿。」吳應熊本待站起,聽他這句話說得重了,忙又跪倒,說道:「只要公公
向皇上給卑職父子剖白幾句,皇上聖明,必定信公公的說話。」
    韋小寶道:「這件事早鬧了開來啦,索額圖索大人,侍衛頭兒多隆多大人,都已見過皇
上,回稟了刺客的供狀。你知道啦,這等造反的大事,誰有天大的膽子,敢按了下來?給你
在皇上面前剖白幾句,也不是不可以。我還想到了一個妙計雖不是十拿九穩,卻多半可以洗
脫你父子的罪名,只不過太也費事罷了。」吳應熊大喜道:「全仗公公搭救。」
    韋小寶道:「請起來好說話。」吳應熊站起身來,連連請安。
    韋小寶道:「這些刺客當真不是你派去的?」吳應熊道:「決計不是!卑職怎能做這等
十惡不赦、罪該萬死之事?」韋小寶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就信了你這次。倘若刺
客是你派去的,日後查了出來,那可坑死了我,我非陪著你給滿門抄斬不可。」
    吳應熊道:「公公萬安,放一百個心,決無此事。」
    韋小寶道:「那麼依你看,這些反賊是誰派去的?」吳應熊沉吟道:「微臣父子仇家甚
多,一時之間,實在難以確定。」韋小寶道:「你要我在皇上面前剖白,總得找個仇家出來
認頭,皇上才能信啊。」吳應熊道:「是,是!家嚴為大清打天下,剿滅的叛逆著實不少,
這些叛逆的餘黨,都是十分痛恨家嚴的。好比李闖的余逆啦,前明唐王、桂王的餘黨啦,雲
南沐家的餘黨啦,他們心中懷恨,什麼作亂犯上的事都做得出來。」
    韋小寶點頭道:「什麼李闖余逆啦,雲南沐家的餘黨啦,這些人武功家數是怎樣的?你
教我幾招,我去演給皇上看,說道昨晚我親眼見到,刺客使的是這種招數,貨真價實,決計
錯不了。」吳應熊大喜,忙道:「公公此計大妙。卑職於武功一道,所懂的實在有限,要去
問一問手下人。公公,你請坐一會兒,卑職立刻就來。」說著請了個安,匆匆入內。
    過得片刻,他帶了一人進來,正是手下隨從的首領楊溢之,昨晚韋小寶曾幫他贏過七百
兩銀子的。楊溢之上前向韋小寶請安,臉上深有憂色,吳應熊自然已對他說了原因。
    韋小寶道:「楊大哥,你不用擔心,昨晚你在康親王府裡練武,大出風頭,不少文武大
臣都是樣眼所見,決不能說你入宮行刺。我也可以給你作證。」楊溢之道:「是,是!多謝
公公。就只怕奸人陷害,反說世子帶我們去康王府中,好叫眾位大臣作個證見,暗中卻另行
差人,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韋小寶點頭道:「這話倒也不可不防。」楊溢之道:「世子說
道,公公肯主持公道,在皇上跟前替我們剖白,真是我們的大恩人。平西王仇家極多,各人
的武功家數甚雜,只有沐王府武功自成一家,很容易認得出來。」
    韋小寶道:「嗯,可惜一時找不到沐王府的人,否則就可讓他演他幾個招式來瞧瞧。」
楊溢之道:「沐家拳、沐家劍在雲南流傳已久,小人倒也記得一些,我演幾套請公公指點。
刺客入宮,攜有刀劍,小人演一套沐家『回風劍』如何?」韋小寶喜道:「你會沐家武功,
那再好也沒有了。劍法我是一竅不通,一時也學不會,還是跟你學幾招『沐家拳』罷。」
    楊溢之道:「不改。公公力擒鰲拜,四海揚名,拳腳功夫定是極度高的。小人使得不到
之處,請公公點撥。「說著站到廳中,拉開架式,慢慢的一招一式使將出來。
    這咱沐家拳自沐英手上傳下來,到這時已逾三百年,歷代均有高手傳人,說得上是千錘
百煉之作,在雲南知者甚眾,楊溢之雖於這套拳法並不擅長,但他武功甚高,見聞廣博,一
招招演將出來,氣度凝重,招式精妙。韋小寶看到那招「橫掃千軍」時,讚道:「這一招極
好!」後來又見到他使「高山流水」,又讚:「這招也了不起!」待他將一套沐家拳使完,
說道:「很好,很好!楊大哥,你武功當真了得康親王府中那些武師,便十個打你一個,也
不是你對手。一時之間,我也學不了許多,只能學得一兩招,去皇上面前演一下。皇上傳了
宮中武功好手來認,你想認不認得出這武功的來歷?」說著指手劃腳,將「橫掃千軍」與
「高山流水」兩招依樣使出。
    楊溢之喜道:「公公使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深得精要,會家子一見,
便知是沐家的拳法。公公聰敏過人,一見便會,我們吳家可有救了。」
    吳應熊連連作揖,道:「吳家滿門百口,全仗公公援手救命。」
    韋小寶心想:「吳三桂家裡有的是金山銀山,我也不用跟他講價錢。」當下作揖還禮,
說道:「大家是好朋友。小王爺,你再說什麼恩德、什麼救命的話,可太也見外了。再說,
我是盡力而為,也不知管不管用。」吳應熊連稱:「是,是!」韋小寶將包袱包起,挾在脅
下,心想:「這包東西可不忙給他。」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小王爺,皇上叫我問你一件
事,你們雲南有個來京的官兒,叫作什麼盧一峰的,可有這一號人物?」
    吳應熊一怔,心想:「盧一峰只是個芝麻綠豆般的小官,來京陛見,還沒見著皇上,皇
上怎麼已知道了?」說道:「盧一峰是新委的雲南曲靖縣知縣,現下是在京中,等候叩見聖
上。」韋小寶道:「皇上叫我問你,那盧一峰前幾天在酒樓上欺壓良民,縱容惡僕打人,不
知這脾氣近來改好了些沒有?」那盧一峰所以能得吳三桂委為曲靖縣知縣,是使了四萬多兩
銀子賄賂得來的,吳應熊曾從中抽了三千多兩,此刻聽韋小寶這麼說,大吃一驚,忙道:
「卑職定當好好教訓他。」轉頭向楊溢之道:「即刻去叫那盧一峰來,先打他五十大板再
說。」向韋小寶請了個安,道:「公公,請你啟奏皇上,說道:微臣吳三桂知人不明,薦人
不當,請皇上降罪。這盧一峰立即革職,永不敘用,請吏部大人另委賢能。」韋小寶道:
「也不用罰得這麼重罷?」吳應熊道:「盧一峰這廝膽大妄為,上達天聽,當真罪不容誅。
溢之,你給我狠狠的揍他。」楊溢之應道:「是!」韋小寶心想:「這姓盧的官兒只怕性命
不保。」說道:「兄弟這就回宮見皇上去,這兩招『橫掃千軍』和『高山流水』,可須使得
似模似樣才好。」說著告辭出門。吳應熊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大封袋來,雙後呈上,說道:
「桂公公,你的大恩大德,不是輕易報答得了的。不過多總管、索大人,以及眾位御前侍衛
面前,總得稍表敬意。這裡一點小小意思,相煩桂公公代卑職分派轉交。皇上問起來,大伙
兒都幫幾句口,微臣父子的冤枉就得洗雪了。」韋小寶接了過來,笑道:「要我代你做人情
麼?這樁差事不難辦啊!」他在宮中一年有餘,已將太監們的說話腔調學了個十足,貧嘴貧
辭去的京片子中,已沒半分揚州口音,倘若此時起始冒充小桂子,瞎了眼的海老公恐怕也不
易發覺了。吳應熊和楊溢之恭恭敬敬的送出府門。韋小寶在轎中拆開封袋一看,竟是十萬兩
銀票,心想:「他奶奶的,老子先來個二一添作五。」將其中五萬兩銀票揣入懷裡,餘下五
萬兩仍放在大封袋中。韋小寶先去上書房見康熙,回稟已然辦妥,說吳應熊得悉皇上聖明,
辨明了他父子的冤枉,感激得難以形容。康熙笑道:「這也可嚇了他一大跳。」韋小寶笑
道:「只嚇得他屁滾尿流,奴才好好的叮囑了他一番,說道這種事情,多半以後還會有的,
叫他轉告吳三桂,務須忠心耿耿,報效皇上。」康熙不住點頭。韋小寶道:「我等嚇得他也
夠了,這才跟他說,皇上明見萬里,一查刺客的武功,便料是雲南沐家的反賊所為。那吳應
熊又驚又喜,打從屁股眼裡都笑了出來,不住口的頌讚皇上聖明。」康熙微微一笑。韋小寶
從懷中摸出封袋,說道:「他感激得不得了,拿了許多銀票出來,一共五萬兩,說送我一萬
兩,另外四萬兩,要我分給宮中昨晚出力的從位侍衛,皇上,你瞧,咱們這可發了大財
哪。」那些銀票都是五百兩一張,一百張已是厚厚的一疊。康熙笑道:「你小小孩子,一萬
兩銀子一輩子也使不完了。餘下的銀子,你就分了給從侍衛罷。」韋小寶心想:「皇上雖然
聖明,卻料不到我韋小寶已有數十萬銀子的身家。」說道:「皇上,我跟著你,什麼東西沒
有?要這銀子有什麼用?奴才一輩子忠心侍候你,你自會照管我。這五萬兩銀子,都賞給侍
衛們好了。我只說是皇上的賞賜,何必讓吳應熊收買人心。」康熙本來不想冒名發賞,但聽
到「收買人心」四字,不禁心中一動。韋小寶見康熙沉吟不語,又道:「皇上,吳三桂派他
兒子來京,帶來的金子銀子可真不少,見人就送錢,未必安著什麼好心。天下的地方百姓、
金銀珠寶,本來一古腦兒都是你皇上的,可是吳三桂這老小子橫得很倒像雲南是他吳家
的。」康熙點頭道:「你說得是。這些銀子,就說是我賞的好了。」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外的
侍衛房,向御前侍衛總管多隆說道:「多總管,皇上吩咐,昨晚眾侍衛護駕有功,欽賜白銀
五萬兩。」多隆大喜,忙跪下謝賞。韋小寶笑道:「皇上現下很高興,你自己進去謝賞
罷。」說著將那五萬兩銀票交了給他。多隆隨著韋小寶走進書房,向康熙跪下磕頭,說道:
「皇上賞賜銀子,奴才多隆和眾侍衛謝賞。」康熙笑著點了點頭。韋小寶道:「皇上吩咐:
這五萬兩銀子嘛,你瞧著分派,殺賊有功的,奮勇受傷的就多分一些。」多隆道:「是,
是。奴才遵旨。」康熙心想:「小桂子又忠心,又不貪財,很是難得,他竟將這五萬兩銀子
的,真的盡數賞了侍了,自己一個錢也不要。」韋小寶和多隆一齊退出。多隆點出一疊一萬
兩銀票,笑道:「桂公公,這算是我們眾侍衛的一番孝心,請公公賞收,去賞給小公公
們。」韋小寶道:「啊哈,多總管,你這麼說,可不夠朋友了。我小桂子平生最敬重的,就
是武功高強的朋友。這五萬兩銀子,皇上倘若賞了給文官嘛,我小桂子不分他一萬也得分上
八千。是賞給你多總管的,你便分一兩銀子給我,我也不能收。我當你好朋友,你也得當我
好朋友才是。」多隆笑道:「侍衛兄弟們都說,宮裡這許多有職司的公公們,桂公公年紀最
小,卻最夠朋友,果然名不虛傳。」韋小寶道:「多總管,請你給查查,昨晚擒來的反賊之
中,可有一個叫作劉一舟的。倘若有這樣一個人,咱們便可著落在他身上,查明反賊的來龍
去脈。」多隆應道:「是,是!反賊報的自然都是假名,我去查,仔細查一查。」
    韋小寶回到下處,將到門口,見御膳屋的一名小太監在路旁等候。那小太監迎將上來,
低聲道:「桂公公,那個錢老闆又送了一口豬來,這次叫作什麼『燕窩人參豬』,說是孝敬
公公的,正在御膳房中候公公的示下。」
    韋小寶眉頭一皺,心想:「那口『花彫茯苓豬』還沒搞妥當,又送一口『燕窩人參豬
來』,你當我們這裡皇宮是豬欄嗎?」但這人既已來了,不得不想法子打發。
    當下來到御廚房中,見錢老闆滿臉堆歡,說道:「桂公公,小人那口『花彫茯苓豬』當
真是大補非凡,桂公公吃了之後,你瞧神清氣爽,滿臉紅光。小人感激公公照顧,又送了一
口「燕窩人參豬」來。」說著向身旁一指。
    這口豬卻是活豬,全身白毛,模樣甚是漂亮,在竹籠之中不住打圈子。韋小寶不知他鬧
什麼玄虛,點了點頭。那錢老闆挨近身來,拉著韋小寶的手,道:「嘖,嘖,嘖!桂公公吃
了『花彫茯苓豬』的豬肉,脈搏旺勱,果然大不相同。」韋小寶覺得手中多了一張紙條,御
廚房中耳目眾多,也不便多問。錢老闆道:「這口『燕窩人參豬』吃法另有不同,請公公吩
咐下屬,在這裡用上好酒糟餵上十天。十天之後,小人再來親手整治,請公公享用。」韋小
寶皺眉道:「那口~『花彫茯苓豬』已搞得我虛火上升,麻煩不堪,什麼人參豬,燕窩豬,
錢老闆你自己觸祭罷,我可吃不消了。」錢老闆哈哈一笑,說道:「這是小人一點孝心,以
後可再也不敢麻煩公公了。」說著請了幾個安,退了出去。
    韋小寶心想這紙條上一定寫得有字,自己西瓜大的字認不上一擔,當下吩咐廚房中執事
雜役好好飼養那口豬,自行回屋,尋思:「錢老闆這人當真聰明的緊,第一次在一口死豬中
藏了個活人進宮,第二次倘若再送死豬進宮,不免引人懷疑,索性送一口活豬進來,讓它在
御膳房中餵著,佬花樣也沒有。就算本來有人懷疑,那也疑心盡去了。對,要使乖騙人,不
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後一有機會,再得補補漏洞。」
    又想:「這字條只好請小郡主瞧瞧,他媽的,有話不好明講嗎?寫他媽的什麼字條?」
    進得屋來,沐劍屏道:「桂大哥,有人來到門外,好像是送飯菜來的,定是見到門上上
了鎖,沒打門就走了。」韋小寶:「你怎知是送飯菜來的?嘿,你們聞飯菜的香氣,可餓得
很了,是不是?怎麼不吃糕餅點心?」沐劍屏吃吃而笑,說道:「老實不客氣,早吃過
啦。」
    方怡道:「桂……桂大哥,你可……」說到這裡,有些結結巴巴。
    韋小寶道:「你劉師哥的事,我還沒查到。宮裡侍衛們說,沒抓到姓劉的人。」方怡低
聲道:「多謝你啦。卻不知是不是給他們殺了。再說,劉師哥即使給捉到了,也不會說是姓
劉,大夥兒說好的,他冒充姓夏。吳三桂的女婿姓夏。劉師哥會招供說,那個姓夏的是他叔
父。」韋小寶笑道:「那你豈不成了吳三桂的親戚?」小郡主忙道:「那是假的。」韋小寶
歎道:「不過方姑娘想做吳三桂的侄孫媳婦什麼的。可也做不成啦。你那劉師哥就算逃出了
宮去,他在外面想你,你在宮裡想他,一輩子你想我、我想你的。一對情哥情姐兒見不到
面,豈不難熬的很?」方怡臉上又是一紅,道:「我怎會在宮裡待一輩子?」
    韋小寶道:「姑娘們一進了皇宮,自私還有出去的日子?像你這樣羞花閉月的姐兒,我
小桂子一見就想娶了做老婆。倘若給皇帝瞧見了,非封你為皇后娘娘不可,方姑娘,我勸你
還是做了皇后娘娘罷!」
    方怡急道:「我不跟你多說。你每一句話總是嘔我生氣,逗我著急。」
    韋小寶一笑,將手中字條交給沐劍屏,道:「小郡主,你念一念這字條。」
    沐劍屏接了過來,念道:「『高昇茶館說英烈傳。』那是什麼啊?」韋小寶已明其中道
理:「天地會的人有事要見我,請我去茶館相會。」笑道:「你枉為沐家後人,連《英烈
傳》也不知道。」沐劍屏道:「《英烈傳》我自然知道,那是太祖皇帝龍興開國的故事。」
    韋小寶道:「有一回 書,叫做『沐王爺三箭定雲南,桂公公雙手抱佳人』,你也聽過沒
有?」沐劍屏啐道:「我們黔寧王爺爺平定雲南,《英烈傳》中自然有的。可那有什麼桂公
公雙手……雙手的?」
    韋小寶正色道:「你說桂公公雙手抱佳人,沒這回事?」沐劍屏道:「自然沒有,是你
杜撰出來的。」韋小寶道:「咱們打一個賭,如果有怎樣?沒有又怎樣?」沐劍屏道:
「《英烈傳》的故事我可聽得熟了,自然沒有,賭什麼都可以。方師姊,沒有他說的事,是
不是?」方怡還沒回答,韋小寶已一躍上床,連鞋鑽入被窩,睡在二人之間,左手摟住了方
怡的頭頸,右手抱住了沐劍屏的腰,說道:「我說有,就是有!」
    方怡和沐劍屏同時「啊」的一聲驚呼,不及閃避,已給他牢牢抱住。沐劍屏伸出右手,
將他用力一推,韋小寶乘勢側過頭去,伸嘴在方怡嘴上吻了一下,讚道:「好香!」
    方怡待要掙扎,身子微微一動,胸口肋骨斷絕處劇痛,左手翻了過來,拍的一聲,打了
他一記耳光。韋小寶笑道:「謀殺親夫哪,謀殺親夫哪!」一骨碌從被窩裡跳出來,抱住沐
劍屏也親了個嘴,讚道:「一般的香!」哈哈大笑,隨手取了衣包,奔也屋子,反鎖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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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8:36:09

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
    韋小寶的住處是在乾清門西、南庫之南的御膳房側,往北繞過養心殿,折而向西,過西
三所、養華門、壽安門,往北過壽安宮、英華殿之側,轉東過西鐵門,向北出了神武門。那
神武門是紫禁城的後門,一出神武門,便是出了皇宮,當下逕往高昇茶館來。
    一坐定,茶博士泡上茶來,便見高彥超慢慢走近,向他使個眼色。韋小寶點了點頭,見
高彥超出了茶館,於是喝了幾口茶,在桌上拋下一錢銀子,說道:「今兒這回書,沒什麼聽
頭。」慢慢踱將出去,果見高彥超等在街角,走得幾步,便是兩頂轎子。
    高彥超讓韋小寶坐了一頂,自己跟了一段路,四下打量見無人跟隨,坐上了另一頂。
    轎夫健步如飛,行了一頓飯時分,停了下來。韋小寶見轎子所停處是座小小的四合院,
跟著高彥超入內。一進大門,便見天地會的眾兄弟迎了上來,躬身行禮。這時李力世、關安
基、祁彪清等人也都已從天津、保定等地趕到,此外樊綱、風際中、玄貞道人,以及那錢老
板都在其內。
    韋小寶笑問:「錢老闆,你到底尊姓大名哪?」錢老闆道:「不敢,屬下真的是姓錢,
名字叫做老本,本來的本,不是老闆的板。意思是做生意蝕了老本。」韋小寶哈哈大笑,說
道:「你精明得很,倘若真是做生意,人家的老本可都給你賺了過來啦。」錢老本微笑道:
「韋香主,您誇獎啦!」
    眾人將韋小寶讓到上房中坐定。關安基心急,說道:「韋香主,你請看。」說著遞過一
張大紅泥金帖子來,上面濃濃的黑墨寫著幾行字。韋小寶不接,說道:「這些字嘛,他們認
得我,我可跟他們沒什麼交情,哥兒倆這是初次相會,不認識。」
    錢老本道:「韋香主,是張請帖,請咱們吃飯去的。」韋小寶道:「那好得很哪,誰這
麼賞臉?」錢老本道:「帖子上寫的名字是沐劍聲。」
    韋小寶一怔,道:「沐劍聲?」錢老本道:「那便是沐王府的小公爺。」韋小寶點頭
道:「『花彫茯苓豬』的哥哥。」錢老本道:「正是!」韋小寶問道:「他請咱們大夥兒都
去?」錢老本道:「他帖子上寫得倒很客氣,請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率同天地會眾位英雄
同去赴宴,就是今晚,是在朝陽門內南豆芽胡同。」韋小寶道:「這次不在楊柳胡同了?」
錢老本道:「是啊,在京城裡幹事,落腳的地方得時時掉換才是。」
    韋小寶道:「你想他是什麼意思?在酒飯裡下他媽的蒙汗藥?」李力世道:「按理說,
雲南沐王府在江湖上這麼大的名頭,沐劍聲又是小公爺的身份,是跟咱們總舵主平起平坐的
大人物,決不能使這等下三濫的勾當。不過會無好會,宴無好宴,韋香主所慮,卻也不可不
防。」韋上寶道:「咱們去不去吃這頓飯?哼哼,宣威火腿,過橋米線,雲南汽鍋雞,那是
有得觸祭的了。」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作聲。過了好一會,關安基道:「大夥兒要請韋香主示下。」
    韋小寶笑道:「一頓好酒好飯,今晚大夥兒總是有得下肚的。要太太平平呢,就讓我作
東道,咱們吃館子去,吃過飯後,再來推牌九賭錢,叫花姑娘也可以,都是兄弟會鈔。你們
如想給我省錢呢,大夥兒就去擾那姓沐的。」這番話說得慷慨大方,其實卻十分滑頭,去不
去赴宴,自己不拿主意。
    關安基道:「韋香主請眾兄弟吃喝玩樂,那是最開心不過的。不過這姓沐的邀請咱們,
要是不去,不免墮了天地會的威風。」韋小寶道:「你說該去?」眼光轉到李力世、樊綱、
祁彪清、玄貞、風際中、錢老本、高彥超等人臉上,見各人都緩緩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大夥兒都說去,咱們就去吃他的,喝他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茶來伸
手,飯來張口。毒藥來呢?咱們咕嚕一聲,也他媽的吞入了肚裡。這叫做英雄不怕死,怕死
不英雄。」
    李力世道:「大家小心在意,總瞧得出一些端倪。大夥兒商量好了,有的喝茶,有的不
喝,有的飲酒,有的不飲,有的不吃肉,有的不吃魚。就算他們下毒,也不能讓他們一網打
盡。但如大家什麼都不吃,可又惹他們笑話了。」
    眾人商量定當,閒談一會。挨到申牌時分,韋小寶除下了太監服色,又打扮成個公子哥
兒的模樣。他仍坐了轎子,在眾人簇擁之下,往南豆芽胡同而去。韋小寶心想:「在宮裡日
日夜夜提心吊膽,只怕老婊子來殺我,那有這般做青木堂香主的逍遙快樂?只是師父吩咐
過,要我在宮裡打探消息,倘若自行出來,只怕香主固然做不成,這條小命能不能保,咱們
也得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南豆芽胡同約在兩里之外。轎子剛停下,便聽得鼓樂絲竹之聲。韋小寶從轎中出來,耳
邊聽得一陣嗩吶吹奏,心道:「娶媳婦兒嗎?這般熱鬧。」
    只見一座大宅院大門中開,十餘人衣冠齊楚,站在門外迎接。當先一人是個二十五六歲
的青年,身材高瘦,英氣勃勃」說道:「在下沐劍聲,恭迎韋香主大駕。」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結交親貴官宦,對方這等執禮甚恭的局面見得慣了。常言道:「居移
氣,養移體」,他每日裡和皇帝相伴,什麼親王、貝勒、尚書、將軍,時時見面,也不當什
麼一會子事,因此年紀雖小,已自然而然有股威嚴氣象。沐劍聲名氣雖大,卻也大不過康親
王、吳應熊這些人,當下拱了拱手,說道:「小公爺多禮,在下可不敢當。」打量他相貌見
他面容微黑,眉目之間,和小郡主沐劍屏依稀有些相似。
    沐劍聲早知天地會在北京的首領韋香主是個小孩,又聽白寒楓說這孩子武藝低微,油嘴
滑舌,是個小潑皮,料想他不過倚仗師父陳近南的靠山,才做得香主,此刻見他神氣鎮定,
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樣,心想:「這孩子只怕也有點兒門道。」當下讓進門去。
    廳中椅上上了河諦套子,放著錦墊,各人分賓主就座。「聖手居士」蘇岡、白寒楓和其
余十多人都垂手站在沐劍聲之後。
    沐劍聲與李力世、關安基等人一一通問姓名,說了許多久仰大名等等客套話。李力世等
均想:「這位沐家小公爺倒沒架子,說話依足了江湖上的規矩。」
    僕役送上香茶,廳口的鼓樂手又吹奏起來,用是歡迎貴賓的隆重禮數。鼓樂聲中,沐劍
聲吩咐:「開席!」引著眾人走進內廳。手下人關上了廳門。
    廳上居中一張八仙桌,披著繡花桌圍,下首左右各有一桌,桌上器皿陳設雖無康親王府
的豪闊,卻也頗為精緻。沐劍聲微微躬身,說道:「請韋香主上座。」韋小寶看這局面,這
首席當是自己坐了,說道:「這個,咱們只好不客氣啦。」沐劍聲在下首主位相陪。
    各人坐定後,沐劍聲道:「有請師父。」
    蘇岡和白寒楓走進內室,陪了一個老人出來。沐劍聲站著相迎,說道:「師父,天地會
青木堂韋香主今日大駕光臨,可給足了我們面子。」轉頭向韋小寶道:「韋香主,這位柳老
師傅,是在下的受業恩師。」
    韋小寶站起身來,拱手道:「久仰。」見這老人身材高大,滿臉紅光,白鬚稀稀落落,
足有七十來歲年紀,精神飽滿,雙目炯炯有神。
    那老人目光在韋小寶身上一轉,笑道:「天地會近來好大的名頭……」他話聲極響,這
幾句話隨口說來,卻和常人放大了嗓子叫嚷一般,接著道:「……果然是英才輩出,韋香主
如此少年,真是武林中少見的奇才。」
    韋小寶笑道:「是少年,倒也不錯,只不過既不是英才,更不是奇才,其實是個蠢才。
那日給白師傅扭住了手,動彈不得,險些兒連『我的媽啊』也叫了出來。在下的武功當真稀
松平常之至。哈哈,可笑!可笑,哈哈!」
    眾人一聽,都愕然失色。白寒楓的臉色更十分古怪。
    那老人哈哈哈的笑了一陣,說道:「韋香主性子爽直,果然是英雄本色。老夫可有三分
佩服了。」韋小寶笑道:「三分佩服,未免太多,有他媽的一分半分,不將在下當作沒出息
的小叫化、小把戲、小猴兒,也就是了。」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韋香主說笑了。」
    玄貞道人道:「老前輩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稱『鐵背蒼龍』的柳老英雄嗎?」那老
人笑道:「不錯,玄貞道長倒還知道老夫的賤名。」玄貞心中一懍:「我還沒通名,他已知
道我名字,沐家這次可打點得十分周到。「鐵背蒼龍」柳大洪成名已久,聽說當年沐天波對
他也好生敬重。清軍打平雲南,柳大洪出全力救護沐氏遺孤,沐劍聲便是他的親傳弟子,乃
是沐王府中除了沐劍聲之外的第一號人物。」躬身說道:「柳老英雄當年怒江誅三霸,騰沖
殺清兵,俠名播於天下。江湖上後生小子說起老英雄來,無不敬仰。」
    柳大洪道:「嘿嘿,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還說他作甚?」臉色顯得十分喜歡。
    沐劍聲道:「師父,你老人家陪韋香主坐。」柳大洪道:「好!」便在韋小寶身旁坐
下。這張八仙桌向外一邊空著,上首是韋小寶、柳大洪,左首是李力世、關安基,右首下座
是沐劍聲、上座虛位以待。天地會群豪均想:「你沐王府又要請一個什麼厲害人物出來?」
只聽沐劍聲道:「扶徐師傅出來坐坐,讓眾位好朋友見了,也好放心。」
    蘇岡道:「是!」入內扶了一個人出來。
    李力世等人一見,都是又驚又喜,齊叫:「徐三哥!」這人弓腰曲背,正是「八臂猿
猴」徐天川。他臉色蠟黃,傷勢未癒,但性命顯然已經無礙。天地會群豪一齊圍了上去,紛
紛問好,不勝之喜。
    沐劍聲指著自己上首的坐位,說道:「徐師傅請這邊坐。」
    徐天川走上一步,向韋小寶躬身行禮道:「韋香主,你好。」韋小寶抱拳還禮道:「徐
三哥你好,近來膏藥生意不大發財罷?」徐天川歎了口氣,道:「簡直沒生意。屬下給吳三
桂手下的走狗擄了去,險些送了老命,幸蒙沐家小公爺和柳老英雄相救脫險。」
    天地會群豪都是一怔。樊綱道:「徐三哥,原來那日的事,是吳三桂手下那批漢奸做的
手腳。」徐天川道:「正是。這批漢奸闖進回春堂來,捉了我去,那盧……盧一峰這狗賊臭
罵了我一頓,將一張膏藥貼在我嘴上,說要餓死我這隻老猴兒。」
    眾人聽得盧一峰在內,那是決計不會錯的了。樊綱、玄貞等齊向蘇岡、白寒楓道:「那
日多有冒犯。眾位英雄義氣深重,我天地會感激不盡。」蘇岡道:「不敢。我們只是奉小公
爺之命辦事,不敢居功。」白寒楓哼了一聲,顯然搭救徐天川之事大違他的意願。關安基
道:「徐三哥給人擄去後,我們到處查察,尋不到線索,心下這份焦急,那也不用說了。貴
府居然救出了徐三哥,令人好生佩服。」蘇岡道:「吳三桂手下的雲南狗官,都是沐家死對
頭,我們自然釘得他們很緊。這狗官冒犯徐三哥,給我們發覺了,也沒什麼希奇。」
    韋小寶心想:「這小公爺倒精明的很,他妹子給我扣著,他先去救了徐老兒出來,好求
我放他妹子。我且裝作不知,卻聽他有何話說。」向徐天川道:「徐三哥,你給白二俠打得
重傷,他手上的勁道可厲害得很哪,你活得了嗎?不會就此歸天罷?」
    徐天川道:「白二俠當日手下容情,屬下將養了這幾日,已好得多啦。」
    白寒楓向韋小寶怒目而視。韋小寶卻笑吟吟地,似乎全然沒瞧見。
    眾僕斟酒上菜,菜餚甚是豐盛。天地會群豪一來見徐天川是他們所救,二來又有「鐵背
蒼龍」柳大洪這等大名鼎鼎的老英雄在座,料想決計不致放毒,盡皆去了疑慮之心,酒到杯
干,放懷吃喝。
    柳大洪喝了三杯酒,一捋鬍子,說道:「眾位老弟,貴會在京城直隸,以那一位老弟為
首?」李力世道:「在京城直隸一帶,敝會之中,職位最尊的是韋香主。」柳大洪點頭道:
「很好,很好!」喝了一杯酒,問道:「但不知這位小老弟,於貴我雙方的糾葛,能有所擔
當麼?」
    韋小寶道:「老伯伯,你有什麼吩咐,不妨說出來聽聽。我韋小寶人小肩膀窄,小事還
能擔當這麼一分半分,大事可就把我壓垮了。」
    天地會與沐王府群豪都不由微微皺眉,均想:「這孩子說話流氓氣十足,一開口就耍無
賴,不是英雄好漢的氣概。」
    柳大洪道:「你不能擔當,這件事可也不能罷休。那只好請小老弟傳話去給尊師,請陳
總舵主趕來處理了。」韋小寶道:「老伯伯有什麼事要跟我師父說,你寫一封信,我們給你
送去便是。」柳大洪嘿嘿一笑,道:「這件事嗎,是白寒松白兄弟死在徐三爺手下,不知如
何了結,要請陳總舵主拿一句話出來。」
    徐天川霍的站起,昂然說道:「沐小公爺、柳老英雄,你們把我從漢奸手下救了出來,
免遭惡徒折辱,在下感激不盡。白大俠是在下失手所傷,在下一命抵一命,這條老命賠了他
便是,又何必讓陳總舵主和韋香主為難?樊兄弟,借你佩刀一用。」說著伸出右手,向著樊
綱,意思非常明白,他是要當場自刎,了結這場公案。
    韋小寶道:「慢來,慢來!徐三哥,你且坐下,不用這麼性急。你年紀一大把,怎地火
氣這麼大?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不是?你不聽我吩咐,可也太不給我面子了。」天地會
中「不遵號令」的罪名十分重大,徐天川忙躬身道:「徐天川知罪,敬奉韋香主號令。」
    韋小寶點點頭,說道:「這才像話。白大俠死也死了,就算要徐三哥抵命,人也活不轉
啦,做來做去總是賠本生意,可不是生意經。」
    眾人的目光都瞪視在他臉上,不知他接下去要胡說八道什麼。天地會群豪尤其擔心,均
想:「本會在武林中的聲名,可別給這什麼也不懂的小香主給敗壞了。倘若他說出一番不三
不四的言語來,傳到江湖之上,我們日後可沒臉見人。」
    只聽韋小寶接著道:「小公爺,你這次從雲南來到北京,身邊就帶了這幾位朋友麼?好
像少了一點罷?」
    沐劍聲哼了一聲,問道:「韋香主這話是什麼用意?」韋小寶道:「那也沒什麼用意。
小公爺這樣尊貴,跟我韋小寶大不相同,來到京城,不多帶一些人保駕,一個不小心,給清
廷走狗拿了去,豈不是大大的犯不著?」沐劍聲長眉一軒,道:「清廷走狗想要拿我,可也
沒這麼容易。」韋小寶笑道:「小公爺武藝驚人,打遍天下……嘿嘿……這個對手很少,官
府自然捉你不去了。不過……不過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未必個個都似小公爺這般了得,倘
若給他們順手牽羊,反手牽牛,這麼希里呼嚕的請去了幾位,似乎也不怎麼有趣了。」
    沐劍聲一直沉著臉聽他嬉皮笑臉的說話,等他說完,說道:「韋香主此言,可是譏刺在
下麼?」說到這句話時,臉上神色更加難看。
    韋小寶道:「不是,不是。我這人一生一世,只有給人家欺侮,決不會去欺侮人家的。
人家抓住了我的手,你瞧,烏青也還沒退,痛得我死去活來,這位白二俠,嘿嘿,手勁真不
含糊,那兩招『橫掃千軍』、『高山流水』,可了不起,去搭救你們給官府拿了去的朋友,
必定管用,說什麼也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白寒楓臉色鐵青,待要說話,終於強行忍住。柳大洪向沐劍聲望了一眼,說道:「小兄
弟,你的話有些高深莫測,你們不大明白。」韋小寶笑道:「老爺子太客氣了。我的話低淺
莫測是有的,『高深莫測』四字,那可不敢當了。低淺之至,低淺之至。」
    柳大洪道:「小兄弟說道:我們沐王府中有人給官府拿了去,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
    韋小寶道:「一點意思也沒有。小王爺,柳老爺子,我酒量也是低淺莫測,多半是我喝
醉了酒,胡說八道,他媽的作不得數。」
    沐劍聲哼了一聲,強抑怒氣,說道:「原來韋香主是消遣人來著。」韋小寶道:「小公
爺,你想消遣嗎?你在北京城裡逛過沒有?」沐劍聲氣勢洶洶的道:「怎麼樣?」韋小寶
道:「北京城可大得很哪,你們雲南的昆明,那是沒北京城大的了,是不是?」沐劍聲愈益
惱怒,大聲道:「那怎麼樣?」
    關安基聽韋小寶東拉西扯,越來越不成話,插口道:「北京城花花世界,就可惜給清廷
佔了去,咱們稍有血性之人,無不惱恨。」
    韋小寶不去理他,繼續說道:「小公爺,你今天請我喝酒,在下沒什麼報答,幾時你有
空,我帶你到北京城各處逛逛。有個熟人帶路,就不會走錯了。否則的話,倘若亂闖亂走,
一不小心,走進了清廷的皇宮,小公爺武功雖高,可也不大方便。」
    柳大洪道:「小兄弟言外有意,你如當我是朋友,可不可以請你說得更明白些?」
    韋小寶道:「我的話再明白沒有了。沐王府的朋友們,武功都是極高的,什麼『橫掃千
軍』、『高山流水』,使得再厲害也沒有了,就可惜在北京城裡人生路不熟,在街上逛逛,
三更半夜裡又瞧不大清楚,糊里糊塗的,說不定就逛進了紫禁城去。」
    柳大洪又向沐劍聲望了一眼,問韋小寶道:「那又怎樣?」
    韋小寶道:「聽說紫禁城中一道道門戶很多,一間間宮殿很多,胡亂走了進去,如果沒
有皇帝、皇太后帶路,很容易迷路,一輩子走不出來,也是有的。在下沒見過世面,不知道
皇帝、皇太后有沒有空,白天黑夜給人帶路。或許沐王府小公爺面子大,你們手下眾位朋友
們抬了小公爺的字號出來,把小皇帝、皇太后這老婊子嚇倒了,也難說得很。」
    眾人聽他管皇太后叫作「老婊子」,都覺頗為新鮮。關安基、祁彪清等人忍不住笑了出
來。韋小寶在肚裡常常罵太后為「老婊子」,此刻竟能在大庭廣眾之間大聲罵了出口,心中
的痛快當真難以形容。
    柳大洪道:「小公爺的手下行事小心謹慎,決計不會闖進皇宮去的。聽說吳三桂那大漢
奸的兒子吳應熊也在北京,他派人去皇宮幹些勾當,也未可知。」
    韋小寶點頭道:「柳老爺子說得不錯。在下有個賭骰子的小朋友,是在皇宮裡服侍御前
侍衛的。他說昨晚宮裡捉到了幾名刺客,招認出來是沐王府小公爺的手下……」
    沐劍聲失驚道:「什麼?」右手一顫,手裡的酒杯掉了下來,噹的一聲,碎成幾片。
    韋小寶道:「我本來倒也相信,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臣,派人去行刺清廷皇帝,那
是……那是這個大大的英雄好漢。此刻聽柳老爺子說了,才知原來是漢奸吳三桂的手下,那
可饒他們不得了。我馬上去跟那朋友說,叫他想法子好好整治一下這些刺客。他媽的,大漢
奸的手下,有什麼好東西了?非叫他們多吃些苦頭不可。」
    柳大洪道:「小兄弟,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在清廷宮裡擔任什麼職司?」
    韋小寶搖頭道:「他是給御前侍衛掃地、沖茶、倒便壺的小廝,說出來丟臉的很,人家
叫他癩痢頭小三子,有什麼尊姓大名了?那些刺客給綁著,我本來叫癩痢頭小三子偷偷拿些
好東西給他們吃。柳老爺子既說他們是大漢奸的手下,我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們大腿上多戳
上幾刀,免得給那些烏龜王八蛋逃了。」
    柳大洪道:「我也只是揣測之辭,作不得準。他們既然膽敢到宮中行刺,那也是了不起
的好漢子。韋香主如能托貴友照看一二,也是出於江湖上的義氣。」
    韋小寶道:「這癩痢頭小三子,跟我最好不過,他賭錢輸了,我總十兩八兩的給他,從
來不要他還。小公爺和柳老爺子有什麼吩咐,我叫小三子去幹,他可不敢推托。」
    柳大洪吁了一口氣,說道:「如此甚好。不知宮裡擒到的刺客共有幾人,叫什麼名字。
這些刺客膽子不小,我們是很佩服的,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頭,貴友如能代為打聽,在下
很承韋香主的情。」
    韋小寶一拍胸脯,說道:「這個容易。可惜刺客不是小公爺手下的兄弟,否則的話,我
設法救他一個出來。交了給小公爺,一命換一命,那麼徐大哥失手傷了白大俠之事,也就算
一筆勾銷了。」
    柳大洪向著沐劍聲瞧去,緩緩點頭。沐劍聲道:「我們不知這些刺客是誰,但既去行刺
清廷皇帝,總是仁人義士,是咱們反清復明的同道。韋香主,你如能設法相救,不論成與不
成,沐劍聲永感大德。徐三爺和白大哥的事,自然再也休提。」
    韋小寶轉頭向白寒楓瞧去,說道:「小公爺不提,就怕白二俠不肯罷休,下次見面又來
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大哭大叫,這味道可差勁的很。」
    白寒楓霍地站起,朗聲說道:「韋香主如能救得我們……我們……能救得那些失陷了的
俠客義士,姓白的這隻手得罪了韋香主,自當斷此一手,向韋香主陪罪。」
    韋小寶笑道:「不用,不用,你割一隻手給我,我要來幹什麼?再說,我那癩痢頭兄弟
有沒本事去皇宮救人,那也難說得很。這些人行刺皇帝,那是多大的罪名,身上不知上了幾
道腳鐐手銬,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我說去救人,也不過吹吹牛,大家說著消遣罷了。」
    沐劍聲道:「要到皇宮中救人,自然千難萬難,我們也不敢指望成功。但只要韋香主肯
從中盡力,不管救得出、救不出,大夥兒一般的同感大德。」頓了一頓,又道:「還有一件
事,舍妹日前忽然失蹤,在下著急得很。天地會眾位朋友在京城交遊廣闊,眼線眾多,如能
代為打聽,設法相救,在下感激不盡。」
    韋小寶道:「這件事容易辦。小公爺放一百二十個心。好,咱們酒也喝夠了,我這就去
找那癩痢頭小三子商量商量。他媽的玩他兩手,倒也快活。」一伸手,從懷中摸了些物事出
來,往八仙桌上一摔,赫然是四粒骰子,滾了幾滾,四粒儘是紅色的四點朝天,韋小寶拍手
道:「滿堂紅,滿堂紅,上上大吉!唉,可不要人人殺頭,殺個滿堂紅才好。」
    眾人相顧失色,盡皆愕然。
    韋小寶收起骰子,拱手道:「叨擾了,這就告辭。徐三哥跟我們回去,成不成?」
    沐劍聲道:「韋香主太客氣了。在下恭送韋香主、徐三爺和天地會眾位朋友的大駕。」
    當下韋小寶和徐天川、李力世、關安基等人離席出門。沐劍聲、柳大洪等直送至大門之
外,眼看韋小寶上了轎,這才回進屋去。
    群豪回到那四合院中。關安基最是性急,問道:「韋香主,宮裡昨晚鬧刺客麼?瞧他們
神情,多半是沐王府派去的。」韋小寶笑道:「正是。宮裡昨晚來了刺客,這事誰也不敢洩
漏,外間沒一人得知,他們卻絲毫不覺奇怪,自然是他們幹的。」玄貞道:「他們膽敢去行
刺清廷皇帝,算得膽大包天,倒也令人好生欽佩。韋香主,他們給擒住了的人,你說能救得
出麼?只怕這件事極難。」
    韋小寶在席上與沐劍聲、柳大洪對答之時,早已打好了主意,要搭救被擒的刺客,那是
決無可能,但自己屋裡床上,卻好端端的躺著一個小郡主、一個方怡。小郡主不是刺客,是
天地會捉進宮去的,放了也算不得數,那方怡卻是闖進宮去的刺客,想法子讓她混出宮來,
卻不是難事。他聽玄貞這麼問,微笑道:「多了不行,救個把人出來,多半還辦得到。徐三
哥只殺了白寒松一個,咱們弄一個人出來還他們,一命抵一命,他們也不吃虧了。何況他們
連本帶利,還有利錢,連錢老闆弄來的那個小姑娘,一併也還了他們,還有什麼說的?錢老
板,明天一早,你再抬兩口死豬到御膳房去,再到我屋裡裝了人,我在廚房裡大發脾氣,罵
得你狗血淋頭,說這兩口豬不好,逼你立刻抬出宮去。」
    錢老闆拍掌笑道:「韋香主此計大妙。裝小姑娘的那口死豬,倒也罷了,另一口可得挑
選特大號的。」
    韋小寶向徐天川慰問了幾句,說道:「徐三哥,你別煩惱。盧一峰這狗賊得罪了你,我
叫吳應熊打斷他的狗腿。」徐天川應道:「是,是。多謝韋香主。」心中半點不信:「這小
孩子家胡言亂語,吳應熊是平西王的世子,多大的氣焰,怎會來聽你的話?」韋小寶答允替
他解開誤殺白寒松的死結,雖然好生感激,卻也不信他真能辦成這件大事。
    韋小寶剛回皇宮,一進神武門,便見兩名太監迎了上來,齊聲道:「桂公公,快去,快
去,皇上傳你。」韋小寶道:「有什麼要緊事了?」一名太監道:「皇上已催了幾次,像是
有急事。皇上在上書房。」
    韋小寶快步趕到上書房。康熙正在房中踱來踱去,見他進來,臉有喜色,罵道:「他媽
的,你死到那裡去啦?」
    韋小寶道:「回皇上:奴才心想刺客膽大妄為,如不一網打盡,恐怕不大妙,說不定還
會鬧事,可叫皇上操心,須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個正主兒才好。因此剛才換了便服,到各處
大街小巷走走,想探聽一下,到底刺客的頭兒是誰,是不是在京城之中。」
    康熙道:「很好,可探到了什麼消息?」韋小寶心想:「若說一探便探到消息,未免太
巧。」說道:「走了半天,沒見到什麼惹眼之人,明天想再去查察。」
    康熙道:「你亂走瞎闖,未必有用。我倒有個主意。」
    韋小寶喜道:「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康熙道:「適才多隆稟告,擒到的三個刺客口
風很緊,不論怎麼拷打誘騙,始終咬實是吳三桂所遣,看來便再拷問,也問不出一句真話。
我想不如放了他們。」韋小寶道:「放了?這……這太便宜他們了。」
    康熙道:「這些刺客是奉命差遣,雖然叛逆犯上,殺不殺無關大局,最要緊的是找到主
謀,一網打盡,方無後患。」說到這裡,微笑道:「放了小狼,小狼該去找母狼罷?」
    韋小寶大喜,拍掌笑道:「妙極,妙極!咱們放了刺客,卻暗中盯著,他們自會去跟反
賊的頭子會面。皇上神機妙算,當真勝過三個諸葛亮。」
    康熙笑道:「什麼勝過三個諸葛亮?你這馬屁未免拍得太過。只是如何盯著刺客,不讓
他們發覺,倒不大易辦。小桂子,我給你一件差使,你假裝好人,將他們救出宮去,那些刺
客當你是同道,自然帶你去了。」韋小寶沉吟道:「這個……」康熙道:「這件事自然頗為
危險,倘若給他們察覺了,非立時要了你的小命不可,只可惜我是皇帝,否則的話,我真想
自己去幹一下子。這滋味可妙得很哪。」
    韋小寶道:「皇上叫我去幹,自然遵命,再危險的事也不怕。」
    康熙大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早知你又聰明,又勇敢,很肯替我辦事。你是小
孩子,刺客不會起疑。我本想派兩個武功好的侍衛去幹,可是刺客不是笨人,未必會上當。
一次試了不靈,第二次就不能再試了。小桂子,你去辦這件事,就好像我親身去辦一樣。」
    康熙學武功之後,躍躍欲試。一直想幹幾件危險之事,但身為皇帝,畢竟不便涉險,派
韋小寶去幹,就拿他當作自已替身,就算這件事由侍衛去辦可能更好,他也寧可差韋小寶
去。他想小桂子年紀和我相若,武功不及我,聰明不及我,他辦得成,我自然也辦得成,差
他去辦,和自己親手去幹,也已差不了多少,雖然不能親歷其境,但也可想像得之。
    康熙又道:「你要裝得越像越好,最好能當著刺客之面,殺死一兩名看守的侍衛,讓這
些刺客對你毫不懷疑。我再吩咐多隆,叫他放鬆盤查,讓你帶著他們出宮。」
    韋小寶應道:「是!不過侍衛的武功好,只怕我殺他們不了。」康熙道:「你隨機應變
好了,但可得小心,別讓侍衛先將你殺了。」韋小寶伸了舌頭,道:「倘若給侍衛殺了,那
可死得不明不白,小桂子反而成為反賊的同黨。」
    康熙雙手連搓,很是興奮,說道:「小桂子,你幹成了這件事,要我賞你些什麼?」韋
小寶道:「這件事倘若辦成功,皇上一定開心。只要皇上開心,那可比什麼賞賜都強。皇上
下次再想到什麼既有趣、又危險的玩意兒,仍然派我去辦,那就好得很了。」康熙大喜,
道:「一定,一定!唉,小桂子,可惜你是太監,否則我一定賞你個大官做做。」
    韋小寶心念一動,道:「多謝皇上。」心想:「總有一天,你會發覺我是冒牌太監,那
時候可不知要如何生氣了。」說道:「皇上,我求你一個恩典。」康熙微笑道:「想做大官
麼?」韋小寶道:「不是!我替皇上赤膽忠心辦事,倘若闖出了禍,惹皇上生氣,你可得饒
我性命,別殺我頭。」
    康熙道:「你只要真的對我忠心,你這顆腦袋瓜子,在脖子上就擺得穩穩的。」說著哈
哈大笑。
    韋小寶從上書房出來,尋思:「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姑娘給沐王府,但憑著皇上剛才
那番話,變成了奉旨放刺客,那兩個小姑娘倒不忙就放出去了。刺客的真正頭兒,剛才老子
就同他們一塊兒喝酒,要不要奏知皇上,將沐劍聲小烏龜和柳大洪老傢伙抓了起來?可是師
父如知道我幹這件事,定然不饒。他媽的,我到底還做不做天地會的香主哪?」
    他在宮裡人人奉承,康熙又對他十分寵信,一時之間,真想在宮裡就當他一輩子的太監
了,但一想到皇太后,不由得心是一寒:「這老婊子說什麼也要尋我晦氣,老子在宮裡可耽
不長久。」
    當下來到乾清宮之西的侍衛房。當班的頭兒正是趙齊賢。他昨晚既分得了銀子,今日又
從侍衛總管多隆處得了賞賜,得知是韋小寶在皇上面前說了好話,一見他到來,喜歡得什麼
似的,一躍而起,迎了上來,笑道:「桂公公,什麼好風兒吹得你大駕光臨?」
    韋小寶笑道:「我來瞧瞧那幾個大膽的反賊。」湊在他耳邊低聲道:「皇上差我來幫著
套套口供,要查到主使他們的正主兒到底是誰。」趙齊賢點頭道:「是。」低聲道:「三個
反賊嘴緊得很,已抽斷了兩根皮鞭子,總是一口咬定,是吳三桂派他們來的。」韋小寶道:
「讓我去問問。」
    走進西廳,見木柱上綁著三條漢子,光著上身,已給打得血肉模糊。一個是虯髯大漢,
另外兩個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個皮色甚白,另一個身上刺滿了花,胸口刺著個猙獰的虎
頭。韋小寶尋思:「不知這二人之中,有沒那劉一舟在內?」轉頭向趙齊賢道:「趙大哥,
恐怕你們捉錯了人,你且出去一會。」趙齊賢道:「是。」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道:「三位尊姓大名?」那虯髯漢子怒目圓睜,罵道:「狗太監,憑你也配來問
老子的名字。」韋小寶低聲道:「我受人之托,來救一個名叫劉一舟的朋友……」
    他此話一出,三個人臉上都有驚異之色,互相望了一眼。那虯髯漢子問道:「你受誰的
托?」韋小寶道:「你們中間有沒劉一舟這個人,有呢,我有話說,沒有嘛,那就算了。」
三人又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有遲疑之色,生怕上當。那虯髯漢子又問:「你是誰?」
韋小寶道:「托我那兩位朋友,一位姓沐,一位姓柳。『鐵背蒼龍』,你們認不認識?」
    那虯髯漢子大聲道:「『鐵背蒼龍』柳大洪在雲南四川一帶,誰人不知,那個不曉?沐
劍聲是沐天波的兒子,流落江湖,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一面說,一面連連搖頭。
    韋小寶點頭道:「三位既然不認得沐家小公爺和柳老爺子,那麼定然不是他的朋友了,
想來這些招式也不識得。」說著拉開架子,使了兩招沐家拳,自然是「橫掃千軍」與「高山
流水」。
    那胸口刺有虎頭的年輕人「咦」了一聲。韋小寶停手問道:「怎麼?」那人道:「沒什
麼。」虯髯漢子問道:「這些招式是誰教的?」韋小寶笑道:「我老婆教的。」虯髯漢子呸
了一聲,道:「太監有什麼老婆?」說著不住搖頭。他本來罵韋小寶為「狗太監」,後來聽
他言語有異,行動奇特,免去了這個「狗」字。
    韋小寶道:「太監為什麼不能有老婆?人家願嫁,你管得著麼?我老婆姓方,單名一個
怡字……」
    那皮肉白淨的年輕人突然大吼一聲,喝道:「胡說!」
    韋小寶見他額頭青筋暴起,眼中要噴出火來,情急之狀已達極點,料想這人便是劉一舟
了,見他一張長方臉,相貌頗為英俊,只是暴怒之下,神情未免有些可怖,當下笑道:「什
麼胡說?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姓方的後人。跟我做媒人的姓蘇,名叫蘇岡,
有個外號叫作『聖手居士』。還有個媒人姓白,他兄長白寒松最近給人打死了,那白寒楓窮
極無聊,就給人做媒人騙錢,收殮他死了的兄長……」
    那年輕人越聽越怒,大吼:「你……你……你……」
    那虯髯漢子搖頭道:「兄弟,且別作聲。」向韋小寶道:「沐王府中的事兒,你倒知道
得挺多。」
    韋小寶道:「我是沐王府的女婿,丈人老頭家裡的事,怎麼不知道?那方怡方姑娘本來
不肯嫁我的,說跟她師哥劉一舟已有婚姻之約。但聽說這姓劉的不長進,投到了大漢奸吳三
桂的部下,進皇宮來行刺。你想……吳三桂這大漢奸……」說到這裡,壓低了嗓子道:「勾
結外敵,將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竟然雙手奉送給了清廷。吳三桂這傢伙,凡是我漢人,沒
一個不想剝他的皮,吃他的肉。劉一舟這小子,什麼主子不好投靠,幹麼去投了吳三桂?方
姑娘自然面目無光,再也不肯嫁他了。」
    那年輕人急道:「我……我……我……」
    那虯髯漢子搖頭道:「人各有志,閣下在清宮裡當太監,也不是什麼光彩事情。」
    韋小寶道:「對,對!當然沒什麼光彩。我老婆記掛著舊情人,定要我查問清楚,那劉
一舟到底死了沒有,如果真的死了,她嫁給我更加心安理得,從此沒了牽掛。不過要給她的
劉師哥安個靈位,燒些紙錢。三位朋友,你們這裡沒有劉一舟這人,是不是?那我去回復方
姑娘,今晚就同我拜堂成親了。」說著轉身出外。
    那年輕人道:「我就是……」那虯髯漢子大喝:「別上當!」那年輕人用力掙了幾下,
怒道:「他……他……」突然間一口唾沫向韋小寶吐了過來。
    韋小寶閃身避開,見這三人的手腳都用粗牛筋給牢牢綁在柱上,決計難以掙脫,心想:
「這人明明是劉一舟,他本就要認了,卻給這大鬍子阻住。」一沉吟間,已有了計較,說
道:「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再去問問我老婆。」
    回到外間,向趙齊賢道:「我已問到了些端倪,別再拷打了,待會兒我再來。」
    其時天已昏黑,韋小寶心想方怡和沐劍屏已餓得很了,不即回房,先去吩咐御膳房中手
下太監,開一桌豐盛筵席來到屋中,說道昨晚眾侍衛擒賊有功,今日要設宴慶賀,席上商談
擒拿刺客的機密大事,不必由小太監服侍。
    他開鎖入房,輕輕推開內室房門。沐劍屏低呼一聲,坐了起來,輕聲道:「你怎麼到這
時候才來?」韋小寶笑道:「等得你心焦死了,是不是?我可打聽到了好消息。」
    方怡從枕上抬起頭來,問道:「什麼好消息?」
    韋小寶點亮了桌上蠟燭,見方怡雙眼紅紅地,顯是哭泣過了,歎了口氣,說道:「這消
息在你是大好,對我卻是糟透糟透,一個剛到手的好老婆憑空飛了。唉,劉一舟這傢伙居然
沒死。」
    方怡「啊」的一聲呼叫,聲音中掩飾不住喜悅之情。
    沐劍屏喜道:「我們劉師哥平安沒事?」
    韋小寶道:「死是還沒死,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他給宮裡侍衛擒住了,咬定說是大漢
奸吳三桂派到宮裡來行刺的,死罪固然難逃,傳了出去,江湖上英雄好漢都說他給吳三桂做
走狗,殺了頭之後,這聲名也就臭得很。」
    方怡上身抬起,說道:「我們來到皇宮之前,早就已想到此節,但求扳倒了吳三桂這奸
賊,為先帝與沐公爺報得深仇大恨,自己的性命和死後聲名,早已置之度外。」
    韋小寶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吾老公佩服得很。方姑娘,咱們有一件大事,
得商量商量。如果我能救得你的劉師哥活命,那你就怎樣?」
    方怡眼中精光閃動,雙頰微紅,說道:「你當真救得我劉師哥,你不論差我去做什麼艱
難危險之事,方怡決不能皺一皺眉頭。」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十分乾脆。
    韋小寶道:「咱們訂一個約,好不好?小郡主作個見證。如果我將你劉師哥救了出去,
交了給小公爺沐劍聲和『鐵背蒼龍』柳大洪柳老爺子……」沐劍屏接口道:「你知道我哥哥
和我師父?」韋小寶道:「沐家小公爺和『鐵背蒼龍』大名鼎鼎,誰人不知,那個不曉。」
沐劍屏道:「你是好人,如果能救得劉師哥,大夥兒都感激你的恩情。」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是好人,我只做買賣。劉一舟這人非同小可,乃是行刺皇帝的欽
犯。我要救他,那是冒了自己性命的大險,是不是?官府一查到,不但我人頭落地,連我家
裡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三個哥哥、四個妹子,還有姨丈、姨母、姑丈、姑母、舅舅、
舅母、外公、外婆、表哥、表弟、表姊、表妹,一古腦兒都得砍頭,是不是?這叫做滿門抄
斬。我家裡的金子、銀子、屋子、鍋子、褲子、鞋子,一古腦兒都得給沒入官,是不是?」
    他問一句「是不是」,沐劍屏點了點頭。
    方怡道:「正是,這件事牽累太大,可不能請你辦。反正我……我……師哥死了,我也
不能活著,大家認命罷啦。」說著淚珠撲簌簌的流了下來。
    韋小寶道:「不忙傷心,不忙哭。你這樣羞花閉月的美人兒,淚珠兒一流下來,我心腸
就軟了。方姑娘,為了你,我什麼事都幹。我定須將你的劉師哥去救出來。咱們一言為定,
救不出你劉師哥,我一輩子給你做牛做馬做奴才。救出了你劉師哥,你一輩子做我老婆。大
丈夫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就是這一句話。」
    方怡怔怔的瞧著他,臉上紅暈漸漸退了,現出一片蒼白,說道:「桂大哥,為了救劉師
哥性命,什麼事……什麼我都肯,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要我一輩子……一輩子服侍
你,也無不可。只不過……只不過……」
    剛說到這裡,屋外腳步聲響,有人說道:「桂公公,送酒菜來啦!」方怡立即住口。
    韋小寶道:「好!」走出房去,帶上了房門,打開屋門。四名太監挑了飯菜碗盞,走進
屋來,在堂上擺了起來,十二大碗菜餚,另有一鍋雲南汽鍋雞。四名太監安了八副杯筷,恭
恭敬敬的道:「桂公公,還短了什麼沒有?」韋小寶道:「行了,你們回去罷。」每人賞了
一兩銀子,四名太監歡天喜地的去了。
    韋小寶將房門上了閂,把菜餚端到房中,將桌子推到床前,斟了三杯酒,盛了三碗飯,
問道:「方姑娘,你剛才說『只不過,只不過』,到底只不過什麼?」
    這時方怡已由沐劍屏扶著坐起身來,臉上一紅,低下頭去,隔了半晌,低聲道:「我本
來想說,你是宮中的執事,怎能娶妻?但不管怎樣,只要你能救得我劉師哥性命,我一輩子
陪著你就是了。」
    她容色晶瑩如玉,映照於紅紅燭光之下,嬌艷不可方物。韋小寶年紀雖小,卻也瞧得有
點魂不守舍,笑道:「原來你說我是太監,娶不得老婆。娶得娶不得老婆,是我的事,你不
用擔心。我只問你,肯不肯做我老婆?」
    方怡秀眉微蹙,臉上薄含怒色,隔了半晌,心意已決,道:「別說做你妻子,就是你將
我賣到窯子裡做娼妓,我也甘願。」
    這句話倘若別的男子聽到,定然大不高興,但韋小寶本就是妓院中出身,也不覺得有什
麼了不起,笑吟吟的道:「好,就是這麼辦。好老婆,好妹子,咱三個來喝一杯。」
    方怡本來沒將眼前這小太監當作一回 事,待見他手刃御前侍衛副總管瑞棟,用奇藥化去
他屍體,而宮中眾侍衛和旁的太監又都對他十分恭敬,才信他確是大非尋常。劉一舟是她傾
心相戀的意中人,雖無正式婚姻之約,二人早已心心相印,一個非君不嫁,一個非卿不娶。
昨晚二人一同入宮幹此大事,方怡眼見劉一舟失手為侍衛所擒,苦於自己受傷,相救不得,
料想情郎必然殉難,豈知這小太監竟說他非但未死,還能設法相救,心想:「但教劉郎得能
脫險,我縱然一生受苦,也感謝上蒼待我不薄。這小太監又怎能娶我為妻?他只不過喜歡油
嘴滑舌,討些口頭上的便宜,我且就著他些便了。」想明白了這節,便即微微一笑,端起酒
杯,說道:「這杯酒就跟你喝了,可是你如救不得我劉師哥,難免做我劍下之鬼。」
    韋小寶見她笑靨如花,心中大樂,也端起酒杯,說道:「咱們說話可得敲釘轉腳,不得
抵賴。倘若我救了你劉師哥,你卻反悔,又要去嫁他,那便如何?你們兩個夾手夾腳,我可
不是對手,他一刀橫砍,你一劍直劈,我桂公公登時分為四塊,這種事不可不防。」
    方怡收起笑容,肅然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公公若能相救劉一舟平安脫險,小
女子方怡便嫁桂公公為妻,一生對丈夫忠貞不貳。就算桂公公不能當真娶我,我也死心塌地
的服侍他一輩子。若有二心,教我萬劫不得超生。」說著將一杯酒潑在地下,又道:「小郡
主便是見證。」
    韋小寶大喜,問沐劍屏道:「好妹子,你可有什麼心上人,要我去救沒有?」沐劍屏
道:「沒有!我怎麼會有什麼心上人了?」韋小寶道:「可惜,可惜!」沐劍屏道:「可惜
什麼?」韋小寶道:「如果你也有個心上人,我也去救了他出來,你不是也就嫁了我做好老
婆麼?」沐劍屏道:「呸!有了一個老婆還不夠,得隴望蜀!」
    韋小寶笑道:「癩蛤蟆想吃逃陟肉!喂,好妹子,跟你劉師哥一塊兒被擒的,還有兩個
人,一個是絡腮鬍子……」沐劍屏道:「那是吳師叔。」韋小寶道:「還有一個身上刺滿了
花,胸口有個老虎頭的。」沐劍屏道:「那是青毛虎敖彪,是吳師叔的徒弟。」韋小寶問
道:「那吳師叔叫什麼名字?」沐劍屏道:「吳師叔名叫吳立身,外號叫作『搖頭獅
子』。」韋小寶笑道:「這外號取得好,人家不論說什麼,他總是搖頭。」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既去救劉師哥,不妨順便將吳師叔和敖師哥也救了出來。」韋
小寶道:「那吳師叔和敖彪,有沒有羞花閉月的女相好?」沐劍屏道:「不知道,你問來干
什麼?」韋小寶道:「我得先去問問他們的女相好,肯不肯讓我佔些便宜,否則我拚命去救
人,豈不是白辛苦一場?」
    驀地裡眼前黑影一晃,一樣物事劈面飛來,韋小寶急忙低頭,已然不及,拍的一聲,正
中額角。那物事撞得粉碎,卻是一隻酒杯。韋小寶和沐劍屏同聲驚呼:「啊喲!」韋小寶躍
開三步,連椅子也帶倒了,額上鮮血涔涔而下,眼中酒水模糊,瞧出來白茫茫一片。
    只聽方怡喝道:「你立即去把劉一舟殺了,姑娘也不想活啦,免得整日受你這等沒來由
的欺侮!」原來這只酒杯正是方怡所擲,幸好她重傷之餘,手上勁力已失。韋小寶額頭給酒
杯擊中,只劃損了些皮肉。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過來,我給你瞧瞧傷口,別讓碎瓷片留在肉裡。」
    韋小寶道:「我不過來,我老婆要謀殺親夫。」
    沐劍屏道:「誰叫你瞎說,又要去佔別的女人便宜?連我聽了也生氣。」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啊,我明白啦,原來你們兩個是喝醋,聽說我要去佔別的女
人便宜,我的大老婆、小老婆便大大喝醋了。」
    沐劍屏拿起酒杯,道:「你叫我什麼?瞧我不也用酒杯投你!」
    韋小寶伸袖子抹眼睛,見沐劍屏佯嗔詐怒,眉梢眼角間卻微微含笑,又見方怡神色間頗
有歉意,自己額頭雖然疼痛,心中卻是甚樂,說道:「大老婆投了我一隻酒杯,小老婆如果
不投,太不公平。」走上一步,說道:「小老婆也投罷!」
    沐劍屏道:「好!」手一揚,酒杯中的半杯酒向他臉上潑到。韋小寶竟不閃避,半杯酒
都潑在他臉上。他伸出舌頭,將臉上的鮮血和酒水舐入口中,嘖嘖稱賞,說道:「好吃,好
吃!大老婆打出的血,再加小老婆潑過來的酒,啊喲,鮮死我了,鮮死我了!」
    沐劍屏先笑了出來,方怡噗哧一聲,忍不住也笑了,罵道:「無賴!」從懷中取出一塊
手帕,交給沐劍屏,道:「你給他抹抹。」沐劍屏笑道:「你打傷了人家,幹麼要我抹?」
方怡掩口道:「你不是他的小老婆麼?」沐劍屏啐道:「呸!你剛才親口許了他的,我可沒
許過。」方怡笑道:「誰說沒許過?他說:『小老婆也投罷!』你就把酒潑他,那不是自己
答應做他小老婆了?」
    韋小寶笑道:「對,對!我大老婆也疼,小老婆也疼。你兩個放心,我再也不去勾搭別
的女人了。」
    方怡叫韋小寶過來,檢視他額頭傷口中並無碎瓷,給他抹乾了血。
    三人不會喝酒,肚中卻都餓了,吃了不少菜餚。說說笑笑,一室皆春。
    飯罷,韋小寶打了個呵欠,道:「今晚我跟大老婆睡呢,還是跟小老婆睡?」
    方怡臉一沉,正色道:「你說笑可得有個譜,你再鑽上床來,我……我一劍殺了你。」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總有一天,我這條老命要送在你手裡。」將飯菜搬到外堂,
取過一張蓆子鋪在地下,和衣而睡。這時實在疲倦已極,片刻間便即睡熟。
    次日一早醒來,覺得身上暖烘烘地,睜眼一看,身上已蓋了一條棉被,又覺腦袋下有個
枕頭,坐起身來,見床上紗帳低垂。隔著帳子,隱隱約約見到方怡和沐劍屏共枕而睡。
    他悄悄站起,揭開帳子,但見方怡嬌艷,沐劍屏秀雅,兩個小美人的俏臉相互輝映,如
明珠,如美玉,說不出的明麗動人。韋小寶忍不住便想每個人都去親一個嘴,卻怕驚醒了她
們,心道:「他媽的,這兩個小娘倘若當真做了我大老婆、小老婆,老子可快活得緊。麗春
院中那裡有這等俊俏的小娘。」
    他輕手輕腳去開門。門樞嘰的一響,方怡便即醒了,微笑道:「桂……桂……你早。」
韋小寶道:「桂什麼?好老公也不叫一聲。」方怡道:「你又還沒將人救出來。」韋小寶
道:「你放心,我這就去救人。」
    沐劍屏也醒了過來,問道:「大清早你兩個在說什麼?」
    韋小寶道:「我們一直沒睡,兩個兒說了一夜情話。」打了呵欠,拍嘴說道:「好困,
好困!我這可要睡了。」又伸了個懶腰。
    方怡臉上一紅,道:「跟你有什麼話好說?怎說得上一夜?」
    韋小寶一笑,道:「好老婆,咱們說正經的。你寫一封信,我拿去給你的劉師哥,他才
肯信我,跟我混出宮去。否則他咬定是吳三桂的女婿……」沐劍屏道:「他冒充吳三桂女婿
的侄兒。」韋小寶道:「方姑娘做了我大老婆,劉一舟只好去做吳三桂的女婿了。」方怡
道:「你別胡扯!不過要寫封信,倒也不錯。可是……可是寫什麼好呢?」
    韋小寶道:「寫什麼都好,就說我是你的老公,天下第一的大好人,最有義氣,受了你
的囑托,前來相救,貨真價實,十足真金。」找齊了海天富的筆硯紙張,磨起了墨,將一張
白紙放在小桌上,推到床前。方怡坐起身來,接過了筆,忽然眼淚撲簌簌的滾了下來,哽咽
道:「我寫什麼好?」
    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腸忽然軟了,說道:「你寫什麼都好,反正我不識字。
你別說嫁了我做老婆,否則你劉師哥一生氣,就不要我救了。」方怡道:「你不識字?你騙
我。」韋小寶道:「我如識字,我是烏龜王八蛋,不是你老公,是你兒子,是你灰孫子。」
    方怡提筆沉吟,只感難以落筆,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滿腔豪氣,難以抑制,大聲道:「好啦,好啦!我救了劉一舟出來之後,你嫁給
他便是,我不跟他爭了。反正你跟了我之後,還是要去和他軋姘頭,與其將來戴綠帽,做烏
龜,還是讓你快快活活的,去嫁給他媽的這劉一舟。你愛寫什麼便寫什麼,他媽的,老子什
麼都不放在心上了。」
    方怡一對含著淚水的大眼向他瞧了一眼,低下頭來,眼光中既有歡喜之意,亦有感激之
情,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將紙折成一個方勝,說道:「請……請你交給他。」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你啊你的,大哥也不叫一聲,過河拆橋,放完了焰口不要
和尚。」但他既已逞了英雄好漢,裝出一股豪氣干雲的模樣,便不能再逼著方怡做老婆,接
過方勝,往懷中一揣,頭也不回的出門去了,心想:「要做英雄,就得自己吃虧。好好一個
老婆,又雙手送了給人。」
    乾清宮側侍衛房值班的頭兒這時已換了張康年。他早已得了多隆的囑咐,要相助桂公公
將刺客救出宮去,卻不可露出絲毫形跡,讓刺客起疑,見韋小寶到來,忙迎將上去,使個眼
色,和他一同走到假山之側,低聲問道:「桂公公,你要怎麼救人?」
    韋小寶見他神態親熱,心想:「皇上命我殺個把侍衛救人,好讓劉一舟他們不起疑心。
這張老哥對我甚好,倒有些不忍殺他。好在有臭小娘一封書信,這姓劉的殺胚是千信萬信的
了。」沉吟道:「我再去審審這三個龜兒子,隨機應變便了。」
    張康年笑著請了個安,道:「多謝桂公公。」韋小寶道:「又謝什麼了?」張康年道:
「小人跟著桂公公辦事,以後公公一定不斷提拔。小人陞官發財,那是走也走不掉的了。」
韋小寶微笑道:「你赤膽忠心給皇上當差,將來只怕一件事。」張康年一驚,問道:「怕什
麼?」韋小寶道:「就只怕你家的倉庫太小,裝不下這許多銀子。」張康年哈哈大笑,跟著
收起笑聲,低聲道:「公公,我們十幾個侍衛暗中都商量好了,大家盡力給公公辦事,說什
麼也要保公公做到宮裡的太監總首領。」
    韋小寶微笑道:「那可妙得很了,等我大得幾歲再說罷。」跟著想起錢老本送活豬補漏
洞的事來,問道:「瑞副總管那裡去了?多總管跟你們大家忙得不可開交,怎地一直不見瑞
副總管?」張康年道:「多半是太后差他出宮辦事去了。」韋小寶點點頭,道:「你見到瑞
副總管時,請他到我屋裡來一趟,皇上吩咐了,有幾句話要問他。」張康年答應了。
    韋小寶走進侍衛房,來到綁縛劉一舟等三人的廳中。一晚不見,三人的精神又委頓了許
多,雖然未再受拷打,但兩日兩晚未進飲食,便鐵打的漢子也頂不住了。廳中看守的七八名
侍衛齊向韋小寶請安,神態十分恭敬。
    韋小寶大聲道:「皇上有旨,這三個反賊大逆不道,立即斬首示眾。快去拿些酒肉飯菜
來,讓他們吃得飽飽地,免得死了做餓鬼。」眾侍衛齊聲答應。
    那虯髯漢子吳立身大聲道:「我們為平西王盡忠而死,流芳百世,勝於你們這些給韃子
做奴才的畜生萬倍。
    一名侍衛提起鞭子,刷的一鞭打去,罵道:「吳三桂這反賊,叫他轉眼就滿門抄斬。」
    劉一舟神情激動,雙眼向天,口唇輕輕顫動,不知在說些什麼。
    眾侍衛拿了三大碗飯、三大碗酒進來。韋小寶道:「這三個反賊聽得要殺頭,嚇得全身
發抖,只怕酒也喝不下,飯也吃不落啦。三位兄弟辛苦些,餵他們每人喝兩口酒,可不能多
喝。這一大飯嘛,就餵他們吃了。要是喝得醉了,殺起頭來不知道頸子痛,可太便宜了他
們,去到陰世,閻羅王見到三個酒鬼,大大生氣,每個酒鬼先打三百軍棍,那可又害苦了他
們。」眾侍衛都笑了起來,喂三人喝酒吃飯。
    吳立身大口喝酒,大口吃飯,神色自若,敖彪吃一口飯罵一句:「狗奴才!」劉一舟臉
色慘白,食不下嚥,吃不到小半碗,就搖頭不吃了。
    韋小寶道:「好啦,大夥兒出去。皇上叫我問他們幾句話,問了之後再殺頭。」
    張康年躬身道:「是!」領著眾侍衛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聽得眾人腳步聲走遠,咳嗽一聲,側頭向吳立身等三人打量,臉上露出詭秘的笑
容。吳立身罵道:「狗太監,有什麼好笑?」韋小寶笑道:「我自笑我的,關你什麼事?」
    劉一舟突然說道:「公公,我……我就是劉一舟!」
    韋小寶一怔,還未答話。吳立身和敖彪已同時喝了起來:「你胡說什麼?」劉一舟道:
「公公,求求你救我一救,救……救我們一救。」吳立身喝道,「貪生怕死,算什麼英雄好
漢,何必開口求人?」劉一舟道:「他……他說小公爺和我師父,托……托他來救……救我
們的。」吳立身搖頭道:「他這等騙人的言語,也信得的?」
    韋小寶笑道:「『搖頭獅子』吳老爺子,你就瞧在我臉上,少搖幾次頭罷。」吳立身一
驚,道:「你……你……」韋小寶笑道:「這一位青毛虎敖彪敖大哥,是你的得意弟子,是
不是?名師必出高徒,佩服,佩服。」吳立身和敖彪臉上變色,驚疑不定。
    韋小寶從懷中取出方怡所折的那個方勝,打了開來,放在劉一舟面前,笑道:「你瞧這
是誰寫的字?」
    劉一舟一看,大喜過望,顫聲道:「這真是方師妹的筆跡。吳師叔,方師妹說這……這
位公公是來救我們的,叫我一切都聽他的話。」
    吳立身道:「給我瞧瞧。」韋小寶將那張紙拿到吳立身眼前,心想:「這上面不知寫了
些什麼情話。我這大老婆不要臉,一心想偷漢子,什麼肉麻的話都寫得出。」只聽吳立身讀
道:「『劉師哥:桂公公是自己人,義薄雲天,干冒奇險,前來相救,務須聽桂公公指示,
求脫虎口。妹怡手啟。』嗯,這上面畫了我們沐王府的記認花押,倒是不假。」
    韋小寶聽方怡在信中稱讚自己「義薄雲天」,不明白「義薄雲天」是什麼意思,心想義
氣總是越厚越好,「薄」得飛上了天,還有什麼剩下的?但以前曾經好幾次聽人說過,知道
確是一句大大的好話,又聽她信中並沒對劉一舟說什麼肉麻情話,更是歡喜,說道:「那還
有假的?」
    劉一舟問道:「公公,我那方師妹在那裡?」韋小寶心道:「在我床上。」口中說道:
「她此刻躲在一個安穩的所在,我救了你們出去之後,再設法救她,和你相會。」
    劉一舟眼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公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何以為報。」他適才聽韋小
寶說,吃過酒飯後便提出去殺頭,他本來膽大,可是突然間面臨生死關頭,恐懼之情再也難
以克制,忍不住聲稱自己便是劉一舟,只盼在千鈞一髮之際留得性命,待見方怡的書信,得
知活命有望,這一番歡喜當真難以形容。
    吳立身卻臨危不懼,仍要查究清楚,問道:「請問閣下尊姓大名。何以肯加援手?」
    韋小寶道:「索性對你們說明白了。我的朋友都叫我癩痢頭小三子,你們別奇怪,我從
前是癩痢,現今不癩了。我有個好朋友,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名叫韋小寶。他說天地會
中有個老頭兒,叫做八臂猿猴徐天川,為了爭執擁唐、擁桂什麼的,打死了你們沐王府的白
寒松。沐家小公爺和白寒楓不肯干休。但人死了活不轉來,沒有法子,那韋小寶就來托我救
你們三位出去,賠還給沐王府,以便顧全雙方義氣。」
    跟天地會的糾葛,吳立身知道得很明白,當下更無懷疑,不住的搖頭,又點頭,說道:
「這就是了。在下適才言語冒犯,多有得罪。」
    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只不過如何逃出宮去,可得想個妙法。」
    劉一舟道:「桂公公想的法子,必是妙的,我們都聽從你的吩咐便了。」韋小寶心道:
「我可還沒想出什麼主意呢。」問吳立身道:「吳老爺子可有什麼計策?」吳立身道:「皇
宮裡狗侍衛極多,白天是闖不出去的。等到晚間,你來設法割斷我們手腳上的牛筋,讓我們
乘黑衝殺出去便是。」
    韋小寶道:「此計極妙,就怕不是十拿九穩。」在廳上走來走去,籌思計策。
    敖彪道:「衝得出去最好,衝不出去,至不濟也不過是個死。」劉一舟道:「敖師哥,
別打斷桂公公的思路。」敖彪怒目向他瞪視。
    韋小寶心想:「最好是有什麼迷藥,將侍衛迷倒,便可不傷人命。」走到外室,向張康
年道:「張大哥,我要用些迷藥,你能不能立刻給我弄些來。」張康年笑道:「行,行。趙
二哥那裡現成有的是蒙汗藥,我馬上去拿。」韋小寶笑問:「趙二哥身邊有蒙汗藥?作什麼
用的?」張康年低聲道:「不瞞公公說,前日瑞副總管差我們去拿一個人,吩咐了要悄悄的
干,不能張揚。這人武功了得,我們只怕明刀明槍的動手多傷人命,而且不能活捉。趙二哥
就去弄了一批蒙汗藥來,做了手腳。」韋小寶心道:「你們打不過人家,就攪鬼計。」問
道:「結果大功告成?」張康年笑道:「手到擒來。」
    韋小寶聽說是瑞棟要他們去辦的事,就得多問幾句:「捉的是什麼人?犯了什麼事?」
張康年道:「是宗人府的鑲紅旗統領和察博,聽說是得罪了太后。瑞副總管把他捉來後,逼
他繳了一部經書出來,後來在他嘴上、鼻上貼了桑皮紙,就這麼活生生的悶死了他。」
    韋小寶聽得暗暗心驚:「原來老婊子為的又是那部《四十二章經》。瑞棟取到經書後,
幹麼不立即去交給老婊子,卻藏在自己身上?這不是想自行吞沒嗎?」隨即想到瑞棟決不敢
吞沒經書:「嗯,是了,老婊子一見到瑞棟,來不及問經書的事,立即便派他來殺我。瑞棟
是想先殺老子,再繳經書,卻變成了戲文『長阪坡』中那個夏候什麼的小花臉,先送性命,
再送寶劍。老子這可不成了七進七出的常山趙子龍嗎?」隨口問道:「那是什麼經書?這樣
要緊。」張康年道:「那可不知道了。我這就取蒙汗藥去。」
    韋小寶道:「煩你再帶個訊,叫膳房送兩桌上等酒席來,是我相請眾位哥兒的。」
    張康年喜道:「公公又賞酒喝。只要跟著公公,吃的喝的,一輩子不用愁短得了。」
    過不多時,張康年取了蒙汗藥回來,好大的一包,怕不有半斤多重,低聲笑道:「這一
大包藥,足夠迷倒幾百人。點子倘若只有一人,用手指甲挑這麼一點兒,和在茶裡酒裡,那
就夠了。」跟著吩咐眾侍衛搬桌擺凳,說道桂公公賞酒。眾侍衛大喜,忙著張羅。
    韋小寶道:「把酒席擺在犯人廳裡,咱們樂咱們的,讓他媽的這三個刺客瞧得眼紅,饞
涎滴滴流。」
    酒席設好,御膳房的管事太監已率同小太監和蘇拉(按:清宮中低級雜役,滿洲語稱為
「蘇拉」),挑了食盒前來,將菜餚酒壺放在桌上。
    韋小寶笑道:「你們三個反賊,幹這大逆不道之事,死到臨頭,還在嘴硬,現下瞧著老
爺們喝酒吃菜,倘若饞得熬不過,扮一聲狗叫,老爺就賞你一塊肉吃。」眾侍衛哈哈大笑。
    吳立身罵道:「狗侍衛、臭太監,我們平西王爺指日就從雲南起兵,一路打到北京來,
將你們這些侍衛、太監一古腦兒捉了,都丟到河裡喂王八。」
    韋小寶右手伸手入懷裡,手掌裡抓了半把蒙汗藥,左手拿起酒壺,走到吳立身面前,提
高酒壺,笑道:「反賊,你想不想喝酒?」吳立身不明他的用意,大聲道:「喝也罷,不喝
也罷!平西王大兵一到,你這小太監也是性命難逃。」
    韋小寶冷笑道:「那也未必!」高高提起酒壺,仰起了頭,將酒從空中倒將下來,張嘴
接住了,一口吞將下去,讚道:「好酒。」左手平放胸前,用食指撥開壺蓋,將右掌中的蒙
汗藥都撒入壺中,跟著撥上了壺蓋,左手提高酒壺,在半空中不住搖晃,笑道:「好反賊,
死到臨頭,還在胡說八道:「他放蒙汗藥之時,身子遮住酒壺,除吳立身一人之外,誰也沒
見,這一搖晃,將蒙汗藥與酒盡數混和。
    吳立身瞧在眼裡,登時領悟,暗暗歡喜,大聲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出言求饒,不是
好漢。你這壺酒,痛痛快快的就讓老子喝了。」
    韋小寶笑道:「你想喝酒,偏不給你喝,哈哈,哈哈!」轉身回到席上,給眾侍衛都滿
滿斟了一杯酒。
    張康年等都一齊站起,說道:「不敢當,怎敢要公公斟酒?」
    韋小寶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客氣?」舉起杯來,說道:「請,請!」
    眾侍衛正要飲酒,門外忽然有人大聲道:「太后傳小桂子。小桂子在這兒麼?」
    韋小寶吃了一驚,說道:「在這兒!」放下酒杯,心道:「老婊子又來找我幹什麼?」
迎將出去,見是四名太監,為首的一人挺胸凸肚,來勢頗為不善,當即跪下,道:「奴才小
桂子接旨。」那太監道:「皇太后有要緊事,命你即刻去慈寧宮。」
    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心想:「迷藥酒都已斟下了,我一離開,眾侍衛自
然立即喝酒,西洋鏡馬上拆穿,那也罷了。慈寧宮可萬萬去不得。你慈寧宮是麗春院嗎?你
老婊子差人上門來請財主大少?」這時身旁侍衛眾多,心中倒也並不惶恐,笑問:「公公貴
姓,以前咱們怎地沒見過?」
    那太監哼了一聲,說道:「我叫董金魁,這就快去罷,太后等著呢。已到處找了你大半
天啦!」
    韋小寶一把拉住他手腕,道:「董公公,快來瞧瞧一件有趣事兒。」拉著他向內走去。
    董金魁聽說是有趣事兒,便跟著走進內廳,眼見開著兩桌酒席,便大聲道:「好啊,你
們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后派你經管御膳房,你卻假公濟私,拿了太后和皇上的銀子胡
花。」
    韋小寶笑道:「眾位侍衛兄弟擒賊有功,皇上命我犒賞三軍。來來來,董公公,還有這
三位公公,大家坐下來喝一杯。」董金魁搖頭道:「我不喝!太后傳你,還不快去?」韋小
寶笑道:「眾位侍衛大人都是好朋友,你一杯也不跟人家喝,那可太也瞧不起人了。」董金
魁道:「我不喝酒。」
    韋小寶向張康年使個眼色,道:「張大哥,這位董公公架子不小,不肯跟咱們喝酒。」
    張康年拿起一杯酒來,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大家湊個趣兒。」董金魁無
奈,只得乾了一杯。韋小寶帶笑道:「這才夠朋友,那三位公公也喝一杯。」那三名太監從
侍衛手中接過酒杯,也都喝了。韋小寶道:「好!大夥兒都奉陪一杯。」在四隻空酒杯中又
斟滿了酒。眾侍衛一齊舉杯喝了。
    韋小寶舉杯時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一側,將一杯藥酒都倒入了袖子。他生恐一
杯酒力不夠,又要替眾人斟酒。一名侍衛接過酒壺,道:「我來斟!」
    董金魁皺眉道:「桂公公,咱們一聽太后宣召,誰都立刻拔腳飛奔而去,你這麼自顧自
的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
    韋小寶笑道:「這中間有個緣故,來來來,大家喝了這一杯,我就說個明白。」張康年
舉起杯來,道:「董公公請。」董金魁道:「我可沒功夫喝酒。」說著身子微微一晃。
    韋小寶知他肚中蒙汗藥即將發作,突然彎腰,叫道:「啊喲,肚子痛。」眾侍衛都感一
陣頭暈,有人便道:「怎麼?這酒不對!」韋小寶大聲怒道:「董公公,你奉太后之命,賜
毒酒給我們喝,是不是?為什麼你在酒裡下毒?」
    董金魁大驚,顫聲道:「那……那有此事?」
    韋小寶道:「你好狠的手段,竟敢在酒裡下毒?眾位兄弟,大夥兒跟他拚了。」
    眾侍衛頭暈腦脹,茫然失措,只聽得砰砰兩聲響,兩名太監挨不住藥力,先行摔倒,跟
著董金魁、張康年、眾侍衛和餘下一名太監先後摔倒,跌得桌翻椅倒,亂成一團。韋小寶搶
上前去,在董金魁身上踢了一腳。董金魁唔的一聲,手足微微一動,雙眼已難睜開。
    韋小寶大喜,先奔過去掩上了廳門,拔出匕首,在董金魁和三名太監胸口一人一劍。劉
一舟「啊」的一聲,大為驚訝。韋小寶再用匕首將吳立身、劉一舟、敖彪手足上綁縛的牛筋
盡數割斷。他這匕首削鐵如泥,割牛筋如割粉絲麥條。
    吳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頗不弱,吳立身尤其了得,三人雖受拷打,但都是皮肉之傷,並未
損到筋骨。劉一舟道:「桂公公,咱……咱們怎生逃出去?」韋小寶道:「吳老爺子,敖師
兄,你們兩位找兩個身材差不多的侍衛,跟他們換了衣衫。劉師兄,你沒鬍子,可以假扮太
監,跟這姓董的換了衣衫。」劉一舟道:「我也扮侍衛罷?」韋小寶道:「不行!你假扮太
監。」劉一舟不敢違拗,點了點頭。三人迅即改換了裝束。
    韋小寶道:「你們跟我來,不論有誰跟你們說話,只管扮啞巴,不可答話。」從懷中取
出化屍藥粉,拉開董金魁的屍體,放在廳角,用匕首在他上身、下身到處戳上幾個洞,每個
洞中都彈上些藥粉,讓屍體消毀得加倍迅速,這才開了廳門,領著三人出去。
    一出侍衛房,反手帶上了房門,逕向御膳房而去。
    御膳房在乾清宮之東,與侍衛房相距甚近,片刻間便到了。只見錢老闆早已恭恭敬敬的
站著等候,手下幾名漢子抬來了兩口洗剝乾淨的大光豬。
    韋小寶臉色一沉,喝道:「老錢,你這太也不成話了!我吩咐你抬幾口好豬來,卻用這
般又瘦又干、生過十七八胎的老母豬來敷衍老子,你……你……他媽的,你這碗飯還想吃不
吃哪?」他罵一句,錢老闆惶惶恐恐的躬身應一聲:「是!」
    御膳房眾太監見錢老闆所抬來的,實在是兩口肥壯大豬,但挑剔送來的貨物不妥,原是
御膳房管事太監撈油水的不二法門,任你送來的牛羊雞鴨絕頂上等,在管事太監口中,也變
成了連施捨叫化子也沒人要的臭貨賤貨。只有送貨人銀子一包包的遞上來,臭賤之物才搖身
一變,變成了可入皇帝、皇后之口的精品。眾太監聽韋小寶這等說,心下雪亮,跟著連聲吆
喝:「攆出去!這兩口發臭的爛豬,只好丟在菜地裡當肥料。」
    韋小寶愈加惱怒,手一揮,向吳立身等三人道:「兩位侍衛大哥,還有這位公公,你們
三個押了這傢伙出去,攆到宮門外,再也不許他們進來。」
    錢老闆不知韋小寶是何用意,愁眉苦臉道:「公公原諒了這遭,小……小人回頭去換更
大更肥的肉豬來,另有薄禮……薄禮孝敬眾位公公,這一次……這一次請公公多多包涵。」
韋小寶道:「我要肉豬,自會差人來叫你。快去,快去!」錢老闆欠腰道:「是,是!」
    御膳房眾太監相視而笑,均想:「你有禮物孝敬,桂公公自然不會轟走你了。」
    吳立身、劉一舟、敖彪三人跟在錢老闆身後,又推又拉,將他攆出廚房。
    韋小寶跟在後面,來到走廊之中,四顧無人,低聲說道:「錢老兄,這三位是沐王府的
英雄,第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搖頭獅子』吳老爺子。」錢老本「啊」的一聲,喜道:「久
仰,久仰。在下不回頭招呼,三位莫怪。」吳立身聽得他是韋小寶的同伴,心中大喜,忙
道:「身在險地,理當如此。」韋小寶道:「錢老哥,你跟貴會韋香主說,癩痢頭小三子幫
他辦成了。你領這三位好朋友去見沐小公爺和柳老爺子。這三位朋友一走,宮裡立時便會追
拿刺客,你可再也不能進宮來了。」錢老闆道:「是,是。敝會上下,都感謝公公的大
德。」吳立身問道:「這位錢朋友是天地會的?」錢老闆道:「正是!」
    五人快步來到神武門。守衛宮門的侍衛見到韋小寶,都恭恭敬敬問好:「桂公公好!」
韋小寶道:「大夥兒都好。」這些侍衛雖見吳立身等三人面生,但見韋小寶挽著吳立身的右
臂,自是誰也不敢多問一句。
    五人出得神武門,又走了數十步。韋小寶道:「在下要回宮去了,後會有期,大家不必
多禮。」吳立身道:「救命之恩,不敢望報。此後天地會如有驅策,吳某敖某師徒,赴湯蹈
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不敢當。」只見劉一舟大步走在前面,回頭相望,自是怪吳
立身何不快走,此處離宮門不遠,尚未脫險。
    韋小寶微微一笑,回神武門來,向守門的侍衛道:「那公公是皇太后的親信,說道奉了
太后慈旨,命我親自送這幾人出宮。他媽的,可不知是什麼路道!」守衛的侍衛道:「好大
的架子!怎能勞動桂公公的大駕?莫非是親王貝勒不成?」另一名侍衛道:「就算是親王貝
勒,也不能要桂公公親自相送啊。」韋小寶搖頭道:「太后的差使,可教人莫名其妙。我心
裡可著實犯疑,只是那太監拿了太后的親筆慈旨來,咱們做奴才的可不敢不辦,是不是?」
幾名侍衛道:「是,是!那又有什麼法子?」
    韋小寶回到侍衛房中,見眾人昏迷在地,兀自未醒,當下掏了一盆冷水,潑在張康年頭
上。張康年悠悠醒轉,微笑道:「桂公公,我怎地就這麼容易的醉了?」老大不好意思的坐
起,見到廳上情景,大吃一驚,顫聲道:「怎……怎……那些刺客……已經走了?」
    韋小寶道:「太后派了那姓董的太監來,使蒙汗藥迷倒了咱們,將三名刺客救去了。」
    那蒙汗藥分明是張康年親自拿來交給韋小寶的,聽他這麼說,心下全然不信,但藥力初
退,腦子兀自糊里糊塗的,不知如何置答。
    韋小寶道:「張大哥,多總管命你暗中放了刺客,是不是?」張康年點頭道:「多總管
說,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追查主使的反賊頭兒是誰。」韋小寶笑道:「是了。可
是宮裡走脫了刺客,負責看守的人有沒有罪?」
    張康年一驚,道:「那……自然有罪,不過……不過這是多總管吩咐過的,我們做下屬
的,不過奉命行事罷了。」韋小寶道:「多總管有手令給你沒有?」張康年更加驚了,道:
「沒……沒有。他親口說了,用……用不著什麼手令。多總管說道,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辦
事。」韋小寶問道:「多總管拿了皇上親筆的聖旨給你看了?」張康年顫聲道:「沒……沒
有。難道……難道多總管的話是假的?」全身發抖,牙齒上下相擊,格格做聲。
    韋小寶道:「假是不假。我就怕多總管不認帳,事到臨頭,往你身上一推,可有些不大
妙。張大哥,皇上為什麼要放刺客出去?」張康年道:「多總管說,要從這三名刺客身上,
引出背後主使的人來。」韋小寶道:「事情倒確是這樣。只不過宮中放走刺客,若不追究,
連刺客也不會相信。這背後主使之人,就未必查得出。說不定皇上會殺幾個人,張揚一下,
好讓刺客不起疑心。」
    這幾句話韋小寶倒沒冤枉了皇帝,康熙確會命他殺幾名侍衛,以堅被釋的刺客之信。
    張康年驚惶之下,雙膝跪倒,叫道:「公公救命!」說著連連磕頭。
    韋小寶道:「張大哥何必多禮。」伸手扶起,笑道:「眼前有現成的朋友頂缸,咱們往
這四名太監頭上一推,說他們下蒙汗藥迷倒了眾人,放走刺客,可不跟你沒干係了?皇上聽
說這四名太監是太后派來的,自然不會追究。皇上也不是真的要殺你,只要有人頂缸,將放
走刺客之事遮掩了過去,皇上多半還有賞賜給你呢。」
    張康年大喜,叫道:「妙計,妙計!多謝公公救命之恩。」
    韋小寶心道:「這件事我雖沒救你性命,但適才你昏迷不醒之時,沒一劍將你殺了,卻
也是手下留情。皇上金口吩咐,叫我殺幾名侍衛的。」說道:「咱們快救醒眾兄弟,咬定是
這四名太監來放了刺客。」
    張康年應道:「是,是!」但想不知是否真能脫卻干係,兀自心慌意亂,手足發軟,當
下掏了冷水,將眾侍衛一一救醒。
    眾人聽說是太監董金魁將自己迷倒,殺了三名太監,救了三名刺客,無不破口大罵。大
家心中起疑:「太后為什麼要放走刺客?莫非這些刺客是太后招來的?」但既牽涉到太后,
人人都只在心中想想,誰也不敢宣之於口。這時董金魁的屍身衣服均已化盡,都道他已帶領
刺客逃出宮了。
    韋小寶回到自己住處,走進內房。沐劍屏忙問:「桂大哥,有什麼消息?」韋小寶道:
「桂大哥沒消息,好哥哥倒有一些。」
    沐劍屏微笑道:「這消息我不著急,自有著急的人,來叫你好哥哥。」方怡臉上一陣暈
紅,低聲道:「好兄弟!你年紀比我小,我叫你好兄弟,那可行了罷?」韋小寶歎了口氣,
說道:「好老婆變成了好兄弟,眼睛一霎,老母雞變鴨。行了,救出去啦!」
    方怡猛地坐起,顫聲道:「你……你說我劉師哥已救出去了?」韋小寶道:「大丈夫一
言既出,什麼馬難追。我答應你去救,自然救了。」方怡道:「怎……怎麼救的?」韋小寶
笑道:「山人自有妙計。下次你見你師哥,他自會說給你聽。」
    方怡吁了口長氣,抬頭望著屋頂,道:「謝天謝地,當真是菩薩保佑。」
    韋小寶見到方怡這般歡喜到心坎裡去的神情,心下著惱,輕輕哼了一聲,也不說話。
    沐劍屏道:「師姊,你謝天謝地謝菩薩,怎不謝謝你那個好兄弟?」
    方怡道:「好兄弟的大恩大德,不是說一聲『謝謝』就能報答得了的。」
    韋小寶聽她這麼說,又高興起來,說道:「那也不用怎麼報答。」
    方怡道:「好兄弟,劉師哥說了些什麼話?」韋小寶道:「也沒說什麼,他只求我救他
出去。」方怡「嗯」了一聲,又問:「他問到我們沒有?」韋小寶側頭想了想,說道:「沒
有。我跟他說,你是在一個安穩所在,不用擔心,不久我就會送你去和他相會。」
    方怡點頭道:「是!」突然之間,兩行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沐劍屏問道:「師姊,你怎麼哭了?」
    方怡喉頭哽咽,說道:「我……我心中歡喜。」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為了劉一舟這小白臉,歡喜得這個樣子。這浪勁兒老子可不
愛多瞧。小皇帝叫我查究主使刺客的頭兒,我得出去鬼混一番,然後回報。」
    當下出得宮去,信步來到天橋一帶閒逛。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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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8:37:44

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
    北京天橋左近,都是賣雜貨、變把戲、江湖閒雜人等聚居的所在。韋小寶還沒走近,只
見二十名差役蜂擁而來,兩名捕快帶頭,手拖鐵鏈,鎖拿著五個衣衫襤褸的小販,。差役手
中舉著七八小麥桿軋成的草把,草把上插滿了冰糖葫蘆。這五個小販顯然都是賣冰糖葫蘆
的。
    韋小寶心中一動,閃在一旁,眼見眾差役鎖著五名小販而去,只聽得人叢中有個老者歎
道:「這年頭兒,連賣冰糖葫蘆也犯了天條啦。」韋小寶正待詢問,忽聽得咳嗽一聲,有個
人挨進身來,弓腰曲背,滿頭白髮,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向韋小寶使個眼色,轉身
便走。韋小寶跟在他後面。
    來到僻靜處,徐天川道:「韋香主,天大的喜事。」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我將吳
立身他們救出去的事,你已經知道了。」說道:「那也沒什麼。」徐天川瞪眼道:「沒什
麼?總舵主到了!」
    韋小寶一驚,道:「我……我師父到了?」徐天川道:「正是,是昨晚到的,要我設法
通知韋香主,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會。」韋小寶道:「是,是!」跟師父分別了大半年,功
夫一點也沒練,師父一見到,立刻便會查究練功的進境,只有繳一份白卷,那便如何是好?
支吾道:「皇帝差我出來辦事,立刻就須回報。我辦完了事,再去見師父罷。」徐天川道:
「總舵主吩咐,他在北京不能多耽,請韋香主無論如何馬上去見他老人家。」韋小寶見無可
推托,只得硬著頭皮,跟著徐天川來到天地會聚會的下處,心想:「早知這樣,這幾天我賴
在宮裡不出來啦。師父總不能到宮裡來揪我出去。」還沒進胡同,便見天地會兄弟們散在街
邊巷口,給總舵主把風。進屋之後,一道道門也都有人把守。
    來到後廳,只見陳近南居中而坐,正和李力世、關安基、樊綱、玄貞道人、祁彪清待人
說話。韋小寶搶上前去,拜伏在地,叫道:「師父,你老人家來啦,可想煞弟子了。」陳近
南笑道:「好,好,好孩子,大家都很誇獎你呢。」韋小寶站起身來,見師父臉色甚和,放
下了一半心,說道:「師父身子安好?」陳近南微笑道:「我很好。你功夫練得怎樣了?有
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沒有?」
    韋小寶早地尋思,師父考查武功時拿什麼話來推搪,師父十分精明,可不容易騙過,只
有隨機應變,說道:「不明白的地方多著呢。好容易盼到師父來了,正要請師父指點。」
    陳近南微笑道:「很好,這一次我要為你多耽幾日,好好點撥你一下。」正說到這裡,
守門的一名弟兄匆匆進來,躬身道:「啟稟總舵主:有人拜山,說是雲南沐王府的沐劍聲和
柳大洪。」陳近南大喜,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快去迎接。」韋小寶道:「弟子沒換過裝
束,不便跟他們相見。」陳近南道:「是,你在後邊等我罷。」
    天地會一行人出去迎客,韋小寶轉到廳後,搬了張椅子坐著。
    過不多時,便聽到柳大洪爽朗的笑聲,說道:「在下生平有個志願,要見一見天下聞名
的陳總舵主,今日得如所願,當真喜歡得緊。」陳近南道:「承蒙柳老英雄抬愛,在下愧不
敢當。」眾人說著話,走進廳來,分賓主坐下。沐劍聲道:「貴會韋香主不在這裡嗎?在下
要親口向他道謝。韋香主大恩大德,敝處上下,無不感激。」陳近南還不知原因,奇道:
「韋小寶小小孩子,小公爺如此謙光,太抬舉小孩子們了。」只聽一人大聲道:「在下師徒
和這劉師侄的性命,都是韋香主救的。韋香主義薄雲天,在下曾向貴會錢師傅說過,貴會如
有驅策,姓吳的師徒隨時奉命。」說話的正是「搖頭獅子」吳立身。陳近南不明這裡,問
道:「錢兄弟,那是怎麼一回 事?」
    錢老本陪著吳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劍聲住處,當下便被留住了酒肉款待。然後沐劍聲、柳
大洪親自率同眾人,請錢老本帶路,到天地會的下處來道謝,沒料到總舵主駕到,這時聽陳
近南問起,便簡略說了經過,說道韋香主有個好朋友在清宮做太監,受了韋香主之托,不顧
危險,將失陷在宮裡的吳立身等三人救了出來。陳近南一聽,便知什麼韋香主的好朋友雲
雲,就是韋小寶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小公爺,柳老爺子,吳大哥,三位可太客氣了。
敝會和沐王府同氣連枝,自己人有難,出手相援,那是理所當然,說得上什麼感恩報德?那
韋小寶是在下的小徒,年幼不懂事,只是於這『義氣』二字,倒還瞧得極重……」說到這
裡,心下沉吟:「小寶混在清宮之中,本來十分隱秘,只盼他能刺探到宮中重要機密,以利
反清復明大業。既然做了這等大事出來,江湖上遲早都會知道,倘若再向沐王府隱瞞,便顯
得不夠朋友了。」吳立身道:「我們很想見一見韋香主,親口向他道謝。」
    陳近南笑道:「大家是好朋友,這事雖然干係不小,卻也不能相瞞。混在宮裡當小太監
的,就是我那小徒韋小寶自己。小寶,你出來見過眾位前輩。」
    韋小寶在廳壁後應道:「是!」轉身出來,向眾人抱拳行禮。
    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一齊站起,為大驚訝。沐劍聲沒想到韋香主就是小太監;吳
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沒想到救他們性命的小太監,竟然便是天地會的韋香主。韋小寶笑
嘻嘻的向吳立身道:「吳老爺子,剛才在皇宮之中,晚輩跟你說的是假名字,你老可別見
怪。」吳立身道:「身處險地,自當如此。我先前便曾跟敖彪說,這位小英雄辦事乾淨利
落,有擔當,有氣概,實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韃子宮中,怎會有如此人才?我們都奇怪。
原來是天地會的香主,那……嘿嘿,怪不得,怪不得!」說著翹起了大拇指,不住搖頭,滿
臉讚歎欽佩之色。
    「搖頭獅子」吳立身是柳大洪的師弟,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陳近南聽他這等稱讚自己
徒弟,心中大喜,笑道:「吳兄可別太誇獎了,寵壞了小孩子。」柳大洪仰起頭來,哈哈大
笑,說道:「陳總舵主,你一人可佔盡了武林中的便宜。武功這等了得,聲名如此響亮,手
創的天地會這般興旺,連收的徒兒,也是這麼給你增光。」陳近南拱手道:「柳老爺子這
話,可連我也寵壞了。」柳大洪道:「陳總舵主,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沒有幾個。你的豐
采為人,教我打從心底裡佩服出來。日後趕跑了韃子,咱們朱五太子登了龍庭,這宰相嘛,
非請你來當不可。」
    陳近南微微一笑道:「在下無德無能,怎敢居這高位?」祁彪清插口道:「柳老爺,將
來趕跑了韃子,朱三太子登極為帝,中興大明,這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職位,大夥兒一定請你
老人家來當的。」柳大洪圓睜雙眼,道:「你……你說什麼?什麼朱三太子?」祁彪清道:
「隆武天子殉國,留下的朱三太子,行宮眼下設在台灣。他日還我河山,朱三太子自然正位
為君。」
    柳大洪霍地站起,厲聲道:「天地會這次救了我師弟和徒弟,我們很承你們的情,可是
大明天子的正統,卻半點也錯忽不得。祁老弟,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永歷天子乃是大
明正統,天下皆知,你可不得胡說。」
    陳近南道:「柳老爺子請勿努怒,咱們眼前大事,乃是聯絡湖湖豪傑,共反滿清,至於
將來到底是朱三太子還是朱五太子做皇帝,說來還早得很,不用先務了自己人的和氣。大明
帝系的正統誰屬,自然是大事,可也不是咱們做臣子的一時三刻所能爭得明白。來來來,擺
上酒來,大夥兒先喝個痛快。只要大家齊心協力,將韃子殺光了,什麼事不能慢慢商量?」
沐劍聲搖頭道:「陳總舵主這話可不對了!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我們保朱五
太子,決不是貪圖什麼榮華富貴。陳總舵主只要明白天命所歸,向朱五太子盡忠,我們沐王
府上下,盡歸陳總舵主驅策,不敢有違。」陳近南微笑搖頭,說道:「天無二日,民無二
主。朱三太子好端端在台灣。台灣數十萬軍民,天地會十數弟兄,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
    柳大洪雙眼一瞪,大聲道:「陳總舵主說什麼數十萬軍民,十數萬弟兄,難道想倚多為
勝嗎?可是天下千千萬萬百姓,都知道永歷天子在緬甸殉國,是大明最後的一位皇帝。咱們
不立永歷天子的子孫,又怎對得起這位受盡了千辛萬苦,終於死於非命的大明天子?」他本
來聲若洪鐘,這一大聲說話,更是震耳欲聾,但說到後來,心頭酸楚,話聲竟然嘶啞。
    陳近南這次來到北京,原是得悉徐天川為了唐王、桂王正統誰屬之事,與沐王府白氏兄
弟起了爭執,以致失手打死白寒松。他一心以反清復明大業為重,倘若韃子尚未打跑,自己
伙裡先爭鬥個為亦樂乎,反清大事必定障礙重重。是以他得訊之後,星夜從河南趕到京城,
只盼能以極度忍讓,取得沐王府的原宥。到北京後一問,局面遠比所預料的為佳,天地會在
京人眾由韋小寶率領,已和沐王府的首腦會過面,雙方並未破臉,頗有轉圜餘地,待知韋小
寶又救了吳立身三人,則徐天川誤殺白寒松之事定可揭過無疑。不料祁彪清和柳大洪提到唐
桂之爭,情勢又漸趨劍拔弩張。眼見柳大洪說到永歷帝殉國之事,老淚涔涔而下,不由得心
中一酸,說道:「永歷陛下殉國,天人共憤。古人言道:『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何況我
漢人多過韃子百倍?韃子勢力雖大,我大漢子只須萬眾一心,何愁不能驅除胡虜,還我河
山。沐小公爺,柳老爺子,咱們大仇未報,豈可自己先起爭執?今日之計,咱們須當同心合
力,殺了吳三桂那廝,為永歷陛下報仇,為沐老公爺報仇。」
    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一齊站起,齊聲道:「對極,對極!」有的人淚流滿面,有
的人全身發抖,都是激動無比。
    陳近南道:「到底正統在隆武,還是永歷,此刻也不忙細辯。沐小公爺,柳老爺子,天
下英雄,只要是誰殺了吳三桂,大家都奉他號令!」沐劍聲之父沐天波為吳三桂所殺,他日
日夜夜所想,就是如何殺了吳三桂,聽陳近南這麼說,首先叫了出來:「正是,哪一個殺了
吳三桂,天下英雄都奉他號令。」
    陳近南道:「沐小公爺,敝會就跟貴府立這麼一個誓約,是貴府的英雄殺了吳三桂,天
地會上下都奉沐王府的號令……」沐劍聲接著道:「是天地會的英雄殺了吳三桂,雲南沐家
自沐劍聲以次,個個都奉天地會陳總舵主號令!」兩人伸來手來,拍的一聲,擊了一掌。
    江湖之上,倘若三擊掌立誓,那就決計不可再有反悔。
    二人又待擊第二掌,忽聽得屋頂有人一聲長笑,說道:「要是我殺了吳三桂呢?」東西
屋角上都有人喝問:「什麼人?」天地會守在屋上的人搶近查問。接著拍的一聲輕響,一人
從屋面躍入天井,廳上長窗無風自開,一個青影迅捷無倫的閃將進來。
    東邊關安基,徐天川,西邊柳大洪,吳立身同時出掌張臂相攔。那人輕輕一縱,從四人
頭頂躍過,已站在陳近南和沐劍聲身前。
    關徐柳吳四人合力,居然沒能將此人攔住。此人一足剛落地,四人的手指都已抓在他身
上,關安基抓住他右肩,徐天川抓住他右脅,柳大洪捏住了他左臂,吳立身則是雙手齊施,
抓住了他後腰。四人所使的全是上乘的擒拿手法。那人並不反抗,笑道:「天地會和沐王府
是這樣對付好朋友麼?」
    眾人見這人一身青衣長袍,約莫二十三四歲,身形高瘦,瞧模樣是個文弱書生。
    陳近南抱拳道:「足下尊姓大名?是好朋友麼?」
    那書生笑道:「不是好朋友,也不來了。」突然間身子急縮,似乎成為一個肉團。關安
基等四人手中陡然鬆了,都抓了個空。嗤嗤裂帛聲中,一團青影向上拔起。
    陳近南一聲長笑,右手疾抓。那書生脫卻四人掌握,猛感左足踝上陡緊,猶如鐵箍一般
箍住。他右足疾出,逕踢陳近南面門。這一腳勁力奇大,陳近南順手提起身旁茶几一擋,拍
的一聲,一張紅木茶几登時粉碎。陳近南右手甩出,將他往地下擲去。那書生臀部著地,身
子卻如在水面滑行,在青磚上直溜了出去,溜出數丈,腰一挺,靠牆站起。關安基,徐天
川,柳大洪,吳立身四人手中,各自抓住一塊布片,卻是將那書生身上青布長袍各自拉了一
大片下來。這幾下兔起鶻落,動作迅捷無比。六人出手乾淨利落,旁觀眾人看得清楚,忍不
住大聲喝彩。這中間喝彩聲最響,還是那「鐵背蒼龍」柳大洪。吳立身連連搖頭,臉上卻是
又慚愧,又佩服的神情。陳近南微笑道:「閣下既是好朋友,何不請坐喝茶?」那書生拱手
道:「這杯茶原是要叨擾的。」踱著方步走近,向眾人團團一揖,在最末的一張椅子上坐
下。各人若不是親眼見他顯示身手,真難相信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竟會身負如此上乘
武功。
    陳近南笑道:「閣下何必太謙?請上座!」
    那書生搖手道:「不敢,不敢!在下得與眾位英雄並坐,已是生平最大幸事,又怎敢上
座?陳總舵主,你剛才問我姓名,未及即答,好生失敬。在下姓李,草字西華。」陳近南,
柳大洪等聽他自報姓名,均想:「武林之中,沒聽到有李西華這一號人物,那多半假名了。
但少年英雄之中,也沒聽到有哪一位身具如此武功。」陳近南道:「在下孤陋寡聞,江湖上
出了閣下這樣一位英雄,竟未得知,好生慚愧。」李西華哈哈一笑,道:「人道天地會陳總
舵主待人誠懇,果然名不虛傳。你聽了賤名,倘若說道:『久仰,久仰』,在下心中,不免
有三分瞧你不起了。在下初出茅廬,江湖上沒半點名頭,連我自己也不久仰自己,何況別
人?哈哈哈哈!」
    陳近南微笑道:「今日一會,李兄大名播於江湖,此後任誰見到李兄,都要說一聲『久
仰,』了」這句話實是極高的稱譽,人人都聽得出來。天地會,沐王府的四大高手居然攔他
不住,抓他不牢,陳近南和他對了兩招,也不過略佔上風,如此身手,不數日間自然遐邇知
聞。李西華搖手道:「不然,在下適才所使的,都不過是小巧功夫,不免有些旁門左道。這
位老爺子使招『雲中現爪』,抓得我手臂險些斷折。這位愛搖頭的大鬍子朋友雙手抓住我後
腰,想必是一招『搏兔手』,抓得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這位白鬍子老公公這招『白猿取
桃』,真把我脅下這塊肉作蟠桃兒一般,牢牢拿住,再不肯放。這位長鬍子朋友使的這一
手……嗯,嗯。招數巧妙,是不是『城隍扳小鬼』啊?」關安基左手大拇指一翹,承認他說
得不錯。其實這一招本名『小鬼扳城隍』,他倒轉來說,乃是自謙之詞。關安基等四人同時
出手,抓住他身子,到他躍起掙脫,不過片刻之間,他竟能將四人所使招數說得絲毫無誤,
這份見況,似乎在武功之上。
    柳大洪道:「李兄,你這身手了得,眼光更是了得。」
    李西華搖手道:「老爺子誇獎了。四位剛才使在兄弟身上的,不論哪一招,都能取人性
命。但四位點到即止,沒傷到在下半分,四位前輩手底留情,在下甚是感激。」
    柳大洪等心下大悅,這「雲中現爪」,「搏兔手」,「白猿取桃」,「小鬼板城隆」四
招,每一招確然都能化成極厲害的殺手,只須加上一把勁便是。李西華指出這節,大增他四
人臉光彩。陳近南道:「李兄光降,不知有何見教?」李西華道:「這裡先得告一個罪。在
下對陳總舵主向來仰慕,這次無意之中,得悉陳總舵主來到北京,說什麼要來瞻仰丰采。只
是沒人引見,只好冒昧做個不速之客,在屋頂之上,偷聽到了幾位的說話。在下恨吳三桂這
奸賊入骨,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忍不住多口,眾位恕罪。」說著站起身來,躬身行禮。
    眾人一齊站起還禮。天地會和沐王府幾位首腦自行通了姓名。韋小寶雖是天地會首腦,
此刻在北京名位僅次於陳近南,但見李西華的眼光始終不轉到自己臉眄,便不說話。沐劍聲
道:「閣下既是吳賊的仇人,咱們敵愾同仇,乃是同道,不妨結盟攜手,其謀誅此大奸。」
李西華道:「正是,正是。適才小公爺和陳總舵主正在三擊掌立誓,卻給在下冒冒失失的打
斷了。兩位三擊掌之後,在下也來拍三掌可好?」柳大洪道:「閣下是說,倘若閣下殺了吳
三桂,天地會和沐王府群豪,都得聽奉閣下號令?」李西華道:「那可萬萬不敢。在下是後
生小子,得能追隨眾位英雄,已是心滿意足,哪敢說號令英雄?」
    柳大洪點了點頭道:「那麼閣下心目之中,認為隆武,永歷,哪一位先帝才是大明的正
統?」當年柳大洪跟隨永歷皇帝和沐天波轉戰西南,自滇入緬,經歷無盡艱險,結果永歷皇
帝還是給吳三桂害死,他立下血誓,要扶助永歷後人重登皇位。陳近南顧全大體,不願為此
而生爭執,但這位熱血滿腔的老英雄卻念念不忘於斯。李西華說道:「在下有一句不入耳的
言語,眾位莫怪。」柳大洪臉上微微變色,搶著問道:「閣下是魯王舊部?」當年明朝崇禎
皇帝死後,在各地自立抗清的,先有福王,其後有唐王,魯王和桂王。柳大洪一言出口,馬
上知道這話說錯了,瞧這李西華的年紀,說不定還是生於清兵入關之後,決不能是魯王的舊
部,又問:「閣下祖先是是魯王舊部?」李西華不答他的詢問,說道:「將來驅除了韃子,
崇禎,福王,唐王,魯王,桂王的子孫,誰都可做皇帝。其實只要是漢人,哪一個不可做皇
帝?沐小公爺,柳老爺子何嘗不可?台灣的鄭王爺,陳總舵主自己,也不見得不可以啊。大
明太祖皇帝趕走蒙古皇帝,並沒去再請宋朝趙家的子孫,來做皇帝,自己身登大寶,人人心
悅誠服。」
    他這番話人人聞所未聞,無不臉上變色。
    柳大洪右手在茶几上一拍,厲聲道:「你這幾句話當真大逆不道。咱們都是大明遺民,
孤臣孽子,只求興復明朝,豈可存這等狼子野心?」李西華並不生氣,微微一笑,道:「柳
老爺子,晚輩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那便是適才提及過的。大宋末年,蒙古韃子佔了我漢
人的花花江山,我大明洪武帝龍興鳳陽,趕走韃子,為什麼不立趙氏子孫為帝?」柳大洪哼
了一聲,道:「趙氏子孫氣數已盡,這江山是太祖皇帝血戰得來,自然不會拱手轉給趙氏?
何況趙氏子孫於趕走韃子一事無尺寸之功,就算太祖皇帝肯送,天下百姓和諸將士卒也必不
服。」
    李西華道:「這就是了。將來朱氏子孫有沒有功勞,此刻誰也不知。倘若功勞大,人人
推戴,這皇位旁人決計不搶不去;如果也無尺寸之功,就算登上了龍庭,只怕也坐不穩。柳
老爺子,反清大業千頭萬緒,有的當急,有的可緩。殺吳三桂為急,立新皇帝可緩。」柳大
洪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喃喃的道:「什麼可急可緩?我看一切都急,恨不得一古腦兒全
都辦妥了才好。」
    李西華道:「殺吳三桂當急者,因吳賊年歲已高,若不早殺,給他壽終正寢,豈不成為
天下仁人義士的終身大恨?至於奉立新君,那是趕走韃子之後的事,咱們只愁打不挎韃子,
至於要奉立一位有道明君,總是找得到的。」
    陳近南聽他侃侃說來,入情入理,甚是佩服,說道:「李兄之言有理,但不知如何誅殺
吳三桂那奸賊,要聽李兄宏論。」李西華道:「不敢當,晚輩正要向各位領教。」沐劍聲
道:「陳總舵主有何高見?」陳近南道:「依在下之見,吳賊作孽太大,單在殺他一人,可
萬萬抵不了罪,總須搞得他身敗名裂,滿門老幼,殺得寸草不存,連一切跟隨他為非作歹的
兵將部屬,也都一網打盡,方消了我大漢千千萬萬百姓心頭之恨。」柳大洪拍桌大叫:「對
極,對極!陳總舵主的話,可說到我心坎兒裡去。老弟,我聽了你這話,心癢難搔,你有什
麼妙計,能殺得吳賊閤府滿門,雞犬不留?」一把抓住陳近南手臂,不住搖動,道:「快
說,快說!」
    陳近南微笑道:「這是大夥兒的盼望,在下哪有什麼奇謀妙策,能如此對付吳三桂。」
柳大洪「哦」的一聲,放脫了陳近南的手腋,失望之情,見於顏色。
    陳近南伸出手掌,向沐劍聲道:「咱們還有兩記沒擊。」
    沐劍聲道:「正是!」伸手和他輕輕擊了兩掌。
    陳近南轉頭向李西華道:「李兄,咱們也來擊三掌如何?」說著伸出了手掌。
    李西華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陳總舵主要是誅殺了吳賊,李某自當恭奉天地會號
令,不敢有違。李某倘若僥倖,得能手刃這神奸巨惡,只求陳總舵主賞臉,與李某義結金
蘭,讓在下奉你為兄,除此之外,不敢復有他求。」陳近南笑道:「李賢弟,你可太也瞧得
起我了。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韋小寶在一旁瞧著群雄慷慨的神情,忍不住百脈
賁張,恨不得自己年紀立刻大了,武功立刻高了,也如這位李西華一般,在眾位英雄之前,
大出風頭。聽得師父說到「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禁喃喃自語:「駟馬難追,駟
馬難追。」心想:「他媽的,駟馬是匹什麼馬,跑得這麼快?」
    陳近南吩咐屬下擺起筵席,和群雄飲宴。席間李西華談笑風生,見聞甚博,但始終不露
自己的門派家數,出身來歷。
    李力世和蘇岡向他引見群豪。李西華見韋小寶年紀幼小,居然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
不禁大是詫異,待知他是陳近南的徒弟,心道:「原來如此。」他喝了幾杯酒,先行告辭。
陳近南送到門邊,在他身邊低聲道:「李賢弟,適才愚兄不知你是友是敵,多有得罪,抓住
你足踝之時使了暗勁。這勁力兩個時辰之後便發作。你不可絲毫動勁化解,在泥地掘出個洞
穴,全身埋在其中,只露出口鼻呼吸,每日埋四個時辰,共須掩埋七天,便無後患。」
    李西華一驚,大聲道:「我已中了你的『凝血神抓』?」
    陳近南道:「賢弟勿須驚恐,依此法化解,絕無大患。愚兄魯莽得罪,賢弟勿怪。」李
西華臉上驚惶之色隨即隱去,笑道:「那是小弟自作自受。」歎了口所,道:「今日始知天
外有天,人上有人。」躬身行禮飄然而去。
    柳大洪道:「陳總舵主,你在他身上施了『凝血神抓』?聽說中此神抓之,三天後全身
血液慢慢凝結,變成了漿糊一般,無藥可治,到底是否如此?」陳近南道:「這功夫太過陰
毒,小弟素來不敢輕施,只是見他武功厲害,又竊聽了我們的機密,不明他是何居心,才暗
算了他。這可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徑,說來慚愧。」沐劍聲道:「此人若是韃子鷹犬,或是吳
三桂的部屬,陳總舵主如不將他制住,咱們的機密洩露出去,為禍不小。陳總舵主一舉手間
便已制敵,令對方受損而不自知,這等神功,令人好生佩服。」陳近南又為白寒松之死向白
寒楓深致歉意。白寒楓道:「陳總舵主,此事休得再提。先兄人死不能復生,韋香主救了吳
師叔他們三人,在下好生感激。」
    沐劍聲心中掛念著妹子下落,但聽天地會群雄不提,也不便多問,以免顯得有懷疑對方
之意。又飲了幾巡酒,沐劍聲等起身告辭。韋小寶道:「小公爺,你們最好搬一搬家,早晚
韃子便會派兵來跟你們搗亂。雖然你們不怕,但韃子兵越來越多,一時之間,恐怕也殺不了
這許多。」柳大洪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說得好,多謝你關照。我們馬上搬家便是。」
沐劍聲道:「陳總舵主,韋香主,眾位朋友,青山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沐王府眾人辭出後,陳近南道:「小寶,跟我來,我瞧瞧你這幾個月來,功夫進境怎
樣。」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臉上登時變色,應道:「是,是。」跟著師父走進東邊一間廂
房,說道:「師父,皇帝派我查問宮中刺客的下落,弟子可得趕著回報。」
    陳近南道:「什麼刺客下落?」他昨晚剛到,於宮中有刺客之事,只約略聽說。
    韋小寶便將沐王府群豪入宮行刺,意圖嫁禍於吳三桂等情說了。陳近南吁了口氣,道:
「有這等事?」他雖多歷風浪,但得悉此事也是頗為震動,說道:「沐家這些朋友膽氣粗
豪,竟然大舉入宮。我還道他們三數人去行刺皇帝,因而被擒,原來還是為了對付吳三桂這
奸賊。你救了吳立身他們三人,再回宮去,不怕危險嗎?」
    韋小寶要逞英雄,自然不說釋放刺客是奉了皇帝命令,回宮去絕無危險,吹牛道:「弟
子已拉了幾個替死鬼,將事情推在他們頭上,看來一時三刻,未必會疑心到弟子身上。師父
叫我在宮裡刺探消息,倘若為了救沐王府的人,從此不回宮,豈不誤了師父大事?」
    陳近南甚喜,說道:「對,咱們已跟沐劍聲三擊掌立誓,按理說,沐王府剩下來的人已
經不多,決不能是天地會的對手。我跟他們立這個約,一來免得爭執唐桂正統,傷了兩家和
氣,韃子未滅,我們漢人的豪傑先行自相殘殺起來,大事如何可成?二來如能將沐王府收歸
本會,也大大增強我天地會的力量。原來他們竟敢入宮大鬧,足見為了搞倒吳賊,無所不用
其極。咱們也須盡力以赴,否則給他們搶了先,天地會須奉沐王府號令,大夥兒豈不臉上無
光?」韋小寶道:「是啊,沐小公爺有什麼本事,只不過仗著有個好爸爸,如果我投胎在他
娘肚裡,一樣的是個沐小公爺。像師父這樣大英雄大豪傑,倘若不得不聽命於他,可把我氣
死了。」陳近南一生之中,不知聽過了多少恭維諂諛的言語,但這幾句話出於一個十幾歲的
孩子之口,覺得甚是真誠可喜,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可不知韋小寶本性原已十分機伶,而妓
院與皇宮兩處,更是天下最虛偽最奸詐的所在,韋小寶浸身子這兩地之中,其機巧獍獪早已
遠勝於尋常大人。陳近南在天地會中,日常相處的均是肝膽相照的豪傑漢子,哪想得到這個
小弟子言不由衷,十句話中恐怕有五六句就靠不住。他拍拍韋小寶肩頭,微笑道:「小孩子
懂什麼?你怎知沐家小公爺沒什麼本事?」
    韋小寶道:「他派人去皇宮行刺,徒然送了許多手下人的性命,對吳三桂卻絲毫無損,
那便是沒本事,可說是大大的笨蛋。」陳近南道:「你怎知對吳三桂絲毫無損?」韋小寶
道:「這沐家小公爺用的計策是極笨的。他叫進宮行刺的人,所穿的內衣上縫了『平西王
府』的字,所用兵刃上又刻了『平西王府』或『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韃子又不是笨
蛋,自然會想到,如果真是吳三桂的手下,為什麼會用刻上了字的兵器?」陳近南點頭道:
「這話倒也不錯。」
    韋小寶又道:「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正在北京,帶了大批珠寶財物向皇帝進貢。吳三桂
真要行刺皇帝,不會在這時候。再說,他行刺皇帝幹什麼?只不過是想起兵造反,自己做皇
帝。他一起兵,韃子立刻抓住他兒子殺了。他為什麼好端的派兒子來北京送死?」陳近南又
點頭道:「不錯。」其實韋小寶雖然機警,畢竟年紀尚幼,於軍國大事,人情世故所知極有
限,這幾條理由,他是半條也想不出的,恰好康熙曾經跟他說過,便在師父面前裝作是自己
見到的事理。
    陳近南一聽之下,覺得這徒兒見事明白,天地會中武功好手不少,頭腦如此清楚之人卻
沒幾個。當初他讓這孩子任青木堂香主,只為了免得青木堂中兩派紛爭,先應了眾人誓言,
慢慢再選立賢能,韋小寶既是自己弟子,屆時命他退位讓賢便是。這時聽了他這番話,暗
想:「這孩子有膽有識,此刻已頗為了不起,再磨練得幾年,便當真做青木堂香主,也未必
便輸了給其餘九位香主。」問道:「韃子已知道了沒有?」韋小寶道:「此刻還不大明白,
不過皇帝像已起疑心。他今早召集了侍衛,叫他們演習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數。有個侍衛演了
這幾招,大家在紛紛議論。弟子在旁瞧著,記得了兩招。」當下將「高山流水」「橫掃千
軍」這兩招使了出來。
    陳近南歎道:「沐王府果然沒有人才。這明明是沐家拳,清宮侍衛中好手不少,哪有認
不出來的?」韋小寶道:「弟子曾見風際中風大哥與玄貞道長演過,料想韃子侍衛們會認得
出。只怕韃子要搜查拿人。因此剛才勸沐家小公爺早些出城躲避。」陳近南道:「很是,很
是!你現下便回宮去打聽,明日再來,我再傳你武功。」
    韋小寶聽得師父暫不查考自己武功,心中大喜,急忙行禮告辭,心想:「今晚臨急抱佛
腳,請小郡主將師父那本武功秘訣上的話讀來聽聽,好歹記得一些,明兒師父問起,多少有
點兒東西交代。師父只能怪我練得不對,可不能怪我貪懶不用功。誰要他沒時候教我呢?他
要怪,只能怪自己。」
    韋小寶回到宮裡上書房,康熙正在批閱奏章,一見到他,便放下了筆,問道:「探到了
什麼消息沒有?」韋小寶道:「皇上料事如神,半點兒不錯,造反的主兒,果然是雲南沐家
的。」康熙喜道:「當真如此?那好極了。瞧多隆的臉色,他現下還不肯信呢?你探到了什
麼?」韋小寶道:「這三名刺客,本來一口咬定是吳三桂的部屬,多總管將他們打得死去活
來,他們說什麼也不肯改口。」康熙道:「多隆武功不錯,卻是個莽夫。」韋小寶道:「奴
才奉了皇上聖旨,用蒙汗藥將看守的侍衛迷倒,剛好皇太后派了四名太監來,說要立時動手
將刺客處死。奴才大膽,就依照皇上安排下的計策,當著刺客之面,將四名太監殺了,將刺
客領出宮去。這三個反賊果然半點也沒起疑。」康熙微笑道:「剛才多隆來報,說道太后手
下的一名太監頭兒放走了刺客,我正奇怪,原來是你做的手腳。」
    韋小寶道:「皇上可不能跟太后說,否則奴才小命不保。太后已罵過我一頓,說奴才只
對皇上忠心,不對太后盡忠。其實太后和皇上又分什麼了?再說,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終
究只有皇上的聖旨才算得數。太后沒問過皇上,就下旨將刺客殺了,於道理也不大合。」
    康熙不去理他的挑撥離間,說道:「我自不會跟太后說。那三名刺客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我領他們出得宮去,他們三人自行告訴了我真姓名。原來那老的叫作『搖
頭獅子』吳立身,兩名小的,一個叫敖彪,一個叫劉一舟。他們向我千恩萬謝,終於給奴才
騙倒,帶我去見他們主人。果然不出皇上所料,暗中主持的是個年輕人,這些反賊叫他作小
公爺,真姓名叫做沐劍聲,是沐天波的兒子。他手下有個武功極高的老頭兒,叫什麼『鐵背
蒼龍』柳大洪,還有『聖手居士』蘇岡哪,白氏雙俠中的白二俠白寒楓等等一干人。分別住
在楊柳胡同和西坑子胡同兩處。」
    康熙道:「你都見到了?」韋小寶道:「都見到了。他們說,天下老百姓道,皇上年紀
雖然不大,卻是聖明無比,是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他們便有大大的膽子,也不敢害皇
上。前晚所以進宮來胡鬧,完全是想陷害吳三桂,以報復他害死沐天波的大仇。」這幾句馬
屁拍得不免過了分,康熙親政未久,天下百姓不會便已歌功頌德,但「千穿萬穿,馬屁不
穿」,康熙聽說百姓頌揚自已是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不由得大悅,微笑道:「我也沒行
過什麼惠民的仁政,『聖明無比』云云,是你杜撰出來的罷?」
    韋小寶道:「不,不!是他們親口說的。大家都說鰲拜這大奸臣殘害良民,老百姓們恨
他恨到骨頭裡。皇上一上來就把他殺了,那是大大的好事。他們恭維你是什麼鳥生,又是什
麼魚湯。奴才也不大懂,想來總是好話,聽得可開心得緊。」康熙一怔,隨即明白,哈哈大
笑,道:「原來是堯舜禹湯,他媽的,什麼鳥生魚湯!」他想堯舜禹湯的恭維,韋小寶決計
不會捏造出,自不會假。哪知道說書先生說「英烈傳」之時,曾說群臣不斷頌揚朱元璋是堯
舜禹湯,韋小寶聽得熟了,雖不明其意,卻知「鳥生魚湯」乃是專拍皇帝馬屁的好話,朱元
璋每次聽了,都是「龍顏大悅」。
    韋小寶這時這句話用在小皇帝身,果然見康熙也是「龍顏大悅」,笑得極是歡暢,知道
這馬屁拍對了,問道:「皇上,『鳥生魚湯』到底是什麼東西?」康熙笑道:「還在鳥生魚
湯?你這傢伙可真沒半點學問。堯舜禹湯是古代的四位有道明君,大聖大智,有仁德於天下
的好皇帝。」韋小寶道:「怪不得,怪不得!這些反賊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康熙
道:「雖是如此,也不能讓他們就逃走,快傳多隆來。」韋小寶應了,出去將御前侍衛總管
多隆傳進上書房來。康熙吩咐多隆:「反賊果然是雲南沐家的人,你帶領侍衛,立刻便去擒
拿。小桂子,反賊一夥有些什麼腳色,你跟多總管說說。」韋小寶當下將沐劍聲,柳大洪等
人的姓名說了。
    多隆吃了一驚,說道:「原來是『鐵背蒼龍』在暗中主持,這批賊子來頭可是不小。那
『搖頭獅子』吳立身,奴才也聽過他的名字,沒想到在宮裡關了他一日一夜,卻查不到他的
底細。奴才倘若聰明一點,見到他老是搖頭,早該就想到了。如不是聖上明斷,我們侍衛房
裡的人,都認定是吳三桂的人。」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就怕他們這時早已走了,這一次
未必拿得到。」頓了一頓,又道:「既知道了正主兒,就算這次拿不到,也沒什麼大礙。就
怕咱們蒙在鼓裡,上了人家的當還不知道。」多隆道:「是,是,奴才們糊塗,幸好主子英
明,否則可不得了。」磕頭告退,立刻點人去拿。康熙道:「小桂子,我慈寧宮請安,你跟
我來。」韋小寶應道:「是!」想到要見太后,不由得膽戰心驚。康熙道:「你愁眉苦臉干
什麼?我帶你去見太后,正為的是要保你頭上的腦袋。」韋小寶應道:「是,是!」
    到了慈寧宮,康熙向太后請了安,稟明刺客來歷,說道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走了刺
客,終於查明了真相。
    太后微微一笑,說道:「小桂子,你可能幹得很哪!」
    韋小寶跪下又再磕頭,道:「那是皇上料事如神,一切早都算定了,奴才不過奉皇上差
遣辦事而已。奴才所幹的事,從頭至尾全是皇上吩咐的,奴才自己可沒拿半點主意。」太后
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聲,說道:「你頑皮胡鬧,可不是皇上吩咐辦的罷!小孩子家出得宮
去,一定到處去玩耍了,可到天橋看把戲沒有?買了冰糖葫蘆沒有?」
    韋小寶想到在天橋上見到官差捉拿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料來定是太后所遣,她怕那人將
消息傳去五台山告知瑞棟,便不分青紅皂白,將天橋一帶所有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都抓了,自
然不分青紅皂白,盡數砍了,念及她手段的毒辣,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說道:「是,是!」
    太后微笑道:「我問你哪,你買了冰糖葫蘆來吃沒有?」
    韋小寶道:「回太后的話:奴才在街上聽人說道:『這幾日天橋不大平靜,必門提督府
派人將販賣冰糖葫蘆有小販都捉去了,說道裡面有不少歹人。因此本來賣冰糖葫蘆的,現下
都改了行,有的賣涼糕兒,有的賣花生,還有改行賣酸棗,賣甜餅的,這些人奴才見得多,
有些臉孔很熟,他們都說不賣冰糖葫蘆啦。還有一個真是好笑,說要到什麼五台山,六台山
去,販些和尚們吃的素饅頭來賣。」
    太后豎眉大怒,自然明白韋小寶這番話的用意,那是說這個傳訊之人沒給抓著,以後也
別想抓他得到,隨即微微冷笑,說道:「很好,你很好,很能幹。皇帝,我想要他在我身邊
辦事,你瞧怎麼瞧?」
    康熙這些日來差遣韋小寶辦事,甚是得力,倚同左右手一般,這次親來慈寧宮,便是要
向太后解釋,韋小寶殺了太后所遣的四名太監,是奉自己之命,請太后不要怪責於他,突然
聽得太后要人,不由得一怔。他事母甚孝,太后雖不是他親生母親,但他自細由太后撫養長
大,實和親母無異,自是不敢違拗,微笑道:「小桂子,太后抬舉你,還不趕快謝恩?」
    韋小寶聽得太后向皇帝要人,已然嚇得魂飛天外,一時心下糊塗,只想拔腿飛奔,就此
逃出皇宮,再也不回來了,聽得康熙這麼說,忙應道:「是,是!」連連磕頭,說道:「多
謝太后恩典,皇上恩典!」
    太后冷笑道:「怎麼啦?你只願服侍皇上,不願服侍我,是不是?」韋小寶道:「服侍
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樣,奴才一樣忠心耿耿,盡力辦事。」太后道:「那就好了。御御膳房的
差使,你也不用當了,專門在慈寧宮便是。」韋小寶道:「是,多謝太后恩典。」康熙見太
後要了韋小寶,怏怏不樂,說了幾句閒話,便辭了出來。韋小寶跟著出去。太后道:「小桂
子,你留著,讓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給你辦。」
    韋小寶道:「是!」眼怔怔瞧著康熙的背影出了慈寧宮,心想:「你這一去,我可就糟
了,不知以後還見不見得著你。」忍不住便想大哭。
    太后慢慢喝茶,目不轉睛的打量韋小寶,只看得他心中發毛,過了良久,問道:「那到
五台山去販賣素饅頭的,什麼時候再回北京?」韋小寶道:「奴才不知道。」太后道:「你
什麼時候再去會他?」韋小寶隨口胡謅:「奴才跟他約好,一個月後相會,不過不地在天橋
上了。」太后說:「在什麼地方?」韋小寶道:「他說到那時候,他自然會設法通知奴
才。」
    太后點了點頭,道:「那你就在慈寧宮裡,等他的消息好了。」雙掌輕輕一拍,內室走
了一名宮女出來。
    這宮女已有三十五六歲年紀,體態極肥,腳步卻甚輕盈,臉如滿月,眼小嘴大,笑嘻嘻
的向太后彎腰請安。
    太后道:「這個小太監名叫小桂子,又大膽又胡鬧,我倒很喜歡他。」那宮女微笑道:
「是,這個小兄弟果然挺靈巧的。小兄弟,我名叫柳燕,你叫我姊姊好了。」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是肥豬!」笑道:「是柳燕姊姊,你這名字叫得真好,身材
好似楊柳,走路輕快,就像一隻小燕兒。」在太后跟前,旁的宮女哪敢說半句這等輕佻言
語,但韋小寶明知無幸,這種話說了是這樣,不說也是這樣,那麼不說也是白饒。
    柳燕嘻嘻一笑,說道:「小兄弟,你這張嘴可也真甜。」
    太后道:「他子鄔甜,腳也也快。柳燕,你說有什麼法子,叫他不會東奔西跑,在宮裡
亂走亂闖?」柳燕道:「太后把他交給奴才,讓我好好看管著就是。」太后搖頭道:「這小
猴兒滑溜得緊,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棟去傳他,他卻花言巧語,將瑞棟這膽小鬼嚇跑了。
我又派了四名太監去傳他,他串通侍衛,將這四人殺了。我再派四人,不知他做了什麼手
腳,竟將董金魁他們四人又都害死了。」
    柳燕嘖嘖連聲,笑道:「啊喲,小兄弟,你這可也太頑皮啦,那不是難對付得緊嗎?太
後,看來只有將他一雙腿兒砍了,讓他乖乖的躺著,那不是安靜太平得多嗎?」
    太后歎了口氣,道:「我看也只有這法兒了。」
    韋小寶縱身而起,往門外便奔。
    他左腳剛跨出門口,驀覺頭皮一緊,辮子已給人拉住,跟著腦袋向後一仰,身不由主的
便一個觔斗,倒翻了過去,心口一痛,一隻腳已踏有胸膛之上。只見那隻腳肥肥大大,穿著
一隻紅色繡金花的緞鞋,自是給柳燕踏住了。韋小寶情急之下,衝口罵道:「臭婆娘,快松
開你的臭腳!」柳燕腳上微一使勁,韋小寶胸口十幾根肋骨格格亂響,連氣也喘不過來。只
聽柳燕笑道:「小兄弟,你一雙腳倒香得很,我挺想砍下來聞聞。」
    韋小寶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大可將自己一雙腳砍了,再派人抬著,去見瑞棟傳訊的
人,還可暗中派遣高手,跟著那人上五台山去,將瑞棟殺了。但世上早已沒有瑞棟這一號
人,西洋鏡終究要拆穿,眼前大事,是要保住這一雙腿,此刻恐嚇已然無用,只有出之於利
誘,便冷冷的道:「太后,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緊,就算砍了腦袋,小桂子也不過矮了截,沒
有什麼,可惜那『四十二章經』,嘿嘿,嘿嘿……」
    太后一聽到『四十二章經』五字,立時站起,問道:「你說什麼?」
    韋小寶道:「我說那幾部『四十二章經』未免有點兒可惜。」
    太后向柳燕道:「放他起來。」柳燕左足一提,離開韋小寶的胸膛,腳板抄入他身底,
在他背心一挑,將他身子挑得彈將起來,左手伸出,已抓住他後頸,提在半空,再往地下重
重一頓。韋小寶給她放倒提起,毫無抗拒之能,便如嬰兒一般,本已到了口邊的一句「臭婆
娘」,嚇得又吞入了肚裡。
    太后問道:「四十二章經」的話,你是聽誰說的?」韋小寶道:「反正我兩條腿就要給
你砍了,我什麼也不說,大夥兒一拍兩散,我沒腿沒腦袋,你也沒『四十二章經』。」柳燕
道:「我勸你還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韋小寶道:「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為什
麼要回答?最多上些刑罰,我才不怕呢。」柳燕拿起他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又
尖又長,長得挺好看。」韋小寶道:「最多你把我的手指都斬斷了,又有什麼希罕……」一
句話未畢,手指上劇痛連心,「啊」的一聲大叫了出來,卻原來柳燕兩根手指拿住他左手食
指重重一挾,險些將他指骨也捏碎了。這肥女人笑臉迎人,和藹可親,下手卻如此狠辣,而
指上的力道更十分驚人,一挾之下,有如鐵鉗。
    韋小寶這一下苦頭可吃得大了,眼淚長流,叫道:「太后,你快快將我殺了,那幾部
『四十二章經』,那叫做老貓聞鹹魚,嗅鯗啊嗅鯗(休想)!」太后道:「你將「四十二章 
經」的事老實說出來,我就饒你性命。」韋小寶道:「我不用你饒命,經書的事,我也決計
不說。」
    太后眉頭微蹙,對這倔強小孩,一時倒感無法可施,隔了半晌。緩緩道:「柳燕,如他
不說,你便將他的兩隻眼珠挖了出來。」
    柳燕笑道:「很好,我先挖他一隻眼珠。小兄弟,你的眼珠子生得可真靈,又黑又圓,
骨碌碌的轉動,挖了出來,可不大漂亮啊。」說著右手大拇指放上他右眼皮,微微使勁。
    韋小寶只覺得眼珠奇痛,只好屈服,叫道:「投降,投降!你別挖我眼珠子,我說就是
了。」柳燕放開了手,微笑道:「那才是乖孩子,你好好的話,太后疼你。」
    韋小寶伸手揉了揉眼珠,將那只痛眼眨了幾眨,閉起另一隻眼睛,側過了頭向柳燕瞧了
一會,搖頭道:「不對,不對!」柳燕道:「什麼不對?別裝模作樣了,太后問你的話,快
老實回答。」韋小寶道:「我這隻眼珠子給你掀壞了,瞧出來的東西變了樣,我見到你是人
的身子,脖子上卻生了個大肥豬的腦袋。」
    柳燕也不生氣,笑嘻嘻的道:「那也挺好玩,我把你左邊那顆眼珠子也掀壞了罷。」
    韋小寶退後一步,道:「免了罷,謝謝你啦。」閉起左眼向太后瞧去,搖了搖頭。
    太后大怒,心想:「這小鬼用獨眼去瞧柳燕,說見到她脖子安著個豬腦袋,現下般瞧
我,他口中不說,心裡不知在如何罵我,定是說見到我脖子上安著什麼畜生腦袋。」冷冷的
道:「柳燕,你把他這顆眼珠子挖了出來,免得他東瞧西瞧。」
    韋小寶忙道:「沒了眼珠,怎麼去拿『四十二章經』給你?」太后問道:「你有「四十
二章 經」?哪裡來的?」韋小寶道:「瑞棟交給我的,他叫我好好收著,放在一個最隱秘的
所在。他說:『小桂子兄弟啊,皇宮裡面,想害你的人很多,倘若將來你有什麼三長兩短,
短了兩隻眼珠子或兩條腿子,這部經書就從此讓它不見天日好啦。害你的人,眼珠子雖然不
瞎,看不到這部寶貝經書,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沒什麼分別,這叫自作自受。』太后,那部
經書是紅綢子封皮,鑲白邊兒的,也不知道是不是。」
    太后不信瑞棟說過這種話,但她差遣瑞棟去處死宗人府的鑲紅旗旗主和察博,取了他府
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經』,卻確的事實。當日瑞棟回報之時,她正急於要殺韋小寶滅口,來
不及詢問經書,此刻聽他這麼說,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瑞棟竟將經書交給了這小鬼,喜的
是終於探得了下落,說道:「既是如此,柳燕,你就陪了這小鬼取那經書來給我。倘若經書
不假,咱們饒了他性命,將他還皇帝算啦。咱們永世不許他再進慈寧宮來,免得我見了這小
鬼生氣。」
    柳燕拉住韋小寶右手,笑道:「兄弟,咱們去罷!」韋小寶將手一摔,道:「我是男
人,你是女人,拉拉扯扯的成什麼樣子。」柳燕只輕輕握住他手掌,哪知她手指上竟似有極
如的黏力,牢牢粘住了他手掌,這一摔沒能摔脫她手。柳燕笑道:「你是太監,算什麼男
人?就算男子漢,你這小鬼頭給我做兒子也還嫌小。」
    韋小寶道:「是嗎?你想做我娘,我覺得你我娘當真一模一樣。」
    柳燕哪知他是繞了彎子,在罵自己是婊子,呸了一聲,笑道:「姑娘是黃花閨女,你別
胡說。」一扯他手,走出門外。
    來到長廊,韋小寶心念亂轉,只盼能想個什麼妙法來擺脫她的掌握,那柄鋒利之極的匕
首插在右腳筒裡,如伸左手去拔,手一動便給她發覺了,這女人武功了得,就算雙手都有利
器,也未必能跟她走上三招兩式,心下嘀咕:「他媽的,哪裡忽然鑽了這樣一隻大肥豬出
來?錢老闆什麼不好送,偏偏送肥豬,我早就覺得不吉利。老婊子跟老烏龜動手之時,這頭
母豬一定還不在慈寧宮,否則她只要出來幫上一幫,老烏龜立時就死了。這頭母豬定是這兩
天才到宮裡來的,否則的話,前幾天老婊子就派她來殺我了,不用老婊子親自動手。」想到
這裡,突然心生一計,帶著她向東而行,逕往乾清宮側的上書房走去,眼前之計,只有去求
康熙救命,這肥豬進宮不久,未必識得宮中的宮殿道路。
    他只向東跨得一步,第二還沒跨出,後領一緊,已被柳燕一把抓住。她嘻嘻一笑,問
道:「好兄弟,你上哪裡去?」韋小寶道:「到我屋裡去取經啊。」柳燕道:「那你怎麼去
上書房?想要皇上救你嗎?」韋小寶忍不住破口大罵:「臭豬,你倒認得宮裡的道路。」
    柳燕道:「別的地方不認得,乾清宮,慈寧宮,和你小兄弟的住處,倒還不會認錯。」
手勁向右一扭,將他身子扭得朝西,笑道:「乖乖的走路,別掉槍花。」她話聲柔和,這一
扭勁力卻是極重。韋小寶勁骨格格聲響,痛得大叫,還道頭頸已被她扭斷。
    前面兩名太監聽見聲音,轉過頭來。柳燕低聲道:「太后吩咐過的,你如想逃,又或是
出聲呼叫,要我立刻殺了你。」韋小寶心想縱然大聲求救,驚動了皇帝,康熙也不會違背母
後之命。皇帝對自己雖好,決不致為了一個小太監而惹母親生氣。最好能碰到幾名侍衛,挑
拔他們殺了柳燕。突然腰裡一痛,給她用力肘大力一撞,聽她說道:「想使什麼鬼計嗎?」
    韋小寶無奈,只得向自己住處走去。心下盤算:「到了我房中,雖有兩個幫手,但方怡
小郡主身上有傷,我們三個對一個,還是打不過大肥豬。給她發現了兩人蹤跡,枉自多送了
兩人性命。」
    到了門外,他取出鑰匙開鎖,故意將鑰匙和鎖相碰,弄得叮叮噹噹的直響,大聲說道:
「臭婆娘,大肥豬,你這般折磨我,終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
    柳燕笑道:「你且顧住自己會不會好死,卻來多管別人的事。」韋小寶砰的一聲,將門
推開,說道:「這經書給不給太后,你都會殺了我的。你當我是傻瓜,想僥倖活命嗎?」柳
燕道:「太后既說過僥過,多半會饒你性命,最多挖了你一對眼珠,斬了一雙腿。」韋小寶
罵道:「你以為太后侍你很好嗎?你殺了我之後,太后也必殺了你滅口。」這句話似乎說中
柳燕的心事,她一呆,隨即用力在他背上一推。韋小寶立足不定,衝進屋裡。他在門外說了
這許多話,料想方怡和小郡主早已聽到,知道來了極兇惡的敵人,自是縮在被窩之中,連大
氣也不敢透。
    柳燕笑道:「我沒空等你,快些拿出來。」又在他背上重重一推,韋小寶一個踉蹌,幾
步衝入了內房。柳燕跟了進去。韋小寶一瞥眼,見床前整整齊齊的並排放著兩對女鞋。其時
天色已晚,房中並無燈燭,柳燕進房後未立即發現。
    韋小寶暗叫:「不好!」乘勢又向前一衝,將兩雙鞋子推進了床下,跟著身子也鑽了進
去,心想再來一次,以殺瑞棟之法宰了這頭肥豬;一鑽進床底,右足便想縮轉,右手去摸靴
桶中的匕首,不料右足踝一緊,已被柳燕抓住,聽她喝問:「幹什麼?」
    韋小寶道:「我拿經書,這部書放在床底下。」柳燕道:「好!」諒他在床底下也逃不
到哪裡,便放脫了他的足踝。韋小寶身子一縮,蜷成一團,拔了匕首在手。柳燕喝道:「拿
出來!」韋小寶道:「咦!好像有老鼠,啊喲,可不得了,怎地把經書咬得稀爛啦?」
    柳燕道:「你在我面前弄鬼,半點用處也沒有!給我出來!」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
原來韋小寶已縮在靠牆之處。柳燕向前爬了兩尺,上身已在床下,又伸指抓出。
    韋小寶轉過身來,無聲無息的挺匕首刺出。刀尖剛在她手背相觸,柳燕便即知覺,反迅
捷之極,右手翻轉一探,抓住了韋小寶的手腕,指力一緊,韋小寶手上已全無勁力,只得松
手放脫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殺我?先挖了你一顆眼珠子。」右手叉住他咽喉,左手便去
挖他眼睛。韋小寶大叫:「有條毒蛇!」柳燕一驚,叫道:「什麼?」突然間「啊」的一聲
大叫,叉住韋小寶喉嚨的手漸漸鬆了,身子扭了幾下,伏倒在地。
    韋小寶驚又喜,忙從床底下爬出來,只聽沐劍屏道:「你……你沒沒受嗎?」韋小寶掀
開帳子,見方怡坐在床上,雙手扶住劍柄,不住喘氣,那口長劍從褥子上插向床底,直沒至
柄。原來她聽得韋小寶情勢緊急,從床上挺劍插落,長劍穿過褥子和棕繃,直刺入柳燕的背
心。韋小寶在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腳,見她一動不動,欣喜之極,說道:「好……好姊姊,是
你救了我性命。」
    憑著柳燕的武功,方怡雖在黑暗中向她偷襲,也必難以得手,但她見韋小寶開鎖入房,
絲毫沒想到房中伏得有人,這一劍又是隔著床褥刺下,事先沒半點徵兆,待得驚覺,長劍已
然穿心而過。縱是武功再強十倍之人,也無法避過。只不過真正的高手自重身份,決不會像
她這般鑽入床底去捉人而已。
    韋小寶怕她沒死透,拔出劍來,隔著床褥又刺了兩劍。沐劍屏道:「惡女人是誰?她好
凶,說要挖你的眼珠。」韋小寶道:「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問方怡道:「你傷口痛
嗎?」方怡皺眉道:「還好!」其實剛才這一劍使勁極大,牽動了傷口,痛得她幾欲暈去,
額頭上汗水一滴滴的滲出。
    韋小寶道:「過不多時,老婊子又會再派人來,咱們可得立即想法子逃走。嗯,你們兩
個女扮男裝,裝成太監模樣,咱們混出宮去。好姊姊,你能行走嗎?」方怡道:「勉強可以
罷。」韋小寶取出自己兩套衣衫,道:「你們換上穿了。」
    將柳燕的屍身從床底下拖出來,拾起匕首收好,在屍身上彈了些化屍粉,趕忙將銀票,
金銀珠寶,兩部『四十二章經』,以及武功秘訣包了個包袱,那一大包蒙汗藥和化屍粉自然
也非帶不可。
    沐劍屏換好衣衫,先下床來。韋小寶讚道:「好個俊俏的小太監,我來給你打辮子。」
過了一會,方怡也下床來。她身材比韋小寶略高,穿了他衣衫繃得緊緊的,很不合身,一照
鏡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沐劍屏笑道:「讓他給我打辮子,我給師姊打辮子。」韋小寶拿起沐劍屏長長的頭髮,
胡亂打了個大辮。沐劍屏照了照鏡子,說道:「啊喲,這樣難看,我來打過。」韋小寶道:
「現下不忙便打過。此刻天已黑了,出不得宮。老婊孫見肥豬回報,又會派人來拿我。咱們
先找個地方躲一躲,明兒一早混出宮去。」
    方怡問道:「老……太后不會派人在各處宮門嚴查麼?」
    韋小寶道:「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起從前跟康熙比武摔交的那間屋子十分清
靜,從沒第三人到來,當下扶著二人,出得屋來。
    沐劍屏斷了腿,拿根門閂撐了當拐仗。方怡走一步,便胸口一痛。韋小寶右手攬住她腰
間,半扶半抱,向前行去。好在天色已黑。他又盡揀僻靜的路走,撞到幾個不相干的太監,
也沒難留意。到得屋內,三人都鬆了口氣。韋小寶轉身將門閂上,扶著方怡在椅子上坐了,
低聲道:「咱們在這裡別說話,外面便是走廊,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麼僻靜。」
    夜色漸濃,初時三人尚可互相見到五官,到後來只見到朦朧的身影。沐劍屏嫌韋小寶結
的辮子不好看,自己解開了又再過。方怡拉過自己辮子在手中搓弄,忽然輕輕「啊」的一
聲。韋小寶低聲問道:「怎麼?」方怡道:「沒什麼,我掉了根銀釵子。」沐劍屏道:
「啊,是了,我解開你頭髮時,將你那根銀釵放在桌子上,打好了辮子,卻忘記給你插回頭
上。真糟糕,那是劉師哥給你的,是不是?」方怡道:「一根釵子,又打什麼緊?」
    韋小寶聽她雖說並不打緊,語氣之中實是十分惋惜,心想:「好人做到底,我去悄悄給
她取回來。」當下也不說話,過了一會,說道:「肚子餓得很了,只怕沒力氣走路。我去找
些吃的。」沐劍屏道:「快回來啊。」
    韋小寶道:「是了。」走近門邊,傾蝗外面無人,開門出去。
    他快步回到自己住處,生怕太后已派人守候,繞到屋後聽了良久,確知屋子內外無人,
這才推開窗子爬了進去。其時月光斜照,見桌上果然放著一根銀釵。這銀釵手工甚粗,最多
值得一二錢銀子,心想:「劉一舟這窮小子,送這等寒蠢的禮物給方姑娘。」在銀釵上吐了
口唾沫,放入衣袋,從錫罐、竹籃、抽屜、床上擱板等處胡亂打些糕點,放在紙盒裡,揣入
懷中。
    正要從窗口爬出去,忽見床前赫然有一雙紅色金線繡鞋,鞋中竟然各有一隻腳。
    韋小寶嚇了一大跳,淡淡月光下,見一對斷腳穿著一雙鮮艷的紅鞋,甚是可怖。隨即明
白:柳燕的屍身被化屍粉化去時,床前面地下不平,屍身化成的黃水流向床底,留下兩隻腳
沒化去。他轉過身來,待要將兩隻斷腳踢入黃水入中,但黃水已乾,化屍粉卻已包入包袱,
留在方怡和沐劍屏身邊,心念一轉,童心忽起:「他媽的,老子這次出宮,再也見不到老婊
子,子把這兩隻腳丟入她屋中,嚇她個半死。」取過一件長衫,裹住一雙連鞋的斷腳,牢牢
包住,爬出窗外,悄悄向慈寧宮行去。
    離慈寧宮將近,便不敢再走正路,閃身花木之後,走一步,聽一聽,心想:「倘若一個
不小心,給老婊子捉到了,那可是自投羅網。」又覺有趣,又是害怕,一步步的走近太后寢
宮。手心中汗水斬多,尋思:「我把這對豬蹄放在門口的階石上,她明逃訕會瞧見。如果投
入天井,畢竟太過危險。」
    輕輕的又走前兩步,忽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阿燕怎麼搞的,怎地這時候還沒回
來?」韋小寶大奇:「屋中怎麼有男人?這人說話的聲音又不是太監,莫非老婊子有了姘
頭?哈哈,老子要捉姦。」他心中雖說要「捉姦」,可是再給他十倍的膽子,卻也不敢,但
好奇心大起,決不肯就此放下斷腳而走。
    向著聲音來處躡手躡腳走了幾步,每一步都輕輕提起,極慢極慢的放下,以防踏到枯
枝,發出聲響。只聽那男人哼了一聲,說道:「只怕事情有變。你既知這小鬼十分滑溜,怎
地讓阿燕獨自帶他去?」韋小寶心道:「原來你是在說你老子。」
    只聽太后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機警,步步提防,哪會出事?多半那部經書
放在遠處,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那男人道:「能夠拿到經書,自然很好,否則的話,
哼哼!」這人語氣嚴峻,對太后如此說話,實是無禮已極。韋小寶越來越奇怪:「天下有誰
能對她這般說話?難道老皇帝從五台山回來了?」想到順治皇帝回宮,大為興奮,心想定將
有齣好戲上演。奇怪的是,附近竟沒一名宮女太監,敢敢都給太后遣開了。
    聽得太后說道:「你知道我已盡力而為。我這樣的身份,總不能親自押著個小太監,在
宮裡走來走去。我踏出慈寧宮一步,宮女太監就跟了一大串,還能辦什麼事?」那男人道:
「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嗎?你在這裡,什麼形跡也不能露。」那男人冷笑道:「遇到這
等大事,還管什麼?我知道,你不肯通知我,是怕我搶了你的功勞。」太后道:「有什麼好
搶的?有功勞是這樣,沒功勞也是這樣。只求太平無事的多挨上一年罷了。」語氣中充滿怨
懟。
    韋小寶若不是清清楚楚認得太后的聲音,定會當作是個老宮女在給人責怪埋怨。那兩人
的說話都壓低了嗓子,但相距既近,靜夜中別無其他聲音,決無聽錯之理,聽他二人說什麼
「搶了功勞」,那麼這男子又不是順治皇帝了。
    他的好奇再也無法抑制,慢慢爬到窗邊,從窗縫向內張去。這般站在窗外偷看,他在麗
春院自幼練得熟了,心道:「從前我偷看瘟生嫖我媽媽,今晚偷看老婊子接客。」只見太后
側身坐在椅上,一個宮女雙手負在身後,在房中踱步,此外更無旁人,心想:「那男人卻到
哪裡去了?」只見那宮女轉過身來,說道:「不等了,我去瞧瞧。」
    她一開口,韋小寶嚇了一跳,原來這宮女一口男嗓,剛才就是她在說話。韋小寶在窗縫
中只瞧得到她胸口,瞧不見她臉。
    太后道:「我和你去。」那宮女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太后道:「那又有什麼不
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什麼古怪,咱二人聯手,容易制她。」那宮女道:「嗯,那也不可不
防,別在陰溝裡翻船。這就去罷。」太后點點頭,走到床邊,掀開被褥,又揭起一塊木塊
來,燭光下青光一閃,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劍,將短劍插入劍銷,放在懷中。韋小寶心想:
「原來老婊子床上還有這麼個機關。她是防人行刺,短劍不插在劍鞘之中,那是伸手一抓,
拿劍就可殺人,用不著從鞘中拔出。萬分緊急的當兒,可差不起這麼霎一霎眼的時刻。」
    只見太后和那宮女走出寢殿,虛掩殿門,出了慈寧宮,房中燭火也不吹熄,韋不寶心
想:「我將這對豬蹄放在她床上那個機關之中,待會她還短劍,忽然摸到這對豬腳,管教她
嚇得死去活來。」
    只見這主意妙不可言,當即閃身進屋,掀開被褥,見床板上有個小銅環,伸指一拉,一
塊闊約一尺,長約二尺的木板應手而起,下面是個長方形的暗格,赫然放著三部經書,正是
他曾見過的『四十二章經』。兩部他在鰲拜府中所抄得,原來放經書的玉匣已不在了。另有
一部封皮是白綢子的,那晚聽海老公與太后說話,說順治皇帝送給董鄂妃一總經書,太后殺
了董鄂妃後據為已有,料想就是這部了。韋小寶大喜,心想:「這些經書不知有什麼屁用,
人人都這等看重。老子這就來個順手牽羊,把老婊子氣個半死。」當即取出三部經書,塞入
懷裡。將柳燕那雙腳從長袍中抖入暗格,蓋上木板,放好被褥,將長袍踢入床底,正要轉身
出外,忽聽得外房門呀的一聲響,有人推門而進。
    這一下當真嚇得魂飛天外,哪料到太后和那宮女回來得這樣快,想也想不及,一低頭便
鑽入床底,心中只是叫苦,只盼太后忘記了什麼東西,回來拿了又去找自己,又盼她所忘記
的東西並非放在被褥下的暗格之中。
    只聽得腳步輕快,一個人竄了進來,卻是個女子,腳上穿的是又淡綠鞋子,褲子也是淡
綠的,瞧褲子形狀是個宮女,心想:「原來是服侍太后的宮女,她身有武功,不會是蕊初。
她如不馬上出去,可得將她殺了。最好她走到床前來。」輕輕拔出匕首,只待那宮女走到床
前,一刀自下而上,刺她小腹,包管她莫名其妙的就此送命。
    只聽得她開抽屜,開櫃門,搬翻東西,在找尋什麼物事,卻始終不走到床前,跟著聽得
嗤嗤幾聲響,用什麼利器劃破了兩口箱子。韋小寶吃了一驚:「這人不是尋常宮女,是到太
後房中偷盜來的,莫非是來盜『四十二章經』?她手中既有刀劍,看來武功也不差過老子,
我如出去,別說殺她,只怕先給她殺了。」聽得那女子在箱中一陣亂翻,又劃破了西首的三
口箱子找尋。韋小寶肚裡不住咒罵:「你再不走,老婊子可要回來了。你送了性命不要緊,
累得我韋小寶陪你歸天,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
    那女子找不到東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翻得更快。
    韋小寶就想投降:「不如將經書拋了出去給她,好讓她快快走路。」
    便在此時,門外腳步聲響,只聽得太后低聲道:「我說定是柳燕這賤人拿到經書,自行
去了。」那女子聽到人聲,已不及逃走,跨進衣櫃,關上了櫃門。那男子口間的宮女說道:
「你當真差了柳燕拿經書?我怎知你說的不是假話?」太后怒道:「你說什麼?我沒派柳燕
去拿經書?那麼要她幹什麼去?」那宮女道:「我怎知你在搗什麼鬼?說不定你要除了柳燕
這眼中釘,將她害死了。」
    太后怒哼一聲,說道:「虧你做師兄的,竟說出這等沒腦子的話來。柳燕是我師妹,我
有這樣大的膽子?」那宮女冷冷的道:「你素來膽大,心狠手辣,什麼事做不出來?」兩人
話聲甚低,但靜夜中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韋小寶聽太后叫那宮女為「師兄」,而柳燕卻又是
她「師妹」,越聽越奇。她二人說話之間,已走進內室,一見到房中箱子劃破,雜物散了一
地,同時啊的一聲,驚叫出來。
    太后叫道:「有人來盜經書。」奔到床邊,翻起被褥,拉開木板,見經書已然不在叫了
聲:「啊喲!」跟著便見到柳燕的那一對斷腳,驚道:「那是什麼?」那宮女伸手拿起,說
道:「是女人的腳。」太后驚道:「這是柳燕,她……她給人害死了。」那宮女冷笑道:
「我的話沒錯罷?」太后又驚又怒,道:「什麼話沒錯?」那宮女道:「這藏書的秘密所
在,天下只你自己一人知道。柳師妹倘若不是你害死的,她的斷腳怎會放在這裡?」
    太后怒道:「這會兒還在這裡說瞎話?盜經之人該當離去不遠,咱們快追。」
    那宮女道:「不錯。說不定這人還在慈寧宮中。你……你可不是自己弄鬼罷?」太后不
答,轉過身來,望著衣櫃,一步步走過去,似乎對這櫃子已然起疑。韋小寶一顆心幾乎要從
胸腔中跳了出來,燭光晃動,映得劍光一閃一閃,在地下掠過,料知太后左手拉開櫃門,右
手便挺劍刺進櫃去,櫃中那宮女勢必無可躲閃。
    眼見太后又跨了一步,離衣櫃已不過兩尺,突然間喀喇喇一聲響,那衣櫃直倒下來,壓
向太后。太后出其不意,急向後躍,櫃中飛出好幾件花花綠綠的衣衫,纏在她頭上。太后忙
伸手去抓,又有一團衣衫擲向她身前,只聽得她一聲慘叫,衣衫中一把血淋淋的短刀提了起
來。原來那團衣衫之中竟裹著人。櫃中宮女倒櫃擲衣,令太后手足無措,一擊成功。
    那男嗓宮女起初似乎瞧得呆了,待得聽到太后慘呼,這才發掌向那團衣服中擊落。韋小
寶見那團衣服迅即滾開,那綠衣宮女從亂衣服中躍將出來,手提染血短刀,向那男嗓宮女撲
去。那男嗓宮女發掌擊出,綠衣宮女斜身閃開,立即又向敵人撲上。
    韋小寶身在床底,只見到兩人的四隻腳。男嗓宮女穿的是灰色褲子,黑緞鞋子。穿綠鞋
孤雙腳疾進疾退,穿黑鞋子的雙腳只偶父跨前一步,退後一步。兩人相鬥甚劇,卻不聞兵刃
相交之聲,顯然那男嗓宮女手中沒有兵刃。韋小寶斜眼向太后瞧去,只見她躺在地下,毫不
動彈,顯已死了。
    但聽得掌聲呼呼,鬥了一會,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燭台中已有一隻蠟燭給掌風撲熄。
    韋小寶心道:「另外兩隻蠟燭快快也都熄了,我就可乘黑逃走。」
    呼的一聲掌風過去,又是一隻蠟燭熄了。兩個宮女只是悶打,誰也不發出半點聲息,似
乎都怕驚動了外人。慈寧宮本來太監宮女甚眾,鬧了這麼好一會,早該有人過來察看,但這
些人顯然一向奉了太后的嚴令,不得呼召,誰也不敢過來窺探。
    只聽得察察聲響,桌椅的碎片四散飛濺,韋小寶暗暗心驚:「這說話好似男人般的宮女
武功恁地了得,掌風到處,將桌椅都擊得粉碎。」驀地一聲輕呼,白光閃爍,跟著噗的一
聲,似是綠衣宮女兵刃脫手,飛上去釘在屋頂。跟著兩人倒在地下,扭成一團。
    這一來韋小寶瞧得甚是清楚,但見兩人施展擒拿手法,在數尺方圓之內進攻防禦,招招
凶險之極。他別的武功所知甚為有限,於擒拿法卻練過不少時日,曾跟康熙日日拆解,見兩
個宮女出招極快,出手狠辣凌厲,挖眼,搗胸,批頸,鎖喉,打穴,截脈,勾腕,撞肘,沒
一招不是攻敵要害。韋小寶暗暗咋舌:「倘若換作了我,早就大叫投降了。」韋小一顆心隨
著兩人的手掌跳動,只想:「那支蠟燭為什麼還為熄?」他明知二人鬥得正緊,他就算堂而
皇之的從床底爬出來,堂而皇之的走出門去,兩名宮女也只有驚愕的份兒,誰也緩不出手來
阻攔,但就是鼓不起勇氣。
    驀地裡燭火一暗,一個女子聲音輕哼一聲,燭光又亮,只見那灰衣宮女已壓住了綠宮
女,右手手肘橫架在她咽喉上。綠衣宮女左手給敵人掠在外門,難以攻敵,右手勾打拿戳,
連連出招,都給對方左手化解了,咽喉給人壓住,喘息艱難,右手的招數漸緩,雙足向上亂
踢,轉眼便會給敵人扼死。
    韋小寶心想:「這灰衣宮女扼死對手之後。定會探頭到床底下來打經書,韋小寶可得變
成韋死寶!」此時不容細思,立即從床底竄出,手起劍落,一匕首插入灰衣宮女的背心,乘
勢向上一挑,切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隨即躍開。
    灰衣宮女縱聲大叫,跳了起來,一撲而前,雙手抓住韋小寶頭頸,用力收緊。韋小寶給
她扼得伸出舌頭,眼前陣陣發黑。綠衣宮女飛身躍起,右掌猛落,斬在灰衣宮女的左頸,跟
著左手抓住她頭髮向後力扯,突然手上一鬆,將她滿頭頭髮都拉了下來,露出一個光頭,原
來裝的是假髮。就是這時,灰衣宮女雙手鬆開,放脫了韋小寶,頭頸扭了幾扭,倒地縮作一
團,背上鮮血猶如泉湧,眼見不活了。
    綠衣宮女喘息道:「多謝小公公,救了我性命。」韋小寶點了點頭,驚悸不定,伸手撫
摸自己頭頸,左手指著那灰衣宮女的光頭,道:「她……她……」綠衣宮女道:「這人男扮
女裝,混在宮裡。」
    忽聽得門口有人叫道:「來人啊,有刺客!」聲音半男半女,是個太監。
    綠衣宮女右手攬住韋小寶,破窗而出,左手揮出,噗的一響,跟著「啊」的一聲慘叫,
那太監身中暗器,撲倒了。
    綠衣宮衣左手攬著韋小寶的腰,將他橫著提起,向北疾奔,過西三所,進了養華門。韋
小寶這時比之初進宮時已高大了不少,也重了不少,這綠衣宮女跟他一般高矮,身子纖弱,
但提了他快步而奔,如提嬰兒,毫不費力。韋小寶讚道:「好本事!」
    那宮女提著他從小徑繞過雨花閣,保華殿,來到福建宮側的火場之畔,才將他放下。
    這火場之近西鐵門,是焚燒宮中垃圾物的所在,晚間極為僻靜。
    綠衣宮女問道:「小公公,你叫什麼名字?」韋小寶道:「我是小桂子!」她「啊」的
一聲,說道:「原來是手擒鰲拜,皇上最得寵的小桂子公公。」韋小寶微笑道:「不敢!」
他在太后寢殿中和這宮女匆匆朝相,當時無暇細年看,依稀覺得她已有四十來歲,說道:
「姊姊,你又怎麼稱呼?」
    那宮微一遲疑道:「你我禍福與共,那也不用瞞你。我姓陶,宮中便叫我陶宮娥。你在
太后床下幹什麼?」
    韋小寶隨口胡謅:「我是奉皇帝聖旨,來捉太后的奸!」
    陶宮娥微微一驚,問道:「皇上知道這宮女是男人?」韋小寶道:「皇上知道一點兒因
頭,不過也不太確實。」陶宮娥道:「我……我殺死了太后,這件事轉眼便鬧得天翻地覆,
閉了宮門大搜。我可得立即出宮。桂公公,咱們後會有期。」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到了陰世去做婊子,我在宮裡倒太平無事了。可是閉宮大搜,方
沐兩個姑娘卻非糟糕不可,那便如何是好?」靈機一動,說道:「陶姊姊,我倒有個法子,
我立即去稟告皇上,說道親眼看見太后是給那個假宮女殺死的,假宮女則是他後殺的,他兩
人鬥了個同歸於盡。反正太后已經死無對證,你也不用逃出宮去了。」
    陶宮娥沉吟片刻,道:「這計策倒也使得,但那個太監卻是誰殺的?」韋小寶道:「我
說也是那假宮女殺的。」陶宮娥道:「桂公公,這件事可十分危險,皇上雖然喜歡你,多半
也要殺了你滅口。」韋小寶打個寒噤,問道:「皇上也要殺我,那為什麼?」
    陶宮娥道:「他母親跟人有苟且之事,倘若洩漏了一點風聲出去,你叫皇上置身何地?
就算你守口如瓶,皇上每次見到你,總不免心中有愧,遲早非殺了你不可。」韋小寶驚道:
「他……他這樣毒辣?」覺得陶宮娥這話畢竟不錯,這些事可千萬不能跟皇帝說。
    便在此時,南方傳來幾聲鑼響,跟著四面八方都響起鑼聲,那是宮中失火或是有警的緊
急訊號,全宮侍衛,太監立即出動。
    陶宮娥道:「咱們逃不出去了。你假裝去搜捕刺客,我自己回屋去睡覺。」伸出左臂,
抱住他腰,又帶著他疾奔,向西奔到英華殿之側,將他放下,輕聲道:「小心!」一轉身便
隱在牆角之後。
    韋小寶記掛著方怡和沐劍屏,急忙向她二人藏身之所。耳聽得鑼聲越響越急,跟著人喧
嘩,他沒命價奔進那間屋子,叫道:「是我!」
    方沐二女早已嚇得臉無血色。沐劍屏道:「幹麼打鑼?是來捉拿我們嗎?」韋小寶道:
「不是,老婊子死了!括括叫,別別跳。還是回到我屋裡比較穩當。」沐劍屏道:「回到你
屋裡,我們……我們殺了人……」韋小寶道:「不用怕,你們不知道的,快走!」俯身扶起
方怡,左手提了包袱,向外衝出。
    三人跌跌撞撞的奔了一會,只見斜刺裡幾名侍衛奔來。為首侍衛高舉火把,喝問:「什
麼人?」韋小寶道:「是我,我們趕快去保護皇上。是走了水嗎?」那人認得韋小寶,忙將
火把交給旁人,雙手垂下,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聽說慈寧宮出事了。」韋小寶道:
「好,你們先去,我隨後便來。」那侍衛躬身道:「是!」帶領眾人而去。
    沐劍屏道:「他們似乎很怕你呢,剛才我還道要糟。」說道連拍胸口。
    韋小寶想說句笑話,吹幾句牛,但掛念著太后被殺之事鬧了出來,不知將有何待後果,
心慌意亂之下,什麼笑話也說不出口。路上又遇到了一批侍衛,這才回到自己住處,好在方
怡和沐劍屏早已換成太監裝束,眾侍衛群相慌亂,誰也沒加留意。
    韋小寶道:「你們便耽在這裡,千萬別換裝束。」將包袱放入衣箱,出屋後,將門上了
鎖,快步奔向乾清宮康熙的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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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8:42:29

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游
    康熙聽到鑼聲,披衣起身,一名侍衛來報慈寧宮中出了事,什麼事卻說不清楚。他正自
急,見韋小寶進來,忙問:「太后安好?出了什麼事?」
    韋小寶道:「太后叫奴才今晚先回自己屋去睡,明天再搬進慈寧宮去,沒……沒想到宮
裡出了事。不知什麼,奴才這就去瞧瞧。」康熙道:「我去給太后請安,你跟著來。」韋小
寶道:「是。」康熙對母后甚有孝心,不及穿戴,披了件長袍便搶出門去,快步而行,一面
問道:「太后要你服侍,你怎麼又到我這裡?」韋小寶道:「奴才聽得鑼聲,擔心又來了刺
客,一心只掛念著皇上,忙不迭奔來,真……真是該死。」
    康熙一出寢宮,左右太監,侍衛便跟了一大批,十幾盞燈籠在身周照著。他見韋小寶衣
衫頭髮極是紊亂,哪知道他是在太后床底鑽進鑽出,還道他忠心護主,一心一意的只掛念著
皇帝,來不及穿好衣服,就趕來保護,頗感喜慰。
    行出數丈,兩名侍衛奔過來稟告:「刺客擅闖慈寧宮,害死了一名太監,一名宮女。」
康熙忙問:「可驚動了太后聖駕?」那侍衛道:「多總管已率人將慈寧宮團團圍住,嚴密保
護太后。」康熙略感放心。
    韋小寶心道:「他便是帶領十萬兵馬來保護慈寧宮,這會兒也已遲了。」
    從乾清宮到慈寧宮相距不遠,繞過養心殿和太極殿便到。只見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
數百名侍衛一排排的站著,別說刺客,只怕連一隻老鼠出鑽不過去。眾侍衛見到皇帝,一齊
跪下,康熙擺了擺手,快步進宮。
    韋小寶掀起門帷。康熙走進門去,只見寢殿中箱籠雜物亂成一團,血流滿地,橫臥著兩
具□首,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叫道:「太后,太后!」
    床上一人低聲道:「是皇帝麼?不用擔心,我沒事。」正是太后的聲音。
    韋小寶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原來老婊子沒死。我做事當真糊塗,先前幹麼不在她
身上補上一劍?她沒死,我可得死了。」回過頭來,便想發足奔逃,卻見門外密密麻麻的站
滿了侍衛,逃不了三步便會給人抓住,只嚇得雙足發軟,頭腦暈眩,便欲摔倒。康熙來到床
前,說道:「太后,您老人家受驚了。孩兒保護不周,真是罪孽深重,那些飯桶侍衛,一個
個得好好懲辦才是。」太后喘了口氣道:「沒……沒什麼。不一個太監和宮女爭鬧……互相
毆鬥而死,不干侍衛們的事。」康熙道:「太后身子安好?沒驚動到您老人家?」太后道:
「沒有!只是我瞧著這些奴才生氣。皇帝,你去罷,叫大家散去。」
    康熙道:「快傳太醫來給太后把脈。」韋小寶縮在他身後,不敢答應,只怕給太后瞧
見,又怕一開口就給認了出來。太后道:「不,不用傳太醫,我睡一覺就好。這兩人……這
兩個奴才□首……不用移動。我心裡煩得很,怕吵,皇帝,你……你叫大家快走。」她說話
聲音微弱,上氣不接下氣,顯是受傷著實不輕。
    康熙很是擔心,卻又不敢違命,本想徹查這太監和宮女如何毆鬥,惹得太后如此生氣,
兩人雖已身死,卻犯了這樣的大罪,還得追究他們家屬,可是聽了太后的話,顯然不願張
揚,連□首也不許移動,只得向太后請了安,退出慈寧宮。
    韋小寶死裡逃生,雙腳兀自發軟,手扶牆壁而行。
    康熙低頭沉思,覺得慈寧宮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間必不隱秘,但太后的意思明明擺
著叫自己不可理會。他沉思低頭,走了好長一段,這才抬起頭來,見韋小寶跟在身後,問
道:「太后要你服侍,怎地你又跟著來了?」
    韋小寶心想反正天一亮便要出宮逃走,大可信口開河,說道:「先前太后說道心裡煩得
很,一見到太監便生氣。奴才見到太后聖體不大安適,還是別去惹太后煩惱為妙。」
    康熙點了點頭,回到乾清宮寢殿,待服侍他的眾監都退了出去,說道:「小桂子,你留
著!」韋小寶應了。
    康熙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的踱來踱去,踱了一會,問道:「你看那太監和宮女,為什
麼鬥毆而死?」韋小寶道:「這個我可猜不出。宮裡很多宮女太監脾氣都很壞,動不動就吵
嘴,有時不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讓太后和皇上知道罷了。」康熙點點頭道:「你去吩咐大
家,你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后生氣。」韋小寶道:「是!」康熙道:「你去罷!」
    韋小寶請了安,轉身出去,心想:「我這一去,永遠見你不著了。」回頭瞧了一眼。康
熙也正瞧著他,臉上露出笑容,道:「你過來。」韋小寶轉過身來。康熙揭開床頭的一隻金
盒,拿出兩塊點心,笑道:「累了半天,肚裡可餓了罷!」將點心遞給他。
    韋小寶雙手接過,想起太后為人凶險毒辣,寢宮裡暗藏男人,終有一天會加害皇上。他
一切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皇帝對待自己,真就如是朋友兄弟一般,若不能這事跟他
說,他給太后害死,自己可太也沒有義氣。想到此處,眼前似乎出現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斷,
橫□就地的慘狀,心中一酸,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康熙微笑道:「怎麼啦?」伸手拍拍他肩頭,道:「你願意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
過幾天等太后好了,我再跟太后說老實說,我也捨不得你。」
    韋小寶心情激動,尋思:「陶宮娥說,我如吐露真情,皇帝不免要殺我滅口。英雄好漢
什麼都能做,就是不能不講義氣,大丈夫死就死好了。」將兩塊點心往桌上一放,握住了康
熙的手,顫聲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嗎?」
    康熙笑道:「當然可以。我早就說過了,沒人之處,咱們就跟從前一樣。你又想跟我比
武,是不是?來來來,放馬過來。」說著雙手一翻,反握住了他雙手。
    韋小寶道:「不忙比武。有一件機密大事,要跟我好朋友小玄子說,說是決不能跟我主
子萬歲爺說。皇上聽了之後,就要吹我腦袋。小玄子當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緊。」
    康熙不知事關重大,少年心情,只覺得十分有趣,忙拉了他並肩坐在床沿上,說道:
「快說,快說!」韋小寶道:「現下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笑道:「對,我現下
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帝,沒個知心朋友,也沒什麼味道。」韋小
寶道:「好,我說給你聽。你要砍我腦袋,也沒法子。」康熙微笑道:「我幹麼要殺你?好
朋友怎能殺好朋友?」
    韋小寶長長吸了口氣,說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是太監,真的小桂子已給我殺
了。」康熙大吃一驚,問道:「什麼?」
    韋小寶便將自己出身來歷簡略說了,接著說到如何被擄入宮,如何毒瞎海天富雙眼,如
何冒充小桂子,海天富如何教武等情,一一照實陳說。
    康熙聽到這裡,笑道:「他媽的,你先解開褲子給我瞧瞧。」
    韋小寶知道皇帝精明,這等大事豈可不親眼驗明,當即褪下了褲子。
    康熙見他果然並非淨了身的太監,哈哈大笑,說道:「原來你不是太監。殺了個小太監
小桂子,也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你不能再在宮裡住了。要不然,我就派你做御前侍衛的總
管。多隆這□武功雖然不錯,辦事可糊塗得很。」
    韋小寶繫上褲子,說道:「這可多謝你啦,不過只怕不成。我聽到跟太后有關的幾件大
秘密。」
    康熙道:「跟太后有關?那是什麼?」問到這兩句話時,心中已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韋小寶咬了咬牙,便述說那晚在慈寧宮所聽到太后和海天富的對答。
    康熙聽到父皇順治竟然並未崩駕,即是在五台山清涼寺出家,這一驚固然非同小可,這
一喜尤其是如顛如狂。他全身發抖,握住了韋小寶雙手,顫聲道:「這……這當真不假?我
父皇……父皇還在人世?」韋小寶道:「我聽到太后和海天富二人確是這麼說的。」
    康熙站起身來,大聲叫道:「那……那好極了!好極了!小桂子,天一亮,咱們立即便
往五台山去朝見父皇,請他老人家回宮。」
    康熙君臨天下,事事隨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早亡。有時午夜夢迴,想到父母
之時,忍不住流淚哭泣。此刻聽得韋小寶這麼說,雖仍不免將信將疑,卻已然喜心翻倒。
    韋小寶道:「就只怕太后不願意。她一直瞞著你,這中間是有重大緣故的。」康熙道:
「不錯,那是什麼緣故?」他一聽到父親未死,喜悅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無數疑竇
立即湧現。韋小寶道:「宮中大事,我什麼都不明白,只能將太后和海天富的對答據實說給
你聽。」康熙道:「是,是,快說!快說!」
    聽韋小寶說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為人所害,康熙跳起身來,叫道:「你……你說
孝康皇后,是……是給人害死的?」韋小寶見他神色大變,雙眼睜得大大的,臉上的肌肉不
住牽動,不禁害怕,顫聲道:「我……我不知道。只聽海天富跟太后是這麼說的。」康熙
道:「他們怎地說?你……你再說一遍。」
    韋小寶記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與海天富的對答,連二人的聲調語氣也都學得極像。
    康熙呆了半晌,道:「我親娘……我親娘竟是給我害死的?」韋小寶道:「孝康皇后就
是……是……是你母親?」康熙點了點頭,道:「你說下去,一句也不可遣遺漏。」心中一
酸,淚水涔涔而下。
    韋小寶接著述說兇手用「化骨綿掌」先害死端敬皇后的兒子榮親王,再害死端敬皇后和
貞妃,順治出家後,太后又害死孝康皇后,殮葬端敬皇后和貞妃的仟作如何奉海天富之命赴
五台稟告順治,順治如何派海天富回宮徹查,卻說他眼睛瞎了之後,敵不過太后,以致對掌
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詳細盤問當晚情景,追查他所聽到的說話,反覆細問,料定韋小寶決無
可能捏造此事,抬起頭想了一會,問道:「你為什麼直到今天,才跟我說?」
    韋小寶道:「這件事關涉太大,我哪敢亂說?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宮去,再也不回來了,
想到你孤身在宮在極是危險,可不能再瞞。」康熙道:「你為什麼要出宮?怕太后害你?」
韋小寶道:「我跟你說,今晚死在慈寧宮的那個宮女,是個男人,是太后的師兄。」太后宮
中的宮女竟然是個男人,此事自然匪夷所思,但康熙這晚既聽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
而母親又是為一向端莊慈愛的太后所暗殺,再聽到一個宮女是男人假扮,已絲毫不以為奇,
何況眼前這個小太監也就是假扮的,問道:「你又怎麼知道?」
    韋小寶道:「那晚我聽到了太后跟海天富的說話後,太后一直要殺我滅口。」當下將太
後如何派遣瑞棟,柳燕,以及眾太監先後來加害自己等情一一說了,又說到在慈寧宮中聽到
一個男子和太后對答,兩人爭鬧起來,那男子假扮的宮女為太后所殺,太后卻也受了傷。他
這番話說話當然不盡不實,既不提起陶宮娥,也不說自己殺了瑞棟和柳燕,偷了幾部《四十
二章 經》等情。
    康熙沉吟道:「這人是太后的師兄?聽他口氣,似乎太后尚愛另一人的挾制,那會是什
麼人?難道……難道這人知道太后寢殿在有個假宮女,因此……」韋小寶聽他言語涉及太后
的「奸清」,不敢接口,只搖了搖頭,過了一會,才道:「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傳多隆來。」
    韋小答應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臉,叫多隆捉拿老婊子來殺頭?我到底是快快逃
走好呢?還是留著再幫他?」
    多隆正自憂心如焚,宮裡接連出事,自己脖子上的腦袋就算不搬家,腦袋上的帽子、帽
子之上的頂子,總是大大的不穩,聽得皇帝傳呼,忙趕進乾清宮來。康熙吩咐道:「慈寧宮
沒什麼事,你立即撤去慈寧宮外所有侍衛。太后說聽到侍衛站在屋外,心裡就煩得很。」多
隆見皇上臉色雖然頗為古怪,卻沒半句責備的言語,心中大喜,忙磕了頭出去傳令。
    康熙又將心中諸般疑團,細細詢問韋小寶,過了良久,料知眾侍衛已撤,說道:「小桂
子,我和你夜探慈寧宮。」
    韋小寶道:「你親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來事關重大,不能單是聽了一個假
冒小太監的一面之辭,便對撫養自己長大的母后心存懷疑;二來「犯險夜探」,是學武之人
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機會,如何可以輕易放過?自己是皇帝,不能了宮一試身手,在宮裡做
一下「夜行人」,卻也是聊勝於無。只不過下旨先令慈寧宮守衛盡數撤走,自己再去「夜
探」,未免不合「武林好手」的身份而已。
    韋小寶道:「太后已將她師兄殺了,這會兒正在安睡養傷,只怕探不到什麼。」
    康熙道:「沒有探過,怎知探不到什麼?」當即換上便裝,腳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當
日跟韋小寶比武的那一身裝束,從床頭取過一柄腰刀,懸在腰間,從乾清宮側門走了出去。
    眾侍衛,太監正在乾清宮外層層守衛,一見之下,慌忙跪下行禮。康熙喝令:「大家站
住,誰也不許亂動。」這是皇帝聖旨,誰敢有違?二百餘侍衛和太監就此直挺挺的站在原
地,一動也不動。
    康熙帶著韋小寶,來到慈寧宮,見靜悄悄的已無一人。時之間,心中思湧如潮,又是悲
若,又是煩躁,聽得太后的咳嗽聲音,既想衝進去摟著她痛哭一場,又想叉住她脖子厲聲質
問,到底父皇和自己親生母后是怎樣了?他一時盼望小桂子所說的全是假話,又盼望他所說
的絲毫不假。他不住發抖,寒毛直豎,涼意直透骨髓。
    太后房中燭火未熄,忽明忽暗映著窗紙。過了一會兒,聽得一個宮女的聲音道:「太
後,縫好了。」太后「嗯」了一聲,說道:「把這宮女……宮女的死□,裝……裝在被袋
裡。」那宮女道:「是。那太監的死□呢?」太后怒道:「我只叫你裝那宮女,你……你又
管什麼太監?」那宮女忙道:「是!」接著便聽到物件在地下拖動之聲。
    康熙忍耐不住,探頭去窗縫中張望,可是太后寢殿窗房的所有縫隙均用油灰塞滿,連一
條細縫也沒有。他往日曾聽韋小寶說過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訣竅和禁忌,那都是轉述茅十八
從揚州來到北京之時一路上所說的。此時窗戶無縫,正中下懷,當下伸指沾了唾液,輕輕濕
了窗紙,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個小孔,卻無半點聲息。
    他就眼張去,見太后床上錦帳低垂,一名年輕宮女正在將地下一具□首往一隻大布袋中
塞去,□首穿的是宮女裝束,可是頭頂光禿禿地一根頭髮也無。那宮女將□首塞入袋中,拾
起地下的一團假髮,微一疑,也塞進了布袋,低聲道:「太后,裝……裝好啦!」
    太后道:「外邊侍衛都撤完了?我好像聽到還有人聲?」那宮女走到門邊,向外一張,
說道:「沒人了。」太后道:「你把口袋拖到荷花塘邊,在袋裡放四塊大石頭,用……用繩
子……將袋子紮住了……咳……咳……把袋子推落塘裡。」那宮女道:「是。」聲音發抖,
顯得很是害怕。太后道:「袋子推下池塘之後,多扒些泥土拋在上面,別讓人瞧見。」那宮
女又應道:「是。」拖著袋子,出房走向花園。
    康熙心想:「小桂子說這宮女是個男人,多半不錯。這中間若不是有天大隱情,太后何
必要沉□入塘,滅去痕跡?」見韋小寶便站在身邊,不自禁的伸手去,握住了他手。兩人均
覺對方手掌又濕又冷。
    過了一會兒,聽得撲通一聲,那裝□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跟著是扒土和投泥土入塘的
聲音,又過了一會,那宮女回進寢殿。韋小寶早就認得她聲音,便是那小宮女蕊初。
    太后問道:「都辦好了?」蕊初道:「是,都辦好了。」太后道:「這裡本來有兩具□
首,怎麼另一具不見了?明天有人問起,你怎麼說?」蕊初道:「奴才……奴才什麼也不知
道。」太后道:「你在這裡服侍我,怎會什麼也不知道?」蕊初道:「是,是!」太后怒
道:「什麼『是,是』?」
    蕊初顫聲道:「奴才見到那死了的宮女站起身來,原來她只是受傷,並沒有死。她慢慢
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時候……那時候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驚動太后,眼見那宮女走
出了慈寧宮,不知道……不知道到哪裡去啦。」太后歎了口氣,說道:「原來這樣,阿彌陀
佛,她沒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謝天謝地,原來她沒死。」
    康熙和韋小寶又待了一會,聽太后沒再說話,似已入睡,於是悄悄一步步的離開,回到
乾清宮。只見一眾侍衛監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不動。康熙笑道:「大家隨便走動罷!」他雖笑
著說話,笑聲和話聲甚為乾澀。
    回入寢宮,他凝視韋小寶,良久不語,突然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原來太后……太
後……」韋小寶也不知說什麼話好。
    康熙想了一會,雙手一拍,兩名侍衛走到寢殿門口。康熙低聲道:「有一件事情,差你
二人去辦,可不能洩漏出去。慈寧宮花園的荷塘中,有一隻大口袋,你二人去抬了來。太后
正在安睡,你二人倘若發出半點響聲,吵醒了太后,那就自己割了腦袋罷。」兩人躬身答應
而去。康熙坐在床上,默不作聲,反覆思量。
    隔了好半晌,終於兩名侍衛抬了一隻濕淋淋的大布袋,來到寢殿門外。
    康熙道:「可驚醒了太后沒有?」兩名侍衛齊道:「奴才們不敢。」康熙點了點頭,
道:「拿進來!」兩名侍衛答應了,將布袋拿進屋來。康熙道:「出去罷!」
    韋小寶等兩名侍衛退出寢殿,帶上了門,上了閂,便解開布袋上的繩索,將□首拖了出
來。見□首臉上鬍子雖剃得極光,鬚根隱約可見,喉頭有結,胸口平坦,自是個男子無疑。
這人身上肌肉虯結,手指節骨凸起,純是一副久練武功的模樣。看來此人假扮宮女,潛伏宮
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則以他這副形相,連做男人也是太醜了,如何能假扮宮女而不給發覺?
    康熙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褲子,看了一眼之後,惱怒之極,連揮數刀,將他腰胯之間
斬得稀爛。
    韋小寶道:「太后……」康熙怒道:「什麼太后?這賤人逼走我父皇,害死我親娘,穢
亂宮廷,多行不義。我……我要將她碎□萬段,滿門抄斬。」韋小寶吁了口長氣,登時放
心:「皇上不再認她是太后,這老婊子不論做什麼壞事,給我知道了,他也不會殺我滅
口。」
    康熙提刀又在□首上剁上一陣,一時氣憤難禁,便欲傳呼侍衛,將太后看押起來審問,
轉念一想:「父皇未死,卻在五台山出家,這是何等大事?一有洩漏,天下官民群相聳動,
我可萬萬鹵莽不得。」說道:「小桂子,明兒一早,我便跟你去五台山查明真相。」
    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台山去走一遭,比之悶在北京城
裡自是好玩得多了。
    但康熙可遠比韋小寶見識明白,思慮周詳,隨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至少也得籌
備佈置好幾個月,沿途百官預備接駕保護,大費周章,決不能說走便走;又想自己年幼,親
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著自己出京之機奪政篡權,廢了自己,另立新君,
是可慮;又如父皇其實已死,或者雖然尚在人世,卻不在五台山上,自己大張旗鼓的上山朝
見,要是未能見到,不但為天下所笑,抑且是貽笑後世。
    他想了一會,搖頭道:「不行,我不能隨便出京。小桂子,你給我走一遭罷。」韋小寶
頗感失望,道:「我一個去?」康熙道:「你一個人去。侍得探查明白,父皇確是在五台山
上,我在京裡又佈置好了對付那賤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同上山,以策萬全。」
    韋小寶心想皇帝既決定對付太后,自己去五台山探訪,自是義不容辭,說道:「好,我
就去五台山。」
    康熙道:「我大清規矩,太監不能出京,除非是隨我同去。好在你本來不是太監。小桂
子,你以後不做太監了,還是做侍衛罷。不過宮裡朝裡的人都已認得你,忽然不做太監,大
家會十分奇怪。嗯,我可對人宣稱,為了擒拿鰲拜,你奉我之命,假扮太監,現下元兇已
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小桂子,將來你讀點書,我封你做個大官兒。」
    韋小寶道:「好啊!只不過我一見書本子就頭痛。我少讀點書,你封我的官兒,也就小
些好了。」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筆來,給父皇寫信,稟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世,
民中歡喜逾恆,即日便上山來,恭迎聖駕回宮,重理萬機,而兒子亦得重接親顏,寫得幾行
字,忽想:「這封信要是落入旁人手中,那可大大不妥。小桂子倘若給人擒獲或者殺死,這
信就給人搜去了。」
    他拿起了那頁寫了半張的信紙,在燭火上燒了,又提筆寫道:「敕令御前侍衛副總管欽
賜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台山一帶公幹,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遣,欽此。」
    寫畢,蓋了御寶,交給韋小寶,笑道:「我封了你一個官兒,你瞧是什麼。」
    韋小寶睜大了眼,只識得自己的名字,和「五、一、文」三個字,一共六個字,而
「韋」字和「寶」字也跟「小」字上下相湊才識得,要是分開,就認不准了,搖頭道:「不
識得是什麼官。是皇上親封的,總不會是小官罷?」
    康熙笑著將那道敕令讀了一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是御前侍衛副總管,厲害,
厲害,還賞穿黃馬褂呢。」康熙微笑道:「多隆雖是總管,可沒黃馬褂穿。你這事如能辦得
妥當,回宮後再升你的官。只不過你年紀太小,官兒太大了不像樣,咱們慢慢來。」韋小寶
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你見面,那就很好了。」
    康熙又喜又悲,說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務須萬分機密。這道敕令,如不是萬不
得已,不可取出來讓人見到。這就去罷!」
    韋小寶向康熙告別,見東方已現出魚肚白,回到屋裡,輕輕開門進去。
    方怡並沒睡著,道:「你回來了。」韋小寶道:「萬事大吉,咱們這就去宮罷。」沐劍
屏迷迷糊糊的醒轉,道:「師姊很是擔心,怕你遇到危險。」韋小寶笑問:「你呢?」沐劍
屏道:「我自然也擔心。你沒事罷?」韋小寶道:「沒事,沒事。」只聽得鐘聲嫌詔,宮門
開啟,文武百官便將陸續進宮候朝。韋小寶點燃桌上蠟燭,察看二人裝束並無破綻,笑道:
「你二人生得太美,在臉眄擦些泥沙灰土罷。」沐劍屏有些不願意,但見方怡伸手在地下塵
土往臉上搽去,也就依樣而為。韋小寶將從太后床底盜來的三部經書也包入包袱,摸出那枝
銀釵,遞給方怡,說道:「是這根釵兒罷?」
    方怡臉上一紅,慢慢伸手接過,說道:「你甘冒大險,原來……原來是去為我取這根釵
兒。」心中一酸,眼眶兒紅了,將頭轉了過去。
    韋小寶笑道:「也沒什麼危險。」心想:「這叫做好心有好報,不去取這根釵兒,撈不
到一件黃馬褂。」他帶劣鄴人從禁宮城後門神武門出宮。其時天色尚未大亮,守門的侍衛見
是桂公公帶同兩名小太監出宮,除了巴結討好,誰來多問一句?
    方怡出得宮來,走出十餘丈後,回頭向宮門望了一眼,百感交集,真似隔世為人。
    韋小寶在街邊雇了三頂小轎,吩咐抬往西長安街,下轎另雇小轎,到天地會落腳處兩條
胡同外下轎,說道:「你們沐王府的朋友,昨逃詡出城去了。我得跟朋友商議商議,且看送
你們去哪裡。」他做了欽賜黃馬褂的御前侍衛副總管,自覺已成了大人,加之有欽命在身,
去查一件天大的大事,突然收起了油腔滑調,再者師父相距不遠,可也不敢放肆。方怡問
道:「你……你今後要去哪裡?」韋小寶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遠越好,要
等到太后死了,事平之後,才敢回來。」方怡道:「我們在河北石家莊有個好朋友,你……
你如不嫌棄,便同……便同去暫避一時可好?」沐劍屏道:「好啊,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大家是自己人。三個人一起趕路,也熱鬧些。」兩人凝望著他,均有企盼之意,沐劍屏顯得
天真熱切,方怡則微含羞澀。韋小如不是身負要務,和這兩個俏佳人結伴同行,長途遨遊,
原是快活逍遙之極,此刻卻不得不設法推托,說道:「我還答應了朋友去辦一件要緊事,這
時候不能就去石家莊。你們身上有傷,兩個姑娘兒家趕路不便,我得拜託一兩個靠得住的朋
友,護送你們前去。咱們且歇一歇,吃飽了慢慢商量。」當下來到天地會的住處。守在胡同
外的弟兄見到是他,忙引了進去。馬彥超迎了出來,見他帶了兩名小太監,甚是詫異。韋小
寶在他耳邊低聲道:「是沐家小公爺的妹子,還有一個是好師姊,我從宮裡救出來的。」
    馬彥超請二女在廳上就坐,奉上茶來,將韋小寶拉在一邊,說道:「總舵主昨晚出京去
了。」韋小寶大喜,他一來實在怕師父查問武功進境,二來又不知是否該將康熙所命告知,
聽說已然離京,心頭登時如放下一塊大石,臉上卻裝作失望之極,頓足道:「這……這……
這……唉,師父怎地這麼快就走了。」馬彥超道:「總舵主吩咐屬下轉告韋香主,說他老人
家突然接到台灣的急報,非趕回去處理不可。總舵主要韋香主一切小心,相機行事,宮中如
不便再住,可離京暫避,又說要韋香主勤練武功,韋香主身上的傷毒不知已全清了沒有,如
果身子不妥,務須急報總舵主知道。」韋小寶道:「是。師父惦記我的傷勢武功,好教人心
中感激。」他這兩句話倒是不假,聽得師父在匆忙之際還是記掛著自己身子,確是感念,又
問:「台灣出了什麼事?」馬彥超道:「聽說是鄭氏母子不合,殺了大臣,好像生了內變。
總舵主威望極重,有甚麼變亂,他老人家一到必能平息,韋香主不必憂慮。李大哥、關夫
子、樊大哥、風大哥、玄貞道長他們都跟著總舵主去了。徐三哥和屬下留在京,聽韋香主差
遣。」韋小寶點點頭,說道:「你叫人去請徐三哥來。」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武功既
高,人又機警,而且是個老翁,護送二女去石家莊最好不過。又想:「台灣也是母子不和,
殺人生事,倒跟北京的太后,皇帝一樣。」他回到廳上,和方沐二人同吃麵點。沐劍屏吃得
小半碗麵,便忍不住問道:「你當真不能和我們同去石家莊嗎?」韋小寶向方怡瞧去,見她
停箸不食,凝眸相看,目光中殊有殷切之意,不由得胸口一熱,便想要二女跟著自己去五台
山,但隨即心想:「我去辦的是何等大事?帶著這兩個受傷的姑娘上道,礙手礙腳,受人注
目,那是萬萬不可。」歎了口氣。道:「我事了之後,便到石家莊來探望。你們的朋友住在
哪裡?叫什麼名字?」方怡慢慢低下了頭,用筷子挾了一根麵條,卻不放入口裡,低聲道:
「那位朋友在石家莊西市開了一家騾馬行,他叫『快馬』宋三。」韋小寶道:「『快馬』宋
三,是了,我一定來探望你們。」臉上出現頑皮神色,輕聲道:「我又怎能不來?怎捨得這
一對羞花閉月的大老婆,小老婆?」
    沐劍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來貧嘴貧舌了。」方怡正色道:「你如真當我們是好朋
友,我們……我們天天盼望你來。要是心存輕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來了。」韋小
寶碰了個釘子,微覺無趣,道:「好啦,你不愛說笑,以後我不說就是。」
    方怡有些歉然,柔聲道:「就是說笑,也有個分寸,也得瞧時候,瞧地方。你……你生
氣啦?」
    韋小寶又高興起來,忙道:「沒有,沒有。只要你不生氣就好。」方怡笑了笑,輕輕的
道:「對你啊,誰也不會真的生氣。」
    方怡這以嫣然一笑,縱然臉上塵土未除,卻也是俏麗難掩,韋小寶登時覺得身上一陣溫
暖。他一口一口喝著麵湯,一時想不出話來說。
    忽聽得開井中腳步聲響,一個老兒走了進來,卻是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韋小寶身前,躬
身行禮,滿臉堆歡,恭恭敬敬的說道:「您老好。」他為人謹細,見有外人在座,便不稱呼
「韋香主」。
    韋小寶抱拳還禮,笑道:「徐三哥,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這兩位都是『鐵背蒼龍』柳
老爺子的高足,這一位方姑娘,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向方沐二人道:「這
位徐大哥,跟柳老爺子、你家小公爺都相識。」他生怕方沐二女懷恨記仇,加上一句:「本
來有點兒小小過節,現下這梁子都已揭開了。」待三人見過禮後,說道:「徐三哥,我想拜
托你一件事。」徐天川聽得這兩個女扮男裝的小太監竟是沐王府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劍聲等
都已知道韋小寶來歷,這兩位姑娘自然也早得悉,便道:「韋香主有所差遣,屬下自當奉
命。」
    方怡和沐劍屏卻其實不知道韋小寶身份,聽徐天川叫他「韋香主」,都大為奇怪。
    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兩位姑娘跟吳立身老爺子、劉一舟劉大哥他們一般,都是失
陷在皇宮之中,此刻方才出來。沐家小公爺、劉一舟師兄他們都已離京了罷?」
    徐天川道:「沐王府眾位英雄都平安離京。沐小公爺還托我打探小郡主的下落,我請他
放心,包在天地會身上,必定找到小郡主。」說著臉露微笑。
    沐劍屏道:「劉師哥跟我哥哥在一起?」她這話是代方怡問的。徐天川道:「在下送他
們分批出城,劉師兄是跟柳老爺子在一起,向南去的。」方怡臉上一紅,低下頭來。
    韋小寶心想:「你聽得心上人平安脫險,定然是心花怒放。」殊不知這一父猜錯了。方
怡心中想的是:「我答應過他,他如救了劉師哥性命,我便得嫁他為妻,終身不渝。可是他
是個太監,怎生嫁得?他小小年紀,花樣百出,卻又是什麼『韋香主』了?」韋小寶道:
「這兩位姑娘力抗清宮侍衛,身上受了傷,現下要到石家莊一位朋友家去養傷。我相請徐三
哥護送前去。」
    徐天川歡然道:「理當效勞。韋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給我。屬下對不起沐王府的朋友,
反蒙沐小公爺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兩位姑娘平安到達,也可稍稍補報於萬一。」
    沐劍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見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個隨時隨刻便能一命嗚呼的糟
老頭子,說什麼護送自己和師姊,只怕一路上還要照料他呢,何況韋小寶不去,早已好生失
望,不悅之意忍不住便在臉上流露出來。方怡卻道:「煩勞徐老爺子大駕,可實不敢當,只
須勞駕給雇一輛大車,我們自己上路好了。我們的傷也沒什麼大不了,實在不用費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氣。韋香主既有命令,我說什麼要奉陪到底。兩位姑娘武
藝高強,原不用老頭兒在旁惹厭,『護送』兩字,老頭兒實在沒這個本領。但跑腿打雜,待
候兩位姑娘住店,打尖,僱車,買物,那倒是拿手好戲。免得兩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費口舌,
對付騾夫,車伕,店小二這等人物。」方怡見再推辭,說道:「徐老爺子這番盛意,不知如
何報答才好。」
    徐天川哈哈大笑,道:「報什麼答?不瞞兩位姑娘說,我對咱們這位韋香主,心中佩服
得了不得,別瞧他年紀輕輕,實在是神通廣大。他既救了我老命,昨天又給老頭子出了胸中
一口惡氣,我心中正在嘀咕,怎生想法子好好給他辦幾件事才好,哪想他今天就交給了我這
一件差使。兩位姑娘就算不許我陪著,老頭兒也只好不識相,一路之上做個先行官,逢山開
路,遇水搭橋,侍候兩位平安到達石家莊。別說從北京到石家莊只幾天路程,韋香主倘若吩
咐老頭兒跟隨兩位上雲南去,那也是說去便去,送到為止。」沐劍屏見他模樣雖然猥瑣,說
話倒很風趣,問道:「他昨天給你出了什麼氣?他……他不是在皇宮裡麼?」
    徐天川笑道:「吳三桂那奸賊手下有個狗官,叫做盧一峰。他將老頭兒拿了去,拷打辱
罵,還拿張膏藥封住我的嘴巴,幸得令兄派人救了我出來。韋香主答應我說,他定當叫人打
斷這狗官的雙腿。我想吳三桂的狗兒子這次來京,手下帶的能人極多。盧一峰這□上次吃過
我苦頭,學了乖,再也不敢獨自出來,咱們要報仇,可不這麼容易。哪知道昨天我在西城種
德堂藥材□,見到一個做跌打醫生的朋友,說起平西王狗窩裡派人抬了一個狗官,到處找跌
打醫生。可情形也真奇怪,跌打醫生找了一個又一個,共找了二三十人,卻又不讓醫治,只
是跟他們說,這狗官名叫盧一峰,糊塗混蛋,平西王的狗兒子親自拿棍子打斷了他的一雙狗
腿,要他痛上七日七夜,不許醫治。」方怡和沐劍都十分奇怪,問韋小寶:「那是什麼道
理?」韋小寶道:「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點兒苦頭。」沐劍屏道:「平西
王狗窩裡的人,卻幹麼又將他抬來抬去,好讓眾人得知?」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是要
人傳給我聽,我叫他打斷這狗官的腿,他已辦妥了。」沐劍屏更是奇怪,問道:「他又為什
麼要聽你的話?」韋小寶微笑道:「我胡說八道,騙他一番,他就信啦。」徐天川道:「我
本想趕去將他斃了,但想這狗官給人抬著遊街示眾,斷了兩條腿又不許醫治,如去殺了他,
反倒便宜了這□。昨天下午這親眼見到了他,一條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褲管捲了起
來,露出兩條斷腿,又腫紫,痛得只叫媽。兩位姑娘,你說老頭兒心中可有多痛快?」
    這時馬彥超已雇了三輛大車,在門外等候。他也是天地會中的得力人物,但會中規矩,
大家幹的是殺頭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也沒給方沐二人引見。韋小寶尋
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經》,這些書有什麼用,我一點也不知道,但這
許多人拚了命偷盜搶奪,其中一定大有緣故,帶在身旁趕路,可別失落。」沉吟半晌,有了
計較,向馬彥超悄悄的道:「馬大哥,我在宮裡有個要好兄弟,給韃子侍衛們殺了,我帶了
他骨灰出來,要好好給他安葬。請你即刻差人去買口棺木。」
    馬彥超答應了,心想韋小寶的好友為韃子所殺,那必是反清義士,親自去選了一口上好
的柳州木棺材。他知道這位韋香主手面甚闊,將他所給的三百兩銀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幾兩,
除了棺木這外,其他壽衣,骨灰罈,石灰,綿紙,油布,靈牌,靈幡,紙錢等物一應俱全,
儘是最佳之物,又替方沐二女買了改換男裝的衣衫鞋帽,中所用的乾糧點心,還叫了一名仵
作,一名漆匠。待得諸物抬到,韋小寶和二女已睡了兩個時辰。韋小寶先行換子常人裝束,
心道:「我奉旨到五台山公幹,這可有得忙了,怎麼還有時候練武功?師父這部武功秘訣,
可別給人偷去。」當下將五部經書同師父所給的武功秘訣,用油布一層一層包裹完密,到灶
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在骨灰罈中,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首,那麼就算有
人開棺查檢,也不會起疑只不過一時三刻,也找不到個壞人來殺了。」於是醮些清水,抹在
眼中臉上,神情悲哀,雙手捧了油布和骨灰罈,走到後廳,將包裹和骨灰罈放入棺材,跪了
下來,放聲大哭。徐天川,馬彥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廳上,見他跪倒痛哭,哪有疑
心,只確是他好友的骨灰,也都跪倒行禮。韋小寶見過死者家人向弔祭者還禮的情形,搶到
棺木之側,跪下向四人磕頭還禮。眼看仵作放好綿紙,石灰等物,釘上了棺蓋。漆匠便開始
油漆。
    馬彥超問道:「這位義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書他的名號。」韋小寶道:「他……
他……」抽抽噎噎的不住假哭,心下尋思,說道:「他叫海桂棟。」那是將海大富、小桂
子、瑞棟三人的名字各湊一字,心道:「我殺了他們三人,現下向你們磕頭行禮,焚化紙錢
給你們在陰世使用,你們三個冤鬼,總不該纏上我了罷?」沐劍屏見他哭得悲切,勸慰道:
「滿清韃子殺死我們的好朋友,總有一日要將他們殺得乾乾淨淨,給好朋友報仇雪恨。」韋
小寶哭道:「韃子自然要殺,這幾位好朋友的仇,卻是萬萬報不得的。」沐劍屏睜大了一雙
秀目,怔怔的瞧著他,心想:「為什麼報不得?」
    四人休息了一會,和馬彥超作別上道。韋小寶道:「我送你們一陣。」方沐二人臉上均
有喜色。二女坐了一輛大車,韋小寶和徐天川各坐一輛。三輛大車先出東門,向東行了數
裡,這才折而向南。又行了七八里,來到一處鎮甸,徐天川吩咐停車,說道:「送君千里,
終須一別,天色已經不早,咱們這晚杯茶,這就分手罷!」
    走進路旁一間茶館,店伴泡上茶來,三名車伕坐了另一桌。
    徐天川心想韋香主他們三人必有體已話要說,背負著雙手,出去見看風景。
    沐劍屏道:「桂……桂大哥,你其實姓韋,是不是?怎麼又是什麼香主?」韋小寶笑
道:「我姓韋,名叫小寶,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到這時候,可不能再瞞你們了。」沐劍屏
歎道:「唉!」韋小寶問:「為什麼歎氣?」沐劍屏道:「你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怎
地……怎地到皇宮中去做了太監,那不是……那不是……」方怡知道她要說「可惜之極」,
一來此言說來不雅,二來不願惹起韋小寶的愁思,插嘴道:「英雄豪傑為了國家大事,不惜
屈辱自身,那是教人十分佩服的。」她料想韋小寶必是奉了天地會之命,自殘身體,入宮臥
底,確然令人敬佩。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們說不是太監?」忽聽徐天川喝道:「好朋友,
到這時候還不露相嗎?」伸手向右首一名車伕的肩頭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剛要碰上那車伕肩頭,那人身子一側,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卻已
向車伕右腰擊到,到車伕反手勾推,將這拳事到外門。徐天川右肘跟著又向他後頸壓落。那
車伕右手反揚,向徐天川頂門虛擊,徐天川手肘如和他頭頸相觸,便有如將自己頭頂送到他
手掌之下,立即雙足使勁,向後躍開。他連使三招,掌拍,拳擊,肘壓,是都十分凌厲的手
法,可是那車伕竟都輕描淡寫的一一化開。
    徐天川又驚又怒,料想這人定是大內奸手,奉命前來拿人,當下左手連揮,示意韋小寶
等三快逃,自己與敵人糾纏,讓他們三人有脫身之機。可是他們三人哪肯不顧義氣?方怡身
上有傷,難以動手,韋小寶和沐劍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夾擊。那車伕轉過身來,笑道:
「八臂猿猴好眼力!」聲音頗為尖銳。四人見他面目黃腫,衣衫污穢,形貌醜陋,一時間也
瞧也不出多少年紀。徐天川聽他叫出自己外號,心下更驚,抱拳道:「尊駕是誰?幹麼假扮
車伕,戲弄在下?」
    那車伕笑道:「戲弄是萬萬不敢的。在下與韋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特地前來相
送。」韋小寶搔了搔頭,道:「我……我可不認得你啊。」那車伕笑道:「我二人昨晚還聯
手共抗強敵,你怎麼便忘了?」韋香主恍然大悟,說道:「啊,你……你是陶……陶……」
將匕首插入靴筒,奔過去拉住她手,才知道轉夫是掏宮娥所喬裝改扮。陶宮娥臉上塗滿了牛
油水粉,旁人已難知她喜怒,但見她眼光中露出喜悅之色,說道:「我怕韃子派人阻截,因
此喬裝護送一程,不料徐老爺子好眼力,可瞞不過他的法眼。」
    徐天川見韋香主的神情,知道此人是友非敵,又是歡喜,又感慚愧,拱手道:「尊駕武
功高強,佩服,佩服!韋香主人緣真好,到處結交高人。」陶宮娥笑道:「不敢!請問徐大
哥,我的改裝之中,什麼地方露了破綻?」徐天川道:「破綻是沒有。只不過一路之中,我
見尊駕揮揮鞭趕騾,不似尋常車伕,。尊駕手腕不動,鞭子筆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
已縮了回來。這一份高明武功,北京趕大車的朋友之中,只怕還沒幾位。」四人都大笑起
來。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識相,見了尊駕這等功夫,原不該再伸手冒犯,只不過老頭子
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沒法子。」陶宮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了莫怪。」徐天川抱拳
道:「不敢,請問尊姓大名?」
    韋小寶道:「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宮娥正色道:「不錯,正是
生死之交。韋香主救過我的性命。」韋小寶忙道:「前輩說哪裡話來,咱們只不過合力殺了
個大壞蛋而已。」陶宮娥微微一笑,道:「韋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們就此別過。」
一拱手,便躍上大車趕車的座位。韋小寶道:「陶大哥,你去哪裡?」陶宮娥笑道:「我從
哪裡來,回哪裡去。」韋小寶點頭道:「好,後會有期。」眼見她趕著大車逕自去了。
    沐劍屏道:「徐老爺子,這人武功真的很高嗎?」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個女
子,更加了不起。」沐劍屏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躍上大車時扭動腰身,姿式
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沐劍屏道:「她說話聲音很尖,也不大像男
人。韋大哥,她……她本來的相貌好看麼?」韋小寶道:「四十年前或許好看。但你就算再
過四十年,仍比現今的她好看得多。」沐劍屏笑道:「怎麼拿我跟她比了?原來她是個老婆
婆。」韋小寶想到便要跟她們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從揚州
來到北京,是跟茅十八這江湖行家在一起,在皇宮之中雖迭經凶險,但人地均熟,每到緊急
關頭,往往憑著一時機警而化險為夷,此去山西五台山,這條路固然從未走過,前途更是一
人不識。他從未單身行過長路,畢竟還是個孩子,難免膽怯。一時想先回北京,叫馬彥超陪
同前去五台山,卻想這件事有關小玄子的身世,如讓旁人知道了,可太也對不起好朋友。徐
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說道:「韋香主,天色不早,你這就請回罷,再遲了只怕城門關
了。」韋小寶道:「是。」方怡和劍屏都道:「盼你辦完事後,便到石家莊來相見。我們等
著你。」韋小寶點點頭,心中甜甜地,酸酸地,說不出話來。
    徐天川請二女上車,自己坐在車伕身旁,趕車向南。韋小寶眼見方沐五女從車中探頭出
來,揮手相別。大車行出三十餘丈,轉了個彎,便給一排紅柳樹擋住,再也不見了
    韋小寶上了剩下的一輛大車,命車伕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車伕有些遲疑,韋小
寶取出十兩銀子,說道:「十兩銀子雇你三天,總夠了罷?」車伕大喜,忙道:「十兩銀子
雇一個月也夠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爺,公子爺要行便行,要停便停。」當晚停在北京西南
廿餘里一處小鎮,在一家小客店歇宿。韋小寶抹身洗腳,沒等等吃晚飯,便已倒在炕上睡著
了。
    次晨醒轉,只覺頭痛欲裂,雙眼沉重,半天睜不開來,四肢更酸軟無比,難以動彈,便
如在夢魘中一般。他想張口呼叫,卻叫不出聲,一張眼,卻見地下躺著三人,他大吃驚,呆
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掙扎著坐起,只見炕前坐著一人,正笑吟吟的瞧著他。韋小寶
「啊」的一聲。那人笑道:「這會兒才醒嗎?」正是陶宮娥。
    韋小寶這才寬心,說道:「陶姊姊,陶姑姑,那是怎麼回事?」陶宮娥微笑道:「你瞧
瞧這三個是誰?」韋小寶爬下炕來,腿間只一軟,便已跪倒,當即後仰坐地,伸手支撐這才
站起,見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卻都不識,說道:「陶姑姑,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宮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姊呢,還是叫姑姑?可別沒上沒下的亂叫。」韋小寶笑
道:「你是姑姑,陶姑姑!」陶宮娥微笑道:「你一個行路,以手飲食可得小心些,若是跟
那八隻手的老猴兒在一起,決不能上了這當。」韋小寶道:「我昨晚給人下了蒙汗藥?」陶
宮娥道:「差不多罷。」韋小寶想了想,說道:「多半茶裡有古怪,喝上去有點酸味,又有
些甜甜的。」心想:「我自己身上帶著一大包蒙汗藥,卻去吃人家的蒙汗藥。他媽的,我這
次不嘗嘗蒙汗藥的滋味,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問道:「這是黑店?」陶宮娥道:「這客
店來來是白的,你進來之後,就變黑了。」韋小寶仍然頭痛欲裂,伸手按住額頭道:「這個
我可不懂了。」
    陶宮娥道:「你住店不久,就有人進來,綁住了店主夫婦跟店小二,將這間白店改了黑
店。一名賊人剝下店小二的衣服穿上,在茶壺裡撒上一把藥粉,送進來給你。我見你正在換
衣衫抹身。等我過了一會再來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過了。幸虧這只是蒙汗藥,不是毒
藥。」韋小寶登時滿臉通紅,昨晚自己抹身之時,曾想像如果方怡當真做了自己老婆,緊緊
抱著她,那是怎麼一股滋味,當時情思□漾,情狀不堪。陶宮娥年紀雖不小,畢竟是女子,
隔窗見到如此醜態,自然不能多看。
    陶宮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宮裡,但見內外平靜無事,並沒人太后發喪。我自
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裝之後,到慈寧宮外察看,見一切如常,原來太后並沒死。這一下可不
對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宮在混下去,昨晚這一刀既然沒刺死她,那就非得立
即出宮不可,還得趕來通知你,免得你撞進宮來,自己送死。」韋小寶假作驚異,大聲道:
「啊,原來老婊子沒死,那可糟糕。」心下微感慚愧:「昨日匆忙之間,忘提起,我以為你
早知道了。」陶宮娥道:「我剛轉身,見有三名侍衛從慈寧宮出來,形跡鬼鬼祟祟,心想多
半是太后差他們去捉拿我的,但見他們並不是朝我的住處走去,當時也沒功夫理會,回到住
處收拾收拾,又改了裝,從御膳房側門溜出宮來。」
    韋小寶微笑道:「原來姑姑裝成了御膳房的蘇拉。」御膳房用的蘇拉雜役最多,劈柴,
抬煤,殺雞,洗菜,燒火,洗鍋等雜務,均由蘇拉充當,這些人在御膳房畔出入,極少有人
留意。陶宮娥道:「我一出宮,便見到那三名侍衛,已然改了裝束,背負包袱,名牽馬匹,
顯然是有遠行。」韋小寶「啊」了一聲,伸左足向一具死□踢了一腳,道:「便是這三位開
黑店的朋友了?」陶宮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謝這三位朋友,若不是他們引路,我怎又找得
到你?誰料得到你會繞著向西?他們出城西門,一路上打聽,可見到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單身
上道,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時分,他們查到了這裡,我也跟到了這裡。」
    韋小寶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連閻羅五的問話也答不上來啦。他
問:『韋小寶,你怎麼死的?』我只好說說:『回大王,糊里糊塗,莫名其妙!』」陶宮娥
在深宮裡住了數十年,平時極少和人說話,聽韋小寶說話有趣,笑道:「這孩子!閻羅王定
道:『拉下去打!』」韋小寶笑道:「可不是麼?閻羅老爺鬍子一翹,喝道:『活著胡裡胡
塗,莫名其妙,也就罷了,怎麼死了也糊里糊塗?我這裡倘若都是糊塗鬼,我豈不變成糊塗
閻王?』」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韋小寶問道:「姑姑,後來怎樣?」
    陶宮娥道:「我聽他們在灶下低聲商議,一人說:『太后聖諭,我小鬼能活捉最好,否
則就一刀殺了,可是他身上攜帶的東西,盡數得帶回去呈繳,一件也不許短少。』另一人
道:『這小鬼膽敢偷盜太后日日念誦的佛經,當真活得不耐煩了,難怪太后生氣。太后吩
咐,要緊的就是那幾部佛經。』小兄弟,你當真拿了太后的佛經麼?是你們總舵主叫你拿
的,是不是?」說著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韋小寶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尋
的,正是這幾部《四十二章經》。」臉上裝作迷惘一片,說道:「什麼佛經?我們總舵主不
拜菩薩。我從來沒見他念過什麼經。」
    陶宮娥武功雖高,但自幼便在禁宮,於人情世故所知極少。兩人雖然同在皇宮,韋小寶
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太官,侍衛,太監見面,時時刻刻在陰謀奸詐之間打滾,練得機
伶無比,週身是刀;陶宮娥卻只和兩名老宮女相伴,一年之間也難得說上幾十句話,此外什
麼人也不見。兩人機智狡獪之間的相差,比之武功間的差距尤遠。她見韋小寶天真爛漫,心
想:「我剛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對我感激之極,小孩子又會說什麼假話?何況我已親自查過
他的包袱?」點了點頭,道:「我見他們打開你的包袱細查,見到許多珠寶,又有幾十萬兩
銀子的銀票,好生眼紅,商量著如何分贓。我聽著生氣,便進來一起都料理了。」韋小寶罵
道:「他媽的,原來太后這老婊子知道我有錢,派了侍衛來謀財害命。又下蒙汗藥,又開黑
店,這老婊子淨干下三濫的勾當,真不是東西。」
    陶宮娥道:「那倒不是的。太后要的只是佛經,不是珠寶銀子。那幾部佛經事關重大,
我想會不會你交了給徐天川和那兩位姑娘,帶到石家莊去收藏?心想敵人已除,就讓你多休
息一會。當下騎了馬向南趕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們的大車,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可
是這位『八臂猿猴』機警之至,我一踏上屋頂,他就知道了,說不得,只好再動一次手。」
    韋小寶道:「他不是你對手。」陶宮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們天地會,可是沒法子。
我將他點倒後,說了許多道歉的話,請他別生氣。小兄弟,下次你見到他,再轉言幾句,說
我實在是出於無奈。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連那輛大車也拆開來查過了,什麼
也沒查到,便解開了他們穴道。趕著騎馬回來。」韋小寶道:「原來糊里糊塗,莫名其妙之
時,你卻去辦了這許多事。陶姑姑,你怎麼知道我是天地會的?」陶宮娥微笑道:「我給你
們趕了這半天車,怎會聽不到你們說話?你小小年紀便做了青木堂香主,這在天地會中是挺
大的職份,是不是?」
    韋小寶甚是得意,笑道:「也不算小了。」
    陶宮娥沉吟半晌,問道:「你跟隨皇帝多時,可曾聽到他說起過甚麼佛經的事?」
    韋小寶道:「說起過的。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這些勞什子的佛經。其實他媽的有甚麼
用?太后做人這樣壞,就算一天念一萬遍阿陀佛,菩薩也不會保佑……」陶宮娥不等他說
完,忙問:「他們說些甚麼?」韋小寶道:「皇上派我跟索額圖大人到鰲拜府裡查抄,叮囑
我一定要抄到兩部四甚麼經,好像有個『二』字,又有個『十』字的。」
    陶宮娥臉上露出十分興奮之情,道:「對,對!是《四十二章經》,你抄到了沒有?」
韋小寶道:「我瞎字不識,知道他什麼《四十二章經》,五十三章 經?後來索大人到了,我
拿去交給了太后。她歡喜得很,賞了我許多糖果糕餅,他媽的,老婊子真小氣,不給金子銀
子,當我小孩子哄,只給我糖果糕餅。早知她這樣壞,那兩部經書我早丟在御膳房裡,當柴
燒了……」
    陶宮娥忙道:「燒不得,燒不得!」韋小寶笑道:「我也知燒不得,皇上一問索大人,
西洋鏡就拆穿了。」陶宮娥沉吟道:「這樣說來,太后手裡至少有兩部《四十二章經》?」
韋小寶道:「恐怕有四部。」陶宮娥道:「有四部?你……你怎麼知道?」韋小寶道:「前
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聽她跟那個男扮子裝的宮女說起,她本來就有一部,從鰲拜家裡抄
去了兩部,她又差御前侍衛副總管瑞棟,在一個什麼旗主府中去取了一部來。」陶宮娥道:
「正是,是從鑲藍旗旗主府裡取來的。那麼她手裡共有四部了,說不定有五部、六部。」站
起來走了幾步,說道:「這些經書十分要緊,小兄弟,我真盼你能助我,將太后那幾部《四
十二章 經》都盜了出來。」韋小寶沉吟道:「老婊子如果傷重,終於活不成,這幾部經書,
恐怕會帶到棺材裡去。」陶宮娥道:「不會的,決計不會。我卻擔心神龍教教主棋高一著,
捷足先得,這就糟了。」「神龍教主」這五字,韋小寶卻是第一次聽見,問道:「那是什麼
人?」
    陶宮娥不答他的問話,在房中踱步兜了幾個圈子,見窗紙漸明,天色快亮,轉過身來,
道:「這裡說話不便,唯恐隔牆有耳,咱們走罷!」將三具□首提到客房門外,放入大車。
暈三人都是給她用重手震死,並未流血,倒十分乾淨,說道:「店主人和你的車伕都給他們
綁著,讓他們自行掙扎罷。」和韋小寶並坐在車伕位上趕車向西。
    行得七八里,天已大明,陶宮娥半三具□首丟在一個亂墳堆裡,拿幾塊大石蓋住了,回
到車上,說道:「咱們在車上一面趕路,一面說話,不怕給誰聽了。」韋小寶笑道:「也不
知道車子底下有沒有人。」陶宮娥一驚,說道:「對,你比我想得周到。」一揮鞭子,馬鞭
繞個彎兒,刷的一聲,擊到車底。她連擊三記,確知無人,笑道:「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
徑,我可一竅不通了。」韋小寶道:「那我更是關竅不通了。你總比我行些,否則昨兒晚救
不了我。」
    這時大車行在一條大路上,四野寂寂。陶宮娥緩緩的道:「你救過我的性命,我也救過
你的性命,咱們算得是生死患難之交。小兄弟,按年紀說,我做得你娘,承你不棄,叫我一
聲姑姑,你肯不肯真的拜我為姑母,算是我的侄兒。」韋小寶心想:「做侄兒又不蝕本,反
下姑姑早已叫了。」忙道:「那好極了。不過有一件事說十分倒霉,你一知道之後,恐怕不
要我這個侄兒了。」陶宮娥問道:「什麼事?」韋小寶道:「我沒爹爹,我娘是在窯子做婊
子的。」
    陶宮娥一怔,隨即滿臉堆歡,喜道:「好侄兒,英雄不怕出身低。咱們太祖皇帝做過和
尚,做過無賴流氓,也沒什麼相干。你連這等事也不瞞我,足見你對姑姑一片真心,我自然
是什麼都不瞞你。」
    韋小寶心想:「我娘做婊子,茅十八大哥是知道的,終究瞞不了人。要騙出人家心裡的
話,總得自己最見不得人的事先抖了出來。」當即躍下地來,跪到磕頭,說道:「侄兒韋小
寶,拜見我的親姑姑。」陶宮娥數十年寂居深宮,從無親人,連稍帶情誼的言語也沒聽過半
句,忽聽韋小寶叫得如此親熱,不由得心頭一酸,忙下車扶起,笑道:「好侄兒,從此之
後,我在這世上多了個親人……」說到這裡,忍不住流下淚來,一面笑,一面拭淚,道:
「你瞧,這是大喜事,你姑姑卻流起淚來。」
    兩人回到車上,陶宮娥右手握□,左手拉住韋小寶的右手,讓騾子慢慢一步步走著,說
道:「好侄兒,我姓陶,那是真姓,我閨名叫做紅英,打從十二歲上入宮,第二年就服侍公
主。」韋小寶道:「公主?」陶紅英道:「是,公主,我大明祟禎皇帝陛下的長公主。」韋
小寶道:「啊,原來姑姑還是大明祟禎皇帝時候進宮的。」
    陶紅英道:「正是,祟禎皇帝出宮之時,揮劍斬斷了公主的臂膀。我聽公主遭難的訊
息,奔去想救她,心慌意亂,重重摔了一交,額頭撞在階石上,暈了過去。等到醒轉,陛下
和公主都已不見了,宮中亂成一團,誰也沒來理我。不久闖賊進了宮,後來滿清韃子趕跑了
闖賊,又佔了皇宮。唉,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韋小寶問道:「公主不是祟禎皇帝爺的親生女兒麼?為甚麼要砍死她。」陶紅英又歎了
口乞,道:「公主是祟禎的親生女兒,她是最得皇上寵愛的。這時京城已破,賊兵已經進
城,皇上決心殉難,他生怕公主為賊所辱,所以要先殺了公主。」韋小寶道:「原來是這
樣。要殺死自己親生女兒,可還真不容易。聽說祟禎皇帝後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是?」
    陶紅英道:「我也是後來聽人說的。滿清韃子由吳三桂引進關來,打走了闖賊,霸佔了
我大明江山。宮裡的太監宮女,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說是怕靠不住。那時我年紀還小,那
一摔受傷又重,躺在黑房裡,也沒人來管。直到三年多之後,才遇到我師父。」韋小寶道:
「姑姑,你武功這樣高,你師父他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更加了不起啦。」陶紅英道:「我師父
說,天下能人甚多,咱們的武功,也算不了甚麼。我師父是奉了我太師父之命,進宮來當宮
女的。」揮鞭在空中虛擊一鞭,劈啪作響,續道:「我師父進宮來的用意,便是為了那八部
《四十二章經》。」
    韋小寶問道:「一共八部?」陶紅英道:「一共八部。滿洲八旗,黃白紅旗,正四旗,
鑲四旗,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共有八部。」
    韋小寶道:「這就是了。我見到鰲拜家裡抄出來的那兩部經書,書套子的顏色不同,一
部是黃套子鑲了紅邊兒,另一部是白套子的。」陶紅英道:「原來八部經書的套子,跟八旗
的顏色相同,我可從來沒見過。」
    韋小寶尋思:「我手裡已有五部,那麼還缺三部。這八部經書到底有什麼古怪,姑發一
定知道,得想法子套問出來。」他假作癡呆,說道:「原來你太師父他老人家出誠心拜菩
薩。宮裡的佛經,那自然特別貴重,有人說是用金子水寫的。」
    陶紅英道:「那倒不是。好侄兒,我今天給你說了,你可說什麼也不能洩漏出去。你發
一個誓來。」
    發誓賭咒,於韋小寶原是稀鬆平常之極,上午說過的,下午就忘了,下午說過的,沒等
睡覺就忘了,何況八部經書他已得其五,怎肯將其中秘密輕易告人?忙道:「皇天后土,韋
小寶如將《四十二章經》中的秘密洩漏出去,日後糟糕之極,死得跟老婊子那人男扮女裝的
王八蛋師兄一模一樣。」心想:「要我男扮女裝,跟老婊子去睡覺。這種事萬萬不會做。那
就決不能跟這王八蛋師兄死得一模一樣。」發了誓日後要死,他倒是信的,因此賭咒發誓之
時,總得留下後步。陶紅英一笑,說道:「這個誓倒挺新鮮古怪。我跟你說,滿清韃子進關
之時,並沒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山。滿洲人很少,兵也不多,他們只盼能長遠佔住關外之
地,便已心滿意足了,因此進關之後,八旗兵一見金銀珠寶,放手便搶。這些財寶,他們都
到了關外,收藏起來。當時執掌大權的是順治皇帝的叔父攝政王,但是滿洲八旗,每一樸詡
各有勢力。當時八旗旗主會議,將收藏財物的秘密所在,繪成地圖,由八旗旗各主各執一
幅……」韋小寶站起身來,大聲道:「啊,我明白了!」喜有自勝。大車一動,他又坐倒,
說道:「這八幅地圖,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中。」
    陶紅英道:「好像也並非就是這樣。到底真相如何,只有當時這八旗旗主才明白,別說
我們漢人中沒人知曉,連滿洲的王公大臣,恐怕也極少知道。我師父說,滿洲人藏寶的那座
山,是他們龍脈的所在。韃子所以能佔我大明江山,登基為皇,全伏這座山的龍脈。」韋小
寶問道:「什麼龍脈?」
    陶紅英道:「那是一處風水極好的地方,滿洲韃子的祖先葬在那山裡,子孫大發,來到
中國做皇帝。我師父說,咱們如能找到那座寶山,將龍脈截斷,再挖了墳,那麼滿洲韃子非
但做不成皇帝,還得盡數死在關內。這座寶山如此要緊,因此我太師父和師父花盡心血,要
找到山脈的所在。這個大秘密,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韋小寶道:「他們滿
洲人的事,姑姑,你太師父又怎會知道?」
    陶紅英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太師父原是錦州的漢人女子,給韃子擄了去。那韃子
是鑲藍的旗主。我太師父說,韃子進關之後,見到我們中國地方這樣大,人這樣多,又是歡
喜,又是害怕,八旗的旗主接連會議多日,在會中口角爭吵,拿不定主意。」韋小寶問道:
「爭吵什麼?」陶紅英道:「有的旗主想佔了整個中國。有的旗主卻說,漢人這樣多,倘若
造起反來,一百個漢人打一個旗人,旗人哪裡還有性命?不如大大的搶掠一番,退回關外,
穩妥得多。最後還是攝政王拿了主意,他說,一面搶掠,將金銀珠寶運到關外收藏,一面在
中國做皇帝,如果漢人起來造反,形勢危急,旗人便退出山海關。」韋小寶道:「原來當時
滿清韃子,對我們漢人真害怕。」
    陶紅英道:「怎麼不怕?他們現在也怕,只不過我們不齊心而已。好侄兒,韃子小皇帝
很喜歡你,如果你能探到那八部經書的所在,咱們把經書盜了出來,去破了韃子的龍脈,那
些金銀財寶,便可作為義軍的軍費。咱們只要一起兵,清兵便會嚇得逃出關去。」韋小寶對
於破龍脈,起義兵,並不怎麼熱心,但想到那座山中藏有無數金銀財寶,不由得怦然心動,
問道:「姑姑,這寶山的秘密,當真是在那八部經書之中?」陶紅英道:「我太師父對我師
父說,那鑲藍旗旗主有一天喝醉了,向他小福晉說,他將來死後,要將一部經書傳給小福晉
的兒子,不傳給大福晉的兒子。小福晉很不高興,說一部佛經有什麼希罕。那旗主說,這是
咱們八旗的命根子,比什麼都要緊,約略說起這部佛經的來歷。太師父在窗外聽到了,才明
白其中的道理。後來太師父練成了武功,我師父也已跟她老人家學多年,太師父便出手盜
經,卻因此給人打成重傷,臨死之前,派我師父混進宮來做宮女,想法子盜經。鑲藍旗旗主
府裡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宮裡盜經容易得手。卻因此給人打得重傷,臨死之前,派我師父混
時宮來做宮女,想法子盜經。鑲藍旗旗主府裡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宮裡盜經容易得手。豈知
師父進宮不勺,發覺宮禁森嚴,宮女決不能胡亂行走,要盜經書是千難萬難。她跟我挺說得
來,又聽我說起大明公主的事,心懷舊主,便收了我做弟子。」韋小寶道:「怪不得老婊子
千方百計的,要弄經書到手。她是滿洲人,不會去破龍脈,想來是要得寶山中的金銀財寶。
不過她既是太后,要什麼有什麼,又何必要什麼財寶?」
    又想:「那麼海老烏龜又幹麼念念不忘的,總是要我到上書房偷經書?嗯,他不會當真
想要經書的,或者是想誘我上當,招出是誰主使我毒瞎眼睛,或者是想由此查一害死端敬皇
後的兇手來。他心裡多半認定,主使者跟兇手就是同一人。要騙得海老烏龜吐露心事,現下
我可沒這本事,閻羅王只怕也辦不了。」陶紅英哪猜得到韋小寶的心思轉到海天富身上?說
道:「說不定那寶山之中,另有甚麼古怪,連太師父也不知道的。師父在宮裡不久就生病死
了。她老人家臨死之時,千叮萬囑,要我設法盜經,又說,盜經之事萬艱難,以我一人之力
未必可成,要我在宮裡收一個可靠的弟子,將經書的秘密流傳下來。這一代不成,下一代再
干,可別讓這秘密給湮沒了。」
    韋小寶道:「是,是!這個大秘密倘若失傳,那許許多多金銀財寶,未免太可惜了。」
陶紅英道:「金銀財寶倒也不打緊,但如讓滿洲韃子世世代代佔住我們漢人江山,那才是最
大的恨事。」
    韋小寶道:「姑姑說得不錯。」心中卻道:「這成千上萬的金銀財寶,倘若不拿出來大
花一下,那才是最大的恨事。」他年紀幼小,滿洲兵屠殺漢人百姓的慘事,只從大人口中聽
到,並未親歷。在宮中這些時候,滿洲人只太后一人可恨,海天富雖曾陰謀加害,畢竟是自
己害他的多,他害自己的少。其餘自皇帝以下,個個待他甚好,也不覺得滿洲人如何兇惡殘
暴。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得到皇帝寵愛,那些滿洲親貴大臣決不會對他如此親熱,如此奉
承,但究竟是見到人和藹的多,凶暴的少,是以種族之仇,國家之恨,心中卻是頗淡。陶紅
英道:「在宮中這些年來,我也沒收到弟子。我見到的宮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
糊塗,便是妖媚小氣,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臨幸,從宮女升為嬪妃。我們這個大秘密,
又怎能跟這等我說?近幾年,來我常常擔心,這般耽誤下去,經書的所在固是絲毫得不到線
索,連好弟子也收不到一個。將來我死之後,將這大秘密帶入了棺材,滿洲韃子坐穩江山,
對不起太師父和師父那不用說了,更成為漢人的大罪人。好侄兒,我無意之中和你相遇,跟
你說了這件大事,心裡實在好生歡喜。」韋小寶道:「我也是好歡喜,不過經書什麼的,倒
不放在心上。」陶紅英道:「那你為什麼歡喜?」韋小寶道:「我沒親人,媽媽是這樣,師
父又難得見面,現下多了個親姑姑,好姑姑,自然歡喜得緊了。」
    他嘴頭甜,哄得陶紅英十分高興。好微笑道:「我得了個好侄兒,也是歡喜得緊。」隔
了一會,問道:「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道:「我師父便是天地會的總舵主,姓陳,名諱上近下南。」
    陶紅英連陳近南這樣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聽見,點了點頭,道:「你師父既是天地
會總舵主,武功必定十分了得。」韋小寶道:「只不過我跟師父時候太短,學不到什麼功
夫。好姑姑,你傳我一些好不好?」陶紅英躊躇道:「你如從來沒學過武功,我自然將我所
知所學的,盡數傳你。只是你師父的武功,跟你這一派多半全然不同,學了只怕反而有害。
依你看來,你師父跟我比較,誰的武功強些?」韋小寶說要她傳授武功,原不過信口討她歡
心,倘若陶紅英當真答應傳授,他反而要另外尋些因由來推托了,一學武功,五台山一時便
去不成,何況他性好游□玩耍,絕無耐心學武,聽她這樣問,乘機道:「姑姑,在你面前,
我可能說謊。」陶紅英道:「小孩子自然是誠實的好。」韋小寶道:「我曾見師父跟一個武
功很好的人動手,只是三招,便將他制住了,那人輸得服服貼貼。姑姑,恐怕你還不及我師
父。」陶紅英微笑道:「是啊,我也相信遠遠不及。我跟那個假扮宮女的男人比拚,若不是
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劍,我早就完了。你師父哪會這樣不中用?」
    韋小寶道:「不過那個假宮女可真厲害,我此刻想起來還是害怕。」
    陶紅英臉上肌肉突然跳動幾下,目光中露出了恐懼的神色。雙眼前望,呆呆出神。韋小
寶道:「姑姑,你不舒服麼?」陶紅英不答,似乎沒聽見。韋小寶又問了一次。陶紅英身子
一顫,道:「沒……沒有!」突然啪的一聲,手中鞭子掉在地下。韋小躍下車來,拾起鞭
子,飛身又躍上大車,身法甚是乾淨利落。他正自得意,只盼陶紅英稱讚幾句,卻見她搖了
搖頭,道:「孩子,你定了下來之後,該得痛下苦功才成。眼下功夫,在宮時當太監在太
她,行走江湖卻是太差,還不及不會絲毫武功之人。」韋小寶滿臉通紅,應道:「是!」心
道:「我武功雖然不成,怎麼還不及不會武功之人?」
    陶紅英道:「你如不會絲毫武功,人家也不會輕易的就來殺你。你既有武功,對方防你
反擊,一出手就不容情,豈不是反而糟糕?」韋小寶道:「倘若遇上開黑店,打悶棍的小賊
呢?」陶紅英一呆,一時答不上來,過了一會,說道:「那也說得是,江湖上,小賊大概比
武功好手更多。」她有些心神不定,指著右前面一株大樹,道:「我們去歇一歇再走,讓騾
子吃些草。」趕車來到樹下,兩人跳下車來,並肩坐在樹根上。
    陶紅英又出了一會神,忽然問道:「有沒有說話?他有沒有說話?」韋小寶不知她問的
是誰,仰起了頭瞧著她,難以回答。兩人互相瞪視,一個待對方回答,不個不知對方其意何
指。
    過了片刻,陶紅英又問:「你有沒有聽到他說話?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韋小見到
她這副神氣,隱隱有些害怕:「姑姑是中了邪,還是見了鬼了?」問道:「姑姑,你見到誰
了?」陶紅英道:「誰?那個……那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韋小寶更加怕了,顫聲問道:
「你見到了那個假宮女,在哪裡?」
    陶紅英恍如夢中覺醒,說道:「那晚在太后房中,當我跟那假宮女打鬥之時,你沒有沒
聽到他開口說話?」
    韋小寶吁了一口氣,說道:「嗯,你問的是那晚的事。他說了話嗎?我沒聽見。」陶紅
英又沉思片刻,搖頭道:「我跟他武功相差太遠,他也用不到唸咒。」韋小寶全然摸不著頭
腦,勸道:「姑姑,不用想他了,這人早給咱們殺了,活不轉啦。」陶紅英道:「這人給咱
們殺了,活不轉啦。」這句話原是自行寬慰之言,但她說話的神情卻顯得內心十分驚懼。韋
小寶心想:「這假宮女是我殺的,不是你殺的。你去殺老婊卻又殺了個半吊子,殺得她死一
半,活一半,終究還是活了轉來,當真差勁。」陶紅英道:「他已死了,自然不要緊了,是
不是?」韋小寶道:「是啊,就算變了鬼,也不用怕他。」
    陶紅英道:「什麼鬼不鬼的?我但心他是神龍教教主座下的弟子,那……那就……嗯,
太后叫他作師兄,不會的,決計不會。瞧他武功,也全然不像,是不是?你真的沒見到他出
手時嘴唇在動,是嗎?」自言自語,聲音發顫,似乎企盼韋小寶能證實她猜測無誤。韋小又
怎分辨得出為假宮女的武功家數,卻大聲道:「不用擔心,你說得對,那假宮女的武功不
像。他出手時緊閉著嘴,一句話也沒說。姑姑,神龍教主是什麼傢伙?」
    陶紅英忙道:「神龍教洪教主神通廣大,武功深不可測,你怎麼稱他甚麼傢伙?孩子,
就算是在背後,言語中也不可得罪了他。洪大教主徒子徒孫甚眾,消息靈通之極,你只要說
得一句半句不敬的話,傳入了他的耳裡,你……這一輩子主就算完了。」一面說,一面東張
西望,似乎唯恐身邊便有神龍教教主的部屬。韋小寶道:「神龍教教主這麼厲害?難道他比
皇帝的權力還大?」陶紅英道:「他權力自然沒皇帝大。不過你得罪了皇帝,逃去躲藏起
來,皇帝不一定捉得到你;得罪了神龍教教主,卻是海角天涯,再無容身之地。」韋小寶
道:「這樣說來,神龍教比我們天地會還要人多勢眾?」陶紅英搖頭道:「不同的,不同
的。你們天地會反清復明,行事光明正大,江湖上好漢人人敬重,神龍教卻大不相同。」韋
小寶道:「你是說,江湖上好漢,人人對神龍教甚是害怕?」陶紅英想了一會,道:「江湖
上的事情,我懂時很少很少,只曾聽師父說起過一些。我太師父如此武功,卻死在神龍教弟
子的手下。」韋小寶破口罵道:「他媽的,這麼說來,神龍教是咱們的大仇人,那何必怕
他?」
    陶紅英搖搖頭,緩緩的道:「我師父說,神龍教所傳的武功千變萬化,固然厲害之極,
更加難當的,是他們教裡有許多咒語,臨敵之時念將起來,能令對方心驚膽戰,他們自己卻
越戰越勇。太師父在鑲藍旗主府中盜經,和幾個神龍教弟子激戰,明明已佔上風,其中一人
口中唸唸不辭,太師父擊出去的拳風掌力便越來越弱,小腹中掌,身受重傷。我師父當時在
旁,親眼得見。她說她奮勇要上前相助,但聽了咒語之後,全身酸軟,只想跪下來投降,竟
然全無鬥志。太師父逃走。她事後想起,又是羞慚,又是害怕,因此一再叮囑我,天下最險
凶險的事,莫過於和神龍教教下的人動手。」韋小寶心想:「你師父是女流之輩,膽子小,
眼見對方了得,便嚇得只想投降。」說道:「姑姑,那人念些甚麼咒,你聽見過麼?」
    陶紅英道:「我……我沒聽見過。我擔心那假宮女是神龍教的弟子,因此一直問你,有
沒有聽到他動手時說話,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韋小寶道:「啊,原來如此!」回想當
時在床底的所見所聞說道:「完全沒有,你可有聽見?」陶紅英道:「這假宮女武功比我高
出很多,我全力應戰,對週遭一切,全無所聞。只是我跟他鬥了一會,心中忽然害怕起來,
只想逃走,事後想起,很是奇怪。」
    韋小寶問道:「姑姑,你學武以來,跟幾個人動過手,殺過多少人?」陶紅英搖頭道:
「從來沒跟人動過手,一個人也沒殺過。」韋小寶道:「這就是了,以後你多殺得幾個,再
跟人動手就不會害怕了。」
    陶紅英道:「或許你說得是。不過我不想跟人動手,更加不肯殺人,只要能太太平平的
找到那八部《四十二章經》,破了滿清韃子的龍脈,那就心滿意足了。唉,不過,鑲藍旗旗
主的那部《四十二章經》,十之八九落入了神龍教手中,再要從神龍教手中奪回,可難得很
了。」她臉上已加化裝,見不到她臉色如何,但從眼神之中,仍可見到她內心的恐懼。韋小
寶道:「姑姑,你入了我們的天地會可好?」心想:「你怕得這麼厲害!我天地會人多勢
眾,可不怕神龍教。」陶紅英一怔,問道:「你為什麼要我入天地會?」韋小寶道:「天地
會的宗旨是反清復明,跟你太師父,師父是一般心思。」
    陶紅英道:「那本來也很好,這件事將來再說罷。我現下要回皇宮,你去哪裡?」
    韋小寶奇道:「你又回皇宮去,不怕老婊子嗎?」陶紅英歎了口氣,道:「我從小在宮
裡長大,想來想去,只有在宮裡過日子,才不害怕。外面世界上的事,我什麼也不懂。我本
來怕心中這個大秘密隨著我帶進棺材,現下既已跟你說了,就算給太后殺了,也沒什麼。再
說,皇宮地方大,我找個地方躲了起來,太后找不到我的。」韋小寶道:「好,你回宮去,
日後我一定來看你。眼下師父有事差我去辦。」
    陶紅英於天地會的事不便多問,說道:「將來你回宮之後,怎地和我相見?」韋小寶
道:「我回到皇宮,在火場上堆一堆亂石,在石堆上插一根木條,木條上畫只雀兒,你便知
道我回來了。當天晚上,我們便在火場上會面。」陶紅英點頭道:「很好,就是這麼辦。好
孩子,江湖上風波險惡,你可得一切小心。」韋小寶點頭道:「是,姑姑,你自己也得小
心,太后這老婊子心地狠毒,你千萬別上她當。」兩人驅車來到鎮上,韋小寶另雇一車,兩
人分別向東西而別。韋小寶見陶紅英趕車向東,不住回頭相望,心想:「她雖不是我真姑
姑,待我倒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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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8:43:26

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銜語燕 佩環新鬼泣啼烏
    韋小寶在馬車中合眼睡了一覺。傍晚時分,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自後疾馳而來,奔
到近處,聽得一個男人大聲喝道:「趕車的,車裡坐的可是個小孩?」韋小寶認得是劉一舟
的聲音,不等車伕回答,便從車中探頭出來,笑道:「劉大哥,你是找我嗎?」只見劉一舟
滿頭大汗,臉上都是塵土。他一見韋小寶,叫道:「好,我終於趕到你啦!」縱馬繞到車
前,喝道:「滾下來!」
    韋小寶見他神色不善,吃了一驚,問道:「劉大哥,我什麼事得罪了你,惹你生氣?」
    劉一舟手中馬鞭揮出,向大車前的騾子頭上用力抽去。騾子吃痛大叫,人立起來,大來
後仰,車伕險些摔將下來。那車伕喝道:「青天白日的,見了鬼麼?幹麼發橫?」劉一舟喝
道:「老子就是要發橫!」馬鞭再揮,捲住了那車伕的鞭子,一拉之下,將他摔在地上,跟
著揮鞭抽擊,抽一鞭,罵一聲:「老子就是要發橫!老子就是要發橫!」那車伕掙扎著爬不
起來,不住口爺爺奶奶的亂叫亂罵。劉一舟的鞭子越打越重,一鞭子下去,鮮血就濺了開
來。
    韋小寶驚得呆了,心想:「這車伕跟他無冤無仇,他這般狠打,自是衝著我來了。老子
不是他對手,待他打完車伕,多半也會這樣打我,那可大事不妙。」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在
騾子屁股上。
    騾子吃痛受驚,發足狂奔,拉著大車沿著大路急奔。劉一舟捨了車伕,拍馬趕來,叫
道:「好小子,有種的就別走!」韋小寶從車中探頭出來,叫道:「好小子,有種的就別
追!」劉一舟出力鞭馬,急馳趕來。騾子奔得雖然甚快,畢竟拖了一輛車,奔得一陣,劉一
舟越追越近。韋小寶想將匕首向劉一舟擲去,但想多半擲不中,反而失了防身的利器。他胡
亂吆喝,急催騾子快奔。突然間耳邊勁風過去,右臉上勢辣辣的一痛,已給打了一鞭。他急
忙縮頭入車,從車帳縫裡見到劉一舟的馬頭已挨到車旁,只消再奔得幾步,劉一舟便能躍上
車來,情急智生,探手入懷,摸出一錠銀子,用力擲出,正中那馬左眼。那馬左眼鮮血迸
流,眼珠碎裂,登時瞎了,斜刺裡向山坡上奔去。劉一舟急忙勒□,那馬痛得厲害,幾個虎
跳,將劉一舟顛下馬背。他一個打滾,隨即站起,那馬已穿入林中,嘶叫連聲,奔得遠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叫道:「劉大哥,你不會騎馬,我勸你去捉隻烏龜來騎騎罷!」劉一舟大
怒,提氣急奔,向大車追來。韋小寶嚇了一跳,急催騾子快奔,回頭瞧劉一舟時,見他雖與
大車相距已有二三十丈,但邁開大步,不停的追來,要拋脫他倒也不易,當下匕首探出,在
騾子臀上又是輕輕一戳。豈知這次卻不靈了,騾子跳了幾下,忽然轉過頭來,向劉一舟奔
去。韋小大叫:「不對,不對!你這畜生吃裡扒外,要老子的好看!」用力拉□但騾子發了
性,卻哪裡拉得住?韋小見情勢不妙,忙從車中躍出,奔入道旁林中。劉一舟一個箭步竄
上,左手前探,已抓住他後領。韋小寶右手匕首向後刺出。劉一舟右手順著他手臂向下一
勒,一招「行雲流水」,已抓住了他手腕,隨即拗轉他手臂,匕首劍頭對住他□喉,喝道:
「小賊,你還敢倔強?」左手啪啪兩下,打了他兩個耳光。韋小寶手腕奇痛,喉頭涼颼颼
的,知道自己這柄匕首削鐵如泥,割喉嚨如切豆腐,忙嬉皮笑臉的道:「劉大哥,有話好
說,大家是自己人,為什麼動粗?」
    劉一舟一口唾味吐在他臉上,說道:「呸,誰認你是自己人?你……你……你這小賊,
竟敢在皇宮裡花言巧語,騙我方師妹,又……又跟她睡在一床,這……這……我……我……
非殺了你不可……」額頭青筋凸起,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左手握拳,對準了韋小寶面門。韋
小寶這才明白,他如此發火,原來是為了方怡,只不知他怎生得知?眼前局面千鈞一髮,他
火氣稍大,手上多使半分勁,自己□喉眄便多個窟窿,笑道:「方姑娘是你心上人,我如何
敢對她無禮?方姑娘心中,就只有你一個。她從早到晚,只是想你。」劉一舟火氣立降,問
道:「你怎麼知道?」將匕首縮後數寸。韋小寶道:「只因她求我救你,我才送你出宮,她
一得知你脫險,可不知道有多喜歡。」劉一舟忽又發怒,咬牙說道:「你這小狗蛋,老子可
不領你的情!你救我也好,不救我也好,為什麼騙得我方師妹答應嫁……嫁你做老婆?」匕
首前挺數寸。
    韋小寶道:「咦!哪有這種事?你聽誰說的?方姑娘這般羞花閉月的美兒,只有嫁我這
等又英俊,又了得的英雄,這才相配哪!」
    劉一舟火氣又降了三分,將匕首又縮後了數寸,說道:「你還想賴?方師妹答應嫁你做
老婆,是不是?」韋小寶哈哈大笑。劉一舟道:「有什麼好笑?」韋小寶笑道:「劉大哥,
我問你,做太監的人能不能娶老婆?」劉一舟憑著一股怒氣,急趕而來,一直沒去想韋小寶
是個太監,而太監決不能娶妻,這一下經韋小寶一言提醒,登時心花怒放,忍不住也笑了出
來,卻不放開他手腕,問道:「那你為什麼騙我方師妹,要她嫁你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句話你從哪裡聽來的?」劉一舟道:「我親耳聽到方師妹跟小郡主說
的,難道有假?」韋小寶道:「是她們二人自已說呢,還是跟你說?」劉一舟微一遲疑,
道:「是她們二人說的。」
    原來徐天川同方怡沐劍屏二人前赴石家莊,行出不遠,便和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
相遇。吳立身等三人在清宮中身受酷刑,雖未傷到筋骨,但全身給打得皮破肉綻,坐了大
車,也要到石家莊去養傷,道上相逢,自有一番歡喜。
    但方怡對待劉一舟的神情卻和往日大不相同,除了見面時叫一聲「劉師哥」,此後便十
分冷淡,對他再也不瞅不睬。劉一舟幾次三番要拉她到一旁,說幾句知心話兒,方怡總是陪
著沐劍屏不肯離開。劉一舟又急又惱,逼得緊了。方怡道:「劉師哥,從今以後,咱二人只
是師兄妹的情份,除此之外,什麼也不用提,也不用想。」劉一舟一驚,問道:「那……那
甚麼?」方怡冷冷的道:「不為什麼。」劉一舟拉住她手,急道:「師妹,你……」方怡用
力一甩,掙脫了他手,喝道:「請尊重些!」
    劉一舟討了個老大沒趣,這一晚在客店之中,翻來覆去的難以安枕,心情激□,悄悄爬
起,來到方怡和沐劍屏所住的房的窗下,果然聽得二人在低聲說話:
    沐劍屏道:「你這樣對待劉師哥,豈不令他好生傷心?」方怡道:「那有什麼法子?他
早些傷心,早些忘了我,就早些不傷心了。」沐劍屏道:「你真的決意嫁……嫁給韋小寶這
小孩子?他這麼小,你能做他老婆?」方怡道:「你自己想嫁給我小猴兒,因此勸我對師哥
好,是不是?」沐劍屏急道:「不,不是的!那麼你快去嫁給韋大哥好了。」_方怡歎了口
氣,道:「我發過誓,賭過咒的,難道你忘記了?那天我說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
公公如能救劉一舟平安脫險,小女子方怡便嫁了公公為妻,一生對丈夫貞忠不貳,若有二
心,教我萬劫不得超生。』我又說過:『小郡主便是見證。』我不會忘記,你也不會忘
記。」
    沐劍屏道:「這話當然說過的,不過我看那……看他只是鬧著玩,並不當真。」方怡
道:「他當真也好,當假也好。可是咱們做女子的,既然親口將終身許了給他,那便決無反
悔,自須從一而終,何況……何況……」沐劍屏道:「何況什麼??」方怡道:「我仔細想
過了,就算說過的話可以抵賴,可是他……他曾跟我們二人同床而臥,同被而眠……」沐劍
屏咭的一聲笑,說道:「韋大哥當真頑皮得緊,他還說《英烈傳》上有這樣一回 書的,叫甚
麼你哪,還香了你的臉呢!」方怡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劉一舟在窗外只聽得五內如焚,天旋地轉,立足不定。
    只聽得方怡又道:「其實,他年紀雖小,說話油腔滑調,待咱們二人倒也當真不錯。這
次分手之後,不知什麼時候能再相會。」沐劍屏又是咭的一聲笑,低聲道:「師姊,你在想
念他啦!」方怡道:「想他便想他,又怎麼了?」沐劍屏道:「是啊,我也想著他。我幾次
邀他,要他跟咱們同去石家莊,他總是說身有要事。師姊,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方
怡道:「在飯館中打尖之時,我曾聽得他跟車伕閒談,問起到山西的路程。看來他是要去山
西。」沐劍屏道:「他年紀這樣小,一個人去山西,路上要遇到歹人,可怎麼辦?」方怡歎
了口氣,道:「我本想跟徐老爺子說,不用護送我們,還是護送他的好,可是徐老爺子一定
不會肯的。」沐劍屏道:「師姊。我……我想……」方怡道:「什麼?」沐劍屏歎了口氣,
道:「沒什麼。」方怡道:「可惜咱們二人身上都是有傷,否則的話,便陪他一起去山西。
現下跟吳師叔,劉師哥他們遇上,咱們便不能去找他了。」
    劉一舟聽到這裡,頭腦中一陣暈眩,砰的一聲,額頭撞在了窗格。
    方怡和沐劍屏齊聲驚問:「什麼?」
    劉一舟妒火中燒,便如發了狂一般,只想:「我去殺了這小子,我去殺了這小子!」搶
到前院,牽了一匹馬,打開客店大門,上疾奔。他想韋小寶既去山西,便向西行。奔到天
明,問明了去山西的路程,沿大道追將下來,每見到有單行的大車,便問:「車裡坐的可是
個小孩?」
    韋小寶聽劉一舟說,此中情由是聽得小郡主跟方怡說話而知,料想必是偷聽得來,所知
有限,笑道:「劉大哥,你可上了你師妹的大當啦。」劉一舟道:「上了什麼當?」韋小寶
道:「方姑娘跟我說,她要好好的氣你一氣,因為她盡心竭力的救你,可是你半點也不將她
放在心上。」劉一舟急道:「哪……哪有此事?我怎不將她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你送過她一根銀釵,是嗎?銀釵頭上有朵梅花的。」劉一舟道:「是,是
啊!你怎麼知道?」韋小寶道:「她在宮中混戰之時,將銀釵掉了,急得什麼似的,說道這
是他心上人給的東西,說什麼也不能掉了,就是拚了命不要,也要去找回來。」劉一舟一
呆,沉吟道:「她……她待我這麼好?」韋小寶道:「當然啦,那難道還有假的?」劉一舟
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你這樣扭住我,我痛得要命,怎能說話?」
    劉一舟道:「好罷!」他聽得方怡對待自己如此情深,怒火已消了大半,又想反正這孩
子逃不掉自己掌心,鬆開了手,問道:「後來怎樣?」
    韋小寶給他握得一條胳膊又痛又麻,慢慢將匕首插入靴筒,見手腕上紅紅的腫起了一圈
手指印,說道:「沐王府的人就愛抓人手腕,你這樣,白寒楓也這樣。沐家拳中這一招『龜
抓手』,倒也了得。」他將「龜抓手」的「龜」這說得甚是含糊,劉一舟沒聽明白,也不加
理會,又問:「方師妹失了我給她的那根銀釵,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我給你的烏龜爪子抓得氣也喘不過來,須得歇一歇再能說話。總而言之,
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這可有老大干係。」
    這次劉一舟聽明白了「烏龜爪子」四字。但他惱怒的,只是韋小寶騙得方怡答應嫁他,
至於口頭上給他佔些便宜,卻也並不在乎,又聽得他說:「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這
可有老大干係」,自是十分關心,問道:「你快說,別拖拖拉拉的了。」韋小寶道:「總得
坐了下來,慢慢歇一會,才有力氣說話。」劉一舟無法,只得跟著他來到樹林邊的一株大樹
下,見他在樹根上坐了,當即並肩坐在他身畔。
    韋小寶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劉一舟當即擔心,忙問:「可惜甚麼?」韋小
寶道:「可惜你師妹不在這裡,否則她如能和你並肩而坐在這裡,跟你談情說愛,打情罵
俏,她心中才真的喜歡了。」劉一舟大樂,忍不住笑了出來,問道:「你怎麼知道?」
    韋小寶道:「我聽她親口說過的。那天她掉了銀釵,冒著性命危險,衝過了清宮侍衛把
守的三道關口,雖然身受重傷,還是殺了三名清宮侍衛,將這根銀釵找了回來。我說:『方
姑娘啊,你忒也笨了,一根銀釵,值得幾錢?我送一千兩銀子給,這種釵子,咱們一口氣去
打造它三四千隻。你每天頭上插十隻,天天不同,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插的還都是新釵
子。』方姑娘說:『你這小孩子家懂得什麼。這是我那親親劉師哥送給我的,你送我一千隻
一萬隻,就算是黃金釵兒,珍珠釵兒,又哪及得上我親親劉師哥給我的一隻銀釵,銅釵,鐵
釵?』劉大哥,你說這方姑娘可不是挺糊塗麼?」
    劉一舟聽了這番話,只笑得口也合不攏來,問道:「怎麼……怎麼她半夜裡小郡主說
話,說的又是另一套?」
    韋小寶道:「你半夜三更的,在她們房外偷聽說話,是不是?」劉一舟臉上微一紅,
道:「也不是偷聽,我夜裡起身小便,剛好聽見。」韋小寶道:「劉大哥,這可是你的不是
了。你什麼地方不好小便,怎地到方姑娘窗下去小便,那可不臭氣沖天,熏壞了兩位羞花閉
月的姑娘?」劉一舟道:「是,是!後來我方師妹怎麼說?」
    韋小寶道:「我肚子餓得很,沒力氣說話,你快去買些東西給我吃。我吃得飽飽的,你
方師妹那些教人聽了肉麻之極的話,我才說得出口。」他只盼把劉一舟騙出市鎮之上,就可
在人叢中溜走脫身。
    劉一舟道:「什麼教人聽了肉麻之極?方師妹正經得很,從來不說肉麻的話。」韋小寶
道:「好罷,她正經得很,從來不說肉麻的話。她說:『我那親親劉師哥!』又說:『我那
個又體貼,又漂亮的劉師哥』,他媽的,你聽了不肉麻,我可越聽越是難為情。哼,也不害
臊,說這種話。」劉一舟心花怒放,卻道:「不會罷?方師妹怎會說這種話?」韋小寶道:
「好,好!算是我錯了。劉大哥,我要去找東西吃,失陪了。」
    劉一舟正聽得心□難搔,如何肯讓他走,忙在他肩頭輕輕一按,道:「韋兄弟,你別忙
走!我這裡帶得有幾件作乾糧的薄餅,你先吃了,說完話後,到前面鎮上,我再好好請你喝
酒吃麵,還得跟你賠不是。」說著打開背上包裹,取了幾張薄餅出來。
    韋小寶接了一攻薄餅,撕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幾下,說道:「這餅鹹不鹹,酸不酸的,
算什麼玩意兒?你倒吃給我看看。」將那缺了一秀的薄餅給他。
    劉一舟道:「這餅硬了,味道自然不大好,咱們對付著充充飢再說。」說道將餅撕下一
片來吃了。
    韋小寶道:「這幾張餅不知怎樣?」將幾張薄餅翻來翻去的挑選,翻了幾翻,說道:
「他媽的尿急,小便了再來吃。」走到一棵大樹邊,轉過身子,拉開褲子撒尿。
    劉一舟目不轉睛的瞧著他,怕他突然發足逃走。
    韋小寶小便後,回過來坐在劉一舟身畔,又將幾張薄餅翻來翻去,終於挑了一張,撕開
來吃。劉一舟追趕了大半天,肚子早已餓了,拿了一張薄餅也吃,一面吃,一面說道:「難
道方師妹跟小郡主這麼說,是故意慪我來著?」
    韋小寶道:「我又不是你方師妹肚子時原蛔蟲,怎麼知道她的心思?你是她的親親好師
哥,怎麼你不知道,反而問我?」劉一舟道:「好啦!剛才是我魯莽,得罪了你,你可別賣
關子啦!」韋小寶既這麼說,我跟你說真心話罷。你方師妹十分美貌,我倘若不是太監,原
想娶她做老婆的。不算就算不娶她,只怕也輪不到你。」劉一舟急問:「為什麼?為什
麼?」韋小寶道:「不用性急,再吃一張薄餅,我慢跟你說。」
    劉一舟道:「他媽的,你說話總是吞吞吐吐,吊人胃口……」說到這裡,忽然身子晃了
一晃。韋小寶道:「怎麼?不舒服麼?這餅子只怕不大乾淨。」劉一舟道:「什麼?」站起
身來,搖搖擺擺的轉了個圈子,突然摔倒在地。
    韋小寶哈哈大笑,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說道:「咦!你的薄餅裡,怎麼會有蒙汗藥?
這可真是奇怪之極了。」劉一舟唔了一聲,已是人事不知。
    韋小寶又踢了兩腳,見他全然不動,於是解下他腰帶褲帶,將他雙足牢牢綁住,又把他
雙手反綁了。見大對旁有塊石頭,用翻開,露出一洞,下面是一堆亂石,將亂石一塊塊搬
出,挖了個四尺來深的山洞,笑道:「老子今日活埋了你。」將他拖到洞中,豎直站著,將
石塊泥土扒入洞中,用勁踏實,泥土直埋到他上臂,只露出了頭和肩膀。
    韋小寶甚是得意,走到溪水旁,解下長袍浸濕了,回到劉一舟身前,扭絞長袍,將溪水
淋在他頭上。
    劉一舟給冷水一激,慢慢醒轉,一時不明所以,欲待掙扎,卻是絲毫動彈不得。只見韋
小寶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自已,過了一陣,才明白著了他道兒,又掙了幾下,直是
紋風不動,說道:「好兄弟,別開玩笑啦!」
    韋小寶罵道:「直娘賊,老子有多少大事在身,跟你這臭賊開玩笑!」重重一腳踢去,
踢得他右頰登時鮮血淋漓,又罵道:「方姑娘是我老婆,憑你也配想她?你這臭賊扭得老子
好痛,又打我耳光,又用鞭子抽我,老子先割下你耳朵,再割你鼻子,一刀刀的炮製你。」
說罷拔出匕首,俯下身子,用刃鋒在他臉上撇了兩撇。
    劉一舟嚇得魂飛天外,叫道:「好兄……韋……韋兄弟,韋香主,請你瞧著沐王府的情
份,高……高抬貴手。」韋小寶道:「我從皇宮裡將你救出來,你卻恩將仇報,居然想殺
我,哼哼,憑你這點道行,也想來太歲頭上動土?你叫我瞧著沐王府的情份,剛才你拿住我
時,怎地又不瞧著天地會的情份了?」劉一舟道:「確實是我不是,是在下錯了!請……
請……請你原諒。」
    韋小寶道:「我要在你頭上割你媽的三百六十刀,方消我心頭之恨!」提起他辮子,一
刀割去。那匕首鋒利無比,嗤的一聲便將辮子切斷,再在他頭頂來回推動,片刻之間,頭髮
紛落,已剃成個禿頭。韋小寶罵道:「死賊禿,老子一見和尚便生氣,非殺不可!」
    劉一舟陪笑道:「韋香主,在下不是和尚。」韋小寶罵道:「你他媽的不是和尚,幹麼
剃光了頭,前來矇騙老爺?」劉一舟心道:「明明是你剃光了我頭髮,怎能怪我?」但性命
在他掌握之中,不敢跟他爭論,只得陪笑道:「千錯萬錯,都是小人不是,韋香主大人大
量,別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好,那麼我問你,方怡姑娘是誰的老婆?」
    劉一舟道:「這個……這個……〞
    韋小寶大聲道:〞什麼這個那個?快說!〞提起匕首,在他臉上揮來揮去.劉一舟心想
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小鬼是個太監,讓他佔些口頭便宜便了,否則他真的一劍揮來,自己少
了個鼻子或是耳朵,那可糟糕之極,忙道:「她……她自然是韋香主……是韋香主你的夫
人。」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她,她是誰?你說得明白些。老子可聽不得和尚們含含糊
糊的說話。」劉一舟道:「方怡方師妹,是你韋香主的夫人。」
    韋小寶道:「咱們可得把話說明白了。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劉一舟聽他口氣鬆動,心中大喜,忙道:「小人本來不敢高攀。韋香主倘若肯將在下當
作朋友,在下……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韋小寶道:「我把你當作朋友。江湖上朋友講義
氣,是不是?」劉一舟忙道:「是,是。好朋友該當講義氣。」韋小寶道:「朋友妻,不可
戲。以後你如再向我老婆賊頭賊腦,不三不四,那算什麼?你發下一個誓來!」劉一舟暗暗
叫苦,心想又上了他的當。韋小寶道:「你不說也不打緊,我早知你鬼鬼祟祟,不懷好意,
一心想去調戲勾搭我的老婆。」劉一舟見他又舞動匕首,眼前白光閃閃,忙道:「沒有,沒
有。對韋香主的夫人,在下決計不敢心存歹意。」韋小寶道:「以後你如向方姑娘多瞧一
眼,多說一句話,那便怎樣?」劉一膛道:「那……那便天誅地滅。」韋小寶道:「那你便
是烏龜王八蛋!」劉一舟苦著臉道:「對,對!」韋小寶道:「甚麼對?對你甚麼個屁?」
將匕首尖直指上他右眼皮。劉一舟道:「以後我如再向方師妹多瞧一眼,多說一句話,
我……我便是烏龜王八蛋!」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既是這樣,便饒了你。先在你頭上淋一泡尿,這才放你。」說
道將匕首插入靴筒,雙手去解褲帶。
    突然之間,樹林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你……你怎可欺人太甚?」
    韋小寶聽得是方怡的聲音,又驚又喜,轉過頭去,只見林中走出三個人來,當先一人正
是方怡,其後是沐劍屏和徐天川。隔了一會,又走出兩人,卻是吳立身和敖彪。
    他五人躲在林中已久,早將韋劉二人的對答聽得清清楚,眼見韋小寶要在劉一舟頭頂撒
尿,結下永不可解的深怨,方怡忍不住出聲喝止。
    韋小寶笑道:「原來你們早在這裡了,瞧在吳老爺面眄,這泡尿免了罷。
    徐天川急忙過去,雙手扒開劉一舟身畔的石塊泥土,將他抱起,解開綁在他手腳上的腰
帶。劉一舟羞愧難當,低下頭,不敢和眾人目光相接。
    吳立身鐵青了臉,說道:「劉賢侄,咱們的性命是韋香主救的,怎地你恩將仇報,以大
欺小,對他又打又罵,又扭他手臂?你師父知道了,會怎麼說?」一面說,一面搖頭,語氣
甚是不悅,又道:「咱們江湖上混,最講究的便是『義氣』兩字,怎麼可以爭風吃醋,對好
朋友動武?忘恩負義,那是連豬狗也不如!」說著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他越說越
氣,又道:「昨晚你半夜裡這麼火爆霹靂的衝了出來,大夥兒就知道不對,一路上尋來,你
將韋香主打得臉頰紅腫,又扭住他手臂,用劍尖指著他□喉,倘若一個失手,竟然傷了他性
命,那怎麼辦?」
    劉一舟氣憤憤的道:「一命抵一命,我還賠他一條性命使是。」
    吳立身怒道:「嘿,你倒說得輕鬆自在,你是什麼英雄好漢了?憑你一條命,抵得過人
家天地會十大香主之一的韋香主?再說,你這條命是哪來的?還不是韋香主救的?你不感恩
圖報,人家已經要瞧你不起,居然膽敢向韋香主動手?」
    劉一舟給韋小寶逼得發誓賭咒,當時命懸人手,不得不然,此刻身得自由,想到這些言
語都已給方怡聽了去,實是羞憤難當,吳立身雖是師叔,但聽他嘮嘮叨叨的教訓個不休,不
由得老羞成怒,把心一橫,惡狠狠的道:「吳師叔,事情是做下來了,人家姓韋的可沒傷到
一根寒毛。你老人家瞧著要怎麼辦,就怎麼辦罷!」
    吳立身跳了起來,指著他臉,叫道:「劉一舟,你對師付也這般沒上沒下。你要跟我動
手,是不是?」劉一舟道:「我又不是你的對手。」吳立身更加惱怒,厲聲道:「倘若你武
功勝得過我,那就要動手了,是不是?你在清宮貪生怕死,一聽到殺頭,忙不迭的大聲求
饒,趕著自報姓名。我顧著柳師哥的臉面,這件事才絕口不提。哼,哼!你不是我弟子,算
你運氣。」那顯然是說,你如是我弟子,早就一刀殺了。
    劉一舟聽他揭破自己在清宮中膽怯求饒的醜態,低下了頭,臉色蒼白,默不作聲。
    韋小寶見自己佔足了上風,笑道:「好啦,好啦,吳老爺子,劉大哥跟我鬧著玩的,當
不得真。我向你討個情,別跟柳老爺子說。」
    吳立身道:「韋香主這麼吩咐,自當照辦。」轉頭向劉一舟道:「你瞧,人家韋香主畢
竟是做大事的,度量何等寬大?」
    韋小寶向方怡和沐劍屏笑道:「你們怎麼也到這裡來啦?」方怡道:「你過來,我有句
話跟你說。」韋小形容詞笑嘻嘻的走近。劉一舟見方怡當著眾人之前對韋小寶如此親熱,手
按刀柄,忍不住要拔刀上前拚命。忽聽得啦的一聲響,韋小寶已吃了記熱辣辣的耳光。
    韋小寶吃了一驚,跳開數步,手按面頰,怒道:「你……你幹麼打人?」
    方怡柳眉豎起,漲紅了臉,怒道:「你拿我當什麼人?你跟劉師哥說什麼了?背著人
家,拿我這麼糟蹋輕賤?」韋小寶道:「我可沒說什麼不……不好的話。」方怡道:「還說
沒有呢,我一句句都聽見了。你……你……你們兩個都不是好人。」又氣又急,流下淚來。
    徐天川心想這是小兒女們胡鬧,算不得什麼大事,可別又傷了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和氣,
當下哈哈大笑,說道:「韋香主和劉師兄都吃了點小虧,就算是扯了個直。徐老頭可餓得狠
了,咱們快找飯店,吃喝個痛快。」
    突然間一陣東北風吹過,半空中飄下一陣黃豆般的雨點來。徐天川抬頭看天,道:「十
月天時,平白無端的下這陣頭雨,可真作怪。」眼見一團團烏雲角湧將過來,又道:「這雨
只怕不小,咱們得找個地方躲雨。」
    七人沿著大道,向西行去。方怡,沐劍屏傷勢未癒,行走不快。那雨越下越大,偏生一
路上連一間家捨,一座涼亭也無,過不多時,七人都已全身濕透。韋小寶笑道:「大夥兒慢
慢走罷,走得快是落湯雞,走得慢也是落鴨,反正都差不多。」
    七人又行了一會,聽得水聲,來到一條河邊,見溯河而上半里處有座小屋。七人大喜,
加愉了腳步,行到近處,見那小屋是座東歪西倒的破廟,但總是個避雨處,雖然破敗,卻也
聊勝於無。廟門早已爛了,到得廟中,觸鼻儘是霉氣。
    方怡行了這一會,胸口傷處早已十分疼痛,不由得眉頭緊蹙,咬住了牙關。徐天川抓了
些破桌破椅,生起火來,讓各人烤乾衣衫。但見天上黑雲走聚越濃,雨下得越發大了。徐天
川從包裹中取出乾糧麵餅,分給眾人。
    劉一舟將辮根塞在帽子之中,勉強拖著一條辮子。韋小寶笑吟吟的對他左瞧右瞧。
    沐劍屏笑道:「剛才你在劉師哥的薄餅之中,做了什麼手腳?」韋小寶瞪眼道:「沒有
啊,我會做什麼手腳?」沐劍屏道:「哼,還不認呢?怎地劉師哥又會中蒙汗藥暈倒?」韋
小寶道:「他中了蒙汗藥麼?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我瞧不會罷,他這不是好端端的坐
著烤火?」沐劍屏呸了一聲,佯嗔道:「就會假癡假呆,不跟你說了。」
    方怡在一旁坐著,也是滿心疑惑。先前劉一舟抓住韋小寶等情狀,他們只遠遠望見,看
不真切,後來劉韋二人並排坐在樹下說話,他們已躡手躡腳的走近,躲在樹林裡,眼見一張
張薄餅都是劉一舟從包裹裡取出,他又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韋小寶,防他逃走,怎麼一轉眼
間,就會昏迷暈倒?
    韋小寶笑道:「說不定是劉師兄有羊吊病,突然發作,人事不知。」
    劉一舟大怒,霍地站起,指著他喝道:「你……你這小……」
    方怡瞪了韋小寶一眼,道:「你過來。」韋小寶道:「你又要打人,我才不過來呢。」
方怡道:「你不可再說損劉師哥的話,小孩子家,也不修些口德。」韋小寶伸了伸靠舌頭,
便不說話了。劉一舟見方怡兩次幫著自己,心下甚是受用,尋思:「這小鬼又陰又壞,方師
妹畢竟還是對我好。」
    天然漸漸黑了下來。七人圍著一團火坐地,破廟中到處漏水,極少干地。突然韋小寶頭
頂漏水,水點一滴滴落向他肩頭。他向左讓了讓,但左邊也在漏水。方怡道:「你過來,這
邊不漏水。」頓了頓,又道:「不用怕,我不打你。」韋小寶一笑,坐到她身側。
    方怡湊嘴到沐劍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沐劍屏咭的一笑,點點頭,湊嘴到韋小寶耳
邊,低聲道:「方師姊說,她跟你是自己人,這才打你管你,叫你別得罪了劉師哥,問你懂
不懂她的意思?」韋小寶在她耳邊低聲道:「甚麼自己人?我可不懂。」沐劍屏將話傳了過
去。方怡白了他一眼,向沐劍屏道:「我發過的誓,賭過的咒,永遠作數,叫他放心。」沐
劍屏又將話傳過。
    韋小寶在沐劍屏耳邊道:「方姑娘跟我是自己人,那麼你呢?」沐劍屏紅暈上臉,呸的
一聲,伸手打他。韋小寶笑首側身避過,向方怡連連點頭。方怡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火光
照映之下,說不盡的嬌美。韋小寶聞到二女身上淡淡的香氣,心下大樂。
    劉一舟所坐處和他三人相距頗遠,伸長了脖子,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甚麼「劉師哥」,
甚麼「自己人」,此外再也聽不到了。瞧他三人嘻嘻哈哈,神態親密,顯是將自己當做了外
人,忍不住又是妒恨交作。
    方怡又在沐劍屏耳邊低聲道:「你問他,到底使了什麼法兒,才將劉師哥迷倒。」韋小
寶見方怡一臉好奇之色,終於悄悄對沐劍屏說了:「我小便之時,背轉了身子,左手中抓了
一把蒙汗藥,回頭去翻薄餅,餅上自然塗了藥粉。我吃的那張餅,只用右手拿,右手全然不
碰。這可懂了嗎?」沐劍屏道:「原來如此。」傳話之後,方怡又問:「你哪裡來的蒙汗
藥?」韋小寶道:「宮裡侍衛給的,救你劉師哥,用的就是這些藥粉。「這時大雨傾盆,在
屋裡上打嘩啦啦急響,韋小寶的嘴唇直碰到沐劍屏耳朵,所說的話才能聽到。
    劉一舟心下焦躁,霍地站起身來,背脊重重在柱子上一靠,突然喀喇喇幾聲響,頭頂掉
下幾片瓦來。這座破廟早已朽爛,給大雨一浸,北風一吹,已然支撐不住,跟著一根根椽子
和瓦片磚泥紛紛跌落。徐天川叫道:「不好,這廟要倒,大家快出去。」
    七人奔出廟去,沒走得幾步,便聽得轟隆隆一聲巨響,廟頂塌了一大片,跟著又有半堵
牆倒了下來。
    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十餘乘馬自東南方疾馳而來,片刻間奔到近處,黑暗中影
影綽綽,馬上都騎得有人。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啊喲,這裡本來有座小廟,可以躲雨,偏偏又倒了。」另一人
大聲問道:「喂,老鄉,你們在這裡幹甚麼?」徐天川道:「我們在廟時躲雨,這廟臨時塌
了下來,險些兒都給壓死了。」馬上一人罵道:「好媽的,落這樣大雨,老天爺可不是瘋
了。」另一人道:「趙老三,除了這小廟,附近一間屋都沒有?有沒有山洞什麼的?」
    那蒼老聲音道:「有……有是有的,不過也同沒有差不多。」一名漢子罵道:「你奶奶
的,到底有是沒有?」那老頭道:「這裡向西北,山坳中有一座鬼屋,是有惡鬼的,誰也不
敢去,那不是跟沒有差不多?」
    馬上眾人大聲笑罵起來:「老子才不怕鬼屋哩。不惡鬼最好,揪了出來當點心。」又有
人喝道:「快領路!又不是洗澡,在這大雨裡泡著,你道滋味好得很麼?」趙老三道:「各
位爺們,老兒沒嫌命長,可不敢去了。我勸各位也別去罷。這裡向北,再行三十里,便有市
鎮。」馬上眾人都道:「這般大雨,哪裡再挨得三十來里?快別囉嗦,咱們這許多人,還怕
什麼鬼?」趙老三道:「好罷,大夥兒向西北,拐個彎兒,沿山路進坳,就只一條路,不會
錯的……」眾人不等他說完,已縱馬向西北方馳去。趙老三騎的是頭驢子。微一遲疑,拉過
驢頭,回頭向東南方來路而去。
    徐天川道:「吳二哥,韋香主,咱們怎麼辦?」吳立身道:「我看……」隨即想起,該
當由韋小寶出主意才是,跟著道:「請韋香主吩咐,該當如何?」韋小寶怕鬼,只是說不出
口,道:「吳大叔說罷,我可沒什麼主意。」吳立身道:「惡鬼什麼,都是鄉下人胡說八
道。就算真的有鬼,咱們也跟他拚上一拚。」韋小寶道:「有些鬼是瞧不見的,等瞧見,已
經來不及了。」言下之意,顯然是怕鬼。
    劉一舟大聲道:「怕什麼妖魔鬼怪?在雨中再淋得半個時辰,人人都非生病不可。」
    韋小寶見沐劍屏不住發顫,確是難以支持,又不願在方怡面前示弱,輸給劉一舟,便
道:「好,大夥兒這就去罷!倘若見到惡鬼,可須小心!」
    七人依著趙老三所說,向西北走進了山坳,黑暗中卻尋不到道路,但見樹林中白茫茫
地,有一條小瀑布衝下來。韋小寶道:「尋不到路,叫做『鬼打牆』,這是惡鬼在迷人。」
徐天川道:「這片瀑布便是路。」沿著瀑布走上坡去。餘人跟隨而上,爬上山坡。」
    聽得左首樹木中有馬嘶之聲,知道那十幾個乘馬漢子便在那邊。徐天川心想:「這批人
不知是什麼來頭。」但想自己和吳立身聯手,尋常武師便有幾十人也不放在心上,當下踏水
尋路,高一腳低一腳的向林中走去。
    一到林中,更加黑了,只聽得前面敲門,果然有屋。韋小寶又驚又喜,忽覺有人伸手過
來,拉住了他手,那手掌軟綿綿地,跟著耳邊有人柔聲道:「別怕!」正是方怡。
    但聽敲門之聲不絕,經終沒有開門,七人走到近處,只見黑沉沉的一大片屋子。
    一眾乘馬人大聲叫嚷:「開門,開門!避雨來的!」叫了好一會,屋內半點動靜也無。
一人道:「沒人住的!」另一人道:「趙老三說是鬼屋,誰敢來住?跳進牆去罷!」白光閃
動,兩人拔出兵刃,跳進牆去,開了大門,眾人一湧而進。
    徐天川心想:「這些人果是武林中的,看來武功不也甚高。」七人跟著進去。
    大門裡面是個好大的天井,再進去是座大廳。有人從身邊取出油包,解開來取出火刀火
石,打著了火,見廳中桌上有蠟燭,便去點燃了。眾人眼前突現光亮,都是一陣喜慰,見廳
上陳設著紫檀木的桌椅花幾,竟是戶人家的氣派。
    徐天川心下嘀咕:「桌椅上全無灰法,地下打掃得這等清潔,屋裡怎會沒人?」
    只聽一名漢子說道:「這廳上乾乾淨淨,屋裡有人住的。」另一人大聲嚷道:「喂,
喂,屋裡有人嗎?屋裡有人麼?」大廳又高又大,他大聲叫嚷,隱隱竟有回聲。
    回聲一止,四下除了大雨之聲,竟無其他聲息。眾人面面相覷,都覺頗為古怪。
    一名白髮者問徐天川道:「你們幾位都是江湖上朋友麼?」徐天川道:「在下姓許,這
幾個有的是家人,有的是親戚,是去山西探親,不想遇上了這場大雨。達官爺貴姓?」那老
者點了點頭,見他們七人中有老頭,有小孩,又有女子,也不起疑心,卻不答他問,說道:
「這屋子可有點兒古怪。」
    又有一名漢子叫道:「屋裡有人沒有?都死光了嗎?」停了片刻,仍是無人回答。
    那老者坐在椅上,指著六個人道:「你們六個到後面瞧瞧去!」六名漢子拔兵刃在手,
向後進走去。六人微微弓腰,走得甚慢,神情頗為戒懼。耳聽得踢門聲,喝問聲不斷傳來,
並無異狀,聲音越去越遠,屋子極大,一進走不到盡頭。那老者指著另外四人道:「找些木
柴來點幾個火把,跟著去瞧瞧。」那四人奉命而去。
    韋小寶等七人坐在大廳長窗的門檻上,誰也不開口說話。徐天川見那群人中有十人走向
後進,廳上尚有八人,穿的都是布袍,瞧橫樣似是什麼幫會的幫眾,又似是鏢局的鏢客,卻
沒押鏢,一時摸不清他們路子。
    韋小寶忍不住道:「姊姊,你說這屋裡有沒有鬼?」方怡還沒回答,劉一舟搶著說話:
「當然有鬼!什麼地方沒死過人?死過人就有鬼。」韋小寶打了個寒噤,身子一縮。
    劉一舟道:「天下惡鬼都欺善怕惡,專管迷小孩子。大人陽氣盛,吊死鬼啦,大頭鬼
啦,就不敢抬惹大人。」
    方怡從衣襟底下伸手過去,握住了韋小寶左手,說道:「人怕鬼,鬼更怕人呢。一有火
光,鬼就逃走了。」
    只聽腳步聲響,先到後面察看的六名漢子回到廳上,臉上神氣透著十分古怪,七嘴八舌
的說道:「一個人也沒有,可是到處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床上□著被褥,床底下有鞋子,
都是娘兒們的。」「衣櫃裡放的都是女人衣衫,男人衣服卻一件也沒有!」
    劉一舟大聲叫道:「女鬼!一屋子都是女鬼!」
    眾人一齊轉頭瞧著他,一時之間,誰都沒用聲。
    突然聽得後面四人怪聲大叫,那老者一躍而起,正要搶到後面去接應,那四人已奔入
廳,手中火把都熄滅,叫道:「死人,死人真多!」臉上儘是驚惶之色。
    那老者沉著臉道:「大驚小怪,我還道是遇上了敵人呢。死人有什麼可怕?」一名漢子
道:「不是可怕,是……是希奇古怪。」那老者道:「什麼希奇古怪?」另一名漢子道:
「東邊的一間屋子裡都……都是死人靈堂,也不知共有多少。」那老者沉吟道:「有沒有死
人和棺材?」兩名漢子對望了一眼,齊道:「沒……沒瞧清楚,好像沒有。」
    那老者道:「多點幾根火把,大夥兒瞧瞧去。說不定是座祠堂,那孔平常得很。」他雖
說得輕描淡寫,但語氣中也顯得大為猶豫,似乎明知祠堂並非如此。
    他手下眾漢子便在大廳拆桌拆椅,點成火把,向後院湧去。
    徐天川道:「我去瞧瞧,各位在這裡待著。」跟著眾人之後走了進去。
    敖彪問道:「師父,這些人是什麼路道?」吳立身搖頭道:「瞧不出,聽口音似乎是魯
東,關東一帶的人,不像是六扇門的鷹爪。莫非是私梟?可又沒見帶貨。」
    劉一舟道:「那一夥人也沒什麼大不了,倒是這屋中的大批女鬼,可厲害著呢!」說道
向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韋小寶打了個寒噤,緊緊握住了方怡的手,自己掌心中儘是冷汗。沐
劍屏顫聲道:「劉……劉師哥,你別老是嚇人,好不好?」劉一舟道:「小郡主,你不用擔
心,你是金枝玉葉,什麼惡鬼見了你都遠遠避開,不敢侵犯。惡鬼最憎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太
監。」方怡柳眉一軒,臉有怒色,待要說話,卻又忍住了。
    過了好一會,才聽得腳步聲響,眾人回到大廳。韋小寶吁了口長氣,心下略寬。徐天川
低聲道:「七八間屋裡,共有三十來座靈堂,每座靈堂都供了五六個.七八個牌位,看來每
一座靈堂上供的是一家死人。」劉一舟道:「嘿嘿,這屋子裡豈不是有幾百個惡鬼?」徐天
川搖了搖頭,他見多識廣,可從未聽見過這等怪事,過了一會,緩緩的道:「最奇怪的是,
靈堂前都點了蠟燭。」韋小寶,方怡,沐劍屏三人同時驚叫出來。
    一名漢子道:「我們先前進去時,蠟燭明明沒點著。」那老者道:「你們沒記錯?」四
名漢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搖了搖頭。那老者道:「不是有鬼,咱們遇上了高人。頃刻
之間,將三十幾座靈堂中的蠟燭都點燃了,這身手可也真敏捷得很。許老爺子你說是不是
呢?」最後這句話是向著徐天川而說。徐天川假作癡呆,說道:「咱們恐怕衝撞了屋主,
不……不妨到靈堂前磕……磕幾個頭。」
    雨聲之中,東邊屋中忽然傳來了幾下女子啼哭,聲音甚是淒切,雖然大雨漸瀝,這幾下
哭聲卻聽得清清楚楚。
    韋小寶只嚇得張口舌,臉色大變。
    眾人面面相覷,都是毛骨悚然。過了片刻,西邊屋中又傳出女子悲泣之聲。劉一舟,敖
彪以及兩名漢子齊聲叫道:「鬼哭!」
    那老者哼的一聲,突然大聲道:「咱們路經貴處,到此避雨,擅闖寶宅,特此謝過,賢
主人可肯賜見麼?」這番話中氣充沛,遠遠送了出去。過了良久後面沒絲毫動靜。
    那老者搖了搖頭,大聲道:「這裡主人既然不願接見俗客,咱們可不能擅自騷擾。便在
廳上避一避雨,一等天明雨停,大夥兒盡坑詔身。」說道連打手勢,命眾人不可說話,側耳
傾聽,過了良久,不再聽到啼哭之聲。
    一名漢子低聲道:「章三爺,管他是人是鬼,一等天明,一把火,把這鬼屋燒成好媽的
一片白地。」那老者搖手道:「咱們要緊事情還沒辦,不可另生枝節。坐下來歇歇罷!」眾
人衣衫盡濕,便在廳上生起火來。有人取出個酒葫蘆,拔開塞,遞給那老者喝酒。
    那老者喝了幾口酒,斜眼向徐天川瞧了半晌,說道:「許老爺子,你們幾個是一家人,
怎地口音不同?你是京城裡的,這幾位卻是雲南人?」
    徐天川笑道:「老爺子好耳音,果然是老江湖。我大妹子嫁在雲南。這位是我妹夫。」
說道向吳立身一指,又道:「我妹夫,外甥他們都是雲南人。我二妹子可又嫁在山西。天南
地北的,十幾年也難得見一次面。我們這次是上山西探我二妹去。」他說吳立身是他的妹
夫,那是客氣話,當時北方風俗,叫人大舅子,小舅子便是罵人。
    那老者點點頭,喝了口酒,瞇著眼睛道:「幾位從北京來?」徐天川道:「正是。」那
老者道:「在道上可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
    此言一出,徐天川等心中都是一凜,幸好那老者只注視著他,而徐天川臉上神色不露,
敖彪,沐劍屏臉上變色,旁人卻未曾留意。徐天川道:「你說太監?北京城裡,老的小的,
太監可多得很啊,一出門總撞到幾個。」那老者道:「我問你在道上可曾看到,不是說北京
城裡。」徐天川笑道:「老爺子,你這話可不在行啦。大清的規矩,太監一出應京城,就犯
死罪。太監們可不像明朝那樣威風十足了。現下哪個太監敢出京城一步?」
    那老者「哦」了一聲,道:「說不定他改裝了。」
    徐天川連連搖頭,說道:「沒這個膽子,沒這個膽子!」頓了一頓,問道:「老爺子,
你找的是怎麼個小太監?等我從山西探了親,回到京城,幫你打聽打聽。」
    那老者道:「哼哼,多謝你啦,就不知有沒有那麼長的命。」說著閉目不語。
    徐天川心想:「他打聽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那不是衝著韋香主嗎?這批人既不是天
地會,又不是沐王府的,十之八九,沒安著善意,可得查問個明白。他不惹過去,我們倒要
惹他一惹。」說道:「老爺子,北京城裡的小太監,只有一位大大的出名。他大名兒傳遍了
天下,想來你也聽到過,那便是殺了奸臣鰲拜,立了大功的那一位。」那老者睜開眼睛,
道:「嗯,你說的是小桂子公公?」徐天川道:「不是他還有誰呢?這人有膽有勇,武藝高
強,實在了不起!」那老者道:「這人相貌怎樣?你見過他沒有?」
    徐天川道:「哈,這桂公公天天地北京城裡留達,北京人沒見過他的,只怕沒幾個。這
桂公公又黑又胖,是個小胖子,少說也有十八九啦,說什麼也不信他只十五歲。」
    方怡握著韋小寶的手掌緊了一緊,沐劍屏的手肘在他背心輕輕一撞,都是暗暗好笑。韋
小寶本來一直在怕鬼,聽那老者問起了自己,心下盤算,將怕鬼的念頭便都忘了。
    那老者道:「是麼?我聽人說的,卻是不同。聽說這桂公公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孩童,
就是狡猾機伶,只怕跟你那個外甥倒有中分相像,哈哈!」說著向韋小寶瞧去。
    劉一舟忽道:「聽說那小桂子卑鄙無恥,最會使蒙汗藥。他殺死鰲拜,便是先用藥迷倒
的,否則這小賊又膽小又怕鬼,怎殺得了鰲拜?」向韋小寶笑吟吟的道:「表弟,你說是不
是呢?」
    吳立身大怒,反手一掌,向他臉上打去。劉一舟低頭避開,右足一彈,已站了起來。吳
立身這反手一掌,乃是一招「碧雞展翅」,劉一舟閃避彈身,使的是招「金馬嘶風」,都是
「沐家拳」招式。一個打得急,一個避得快,不知不覺間都使出了本門拳法。
    那姓章老者霍地站起,笑道:「好啊,眾位喬裝改扮得好!」他這一站,手下十幾人跟
著都跳起身來。那老者喝道:「都拿下了!一個都不能放走。」
    吳立身從懷中抽出短刀,在頭向左一搖,砍翻了一名漢子,向右一搖,又一名漢子□喉
中刀倒地。
    那老者雙手在腰間摸出一對判官筆,雙筆互擦,發出滋滋之聲,雙筆左點吳立身□喉,
右取徐天川的胸口,以一攻二,身手快捷。徐天川向右一衝,左手向一名大漢眼中抓去。那
大漢後仰急避,手中單刀已被奪去,腰間一痛,自己的刀已斬入了自己肚子。那邊敖彪也已
跟人動上手。劉一舟微一遲疑,解下軟鞭,上前□殺。對方雖然為多,但只那老者和吳立身
鬥了個旗鼓相當,徐下眾人都武功平平。
    韋小寶看出便宜,心想:「只要不碰那老甲魚,其餘那些我也可對付對付。」握匕首在
手,便欲衝上。方怡一把拉住,說道:「咱們們蠃定了,不用你幫手。」韋小寶心道:「我
知道蠃定了,我才上前哪,倘若輸定,還不快逃?」
    忽聽得滋滋連聲,那老者已跳在一旁,兩枝判官筆互相磨擦,他手下眾人齊往他身後擠
去,迅速之極的排成一個方陣。這些人只幾個箭步,便各自站定了方位,十餘人既不推擁,
亦無碰撞,足見平日習練有素,在這件事上著實花過了不少功夫。
    徐天川和吳立身都吃了一驚,退開幾步。敖彪奮勇上前,突然間方陣中四刀齊出,二斬
其肩,二砍其足,配合得甚是巧妙,中間二槍則架開了他砍去一刀。敖彪「啊」的一聲叫,
肩頭中刀。
    吳立身急叫:「彪兒後退!」敖彪向後躍開。戰局在一瞬之間,勝負之勢突然逆轉。
    徐天川站在韋小寶和二女前相護,察看對方這陣法如何運用。只見那老者右手舉起判官
筆,高聲叫道:「洪教主萬年不老,永享仙福,壽與天齊!」那十餘漢子一齊舉起兵刃,大
呼:「洪教主壽與天齊,壽與天齊!」聲震屋瓦,狀若顛狂。
    徐天川心下駭然,不知他們在搗什麼鬼。韋小寶聽了「洪教主」三字,驀地裡記起陶紅
英懼怕已極的神色與言語,脫口而出:「神龍教!他們是神龍教的!」
    那老者臉上變色,說道:「你也知道神龍教的名頭!」高舉右手,又呼:「洪教主神通
廣大,我教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無堅不摧,無敵不破。敵人望風披靡,逃之夭夭。」
    徐天川等聽得他們每念一句,心中就是一凜,但覺這些人的行為希奇古怪,從所未有,
臨敵之際,居然大聲念起書來。
    韋小寶叫道:「這些人會唸咒,別上了他們當!大伙上前殺啊。」
    卻聽那老者和眾人越念越快,已不再是那老者念的一句,眾人跟一句,而是十餘人齊聲
念誦:「洪教主神通護佑,眾弟子勇氣百倍,以一當百,以百當萬,洪教主神目如電,燭照
四方。我弟子殺敵護教,洪教主親加提拔,升任聖職。我教弟子護教而死,同升天堂!」突
然間縱聲大呼,疾衝而出。
    吳立身,徐天川等挺兵刃相迎,可是這些人在這頃刻間,竟然武功大進,鋼刀砍殺,短
槍刺到,都比先前勁力加了數倍,如癡如狂,兵刃亂砍亂殺。不數合間,敖彪和劉一舟已被
砍倒,跟立夏韋小寶,方怡,沐劍屏也都給一一打倒。方怡傷腿,沐劍屏傷臂。韋小寶背心
上給戳了一槍,幸好有寶衣護身,這一槍沒戳入體內,但來勢太沉,立足不定,俯身跌倒。
過不多時,吳立身和徐天川也先後受傷。那老者接連出指,點了各人身上受穴。
    眾漢子齊呼:「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壽與天齊!」呼喊完畢,突然一齊坐倒,
各人額頭汗水有如泉湧,呼呼喘氣,顯得疲累不堪。這一戰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分勝敗,這些
人卻如激鬥了好幾個時辰一般。
    韋小寶心中連珠價叫苦,尋思:「這些人原來都會妖法,無怪陶姑姑一提到神龍教,便
嚇得什麼似的,果然是神能廣大。」
    那老者坐在椅上閉目養神,過了好一會才站起身來,抹去了額頭汗水,在大廳上走來走
去,又過了好一會,他手下眾人紛紛站起。
    那老者向著徐天川等:「你們跟著我念!聽好了,我念一句,你們跟一句。洪教主神通
廣大,壽與天齊!」
    徐天川罵道:「邪魔歪道,裝神弄鬼,要老子跟著搗鬼,做你娘的清秋大夢!」那老者
起判官筆,在他額頭一擊,冬的一聲,鮮血長流。徐天川罵道:「狗賊,妖人!」
    那老者問吳立身道:「你念不念?」吳立身未答先搖頭。那老者提起判官筆,也在他額
頭一擊,再問敖彪時,敖彪罵道:「你奶奶的壽與狗齊!」那老者大怒,判官筆擊下時用力
甚重,敖彪立時暈去。吳立身喝道:「彪兒好漢子!你們這些只會搞妖法的傢伙,他媽的,
有種就把我們都殺了。」
    那老者舉起判官筆,向劉一舟道:「你念不念?」劉一舟道:「我……我……我……」
那老者道:「你說: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劉一舟道:「洪教主……洪教主……」
那老者將判官筆的尖端在他額頭輕輕一戳,喝道:「快念!」劉一舟道:「是,是,洪教
主……洪教主壽與天齊!」
    那老者哈哈大笑,說道:「畢竟識時務的便宜,你這小子少受了皮肉之苦。」走到韋小
寶面前,喝道:「小鬼頭,你跟著我念。」韋小寶道:「用不著你念。」那老者怒道:「什
麼?」舉起了判官筆。
    韋小寶大聲念道:「韋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永享仙福。韋教主戰無不勝,勝無不
戰,韋教主攻無不克,克無不攻。韋教主提拔你們大家,大家同升天堂……」他把韋教主這
個「韋」字說得含含糊糊,只是鼻孔中這麼一哼,那老者卻哪知他弄鬼,只道他說的是「洪
教主」,聽他這麼一連串的念了出來,哈哈大笑,讚道:「這小孩兒倒挺乖巧。」
    他走到方怡身前,摸了摸他下巴,道:「唔,小妞兒相貌不錯,乖乖跟我念罷。」方怡
將頭一扭,道:「不念!」那老者舉起判官筆欲待擊下,燭光下見到她嬌美的面龐,心有不
忍,將筆尖對準了她面頰,大聲道:「你念不念?你再說一句『不念』,我便在你臉蛋上連
劃三筆。」方怡倔強不念,但「不念」二字,卻也不敢出口。老者道:「到底念不念?」
    韋小寶道:「我代她念罷,包管比她自己念得還要好聽。」
    那老者道:「誰要你代?」提起判官筆,在方怡肩頭一擊。方怡痛得啊的一聲,叫了出
來。
    忽有一人笑道:「章三爺,這妞兒倘若不念,咱們便剝她衣衫。」餘人齊叫:「妙極,
妙極!這主意不錯。」
    劉一舟忽道:「你們幹麼欺侮這姑娘?你們要找的那小太監,我就知道在哪裡。」那老
者忙問:「你知道?在哪裡?快說,快說!」劉一舟道:「你答應不再難為這姑娘,我便跟
你說,否則你就殺了我,也不說。」方怡尖聲道:「師哥,不用你管我。」那老者笑道:
「好,我答應你不難為這姑娘。」劉一舟道:「你說話可要算數。」那老者道:「我姓章的
說過的話,自然算數。那小太監,就是擒殺鰲拜,皇帝十分寵幸的小桂子,你當真知道他在
哪裡?」
    劉一舟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那老者跳起身來,指著韋小寶,道:「就……就……是他?」臉上一副驚喜交集之色。
    方怡道:「憑他這樣個孩子,怎殺得了鰲拜,你莫聽他胡說八道。」
    劉一舟道:「是啊,若不是使蒙汗藥,怎殺得了滿洲第一勇士鰲拜?」
    那老者將信將疑,問韋小寶道:「鰲拜是不是你殺的?」韋小寶道:「是我殺的,便怎
樣?不是我殺的,又怎樣?」那老者罵道:「你奶奶的,我瞧你這小鬼頭就是有點邪門。身
上搜一搜再說。」
    當下便有兩名漢子過來,解開韋小寶背上的包袱,將其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上。
    那老者見到珠翠金玉諸種寶物,說道:「這當然是皇宮裡的物事,咦……這是什麼?」
拿起一疊厚厚的銀票,見每張不是五百兩,便是一千兩,總共不下數十萬兩,不由得呆了,
道:「果然不錯,果然不錯,你……你便是小桂子。帶他到那邊廂房細細查問。」
    方怡急道:「你們……你們別難為他。」沐劍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名漢子抓住韋小寶後領,兩人捧起桌上諸種物事,另一人持燭台前導,走進後院東邊
廂心。那老者揮手道:「你們都出去!」四名漢子出房,帶上房門。
    那老者喜形於色,不住搓手,在房中走來走去,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
功夫。小桂子公公,今日跟你在這裡相會,當真是三生有幸。」
    韋小寶笑道:「在下跟你老爺子在這裡相會,那是六生有幸,九生有幸。」他想東西都
給他搜了出來,抵賴再也無用,只好隨機應變,且看混不混過去。
    那老者一怔,說道:「什麼六生有幸,九生有幸?桂公公,你大駕這是去五台山清涼寺
罷?」
    韋小寶不由得一驚:「老王八什麼都知道了,那可不容易對付。」笑吟吟的道:「尊駕
武功既高,唸咒的本事又勝過了茅山道士。你們神龍教名揚天下,果然有些道理。在下聞名
已久,今日親眼目睹,佩服之至。」隨口把話頭岔開,不去理會他的問話。那老者問道:
「神龍教的名頭,你從哪裡聽來的?」
    韋小寶信口開河:「我是從平西王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那裡聽來的。他奉了父親之命,
到北京朝貢,他手下有個好漢,名叫楊溢之。又有許多遼東金頂門的高手。他們商量著要去
剿滅神龍教,說道神龍道有位洪教主,神通廣大,手下能人極多。他教下有人在鑲藍旗旗主
那裡辦事,得了一部《四十二章經》,那可厲害得很了。」他精通說謊的訣竅,知道不用句
句都是假,九句真話中夾一句假話,騙人就容易得多。
    那老者越聽越奇,吳應熊,楊溢之這兩人的名頭,他是聽見過的。他教中一位重要人物
在鑲藍旗旗主手下作任職,那是教中的機密大事,他自己也是直到一個多月之前,才在無意
之間得知,隱隱約約又曾聽到過《四十二章經》這麼一部經書,但其中底細,卻全然不曉,
忙問:「平西王府跟我們神龍教無怨無仇,幹麼要來若事生非?說到『剿滅』二字,當真不
知死活了。」
    韋小寶道:「吳應熊他們說,平西王府跟神龍教自然無怨無仇,說到洪教主的本事,本
家還是很佩服的。不過神龍教既然得了《四十二章經》,這是至寶奇書,卻非奪不可。貴教
不是還有個胖胖的女子,叫做柳燕大姐的,到了皇宮中嗎?」
    那老者奇道:「咦,你怎麼又知道了?」
    韋小寶口中胡說八道,只要跟神龍教拉得上半點關係的,就都說了出來,心中卻是飛快
轉著念頭,說道:「這位柳大姐,跟我交情可挺不錯。有一次她得罪了太后,太后要殺她,
幸虧我出力相救,將她藏在床底下。太后在宮裡到處找不到她。這位胖大姐感激我救命之
恩,勸我加入神龍教,說道:「洪教主喜歡我這種小孩子,將來一事實上有大大的好處給
我。」
    那老者「嗯」了一聲,益發信了,又問:「太后為什麼要殺柳燕?她們……她們不是很
好麼?」
    韋小寶道:「是啊,她們倆本來是師姊師妹。太后為什麼要殺柳大姐呢?柳大姐說,這
是一個天大的秘密,她跟我說了,我答應過她決不洩露的,所以這件事不能跟你說了。總而
言之,太后的慈寧宮中,最近來了一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這人頭頂是禿的……」
    那老者脫口而出:「鄧炳春?鄧大哥入宮之事,你也知道了?」
    韋小寶原不知那假宮女叫做鄧炳春,但臉上神色,卻滿是一副無所不知的模樣,微微一
笑,說道:「章三爺,這件事可機密得很,你千萬不能在人前洩露了,否則大禍臨頭,你跟
我說倒不要緊,如有第三人在此,就算是你最親信的手下人,你也萬萬說不得。要是機關敗
露,洪教主一生氣,只怕連你也要擔個大大的不是。」
    他在皇宮中住得久了,知道洩露機密乃是朝廷中宮中的大忌,重則抄家殺頭,輕則永無
進身的機會,因此人人都是神神密密,鬼鬼祟祟,顯得高深莫測,表面上卻裝得本人甚麼都
知道,不過不便跟你說而已。他將這番伎倆用在那姓章老者身上,果然立竿見影,當場見
效。江湖上幫會教派之中,上給統御部屬,所用方法與朝廷亦無二致,所分別者只不過在精
粗隱顯。
    這幾句話只聽得那老者暗暗驚懼,心想:「我怎地如此粗心,竟將這種事也對這小孩說
了?這小孩可留他不得,大事一了,非殺了滅口不可。」不由得神色尷尬,勉強笑了笑,問
道:「你跟我們鄧師兄說了些什麼?」
    韋小寶道:「我跟鄧師兄的說話,還有他要我去稟告洪教主的話,日後見到教主之時,
我自然詳細稟明。」
    那老者道:「是,是!」給他這麼裝腔作勢的一嚇,可真不知眼前這小孩是什麼來頭,
當下和顏悅色的道:「小兄弟,你去五台山,自然是去跟瑞棟副總管相會了?」
    韋小寶心想:「他知道我去五台山,又知道瑞棟的事,這個訊息,定是老婊子那裡傳出
的。老婊子叫那禿頭假宮女作師兄,這禿頭是神龍教的重要人物,原來老婊子跟神龍教勾勾
搭搭。老子落在他們手中,當真是九死一生,十八死半生。」臉上假作驚異道:「咦,章三
爺,你消息倒真靈通,連瑞副總管的事也知道。」
    那老者微笑道:「比瑞副總管來頭大上萬倍之人,我也知道。」韋小寶心下暗暗叫苦:
「糟糕,糟糕!老婊子什麼事都說了出來,除了順治皇帝,還有哪一個比瑞棟的來頭大上萬
倍?」那老者道:「小兄弟,你什麼也不用瞞我。你上五台山去,是奉命差遣呢,還是自己
去的?」
    韋小寶道:「我在宮裡當太監,若不是奉命差遣,怎敢擅自離京?難道嫌命長麼?」那
老者道:「如此說來,是皇上差你去的了?」韋小寶神色大為驚奇,道:「皇上?你說是皇
上?哈哈,這一下你消息可不靈了。皇上怎麼知道五台山的事?」那老者道:「不是皇上,
又是誰派你去的?」韋小寶道:「你倒猜猜看。」那老者道:「莫非是太后?」
    韋小寶笑道:「章三爺果然了得,一猜便著。宮中知道五台山這件事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鬼。」那老者道:「兩個人,一個鬼?」韋小寶道:「正是。兩個人,一個是太后,一
個是在下。那個鬼,便是海天富老公了。他是給太后的『化骨綿掌』殺死的。」
    那老者臉上跳了幾跳,道:「化骨綿掌,化骨綿掌。原來是太后差你去的,太后差你去
幹什麼?」韋小形容詞微微一笑,道:「太后跟你是自己人,你不妨問她老人家去。」
    這句話倘若一進房便說,那老者多半一個耳光就打了過去,但聽了韋小寶一番說話後,
心下驚疑不定,自言自語:「嗯,太后差你上五台山去。」
    韋小寶道:「太后說道:這件事情,已經派人稟告了洪教主,洪教主十分贊成。太后吩
咐我好好的辦,事成之後,太后固有重賞,洪教主也會給我極大的好處。」他不住將「洪教
主」三字搬出來,心想眼前這老頭對洪教主害怕之極,只消說洪教主得對自己十分看重,他
便不敢加害。
    他這麼虛張聲勢,那老者雖然將信將疑,卻也是寧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問道:「外
面那門個人,都是你的部屬隨從了?」韋小寶道:「他們都是宮裡的,兩個姑娘是太后身邊
的宮女,四個男的是御前侍衛,太后差他們出來跟我辦事。他們可不知道神龍教的名頭。這
等機密大事,太后也不會跟他們說……」他說到這裡,只見那老者臉露冷笑,心知不妙,問
道:「怎麼啦,你不信麼?」那老者冷笑道:「雲南沐家的人忠於前明,怎會到宮裡做御前
侍衛?你扯謊可也得有個譜兒。」
    韋小寶哈哈大笑。那老者愕然道:「你笑什麼?」他哪知韋小寶說謊給人抓住,難以自
圓其說之時,往往大笑一場,令對方覺得是自己的說話大錯特錯,十分幼稚可笑,心下先自
虛了,那麼繼續圓謊之時對方便不敢過分追逼。韋小寶又笑了幾聲,說道:「沐王府的人最
恨的,可不是太后和皇上。只怕你是不知道的了。」那老者道:「我怎麼不知?沐王府最恨
的自然是吳三桂。」
    韋小寶假作驚異說道:「了不起,章三爺,有你的,我跟你說,沐王府的人所以跟太后
當差,為的是要搞得吳三桂滿門抄斬,平西王府雞犬不留。別說皇宮裡有沐王府的人,連平
西王府中,何嘗沒有?只不過這是十分機密之事,我跟你是自己人,說了不打緊了,你可不
能洩露出去。」
    那老者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但他心中畢竟還只信了三成,尋思:「我去問問
外面幾人,且看他們的口供合不合。問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說真話。」當下轉過身來,
推門出外。
    韋小寶大驚,叫道:「喂,喂,你到哪裡去?這是鬼屋哪,你……你怎麼留著我一個人
在這裡?」那老者道:「我馬上回來。」反手關上了門,快步走向大廳。
    韋小寶滿手都是冷汗。燭火一閃一晃,白牆上的影子不住顫動,似乎每一個影子都是個
鬼怪,四下裡更無半點聲息。突然間,外面傳來一個大聲呼叫:「你們都到哪裡去了?」正
是那老者的聲音。韋小寶聽他呼聲中充滿了驚惶,自己本已害怕之極,這一下嚇得幾欲暈
去,叫道:「他……他們都……都不見了麼?」
    只聽那老者又大聲叫道:「你們在哪裡?你們去了哪裡?」兩聲呼過,便寂然無聲。過
了一會兒,聽得一人自前而後急速奔去,聽得一扇扇門被踢開之聲,又聽得那人奔將過來,
衝進房中。韋小寶尖聲呼叫,只見那老者臉無人色,雙目睜得大大地,喘急道:「他……他
們都不見了。」
    韋小寶道:「給……給惡鬼捉去了。咱們……咱們快逃!」
    那老者道:「哪有此事?」左手扶桌,那桌子格格顫動,可見他們中也中頗為驚惶。他
轉身走到門口,張口又呼:「你們在哪裡?你們在哪裡?」呼罷側耳傾聽,靜夜之中又聽到
幾下女子哭泣之聲。他一時沒了主意,在門口站立片刻,退了幾步,將門關了,隨手提起門
閂,閂上了門,但見韋小寶一對圓圓的中眼中流露著恐情的神情。
    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瞧著他,見他咬牙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突然之間,又是一陣陣急雨灑到屋頂,刷刷作響。
    那老者「啊」的一聲,跳了起來,過了片刻,才道:「是……下雨。」
    忽然大廳中傳來一個女子細微的聲音:「章老三,你出來!」這女子聲音雖不蒼老,但
亦也非妖嫩,決不是方怡或沐劍屏,聲音中還帶著三分淒厲。
    韋小寶低聲道:「女鬼!」那老者大聲道:「誰在叫我?」外面無人回答,除了淅瀝雨
聲之外,更無其他聲息。那老者和韋小寶面面相覷,兩人都是週身寒毛直豎。
    過了好一會兒,那女人聲音又叫起來:「章老三,你出來!」
    那老者鼓起勇氣,左足踢出,砰的一聲,踢得房門向外飛開,一根門閂兀自橫在門框之
上。他右掌劈出,喀的一聲,門閂從中斷截,身子跟著竄出。韋小寶急道:「別出去!」那
老者已奔向大廳。
    那老者一奔出,就此無聲無息,既不聞叱罵打鬥之聲,連腳步聲也聽不到了。一陣陣冷
風從門外捲進,帶著不少急雨,都打在韋小寶身眄。他打個冷戰,想張口呼叫,卻又不敢。
突然間砰的一聲,房門給風吹得合了轉來,隨即又向外彈出。
    這座鬼屋之中,就只剩下了韋小寶一空,當然還有不少惡鬼,隨時隨刻都能進房來叉死
他。幸他等了許久惡鬼始終沒進來。韋小寶自己安慰:「對了!惡鬼只害大人,決不害小
孩。或許他們吃了許多人,已經吃飽了。一等天亮,那就好了!」
    突然間又是一陣冷風吹進,燭火一暗而滅。韋小寶大叫一聲,覺得房中已多一鬼。
    他知道那鬼便站在自己面前,雖然暗中瞧不見,可是清清楚楚的覺得那鬼便在那裡。
    韋小寶結結巴巴的道:「喂,喂,你不用害我,我……我也是鬼,咱們是自己人!不,
不咱們大家都是鬼,都是自己鬼,你害我也沒用。」
    那鬼冷冷的道:「你不必害怕,我不會害你。」是個女鬼的聲音。
    韋小寶聽了這十個字,精神為之一振,道:「你說過不害我,就不能害我。大丈夫言出
如山,再害我就不對了。」那鬼冷冷的道:「我不是鬼,也不是大丈夫。我問你,朝中做大
官的鰲拜,真的是你殺的麼?」
    韋小寶道:「你當真不鬼?你是鰲拜的仇人,還是朋友?」
    他問了這句話後,對方一言不發。韋小寶一時拿不定主意,對方如是鰲拜的仇人或「仇
鬼」,直認其事自然甚妙,但如是鰲拜的親人或「親鬼」,自己認了豈不糟糕之極?突然之
間,賭徒性子發作,心想:「是大是小,總得押上一寶。押得對,她當我是大老爺。押得不
對,連性命也輸光便是!」大聲說道:「他媽的,鰲拜是老子殺的,你要怎樣?老子一刀從
他背心戳了進去,他就見閻王去了。你要報仇,儘管對手,老子皺一皺眉頭,不算英雄好
漢。」
    那女子冷冷的問道:「你為什麼要殺鰲拜?」
    韋小寶心想:「你如是鰲拜的朋友,我就把事情推在皇帝身上,一般無用,你也決計不
會饒我。我這一寶既然押了,老子輸要輸得乾淨,贏也贏個十足。」大聲道:「鰲拜害死了
天下無數好百姓,老子年紀雖小,卻也是氣在心裡。偏巧他得罪皇帝,我就乘機把他殺了。
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我跟你說,就算鰲拜這狗賊不得罪皇帝,我也要找機會暗中下手,
給天下受苦受難的百姓報仇雪恨。」這句話從天地會青木堂那些人嘴裡學來的。其實他殺鰲
拜,只是奉了康熙之命,跟「為天下百姓報仇雪恨」云云,可沾不上半點邊兒。
    他說了這番話,面前那女人默默不語,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可不知這一寶押對了還是
錯了。過了一會兒,始覺微微風響,這女人還不知是女鬼已飄然出房。
    韋小寶身子搖了幾下,但穴道被點,動彈不得,心道:「他媽的,骰子是搖了,卻不揭
盅,可不是大大的吊胃口?」
    先前他一時衝動,心想大賭一場,輸贏都不在乎,但此刻靜了下來,越想越覺得剛才跟
自己說話的是鬼而不是人。她是女鬼,鰲拜是男鬼,兩個鬼多半有點兒不三不四,他們倆才
是「自己鬼」,跟我韋小寶「對頭鬼」,這可大大的不對頭了。
    兩扇門被風吹得砰砰作響,身上衣衫未干,冷風一陣陣刮來,忍不住發抖。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9 18:44:58

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
    忽然間遠處出現了一團亮光,緩緩移近,韋小寶大驚,心道:「鬼火,鬼火!」那團亮
火越移越近,卻是一盞燈籠,提著燈籠的是個白衣女鬼。韋小寶忙閉住雙目。只聽得腳步之
聲細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他嚇得氣不敢透,全身直抖,卻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笑道:「你為什麼閉著眼睛?」聲
音嬌柔動聽。韋小寶道:「你別嚇我。我……我可不敢瞧你。」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頭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韋小寶顫聲
道:「我才不上你當,你披頭散髮,七孔流血,有甚麼……甚麼好看?」那女反格格一笑,
向他面上吹上口氣。
    這口氣吹上臉來,卻微有暖氣,帶著一點淡淡幽香。韋小寶左眼微睜一線,依稀見到一
張雪白有臉龐,眉彎嘴小,笑靨如花,當即雙目都睜大些,但見眼前是張十分清秀的少女臉
孔,大約十四五歲年紀,頭挽雙鬟,笑嘻嘻的望著自己。韋小寶心中大定,問道:「你真的
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
    韋小寶心中打了個突,驚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殺惡人時這麼大膽,怎地見到了吊
死鬼,卻又這麼膽小?」韋小寶吁了口氣,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問道:「你給人點中了什麼穴道?」韋小寶道:「你知道就好
啦?」那少女在他肩膀後推拿幾下,又在他背上輕輕拍打三掌,韋小寶雙手登時能動。他能
提起手臂,揮了兩下,笑道:「你會解穴,那可妙得很。」
    那少女道:「我學會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試的。」又在他腋下,腰間推拿了幾
下,韋小寶跳起身來,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癢。」就是這樣,他雙腿被封的穴道也已
解開。他伸出雙手,笑道:「你呵我癢,我得呵還你。」說道走前一步。
    那少女伸出舌頭,扮個鬼臉。但這鬼臉只見其可愛,殊無半點可怖之意。韋小寶伸手去
捏他舌頭。那少女轉頭避開,格格嬌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麼?」韋小寶道:「你不影
子,又有熱氣,是人,不是鬼。」那少女又目一睜,正色道:「我是殭屍,不是鬼!」
    韋小寶一怔,燈火下見她臉色又紅又白,笑道:「殭屍的腳不會彎的,也不會說話。」
那少女又笑起來,道:「那我一定是狐狸精了。」韋小寶笑道:「我不怕狐狸精。」心中有
些犯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轉到她身後瞧了瞧。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狸精,道
行很深,沒尾巴的。」韋小寶道:「像你這樣美貌的狐狸精,給你迷死了也不在乎。」那少
女臉上微微一紅,伸手指刮臉羞他,說道:「也不怕羞,剛才還怕鬼怕得什麼似的,這會兒
卻來說便宜話了。」
    韋小寶第一怕殭屍,第二怕鬼,至於狐狸精倒不怎麼怕,眼見這少女和可親,比之方
怡,沐劍屏,尚多了幾分令人親近之意,何況她說的是一口江南口音,比之方怡和沐劍屏的
雲南話又好聽得多,笑道:「姑娘,你叫什麼名字?」那少女道:「我叫雙兒,一雙的
雙。」韋小寶笑道:「那很好哪,就不知是一雙香鞋,還是一雙臭襪。」
    雙兒笑道:「臭襪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說罷。桂相公,你身上濕淋淋的,一事實上很
不舒服,請到那邊去換乾衣服。就只一件事為難,你可別見怪。」韋小寶道:「甚麼事為
難?」雙兒道:「我們這裡沒男人衣服。」韋小寶心中打一個突,登時臉上變色,心想:
「這屋中都是女鬼。」
    雙兒提起燈籠,道:「請這邊來。」韋小寶遲疑不定,雙兒已走到門口,微笑道:「穿
女人衣服,你怕不吉利,是不是?這樣罷,你睡在床上,我趕著燙干你衣服。」
    韋小寶見她神色間溫柔體貼,難以拒絕,只得跟著她走出房門,問道:「我那些同伴都
到哪裡去了?」
    雙兒落後兩步,和他並肩而行,低聲道:「三少奶吩咐了,什麼都不能對你多說,待會
你用過點心後,三少奶自己會跟你說的。」
    韋小寶早已餓厲害,聽得有點心吃,登時精神大振。
    雙兒帶著韋小寶走過一條黑沉沉的走廊,來到一間房中,點亮了桌上蠟燭。那房中只一
桌一床,陳設簡單,卻十分乾淨,床上鋪著被褥。雙兒將棉被揭開一角,放下了帳子,道:
「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拋出來給我。」韋小寶依言跳入床中,除下衣褲,鑽入被
窩,將衣褲拋到帳外。雙兒接住了,走向門口,說道:「我去拿點心。你愛吃甜粽,還是鹹
粽?」韋小寶笑道:「肚裡餓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他三隻。」雙兒一笑出去。
    韋小寶見她一走,房裡靜悄悄的,瞧著燭火明滅,又害怕起來:「啊喲,不好,女鬼請
人吃麵吃餛飩,其實吃的都是蚯蚓毛蟲,我可不能上當。」
    過了一會,韋小寶聞到一陣肉香和糖香。雙兒雙手端了木盤,用手臂掠開帳子。韋小寶
見碟子中放著四隻剝開了粽子,心中大喜,實在餓得狠了,心想就算是蚯蚓毛蟲,老子也吃
了再說,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無與倫比。他兩口吃了半隻,說道:「雙兒,這倒像是
湖州粽子一般,味道真好。」浙江湖州所產粽子米軟餡美,天下無雙。揚州湖州粽子店,麗
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韋小寶去買。粽子整只用粽箬裹住,韋小寶要偷吃原亦甚難,但他總
在粽角之中擠些米粒出來,嘗上一嘗。自到北方後,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雙兒微感驚異,道:「你真識貨,吃得出這是湖州粽子?」韋小寶口中咀嚼,一面含糊
糊的道:「這真是湖州粽子?這地方怎麼買得到湖州粽子?」雙兒笑道:「不是買的,是狐
狸精……嘻嘻……狐狸精使法術變來的。」韋小寶讚道:「狐狸精神通廣大。」忽然想到章
老三他們一夥人,加上一句「壽與天齊!」
    雙兒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給你燙衣服。」走了一步,問道:「你怕不怕?」韋小寶
心中恐懼早消去了大半,但畢竟還是有些怕,道:「你快點回來。」雙兒應道:「是。」
    過不多時,韋小寶聽得嗤嗤聲響,卻是雙兒拿了一隻入著紅炭的熨斗來,將創始的衣褲
攤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陪。
    四隻粽子二鹹二甜,韋小寶吃了三隻,再也吃不下了,說道:「這粽子真好吃,是你裹
的麼?」雙兒道:「是三少奶調味配料的,我幫著裹。」
    韋小寶聽她說話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動,問道:「你們是湖州人嗎?」
    雙兒遲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見到三少奶時,自己問她,好不好?」
這話軟語商量,說得甚是恭敬。
    韋小寶道:「好,有什麼不好?」揭起帳子,瞧熨衣。雙兒抬起頭來,向他微微一笑,
道:「你沒穿衣服,小心著涼。」韋小寶忽然頑皮起來,身子一聳,叫道:「我跳出來啦,
不穿衣服,也不會著涼。」雙兒吃了一驚,卻見他一溜之下,全身鑽入被底,連腦袋也不外
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來。
    過了一頓飯時分,雙兒將熨乾了的衣褲遞入帳中,韋小寶穿起了下床。雙兒幫著他扣衣
鈕,又取出一隻小木梳,替他梳了頭髮,編結辮子。韋小寶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
樂,說道:「原來狐狸精是這樣的好人。」雙兒抿嘴笑道:「什麼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難聽
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韋小寶道:「啊,我知道了,要說『大仙』,不能說狐狸精。」雙
兒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個小丫頭。」韋小寶道:「我是個小太監,你是小丫頭,咱
倆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對兒。」雙兒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麼跟你比?一個在天,
一個在地。」說話之間,結好了辮子。
    雙兒道:「我不會結爺兒們辮子,不知結得對不對?」韋小寶將辮子拿到胸前一看,
道:「好極了。我最不愛結辮子,你天天能幫我結辮子就好了。」雙兒道:「我可沒這福
氣。你是大英雄。我今天給你結一次辮子,已經前世修到的了。」韋小寶道:「啊喲,別客
氣啦,你這樣一位俏佳人給我結辮子,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個大木魚呢。」
    雙兒臉下紅,低聲道:「我說的是真心話,你卻拿人家取笑。」韋小寶道:「沒有,沒
有,我說的也是真心話。」雙兒微微一笑,說道:「三少奶說,桂相公要是願意,請你勞駕
到後堂坐坐。」韋小寶道:「好,你三少爺不在家麼?」雙兒「嗯」了一聲,輕輕的道:
「故世啦!」
    韋小寶想到了許多間屋中的靈堂,心中一寒,不敢再問,跟著她來到後堂一間小小花廳
之中,坐下來,雙兒送上一碗熱茶。韋小寶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她說笑。
    過了一會兒,只聽得步聲輕緩,板壁後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少婦,說道:「桂公公一路
辛苦了。」說著深深萬福,禮數甚是恭敬。韋小寶急忙還禮,道:「不敢當。」那少婦道:
「桂相公請上座。」
    韋小寶見這少婦約莫二十六七歲年紀,不施脂粉,臉色蒼白,雙眼紅紅地,顯是剛哭泣
過來,燈下見她赫然有影,雖然陰森森地,卻多半不是鬼魅,心下忐忑不安,應道:「是,
是!」側身在椅上坐下,說道:「三少奶,多謝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
    那少婦道:「亡夫姓莊,三少奶的稱呼可不敢當。桂相公在宮裡多年了?」韋小寶心
想:「剛才黑暗之中,有個女人來問殺鰲拜之事,我認了是我殺的,他們就派了個小丫頭送
粽子給我吃。看來這一寶是押對了。」說道:「也不過一年多些。」莊夫人道:「桂相公手
刃奸相鰲拜的經過,能跟小女子一說嗎?」
    韋小寶聽她把鰲拜叫作「奸相」,更是放心,好比手中已拿了一對至尊寶,不論別的兩
張是什麼牌,翻了牌來,總之是有殺無賠,最多是和過。當下便將康熙如何下令擒拿,鰲拜
如何反抗,眾小監如何一擁而上,卻給他殺死數人,自己如何用香爐灰迷了他眼這才擒住等
情說了,只是康熙拔刀傷他,卻說作自己冷不防在鰲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莊夫人不發一言,默默傾聽,聽到韋小寶如何撒香爐灰迷住鰲拜眼睛,刀刺其背,搬銅
香爐砸頭而將他擒住,不由得輕輕吁了口氣。韋小寶聽慣了說書先生說書,何處當頓,何處
當揚,關竅拿捏得恰到好處,何況這事他親身經歷,種種細微曲折之處,說得甚是詳盡,再
加些添油加醋,聽他說這故事,只怕比他當時擒拿鰲拜,還多了幾分驚心動魄。
    莊夫人道:「原來是這樣的。外這傳聞,那也不盡不實得很,說什麼桂相公武功了得,
跟鰲拜大戰三百回合,使了絕招將他制伏。想那鰲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
高,終究年紀還小。」
    韋小寶笑道:「當真打架,就不一百個小桂子,也不是這奸賊的對手。」
    莊夫人道:「後來鰲拜卻又是怎樣死的?」
    韋小寶心想:「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那麼必是武林中人。不必扯謊之時,就不
可扯謊,以免幸辛苦贏來的錢,一鋪牌又輸了出去。」於是據實將如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鰲
拜,如何碰到天地會來攻打康親王府,自己如何錯認了來人是鰲拜部屬,如何奮身鑽入囚
室,殺了鰲拜等情一一說了,最後說道:「這些人原來是鰲拜的對頭,是天地會青木堂的英
雄好漢。他們見我殺了鰲拜,居然對我十分客氣,說替他們報了大仇。」
    莊夫人點頭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陳總舵主收為弟子,又當了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原來
都由於此。」
    韋小寶心想:「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幹什麼?」說道:「我卻是糊里糊塗,甚麼也不
懂。做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無實得緊。」他不知莊夫人與天地會是友是敵,先來
個模稜兩可再說。
    莊夫人沉思半晌,說道:「桂相公當時在囚室中殺死鰲拜,用的是用什麼招數,可以使
給我看看嗎?」
    韋小寶見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這女子邪門得緊,我如胡說八道,大吹牛皮,多半
要拆穿西洋鏡,還是老老實實的為高。」當下站起身來,說道:「我又有什麼屁招數了?」
雙手比劃,說道:「當時我嚇得魂不附體,亂七八糟,就是這麼幾下。」
    莊夫人點點頭,說道:「桂相公請寬坐。」說著站起身來,又道:「雙兒,咱們的桂花
糖,怎麼不去拿些來請桂相公嘗嘗?」說著向韋小寶萬福為禮,走進內堂。
    韋小寶心想:「她請我吃糖,自然沒有歹意了。」終究不些不放心:「這三少奶雖然看
來不像女鬼,也說不定她道得高,鬼氣不露。」
    雙兒走進內堂,捧了一隻青花高腳瓷盤出來,盤中裝了許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
「桂相公,請吃糖。」將瓷盤放在桌上,回進內堂。
    韋小寶坐在花廳,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天亮。
    過了良久,忽聽得衣衫簌簌之聲,門後,窗邊,屏風畔多了好多雙眼睛,在偷偷向他窺
看,似乎都是女子眼睛,黑暗之中,難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心中發毛。
    忽聽得一個花老的女子聲音在長窗外說道:「桂相公,你殺了奸賊鰲拜,為我們眾家報
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報答。」長窗開處,窗外數十名白衣女子羅拜於地。
    韋小寶吃了一驚,急忙答禮。只聽得眾女子在地下鼕鼕磕頭,他也磕下頭去,長窗忽地
關了。那老婦說道:「恩公不必多禮,未亡人可不敢當。」但聽得長窗外眾女子嗚嗚哭泣之
聲大作。
    韋小寶毛骨悚然,過了一會,哭泣之聲漸漸遠去,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夢如幻,尋
思:「到底是人還是鬼?看來……看來……」
    過了一會,莊夫人從內堂出來,說道:「桂相公,請勿驚疑。這裡所聚居的,都是鰲拜
所害忠臣義士的遺屬,大家得知桂相公手鰲拜,手為我們得報大仇,無不感恩。」
    韋小寶道:「那麼莊三爺也……也是為鰲拜所害了?」莊夫人低頭道:「正是。這裡人
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機復仇,想不到這奸賊惡貫滿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
韋小寶道:「我又有什麼功勞,也不過是剛剛碰巧罷了。」
    雙兒將他那個包袱捧了出來,放在桌上。莊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實難報
答,本當好好款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頗有不便,大家商議,想些薄禮,聊表寸
心,但桂相公行囊豐足,身攜巨款,我們鄉下地方,又有什麼東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
於武功什麼的,桂相公地天地會陳總舵主的及門弟子,遠勝於我們的一些淺薄功夫,這可委
實叫人為難了。」
    韋小寶聽她說得文縐縐的,說道:「不用客氣了。只是我想問問,我那幾個夥伴,都到
哪裡去了?」
    莊夫人沉思半晌,道:「既承見問,本來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後,只怕有損無益。
這幾位是恩公的朋友,我們自當竭盡所能,不能他們有所損傷便是。他們日後自可再和恩公
相會。」
    韋小寶料想再問也是無益,抬頭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還不亮?」
    莊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問道:「恩公明日要去哪裡?」韋小寶心想:「我和那個章老
三的對答,她想必都聽到了,那也瞞她不過。」說道:「我要去山西五台山。」莊夫人道:
「此去五台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風波。我們想送恩公一件禮物,務請勿卻是幸。」
韋小寶笑道:「人家好意送我東西,倒是從來沒有不收過。」莊夫人道:「那好極了。」指
著雙兒道:「這小丫頭雙兒,跟隨我多年,做事也還妥當,我們就送了給恩公,請你帶去,
此後服侍恩公。」
    韋小寶又驚又喜,沒想到她說送自己一件禮物,竟然是一個人,適才服侍自己,熨衣結
辮,省了不少力氣,如有這樣一個美貌,又乖巧的小丫頭伴在身邊,確是快活得很,但此去
五台山,未必太平無事,須得隨機應變,帶著個小丫頭,卻是十分不便,說道:「莊夫人送
我這件重禮,那真是多謝之極。只不過……」要推卻不要罷,一來人家送禮,豈可不收?二
來這樣一個好丫頭,也真捨不得不要。只見雙兒低了頭,正在偷看自己,他射過去,她急忙
轉過了頭,臉上一陣暈紅。
    莊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難處?」韋小寶道:「我去五台山所辦的事多半很是……很
是不容易,帶著這位姑娘,恐怕不方便。」莊夫人道:「那倒不用擔心,雙兒年紀雖小,身
手卻也頗為靈便,不會成為恩公的累贅,儘管放心便是。」
    韋小寶又向雙兒看了一眼,見她一雙點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熱切的神色,笑問:「雙兒你
原不願意跟我去?」雙兒低下了頭,細聲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聽三
少奶的吩咐。」韋小寶道:「那你自己願不願呢?只怕會遇到危險的。」雙兒道:「我不怕
危險。」
    韋小寶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話,沒答第一句話。你不怕危險,只不過夫人將你送
了給我,你心中卻是不願意了。」雙兒道:「夫人待我恩重如山,相公對我莊家又有大恩,
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盡力服侍公子,公子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
我命苦罷啦。」韋小寶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會命苦的。」雙兒嘴邊露出一絲淺
笑。
    莊夫人道:「雙兒,你拜過相公,以後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
    雙兒抬起頭來,忽然眼圈兒紅了,先跪向莊夫人磕頭,道:「三少奶,我……我……」
說了兩「我」字,輕輕啜泣。莊夫人撫摸她頭髮,溫言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紀輕輕便
已揚名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應了待你好的。」雙兒應道:「是。」轉過身來,向韋
小寶盈盈拜倒。
    韋小寶道:「別客氣!」扶她起來,打開包袱,取出一串明珠,笑道:「這算是我的見
面禮!」心想:「這串明珠,少說也值得三四千兩銀子,用來買丫鬟,幾十個都買到了。可
是幾十個丫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這雙兒可愛。」
    雙兒雙手接過,道:「多謝相公。」掛在頸中,珠上寶光流動,映得她一張俏臉更增麗
色。
    莊夫夫道:「恩公去五台山,不知是打算查明,還是暗訪?」韋小寶道:「那自然是暗
訪的了。」莊夫人道:「五台山各叢林廟分青黃,盡有臥虎藏龍之士,恩公務請小心。」韋
小寶道:「是,多謝吩咐。不過你叫我恩公,可不敢當了。你叫我小寶好啦。」
    莊夫人道:「那可不敢當。」站起身來,說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遠送了。」向
雙兒道:「雙兒,你出此門後,便不是莊家的人了。此後你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一概和舊
主無涉,你如在外面胡鬧,我莊家可不能庇護你。」說這句話,神色之間甚是鄭重。雙兒應
了。莊夫人又向韋小寶行禮,走了進去。
    眼見窗紙上透光,天漸漸亮了。雙兒進去拿了一個包袱出來,連韋小寶的包袱一起背在
背上。韋小寶道:「咱們走罷!」雙兒道:「是!」低下了頭,神色淒然,不住向後堂望
去,顯是和莊夫人分別,頗為戀戀不捨。她兩眼紅紅的,適才定是哭過了。
    韋小寶走出大門,雙兒跟在身後。其時大雨已止,但山間溪水湍急,到處都是水聲。韋
小寶走出數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見水氣瀰漫,籠罩在牆前屋角,再走出數十步,回
頭白濛濛地,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歎了口氣,說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夢一般。雙兒,夫人最後跟你說那幾句話,
是什麼意思?」雙兒道:「三少奶說,我以後只服侍相公,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跟她莊
家沒有干係。」韋小寶道:「那麼,我那些同伴到哪裡去了,你可以跟我說啦!」
    雙兒一怔,道:「是。相公那些同伴,本來都給我們救了出來,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
也給我逮住了,但後來神龍教中來了厲害人物,卻一古腦兒的都搶了去。三少奶說,咱們都
是女流之輩,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鬥動粗,再說,也未必鬥得過,暫且由得他們,另行托人
去救你那幾位同伴。神龍教的人見我們退讓,也就走了,臨走時說了幾句客氣話。」
    韋小寶點點頭,對方怡和沐劍屏和處境頗為擔心。雙兒道:「三少奶曾對神龍教的首領
說,決不能傷害你那幾位同伴的性命。那人親口答允了的。」韋小寶歎道:「神龍教這些家
伙,只怕說話如同放屁,唉,可也沒有法子。」又問:「三少奶會武功麼?」雙兒道:「會
的,不但會,而且很了得。」
    韋小寶搖了搖頭,道:「她這麼風也吹得倒的人,怎麼武功會很了得?她要是真的武功
了得,三少爺又怎會給鰲拜殺死?」雙兒道:「老太爺、三少爺他們遇害時,幾十家人沒一
個會武功,那時男的都給鰲拜捉到北京去殺了,女的要充軍到寧古塔去,說什麼給披甲人為
奴,幸虧在路上遇到救星,殺死瞭解差,把我們幾十家的女子救了出來,安頓在這裡,又傳
了三少奶她們本事。」韋小寶漸漸明白。
    其時天已大亮,東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將山林間樹木洗得青翠欲滴,韋小寶直到此
刻,才半點也不再疑心昨晚見到的是女鬼,問道:「你們屋子裡放了這許多靈堂,那都是給
鰲拜害死的眾位老爺、少爺?」
    雙兒道:「正是。我們隱居在深山之中,從來不跟外邊來往。附近鄉下人有好奇的過來
探頭探腦,我們總是裝神扮鬼,嚇走了他們。所在大家說這是間鬼屋,近一年來,誰也不敢
過來了。想不到相公昨晚來。三少奶說,我們大仇未報,一切必須十分隱秘才好。靈堂牌位
上寫得有遇難的老爺、少爺們的名字,要是外人見了,可大大的不便,相公昨晚問起,我不
敢說。。」不過三少奶說道,從今以後,我只服侍相公,跟莊家沒了干係,自然是什麼都不
能再瞞你了。」
    韋小寶喜道:「是啊。我跟你說,我的真姓名叫做韋小寶,桂公公什麼的,卻是假名。
你是我韋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雙兒甚喜,道:「相公連真名也跟我說了,我決不會洩
露。」韋小寶笑道:「我這真名也不是什麼大秘密,天地會中的兄弟,就有許多人知道。」
    雙兒道:「神龍教那些人跟你們一夥動手之時,三少奶她們在外邊看熱鬧。見到他們會
唸咒,嘴裡嘰哩咕嚕的唸咒……」韋小寶笑道:「『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這種咒
語,我也會念。」雙兒道:「三少奶說,他們嘴裡這麼唸咒,暗底裡一定還在使什麼別的法
術,否則不會突然一唸咒,手底的功夫就增長了幾倍。後來那個章老三跟你說話,三少奶在
窗外聽,別的人就弄熄了大廳上的燈火,用漁網把一夥全都拿了。」
    韋小寶一怕大腿,叫道:「妙極!用漁網來捉人麼?那好得很啊。」雙兒道:「三少奶
說,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沒什麼了不起,就是妖法厲害,因此沒跟他正面動手,一引他出來,
就熄了燈火,漁網這樣一罩……」韋小寶道:「捉到了一隻老王八。」
    雙兒嘻嘻一笑,道:「山背後有個湖,我們夜間常去打漁。我們在湖州時,莊家大屋靠
近太湖,那湖可就大了。那時候我們莊家漁船很多,租給漁人打魚。三少奶她們見過漁人撒
網捉魚的法子。」
    韋小寶道:「你們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這麼好吃。三少爺到底怎麼給鰲
拜害死的?」
    雙兒道:「三少奶說,那叫做『文字獄』。」韋小寶奇道:「墳子肉?蚊子也有肉?」
雙兒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寫的字哪!我們大少爺是讀書人,學問好得很,他瞎了眼睛
之後,做了一部書,書裡有罵滿州人的話……」韋小寶道:「嘖嘖嘖,了不起,瞎了眼睛還
會做書寫文章。我眼睛不瞎,見了別人寫的字還不識,我這可叫做『亮眼瞎子』了!」雙兒
道:「老太太常說,世道不對,還是不識字的好。我們住在一起的這幾家人家,每一位遭難
的老爺、少爺個個都是學士才子,沒一個的文章不是天下聞名的,就因為做文章,這才做出
禍事來啦。不過三少奶說,滿州韃子不許我們漢人讀書做文章,我們偏偏要讀,偏偏要做,
才不讓韃子稱心如意呢。」
    韋小寶道:「那你會不會做文章?」以兒嘻的一笑道:「相公真愛說笑話,小丫頭怎麼
會做文章?三少奶教我讀書,也不過讀了七八本。」韋小寶「嘩」的一聲,說道:「你讀了
七八本書!那比我行得多了。我只不過識得七八個字。」雙兒笑道:「相公不愛讀書,老太
太一定喜歡你。她說一到清朝,敗家子才讀書。」
    韋小寶道:「對!我瞧鰲拜那廝大字不識,定是拍馬屁的傢伙說給他聽的。」雙兒道:
「是啊。我們大少爺做的那部書,叫做什麼《明史》,書裡頭有罵滿清人的話。有個壞人名
叫吳之榮,拿了書去向鰲拜告發。事情一鬧大,害死了好幾百人,連賣書的書店老闆,買來
看的人,都給捉了去殺頭。相公,你在北京城裡,可見過這個吳之榮麼?」
    韋小寶道:「還沒見過,慢慢的找,總找得著。雙兒,我想拿你換一個人。」
    雙兒吃了一驚,顫聲道:「你……你要拿我去送人?」韋小寶道:「不是送給別人,是
換一個人。」雙兒眼圈兒早已紅了,急得要哭了出來,道:「什麼……什麼換一個人?」
    韋小寶道:「你三少奶交替我送給了我,這樣一份大禮,可不容易報答。我得想法子將
吳之榮那廝捉了來,去送你三少奶。那麼這份禮物也差不多了。」
    雙兒破涕為笑,右手輕輕拍胸,說道:「你嚇了我一跳,我還道相公不要我啦。」
    韋小寶大喜,道:「你怕我不要你,就急成這樣。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銀山、珍
珠山、寶石山堆在我面前,也換不了你去。」
    說話之間,兩人已走到山腳下,但見晴空如洗,萬里無塵,韋小寶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
向「鬼屋」避雨的狼狽情景,當真大不相同。只是徐天川、方怡、沐劍屏他們失陷被擒,不
知能否脫險,憑著自己的本事,無論如何救他們不得,多想既然無用,不如不想。
    行出數里,來到一個市集,兩人找了家麵店,進去打尖。韋小寶坐下後,雙兒站是一旁
侍候。
    韋小寶笑道:「這可別客氣啦,坐下來一起吃罷。」雙兒道:「不成,我怎麼能跟相公
一桌吃飯?太沒規矩啦。」韋小寶道:「管他媽的什麼規矩不規矩。我說行,就行。等我吃
完了你再吃,多耽誤時候。」雙兒道:「相公一吃完,咱們就走。我買些饅頭,一面走一面
吃就行了,不會耽擱的。」韋小寶歎道:「我有個怪脾氣,一個人吃東西,肚子一定作怪,
倘若沒人陪著一塊吃,待會兒肚子子疼起來,那可有得受了。」
    雙兒嫣然一笑,只得拉張長凳,斜斜的坐在桌子角邊。
    韋小寶一碗麵還只吃得幾筷,只見三個西藏喇嘛走進店來,靠街坐了,一疊連聲道:
「拿面來!拿面來!」一名喇嘛瞥眼見到雙兒頸中那串明珠,左肘撞了撞同伴,努嘴示意。
另外兩人一見,登時喜容滿臉,目不轉睛的打量那串珠子。
    韋小寶心道:「不好,這三個傢伙想攔路打劫。」取出一塊碎銀子,叫麵店中一名店伴
去雇一輛大車,匆匆吃完麵,上了大車,吩咐車伕向西快跑。
    馳出數里,只聽得車後馬蹄聲響,韋小寶向後張去,果見那三名喇嘛騎馬追來,向雙兒
道:「那三個惡人要搶你的珠子,給了他們算了,回頭我另買一串給你。」雙兒道:「是!
也不用買過。」只聽得三名喇嘛叫道:「停車,停車!」車伕勒定騾子。
    三名喇嘛縱馬上前,攔在車前。一人說道:「兩上娃娃,下車來罷!」
    雙兒將頸中那串明珠除了下來,遞出車外,說道:「你們看中這串珠子,相公說給了你
們,那就拿去罷。」一名胖大喇嘛伸出大手,卻不接珠子,更向前探,抓住了雙兒手腕,向
外便拉。韋小寶急道:「要錢還有,不可動粗!」動見黃影閃動,那喇嘛飛身而起,躍入半
空,向後縱了出去。
    韋小寶暗叫:「好功夫!」見他身子急落,卻是頭下腳上,波的一聲響,一顆胖大腦袋
衝向泥沼,直陷於胸,雙足亂舞。韋小寶又驚又喜,不知這喇嘛顯的一手是什麼功夫。
    另外兩個喇嘛哇哇亂叫,搶過去抓住他身子,將他從爛泥中拔了出來。那喇嘛滿臉都是
濕泥,狼狽無比,幸好昨晚一夜大雨,浸得路邊一片軟泥,這喇嘛才沒受傷。
    韋小寶哈哈大笑,向車伕道:「還不快走!」
    雙兒提著手中的珠子,問道:「相公,這珠子還給不給他們?」
    韋小寶尚未回答,只見三名喇嘛各從腰間拔出鋼刀,惡狠狠地撲將上來。雙兒從車伕手
中接過鞭子,向外甩出,捲住了一句喇嘛中手鋼刀,鞭子回縮,左手將刀接住,右手又將鞭
子甩了出去,一卷之下,將第二名喇嘛手中鋼刀也奪了過來。第三名喇嘛叫聲:「啊喲!」
一呆停步。雙兒手中鞭子又已甩出,這次卻捲住了他頭頸,順勢將他位到車前,隨著接過他
手中鋼刀。那喇嘛喉頭被鞭子勒住,雙眼翻白,伸出舌頭,滿臉登時沒半點血色。餘下兩名
喇嘛分從左右向雙兒攻到,意欲相救同伴。雙兒躍起身來,左足站在轉轅,右足連踢,兩名
喇嘛頭上穴道被點,暈倒在地。她揮手鬆開鞭子,那喇嘛已窒息良久,也即昏倒。
    韋小寶喜歡之極,跳起身來,叫道:「雙兒,好雙兒,原來你功夫這樣了得。」
    雙兒微微一笑,道:「那也沒什麼,是這三個惡人不中用。」
    韋小寶道:「早知這樣,我也不用擔這半天心事了。」跳下車來,在一名喇嘛身止踢了
一腳,問道:「你們幹甚麼的?」那喇嘛兀自昏暈不醒。
    雙兒在他腰間踢了一腳。那喇嘛一聲呻吟,醒了過來。雙兒道:「相公問你們是幹甚麼
的?」那喇嘛道:「姑娘……姑娘是會……會使仙法的麼?」雙兒微笑道:「快說!你們是
幹甚麼的?」那喇嘛道:「我們……我們是五台山菩薩頂……大文殊寺的喇嘛。」雙兒皺眉
道:「甚麼喇嘛不喇嘛的,胡說八道,說這等粗話。」韋小寶道:「喇嘛是西藏的和尚。」
雙兒道:「原來你們是和尚。」在他身上輕輕踢了一腳,道:「是和尚又不剃光頭?」
    那喇嘛道:「我們是喇嘛,不是和尚。」雙兒道:「甚麼?你還嘴硬?相公說你是和
尚,就是和尚!」在他腰間「天豁穴」上又踢一腳,那喇嘛直痛到骨髓裡去,忍不住大聲呼
叫,疼痛越來越厲害,叫聲也越來越響。另外兩名喇嘛悠悠轉醒,聽到他殺豬般大叫,無不
駭然,齊用藏語相詢,那喇嘛說了,隨即用漢語叫道:「我是和尚,我是和尚,姑娘說……
說我是甚麼……就是甚麼,求求你……快快給我解了穴道。」
    雙兒笑道:「姑娘說的不算數,相公說的才算數。相公你說他是什麼?」
    韋小寶笑道:「我說他是尼姑!」
    那喇嘛實已忍耐不住,忙道:「我是尼姑!我是尼姑!」韋小寶和雙兒一齊大笑。雙兒
左足在他頸下「氣戶穴」上輕輕一踢,那喇嘛劇痛立止,兀自不停的叫喚:「我是尼姑!我
是尼姑!」
    韋小寶忍住了笑,問道:「你們是出家人,為甚麼來搶我們財物?」那喇嘛道:「小人
該死,下次再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還想下次麼?」那喇嘛道:「我說過不敢,就是
不敢,再過一百年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們不在廟裡唸經,下山來幹甚麼?」那喇嘛
道:「是師父派我們下山來的。」韋小寶道:「你們師父派你們下山來搶金銀珠寶?」那喇
嘛道:「不……不是。我們要去北京……」剛說到這裡,另一名胖大喇嘛咳嗽一聲。
    韋小寶斜眼瞧去,只見那喇嘛連使眼色,顯是示意同伴不可吐露實情。韋小寶本想這些
喇嘛見財起意,恃強搶劫,也沒什麼大不了。滿洲人祟信喇嘛,皇宮中做法事,定是請喇嘛
拜懺誦經。皇室如此,一般王公親貴更加不必說了,是以頗有不守清規的喇嘛在京裡橫行不
法。他本想作弄折磨他們一番,資為笑樂,就此將他們放了,但見這胖大喇嘛這等神情,似
乎另有別情,說道:「這三個傢伙搗鬼。雙兒,你在他們三人身上每人踢一腳,讓他們三人
叫苦連天,咱們這就走罷!」
    雙兒應道:「是!」她也瞧也那胖大喇嘛搗鬼,先在他「天豁穴」上踢了一腳。那喇嘛
立時大聲呼叫。雙兒又走到先前那喇嘛身邊,提起腳來,作勢欲踢。
    那喇嘛吃過苦頭,忙道:「別踢,我說就是。師父差我們上北京,送一封作。」韋小寶
道:「信呢?」那喇嘛道:「這……這信是不能給你們看的,要是給人見到了,師……師父
非殺我們不可。」韋小寶道:「拿出來!你不拿,我就踢你一腳。」說著走上一步。
    那喇嘛可不知他功夫有限,這一腳踢在身上,無關痛癢,一見他提腳,忙道:「不……
不在我這裡。」韋小寶道:「你去拿來!」那喇嘛無奈,走到那胖大喇嘛身前,嘰哩咕嚕的
說了幾句藏話。那胖大喇嘛以藏語回答,他正在殺豬也似的大叫大嚷,再夾入斷斷續續的幾
句藏語,更加難聽。韋小寶從他語氣與神情之中,料想他定是不許這喇嘛取信,當即走過去
在他腦門上狠狠踢了一腳,那胖大喇嘛登時暈去。另一名喇嘛從他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
戰戰兢兢的雙手遞過。
    韋小寶接了過來。雙兒從懷裡也懷裡取出一個小包,打了開來,拿出一把小小剪刀,剪
開包衷,裡面果是一封信,封皮上寫的是兩行藏文。
    韋小寶問道:「這信送去給誰?」那喇嘛道:「給我們師伯的。」韋小寶伸手一扯,一
扯開了封皮。兩個喇嘛連聲叫苦。,只見一道黃紙上寫了幾行彎彎曲曲的藏文,下面又用朱
砂畫了一道符,希奇古怪,不知所云。這封信便是以漢文書寫,韋小寶也是不識,當即遞給
雙兒,問道:「裡面寫些什麼?」
    雙兒也不識得,向那喇嘛道:「相公問你信裡寫些什麼,快說!如有半句假話,我踢了
你的穴道,永不給你解開。哼,至少也得隔上三天三晚,才給你解開。」
    那喇嘛接過信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囁嚅道:「這個……這個……」韋小寶道:「甚麼
這個那個的?快說!」那喇嘛道:「是,是!那信中說道,師兄所問那個人……」剛說到這
裡,另一個喇嘛咕嚕咕嚕的說起話來。雙兒盡身過去,在他「天豁穴」上一腳踢去,這喇嘛
話聲立時變成呻吟和呼號。
    第一個喇嘛臉大變,顫聲道:「那信中說……說道要打的那個人,我們找來找去找不
到,一定……一定不在五台山上。」
    韋小寶見他目光樂爍,說話吞吞吐吐,心想:「我雖不懂你們的雞鳴狗叫,可是瞧你神
氣,定是在說假話,只不過你這傢伙太笨,假話也說不像。」向雙兒道:「這喇嘛又在撒謊
騙我了。」雙兒道:「他這樣壞,那可饒他不得。」伸足再在他「天豁穴」上一踢。
    那喇嘛叫道:「你……殺了我罷。我師兄說……說的,倘若說了信中言語,我們……我
們三個都活不成的……你……你快殺了我罷。」
    韋小寶道:「別理他,咱們走罷!」和雙兒躍上大車。那車伕見他二人小小年紀,居然
收拾得三個喇嘛死去活來,佩服得五體投地,讚不絕口。
    韋小寶低聲道:「到得前面市鎮之上,你可得改裝,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來。」雙兒
道:「是。我改甚麼裝?」韋小寶微笑道:「你改了男裝罷。」
    車行三十餘里後,到了一座大市鎮。韋小寶遣去車伕,赴客店投宿,取出銀子,命雙兒
去購買衣衫改裝。雙兒買了衣衫回店,穿著起來,扮作一個俊俏的小書僮。
    這一改裝,路上再不引人注目。雙兒武功了得,人情世故卻全然不懂,一路上全由韋小
寶拿主意,但他的主意也不大高明,往往有三分正經,卻有七分胡鬧。
    不一日來到直晉兩省交界。自直隸省阜平縣往西,過長城嶺,便到龍家關。那龍家關是
五台山的東門,石徑崎嶇,峰巒峻峭,入五台山後第一座寺院是湧泉寺。
    韋小寶問起清涼寺的所在,卻原來五台山極大,清涼寺在南台頂與中台頂之間,自湧泉
寺前去,路程著實不近。
    這晚韋小寶和雙兒在湧泉寺畔的盧家莊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饃,再吃糖果,心想日間
在湧泉寺問路,廟裡的和尚見自己年紀,神情冷冷不大理睬,不答去清涼的路徑,反問:
「道路又遠又不好走,你去清涼寺幹什麼?」一副討厭模樣,倒有七分便似揚州禪那些勢利
的賊禿,到清涼寺中去見順治皇帝,只怕挺不容易,須得想個法子才好。
    他嘴裡吃糖,心中尋思:「有錢能使鬼推磨,叫和尚推磨,多半也行罷。曾聽說書先生
說《水滸傳》,魯智深在廟裡亂鬧一通,又喝酒又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氣。是了,我假裝
要做法事,到廟裡大撒銀子,再借些因頭,賴著不走,慢慢的找尋老皇帝,老和尚總不能趕
我走。」
    但入山之後,除了寺廟之外便沒大市鎮,一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也找兌不開,只得再出
龍泉關,回到阜平,總換銀兩,和雙兒倆打扮得煥然一新,心想:「我要做法事,可是甚麼
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馬腳來,先試演一番。」
    當下來到阜平縣城內一座廟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幾個頭。知客和和尚取出緣簿筆硯。
韋小寶揮手道:「佈施便佈施,寫什麼字?」取出一錠五十兩的元寶,送了過去。那和尚大
驚,心想這位小施主樂善好施,世間少有,當下連聲稱謝,迎入齋房,奉上齋菜素面。
    韋小寶吃麵之時,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讚小檀越仁心虔敬,定蒙菩薩保佑,日後
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子孫滿堂,福澤無窮。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你拍我什麼馬屁都好,
我瞎字不識,說我高中狀元,那不是當面罵人嗎?說道:「老和尚,我要到五台山去做一場
大法事,只是我什麼也不懂,要請你指教。」
    那方丈聽到「大法事」三字登時站起身來,說道:「施主,天下廟宇,供奉的佛祖,菩
薩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是小寺裡辦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貼,卻不用辛苦的趕上五台
山上去。」
    韋小寶搖頭道:「不行,我這場法事,許下了心願,一定要去五台山做的。」說著又取
出五十兩銀子,說道:「這樣罷,你給我雇一個人,陪人上五台山去做幫手。五十兩銀子是
給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個表弟,在廟裡經管廟產,收租買
物,全由他經手,卻不是和尚,當下去叫了他來,和韋小寶相見。
    此人姓于,行八,一張嘴極是來得,卻有個外號叫做「小一劃」,原來「於」字加上一
劃,變成個「王」字,於八便成王八了。三言兩語之間,韋小寶便和他十分投機。這等市井
小人,韋小寶自幼便相處慣了的,這時忽然在阜平縣遇上一個,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韋小寶再向方丈請教做法事的諸般規矩,那方丈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韋小寶心想:
「和尚們的規矩倒也真多!」又多佈施了二十兩銀子。
    韋小寶帶了於八回 客店,取出銀子,差他去購買一應物事。於八有銀子在手,辦事十分
快捷,不多時諸般物品便已買章,自己也穿著一身光鮮,說道:「韋相公,你是大財主,我
做你親隨,也該穿著得有個譜兒,是不是?這套衣服鞋帽,不過花了三兩五錢銀子。」韋小
寶心想不錯,又叫他去衣鋪替自己和雙兒多買幾套華貴衣衫。
    三人興興頭頭的過龍泉關,後面跟著八個挑夫,挑了八擔齋僧禮佛之物,沿大路往南。
    一入五台山,行不數里便是一座寺廟,過湧泉寺後,經台麓寺、石佛寺、普濟寺、古佛
寺、金剛庫、白雲寺、金燈寺而至靈境寺。當晚在靈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回向北,到金閣
寺後向西數里,便是清涼寺了。
    那清涼寺在清涼山之巔,和沿途所見寺廟相比,也不見得如何宏偉,山門破舊,顯已年
久失修。韋小寶微覺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揀一座最大的寺廟,只怕海老烏龜瞎說八道,
老皇帝並不在這裡做和尚。」
    於八進入山門,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韋大官人要來大做法事,齋僧供佛。知客
僧見一行人衣飾華貴,又帶著八挑物事,當即請進廂房奉茶,入內向方丈稟報。
    方丈澄光老和尚來到廂房,和韋小寶相見,問道:「不知施主要做甚麼法事?」
    韋小寶見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雙目微閉,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更是失
望,說道:「弟子要請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還有幾們亡故的朋友。」
    澄光道:「北京城裡大廟甚多,五台山也是廟宇眾多,不知施主為甚麼路遠迢迢的,特
地上五台山來,到小廟做法事?」
    韋小寶早知有此一問,事先已和於八商量過,便道:「我母親上個月十五做了一夢,夢
見我死去的爹,向她說道他生前罪業甚大,必須到五台山清涼寺,請方丈大師拜七日七夜經
懺,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災,免得我爹爹在地獄中受無窮苦惱。」他不知自己父親是誰,更不
知他是死是活,說這番話時,忍不住暗暗好笑,又想:「他媽的,你生下了老子,就此撒手
不管,下地獄也是該的。老子給你碰巧做七日七夜法事,是你的天大運氣。」
    澄光方丈道:「原來如此。小施主,俗語說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夢幻大事,
實在是當不得真的。」
    韋小寶道:「大和尚,俗語說得好:寧可信其有,不可認其無。就算我爹爹在言語未必
是真,我們給他做一場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我爹爹真有此言,我們卻不照
他話做,他在陰世給牛頭馬面、無常小鬼欺負折磨,那……那……我總有點兒不大好意思
罷?再說,這是奉了我母親之命。我母親說五台山清涼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緣紛,這場法事
嘛,定是要在寶剎做的。」心想:「你跟我媽媽有緣份,這倒奇了,你到揚州麗春院去做過
嫖客嗎?」
    澄光方丈「嘿」的一聲,說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禪宗,這等經懺法事,是淨
土宗的事,我們是不會做的。這五台山上,金閣寺,普濟寺,大佛寺,延慶寺等都是淨土
宗,施主還是移步到那些寺廟做法事的為是。」
    韋小寶心想是阜平縣時,那方丈搶著做法事,到了此處,這老和尚卻推三阻四,將送上
門來的銀子雙手推將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著站起身來,向
知客僧道:「你指點施主去金閣寺的道路,老衲少陪。」
    韋小寶急了,忙道:「方丈既然執意不允,我帶來施捨寶剎的僧衣,僧帽,以及銀兩,
總是要請寶剎諸位大和尚賞收。」
    澄光合十道:「多謝了。」他眼見韋小寶帶來八挑禮物,竟然毫不起勁。
    韋小寶道:「我母親說道,每一份禮物,要我親手交給寶剎每剎一位大和尚,就算是火
工道人,種菜的園子,也都有份。帶來共有三百份禮物,倘若不夠,我們再去購買。」澄光
道:「夠了,太多了。本寺只五十來人,請施主留下五十六份物品就是。」韋小寶道:「可
否請方太太丈集合寺僧眾,由我親手施捨?這是我母親的心願,無論如何是要辦到的。」
    澄光抬起頭來,突然間目光如電,在韋小寶臉上一掃,說道:「好!我佛慈佛,就如施
主所願。」轉身進內。
    瞧著他竹竿一般背影走了進去,韋小寶心頭說不出的彆扭,訕訕的端起茶碗喝茶。
    於八站在他背後,低聲道:「這等背時的老和尚,姓于的這一輩子可還真少見,怪不得
諾大一座清涼寺,連菩薩金身也是破破爛爛的。」
    只聽得廟裡撞起鐘來,知客僧道:「請檀越到西殿佈施。」韋小寶到得西殿,見僧眾絡
繹進來,他將施物一份一份發放,凝神注視每一名和尚,心想:「順治皇帝我沒見過,但是
小皇帝的爸爸,相貌總有些相像。只要見到是個大號小皇帝的和尚,那便是了。」可是五十
多份施物發完,別說「大號小皇帝」沒見到,連跟小皇帝相貌有一二分似的和尚,也沒一
個。
    韋小寶好生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過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份,怎會來領我一份
施捨的衣帽!我這計策可笨得很。」問知客僧道:「寶剎所有的僧人,全都來的?」知客僧
道:「個個都領了,多謝檀越佈施。」韋小寶道:「第一個都領了?恐怕不見得,只怕還有
人不肯來取。」知客僧道:「檀越說笑話了,哪有此事?」韋小寶道:「出家人不打誑話,
你如騙我,你死後要下拔舌地獄。」知客僧一聽,登時變色。
    韋小寶道:「既然尚有僧人未來領取,大和尚去請他來領罷!」
    知客僧搖頭道:「只有方丈大師未領,我看也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來了。」
    正在這時,一名僧人匆匆忙忙進來,說道:「師兄,外面有十幾名喇嘛要見方丈。」跟
著低聲道:「他們身上都帶著兵器,磨拳擦掌的,來意不善。」知客僧皺眉道:「五台山青
廟黃廟,自來河水不犯井水,他們來幹什麼?你去稟報方丈,我出去瞧瞧。」說著向韋小寶
說道:「少陪!」快步出去。
    韋小寶笑道:「這些臭喇嘛,只怕是衝著我們來的。」他想雙兒武功高強,十幾名喇嘛
也不放在心上,忽聽得山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之聲,一群人衝進了大雄寶殿。韋小寶道:「瞧
瞧熱鬧去。」拉著雙兒的手,一齊出去。
    到得大殿,只見十幾名黃衣喇嘛圍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的亂嚷:「非搜不可,有人親
眼見他來到清涼寺的。」「這是你們不對,幹麼把人藏了起來?」「乖乖的把人交了出來便
罷,否則的話,哼哼!」
    韋小寶走到殿一邊,雙手叉腰,心道:「老子就在這裡,你們放馬過來罷。」豈不知那
些喇嘛對他全然不理睬,正眼也不向他瞧。
    吵嚷聲中,澄光方丈走了出來,緩緩的道:「甚麼事?」知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
他們……」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都圍到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那好
極了!」快把人交出來!要是不交,連你這寺院也,一把火燒個乾淨。」「豈有此理,真正
豈不此理!」「難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講理麼?」
    澄光道:「請問眾位師兄,是哪座廟裡的?光臨敝寺,為了何事?」
    一名黃衣上披著紅色袈裟的喇嘛道:「我們打從西藏來,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幹,
豈知有一名隨從的小喇嘛給一個賊和尚拐走了,在清涼寺中藏了起來。方丈和尚,你快快把
我們這小喇嘛交出來,否則決計不能跟你甘休。」
    澄光道:「這倒奇了。我們這裡是禪宗青廟,跟西藏密宗素來沒有瓜葛。貴處走失了小
喇嘛,何不到各處黃廟去問問?」那喇嘛怒道:「有人親眼見到,那小喇嘛是在清涼寺中,
這才前來相問,否則我們吃飽了飯沒事幹,來瞎鬧麼?你識趣的,快把小喇嘛交出來,我們
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
    澄光搖頭道:「倘若真有小喇嘛來到清涼寺,各位就算不問,老衲也不能讓他容身。」
    幾名喇嘛齊聲叫:「那麼讓我們搜一搜!」澄光仍是搖頭,說道:「這是佛門清淨之
地,哪能容人說搜就搜。」那為首的喇嘛道:「倘若不是做賊心虛,為什麼不讓我們搜?可
見這小喇嘛千真萬確,定是在清涼寺中。」
    澄光剛搖了搖頭,便有兩名喇嘛同時伸手,扯住他衣領,大聲喝道:「你讓不讓搜?」
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廟裡是不是窩藏了良家婦子,怕人知道?否則搜一搜打甚麼緊?」
這時清涼寺中也有十餘名和尚出來,卻給眾喇嘛攔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
    雙兒低聲問道:「相公,要不要打發了他們?」
    韋小寶道:「且慢!」心想:「這些喇嘛擺明了是無理取鬧,這廟裡怎會窩藏什麼小喇
嘛?莫非他們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見順治皇帝?」
    只見白光一閃,兩名喇嘛已拔出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後心,厲聲道:「不讓搜就
先殺了你。」澄光臉上毫無懼色,說道:「阿彌陀佛,大家是佛門弟子,怎地就動起粗
來?」兩名喇嘛將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們這可要得罪了。」澄光身子略
側,就勢一帶,兩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對方胸口刺去。兩人急忙左手出掌相交,拍的一聲,各
自退出數步。餘人叫了起來:「清涼寺方丈行兇打人哪!打死人哪。」
    叫喚聲中,大門口又搶進三四十人,有和尚、有喇嘛,還有幾名身穿長袍的俗家人。一
名黃袍白鬚的老喇嘛大聲叫道:「清涼寺方丈行兇殺人了嗎?」
    澄光合十道:「出家人慈悲為本,豈敢妄開殺戒?眾位師兄,施主,從何而來?」向一
個五十多歲的和尚道:「原來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老的大廟,建於元魏孝文帝之時,歷時悠久當地人有言:「先有
佛光寺,後有五台山。」原來五台山原名清涼山,後來因發現五大高峰,才稱五台山,其時
佛光寺已經建成。五台山的名稱,也至隋朝大業初才改。在佛教之中,佛光寺的地位遠比清
涼寺為高,方丈心溪,隱然是五台山諸青廟的首腦。
    這和尚生得肥頭胖耳,滿臉油光,笑嘻嘻的道:「澄光師兄,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
指著那老喇嘛道:「這位是剛從西藏拉薩來的大喇嘛巴顏法師,是活佛座下最得寵信、最有
勢力的大喇麻。」澄光合十道:「有緣拜見大喇嘛。「巴顏點了點頭,神氣甚是倨傲。
    心溪指著一個身穿青布衫,三十來歲的文人,說道:「這位是川西大名士,皇甫客皇甫
先生。」皇甫閣拱手道:「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學通神,今日得見,當真三生有幸。」
    澄光合十道:「老僧年紀老了,小時候學過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已忘得乾乾淨淨。皇甫居
士文武兼資,可喜可賀。」
    韋小寶聽這些人文縐縐的說客氣話,心想這場架多半是打不成了,既沒熱鬧瞧,又少了
個混水摸魚,找尋老皇帝的機會,心下暗暗失望。
    巴顏道:「大和尚,我從西藏帶了個小徒兒出來,卻給你們廟裡扣住了。你衝著活佛的
金面,放了他罷,大夥兒都承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說道:「這幾位師爺在敝寺吵鬧,
老衲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大師在通情達理之人,如何也聽信人言?清涼寺開建以來,只怕
今日才有喇嘛爺光臨。說我們收了貴座弟子,那是從何說起?」巴顏雙眼一翻,大聲喝道:
「難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罰酒不吃……吃敬酒。」他漢語不大流暢,「敬酒不吃
吃罰酒」這話,卻顛倒著說了。
    心溪笑道:「兩位休得傷了和氣。依老衲之見,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涼寺內,口說無
憑,眼見是實。就是皇甫居士和貧僧做個見證,大夥兒在清涼寺各處隨喜一番,見佛拜佛,
遇僧點頭,每一處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見過了,倘若仍然找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麼事都沒
有了?」說來說去,還是要在清涼寺中搜查。
    澄光臉上閃過一陣不愉之色,說道:「這幾位喇嘛爺打從西藏來,不明白我們漢人的規
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師德高望重,怎地也說這等話?這個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
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過去,只怕得從佛光寺開頭。」
    心溪嘻嘻一笑,說道:「在清涼寺瞧過之後,倘若仍然找不到人,這幾位大喇嘛願意到
佛光寺瞧瞧,那是歡迎之至,歡迎之至。」
    巴顏道:「有人親眼見到,這小傢伙確是在清涼寺之中,我們才來查問,否則的話,也
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將「冒昧」二字又顛倒著說。澄光道:「不知是何
人見到?」巴顏向皇甫閣一指道:「是這位皇甫先生見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決計不會
說謊。」
    韋小寶心想:「你們明明是一夥人,如何作得見證。」忍不住問道:「那個小喇嘛有多
大年紀?」
    巴顏、心溪、皇甫閣眾人一直沒理會站在一旁的這兩個小孩,忽聽他相問,眼光都向他
望去,見他衣飾華貴,帽鑲美玉,襟釘明珠,是個富豪之家的公子,身畔那小小書僮也是穿
綢著緞。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年紀差不多年紀罷。」
    韋小寶轉頭道:「那就是了,剛才我們不是明明見到這小喇嘛麼?他走進一座大廟。這
廟前寫的有字,不錯,寫的是『佛光寺』三個大字。這小喇嘛是進了佛光寺啦。」
    他這麼一說,巴顏等人登時臉上變色,澄光卻暗暗歡喜。巴顏大聲道:「胡說八道!胡
說八道!」他以為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謬了。韋小寶笑道:「胡說十道,胡說一十道,十
二道,十三道!」
    巴顏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來。澄光右手微抬,大袖上一股勁風,向巴顏肘
底撲去。巴顏左手探出,五指猶如雞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縮,衣袖倒捲,這一抓就
沒抓到。巴顏叫道:「你窩藏了我們活佛座下小喇嘛,還想動手殺人嗎?反了,反了!」
    皇甫閣朗聲道:「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他這「粗」字方停,廟外忽有大群人齊
聲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聽這聲音,當有數百人之眾,竟是
將清涼寺團團圍住了。這群人聽得皇甫閣這麼朗聲一說,就即齊聲呼應,顯是意示威懾。饒
是澄光方丈養氣功夫甚深,乍聞這突如其來的一陣呼喝,方寸間也不由得大大一震。
    皇甫閣笑吟吟的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人的前輩高人,在這裡韜光養晦,大家都
是很晾景仰的。這位巴顏大喇嘛要在寶剎各處隨喜,你就讓他瞧瞧罷。大和尚行得下,踏得
正,光風霽月,清涼寺中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大家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氣?」
    澄光暗暗著急,他本人武功雖高,在清涼寺中卻只坐禪說法,並未傳授武功,清涼寺五
十多僧人,極少有人是會武功的,剛才和巴顏交手這一招,察覺他左手這一抓的「雞爪功」
著實厲害,再聽這皇甫閣適才朗說這一句話,內力深厚,也是非同小可,不用寺外數百人幫
手,單是眼前這兩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擋了。
    皇甫閣見他沉吟不語,笑道:「就算清涼寺中真有幾位美貌娘子,讓大伙瞻仰瞻仰,那
也是眼福不淺哪。」這兩句話極是輕薄,對澄光已不留半點情面。
    心溪笑道:「方丈師兄,既是如此,就讓這位大喇嘛到處瞧瞧罷。」說時嘴巴一努。
    巴顏當先大踏步向後殿走去。
    澄光心想對方有備而來,就算阻得住巴顏和皇甫閣,也決阻不住他們帶來的那夥人,混
戰一起,清涼寺要遭大劫,霎時間心亂如麻,長歎一聲,眼睜睜的瞧著巴顏等數十人走向後
殿,只得跟在後面。
    巴顏和心溪、皇甫閣三人低聲商議,他們手下數十人已一間間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
涼寺眾僧見方未有號令,一個個只有怒目而視,並未阻攔。韋小寶和雙兒跟在方丈之後,見
他僧袍大袖不住顫動,顯是心中惱怒已極。
    忽聽得西邊僧房中有人大聲叫道:「是他嗎?」
    皇甫閣搶步過去,兩名漢子已揪出一個中年僧人出來。這和尚四十歲左右年紀,相貌清
懼,說道:「你抓住他幹什麼?」皇甫閣搖了搖頭,那兩名漢子笑道:「得罪!」放開那名
和尚。韋小寶心下雪亮,這些人是來找順治皇帝,那是更無疑問了。
    澄光冷笑道:「本寺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麼?」皇甫不答,見手下又揪了一個
中年和尚出來,他細看此僧相貌,搖了搖頭。韋小寶心道:「原來你認得順治皇帝。」又
想:「如此搜下去,定會將順治皇帝找出來,他是小皇帝的父親,我可得設法保護。」但對
方人多勢眾,如何保護,卻一點法子也想不出來。
    數十人搜到東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見院門緊閉,叫道:「開門,開門!」
    澄光道:「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關所,已歷七年,眾位不可壞了他的清修。」
    心溪笑道:「這是外人入內,並不是坐關的和尚熬為住而自行開關,打什麼緊?」
    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幹麼不開門?多半是在這裡了!」飛腳往門上踢去。
    澄光身影微晃,已擋在他身前。那喇嘛收勢不及,右腳踢出,正中澄光小腹,喀喇一聲
響,那喇嘛腿骨折斷,向後跌出。巴顏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撈,都成雞爪之勢,向
澄光抓來。澄光擋在門口,呼呼兩掌,將巴顏逼開。
    皇甫閣叫道:「好『般若掌』!」左手食指點出,一股勁風向澄光面門刺來,澄光向左
閃開,拍的一聲,勁風撞上木門。澄光使開般若掌,凝神接戰。
    巴顏和皇甫分從左右進擊。澄光招數甚慢,一掌一掌的拍出,似乎無甚力量,但風隱
隱,顯然勁道又頗凌歷。巴顏和皇甫閣的手下數人吶喊吆喝,為二人助威。巴顏搶攻數次,
都給澄光的掌力逼了回來。
    巴顏焦躁起來,快速搶攻,突然間悶哼一聲,左手一揚,數十莖白鬚飄落,卻是抓下了
澄光一把鬍子,但他右肩受了一掌,初時還不覺怎樣,漸漸的右臂越來越重,右手難以提
高。他猛地怒吼,向側閃開,四名喇嘛手提鋼刀,向澄光衝過去。
    澄光飛腳踢翻二人,左掌拍出,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聲大叫,向上
跳起。便在這時,第四名喇嘛的鋼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捲向他手腕。雙見巴顏雙手
一上一下,撲將過來。澄光向右避讓,突覺勁風襲體,暗叫:「不好!」順手一掌拍出,但
覺右頰奇痛,已被皇甫閣戳中一指。這一掌雖擊中了皇甫閣下臂,卻未能擊斷他臂骨。
    雙兒見澄光滿頰鮮血,低聲道:「要不要幫他?」
    韋小寶道:「等一等。」他旨在見到順治皇帝,倘若雙手出手將眾人趕走,老皇帝還是
見不到,何況對方人多勢眾,有刀有槍,雙兒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打得過這許多大漢?
    清涼寺僧眾見方丈受困,紛紛拿起棍棒火叉,上來助戰。但這些和尚不會武功,一眄來
便給打得頭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動手!」
    巴顏怒吼:「大家放手殺人好了!「眾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頃刻間有四各清涼寺的和尚
被砍笛身首異處。餘下眾僧見敵人行兇殺人,都站得遠遠的叫喚,不敢過來。
    澄光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閣的一指,這一指戳中他右胸。皇甫閣笑道:「少林派的般
若掌也不過如此。大和尚還不投降麼?」澄光道:「阿彌托佛,施主罪業不小。」
    驀地裡兩名喇嘛揮刀著地滾來,斬他雙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一陣劇痛,眼前發黑,
這一腳踢到中途便踢不下去,迷迷糊糊間左掌向下抹,正好抹中兩名喇嘛頭頂,兩人登時昏
暈過去。巴顏罵道:「死禿驢!」雙手疾挺,十根手指都抓上了澄光左腿。澄光再也支持不
住,倒在地來。皇甫閣接連數指,點了澄光的穴道。
    巴顏哈哈大笑,右足踢向木門,喀喇一聲,那門直飛進去。巴顏笑道:「快出來罷,讓
大家瞧瞧是怎麼一副模樣。」
    僧房中黑黝黝地,寂無聲息。
    巴顏道:「把人給我揪出來。」兩名喇嘛齊聲答應,搶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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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8:48:46

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
    突然間門口金光一閃,僧房中伸出一根黃金大杵,波波兩聲,擊在兩喇嘛頭上,黃金杵
隨即縮進,兩名喇嘛一聲也不出,腦漿迸裂,死在門口。
    這一下變故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巴顏在聲斥罵,又有三名喇嘛向門中搶去。這次三人都
有有備,舞到鋼刀,護住頭頂。第一名喇嘛剛踏進門,那黃金杵擊將下來,連刀打落,金杵
和鋼刀同時打中那喇嘛頭頂。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可是金杵落下時似乎有千斤之力,
鋼刀竟未阻得金杵絲毫,波的一聲,又打得頭骨粉碎。第三名喇嘛嚇得臉色蒼白,鋼刀落
地,逃了回來。巴顏破口大罵,卻也不敢親自攻門。
    皇甫閣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當下便有四名漢子跳上屋頂,揭了瓦片,從
空洞中向屋內投去。皇甫閣又叫:「將沙石拋進屋去。」他手下漢子信言拾起地下沙石,從
木門中拋進僧房。
    從門中投進的沙石大部被屋內那人用金杵反激出來,從屋頂投落的瓦片,卻一片片的都
掉了下去。這麼一來,屋內之人武功再高,也已無法容身。
    忽聽一聲莽牛也似的怒吼,一個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個僧人,右手搶動金杵,大踏步走
出門來。我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說也高了一個半頭,威風凜凜,直似天神一般,金杵晃動,黃
光閃閃,大聲喝道:「都活得不耐煩了?」只紫醬以的臉膛,一堆亂茅草也似的短鬚,僧衣
破爛,破也中露出虯結起伏的肌肉,膀闊腰粗,手大腳大。
    皇甫閣、巴顏等見到他這般威勢,都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幾步。巴顏叫道:「這賊禿只一
個人,怕他什麼?大夥兒齊上。」皇甫叫道:「大家小心,別傷了他身旁的那和尚。」
    眾人向那僧人瞧去,只見他三十來歲年紀,身高體瘦,丰神俊朗,雙目低垂,對週遭情
勢竟是不瞧半眼。
    韋小寶心頭突地一跳,尋思:「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只是相貌不大像,他可比小皇
帝好看得多。原來他這般年輕。」
    便在此時,十餘名喇嘛齊向莽和尚攻去。那莽和尚揮動金杵,波波波向聲不絕,每一響
便有一名喇嘛中杵倒地而死。皇甫閣左手向腰間一探,解下一條軟鞭,巴顏從手下喇嘛手中
接過兵刃,乃是一對短鐵錘。兩人分從左右夾攻而上。
    皇甫閣軟鞭抖動,鞭梢橫捲,刷的一聲,在那莽和尚頸中抽了一記。那和尚哇哇大叫,
揮杵向巴顏打去巴顏舉起雙錘硬擋,錚的一聲大響,手臂酸麻,雙錘脫手,那和尚卻又給軟
鞭在肩頭擊中。眾人都看了出來,原來這和尚只是膂力奇大,武功卻是平平。
    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聲,並不掙扎。
    韋小寶低聲道:「保護這和尚。」雙兒道:「是!」晃身而前,伸手便向那喇嘛腰間戳
去,那喇嘛應指而倒。她轉身伸指向皇甫閣臉上虛點,皇甫向右閃開,她反手一指,點中了
巴顏胸口。巴顏罵道:「媽……」仰天摔倒。雙兒東一轉,西一繞,纖手揚處,巴顏與皇甫
帶著的十幾人紛紛摔倒。心溪叫道:「喂,喂,小施主……」雙兒笑道:「喂,喂,老和
尚!」伸指點中他腰間。
    皇甫閃動軟鞭,護住前後左右,鞭子呼呼風響,一丈多圓圈中,直似水潑不進。雙兒在
鞭圈外盤旋遊走。皇甫閣的軟鞭越使越快,幾次便要擊到雙兒身上,都給她迅捷避開,皇甫
閣叫道:「好小子!」勁透鞭身,一條軟鞭宛似長槍,筆直的向雙兒胸口刺來。雙兒腳下一
滑,向前摔出,伸指直點皇甫閣小腹。皇甫閣左掌豎立,擋住她點來的一指,跟著軟鞭的鞭
梢突然回頭,逕點雙兒背心。雙兒著地滾開,情狀頗為狼狽。
    韋小寶見雙兒勢落敗,心下大急,伸手在地下去抓泥沙,要撒向皇甫閣眼中,偏生地下
掃得乾乾淨淨,全無泥沙可抓。雙兒尚未站起,皇甫的軟鞭已向她身上擊落,韋小寶大叫:
「打不得!」
    那莽和尚急揮金杵上,上前相救。
    驀地進而雙兒右手抓住了軟鞭鞭梢,皇甫閣使勁兒上甩,將她全身帶將起來,甩向半
空。韋小寶抻手入懷,也不管抓的是什麼東西,掏出來便向皇甫閣臉上摔去,只見白紙飛
舞,數十張紙片擋在皇甫閣眼前。皇甫閣忙伸手去抹開紙張,右手的勁立時消了。此時莽得
尚的金杵已擊向頭頂。皇甫大駭,忙坐倒相避。雙兒身在半空,不等落地,左足便即踢出,
正中皇甫閣的太陽穴。他「啊喲」一聲,向後摔倒。砰的一聲,火星四濺,黃金杵擊在地
下,離他腦袋不過半尺。
    雙兒右足落地,跟著將軟鞭奪了過來。韋小寶大聲喝彩:「好功夫!」拔出匕首,搶上
去對住皇甫閣左眼,喝道:「你叫手下人都出去,誰都不許進來!」
    皇甫閣身不能動,臉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氣,心下大駭,叫道:「你們都出去,叫大伙
兒誰都不許進來。」他手下數十人遲疑半晌,見韋小寶挺匕首作勢欲殺,當即奔出廟去。
    那莽和尚圓睜環眼,向雙兒凝視半晌,嘿的一聲,讚道:「好娃兒!」左手倒提金杵,
右手扶著那中年僧人,回進僧房。韋小寶搶上兩步,想跟那中年僧人說幾句話,竟已不及。
    雙兒走到澄光身畔,解開他身上穴道,說道:「這些壞蛋強凶霸道,冒犯了大和尚。」
澄光站起身來,合十道:「小施主身懷絕技,解救本寺大難。老衲老眼昏花,不識高人,先
前多有失敬。」雙兒道:「沒有啊,你一直對我們公子客氣的很。」
    韋小寶定下神來,這才發覺,自己先前摔向皇甫閣臉面,蒙了他雙眼的,竟是一大疊鈔
票,哈哈大笑,說道:「見了銀票不投降的,天下可沒幾個。我用幾萬兩銀票打過來,你非
大叫投降不可。」雙兒笑嘻嘻的拾起四下裡飛散的銀票,交回韋小寶。
    澄光問韋小寶:「韋公子,此間之事,如何是好?」
    韋小寶笑道:「這三位朋友,吩咐你們的下人都散去了罷!」
    皇甫閣當即提氣叫道:「你們都到山下去等我。」
    只聽得外面數百個人齊聲答應。腳步聲沙沙而響,頃刻間走了個乾淨。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去解心溪的穴道。韋小寶道:「方丈,且慢,我有話跟你商量。」
澄光道:「是!這幾位師兄給封了穴道,時間久了,手腳麻木,我先給他們解開了。」韋小
寶道:「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咱們到那邊廳上坐坐罷。」澄光點頭道:「是。」向心溪
道:「師兄且莫心急,回頭跟你解穴。」帶著韋小寶到西側佛殿之中。
    韋小寶道:「方丈,這一干人當真是來找小喇嘛的?」澄光張口結舌,無法回答。韋小
寶湊嘴到到他耳邊,低聲道:「我倒知道,他們是為那位皇帝和尚而來。」
    澄光身子一震,緩緩點頭,道:「原來小施主早知道了。」韋小寶低聲道:「我來到寶
剎,拜懺做法事是假,乃是奉……奉命保護皇帝保尚。」澄光點頭道:「原來如此。老衲本
就心疑小施主巴巴的趕來清涼寺做法事,樣子不大像。」
    韋小寶道:「皇甫閣、巴顏他們雖然拿住了,可是捉老虎容易,放老虎難。倘若放了他
們,過幾天又來糾纏不清,畢竟十分麻煩!」澄光道:「殺人是殺不得的。這寺裡已傷了好
幾殺人命。唉,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韋小寶道:「殺了他們也沒用。這樣罷。你叫人把
這干人都綁了起來。咱們再仔細問問,他們來尋皇帝烽尚,到底是什麼用意?」
    澄光有些為難,道:「這佛門清淨之地,我們出家人私自綁人審問,似乎於理不合。」
韋小寶道:「什麼於理不合?他們想來殺光你廟裡的和尚,難道於理就合得很了?我們如不
審問明白,想法子對付,他們又來殺人,放火燒了你清涼寺,那怎麼辦?」
    澄光想了一會,點頭道:「那也說得是,任憑施主吩咐。」拍拍手掌,召進一名和尚,
吩咐道:「請那位皇甫閣先生過來,我們有話請教。」韋小寶道:「這皇甫閣甚是狡猾,只
怕問不出什麼,咱們還是先問那個大喇嘛。」澄光道:「對,對,我怎麼想不到?」
    兩名和尚挾持著巴顏進殿,惱他殺害寺中僧人,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
怎地對大喇嘛沒點禮鬼?」兩名僧人應道:「是!」退了出去。
    韋小寶左手提起一隻椅子,右手用匕首將椅子腳不住批削。那匕首鋒利無比,椅子腳一
片片的削了焉,都不過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睜大了眼,不明他用意。韋小寶
放下椅子,走到巴顏面前,左手摸了摸他腦袋,右手將匕首比了比,手勢便和適才批削椅腳
時一模一樣。巴顏大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
    韋小寶怒道:「什麼行不行的?我知道西藏的大喇嘛都練有一門鐵頭功,刀槍不入。我
在北京之時,曾親自用這把短劍削一個大喇嘛的腦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動。大喇嘛,你
是貨真價實,還是冒牌貨?不試你一試,怎能知道?」
    巴顏忙道:「這鐵頭功我沒練過,你一削我就死。」韋小寶道:「不一定死的,削去兩
三寸,也不得就死。我只削你一層頭蓋,看到你的腦漿為止。一個人說真話,腦漿就不動,
如果說謊騙人,腦漿就像煮開了的水一般滾個不休。我有話問你,不削你的腦袋,怎知你說
的是真話假話?」巴顏道:「別削,別削,我說真話就是。」韋小寶摸了摸他頭皮,道:
「是真是假,我怎麼知道?」巴顏道:「我如說謊,你再削頭皮不遲。
    韋小寶沉吟片刻,道:「好,那麼我問你,是誰叫你到清涼寺來的?」巴顏道:「是菩
薩頂真容院的大喇嘛,勝羅陀派我來的。」澄光道:「阿彌陀佛,五台山青廟黃廟,從無仇
怨,菩薩頂的大喇嘛,怎麼會叫你來搗亂?」巴顏道:「我也不是來搗亂。勝羅陀師兄命我
來找一個三十來歲的和尚,說他盜了我們拉薩活佛的寶經,到清涼寺中躲了起來,因此非揪
他出來不可。」澄光道:「阿彌陀佛,哪有此事?」
    韋小寶提起匕首,喝道:「你說謊,我削開你的頭皮瞧瞧。」巴顏叫道:「沒有,沒有
說謊。你不信去問勝羅陀師兄好了。他說,我們要假裝走失了一個小喇嘛,其實是在找那中
年和尚,又說那位皇甫先生認得這和尚,請他陪著來找人。勝羅陀師兄說,這和尚偷的是我
們密宗的秘密藏經,『大毗盧遮那佛神變加持經』,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這和尚,那是
一件大功,回到拉薩,活佛一定,重重有賞。」
    韋小寶見他臉色誠懇,似非作偽,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人家不讓他得知順治的真相,
當下從懷中取出那封西藏文的書信,便是道上雙兒擒住三名喇嘛,逼著取來的,展了開來,
說道:「你念給我聽,這信中寫著些什麼。」說著將匕首刃面平平的放在他頭頂。
    巴顏道:「是,是!」嘰哩咕嚕的讀了起來。韋小寶點頭道:「不錯,你讀得很好,一
個字也沒讀錯。這位方丈大師不懂藏文,你用漢語將信裡的話說出來。」
    巴顏道:「那那裡說,這位大……大人物,的確是在五台山清涼寺中,最近得到消息,
神……神龍教要將他請去,咱們可得先……先下手為強。」
    韋小寶聽他連「神龍教」三字也說了出來,料想不假,問道:「信裡還說些什麼?」
    巴顏道:「信裡說,到清涼寺去請這位大人物,倒也不難,就怕神龍教得知訊息,也來
搶奪,因此勝羅陀師兄請北京的達和爾師兄急速多派高手,前來相助。如果……如果桑結大
喇嘛已經到了北京,他老人家當世無敵,親來主持,那就……那就萬失無一……」
    韋小寶笑罵:「他媽的!萬無一失,什麼『萬失無一』?」自己居然能糾正別人說成語
的錯誤,那是千載難逢,萬中無一之事,甚覺得意。
    巴顏道:「是,是,萬一無失……」韋小寶笑道:「你喇嘛奶奶的,還是說錯了。還有
呢?」巴顏道:「沒有了,下面沒有了。」韋小寶罵道:「他媽的,什麼什麼沒有了?是我
下面沒有了,還是你下面沒有了?」巴顏道:「大……大家下面沒有了。」韋小寶道:「什
麼大家下面沒有了?」巴顏道:「下面沒有字了。」韋小寶哈哈一笑,問道:「那皇甫閣是
什麼人?」巴顏道:「他是勝羅陀師兄請來的幫手,昨晚才到的。」
    韋小寶點點頭,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審那個佛光寺的胖和尚了,你如不好意思,不
妨在窗外聽著。」澄光忙道:「最好,最好。」命人將巴顏帶出,將心溪帶來,自己回去禪
房,也不在窗外聽審。
    心溪一進房就滿臉堆笑,說道:「兩位施主年紀輕輕,武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見所未
見,而且是聞所未聞,少年英雄,真了不起,了不起!」韋小寶罵道:「操你奶奶的,誰要
你拍馬屁。」向他屁股上一腳踢去。心溪雖痛,臉上笑容不減,說道:「是,是,凡是真正
的英雄好漢,那是決計不愛聽馬屁的。不過老和尚說的是真心話,算不得拍馬屁。」
    韋小寶道:「我問你,你到清涼寺來發瘋,是誰派你來的?」心溪道:「施主問起,老
僧不敢隱瞞。菩薩頂真容大喇嘛勝羅陀,叫人送了二百兩銀子給我,請我陪他師弟巴顏,到
清涼寺來找……找一個人。老僧無功不受祿,只得陪他走一遭。」韋小寶又一腳踢去,罵
道:「胡說八道,你還想騙我?快說老實話。」心溪道:「是,是,不瞞施主,大喇嘛送了
我三百兩銀子。」韋小寶道:「明明是一千兩。」心溪道:「實實在在是五百兩,再多一
兩,老和尚不是人。」
    韋小寶道:「那皇甫閣又是什麼東西?」心溪道:「這下流胚子不是好東西,是巴顏這
鬼喇嘛帶來的。施主放了我之後,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山去,請知縣大人好好治罪。清涼寺
是佛門清靜之地,怎容他來胡作非為?小施主,那幾條人命,連同死了的幾個喇嘛,咱們都
推到他頭上。」韋小寶臉一沉,道:「明明都是你殺的,怎能推在旁人頭上?」心溪道:
「好少爺,你饒了我罷。」
    韋小寶叫人將他帶出,帶了皇甫閣來詢問。這人卻十分硬朗,一句話也不回答。對韋小
寶匕首的威嚇固然不加理睬,而雙兒點他「天豁穴」,他疼痛難當,忍不住呻吟,對韋小寶
的問話卻始終不答,只說:「你有種的就將爺爺一刀殺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漢。」韋小寶倒
敬他是殺好漢,道:「好,我不折磨你。」命雙兒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
    他命人將皇甫閣帶出後,又去請澄光方丈來,道:「這件事如何了局,咱們得跟那位大
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搖頭道:「他是決計不見外人的。」
    韋小寶拂然道:「甚麼不見外為?剛才不是已經見過了?我們倘若拍手不管,他還不是
給人捉了去?不出幾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來,有個什麼天下無敵的大高手,又還有甚麼神
龍教、烏龜教的,就算我們肯幫忙,也抵擋不了這許多人。」澄光道:「也說得是。」
    韋小寶道:「你去跟他說,事情緊急,非商量個辦法出來不可。」澄光搖頭道:「老衲
答應過,寺中連老衲在內,都不跟他說話的。」韋小寶道:「好,我可不是你們寺裡的和
尚,我去跟他說話。」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進僧房,他師弟那個莽和尚行顛,
就會一杵打死了你。」韋小寶道:「他打不死我的。」
    澄光向雙兒望了一眼,說道:「你就算差尊僕將行顛和尚點倒,行癡仍然不會和你說話
的。」韋小寶道:「行癡?他法名叫做行癡?」澄光道:「是。原來施主不知。」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既然如此,我也無法可施了。你既沒有『萬失無一』的好法
子,可惜清涼寺好好一所古廟,卻在你方丈手裡毀了。」
    澄光愁眉苦臉,連連搓手,忽道:「我去問問玉林師兄,或者他有法子。」韋小寶道:
「這位玉林大師是誰?」澄光道:「是行癡的傳法師父。」
    韋小寶喜道:「好極,你帶我去見這位老和尚。」
    當下澄光領著韋小寶和雙兒,從清涼寺後門出去,行了里許,來到一座小小舊廟,廟上
也無匾額。澄光徑行入內,到了後面禪房,只見一位白鬚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團上,正自閉目
入定,對三人進來,似乎全然不覺。
    澄光打了個手勢,輕輕的在旁邊蒲團上坐下,低目雙垂,澄光竟也不動。韋小寶手麻腳
酸,老大不耐煩,站起了又坐倒,坐倒又站起,心中對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已罵了數十
遍。
    又過了良久,那老僧吁了口氣,緩緩睜開眼來,見到面前的有人,也有感驚奇,只微微
點了點頭。澄光道:「師兄,行癡塵緣未斷,有人打上寺來,要請師兄佛法化解。」那老僧
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已。」澄光道:「外魔極重,清涼寺有難。」便將心溪、巴
顏、皇甫閣等人意欲劫持行癡,幸蒙韋小寶主僕出手相救等情說了,又說雙方都死了數人,
看來對方不肯善罷甘休。玉林默默聽畢,一言不發,閉上雙目,又入定去了。
    韋小寶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罵:「操……」只罵得一個字,澄光連打手勢,救他不
可生氣,又救他坐下來等候。
    這一回 玉林入定,又是小半個時辰。韋小寶心想:「天下強盜賊骨頭,潑婦大混蛋,也
都沒這老和尚討厭。」好容易玉林又睜開眼來,問道:「韋施主從北京來?」
    韋小寶道:「是。」玉林又問道:「韋施主在皇上身邊辦事?」韋小寶大吃一驚,跳起
身來,道:「你……你……怎麼知道?」玉林道:「老衲只是猜想。」韋小寶心想:「這老
和尚邪門,只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罵他了,規規矩矩的坐了下來。
    玉林道:「皇上差韋施主來見行癡,有什麼話說?」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甚麼都知
道,瞞他也是無用。」說道:「皇上得知老皇爺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人我向老皇爺磕頭
請安。如果……如果老皇爺肯返駕回宮,那是再好不過了。」康熙本說查明真相之後,自己
上五台山來朝見父皇,這話韋小寶卻瞞住了不說。玉林道:「皇上施主帶來甚麼信物?」韋
小寶從貼肉裡衣袋中,取出康熙親筆所寫御札,雙手呈上,道:「大師請看。」
    御札上寫的是:「敕訟御前侍衛副總管欽賜穿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台山一帶公幹,各省
文武官員受命調遣,欽此。」
    玉林接過看了,還給韋小寶,道:「原來是御前侍衛副總管韋大人,多有失敬了。」
    韋小寶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覷我了罷?」可是見玉林臉上神色,也沒甚麼恭敬之
意,心中得意又淡了下來。
    玉林道:「韋施主,以你之意,該當如何處置?」韋小寶道:「我要叩見老皇爺,聽老
皇爺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後,塵緣早已斬斷,『老皇爺』三
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駭人聽聞,擾了他的清修。」韋小寶默然不答。
    玉林又道:「請回去啟奏皇上,行癡不願見你,也不願再見外人。」韋小寶道:「皇上
是他兒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什麼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兒女都是外人了。」
    韋小寶心想:「看來都是你這老和尚在搗鬼,從中阻攔。老皇爺就算不肯回宮,也不至
於連兒子也不見。」說道:「既然如此,我去調遣人馬,上五台山來保護守衛,不許閒雜人
等進寺來羅皂滋擾。」
    玉林微微一笑,說道:「這麼一來,清涼寺寺成了皇宮內院、官府衙門;韋大人這位御
前侍衛副總管,變成在清涼寺當差了。那麼行癡還不如回北京皇宮去直截了當。」
    韋小寶道:「原來大師另有保護老……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聽。」
    玉林微笑道:「韋施主小小年紀,果然是個厲害腳色,難怪十幾歲少年,便已做到這樣
的大官。」頓了一頓,續道:「妙法是沒有,出家人與世無爭,逆來順受。多謝韋施主一番
美意,清涼寺倘若真有禍殃,那也是在劫難逃。」說著合十行禮,閉上雙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來,打個手勢,退了出去,走到門邊,向玉林躬身行禮。韋小寶向玉林扮個
鬼臉,伸伸舌拇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玉林招了幾招,意思是說:「好臭,好臭!」玉林
閉著眼睛,也瞧不見。
    三人來到廟外,澄光道:「玉林大師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將心溪方丈他們都
放了,今日相見,也是有緣,這就別過。」說著雙手合十,鞠躬行禮,竟是不讓他再進清涼
寺去。
    韋小寶心頭火起,說道:「很好,你們自有萬失無一的妙計,倒是我多事了。」命雙兒
去叫了於八等一干人,逕自下山,又回到靈境寺去借宿。
    他昨晚在靈境寺曾佈施了七十兩銀子。住持見大施主又再光降,慇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韋小寶一手支頤,尋思:「老皇爺是見到了,原來他一點也不老,卻是危
險得緊,西藏喇嘛要捉他,神龍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賊禿裝模作樣,沒點屁本事,澄光方
丈一個人又有甚麼用?只怕幾天之後,老皇爺便會給人捉了去。我又怎生向小玄子交代?」
    一轉頭,見雙兒秀眉緊鎖,神色甚是不快,問道:「雙兒,什麼事不高興?」雙兒道:
「沒什麼。」韋小寶道:「你一定在想心事,快跟我說。」雙兒道:「沒什麼。」韋小寶一
轉念,道:「啊,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裡作官,一直沒跟你說。」雙兒眼眶兒紅了,道:
「韃子皇帝是大壞人,相公你……怎麼做他們的官?而且還做了大官。」說著眼淚從雙頰上
流了下來。
    韋小寶一呆,道:「傻孩子,那又用得著哭的。」雙兒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給
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聽你的話。可是……可是你在朝進而做大官,我爸爸媽媽,還有兩
個哥哥,都是給惡官殺死的,你……你……」說著放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一時手足無措,忙道:「好啦,好啦!現下什麼都不瞞你。老實跟你說,我做官
是假的,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天地父母,反清復明』,你懂嗎?我師父是天地會的
總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說過了。我們天地會專跟朝廷作對。我師父派我混時皇宮裡去做
官,為的是打探韃子的消息。這件事十分秘密,倘若給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雙兒伸手按住韋小寶嘴唇,低聲道:「那你快別說了。都是我不好,逼你說出來。」說
著破涕為笑,又道:「相公是好人,當然不會去做壞事。我……我真是個笨丫頭。」
    韋小韋笑道:「你是個乖丫頭。」拉著她手,讓她坐在炕沿上自己身邊,低聲將順治與
康熙之間的情由說了,又道:「小皇帝還只十幾歲,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
可憐不可憐?今天來捉他的那些傢伙,都是大大的壞人,虧得你救了他。」雙兒吁了口氣,
道:「我總算做了一件好事。」韋小寶道:「不過送佛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給方丈放了。他
們一定不肯甘心,回頭又要去捉那老皇帝,將他身上的肉一塊塊割下來,煮來吃了,豈不糟
糕?」他知道雙兒心好,要激她勇於救人,故意將順治的處境說得十分悲慘。
    雙兒身子一顫,道:「他們要吃他的肉,那為什麼?」韋小寶道:「唐僧和尚到西天取
經,這故事你聽過麼?」雙兒道:「聽過的,還有孫悟空,豬八戒。」韋小寶道:「一路上
有許多妖怪,都想吃唐僧肉,說他是聖僧,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雙兒道:「啊,我明白
啦,這些壞人以為老皇帝和尚也是聖僧。」韋小寶道:「是啊,你真聰明。老皇帝和尚好比
是唐僧,那些壞人是妖怪,我是孫猴兒孫行者,你就是……是……」說著雙掌入在自己耳
旁,一招一晃,作扇風之狀。雙兒笑道:「你說我是豬八戒?」韋小寶道:「你相貌像觀音
菩薩,不過做的是豬八戒的事。」
    雙兒連忙搖手,道:「別說冒犯菩薩的話。相公,你做觀音菩薩身邊的那個善才童子紅
孩兒,我就是……」說到這裡,臉上一紅,下面的話□住不說了。韋小寶道:「不錯‾我做
善才童子,你就是龍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說什麼也不分開。」雙兒臉頰更加紅了,低聲
道:「我自然永遠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將我趕走。」
    韋小寶伸掌在自己頭頸一斬,道:「就是殺了我頭,也不趕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
己偷偷的走了。」雙兒伸手在自己頸裡一斬,道:「殺了我頭,也不會走。」兩人同時哈哈
大笑。雙兒自跟著韋小寶之後,主僕分守得甚嚴,極少跟他說笑,這時聽韋小寶吐露真相,
心中甚是歡暢。兩人這麼一笑,情誼又親密了幾分。
    韋小寶道:「好,我們自己的事情說過了。可怎麼想了法兒,去救唐僧?」
    雙兒笑道:「救唐僧和尚,總是齊天大聖出主意,豬八戒只是個跟屁蟲。」韋小寶笑
道:「豬八戒真有你這樣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雙兒問道:「那為什麼?」韋小
寶道:「唐僧自然娶了豬八戒做老婆了。」雙兒噗赤一笑,說道:「豬八戒是豬玀精,誰討
他做老婆啊?」
    韋小寶聽她說到娶豬精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花彫茯苓豬」沐劍屏來,不知她和方怡
此刻身在何處,是否平安。
    雙兒見韋小寶呆呆出神,不敢打斷他思路。過了一會,韋小寶道:「得想個法子,不讓
壞人捉了老皇帝去。雙兒,譬如有一樣寶貝,很多賊骨頭都想去偷,咱們使什麼法兒,好教
賊骨頭偷不到?」雙兒道:「見到賊骨頭來偷寶貝,便都捉了起來。」韋小寶搖頭道:「賊
骨頭太多,捉不完的。我們自己去做賊骨頭,。」雙兒道:「我們做賊骨頭?」韋小寶道:
「對!我們先下手為強,將寶貝偷到手,別的賊骨頭就偷不到了。」雙兒拍手笑道:「我懂
啦,我們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來。」韋小寶道:「正是。事不宜遲,立刻就走。」
    兩人來到清涼寺外,韋小寶道:「天還沒黑,偷東西偷和尚,都得等到天黑才幹。」兩
人躲在樹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滿山皆暗,萬籟無雹聲。韋小寶低聲道:「寺裡只方丈一人會
武功,好在他剛才受了傷,定在躺著休息。你去將那胖大和尚行顛點倒了,我們便可將老皇
帝和尚偷出來。只是那行顛力氣極大,那根黃金杵打人可厲害得很,須當小心。」雙兒點頭
稱是。
    傾聽四下無人,兩人輕輕躍進圍牆,逕到順治坐禪的僧房之外,只見板門已然關上,但
那門板日間給人踢壞了,一時未及修理,只這麼擱著擋風。雙兒貼著牆壁走進,將門板向左
一拉,只見黃光閃動,呼的一聲響,黃金杵從空隙中擊了出來。雙兒待金杵上提,疾躍入
內,伸指在行顛胸口要穴連點兩指,低聲道:「真對不住!」提起雙手,抱住了他手中金
杵。行顛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軟倒。這金杵重達百餘斤,雙兒若不抱住,落將下來,非壓碎
他腳趾不可。
    韋小寶跟著閃進,拉上門板。僧房甚小,黑暗中隱約見到有人坐在蒲團之上,韋小寶料
知便是法各行癡的順治皇帝,當即跪倒磕頭,就道:「奴才韋小寶,便是日裡救駕的,請老
皇爺不必驚謊,。」
    行癡默不作聲。韋小寶又道:「老皇爺在此清修,本來很好,不過外面有許多壞人,想
捉了老皇爺去,要對你不利,奴才為了保護老皇爺,想請你去另一個安穩所在,免得給壞人
捉到。」行癡仍是不答。韋小寶道:「那麼就請老皇爺和奴才一同出去。」
    隔了半晌,見他始終盤膝而坐,一動不動。這時韋小寶在黑暗中已有好一會,看得清楚
些了,見行癡坐禪的姿勢,便和日間所見的玉林一模一樣,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還是對自
己不加理睬,說道:「老皇爺的身份已經洩漏,清涼寺中無人能夠保護。敵人去了一批,又
來一批,老皇爺終究會給他們捉去。還是換一個清靜的地方修行罷。」行癡仍是不答。
    行顛忽道:「你們兩小孩是好人,日裡幸虧你們救人。我師兄坐禪,不跟人說話。你要
他到哪裡去?」他嗓音本來極響,拚命壓低,變成十分沙啞。
    韋小寶轉起身來,說道:「隨便到哪裡都好。你師兄愛去哪裡,咱們便護送他去。只要
那些壞傢伙找他不到,你們兩們就可安安靜靜的修行念佛了。」行顛道:「我們是不念佛
的。」韋小寶道:「好罷,不念佛就不念佛,你快將這位大師的穴道解開。」
    雙兒伸手過去,在行顛背上和脅下推拿幾下,解了穴道,說道:「真正對不住。」
    行顛向行癡恭敬的道:「師兄,這兩個小孩請我們出去暫且躲避。」
    行癡道:「師父可沒叫我們離去清涼寺。」說話聲音甚是清朗。韋小寶直到此刻,才聽
到他的話聲。
    行顛道:「敵人如再大舉來攻,這兩個小孩抵擋不住。」
    行癡道:「境自心生。要說凶險,天下處處皆凶險;心中平安,世間事事平安。日前你
殺傷多人,大雜隈業,此後無論如何不可妄動無明。」
    行顛呆了半晌,道:「師兄指點得是。」回頭向韋小寶道:「師兄不肯出去,你們都聽
見了。」韋小寶皺眉道:「倘若敵人來捉你師兄,一刀刀將他身上的肉割下來,那便如何是
好?」行顛道:「世人莫有不死,多活幾年,少活幾年,也沒什麼分別。」韋小寶道:「甚
麼都沒分別,那麼死人活人沒分別,男人女人沒分別,和尚和烏龜豬玀也沒分別?」行顛
道:「眾生平等,原是如此。」
    韋小寶心想:「怪不得一個叫行癡,一個叫行顛,果然是癡的顛的。要勸他們走,那是
不成功的。如將老皇帝點倒,硬架了出去,實在太過不敬,也難免給人瞧見。」一時束手無
策,心下惱怒,按捺不住,便道:「什麼都沒分別,那麼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沒分別,又為什
麼要出家?」
    行癡突然站起,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韋小寶一言開口,便已後悔,當即跪倒,說道:「奴才胡說八道,老皇爺不可動怒。」
行癡道:「從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用這等稱呼?快請起來,我有話請問。」韋小寶
道:「是。」站起身來,心想:「你給我激得開了口說話,總算有了點眉目。」
    行癡問道:「兩位皇后之事,你從何處聽來?」韋小寶道:「是聽海天富跟皇太后說
的。」行癡道:「你認得海天富?他怎麼了?」韋小寶道:「他給皇太后殺了。」行癡驚呼
一聲,道:「他死了?」韋小寶道:「皇太后用『化骨綿掌』功夫殺死了他。」行癡顫聲
道:「皇太后怎麼會……會武功?你怎知道?」韋小寶道:「海天富和皇太后在慈寧宮花園
動手打鬥我親眼瞧見的。」行癡道:「你是什麼人?」
    韋小寶道:「奴才是御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隨即又加上一句:「當今皇上親封的,
有御札在此。」說著將康熙的御札取出來呈上。
    行癡呆了片刻,並不伸手去接,行顛道:「這裡從來沒燈火。」行癡歎了口氣,問道:
「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他做皇帝快不快活?」
    韋小寶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爺健在,恨不行插翅飛上五台山來。他在宮裡大哭大叫,
又是悲傷,又是喜歡,說什麼要上山來。後來……後來恐怕誤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來向
老皇爺請安。奴才回奏之後,小皇帝便親自來了。」
    行癡顫聲道:「他……他不用來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說
到這裡,聲音已然哽□。黑暗之中,但聽到他眼淚一滴滴落上衣襟的聲音。
    雙兒聽他流露父子親情,胸口一酸,淚珠兒也撲籟籟的流了下來。
    韋小寶心想良機莫失,老皇爺此刻心情激動,易下說辭,便道:「海天富一切都查得清
清楚楚了,皇太后先害死榮親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貞妃,後來又害
死了小皇帝的媽媽。海天富什麼都查明白了。皇太后知道秘密已經洩漏,便親手打死了海天
富,又派了大批人手,要上五台山來謀害老皇爺。」
    榮親王、端敬皇后、貞妃三人系被武功好手害死,海天富早已查明,稟告了行癡,由此
而回宮偵查兇手,但行癡說什麼也不信是皇后自己下手,歎道:「皇后是不會武功的。」
    韋小寶道:「那晚皇太后跟海天富說的話,老皇爺聽了之後就知道了。」當下一一轉述
那晚兩人對答的言語。他伶牙利齒,說得雖快,卻是清清楚楚。
    行癡原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對董鄂妃一往情深,這才在她逝世之後,連皇帝也不大
願意做,甘棄萬乘之位,幽閉斗室之中。雖然參禪數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
刻,一聽韋小寶提起,什麼禪理佛法,霎時之間都拋於腦後。海天富和皇太后的對答一句句
在心中流過,悲憤交集,胸口一股氣塞住了,便欲炸將開來。
    韋小寶說罷,又道:「皇太后這老……一不做,二不休,害中你老皇爺之後,要去害死
小皇帝。她還要去挖端敬皇后的墳,又要下詔天下,燒燬《端敬皇后語錄》,說《語錄》中
的話都是放屁,哪一家裡藏一本,都要抄家殺頭!」
    這幾句話卻是他捏造出來的,可正好觸到行癡心中的創傷。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
用力一拍,喝道:「這賤人,我……我早就該將她廢了,一時因循,致成大禍!」順治當年
一心要廢皇后,立董鄂妃為後,只因為皇太后力阻,才擱下來。董鄂妃倘若不死,這皇后之
位早晚是她的了。
    韋小寶道:「老皇爺,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沒分別,小皇爺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
墳挖不得,《端敬皇后語錄》毀不得。」行癡道:「不錯。你說得很是。」韋小寶道:「所
以咱們須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殺你,第二步害小皇
帝,第三步挖墳燒《語錄》。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子便不敢下了。」
    順治七歲登基,廿四歲出家,此時還不過三十幾歲。他原本性子躁,火性大,說到頭腦
清楚,康熙雖然小小年紀,比父親已勝十倍。因此沐王府中人想嫁禍吳三桂,詭計立被康熙
識破,韋小寶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許多言語,行癡卻盡數信以為真。不過皇太后所要行的這三
步棋子,雖是韋小寶捏造出來,但他是市井之徒,想法和陰毒女人也差不多。
    行癡大聲道:「幸虧得你點破,否則當真壞了大事。師弟,咱們快快出去。」行顛道:
「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開門板。
    門板開處,只見當門站著一人。黑暗中行顛看不見他面貌,喝道:「誰?」舉起金杵。
    那人道:「你們要去哪裡?」
    行顛吃了一驚,拋下金杵,雙手合十,叫道:「師父!」行癡也叫了聲:「師父。」
    原來這人正是玉林。他緩緩的道:「你們的說話,我都聽到了。」韋小寶心中暗叫:
「他媽的,事情要糟!」
    玉林沉聲道:「世間冤業,須當化解,一味躲避,終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業
既隨身。」行癡拜伏於地,道:「師父教訓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必便這
麼明白了。你從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讓她來找。我佛慈悲,普渡眾生,她怨你,恨你,要殺
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總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決心殺你的因。你避開她,業因仍
在,倘若派人殺了她,惡業更加深重了。」行癡顫聲道:「是。」
    韋小寶肚裡大罵:「操你奶奶的老賊禿!我要罵你,打你,殺你,你給不給我打罵?給
不給我割你的老禿頭?」
    只聽玉林續聲道:「至於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們在雜隈業,竟欲以你為質,挾制
當今皇帝,橫行不法,虐害百姓。咱們卻不能任由他們胡行。眼前這裡是不能住了,你們且
隨我到後面的小廟去。」他轉身出外,行癡、行顛跟了出去。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雖賞了黃馬褂,我可還沒在身上穿過一天。這件事沒辦妥,回京
對小皇帝沒交代,他一怒之下,說不定反悔,黃馬褂就此不賞了。我也得跟去瞧瞧。」
    他和雙兒兩人跟著到了玉林坐禪的小廟之中。玉林對他們兩人猶如沒瞧見一般,毫不理
會,逕在蒲團上盤膝坐了。行癡在他身邊的蒲團坐下,行顛東張西望了一會,也在行癡的下
首坐倒。玉林和行癡合十閉目,一動也不動,行顛卻睜了圓圓的環眼,向空瞪視,終於也閉
上了眼睛,兩手按在膝上,過了一會,伸手去摸蒲團旁的金杵,唯恐失卻。
    韋小寶向雙兒扮個鬼臉,裝模作樣的也在蒲團上坐下,雙兒挨著他身子而坐。韋小寶雖
非孫司空,但性子之活潑好動,也真如猴兒一樣,要他在蒲團上安安靜靜的坐上一時三刻,
可真要了他命。但眼見老皇爺便在身旁,就此出廟而去,那是說什麼也不肯的。他東一扭,
西一歪,拉過雙兒的手來,在她手心中搔□。雙兒如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癡指指。
    這麼挨了半個時辰,韋小寶忽然心想:「老皇爺學做和尚,總不成連大小便也忍得住。
待他去大小便之時,我便去花言巧語,騙他逃走。」想到了這計策,身子便定了一些。
    一片寂靜之中,忽聽得遠處響起許多人的腳步聲,初時還聽不真切,後來腳步聲越響越
近,一大群人奔向清涼寺來,行顛臉上肌肉動了幾下,伸手抓起金杵,睜開眼來,見玉林和
行癡坐不動,遲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閉上了眼。
    只聽得這群人衝進了清涼寺中,叫嚷喧嘩,良久不絕。韋小寶心道:「他們在寺裡找不
到老皇爺,不會找上這裡來麼?且看你這老賊禿如何抵擋?」
    果然又隔了約莫半個時辰,大群人擁向後山,來到小廟外。有人叫道:「進去搜!」
    行顛霍地站起,抓起金杵,擋在禪房門口。-韋小寶走到窗邊,向外張去,月光下但見
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回頭看玉林和行癡時,兩人仍是坐著不動。雙作悄聲道:「怎麼辦?」
韋小寶低聲道:「待會這些人衝進來,咱們救了老皇爺,從後門出去。」頓了一頓,又道:
「倘若中途中失散,我們到靈境寺會齊。」雙兒點了點頭,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
爺。」韋小寶道:「只好拖著他逃走。」
    驀地裡外面眾人紛紛呼喝:「甚麼人在這裡亂闖?」「抓起來!」「別讓他們進去!」
「媽巴羔子的,拿下來!」
    人影一晃,門中進來兩人,在行顛身邊掠時,向玉林合十躬身,便盤膝坐在地下,竟是
兩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禪房房門本窄,行顛身軀粗大,當門而立,身側已無空隙,給這兩名
和尚輕輕巧巧的竄了進來,似乎連行顛的衣衫也未碰到,實不知他們是怎生進房來的。
    外面呼聲又起:「又有人來了!」「攔住他!」「抓了起來!」卻聽得砰蓬,砰蓬之聲
大作,有人飛了出去,摔在地下,禪房中卻又進來兩名和尚,一言不發,坐在先前進來的兩
僧下首。
    如此一對對僧人不斷陸續進來。韋小寶大感有趣,心想不知還有多少和尚到來,再來幾
對,禪房便無隙是可坐了。但來到第九對後便再無人來。
    第九對中一人竟是清涼寺的方丈澄光。韋小寶又是奇怪,又是欣慰:「這十七個和尚武
功,如果都跟澄光差不多,敵人再多,那也不怕。」
    外面敵人喧嘩叫嚷,卻誰也不敢衝門。過了一會,一個蒼老的聲音朗聲說道:「少林寺
硬要替清涼寺出頭,將事情攬到自己頭上嗎?」視禪房內眾人不答。隔了一會,外面那老者
道:「好,今日就賣了少林寺十八羅漢的面子,咱們走!」外面呼嘯之聲此起彼伏,眾人都
退了下去。
    韋小寶打量那十八僧人,年老的已六七十歲,年少的不過三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
丑,僧袍內有的突出一物,似帶著兵刃,心想:「他們是少林寺十八羅漢,那麼澄光方丈也
是十八羅漢之一了。玉林老賊有恃無恐,原來早約下了厲害的幫手保駕。這些和尚在這裡坐
禪入定,不知要搞到幾時,老子可不能跟他們耗下去,坐啊坐的,韋小寶坐得變成了韋老
寶!」站起身來,走到行癡身前跪下,說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羅漢保駕,您大和尚
是篤定泰山了。我這就要回去了,您老人家有什麼吩咐沒有?」
    行癡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說,不用上五台山來擾我
清修。就算來了,我也一定不見。你跟他說,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賦』四字,務須牢牢緊
記。他能做到這四字,便是對我好,我便心中歡喜。」
    韋小寶應道:「是!」
    行癡探手入懷,取了一個小小包裹出來,說道:「這一部經書,去交給你的主子。跟他
說: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
們走,那麼咱們從哪裡來,就回那裡去。」說著在小包上輕輕拍了一拍。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話來,心道:「莫非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經》?」見行癡將小包
遞來,伸雙手接過。
    行癡隔了半晌,道:「你去罷!」韋小寶道:「是。」爬下磕頭。行癡道:「不敢當,
施主請起。」
    韋小寶站起身來,走向房門,突然童心忽起,轉頭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這麼
久,不小便麼?」玉林恍若不聞。韋小寶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門檻。
    行癡道:「跟你主子說,他母親再有不是,總是母親,不可失了禮數,也不可有怨恨之
心。」韋小寶回過身來答應了,心說:「這句話我才不給你傳到呢。」行癡沉吟道:「要你
主子一切小心。」韋小寶:「是。」
    韋小寶回到靈境寺,關上房門,打開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經》,只不過書函是
用黃綢聽制。他琢磨行癡的言語,和陶紅英所說若合符節。行癡說:「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
們走,那麼咱們就從哪裡來,就回去那裡去。」滿洲人從關外到中原,要回去的話,自是回
關外了,行癡在這小包上拍了一拍,當時說滿洲人回到關外,可以靠這小包而過日子。又
想:「老皇爺命我將經書交給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已有五部經書,再加上這一部,
共有六部。八部中只差兩部了。倘若交給小玄子,只怕就有五部經書,也是無用。好在他
說,就是小高強玄子上五台山來,他也不見,死無對證。這是送上門來的好東西,若不吞
沒,對不起韋家祖宗。」但想小皇帝對自己十分信任,吞沒他的東西,未免愧對朋友,對朋
友半吊子,就不是英雄好漢了,反正這經書自己也看不懂,還是去交給好朋友的為是。
    次晨韋小寶帶同雙兒、於八等一干人下山。這番來五台山,見到了老皇爺,不負康熙所
托,途中還得了雙兒這樣一個美貌溫柔,武功高強的小丫頭,心中甚是高興。
    走出十餘里,山道上迎面走來一個頭陀。這頭陀身材奇高,與那莽和尚行顛難分上下,
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經極瘦,這頭陀少說也比他還瘦一半,臉上皮包骨頭,雙目深
陷,當真便如僵□一般,這頭陀只怕要四個並成一個,才跟行顛差不多。他長髮垂肩,頭頂
一個銅箍束住了長髮,身上穿一件布袍,寬寬□□,便如是掛地衣架上一般。
    韋小寶見了他這等模樣,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轉過了頭,閃身道旁,讓他過去。
    那頭陀走到他身前,卻停了步,問道:「你是從清涼寺來的麼?」韋小寶道:「不是。
我們從靈境寺來。」那頭陀左手一伸,已搭在他左肩,將他身子拗轉,跟他正面相對,問
道:「你是皇宮裡的太監小桂子?」這隻大手在肩上一按,韋小寶登時全身皆軟,絲毫動彈
不得,忙道:「胡說八道!你瞧我像太監麼?我是揚州韋公子。」雙兒喝道:「快放手!怎
地對我家相公無禮。」那頭陀伸出保手,按向雙兒肩頭,道:「聽你聲音,也是個小太
監。」雙兒右肩一沉避開,食指伸出,疾點他「天豁穴」,噗的一聲,點個正著。可是手指
觸處有如鐵板,只覺指尖奇痛,連手指也險些折斷,不禁「啊」的一聲呼叫,跟著肩頭一
痛,已被那頭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頭陀嘿嘿的笑了三聲,道:「你這小太監武功很好,厲害,真正厲害。」雙兒飛起左
腿,砰的一聲,踢在他胯下,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塊大石頭,大叫一聲:「哎喲!」眼淚直
流。那頭陀道:「小太監武功了得,當真厲害。」雙兒叫道:「我不是小太監!你才是小太
監!哎喲!」那頭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太監?」雙兒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
要罵人啦。」那頭陀道:「你點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還怕你罵人?你武功這樣高
強,定是皇宮裡派出來,我得搜搜。」
    韋小寶道:「你武功更高,那麼你更是皇宮裡派出來的。」
    那頭陀道:「你這小太監纏夾不清。」左手提了韋小寶,右手提了雙兒,向山上飛步便
奔。兩個少年大叫大嚷,那頭陀毫不理會,提著二人直如無物,腳下迅速之極。於八等人只
瞧得目瞪口呆,哪敢作聲。
    那頭陀沿山道走了數丈,突然向山坡上無路之處奔去,當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韋小寶只
覺耳畔呼呼風響,心道:「這頭陀如此厲害,莫非是山神鬼怪?」
    奔了一會,那頭陀將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倘若不說實話,我提你們到這
山峰上,擲了下來。」所指處是個極高的山峰,峰尖已沒入雲霧之中。
    韋小寶道:「好,我說實話。」那頭陀問道:「那就算你識相。你到底是什麼人?這小
子是什麼人?」韋小寶道:「大師父,她不是小子……她是我的……我的……」那頭陀道:
「是你什麼人?」韋小寶道:「是我的老婆!」
    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頭陀和雙兒都大吃一驚。雙兒滿臉通紅。那頭陀奇道:「甚
麼,甚麼老婆?」韋小寶道:「不瞞大師父說,我是北京城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鄰居的
這位小姐,於是……我們私訂終身於後花園,她爹爹不答應,我就帶了她逃出來。你瞧,她
是個姑娘,怎麼會是小太監,真是冤哉枉也。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頭陀摘下雙兒的帽子,露出一頭秀髮,其時天下除了僧、道、頭陀、尼姑等出家人,
都須剃去前半邊頭髮,雙兒長髮披將下來,直垂至肩,自是個女子無疑。
    韋小寶道:「大師父,求求你,你如將我們送交官府,那我可沒命了。我給你一千兩銀
子,你放了我們罷!」那頭陀道:「如此說來,你果然不是太監了。太監哪有拐帶人家閨女
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紀,膽子倒不小。」說著放開了他,又問:「你們上五台山來干甚
麼?」韋小寶道:「我們上五台山來拜佛,求菩薩保佑,讓我落難公子中狀元,將來她……
我這老婆,就能做一品夫人了。」什麼「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云云,都是他
在揚州時聽說書先生說的。
    那頭陀想了片刻,點頭道:「那麼是我認錯人了,你們去罷!」韋小寶大喜,道:「多
謝大師。我們以後拜菩薩之時,求菩薩保佑,保佑你大師將來也……也做個大菩薩,跟文殊
菩薩,觀音菩薩平起平坐。」攜了雙兒的手,向山下走去。
    只走得幾步,那頭陀道:「不對,回來!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點我一指,踢我一
腳。」說著摸了摸腰間「天豁穴」,問道:「你這武功是誰教的?是什麼家數?」
    雙兒可不會說謊,漲紅了臉,搖了搖頭。韋小寶道:「她這是家傳的武功,是她媽媽教
的。」那頭陀道:「小姑娘姓什麼?」韋小寶道:「這個,嘻嘻,說起來,有些不大方
便。」那頭陀道:「什麼不方便,快說!」
    雙兒道:「我們姓莊。」那頭陀搖頭道:「姓莊?不對,你姓莊的人中,沒有這樣武功
高手,能教了這樣的女兒出來。」韋小寶道:「天下武功的人極多,你怎能都知道?」那頭
陀怒道:「我在問小姑娘,你別打岔。」說著輕輕在他肩頭一推。
    這一推使力極輕,生怕這小孩經受不起,手掌碰上韋小寶肩頭,只覺他順勢一帶一卸,
雖無勁力,所用招式卻是一招「風行草偃」,移肩轉身,左掌護面,右掌伏擊,居然頗有點
兒門道。那頭陀微覺訝異,抓住了他胸口。韋小寶右掌戳出,一招「靈蛇出洞」,也是使得
分毫不錯,噗的一聲,戳在那頭陀頸下,手指如戳鐵板,「啊喲」一聲大叫。
    雙兒雙掌飛舞,向頭陀攻去。那頭陀掌心發勃,已將韋小寶胸口穴道封住,回身相鬥。
雙兒竄高伏低,身法輕盈,但那頭陀七八招後,兩手已抓住她雙臂,左肘彎過一撞,封住了
她穴道,轉身問韋小寶:「你說是富家公子,怎地會使遼東神龍島的擒拿功夫?」
    韋小寶道:「我是富家公子,為什麼不能使遼東神龍島功夫?難道定是窮家小子,才能
使麼?」口中敷衍,拖延時刻,心念電轉:「遼東神龍島功夫,那是什麼功夫?是了,海老
烏龜說過,老婊子假冒武當派,跟神龍教的人勾勾搭搭,他們嫌『蛇』字不好聽,自稱為
『神龍』。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人的,我時時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覺間學上了這
幾下擒手法。」
    那頭陀道:「胡說八道,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心想:「如說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於招認自己是宮裡的小太監。」當即說
道:「是我叔叔的一個相好,一個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那頭陀大奇,問道:「柳燕?柳
姑娘是你叔叔的相好?你叔叔是什麼人?」韋小寶道:「我叔叔韋大寶,是北京城裡有名的
風流公子,白花花的銀子一使便是一千兩,相貌像戲台止珠小生一樣。那胖姑娘一見就迷上
他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裡來,花園圍牆跳進跳出。我纏住她教武功,她就教了我
幾手。」那頭陀將信將疑,問道:「你叔叔會不會武功。」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他屁武功?他常常給柳燕姑娘抓住了頭頸,提來提去,半點動
彈不得。我叔叔急了罵道:『兒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兒子提老子!孫子提爺
爺也不打緊。』」
    他繞著彎子罵人,那頭陀可絲毫不覺,追問柳燕的形狀相貌,韋小寶竟說得分毫不差,
說道:「這個胖姑姑最愛穿紅繡鞋。大師父,我猜你愛上了她,是不是?幾時你見到她,就
跟她一起睡覺,睡了永遠不起來好了。」
    那頭陀哪知柳燕已死,這話似是風言風語,其實是毒語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說八
道!」但對他的話卻是信了,伸手在他腹上輕輕一拍,解他穴道。不料這一記正拍在他懷中
那部《四十二章經》上,拍的穴道未解開。
    那頭陀道:「甚麼東西?」韋小寶道:「是我從家裡偷出來的一大疊銀票。」那老陀
道:「吹牛!銀票哪有那麼多?」探手到他懷裡一摸,拿了那包裹出來,解開來赫然一部經
書。他一怔之下,登時滿臉堆歡,叫道:「《四十二章經》,《四十二章經》!」急忙包
好,放入自己懷裡,抓住韋小寶胸口,將他高高舉起,厲聲喝道:「哪裡來的?」
    這句話可不易答了,韋小寶笑道:「嘻嘻,你問這個麼?說來話長,一時之間,哪說得
完。」他拖延時間,要想一番天衣無縫的言語,騙過那頭陀。要說經書從何而來,胡亂捏造
個原由,自是容易之極,但經書已入他手,如何騙得回來,可就難了。
    那頭陀大聲問道:「是誰給你的?」
    韋小寶身在半空,突然見山坡上有七八個灰衣僧人向上走來,看模樣便是清涼寺後廟所
見少林羅漢中的人物,轉頭一看,又見到了幾名,連同西首山坡上來的幾名,共是十七八
名,心下大喜,暗道:「賊頭陀,你武功再強,也敵不過少林十八羅漢。」
    那頭陀又道:「快說,快說!」眼見韋小寶東張西望,順著他日光瞧去,見山坡上東、
北、西三面緩緩上來了十餘名和尚,卻也不放在心上,問道:「那些和尚來幹甚麼?」韋小
寶道:「他們聽說大師父武功高強,十分佩服,前來拜你為師。」
    那頭陀搖頭道:「我從來不收徒弟。」大聲喝道:「喂,你們快坑詡給我滾蛋,別來羅
索!」這一聲呼喝,群山四應,威勢驚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聞,一齊上了山坡。一名長眉毛的老僧合十說道:「大師是遼東胖
尊者麼?」
    韋小寶身在半空,聽了這句話,忍不住哈哈大笑。這頭陀身材之瘦,世間罕有,這老和
尚問他是不是胖尊者,那多半是譏刺於他了。
    不料那頭陀大聲道:「我正是胖頭陀!你們想拜我為師嗎?我不收徒弟!你們跟誰學過
武功?」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圭澄心,忝掌達摩院,這裡十七位師弟,都是少林寺達摩
院的同侶。」
    胖頭陀「啊」的一聲,緩緩將韋小寶放了下來,說道:「原來少林寺達摩院的十八羅漢
通統到了。你們不是想拜我為師的。我一個人可打你們不過。」澄以合十道:「大家無冤無
仇,都是佛門一派,怎地說到個『打』字?『羅漢』是佛門中聖人,我輩凡夫俗子,如何敢
當此稱呼?武林中朋友胡亂以此尊稱,殊不敢當。遼東胖瘦二尊者,神功無敵,我們素來仰
慕,今日有緣拜見,實是大幸。」說到這裡,其餘十七名僧人一齊合十行禮。
    胖頭陀躬身還禮,還沒挺直身子,便問:「你們到五台山來,有什麼事?」
    澄心指著韋小寶道:「這位小施主,跟我們少林寺頗有些淵源,求大師高抬貴手,放了
他下山。」胖頭陀略一遲疑,眼見對方人多勢眾,又知少林十八羅漢個個武功驚人,單打獨
斗是毫不在乎,他十八人齊上就對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師面上,就放了他。」說著
俯身在韋小寶腹上揉了幾下,解開了他的穴道。
    韋小寶站起,便伸出右掌,說道:「那部經書,是這十八羅漢的朋友交給我的,命我送

去……送去少林寺,交給住持方丈,你還給我罷?」胖頭陀怒道:「甚麼?這經書跟少林寺
有甚麼相干?」韋小寶大聲道:「你奪了我的經書,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給人的,非同小
可,快快還來!」
    胖頭陀道:「胡說八道!」轉身便向北邊山坡下縱去。三名少林僧飛身而起,伸手往他
臂上抓去。胖頭陀不悸和眾僧相鬥,側身避開了三僧的抓掌,他身形奇高,行動卻是輕巧無
比。少林三僧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絕頂,竟然沒碰到他衣衫。但胖頭陀這麼慢得瞬間,已
有四名少林僧攔在他身後,八掌交錯,擋住了他去路。
    胖頭陀鼓氣大喝,雙掌一招「五丁開山」推出,乘著這股威猛之極的勢道,回頭向南,
疾衝而前。四名少林僧同時出掌,分擊左右。胖頭陀雙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覺左方擊來掌
力甚是剛硬,右方二僧掌力中卻含有綿綿柔勁,不由得心中一驚,雙掌運力,將對方掌力卸
去,便在此時,背後又有三隻手抓將過來。
    胖頭陀一瞥之間,見到左側又有二僧揮拳擊到,當即雙足一點,向上躍起,但見背後三
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龍爪」「虎爪」「鷹爪」三形,心下登時怯了,大袖急轉,
捲起一股旋風,左足落地,右手已將韋小寶抓起,叫道:「要他死,還是要他活?」
    十八少林僧或進或退,結成兩個圓圈,分兩層團團將他圍住。澄心說道:「這位小施主
那部經書,干係重大,請大師施還,結個善緣。我們感激不盡。」
    胖頭陀右手將韋小寶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靈蓋上,大踏步向南便走。
    這情勢甚是分明,倘若少林僧出手阻攔,他左掌微一用力,韋小寶立時頭蓋破裂。擋住
南方的幾名少林僧略一遲疑念聲「阿彌陀佛」,只得讓開。
    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南疾行,越走越快,少林寺十八羅漢展開輕功,緊緊跟隨。
    這時雙兒被封閉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開,眼見韋小寶被擒,心下驚惶,提氣急追。她拳
腳功夫因得高人傳授,頗為了得,可是畢竟年幼,內力修為和十八少林僧相差極遠,加上身
矮步短,只趕出一二里,已遠遠落後,她心中一急,便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仍是急奔。
眼見胖頭舵手中提了一人,奔勢絲毫不肢,少林僧竟然趕他不上。
    再奔得一會,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正南一座高峰疾馳而上。十八少林僧排成一線,自
後緊追。雙兒奔到峰腳,已是氣喘吁吁,仰頭見山峰甚高,心想這惡頭將相公捉到山峰頂
上,萬一失足,摔將下來,惡頭陀未必會摔死,相公哪裡還有命?正惶急間,忽聽得隆隆聲
響,一塊塊大石從山道上滾了下來,十八少林僧左縱右躍,不住閃避。原來胖頭陀上峰之
時,為斷踢動路邊□石,滾下阻敵。十八少林僧怎能讓□石砸傷?可是跟相相距,卻更加遠
了。澄光方丈和皇甫閣動手時胸口受傷,內力有損,又落在十七僧之後。
    雙兒提氣上峰,叫道:「方丈大師,方丈大師!」澄光回過頭來,站定了等她,見她奔
得上氣不接下氣,神色驚惶,安慰她道:「別怕!他不會害你公子的。」怕她急奔受傷,拉
住她手,緩緩上山。雙兒心中稍慰,問道:「方丈,他……他會不會傷害相公?」澄光道:
「不會的。」他話是這麼說,可是眼見胖頭陀如此凶狠,又怎能斷定?
    這山峰是五台山的南台,幸好山道曲折,轉了幾個彎,胖頭陀踢下的石塊便已砸不到人
了。待得雙兒隨著澄光走上南台頂,只見十七名少林僧團團圍住了一座廟宇,胖頭陀和韋小
寶自然是在廟內。
    五台山共有五座高峰,峰頂名有一廟。五台山是佛教中文殊菩殊演教之場,峰頂每座廟
中所供文殊名號不同,以文殊菩薩神通廣大,以不同世法現身。東台望海峰,建望海寺,供
聰明文殊;北台業斗峰,建靈應寺,供無垢文殊;中台翠□峰,建演教寺,供儒童文殊;西
台掛月峰,建法雷寺,供獅子文殊;南台錦繡峰,建普濟寺,供智慧文殊。眾人所登的山峰
便是錦繡峰,那座廟便是普濟寺。
    雙兒叫了幾聲:「相公,相公!」不聞應聲,拔足便奔進寺去。
    雙兒直衝進殿,只見胖頭陀站在大雄寶殿滴水簷口,右手仍是抓著韋小寶。雙兒撲將過
去,叫道:「相公,惡和尚沒傷了你嗎?」韋小寶道:「你別急,他不敢傷我的。」胖頭陀
怒道:「我為什麼不敢簽署你?」韋小寶笑道:「你如動了我一根寒毛,少林十八羅漢捉住
了你,將你回復原狀,再變成又矮又胖,那你可糟了。」
    胖頭陀臉色大變,顫聲道:「什麼回復原狀?你……你……怎麼知道?」
    其實韋小寶一無所知,只見他身形奇高極瘦,名字卻叫做「胖頭陀」,隨口亂說,不料
誤打誤撞,竟似乎說中了他的心病。韋小寶鑒貌辨色,聽他語音中含有驚懼之情,當即嘿嘿
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胖頭陀道:「諒他們也沒這本事。」
    突然之間,胖頭陀右足飛,砰的一聲巨響,將階前一個石鼓踢了起來,直撞上照壁,石
屑紛飛,問雙兒道:「你來作什麼?活得不耐煩了?」雙兒道:「我跟相公同生共死,你如
傷了他半分,我跟你拚命。」胖頭陀怒道:「他媽的,這小鬼頭有甚麼好?你這女娃倒對他
有情有義?」雙兒臉上一紅,答不出來,道:「相公是好人,你是壞人。」
    只聽得外面十八名少林僧齊聲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胖尊者,請你把小施
主放了,將經書還了他罷!你是武林中赫有名的英雄好漢,為難一個小孩子,豈不貽笑天
下?」
    胖頭陀怒吼:「你們再羅索不停,老子可要不客氣了。大家一拍兩散,老子殺了這小孩
兒,毀了經書,瞧你們有什麼法子。」
    澄心道:「胖尊者,你要怎樣才肯放人還經?」胖頭陀道:「放人倒也可以,經書可無
論如何不能交還。」寺外眾僧寂靜無聲。」。
    胖頭陀四顧殿中情狀,籌思脫身之計。突然間灰影閃動,十八名少林僧竄進殿來。五名
少林僧貼著左壁繞到他身後,五名少林僧沿右臂繞到他身後,頃刻之間,又成包圍之勢。
    胖頭陀怒道:「有種的就單打獨鬥,一個個來試試老子手段,你們就是車輪大戰,老子
也不放在心上。」
    澄光合十道:「請恕老衲無禮,我們可要一擁齊上了。」
    胖頭陀提起左足,輕輕踏在韋小寶頭上,嘿嘿冷笑。
    韋小寶聞到他鞋底的爛泥氣息,又驚又怒,他這只臭腳在自己頭上一擱,腦子竟也似胡
塗了,一進無計可施,眼珠亂轉,要在殿上找些什麼惹眼之物,胡說八道一番,引開胖頭陀
的目光,只消他稍一疏神,少林僧便有相救之機。可是他腦袋給踏在他腳下,只看得到向外
的一面,但見院子裡有只大石龜,背上豎著一塊大石碣。
    韋小寶道:「胖尊者,你爹爹老是爬在院子裡,背上壓著幾萬斤的大石頭,那不太辛苦
嗎?你也不救他一救,也真不孝。」胖頭陀怒道:「甚麼我爹爬在院子裡,滿嘴胡說。」韋
小寶道:「那《四十二章經》共有八部,你只拿得到一部,得不到其餘七部,單是一部經
書,又有什麼用?」胖頭陀急問:「另外七部在哪裡?你知不知道?」韋小寶道:「我自然
知道。」胖頭陀道:「在哪裡?快說,你哪不說,我一腳踏碎了你的腦袋。」韋小寶道:
「我本來不知,剛才方知。」胖頭陀奇道:「剛才方知,那是什麼意思?」
    韋小寶伸長脖子,瞧著石碣。那石碣上刻滿彎彎曲曲的篆文,韋小寶自然不識,他卻假
裝誦讀碑文,緩緩的道:「《四十二章經》,共分八部,第一部藏在河南省什麼山什麼寺之
中。那幾個字我不認識。」胖頭陀問道:「什麼字?」見他目光凝視院子中的石碣,奇道:
「這塊石頭上刻明白了?」
    韋小寶不理,作凝神讀碑之狀,道:「第二部藏在山西省什麼山的什麼尼姑庵中,胖老
兄,這幾個字我不認得,字又刻得模糊,你文武全才,自己去瞧個明白。」
    胖頭陀信以為真,俯身提起韋小寶,走到殿門口,細看石碣,碣上所刻的篆文,說是文
字,自己可一字不識,但說不是文字,又刻在石碣上作甚?只聽韋小寶繼續念道:「第三部
在四川什麼山?這字我又不識了。」胖頭陀早就聽人說過,《四十二章經》共有八部,必須
八部齊得,方有莫大效用,至於藏在何處,他更一無所知,聽韋小寶這麼說,已無半分懷
疑,當即松腳,拉了他起來,問道:「第四部藏在哪裡?」
    韋小寶瞇著眼凝望石碣,腦袋先向左側,又向右側,搖了搖頭,道:「我看不清楚。」
胖頭陀提起他身子,向石碣跨了三步,相距已近,滿臉都是詢問之色。韋小寶道:「我頭上
□得很。」胖頭陀道:「什麼?」韋小寶道:「這廟進而有跳蚤,在我頭髮裡咬我,胖老
兄,你給我捉了出來。頭皮□得厲害,眼睛就瞧不清楚。」胖頭陀除下他帽子,伸出一隻巨
掌,五根棒槌般的大手指在他發中搔了幾下,道:「好些了嗎?」韋小寶道:「不行,那跳
蚤咬我左邊頭皮,你卻搔右邊,越搔越□。」胖頭陀便去搔他左邊頭皮,韋小寶道:「啊
喲,跳蚤跳到我頭頸裡,你瞧見麼?」
    胖頭陀明知他是在作怪,仍是放鬆了他手腕,只左手輕輕按住他肩頭,防他逃脫,說
道:「你自己搔罷!」韋小寶道:「啊喲,這他奶奶的跳蚤好厲害,定是三年沒吃人血了,
本來矮矮胖胖的,現在餓得又瘦又癟,拚命來給老子為難。」說著左手伸入衣領,用力搔
□。胖頭陀知他張繞彎兒,來罵自己是跳蚤,只裝作不知,問道:「第四部經書藏在哪
裡?」韋小寶道:「嗯,第四部經書藏於什麼山少……少林寺的達……達什麼院啊?」胖頭
陀吃了一驚,道:「藏在少林寺的達摩院?」
    韋小寶見他對少林十八僧十分忌憚,而這些少林僧又說是達摩院的,便故意出個難題,
作弄他一下,料想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到少林寺達摩院去盜經。
    韋小寶說道:「這是『摩』字麼?我可不識得。胖老兄,你連這個難字都認得,又何必
叫我讀?啊,是了,你是考考我。說來慚愧,每一行中,我倒有幾個字不識。」
    胖頭陀斜眼察看少林眾僧,臉色怔忡不定,問道:「第五部藏在哪裡?」
    少林寺是武林中的大門派,韋小寶曾聽海天富說過,又聽他說皇太后冒充武當派,皇太
後則說海天富是崆峒派,武當、崆峒,想也是兩個大門派了,於是第五部、第六部說分藏在
武當、崆峒兩山之中。胖頭陀臉色越來越難看。韋小寶說第七部經書是雲南沐王府中的人得
了去,第八部則是在「雲南什麼西王的王府」之中。白寒楓曾給他吃過苦頭,這麼說可以給
沐王府找些麻煩;吳三桂平西王府中好手如雲,連師父也甚為忌憚,胖頭陀如敢去惹事生
非,定會吃個大大的苦頭。
    不料胖頭陀臉色大變,問道:「你說第八部經書是在平西王府中?」韋小寶道:「這個
字我不識,不知是不是平西王。」胖頭陀大怒,猛喝:「胡說八道!這塊石碑沒一千年,也
有五百年。吳三桂有多大年紀?幾百年前的碑語言怎麼會寫上吳三桂的平西王?」
    那石碣顏色烏黑,石釔和石碣上生滿青苔,所刻的文字斑駁殘缺,一望而知是數百年前
的古物。韋小寶不明這個道理,信口開河,扯到了吳三桂身上。他心中暗叫:「糟糕,糟
糕!」嘴頭兀自強辯:「我說過不識得這個字,是你說平西王的,說不定古時候雲南有個狗
西王,貓西王,烏龜西王呢。胖老兄,我跟你說,這些字彎彎曲曲,很是難認,你識得就識
得,不識就不識,假裝識得,讀成了平西王吳三桂,這裡眾位大和尚個個學問高深,你亂讀
白字,豈不笑歪了他們的嘴巴?」
    這番話倒也極有道理,說得胖頭陀一張瘦臉登時滿面通紅。他倒並不生氣,點了點頭,
說道:「這些蝌蚪字,我是一字不識,原來不是平西王。下面寫著些什麼字?」
    韋小寶尋思:「好險!搶白了他一頓,才遮掩過去。可得說幾句好聽的話,教他開心開
心,他將『蛇島』說成是『神龍島又認得肥豬柳燕,多半是神龍教中的人物。」側頭看了半
晌,道:「下面好像是』壽與天……天……天……『天什麼啊?」胖頭陀神色登時十分緊
張,道:「你仔細看看,壽與天什麼?」韋小寶道:「好像是一個……一個……嗯……一個
『齊』字,對了,是『壽與天齊』!」胖頭陀大喜,雙手連搓,道:「果然有這幾句話,當
真難認,是了,那是一個『洪』字,是『洪教主』三字,又有『神龍』二字!你瞧,那是
『神通廣大』四字。」
    胖頭陀「嘩」的一聲大叫,跳了起來,說道:「當真洪教主有如此福份,壽與天齊?這
千年石碑上早已寫上了?」
    韋小寶道:「上面寫得有,這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碑,派了秦叔寶,程咬金立的,碑上寫
的明明白白,唐朝有個上知千年,下知千年的軍師,叫做徐茂功,他算到千年之後,大清朝
有個神龍教洪教主,神能廣大,壽與天齊。」
    揚州茶館中說書先生說隋唐故事,他是聽得多了,什麼程咬金,徐茂功的名字,爛熟於
胸。其實徐茂功是唐朝開國大將徐績,即與李靖齊名的英國公李績,絕非捏指一算,便知過
去未來的牛鼻子軍師,韋小寶卻哪裡知道?他只求說得活龍活現,騙得胖頭陀暈頭轉向,十
八少林僧例可乘機救他出去。至於「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云云,那是在莊家的大宅
之中,聽得章老三等神龍教教眾說的。果然胖頭陀一聽之下,抓頭搔耳,喜悅無限,張大了
口合不攏來。
    韋小寶道:「這塊大石頭後面,不知還寫了些甚麼。」胖頭陀道:「是!」繞到石碣後
去察看。韋小寶一個箭步,向後跳出。胖頭陀一驚,忙伸手去抓。兩邊四名少林僧同時揮掌
拍出。胖頭陀只得揮拳抵擋。韋小寶已跳到少林僧的身後,頃刻間又有四名少林僧擁上。
    八名少林僧足下未停,繞著胖頭陀急奔,手上不斷發招,也不管這一招是否擊中對方,
一擊便走,此上彼落,十六條手臂分從八個方位打到,正是一個習練有素的陣法。
    胖頭陀守勢甚是嚴密,但以一敵八,立時便感不支。只聽得啪啪兩得,一名少林僧和胖
頭陀各中一掌。那少林僧跳出圈子,另有一名僧人補了進來。再鬥一會,胖頭陀腿上被踢了
一腳,他雙臂伸直,轉了一圈,將八名少林僧逼得各自退開兩步,叫道:「且住!」八僧又
各退兩步。胖頭陀道:「今日寡不敵眾,經書就此讓你們罷!」伸手入懷,摸出了經書。
    澄心左手一揮,八名少林僧踏上兩步,和胖頭陀相距不過三尺,各人提掌蓄勢。胖頭陀
並不理會,伸手將經書交過。澄心丹田中內息數轉,週身佈滿了暗勁,左手三指捏廖,攻守
俱備之後,這才伸出右手,慢慢將經書接過。
    不料胖頭全無異處,交還了經書,微微一笑,說道:「澄心大師,你們少林寺十八羅漢
名滿天下,十八人打我一個,未免不大光彩罷。」
    澄心將經書放入懷中,合十躬身,說道:「得罪了。少林僧單打獨鬥,不是胖尊者的對
手。」左手一揮,眾曾一齊退開,唯恐他又來捉韋小寶,五六名僧人都擋在他身前。
    胖頭陀道:「韋施主,我有一事誠心奉懇,請你答允。」韋小寶道:「甚麼事?」胖頭
陀道:「我想請你上神龍島去,做幾天客人。」韋小寶大吃一驚,道:「什麼?要我去神龍
島?這種地方……」胖頭陀道:「小施主的經書已由澄心大師收去,轉呈少林方丈。小施主
來到神龍島,我們合教上下,決以上賓之禮恭敬相待,見過洪教置瘁,定然送小施主平安離
島。」他見韋小寶扁了扁嘴,顯是決不相信自己的話,便道:「澄心大師,請你作下見證。
胖頭陀說過的話,可有不作數的?」
    澄心知這頭陀行事邪妄,但亦無重大惡行,他胖瘦二頭陀言出必踐,倒是早有所聞,說
道:「胖尊者言出有信,這是眾所周知的。只不過韋施主身有要事,恐怕未必有空去神龍島
罷。」韋小寶道:「是啊,我忙死了,將來有空,再去神龍島會見胖尊者和洪教主就是。」
    胖頭陀忙道:「該說洪教主和他老人家下屬的胖頭陀。第一,天下無人可排在他老人家
之上,先說旁人名字,再提洪教主,那是大大不敬。」韋小寶問道:「那麼皇帝呢?」胖頭
陀道:「自然是在洪教主在前,皇帝在後。第二在教主他老人家面前,不得提什麼『尊
者』,什麼『真人』的稱呼。普天之下唯洪教主一人為尊。」
    韋小寶一伸舌頭,道:「洪教主這麼厲害,我是更加不敢去見他了。」
    胖頭陀道:「洪教主仁慈愛眾,恩澤被於天下,像小施主這等聰明伶俐的少年英雄,他
老人家見了一定十分喜歡。小施主神龍島之行,一定滿載而歸。教主他老人家大有恩賜,那
是不必說了,說不定他老人家一高興,傳你一招半式,從此小施主縱橫天下,終身受用不盡
了。」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勢切之意,見於顏色。本來他對韋小寶完全不瞧在眼內,曾
伸腳踏在他關上,但這時滿口「小施主」,又說甚麼「聰明伶俐的少年英雄」,生怕韋小寶
聽不清楚,將一條竹篙的身子彎了下來,就著他說話。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言語,在莊家看到章老三等一干人舉止,又想起皇太后和柳燕,男
扮女裝假宮女的模樣,對神龍教實是說不出的厭惡,相較之下,所識的神龍教人物之中,倒
是這個胖頭陀還有幾分英雄氣概,可是他恃強奪經,將自己提來提去,忽然間神態大變,邀
自己去神龍島作客,定然不懷好意,莫瞧他這時說話客氣,那是因為打不過少林僧而已,只
要少林僧一走,定然又是強凶霸道,又有誰能制得住他?當下搖頭說道:「我不去!」
    胖頭陀一張瘦臉上滿是懊喪之色,慢慢站直身子,向身周的十八名少林僧看了一眼,緩
緩的道:「小施主,我的武功跟他們十八位大和尚相比,那是如何?」韋小寶道:「各有所
長。」胖頭陀怒道:「甚麼各有所長?如果一對一的比拚,難道他們能勝得過我?」韋小寶
道:「一對一,說不定你贏。一對十八,那一定是你輸了,那麼你還長個屁!你不過是身材
長些而已。」
    胖頭陀微微一笑,道:「像我這樣武功高強的人,你見過沒有?」韋小寶道:「當然見
過!你的武功也不過馬馬虎虎,比你高強十倍之人,我也見過不少。」胖頭陀大怒,跳上一
步伸手向他抓去四名少林僧同時伸掌擋住,。胖頭陀道:「你說誰的武功比我更高。」
    韋小寶一時之為語塞,倒想不起曾見過有誰比他武功更高,師父的武功是極高的,也未
必勝得過他。胖頭陀得意起來,道:「你瞧,你說不出來了,是不是?」韋小寶說道:「甚
麼說不出,我是不想說,只怕嚇壞了你。武功高出你甚多之人,第一位,是天地會總舵主陳
近南。我曾見他在北京城裡跟人打架,雙手抓住四名頭陀,每個頭陀都有二百斤重,他雙足
一點,便飛身跳過城牆,你跟他相比,可相差太遠了。」胖頭陀哼了一聲,他也素聞陳近南
之名,但決不信他能手提四人,飛身跳過城牆,說道:「吹牛!」
    韋小寶道:「第二位武功高強之人,是江南一位嬌滴滴的小腳少奶奶。」他說到這裡,
向雙兒瞧去。雙兒連連搖手,要他莫說。韋小寶續道:「這位少奶奶曾和三十六個武當派的
道士打架,三十六個道士圍住了她,使出一種甚麼……甚麼陣法來……」胖頭陀問道:「武
當派的陣法,空手還是使劍的?」韋小寶道:「是了,你胖大師多識廣,知道是真武劍陣,
那時候三十六把寶劍圍住了那位少奶奶,劍光閃閃,水也潑不進去。那位少奶奶左手抱著孩
子,右手是空手……」胖頭陀大奇,說道:「她左手抱著孩子跟武當派比武?」韋小寶道:
「那有什麼希奇?她抱著的是一對雙生子,都是男孩兒,很胖的……」他有意誇張莊家少奶
奶的武功,又將孩子的數目加上一倍,續道:「……她嘴裡哄著孩兒:『兩個乖寶寶,別
哭,你們瞧媽媽變把戲。』一面將三十六名道士手進而的寶劍都奪了下來,又將這些道士都
點中了穴道,一個個站在那裡,好似泥菩薩一般,動也不能動。那位少奶奶抱了孩子,讓他
們去抓老道士的鬍子。老道士乾瞪眼看生氣,兩個孩子卻笑得很是開心。」
    武當派跟少林派齊名,武功各有千秋,韋小寶是知道的。他見胖頭陀鬥不過十八名少林
僧,便說那少奶奶打敗了三十六名道士,武功誰強誰弱,那也不用多說。
    胖頭陀聽得如癡如狂,歎了口氣道:「天下竟有這樣神奇的武功!」
    韋小寶見居然騙信了他,甚是得意,道:「不瞞你說,這位少奶奶,就是我的乾娘。」
    雙兒初時聽他說江南有一個少奶奶,還道說的是莊家的三少奶,後來聽你說那位少奶奶
有一對孿生兒子,又是他乾娘,才知另有其人。
    胖頭陀卻又是一驚,道:「是你乾娘?她姓什麼?武林中有這樣厲害的人物,我怎地沒
聽見過?」韋小寶笑道:「武要可厲害的人物多著呢。像我老婆。」說著向雙兒一指,道:
「你瞧她小巧玲瓏,嬌滴滴的模樣,怎知他一身武功?」雙兒滿臉飛紅,道:「上公你別瞎
說。」胖頭陀跟雙兒交過手,這樣小小一個姑娘,居然身手了得,若非親見,也真難以相
信,點頭道:「說得是。小施主既然不肯赴神龍島,那也沒法了,眾位請罷!」
    韋小寶道:「大師先行!」他似乎是客氣,其實是要胖頭陀先行,他若向東,自己便向
西,他如往北,自己往南。胖頭陀搖搖頭,說道:「施主先請。我要將這石碑上的碑文拓了
去。」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自己信口胡吹,居然騙得他信以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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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8:55:06

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十八少林僧和韋小寶、雙兒二人下得錦繡峰來。澄心將經書還給韋小寶,問道:「施主
是不是即回北京?」韋小寶道:「是。」澄心道:「我受玉林大師之囑,護送施主平安回
京。」韋小寶喜道:「那好極啦。我正擔心這搜竹篙般的頭陀死心不息,又來羅索。可是眾
位和我同行,行癡大師有人保護麼。」澄心道:「施主放心,玉林大師另有安安排。」韋小
寶這時對玉林大師這老尚已十分佩服,他閉目打坐,似乎天塌下來也不理,可是不動聲色,
暗中一切已佈置得妥妥貼貼。
    既有少林十八羅漢護送,一路上自是沒半點凶險,那身材高瘦的胖頭陀固然沒現身,連
其餘武林中人物也沒撞見一個。
    不一日來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曾和韋小寶行禮作別。澄心道:「施主已抵京城,老僧
等告辭回寺。」韋小寶道:「眾位大和尚,承你們不怕辛苦,一直送我到這裡,我……我實
在是感激不盡,請受我一拜。」說著跪下磕頭。澄心忙伸手扶起,說道:「施主一路之上,
善加接待,我們從山西到北京,乃是遊山玩水,何辛苦之有?」
    原來韋小寶一下五台山,便雇了十九輛大車,自己與雙兒坐一輛,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
輛,雙命於八快馬先行,早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預備各茶、細點、素齋,無不極盡
豐盛。每一處地方韋小寶大撒賞金,掌櫃和店伙將十八位少林僧當作天神菩薩一般相待。少
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貪圖這些飲食之欲,但見他相敬之意甚誠,自不免頗為喜悅。
    韋小寶雖然油腔滑調,言不由衷,但生性極愛朋友,和人結交,倒是一番真心。這一路
和眾僧談談說說,很是相得,陡然說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淚來。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難過?他日若有緣法,請一到少林寺來敘敘。」韋
小寶哽咽道:「那是一定要來的。」澄心和眾僧作別而去。
    進得北京城時,天色已晚,不便進宮。韋小寶來到西直門一家大客店「如歸客棧」,要
了間上房,歇宿一宵後,明日去見康熙,奏明一切。
    尋思:「那瘦得要命的胖頭陀拚命想奪我這部經書,說不定暗中還跟隨著我。十八位少
林和尚既去,他再來下手搶奪,我和雙兒可抵擋不了。還是麻煩著一點兒,先將經書藏得好
好的,明兒到宮裡去帶領大隊侍衛來取,呈給小皇帝,這叫做『萬失一無』!」
    於是命於八備應用物事,遣出雙兒,閂上了門。關窗之前,先查明窗外並無胖頭陀窺
探,這才用油布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包好,拉開桌子,取出匕首,在桌子底下的磚牆割了
一洞。那匕首削鐵如泥,剖泥自是毫不費力。半經書放入牆洞,堆好磚塊,取水化開大灰,
糊上磚縫。石灰干後,若非故意去尋,決計不會發現。
    次日一早,命於八去套車,要先帶雙兒去吃一餐豐盛早點,擺擺闊綽,讓這小丫頭大開
眼界,然後去買套太監衣帽,再進宮去。市上買太監衣帽,倒著實為難,如果買不到手,索
性便穿上侍衛服色,再趕做一件黃馬褂套上,那時候威風凜凜,大搖大擺的進宮,叫眾侍
衛,眾太監瞧得目瞪口呆,豈不有趣?自己這御前侍衛副總管是皇上親封,又不是假的?心
道:「就是這個主意,還做什麼勞什麼的太監?老子穿黃馬褂進宮便了。」
    和雙兒上了騾車,彎了舌頭,滿口京腔,說道:「咱們先去西單老魁星館,那兒的炸羊
尾,羊肉餃子,還對付著可以。」車伕恭薛敬敬的應道:「是!」於八挺直腰板,坐在車伕
之側,說道:「嘿,應京城裡連騾子也與眾不同,這麼大眼漆黑的叫騾,我們山西省就找不
出一頭來。」韋小寶功成回京,心下說不同的得意。
    那騾車行得一陣,忽然出了西直門。韋小寶道:「喂,是去西單哪,怎麼出了城?」車
夫道:「是,對不起哪,大爺!小人這口騾子有股倔脾氣,走到了城門口,非得出城門去溜
個圈兒不可。」韋小寶和雙兒都笑了起來。於八道:「嘿,京城裡連騾子也有官架子。」
    大車出城後徑往北行,走了一里餘,仍不回頭,韋小寶心知事有蹊蹺,喝道:「趕車
的,你搗什麼鬼?快回去!」車伕連聲答應,大叫:「回頭,得兒,呼,呼,得兒,轉回
頭!」車伕鞭子劈拍亂揮,騾子卻一股勁的往北,越奔越快。車伕破口大罵:「他媽的臭騾
子,我叫你回頭!得兒,停住,停住!你奶奶的王八蛋騾子!」他越叫越急,那騾子卻哪裡
肯停?
    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兩乘馬從旁搶了上來,貼到騾車之旁。馬上乘客是兩名身材魁梧
的漢子。
    韋小寶低聲道:「動手!」雙兒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中車伕後腰。他身子一晃,從
車上摔了下去,大叫一聲,給車旁馬匹踹個正著。馬上漢子飛身而起,坐在車伕位上。雙兒
又是伸指戳去。這人反手抓她手腕,雙兒手掌翻過,拍向他面門。那漢子左掌格開,右手抓
她肩頭。兩人拆了八九招,騾子仍是發足急奔。左邊馬上乘客叫道:「怎麼啦?鬧什麼玩意
兒?」砰的一聲響,車上漢子胸口被雙兒右掌擊中,飛身跌出。另一名漢子提鞭擊來。雙兒
伸手抓住鞭子,順手纏在車上,騾車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漢子立時摔下馬來急忙撒手鬆
鞭,哇哇大叫。
    雙兒拿起騾子韁繩,她不會趕車,交在於八手裡,說道:「你來趕車。」於八道:「我
這個……這個不會。」韋小寶躍上車伕座位,接過韁繩,他也不會趕車,學著車伕「得兒,
得兒」的叫了幾聲,左手鬆韁,右手緊韁,便如騎馬一般,那騾子果然轉過頭來,又哪裡有
什麼倔脾氣了?
    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十幾乘馬趕來,韋小寶大驚,拉騾子往斜跟上衝去。追騎撥轉馬
頭,在後急跟。馬快車慢,不多時,十餘騎便將騾車團團圍住。
    韋小寶見馬上漢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腳下,你們想攔路搶劫嗎?」一
名漢子笑道:「我們是請客使者,不是打劫的強盜。韋公子,我家主人請你去喝杯酒!」韋
小寶一怔,問道:「你們主人是誰?」
    那漢子道:「公子見了,自然認得。我們主人如不是公子朋友,怎麼請你去喝酒?」韋
小寶見這些人古里古怪,多半不懷好意,叫道:「哪有這樣請客的?勞駕,讓道罷!」另一
名大漢笑道:「讓道便讓道!」手起一刀,將騾頭斬落,騾屍一歪,倒在地下,將騾車也帶
倒了。韋小寶和雙兒急躍下地。雙兒出手如風,只是敵人騎在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敵
人,一指指接連戳去,不是戳瞎了馬眼,便是戳中敵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時這喧馬嘶,亂成一團。幾名漢子躍下馬來,揮刀上前。雙兒身手靈活之極,指東
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漢子。餘下四五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大道上一輛小車疾馳而來,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叫道:「是自己人,別動手!」
    韋小寶一聽到聲音,心花怒入,叫道:「啊哈!我老婆來了!」
    雙兒和眾漢子當即停手罷鬥。雙兒大為驚疑,她可全沒料到這位相公已娶了少奶奶。其
時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歲娶妻司空見慣,只是韋小寶從沒向她說過已有妻子。
    小車馳到跟前,車中躍出一人,正是方怡。韋小寶滿臉堆歡,迎上去拉住她手,說道:
「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去了哪裡?」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說。怎麼你們打起架來?」
眼見地下躺了多人,騾血灑了滿地,頗感驚詫。
    一名漢子躬身道:「方姑娘,我們來邀請韋公子去喝酒,想是大夥兒禮數不周,得罪了
公子。方姑娘親自來請,再好也沒有了。」方怡奇道:「這些人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百
了啊。」韋小寶道:「要長進也沒這麼快,是雙兒姑娘為了保護我,小顯身手。」
    方怡眼見雙兒,見她不過十四五歲年紀,一副嬌怯怯的模樣,真不相信她武功如此高
強,問道:「妹妹貴姓?「她在莊家之時,和雙兒並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識。
    雙兒上前跪下磕頭,說道:「婢子雙兒,叩見少奶奶。」韋小寶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滿
臉通紅,急忙閃身,道:「你……你叫我甚麼?我……我……不是的。」雙兒站起身來,
道:「相公說你是他的夫人,婢子服侍相公,自然叫你少奶奶了。」方怡向韋小寶狠狠白了
一眼,說道:「這人滿嘴胡說八道,莫信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難道不知他脾氣麼?我是
方姑娘。」雙兒微微一笑,道:「那麼現下暫且不叫,日後再叫好了。」方怡道:「日後再
叫甚……」臉上又是一紅,將最後一個「麼」字縮了回去。
    雙兒向韋小寶瞧去,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間,她也是滿臉飛紅,卻是想起
在五台山上,他曾對胖頭陀說自己是他老婆,原來他有個脾氣,愛管年紀輕的姑娘叫老婆。
待聽他笑著又問:「我那小老婆呢?」雙兒也不以為異。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別了這麼久,一見面也不說正經的,盡耍貧嘴。」當即吩
咐眾漢子收拾動身。那些漢子給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由雙兒一一解開。
    韋小寶笑道:「早知是你請你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兩隻翅膀來,飛來啦。」方怡又白
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請你。」韋小寶心中甜甜的,道:「我怎麼
會有一刻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啊,別說喝酒,就是喝馬尿,喝毒藥,那也是隨傳隨到,沒
片刻停留。」方怡一雙妙目凝視著他,道:「別說得這麼好聽,要是我請你去天涯海角喝毒
藥呢?」韋小寶見她說話時似笑非笑,朝日映照下艷麗難言,只覺全身暖洋洋地,道:「別
說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鍋,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麼馬
難追。」韋小寶一拍胸膛,大聲道:「在丈夫一言既出,甚麼馬難追。」兩人同時大笑。
    方怡命人牽一匹給韋小寶騎,讓雙兒坐了她的小車,自己乘馬和韋小寶並騎而行,迎朝
陽緩緩馳去,眾漢言隨後跟來。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什麼槍花,收了一個武功這
等了得的小丫頭?」韋小寶笑道:「哪裡掉什麼槍花了?是她心甘情願跟我的。」
    韋小寶跟著問起沐劍劍、徐天川等人行蹤,道:「在那鬼屋裡,你給神龍教那些傢伙擒
住了,後來怎生脫險的?是莊家三少奶請人來救你們的嗎?」方怡問道:「誰是莊家三少
奶?」韋小寶道:「便是那莊子的主人。」方怡搖頭,道:「莊子的主人?我們一直沒見
到。神龍教要找的是你,他們對你也沒惡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們。小郡主他們
就在前面,不久就會見到。」轉過頭來,微有嗔色,道:「你心中惦記的就只是小郡主,見
面只這一會,已連問了七八次。」韋小寶笑道:「幾時問了七八次啊?真是冤枉。倘若我見
到她,沒見到你,這時候我早問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張嘴巴,這
一會兒也來不及問七八十次。不過你啊,一張嘴巴比十張還要厲害。」
    兩人談談說說,不多時已走了十餘里,早繞過了北京城,一直是向東而行。韋小寶道:
「快到了嗎?」方怡慍道:「還遠得很呢!你牽記小郡主,也不用這麼性急,早知這樣,讓
她來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牽腸掛肚的。」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以後我一句話也不
問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問,心裡著急更加惹人生氣。」她似乎醋意甚濃,韋小寶越
聽越高興,笑道:「倘若我心裡有半分著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兒子」方怡噗哧一笑,
道:「乖……」臉上一紅,下面「兒子」兩字沒說出口。
    行到中午時分,在鎮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東行。韋小寶不敢再問要去何處,眼看離北
京已遠,今日無法趕回宮去見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沒限我何時回報,就算我在五台
山多耽擱了,又或者給胖子陀擒住不放,遲幾日回宮,卻有何妨?」
    一路上方怡跟他盡說些不相干的閒話。當日在皇宮之中,兩人雖同處一室,但多了個沐
劍屏,方怡頗為妗持,此刻並騎徐行,卻是笑語慇勤。餘人甚是識趣,遠遠落在後面。韋小
寶情竇初開,在皇宮中時叫她「老婆」,還是玩笑佔了六成,輕薄討便宜佔了三成,只有一
成才不隱隱約約的男女之意。此日別後重逢,見方怡一時輕嗔薄怒,一時柔語淺笑,不收得
動情,見她騎了大半日馬,雙頰紅暈,滲出細細的汗珠,說不出的嬌美可愛,呆呆的瞧著,
不由得癡了。
    方怡微笑問道:「你發什麼呆?」韋小寶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
我想……」方怡道:「你想舒適?」韋小寶道:「我說了你可別生氣。」方怡道:「正經的
話,我不生氣,不正經的,自然生氣。你想生氣?」韋小寶道:「我想,你倘若真的做了我
老婆,我不知可有多開心。」
    方怡橫了他一眼,板起了臉,轉過頭去。韋小寶急道:「好姊姊,你生氣了麼?」方怡
道:「自然生氣,生一百二十個氣。」韋小寶道:「這話再正經也沒有了,我……我是真心
話。」方怡道:「在宮裡時,我早發過誓,一輩子跟著你,服侍你,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你
說這話,就是自己想變心?」
    韋小寶大喜,若不是兩人都騎在馬上,立時便一把將她抱住,親親她嬌艷欲滴的面龐,
當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麼會變心?一千年,一萬年也不變心。」方怡道:
「你說這話便是假的,一個人怎會有一千年,一萬年好活,除非你是烏龜……」說到這
「烏」字,嗤的一笑,轉過了頭,一隻掌仍是讓他握著。
    韋小寶握著她柔膩溫軟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這樣好,我永遠不會做小烏
龜。」妻子偷漢,丈夫便做烏龜,這句自豪感方怡自也懂得。好俏臉一板,道:「沒三句好
話,狗嘴裡就長不出象牙。」韋小寶笑道:「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一輩子想見你老公
嘴裡長出象牙來,那可難得緊了。」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緊緊握住了他手掌。
    兩人一路說笑,傍晚時分,在一處大市鎮的官店中宿了。次晨韋小寶命於八雇了一輛大
車,和方怡並坐車中。兩人說到情濃處,韋小寶摟住她腰,吻她面頰,方怡也不抗拒,可是
再有非份逾越,卻一概不准了。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為止,已是大樂。
只盼這輛大車如此不停行走,坐擁玉人,走到天涯海角,回過頭來,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
天下的道路永遠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走路再走幾遍何妨?天天行了又宿,宿後又行,只
怕方怡說已到了。
    身處柔鄉中,什麼皇帝的詔令,什麼《四十二章經》,什麼五台山老皇爺,盡數置之腦
後,迷迷糊糊的不知時日之過。
    一日傍晚,車馬到了大海之濱,方怡攜著他手,走到海邊,輕輕的道:「好弟弟,我和
你駕船出洋,四海遨遊,過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說好不好?」說這話時,拉著他手,將頭靠
在他肩頭,身子軟軟的,似已全無氣力。
    韋小寶伸左手摟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覺她絲絲頭髮擦著自己面頰,腰肢細軟,微微顫
動,雖想坐船出海未免太過突兀,隱隱覺得有些大大不妥,但當時情景,這一個「不」字,
又如何說得出口?
    海邊停著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見到方怡的下屬手揮青巾,便放了一艘小船過來,先將韋
小寶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將餘人陸續接上。於八見要上船,說道自己暈船,說什麼也不肯出
海。韋小寶也不勉強,賞了他一百兩銀子。於八千恩萬謝的回山西去了。
    韋小寶進入船舵,只見艙內陳設富麗,腳下鋪著厚厚的地氈,桌上擺滿茶果細點,便如
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廳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這樣,總有會有意害我。」船上兩名僕人拿
上熱手巾,讓二人擦臉,隨即送上兩碗麵來。面上鋪著一條條雞絲,入口鮮美,滋味與尋常
又是不同。只覺船身晃動,已然揚帆出海。
    舟中生涯,別有一番天地。方怡陪著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深夜,服侍他上床
後,才到隔艙安睡,次日一早,又來幫他穿衣梳頭。韋小寶心想:「她此刻還不知我不是太
監,只道我們做夫妻畢竟是假的,甚麼時候才跟她說穿。」
    舟行數日,這日兩人依倚窗邊,同觀海上日出,眼見海面金蛇萬道,奇麗莫名。方怡歎
道:「當日我去行刺韃子皇帝,只道定然命喪命宮中,哪知道老天爺保佑,竟會遇著了你,
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點也不明白,你怎麼進宮,怎樣學的武功?」
    韋小寶笑道:「我正想跟你說,就只怕嚇你一跳,又怕你歡喜得暈了過去。」
    方怡又向他靠緊了些,低聲道:「倘若我聽了歡喜,那是取好,就算是我不愛聽的,只
要你說的是真話,那……那……我也是不在乎。」韋小寶道:「好姊姊,我就跟你說直話,
我出生在揚州,媽媽是妓院裡的。」方怡吃了一驚,顫聲問道:「你媽媽在妓院裡做事?是
給人洗衣,燒飯,還是……還是掃地,斟茶?」
    韋小寶見她臉色大變,眼光中流露出恐懼之色,心只登時一片冰涼,知她對「妓院」十
分鄙視,倘若直說自己母親是妓女,只怕這一生之中,她永不會再對自己有半分尊重和親熱
了,當即哈哈一笑,說道:「我媽媽在妓院時不只六七歲,怎能給人洗衣燒飯?」
    方怡臉色稍和,道:「還只六七歲?」韋小寶順口道:「韃子進關後,在揚州殺了不少
人,你是知道的了?」延挨時刻,想法子給母親說得神氣些,。方怡道:「是啊。」韋小寶
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揚州做官,韃子攻破揚州,我外公抗敵而死。我媽媽那時是個
小女孩,流落街頭,揚州妓院有個豪富嫖客,見她可憐,把她收去做小丫頭,一問之下,好
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媽媽做義女,帶回家去,又做了千金小姐,後來嫁了我爸爸,他是
揚州有名的富家公子。」方怡將信將疑,道:「原來如此。先前嚇了我一跳,還道你媽淪落
在妓院之中,給人做女傭,服侍那些不識羞恥,我盡可夫……壞女人。」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中長大,從來不覺得自己媽媽是個「不識羞恥的壞女人」,聽方怡這
麼說,不由得心中有氣,暗道:「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嗎?他媽的,我瞧一般的是不
識羞恥、人盡可什麼的。」他原想將自己身世坦然相告,可甚麼都說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
吹,將揚州自己家中如何闊綽,說了個天花亂墜,但所說的廳堂方捨,傢具擺設,不免還是
麗春院中的格局。
    方怡也沒留心去聽,道:「你說一件事,怕我聽了歡喜得暈了過去就是這些麼?」韋小
寶她迎頭潑了盆冷水,又見她對自己的吹牛渾沒在意,不禁興味索然,自己不是太監的話也
懶得說了,隨口道:「就是這些了,原來你聽了並不歡喜。」方怡淡淡的道:「我歡喜
的。」這句話顯然言不由衷。
    兩人默默無言的相對片刻,忽見東北方出現一片陸地。座船正在直駛過去。方怡奇道:
「咦,這是什麼地方?」過了不了一個時辰,已然駛近,但見岸上樹木蒼翠,長長的海灘望
不到盡頭,儘是雪白細少。方怡道:「坐了這幾日船,頭也昏了,我們上去瞧瞧好不好?」
韋小寶喜道:「好啊,好像是個大海島,不知島上有甚麼好玩物事。」
    方怡將梢公叫進艙來,問他這島叫甚麼名字,有甚麼特產。梢公道:「回姑娘話,這是
東海中有名的神仙島,聽說島上生有仙果,吃了長生不老。只不過有福之人才吃得著。姑娘
和韋相公不妨上去碰碰運乞。」
    方怡點點頭,待梢公出艙,輕輕的道:「長生不老,也不想了,眼前這等日子,就比做
神仙還快活。」韋小形容詞大喜,道:「我和你就在我島上住一輩子,仙果什麼的,也不打
緊,只要你永遠陪著我,我就是神仙。」方怡等待靠在他身邊,柔聲道:「我也一樣。」
    兩人坐小船上岸,腳下踏著海灘的細沙,鼻中聞到林中飄出來的陣陣花香,真覺是到了
仙境。方怡道:「不知島上有沒有人住。」韋小寶笑道:「人是沒有,卻有個美貌無比的女
仙,帶了個小廝,到島上來啦。」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弟,你是我的小廝,我是你的
丫頭。」韋小寶聽到「丫頭」兩字,想起雙兒,回頭一望,不見她跟來,這些日來冷落了雙
兒,心下微感歉疚,但想她如跟在身後,自己不便跟方怡太過親熱,還是不跟來的好。
    兩人攜手入林,聞到花香濃郁異常。韋小寶道:「這花香得厲害,難道是仙花麼?」向
前走得幾步,忽聽草中簌簌有聲,跟著眼前黃影閃動,七八條中間黑的毒蛇竄了出來。
    韋小寶叫道:「啊喲!」拉了方怡轉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條蛇擋路,全
身血也似紅,長舌吞吐,嗤嗤發聲。這些蛇都是頭作三角,顯具劇毒。
    方怡擋在韋小寶身前,拔刀揮舞,叫道:「你快逃,我來擋住毒蛇!」韋小寶哪肯如此
不顧義氣,獨自逃命?忙拔出匕首,道:「從這邊走!」拉著方怡,斜刺奔出,跨得兩步,
頭頸中一涼,一條毒蛇從樹上掛了下來,纏住他頭頸,只嚇得他魂飛天外,大聲驚叫。方怡
忙伸手去拉蛇身。韋小寶叫道:「使不得!」那蛇轉頭來,一口咬住方怡手背,牢牢不放。
韋小寶揮匕首,將蛇斬為兩段,。便在此時,兩人腿上腳上都已纏了毒蛇。韋小寶揮匕首去
斬,只覺左腿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拋去單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這裡了。」韋小寶仗著匕首鋒利,
每一刀揮去,便斬斷一條毒蛇。但林中毒蛇愈來愈多,兩人掙扎著出林,身上已被咬傷了七
八處。韋小寶只覺頭暈目眩,漸漸昏迷,遙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駛去,相距已遠。方
怡叫了幾聲,船中水手卻哪裡聽得到?
    方怡捲起韋小寶褲腳,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韋小寶驚道:「不……不行!」
    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有人說道:「你們來這裡來幹甚麼?不怕死麼?」韋小寶回過頭
來,見是三名中年漢子,忙叫:「大叔救命,我們給蛇咬了。」一名漢子從懷中取出藥餅,
拋入嘴中一陣咀嚼,敷在韋小寶身上蛇咬之處。韋小寶道:「你……你先給她治。」這時自
己雙腿烏黑,已全無知覺。方怡接過藥來,自行敷上傷口。
    韋小寶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呼一聲,向後摔倒。
    待得醒轉,只覺唇燥舌乾,胸口劇痛,忍不住張口呻吟。聽得有人說道:「好啦,我醒
過來啦!」韋小寶緩緩睜眼,見有人拿了一碗藥,喂到他嘴邊。這藥腥臭異常,他毫不猶豫
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藥後,道:「多謝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沒事嗎?」
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們只須來遲得片刻,兩個人都沒命了。你們忒也大膽,怎地到這
神仙島來?」韋小寶聽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沒口子的稱謝,這時才察覺自己睡在床上的
被窩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雙腿兀自麻木。
    那漢子相貌醜陋,滿臉疤痕,但在韋小寶眼中,當真便如救命菩薩一般。他吁了口氣,
道:「船上水手說道,這島上有仙果,吃了長後不老。」
    那漢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們自己又不來采?」韋小寶叫道:「啊喲,
這些水手不懷好意,船上我還有同伴,莫要……莫要著了歹人的道兒。大叔,請你想法子救
她一救。」那醜漢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開了,卻哪裡找去?」韋小寶不解,茫然道:
「三天之前?」那醜漢道:「你已經昏迷了三日三夜,你多半不知道罷?」韋小寶想起雙
兒,她雖武功極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脫眾惡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醜漢安慰道:「此時著急也已無用,你好好休息。這島上的毒蛇非同小可,至少要服
藥七日,方能消毒。」他問了韋小寶姓名,自稱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韋小寶已可起身,扶著牆壁慢慢行走。那姓潘的醜漢帶了他去自方怡。
原來她另有婦女照料,但她玉容憔悴,精神委頓。兩人相見,又是歡喜,又是難受,不收得
抱著哭了起來。此後兩人日間共處一室,說起毒蛇厲害,都是毛髮直豎。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說道:「我們島上的大夫陸先生出海回來了,我已邀他來給韋
兄弟看看。」韋小寶謝了。不多時進來一人,四十歲年紀,文士打扮,神情和藹可親,問起
韋小寶被毒蛇所噬經過,說道:「島上居民身邊都帶有雄黃蛇藥,就是將毒蛇放在身上,那
蛇也立即逃去,決不敢咬人。」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們不怕。」陸先生
給他看了傷,取出六顆藥丸,道:「你服三顆,另三顆給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顆。」韋小寶
深深致謝,取出二百兩銀票,道:「一點兒醫金,請先生別見笑。」
    陸先生吃了一驚,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公子給我二兩銀子,已多謝得很了。」韋小
寶執意要給,陸先生謝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賜,卻之不恭。公子在這裡恐怕住得也氣悶
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舍下喝一杯如何?」韋小寶大喜,一口答應。
    傍晚時分,陸先生派了兩乘轎來接韋小寶和方怡。這竹轎其實只是一張竹椅子,兩邊穿
了竹槓,前後有人相抬,島居簡陋,並沒真有轎子。
    兩乘竹轎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頗感心曠神怡,只是韋方二人一見大樹長
草,便慄慄危懼,唯恐有毒蛇竄將出來。轎行七八里,來到三間竹屋前停下。那屋子的牆壁
頂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編,看來甚是堅實。江南河北,均未見過如此模樣的竹屋。
    陸先生迎了出來,請二人入內。到得廳上,一個三十餘歲的婦人出來迎客,是陸先生的
妻子。那婦人拉著方怡的手,顯得十分親熱。陸先生邀韋小寶到書房去坐,書房中竹書架上
放著不少圖書,四壁掛滿了字畫,看來陸先生是個風雅之士。
    陸先生道:「在下僻處荒島,孤陋寡聞之極。韋小寶來自中原勝地,華族子弟,眼界既
寬,鑒賞必精,你看這幾幅書畫,還可入方家法眼麼?」
    他這幾句文縐縐的言語,韋小寶半句也不懂,但見他指著壁上字畫,抬頭看去,見圖畫
中一張是山水,另一張畫上有只白鶴,有只烏龜,笑道:「這隻老烏龜倒很好玩。『
    陸先生微微一怔,指著一幅立軸,道:「韋公子,你瞧我幅石鼓文寫得如何?」韋小寶
見這些字彎彎曲曲,像是畫符一般,點頭道:「好,很好!」陸先生指著另一幅大字,道:
「這一幅臨的是秦琅牙台刻石,韋公子以為如何?」
    韋小寶心想一味說好,未免無味,搖頭道:「這一幅寫得不大好。」陸先生肅然起敬,
道:「倒要請韋公子指點,這幅字的弱點敗筆,在於何處。」韋小寶道:「敗筆很多,勝筆
甚少!」他想既有「敗筆」,自然也有「勝筆」了。
    陸先生乍聞「勝筆」兩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指著西壁一幅草書,道:
「這幅狂草,韋公子以為如何?」韋小寶側頭看了一會,搖頭道:「這幾個字墨干了,也不
本領蘸墨。磓,這些細線拖來拖去,也不擦乾淨了。」陸先生一聽,臉色大變。草書講究墨
法燥濕,筆潤為濕,筆枯為燥,燥濕相間,濃淡有致,因燥顯濕,以濕襯燥,陰陽映帶,如
雲霞障天,方為妙書。至於筆畫相連的細線,畫家稱為「游絲」,或聯數筆,或聯數字,講
究賓主合宜,斜角變幻,又有飄帶,折帶種種名色。韋小寶數言之間,便露了底。
    陸先生又指著一幅字道:「這一幅全是甲骨文,兄弟學淺,一字不識,又請韋公子指
點。」
    韋小寶見紙上一個個字都如蝌蚪一般,宛如五台山錦繡峰普濟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心
念一動,道:「這幾字我倒識得,那是『神龍教洪教主萬年不老,永享仙福,神通廣大,壽
與天齊!』」
    陸先生滿臉喜容,說道:「謝天謝地,你果然識得此字!」
    眼見他欣喜無限,說話時聲音也發抖了,韋小寶疑心登起:「我識得幾個字,他為甚麼
如此高興?莫非他也是神龍教的?啊喲,不好!蛇……蛇……靈蛇……難道這裡便是神龍
島?」衝口而出:「胖頭陀在哪裡?」
    陸先生吃了一驚,退後數步,顫聲道:「你……你已經知道了?」韋小寶點了點頭,其
實他甚麼也不知道。陸先生臉色鄭重,說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走到書桌
邊,磨墨鋪紙,說道:「請你將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譯將出來。哪一個是『洪』字,哪
一個是『教』字。」提筆蘸墨,招手要他過去。
    要韋小寶提筆寫字,那真比要他性命還慘,韋小寶暗暗叫苦,但見陸先生神色難看,不
敢違拗,硬著頭皮,走過去在書桌邊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持筆若像吃飯拿筷,倒
也有三分相似,可是這麼一握,有如操刀殺豬,又如持錘敲釘,天下卻哪有這等握管之狀?
    陸先生怒容更盛,強自忍住,緩緩的道:「你先寫下自己的名字!」
    韋小寶霍地站起,將筆往地下一擲,墨汁四濺,大聲說道:「老子狗屁不識,屁字都不
會寫。什麼『洪教主壽與天齊』,老子是信口胡吹,騙那惡頭陀的。你要老子寫字,等我投
胎轉世再說,你要殺要剮,老子皺眉頭,不算好漢。」
    陸先生冷冷的道:「你什麼字都不識?」
    韋小寶道:「不識,不識你烏龜的『龜』字,也不識你王八蛋的『蛋』字。」他西洋鏡
既給拆穿,不收得老羞成惱,反正身在蛇島,有死無生,求饒也是無用,不如先佔些便宜。
    陸先生沉吟半晌,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個蝌蚪文字,問道:「這是甚麼字?」
    韋小寶大聲道:「去你媽的!我說過不識,就是不識。難道還有假的?」
    陸先生點點頭,道:「好,原來胖頭陀上了你的大當,可是此事已稟報了教主,你這小
賊!」突然一躍而前,叉住韋小寶的頭頸,雙手越收越緊,咬牙切齒的道:「你害得我們蒙
騙了教主,人人給你累得死無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乾淨,也免得受那些無窮無盡的酷
刑。」
    韋小寶給他叉得透不過氣來,滿臉紫脹,伸出舌頭。陸先生眼見手上再一使勁,這小孩
便得氣絕斃命,想到此事干係異常重大,心中一驚,便放開了手指,雙手一推,將他摔將在
地下,恨恨出房。
    過了良久,韋小寶才驚定起身,「死烏龜,直娘賊」也不知罵了幾百聲,心想身在這毒
蛇島上,無處可逃,倘若逃入樹林草叢之中,只有死得更快。走出門邊,伸手推門,那竹門
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臨深谷,實是無路可走,轉頭看到壁眄的書畫,心道:「這
些屁字屁畫,有什麼好?」拾起筆來,醮滿了墨,在一幅幅書畫眄便畫,大烏龜,小烏龜畫
了不計其數。
    畫了幾十隻烏龜,手也倦了,擲筆於地,蜷縮在椅上,片刻間就睡著了。睡醒時天已全
黑,竟然無人前來理會,肚中餓得咕咕直響,心想:「這只綠毛烏龜要餓死老子。」
    過了好一會,忽聽門外腳聲響,門縫中透時燈光,竹門開處,陸先生持燭進房,側頭向
他凝視。韋小寶見他臉上不示喜怒,心下倒也不些害怕。
    陸先生將燭台放在桌上,一瞥眼間,見到壁上所懸書畫已盡數被他塗抹得不成模樣,忍
不住怒發如狂,叫道:「你.……你……」舉手手來,便欲擊落,但手掌停在半空,終於忍
住怒氣,說道:「你……你……」聲音在喉間憋住了,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笑道:「怎麼樣?我畫得好不好?」
    陸先生長歎一下,頹然坐倒,說道:「好,畫得好!」
    他居然不打人,還說畫得好,韋小寶倒也不大出意
    料之外,見他臉上神色淒然,顯是心痛之極,倒也有些過意不去,說道:「陸先生,
對……對不起,我塗壞了你的畫。」
    陸先生搖搖頭,說道:「沒……沒什麼。」雙手抱頭,伏在桌上,過了好一會,說道:
「你想必餓了,吃了飯再說。」
    客堂中桌上已擺了四菜一湯,有雞有魚,甚是豐盛。跟著方怡由陸夫人陪著出來,四人
共膳。韋小寶大奇:「莫非我這十向只烏龜畫得好,陸先生一高興,就請我吃飯?」但他一
點兒自知之明倒還有的,看情形總似乎不像。幾次開口想問,見陸先生臉上陰晴不定,深恐
觸怒了他,飯未吃飽,便被奪下飯碗,未免犯不著。當下一言不發,悶聲吃了個飽。
    飯罷,陸先生帶他進書房。
    陸先生從地下拾起筆來,在紙上寫了「韋小寶」三字,道:「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會
不會寫?」
    韋小寶道:「他認得我,我可認不得他,怎麼會寫?」
    陸先生嗯了一聲,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燭台,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細打
量,指著一個個字,口中唸唸有辭,回到桌邊,取過一張白紙,振筆疾書,伸指數了數蝌蚪
文字的字數,又數紙上字數,再在紙上一陣塗改,回頭又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語:
「那三個字相同,這兩個字又是一般,須得天衣無縫,才是道理!」沉思半天,又在紙上一
陣塗改,喜道:「行了!」
    韋小寶不知他搗什麼鬼,反正飯已吃飽,也就不去理會。只見陸先生取過一張白紙,仔
仔細細的寫起字來。
    這一次他寫得甚慢,寫完後搖頭晃腦的輕輕讀了一遍。韋小寶只聽到有什麼「神龍
島」、「洪教主」、「壽與天齊」等語句,最後則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
山。他心下恍然,這些話都是他在普濟寺中向胖頭陀信口胡吹的,哪知胖頭陀居然信以為
真,回來大加傳揚。又想:「那日胖頭陀邀我上神龍島來見洪教主,我說什麼也不肯,不料
鬼使神差,這船又會駛到了這裡,眼下西洋鏡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他當然要大發脾
氣,只怕要將好姊姊和我丟入蛇坑,給幾千幾萬條毒蛇吃得屍骨無存。」想到無窮無盡的毒
蛇纏上身來,當真不寒而慄。
    陸先生轉過身來,臉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韋公子,你識得石碣上的蝌蚪文,委
實可喜可賀。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齊天,才天降你這位神童,能讀蝌蚪文字。」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識得什麼蝌蚪文、青蛙文了?老子連癩哈蟆
文也不識。我是瞎說一番,騙那瘦竹篙頭陀的。」
    陸先生笑道:「韋公子何必過謙?這是所背誦的石碣遺文,我筆錄了下來,請公子指
點,是否有誤。」說著讀道:
    「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特進衛國公李靖,右領軍大將軍宿國公程知節,光祿大夫
兵部尚收曹公李績,徐州都督胡國公秦叔寶會於五台山錦繡峰,見東方紅耀天,斗大金字現
於雲際,文曰:『千載之下,愛有大清。東方有島,神龍是名。教主洪某,得蒙逃鄺。威靈
下濟,丕赫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輔佐,吐故納新。萬瑞百祥,罔不豐登。仙福
永享,普世祟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須臾,天現青字,文曰:『天賜洪某《四十二章 
經》八部,一存河南伏牛山蕩魔寺,二存山西筆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山凌霄觀,四存
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當山真武觀,六存川邊崆峒迦葉寺,七存雲南昆明沐王府,八
存雲南昆明平西王府。』靖請薛錄天文,雕於石碣,以待來者。」
    陸先生抑揚頓挫的讀畢,問道:「有沒讀錯?」韋小寶道:「這是唐朝的石碣,怎會知
道後世有個平西王吳三桂?」陸先生道:「上帝聰明智慧,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既知後世
有洪教主,自然也知道吳三桂了。」韋小寶暗暗好笑,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心想:
「不知你在搗什麼鬼?」
    陸先生道:「這石碑的文字,一字也讀錯不得。雖然韋公子天賦聰明,但依我之見,那
也是聖靈感動,才識得這些蝌蚪文字,日後倉卒之際,或有認錯。最好韋公子將這篇碑文背
得滾瓜爛熟,待洪救主召見之時,背誦如流,洪教主一喜歡,自然大有賞賜。」
    韋小寶雙眼一翻,登時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料知胖
頭陀和陸先生稟報洪教主,說有個小孩識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要傳見考問。哪知道這
件事全是假的,陸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來騙教主一騙。
    陸先生道:「我現在讀一句,韋公子跟一句,總須記得一字不錯不止。『維大唐貞觀二
年十月甲子……』」
    事到臨頭,韋小寶欲待不讀,也不可得,何況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十分有趣,便
跟著育讀。他生性機伶,聽過一段過幾百字的言語,要再行複述,那是不費半點力氣,說到
讀書,可就要他的命了,這篇短文雖只寥寥數百字,但所有句子都十分拗口,含義更是全不
明白,什麼「丕赫威能」,「吐故納新」,渾然不知是甚麼意思,只得跟著陸先生一遍又一
遍的讀下去。幸虧陸先生不怕厭煩的教導,但也讀了三十幾遍,這才背得一字無誤。
    當晚他睡在陸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誦。陸先生聽他已盡數記住,甚是歡喜,於是取過
筆紙,將一個個蝌蚪文字寫了出來,教他辨認,哪一個是「維」字,哪一個是「貞」字。這
一來韋小寶不由得叫苦連天,這些蝌蚪文扭來扭去,形狀都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寫將
出來,當真是難於登天,苦於殺頭。他片刻也坐不定,如何能靜下心來學蝌蚪文。
    韋小寶固然愁眉苦臉,陸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陸先生這時早已知道,石碣上文字另有含
義,他數了胖頭陀所拓拓片中的字數,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湊上去,只求字數相同,碣
文能討得洪教主歡心,哪管原來碣文中寫些什麼。如此拚湊,自然破綻百出,「維大唐貞觀
二年」這句中「二」字排在第六,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筆劃共有十八筆之多,無論如何說不上
是個「二」字,第五字只有三筆,與那「觀」字也極難拉扯得上。但顧得東來西又倒,陸先
生才氣再大,倉卒之間也捏造不出篇天衣無縫的文章來。洪教主聰明之極,這篇假文章多半
逃不過他眼去,可是大難臨頭,說不得只好暫且搪塞一時,日後的禍患,只好走著瞧了。
    這天教韋小寶寫字,進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寫會了了四個蝌蚪文,幸好蝌蚪文本來奇形
怪狀,在韋小寶筆下寫出來難看之極,倒也不覺如何刺眼,若是正楷,由一個從未學過寫字
的孩子寫將出來,任誰一看,立知真偽。
    下午學了三字,晚間又學了兩個字,這一天共學了九個字。韋小寶不住口大吵大嚷,幾
次擲筆不學。陸先生又恐嚇,又是哄騙,囁後叫了方怡來坐在旁邊相陪,韋小寶這才勉強耐
心學下去。陸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擔心,只怕洪教主隨時來傳,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學全,
便給教主叫了去,韋小寶這顆腦袋固然不保,自己全家難免陪著他送命。
    可是這件事絲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學會,韋小寶反而越學越慢,腦子中塞滿的這
許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糾纏游動一般,實在是難以辨認。
    學得數日,韋小寶身上的毒蛇所噬的傷口倒好全了,勉強認出的蝌蚪文還只二三十個,
而且纏夾不清,十個字中往往弄錯了七八個。
    陸先生正煩惱間,忽聽得胖頭陀的聲音說道:「陸先生,教主召見韋公子!」陸先生臉
如土色,手一顫,一枝醮滿了墨的毛筆掉在衣襟之上。
    一個極高極瘦的人走進書房,正是胖頭陀到了。韋小寶笑道:「胖尊者,你怎地今日才
來見我?我等你好久了。」胖頭陀見到陸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不答韋小寶的話,喃
喃自語:「我早該知道這小鬼是在胡說八道,偏是痰迷了心竅,要想立什麼大功,以求自
保,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陸先生冷笑道:「你不過是光棍一條,姓陸的一家八口,卻
盡數陪你送命。」胖頭陀一聲長歎,道:「大家命該如此,這叫做劫數難逃。就算沒這件
事,教主也未必能容咱們多活得幾日。」
    陸先生向韋小寶瞧了一眼,道:「是他們這種人當時得令,我們老了,該死了,那又有
什麼法子?」語氣中充滿憤憤不平。胖頭陀歎道:「也是我見他年紀小,投其所好,就這麼
不顧前,不顧後的稟報了上去,唉!」陸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小也未免小得過了份。」
胖頭陀道:「陸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懼?」
    韋小寶拍手道:「胖尊者這話說得是,是英雄好漢,怕甚麼了?我都不怕,你們更加不
用怕。」
    陸先生冷笑一聲,道:「無知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遲了。」出神
半晌,道:「胖尊者請銷待,我去向拙荊吩咐幾句。」
    過了一會,陸先生回入書房,臉上猶有淚痕。胖頭陀道:「陸兄,你的升天丸,請給我
一粒。」陸先生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色藥丸給他,說道:
「這丸入口氣絕,非到最後關頭,不可輕舉妄動。」胖頭陀接過,苦笑道:「多謝了!胖頭
陀對自己性命也還看得不輕,不想這麼憐惜就即升天。」
    韋小寶在五台山上,見胖頭陀力敵少林寺十八羅漢,威風凜凜,此刻討這毒藥,顯是當
洪教主怪罪之間便即自殺,才明白事態果真緊急,不由得害怕起來。
    三人出門,韋小寶隱隱聽得內堂有哭泣之聲,問道:「方姑娘呢?她不去麼?」胖頭陀
道:「哼,你小小年紀,倒是多情種子,五台山上有個雙兒,這裡又有個方姑娘。」左手一
把將他抱住,喝道:「走罷!」邁開大步,向東急行,頃放刻間疾逾奔馬。
    陸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韋小寶見他顯得毫不費力,卻和胖頭陀
並肩而行,竟不落後半步,才知這文弱書生原來也是身負上乘武功,說道:「胖尊者,陸先
生,你們二位武功這樣高,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們……」胖頭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
口,怒道:「在這神龍島上,你敢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可是活得不耐煩了?」韋小寶給他
這麼一按,氣為之窒,改道:「他媽的,你怕洪教主怕成這樣,還自稱英雄呢,狗熊都不
如。」
    三人向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時,只見樹上、草上、路上,東一條,西一條,全是
毒蛇,但說也奇怪,對他三人卻全不滋擾。轉過了兩個山坡,抬頭遙見峰頂建著幾座大竹
屋。胖頭陀抱著韋小寶上峰頂。
    這時山道狹窄,陸先生已不能與胖頭陀並肩而行,落後丈許。胖頭陀將嘴湊在韋小寶耳
邊,低聲問道:「你那部《四十二章經》呢?」韋小寶道:「不在我身邊。」胖頭陀道:
「那還用說?你身邊早已搜過幾遍。到哪裡去啦?」韋小寶道:「少林寺十八羅漢拿了經
書,自然交給他們方丈。」心想這搜竹篙頭陀打不過少林十八羅漢,聽得經書到了少林寺方
丈手中,自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也必給人家攆了出來。
    那日胖頭陀親手將經書交給澄心和尚手中,對韋小寶這句話自無懷疑,低聲道:「待會
見了教主,可千萬不能提到此事。否則教主逼你交出經書來,你交不出,教主他老人家非將
你丟入毒蛇窠不可。」
    韋小寶聽他語聲大有懼意,而且顯然怕給陸先生聽到,低聲道:「你明明已搶到經書,
又還給少林寺和尚,教主知道了,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算暫時不罰你,派你去
少林寺奪還經書,也有得夠你受的了。」
    胖頭陀身子一顫,默然不語。
    韋小寶道:「咱哥兒倆做樁生意。有什麼事,你照應我,我也照應你。否則大家一拍兩
散,同歸於盡。」
    陸先生突然在身後接口問道:「一拍兩散,同歸於盡?」
    韋小寶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心想此刻處境之糟,已是一塌糊塗,能把
這兩個好手牽累在內,多少有點依榜指望。
    胖頭陀和陸先生都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兩人齊聲長歎。
    又行了一頓飯時分,到了峰項。只見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來,每人背上都負著一
柄長劍。左首一人問道:「胖頭陀,這小孩子幹什麼的?」
    胖頭陀放下韋小寶,道:「教主旨令,傳他來的。」
    西首三名紅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來,背上也負著長劍,見到三人,迎了上來。一個少女
笑道:「胖頭陀,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麼?」說著在韋小寶頰上捏了一把。胖頭陀道:「姑
娘取笑了。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緊事情問他。」另一個圓臉少女捏了一下
韋小寶右頰,笑道:「瞧這娃娃相貌,定是胖頭陀的私生兒,你賴也賴不掉的。」
    韋小寶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兒子。你跟胖頭陀私通,生了我出來。」
    一群少女少年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那圓臉少女臉上通紅,啐道:「小鬼,你作死
啊!」伸手便打。韋小寶側頭避開。這時又有十幾名年輕男女聞聲趕到,都向那圓臉少女取
笑。那少女又羞又惱,左足飛起,在韋小寶屁股上猛力一踢。韋小寶大叫:「媽,你幹麼打
兒子?」眾少年笑得更加響了。
    突然間鐘聲噹噹噹響起,眾人立即肅靜傾聽,二十多名年輕男女轉身向竹屋奔去。
    胖頭陀道:「教主集眾致訓。」向韋小寶道:「待會見到教主之時,可千萬不能胡說八
道。」韋小寶見他神色鬱鬱,這些年輕男女對他頗為無禮,心想他武功甚高,幹麼怕這些十
幾歲的娃娃,不由得對他有些可憐,便點了點頭。
    只見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頭陀和陸先生帶著韋小寶走進屋去。過了一條長廊,眼
前突然出現一座大廳。這廳碩大無比,足可容納千人之眾。韋小寶在北京皇宮中住得久了,
再巨大的廳堂也不在眼中。可是這一座大廳卻實在巨大,一見之下,不由得肅然生敬。
    但見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個方位。青、白、黑、黃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紅
的則是少女,背上名負長劍,每一隊約有百人。大廳彼端居中並排放著兩張竹椅,鋪了錦緞
墊子。兩旁站著數十人,有男有女,年紀輕的三十來歲,老的已有六七十歲,身上均不帶兵
刃。大廳中聚集著五六百人,竟無半點聲息,連咳嗽也沒一聲。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麼?」過了好一會,鐘聲連響九下,
內堂腳步聲響。韋小寶心道:「鬼教主出來了。」
    哪知出來的卻是十名漢子,都是三十歲左右年紀,衣分五色,分在兩張椅旁一站,每一
邊五人。又過了好一會,鐘聲鏜的一聲大響,跟著數百隻銀鈴齊奏。廳上眾人一齊跪倒,齊
聲說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胖頭陀一扯韋小寶衣襟,令他跪下。
    韋小寶只得也跪了下來,偷眼看時,見有一男一女從內堂出來,坐入椅中。鈴聲又響,
眾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紀甚老,白鬢垂胸,臉上都是傷疤皺紋,醜陋已極,心想這人便是教主了。那
女的卻是個美貌少婦,看模樣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微微一笑,媚態橫生,艷麗無匹。韋小
寶暗讚:「乖乖不得了!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還要美貌。皇宮和麗春院中,都還沒這等標緻
角色。」
    左首一名青衣漢子踏上兩步,手捧青紙,高聲誦道:「恭讀慈恩普照,威臨四方洪教主
寶訓:『眾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
    廳上眾人齊聲念道:「眾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
    韋小形容詞一雙眼珠正骨碌碌的瞧著那麗人,眾人這麼齊聲念了出來,將他嚇了一跳。
    那青衣漢子繼續念道:「教主仙福齊天高,教眾忠字當頭照。教主駛穩萬年船,乘風破
浪逞英豪!神龍飛天齊仰望,教主聲威蓋八方。個個生為教主生,人人死為教主死,教主令
旨遵從,教主如同日月光!」
    那漢子念一句,眾人跟著讀一句。韋小寶心道:「什麼洪教主訓?大吹牛皮。我天地會
的切口詩比他好聽得多了。」
    眾人念畢,齊聲叫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那些少年少女
叫得尤其起勁。洪教主一張醜臉神情漠然,他身旁那麗人卻笑吟吟地跟著念誦。
    眾人念畢,大廳中更無半點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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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8:56:54

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
    那麗人眼光自西而東的掃過來,臉上笑容不息,緩緩說道:「黑龍門掌門使,今日限期
已至,請你將經書繳上來。」她語音又清脆,又嬌媚,動聽之極,伸出左手,攤開手掌。
    韋小寶遠遠望去,見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時湧起一個念頭:「這女人做這
老婆倒也不錯。她如到麗春院去做生意,揚州的嫖客全要湧到,將麗春院大門也擠破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邁上兩上,躬身說道:「啟稟夫人:北京傳來訊息,已查到了四部經
書的下落,正在加緊出力,依據教主寶訓的教導,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夫
人。」他語音微微發抖,顯是十分害怕。
    韋小寶心道:「可惜,可惜,這個標緻的女人,原來竟是洪教主的老婆,一朵鮮花插在
牛糞上。月光光,照毛炕。」
    那女人微微一笑,說道:「教主已將日子寬限了三次,黑龍使你總是推三推四,不肯出
力,對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罷?」
    黑龍使鞠躬更低,說道:「屬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難圖報。實在這事
萬分棘手,屬下派到宮裡的六人之中,已有鄧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還望教主和夫人恩
准寬限。」
    韋小寶心道:「那肥母豬和假宮女原來是你的下屬。只怕老婊子的職位也沒你大。」
    那女子左手抬起,向韋小寶招了招手,笑道:「小弟弟,你過來。」韋小寶嚇了一跳,
低聲道:「我?」那女子笑道:「對啦,是叫你。」韋小寶向身旁陸先生和胖頭陀二人各望
一眼。陸先生道:「夫人傳呼,上前恭敬行禮。」韋小寶心道:「我偏不恭敬,又待怎
地?」可是走上前去,還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說道:「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壽與天
齊。」
    洪夫人笑道:「這小孩倒乖巧。誰教你在教主之下,加上了『和夫人』三個字?」
    韋小寶不知神龍教中教眾向來只說「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一入教後,便將這些
話念得熟極而流,誰也不敢增多一字,減少半句。韋小寶眼見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是極有
權勢,反下拍馬屁不用本錢,隨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聽她相詢,便道:「教主有夫
人相伴,壽與天齊才有趣味,否則過得一兩百年,夫人歸天,教主豈不寂寞得緊?」
    洪夫人一聽,笑得猶似花枝亂顫,洪教主也不禁莞爾,手捻長鬚,點頭微笑。
    神龍教中上下人等,一見教主,無不心驚膽戰,誰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聽得韋小寶如
此說,都代他捏了一把汗,待見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麼三個字,是你自己想出來加上去的了?」
    韋小寶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碣彎彎曲曲的字中,也提到夫人的。」
    此言一出,陸先生全身登時如墮入冰窖,自己花了無數心血,才將一篇碑文教了背熟,
忽然間他別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何湊得齊字數?這頑童信口開河,勢不免將碑文
亂說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綻甚多,這一來還不當場敗露?
    洪夫人聽了也是一怔,道:「你說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韋小寶道:「是啊!」他
隨口說了「是啊」二字,這才暗叫:「糟糕!她若要背那碑文,其中卻沒說到夫人。」好在
洪夫人並不細問,說道:「你姓韋,從北京來的,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洪夫人
道:「聽胖頭陀說,你在北京見過一個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還教過你武功。」
    韋小寶心想:「我跟胖頭陀說的話,除了那部經書之外,他都稟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
只好死挺到底,反正胖柳燕已經死了,這叫做死無對證。」便道:「正是,這個柳阿姨是我
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裡,時時到我家裡來的。」洪夫人笑吟吟的問道:「她來幹什麼?」
    韋小寶道:「跟我叔叔說笑話啊。有時他們還摟住了親嘴,以為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
瞧見了。」他知道越說得活靈活現,諸般細微曲折的地方都說到了,旁人越是相信。
    洪夫人笑道:「你這孩子滑頭得緊。人家親嘴,你也偷看。」轉頭向黑龍使道:「你聽
見嗎?小孩子總不會說謊罷?」
    韋小寶順著她眼光瞧去,見黑龍使臉色大變,恐懼已達極點,身子發顫,雙膝一曲,跪
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屬下……屬下……督導無方,罪該萬死,求教主和夫人網……網
開一面,准屬下將功贖罪。」韋小寶大奇,心想:「我說那肥豬姑娘和我叔叔親嘴,跟這老
頭兒又有什麼相干?為什麼要嚇成這個樣子?」
    洪夫人微笑道:「將功贖罪?你有什麼功勞?我還道你派去的人,當真忠心了耿耿的在
為教主辦事。哪知道在北京,卻在幹這些風流勾當。」黑龍使又連連磕頭,額頭上鮮血涔涔
而下。韋小寶心下不忍,想說幾句對他有利的言語,一時卻想不出來。
    黑龍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著你老人家出生入死,雖無功勞,也有苦勞。」
洪夫人冷笑道:「你提從前的事幹什麼?你年紀這樣大了,還能給教主壩卩少事?黑龍使這
職位,早些不幹,豈不快活?」黑龍使抬起頭來,望著洪教主,哀聲道:「教主,你對老部
下,老兄弟,真沒半點舊情嗎?」
    洪教主臉色木然,淡淡的道:「咱們教裡,老朽糊塗之人太多,也該好好整頓一下才
是。」他聲音低沉,說來模糊不清。韋小寶自見他以來,首次聽他說話。
    突然間數百名少男少女齊聲高呼:「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
    黑龍使歎了口氣,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吐故納新,我們老人,原該死了。」轉
過身來,說道:「拿來罷!」
    廳口四名黑衣使之前,手中各托一隻木盤,盤上有黃銅圓罩罩住,走到黑龍使之前,將
木盤放在地下,迅速轉身退回。廳上眾人不約而同的退了幾步。
    黑龍使喃喃的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嘿嘿,有一事不
成,便是屬下並不忠心耿耿。」伸手握住銅蓋頂上的結子,向上一提。
    盤中一物突然竄起,跟著白光一閃,斜刺裡一柄飛刀激飛而至,將那物斬為兩截,掉在
盤中,蠕蠕而動,卻是一條五彩斑讕的小蛇。
    韋小寶一聲驚呼。廳上眾人也都叫了起來:「哪一個?」「什麼人犯上作亂?」「拿下
了!」「哪一個叛徒,膽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突然站起,雙手環抱,隨即連擺三下。只聽得刷刷刷,長劍出鞘之聲大作,數百
名少男少女奔上廳來,將五六十名年長教眾團團圍住。這數百名少年青衣歸青衣,白衣歸白
衣,毫不混雜,各人佔著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分別對付一人,長劍分指要害,那數十
名年老的頃刻之間便被制住。胖頭陀和陸先生身周,也各有七八人以長劍相對。
    一名五十來歲的黑鬚道人哈哈大笑,說道:「夫人,你操練這陣法,花了好幾個月功夫
罷?要對付老兄弟,其實用不著這麼費勁。」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紅衣少女,兩名少女長劍
前挺,劍尖挺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對教主和夫人無禮。」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條五
彩神龍,是我無根道人殺的。你要處罰,儘管動手,何必連累旁人?」
    洪夫人坐回椅中,微笑道:「你自己認了,再好也沒有。道長,教主待你不薄吧?委你
為赤龍門掌門使,那是教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職,你為什麼要反?」無根道人說道:
「屬下沒有反。黑龍使張淡月有大功於本教,只因屬下有人辦事不利,夫人便要取他性命,
屬下大膽向教主和夫人求情。」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應呢?」
    無根道人道:「神龍教雖是教主手創,可是數萬兄弟赴湯蹈火,人人都有功勞。當年起
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命喪敵手,有的被教主誅戮,剩下來的已不到一
百人。屬下求救主開恩,饒了我們幾十個老兄弟的性命,將我們盡數開革出教。教主和夫人
見著我們老頭兒討厭,要起用新人,便叫我們老頭兒一起滾蛋罷。」
    洪夫人冷笑道:「神龍教創教以來,從沒聽說有人活著出教的。無根道長這麼說,真是
異想天開之至。」無根道人道:「這麼說,夫人是不答應了?」洪夫人道:「對不起,本教
沒這個規矩。」無根道人哈哈一笑,道:「原來教主和夫人非將我們盡數誅戮不可。」
    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忠於教主,教主自然仍舊當他好兄弟,決不歧視。我
們不問年少年長,只問他對教主是否忠心耿耿,哪一個忠於教主的,舉起手來。」
    數百名少年男女一齊舉起左手,被圍的年長眾教也都舉手,連無根道人也都高舉左手,
大家同聲道:「忠於教主,決無二心!」韋小寶見大家舉手,也舉起了手。
    洪夫人點頭道:「那好得很啊,原來人人忠於教主,連這個新來的小弟弟,雖非本教中
人,居然也忠於教主。」韋小寶心道:「我忠於烏龜王巴蛋。」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
那麼我們這裡一個反賊也沒有了。恐怕有點不對頭吧?得好好查問查問。眾位老兄弟只好暫
且委屈一下,都綁了起來。」數百少年男女齊聲應道:「是!」
    一名魁梧大漢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龍使,你又有什麼高見?」那大漢道:
「高見是沒有,屬下覺得不公平。」洪夫人道:「嘖嘖嘖,你指摘我處事不公平。」那大漢
道:「屬下不敢,屬下跟隨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為本教拚命之時,這些小娃娃都
還沒生在世上。為什麼他們才對教主忠心,反說我們老兄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吟吟的道:「白龍使這麼說,那是在自己表功了。你是不是說,倘若沒有你白
龍使鐘志靈,神龍教就無今日?」
    那魁梧大漢鐘志靈道:「神龍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大夥兒不過跟著他老人家打天
下,有什麼功勞可言,不過……」
    洪夫人道:「不過怎樣啊?」鐘志靈道:「不過我們沒有功勞,這些十幾歲的小娃娃更
加沒功勞。」洪夫人道:「我不過二十幾歲,那也沒有功勞了?」鐘志靈遲疑半晌,道:
「不錯,夫人也沒有功勞。創都教建業,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
    洪夫人緩緩的道:「既然大家沒有功勞,殺了你也不算冤枉,是不是?」說到這裡,眼
中閃爍過一陣殺氣,臉上神氣仍是嬌媚萬狀。
    鐘志靈怒叫:「殺我姓鐘的一人,自然不打緊。就只怕如此殺害忠良,誅戮功臣,神龍
教的基業,要毀於夫人一人之手。」
    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這幾個字說得懶洋洋地,哪知道竟是下令
殺人的暗號。站在鐘志靈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聽,長劍同時挺出,一齊刺入鐘志靈的身
子。七劍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濺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鮮血。鐘志靈叫道:「教
主,你……好忍心!好……」倒地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動極是整齊。
    教中老兄弟都知白龍使鐘志靈武功甚高,但七劍齊至,竟無絲毫抗禦之力,足見這七名
少年為了今日在廳中刺這一劍,事先曾得教主指點,又已不知練了多少遍,實已至了熟極而
流的地步,無不心下慄慄。
    洪夫人打了個呵欠,左手輕輕按住了櫻桃小口,顯得嬌慵之極。洪教主仍是神色木然,
對於鐘志靈被殺,宛如沒有瞧見。洪夫人輕輕的道:「青龍使、黃龍使,你們兩位,覺得白
龍使謀叛造反,是不是罪有應得。」
    一個細眼尖臉的老者躬身說道:「鐘志靈反叛教主和夫人,處心積慮,屬下十分痛恨,
曾向夫人告發了好幾次,夫人總是說,瞧在老兄弟面上,讓他有個悔改的機會。教主和夫人
寬宏大量,只盼他改過自新,哪知道這人惡毒無比,實是罪不可赦。如此輕易將他處死,那
是萬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無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
    韋小寶心道:「這是個馬屁大王。」
    洪夫人微微一笑,說道:「黃龍使倒還識得大體。青龍使,你以為怎樣?」
    一個五十來歲的高瘦漢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視,斥道:「滾開。教主要殺我,
我不會自己動手嗎?」八名少年長劍向前微挺,劍尖碰到了他衣服,那漢子嘿嘿幾聲冷笑,
慢慢提起雙手,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衫,說道:「教主、夫人,當年屬下和赤、白、黑、黃四
門掌門使義結兄弟,決心為神龍教賣命,沒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殺許某,並不希奇,奇在
黃龍使殷大哥貪生怕死,竟說這等卑鄙齷齪的言語,來誣蔑自己好兄弟……」
    猛聽得嗤的一聲急響,那漢子雙手向外疾分,已將身上長袍扯為兩半,手臂一振之間,
兩片長袍橫捲而出,已將八名青衣少年的長劍□開,青光閃動,手掌中已多了兩柄尺半長的
短劍。嗤嗤之聲連響,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劍,盡數倒地,傷口中鮮血直噴。八人□身倒在
他身旁,圍成一圈,竟排得十分整齊。這幾下手法之快,直如迅雷掩耳。
    洪夫人一驚,雙手連拍,二十餘名青衣少年挺劍攔在青龍使身前,又團團將他圍住。
    青龍使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夫人,你教出來的這些娃娃,膿包之極。教主要靠這些
小傢伙來建功克敵,未免有些不大順手罷?」
    七少年刺殺鐘志靈,洪教主猶如視而不見,青龍使刺殺八少年,他似乎無動於衷,穩穩
坐在椅中,始終渾不理會。
    洪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有些漸愧,嫣然一笑,坐下身來,笑道:「青龍使,你劍法
高明得很哪,今日……」
    忽聽得嗆之聲大作,大廳中數百名少年男女手中長劍紛紛落地,眾人大奇之下,眼見眾
少年一個個委頓在地,各人隨即只覺頭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跟著餘人
也搖搖晃晃,倒了下來,頃刻之間,大廳中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
    洪夫人驚呼:「為……為什麼……」身子一軟,從竹椅中滑了下來。
    青龍使卻昂然挺立,獰笑道:「教主,你殘殺我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罷?」兩柄短劍
一擊,錚然作聲,踏著地下眾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
    洪教主哼了一聲,道:「那也未必!」伸手抓住竹椅的靠手,喀喇一聲,拗斷了靠手。
    青龍使登時變色,退後兩步,說道:「教主,偌大一個神龍教,弄得支離破碎,到底是
誰種下的禍胎,你老人家現在總該明白了罷?」
    洪教主「嗯」的一聲,突然從椅上滑下,坐倒地下。青龍使大喜,搶上前去,驀地裡呼
的一聲,一物挾著一股猛烈之極的勁風,當胸飛來。青龍使右手短劍用力斬出,那物斷為兩
截,原來便是洪教主從竹椅上拗下的靠手。他這一擲之勁非同小可,一段竹棍被斬斷,上半
截餘勢不衰,撲的一所,插入青龍使胸口,撞斷了五六條肋骨,直沒至肺。
    青龍使一聲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氣息接不上來,登時啞了。身子晃了兩下,手中兩柄
短劍落地,分別插入兩名少年身上。這兩名少年四肢麻軟,難以動彈,神智卻仍清醒,口中
也能說話,短劍插身,痛得大叫起來。
    數百名少年男女見教主大展神威,擊倒了青龍使,齊聲歡呼。只見洪教主右手撐地,掙
紮著要站起身來,但右腿還沒站直,雙膝一軟,倒地滾了幾滾,摔得狼狽不堪。這一來,人
人知道教主和自己一樣,也已中毒,盤軟肉酥。教主平素極其莊嚴,在教眾面前連話也不多
說一句,笑也不多笑一聲,此刻竟摔得如此丟人,自是全身力道盡失。
    大廳上數百人盡數倒地,卻只一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來身材甚矮,可是在數百名臥地
不起的人中,不免顯得鶴立雞群。
    此人正是韋小寶。他鼻聞到一陣陣淡淡的幽香,只感心曠神怡,全身暖洋洋地,快美難
以言宣,眼見一個個人都倒在地下,何以會有此變故,心中全然不解。他呆了一會,伸手去
拉胖頭陀,問道:「胖尊者,大家幹什麼?」
    胖頭陀奇道:「你……你沒中毒?」韋小寶奇道:「中毒?我……我不知道。」他用力
扶起胖頭陀,可是胖頭陀腿上沒半點力氣,又即坐倒。」
    陸先生突然問道:「許大哥,你……你使得是什麼毒?」
    那青龍使身子搖搖晃晃,猶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柱子,不住咳嗽,說道:「可惜,
可……惜功敗垂成,我……我是不中用了。」
    陸先生道:「是『七蟲軟筋散』?是『千里銷魂香』?是……是『化……化血……腐骨
粉』?」連說了三種毒藥的名稱,說到「化血腐骨粉」時,聲音顫抖,顯得害怕已極。
    青龍使右肺受傷,咳嗽甚劇,答不出話。陸先生道:「韋公子卻怎地沒有中毒?啊,是
了!」他突然省悟,這「是了」二字,叫得極響,說道:「你短劍上搽了『百花腹蛇膏』,
妙計,妙計。韋公子,請你聞一聞青龍使那柄短劍,是不是劍上有一陣花香?」
    韋小寶心想:「劍上有毒,我才不去聞呢。」說道:「就在這裡香得緊呢。」
    陸先生臉現喜色,道:「是了,這『百花腹蛇膏』遇到鮮血,便生濃香,本是煉製香料
的一門秘法,常人聞了,只有精神舒暢,可是……可是我們住在這靈蛇島上,人人都服慣了
『雄黃藥酒』,以避毒蛇,這股香氣一碰到『雄黃藥酒』,那便使人筋骨酥軟,一十二個時
辰不解。許大哥,真是妙計。這『百花腹蛇膏』在島上本是禁物,原來你暗中早已有備,你
定有三四個月沒喝雄黃藥酒了。」
    青龍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兩名少年身上,搖頭說道:「人算不如天算,到頭來還是中
了洪安通的毒手。」
    幾名少年喝道:「大膽狂徒,你膽敢呼喚教主的聖名。」
    青龍使慢慢站起,拾起一柄長劍,一步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
咳咳……我殺了這惡賊之後……咳咳……這叫不叫得?」數百名少年男女都驚呼起來。
    過了一會,只聽得黃龍使蒼老的聲音道:「許兄弟,你去殺了洪安通,大夥兒奉你為神
龍教教主。大家快念:咱們奉許教主呈令,忠心不貳。」
    大廳上沉默片刻,便有數十人念了起來:「咱們奉許教主號令,忠心不貳。」有些聲音
堅決,有些顯得遲疑,頗為參差不齊。
    青龍使走得兩步,咳嗽一聲,身子晃幾下,他受傷極重,但勉強掙扎,說什麼要先殺了
洪教主。
    洪夫人忽然格格一笑,說道:「青龍使,你沒力氣了,你腿上半點力氣也沒了,你胸口
鮮血湧了出來,快流光啦。你不成啦。坐下罷,疲倦得很,坐下罷,對了坐下休息一會。你
放下長劍,待會兒坐到我身邊來,讓我治好你的傷。對啦,坐倒罷,放下長劍。」越說聲音
越是溫柔嬌媚。
    青龍使又走得幾步,終於慢慢坐倒,錚的一聲,長劍脫手落地。
    黃龍使眼見青龍使再也無力站起,大聲道:「許雪亭,你這奸賊癡心妄想,他媽的要做
教主,你撒泡尿自己照照,這副德性像不像。」
    赤龍使無根道人喝道:「殷錦,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見風使舵,東搖西擺。老道手腳
一活,第一個便宰了你。」
    黃龍使殷錦道:「你狠什麼,我……我……」欲等還口,見青龍使許雪亭搖搖晃晃地又
待站起,眼見這場爭鬥不知鹿死誰手,又住了口。
    一進廳上數百人的目光,都注視在許雪亭身上。
    洪夫人柔聲道:「許大哥,你倦得很了,還是坐下來罷。你瞧著我,我唱個小曲給你
聽。你好好歇一歇,以後我天天唱小曲兒給你聽。你瞧我生得好不好看?」
    許雪亭唔唔連聲,說道:「你……你好看得很……不過我……我不敢多看……」說著又
即坐倒,這一次再也站不起來,但心中雪亮,自己只要一坐不起,殺不了教主,數百人中以
教主功力最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麼一眾老人人人無幸,盡數遭他毒手,
說道:「陸……陸先生,我動不了啦,你給想……想……想個法子。」
    陸先生道:「韋公子,這教主十分狠毒,等會他身上所中的毒消解,便將大夥兒殺死,
連你也活不成。你快去將教主和夫人殺了。」
    這幾句話他就是不說,韋小寶也早明白,當下拾起一柄劍,慢慢向教主走去。
    陸先生又道:「這洪夫人狐□精,盡會騙人,你別瞧她的臉,不可望她的眼睛。」
    韋小寶道:「是!」挺劍走上幾步。
    洪夫人柔聲道:「小兄弟,你說我生得美不美?」聲音中充滿了銷魂蝕骨之意。韋小寶
心中一動,轉頭便欲向她瞧去。胖頭陀大喝一聲:「害人精,看不得!」韋小寶一凜,緊緊
閉住了眼睛。洪夫人輕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著我,睜開了眼。你瞧,我眼珠子裡有
你的影子。」
    韋小寶一睜眼,見到洪夫人眼波盈盈,全是笑意,不由得心中大□,隨即舉劍當胸,向
著洪教主走去,心道:「你這樣的美人兒,我真捨不得殺,你的老公卻非殺不可。」
    忽然左側有個清脆的聲音說道:「韋大哥,殺不得!」
    這聲音極熟,韋小寶心頭一震,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名紅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
目,正是小郡主沐劍屏。他大吃一驚,萬想不到竟會在此和她相遇,至於她身穿赤龍門少女
的紅衣,反不覺如何驚奇了,忙俯身將她扶起,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沐劍屏不答他的問話,只道:「你……你千萬殺不得教主。」韋小寶奇道:「你投了神
龍教?怎……怎麼會?」沐劍屏全身軟得便如沒了骨頭,將頭靠在他肩頭,一張小口剛好湊
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如殺了教主和夫人,我就活不成了。那老頭子恨死了我們,非盡數
殺了我們這些少年人不可。」韋小寶道:「我要他們不來害你們,他們會答允的。」沐劍屏
急道:「不,不,教主給我們服了毒藥,旁人解不來的。」
    韋小寶和她重逢,本已十分歡喜,何況懷中溫香軟玉,耳邊柔聲細語,自是難以拒卻,
又想她又給教主逼服了毒藥,旁人解救不得,那麼殺了教主,便是害死懷中這個小美人兒,
此事萬萬不可,只一件事為難,低聲道:「我如不殺教主,教主身上毒藥性去了之後,就要
殺死我了。」他將沐劍屏緊緊抱住,這句話就在她耳邊而說。
    沐劍屏道:「你救了教主和夫人,他們怎麼會殺了你?」
    韋小寶心想不錯,洪夫人這樣千嬌百媚,無論如何是殺不下手的,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
機會,只是胖頭陀,陸先生,無根道人這幾個,不免要給教主殺了。那無根道人十分豪傑,
殺了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殺教主和夫人,也保全了胖頭陀等人性命,便道:「正是!好
老婆。就算教主要殺我,我也非救你不可。」說著在她左頰上親了一吻。
    沐劍屏大羞,滿臉通紅,眼光中露出喜色,低聲道:「你立了大功,又是小孩子,教主
怎會殺你?」
    韋小寶將沐劍屏輕輕放在地下,轉頭說道:「陸先生,教主是殺不得的,夫人也殺不得
的。石碑上刻了字,說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壽與天齊,我怎敢害他們性命?他二位老人神
通廣大,就是要害,也害不死的。」
    陸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數?別胡思亂想了,快快將他二人殺了,否
則大夥兒死無葬身之地。」
    韋小寶連連搖頭,說道:「陸先生,你不可說這等犯上作亂的言語。你有沒有解藥?咱
們快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
    洪夫人柔聲說道:「對啦,小兄弟,你當真見識高超。上天派了你這樣一位少年英雄下
凡,前來輔佐教主。神龍教有了你這樣一位少年英雄,真是大家的福氣。」這幾句說得似乎
出自肺腑,充滿了驚奇讚歎之意。
    韋小寶聽在耳裡,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夫人,我不是神龍教的人。」
    洪夫人道:「那再容易也沒有了。你現下即刻入教,我就是你的接引人。教主,這位小
兄弟為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們派他個什麼職司才是?」
    教主道:「白龍門掌門使鐘志靈叛教伏法,咱們升這少年為白龍使。」
    洪夫人笑道:「好極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為首,下面就是青、黃、赤、白、黑五龍
使。像你這樣一入教就做五龍使,那真是從所未有之事。足見教主對你倚重之深。小兄弟,
你姓韋,我們是知道的,你的大號叫做什麼?」
    韋小寶道:「我叫韋小寶,江湖上有個外號,叫做『小白龍』。」他想起了茅十八給他
杜撰了個外號,覺得若無外號,不夠威風,想不到竟與今日之事不謀而合。
    洪夫人喜道:「你瞧,你瞧!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否則哪有這樣巧法。教主金口,一言
既出,決夫反悔。」
    陸先生大急,說道:「韋公子,你別上他們的當。就算你當了白龍使,他們一不喜歡,
若要殺你,還不是易如反掌?白龍使鐘志靈便是眼前的榜樣。你快去殺了教主和夫人,大家
奉你為神龍教的教主便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驚。胖頭陀、許雪亭、無根道人等都覺這話太過匪夷所思,但轉
念一想,若不奉他為教主,教中再無比白龍使更高的職位,眼前情勢惡劣之極,眾人性命懸
於其手,也只有這樣,才能誘得他去殺了教主和夫人,只消渡過難關,諒這小小孩童就算真
的當了教主,也逃不過眾人的掌握。當下眾人齊道:「對,對,我們齊奉韋公子為神龍教教
主,大夥兒對你忠心不貳。」
    韋小寶心中一動,斜眼向洪夫人瞧去,只見她半坐半臥的靠在竹椅上,全身猶似沒了骨
頭一般,胸口微微起伏,雙頰紅暈,眼波欲流,心想:「做教主沒什麼好玩,這個教主夫人
可真美得要命。我如做了教主,你這教主夫人可還做不做哪?」
    但這念頭只在腦海中一晃而過,隨即明白:「這些人個個武功高強,身毒性一解,我又
怎管他們得了?這是過橋抽板。」過橋抽板的事,他在天地會青木堂中早已有過經歷,天地
會的兄弟都是英雄好漢,過了橋之後不忙抽板,這些神龍教的傢伙,豈有不大抽特抽、抽個
不亦樂乎的?教主夫人雖美,畢竟自己的小命更美,當下伸了伸舌頭,笑道:「教主我是當
不來的,你們說這種話,沒的折了我的福份,而且有點兒大逆不道。這樣罷,教主、夫人,
大家言歸於好,今日的帳,雙方都不算。陸先生、青龍使他們冒犯了教主,請教主寬宏大
量,不處他們的罪。陸先生,你取出解藥來,大家服了,和和氣氣,豈不是好?」
    洪教主不等陸先生開口,立即說道:「好,就是這麼辦。白龍使勸我們和衷共濟,不咎
既往,本座嘉納忠言,今日廳上一切犯上作亂之行,本座一概寬赫,不再追究。」
    韋小寶喜道:「青龍使,教主答應了,那不是好得很嗎?」
    陸先生眼見韋小寶無論如何是不去殺教主了,長歎一聲,說道:「既是如此,教主、夫
人,你們兩位請立下一個誓來。」
    洪夫人道:「我蘇荃決不追究今日之事,若違此言,教我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
    洪教主低沉著聲音道:「神龍教教主洪安通,日後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
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骨無存。」
    「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那是神龍教中最重的刑罰,教主和夫人當人立此重誓,雖
為勢迫,卻也是決計不能反口的了。陸先生道:「青龍使,你意下如何?」許雪亭奄奄一
息,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陸先生又道:「無根道長,你以為怎樣?」
    無根道人大聲道:「就是這樣。洪教主原是我們老兄弟,他文才武功,勝旁人十倍,大
伙兒本來擁他為主,原無二心。自從他娶了這位夫人後,性格大變,只愛提拔少年男女,將
我們兄弟一個個的殘殺。青龍使這番發難,只求保命,別無他意。教主和夫人既當眾立誓,
決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殺害兄弟,大家又何反他?再說,神龍教原也少不得這位教
主。」
    一群少年男女縱聲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陸先生道:「韋公子,你沒喝雄黃藥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
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餵了各人服下即可。」
    韋小寶笑道:「這毒原來如此易解。」走到廳外,卻找不到冷水,繞到廳後,見一排放
著二十餘隻七石缸,都裝滿了清水,原來是防竹廳失火之用,當下滿滿提一桶清水,回到廳
中,先舀一瓢餵給教主喝下,其次餵給夫人。第三瓢卻餵給無根道人,說道:「道長,你是
英雄好漢。」第四、第四瓢餵了胖頭陀和陸先生,第六瓢餵給沐劍屏。
    各人飲了冷水,便即嘔吐,慢慢手腳可以移動。韋小寶又喂數人後,陸先生已可起立行
走,過去扶起青龍使許雪亭,為他止血治傷。胖頭陀等分別去提冷水,灌救親厚的兄弟。不
久沐劍屏救了向名紅衣少女。一時大廳上嘔吐狼藉,臭不可聞。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聚會。」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究既往,眾兄弟自伙之間,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爭吵尋仇,
違者重罰。五龍少年不得對掌門使不敬,掌門使也不可藉故處置本門少年。
    眾人齊聲奉令,但疑忌憂慮,畢竟難以盡去。
    洪夫人柔聲道:「白龍使,你跟我來。「韋小寶還不知她在呼喚自己,見她招手,這才
想起自己做了神龍教的白龍使,便跟了過去。
    教主和夫人並肩而行,出了大廳,已可行動的教眾都躬身行禮,高聲叫道:「教主永享
仙福,壽與天齊。」
    教主和夫人沿著一條青石板路,向廳左行去,穿過一大片竹林,到了一個平台之上。台
上□著幾間大屋,十餘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劍前後把守,見到教主,一齊躬身行
禮。洪夫人領韋小寶進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這位韋公子,是你們白龍門新任的掌
門使,請他在東廂房休息,你們好好服待。」說著向韋小寶一笑,進了內堂。
    幾名白衣少年轉身向韋小寶道:「屬下少年參見座使。」韋小寶在皇宮中做慣了首領太
監,在天地會中又做慣了香主,旁人對他恭敬,已毫不在乎,只點了點頭。
    幾名白衣少年引他進了東廂房,獻上茶來。雖說是廂房,卻也十分寬敞,陳設雅潔,桌
上架上擺滿了金玉古玩,壁上懸著字畫,床上被褥華美,居然有點皇宮中的派頭。
    幾名白衣少年見洪夫人言語神情之中,顯然對韋小寶極為看重,而教主這「仙福居」更
是從無外人在此過宿,白龍使享此殊榮,地位更在其他四位之上了。這些少年在此守衛,不
知適才大廳中的變故,但見韋小寶位尊得寵,一個個過來大獻慇勤。
    當日下午,韋小寶向幾名白衣少年問了五龍門的各種規矩。原來神龍教下分五門,每一
名統率數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數百名尋常教眾。掌門使本來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
宿將,但教主近來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歲左右之人,便得出掌僅次於掌門使的要職,韋
小寶年紀雖小,卻也無人有絲毫詫異。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廳中召集會眾。各上臉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雖已立誓不
再追究,但他城府極深,誰也料不到他會有什麼厲害手段使出來。
    教主和夫人升座。韋小寶排在五龍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頭陀和陸先生之上。
    洪教主問道:「青龍使傷勢怎樣?」陸先生躬身道:「啟稟教主,青龍使傷勢不輕,性
命是否能保,眼下還是難說。」教主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小瓷瓶,道:「這是三顆天王保命
丹,你拿去給他服了。」說著也不見他揚手,那瓷瓶便向陸先生身前緩緩飛來。
    陸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說道:「謝教主大恩。」他知這天王保命丹十分難得,是教主
派遣部屬採集無數珍奇藥材煉製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參、白熊膽、雪蓮等物,尤其難
得,是教主大費心力所煉成的,前後也不過十來顆而已。許雪亭一服這三顆靈丹,性命當可
無礙。
    其餘老兄弟都躬身道謝,均想:「青龍使昨日對教主如此衝撞,更立心要害他性命,今
日教主反賜珍藥,那麼他的的確確的不咎既往了。」無不大感欣慰。大廳中本來人人嚴加戒
備,這時臉上都現笑容,不少人大吁長氣。
    洪夫人笑道:「白龍使,聽說你在五台上見到一塊石碣,碣上刻有蝌蚪文字?」
    韋小寶躬身道:「是!」
    胖頭陀道:「啟稟教主、夫人,屬下拓得這碣文在此。」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打了
開來,取出一張極大的拓片,懸在東邊牆上,拓片黑底白字,文字希奇古怪,無人能識。
    洪夫人道:「白龍使,你若識得這些文字,便讀給大家聽聽。」
    韋小寶應道:「是。」眼望拓文,大聲背誦陸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維大唐貞觀二年
十月甲子……」慢慢的一路背下去,偶爾遺忘,便問:「嗯,這是個什麼字,倒也難認,是
了,是個『魔』字。」背到「仙福永享,普天祟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那四句時,將
之改了一改,說是「仙福永享,連同夫人。壽與天齊,文武仁聖。」
    這「連同夫人」四字,實在頗為粗俗,若教陸先生撰寫,必另有雅訓字眼,但韋小寶不
通文理,哪裡作得出什麼好文章來?不將四字改成五字,已十分難能可貴了。
    洪夫人一聽到這四字,眉花眼笑,說道:「教主,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倒不是白龍
使胡亂捏造的。」
    洪教主也十分高興,點頭笑道:「好,好!我們上邀天眷,創下這個神龍教來,原來大
唐貞觀年間,上天已有預示。」
    廳上教眾齊聲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無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駭然,均想:「教主與夫人上應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韋小寶最後將八部《四十二章經》的所在也都一一念了。洪夫人歎道:「聖賢豪傑,惠
民救世,固然上天早有安排,便連吳三桂這等人,也都在老天爺的算中。教主,這八部寶
經,份中應屬本教所有,遲早都會到我神龍教來。」教主撚鬚微笑,道:「夫人說得是。」
    眾人又大叫:「壽與天齊,壽與天齊!」
    待人聲稍靜,洪教主道:「現在開香堂,封韋小寶為本教白龍門掌門使之職。」
    神龍教開香堂,和天地會的儀節又自不同。韋小寶見香案上放著五隻黃金盤子,每隻盤
子中都盛著一條小蛇,共分青、黃、赤、白、黑五色。五條小蛇昂起了頭,舌頭一伸一伸,
身子卻盤著一動。
    韋小寶拜過五色「神龍」,向教主和夫人磕頭,接受無根道人等人道賀。洪夫人斟了三
杯雄黃酒讓他飲下,笑道:「飲了此酒,島上神龍使都知道你是自己人,以後再也不會來咬
你了。」教主賜了一串雄黃珠子,命他貼肉掛著,百毒不侵。跟著白龍門本門的執事和少年
齊來參見掌門使。教主吩咐:「青龍掌門使因病休養,胖頭陀拓文有功,青龍門事務,暫由
胖頭陀代理。待青龍使病癒,再行接掌。」胖頭陀躬身奉命。
    教主又道:「五龍使和陸高軒六人,齊到後廳議事。」當即和夫人走下座來。廳上眾人
高呼恭送,無根道人、韋小寶、胖頭陀、陸先生等都跟隨其後。韋小寶這時才知,原來陸先
生的名字叫陸高軒。
    那後廳便在大廳之後,廳堂不大,居中兩張竹椅,教主和夫人就座。下面設了五張矮
凳,三位掌門使分別坐下,胖頭陀也坐了一張,說道:「白龍使請坐。」
    韋小寶見陸先生沒有座位,微感遲疑。陸先生微笑道:「白龍使請坐,『潛龍堂』中,
沒有我這等閒職教眾的座位。」韋小寶料想規矩如此,胖頭陀不是代理青龍使,那也是沒有
座位的了,便即坐下。陸先生站在黑龍便下首。
    突然之間,殷錦等四人都站起來,韋小寶不明所以,跟著站起,只聽殷錦和陸先生等五
人齊聲念道:「教主寶訓……」韋小寶當即跟著念下去:「……時刻在心。制勝克敵,無事
不成。」他尖銳的童音,雙比那五人更大聲了些。洪教主點了點頭,五人這才坐下。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這八部《四十二章經》散處四方,可是黑龍使報稱,其中四部
在皇宮之內,卻是何故?」黑龍使道:「想來這四部經書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處,後來給
韃子搶入了宮中。」教主沉吟不語,黑龍使臉上懼意漸濃。
    洪教主轉向胖頭陀,問道:「你師兄有消息回報沒有?」
    胖頭陀恭恭敬敬的道:「啟稟教主,瘦頭陀以前曾說,在鑲藍旗旗王府中,曾查到一些
端倪,可是後來卻再也查不到什麼了。」
    韋小寶心中一動:「鑲藍旗旗主府中?那不是陶姑姑的師父去過的地方嗎?原來胖頭陀
還有個師兄,叫做瘦頭陀。」只聽洪教主道:「你說我吩咐他盡快追查,不得懶散。」胖頭
陀連聲答應。
    過了一會,洪夫人微笑道:「黑龍使派人去皇宮取經,據他自己說,已經竭盡全力,可
是至今一部經書也沒取來。這件事,咱們恐怕另得派一個福份大些的人去辦了。」
    黃龍使殷錦忙道:「夫人高見。取經之事,想來和福份大小,干係極大。黑龍使也不是
不努力,不肯替教主立功,可是始終阻難重重,多半是福氣不夠,因此寶經難以到手。」洪
夫人微笑道:「依你之見,誰的福份夠呢?」殷錦道:「本教福氣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
人家,其次是夫人。不過總不能勞動兩位大駕親自出馬。更其次福份最大的,首推白龍使。
他識得碣文,又立下大功,印堂隱隱透出紅光,福份之大,教主屬下無人能出其右。」
    教主撚鬚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擔當這件大任麼?」
    白龍使一職,在神龍教雖然甚尊,在韋小寶心裡,卻半點份量也沒有,他既陷身島上,
只好隨遇而安,瞧著閉月羞花的洪夫人,自是過癮之極,但瞧多了,如給教主發覺自己色迷
迷的神色,難免有殺身之禍,還是盡速回北京為妙,聽教主這麼說,正是脫身的良機,便
道:「教主,夫人,承蒙提拔,屬下十分感激,我本事是沒有的,但托了兩位大福氣,混時
皇宮中去偷這四部經書,倒也有成功的指望。」
    洪教主點了點頭。洪夫人喜道:「你肯自告奮勇,足見對教主忠心。我知你聰明伶俐,
福份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來給教主辦成這件大事的。」
    洪教主緩緩道:「據黑龍使稟報,他派在皇宮中的部屬傳出消息,小皇帝手下有個小太
監,叫做什麼小桂子的……」韋小寶大吃一驚:「拆穿西洋鏡,那可糟糕之極!」聽教主續
道:「……小皇帝派了他去五台山,意欲不利於我教。我們接連派了幾批人手出去,要擒他
來審問,章老三找他不到,胖頭陀也不成功,不料小桂子沒找到,卻遇上了你。」
    殷錦聽教主語氣稍頓,說道:「那是教主洪福齊天!」
    洪教主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續道:「白龍使,你到得宮中,這小桂子的事,可得細細查
一查,皇帝派他去五台山,到底有什麼圖謀。」
    韋小寶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是。」心下十分歡喜,聽教主口氣,果然是派自
己去皇宮了;向胖頭陀瞧了一眼,心道:「你不洩漏我的秘密,算你是好人。」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人,據說藏有強身保命,延年益壽的大秘密。想
我們教主既然上蒙天眷,許以永享仙福,壽與天齊,這八部經書,遲早自會落入教主手中。
白龍使,你再去為教主立一大功,將這八部經書取來,教主自然另有封賞。」
    韋小寶站了起來,躬身說道:「屬下粉身碎骨,也難報教主與夫人的大恩,自當盡忠報
國,馬革裹□。」這「盡忠報國,馬革裹□」八個字,是他從說書先生那裡學來的,每逢大
將出征,君王勉勵,大將就慷慨激昂,說了這八個字出來,他依樣葫蘆,用在此處,未免有
點不倫不類。
    洪夫人一笑,說道:「你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你去北京,要哪幾個人相助,可隨
便挑選。」韋小寶心想:「我自救脫身,教中有人跟了去,縛手縛腳。」說道:「人多了恐
怕洩漏機密,啊,是了,赤龍使座下的少女,屬下想挑一兩人去,讓她們喬裝宮女,在宮裡
行事較為方便。」他想到了沐劍屏,要將她帶去。
    無根道人道:「這些小姑娘只怕沒什麼用,只要教主和夫人允准,你隨便挑選就是。」
韋小寶道:「多謝道長。」
    陸高軒道:「啟稟教主、夫人,屬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謝教主不殺之恩……」
    洪教主揮一揮手,皺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記在心上,今後誰也不許再提。」
    陸高軒道:「是,多謝教主。屬下想跟隨白龍使同去,托賴教主與夫人洪福,或能為教
主立些微功,稍表屬下感激之誠。」洪教主點頭道:「陸高軒智謀深沉,武功高強,筆下更
十分來得,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穩。很好,很好,你跟隨白龍使同去便了。」陸高軒尋思:
「他說『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穩』,杜撰碣文之事,他早就心中雪亮。」
    胖頭陀說道:「啟稟教主、夫人,屬下也願隨同白龍使去北京為教主辦事。」教主點了
點頭,見黃龍使也欲自告奮勇,說道:「人數多了,只怕洩漏行藏,就是你們兩個同去。一
切行止,全聽白龍使的號令,不得有違。」陸高軒和胖頭陀躬身說道:「屬下遵命。」
    洪夫人從懷中取出一條小龍,五色斑讕,是青銅、黃金、赤銅、白銀、黑鐵鑄成,說
道:「白龍使,這是教主的五龍令,暫且交你執掌。教下數萬教眾,見此令如親見教主。為
了干辦大事,付你生殺大權。立功之後,將令繳回。」
    韋小寶應道:「是。」雙手恭恭敬敬的接過,心下發愁:「我只盼一回 北京,再也不去
理他什麼神龍教、惡虎教。拿了他這個『五龍令』,從此麻煩可多得緊了。」
    洪夫人道:「白龍使與陸高軒、胖頭陀暫留,餘人退去。」
    無根道人和黑龍使、黃龍使三人行禮退出。
    洪教主從身邊取出一個黑色瓷瓶,倒了三顆朱紅色的藥丸出來,說道:「三人奮勇赴北
京幹事,本座甚是嘉許,各賜『豹胎易筋丸『一枚』。」
    胖頭陀和陸高軒臉上登時現出又是喜歡、又是驚懼的神色,屈右膝謝賜,接過藥丸,吞
入肚中。韋小寶依樣葫蘆,跟著照做,接過「豹胎易筋丸」,當即吞服,過不多時,便覺腹
中有股熱烘烘的氣息升將上來,緩緩隨著血行,散入四肢百骸之中,說不出的舒服。
    洪夫人道:「白龍使暫留,餘人退去。」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退了出去。
    洪夫人微笑道:「白龍使,你使什麼兵刃?」韋小寶道:「屬下武藝低微,沒學過什麼
兵器,只有一把匕首防身。」洪夫人道:「給我瞧瞧。」韋小寶從靴中拔出匕首,倒轉劍
柄,雙手呈上。洪夫人接過一看,讚道:「好匕首!」拔下一根頭髮,放開了手,那根頭髮
緩緩落上刃鋒,斷為兩截。教主讚了聲:「好!」
    韋小寶為人別的沒什麼長處,於錢財器物卻看得極輕,眼見洪夫人對這匕首十分歡喜,
心想要拍馬屁,就須拍個十足,說道:「這柄匕首,屬下獻給夫人。常言道得好:胭脂、寶
劍、都要……都要獻給佳人。天下的佳人,再也沒有佳過夫人的了。」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
多次,什麼「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畢竟這兩句話太難,不易記得清楚。
    洪夫人格格嬌笑,說道:「好孩子,你對我們忠心,可不是空口說白話,我沒什麼好東
西給你,怎能要孩子的物事?你這番心意,我可多謝了。來,我傳你三招防身保命的招式,
叫做『美人三招『,你記住了。」
    她走下座來,取出一塊手帕,將匕首縛在自己右足小腿外側,笑道:「教主,勞你的大
駕,演一下武功。」洪教主笑嘻嘻的緩步走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夫人後領,將她身子
提在半空。
    這一下實在太快,韋小寶吃了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洪夫人身子微曲,纖腰輕扭,右足反踢,向教主小腹去。教置瘁縮相避,洪夫人順勢反
過身來,左手摟住教主的頭頸,右手竟已握住了匕首,劍尖對準了教置瘁心,笑道:「這是
第一招,叫做『貴妃回眸』,你記住了。」
    這幾下乾淨利落,韋小寶看得心曠神怡,大聲喝彩,叫道:「妙極!」心想:「那日我
給胖頭陀抓著提起,半點法子也沒有,倘若早學了這招,一劍已刺死了他。」
    教主將夫人身子輕輕橫放在地。洪夫人又將匕首插入小腿之側,翻身臥倒。教主伸出右
足,虛踏她後腰,手中假裝持刀架住她頭頸,笑道:「投不投降?」
    韋小寶心想:「到這地步,又有什麼法子?自然大叫投降了。」
    驀見夫人腦袋向著她自己胸口鑽落,敵人架頸中的一刀自然落空,她順勢在地下一個筋
斗在教主胯下鑽過,握著匕首的右手成拳,輕輕一拳擊在教置瘁心,只是劍尖向上。倘若當
真對敵,這一劍自然插入了敵人背心。韋小寶又大叫一聲:「好!」
    教主待她插回匕首後,將她雙手剪,左手拿住她雙手手腕,右手虛執兵器,架在她的膚
光白膩頭頸之中,笑道:「這一次你總逃不了啦。」夫人笑道:「看仔細了!」右足向前輕
踢,白光閃動,那匕首割斷她縛住的手帕,脫了出來。她右足順勢一勾,在匕首柄上一點,
那匕首陡向她□喉疾射過去。
    韋小寶驚叫:「小心!」只見她身子向下一縮,那匕首急射教主胸口。教主放開她手,
仰天一個鐵板橋,撲的一聲,匕首在他胸口掠過,直插入身後的竹牆,直沒至柄。
    洪夫人勾腳倒踢匕首,韋小寶已然嚇了一跳,待見那匕首射向她□喉,她在間容發之際
避開,匕首又射向教主胸口,這一下勢在必中,教主竟又避開。這幾下險到了極處的奇變,
只瞧得他目瞪口呆,心驚膽戰,喉頭那一個「好」字,竟叫不出來。
    洪夫人笑問:「怎樣?」
    韋小寶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可嚇死我了。」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見他臉色蒼白,嚇得厲害,聽了他這句話,那比之一千句,一萬句
頌揚更是歡喜。他二人武功高強,多一個孩子的稱讚亦不足喜,但他如此擔心,足見對二人
之忠。洪夫人明知故問:「匕首又不是向你射來,怕什麼了?」韋小寶道:「我怕……怕傷
了夫人和……教主。」洪夫人笑道:「傻孩子,哪有這麼容易便傷到教主了?這一招叫做
『飛燕迴翔』,挺不易練。教主神功蓋世,就算他事先不知,這一招也傷他不著。但世上除
了教主之外,能夠躲得過這出其不意一擊的,恐怕也沒幾個。」
    當下將這「美人三招」的練法細細說給他聽,雖說只是三招,可是全身四肢,無一處沒
有關聯,如何拔劍,如何低頭,快慢部位,勁頭準頭,皆須拿捏得恰到好處。那第二招臥地
轉身,叫做「小憐橫陳」。洪夫人又道:「這『美人三招』,用的都是古代美人的名字,男
人學了,未免有些不雅,好在你是孩子,也不打緊。」
    韋小寶一招一式的跟著學,洪夫人細心糾正,直教了一個多時辰,才算教會了,但真要
能使,自非再要長期苦練不可,尤其第三招「飛燕迴翔」,稍有錯失,便殺了自己。洪夫人
教他去打造一柄鈍頭的鉛劍,大小重量須和匕首一模一樣,以作練習之用。
    洪安通在教眾之前,威嚴端重,不苟言笑,但此時一直陪著夫人教招,笑嘻嘻的在旁瞧
著,竟然極有耐心,待夫人教畢,說道:「夫人的『美人三招』自是十分厲害,只不過中者
必死。我來教你『英雄三招』,旨在降服敵人,死活由已。」
    韋小寶大喜,跪了下來,道:「叩謝教主。」
    洪夫人笑道:「我可人沒聽說你有『英雄三招』,原來你留了教好你徒弟,卻不教
我。」洪安通笑道:「這是剛才瞧了你的美人三招,臨時想出來的,現制現賣,也不知成不
成。你給我指點指點。」洪夫人橫了他一眼,媚笑道:「啊喲,我們大教主取笑人啦。」洪
安通道:「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英雄三招,當然敵不過美人三招。」洪夫人又是一陣媚
笑,嬌聲道:「在孩子面前,也跟我說這此風話。」洪安能自覺有些失態,咳嗽一聲,莊容
說道:「白龍使年紀小,與人動手,極易給人抓住後頸,一把提起。夫人,你就將我當作是
白龍使好了。」洪夫人笑道:「你可不能弄痛人家。」洪安通道:「這個自然。」
    洪夫人左手伸出,抓住他身子提了起來。洪安通身材魁梧,看來總有一百七八十斤。洪
夫人嬌怯的模樣,居然毫不費力的一把便將他提起。
    洪安通道:「看仔細了!」左手慢慢反轉,在夫人左腋底搔了一把。洪夫人格格一笑,
身子軟了下來。洪安通左手拿住好腋下,右手慢慢回轉,抓住她領口,緩緩舉起好身子,過
了自己頭頂,輕輕往外摔出。洪夫人身子一著地,便趟了出去,如在水面滑溜飄行。
    洪夫人笑聲不停,身子停住後,仍斜臥地下,並不站起。適才洪安能搔她腋底,反手擒
拿,拋擲過頂,每一下都使得極慢,韋小寶看得清清楚楚,見他姿式優美,說不出的好看,
行動雖慢,仍是節拍爽利,指搔掌握,落點奇準,比之洪夫人的出手迅速,顯然又更難了幾
倍。洪夫人笑道:「你胳肢人家,那是什麼英雄了。」說著慢慢站起。
    洪安通微笑道:「這招在真正英雄好漢手中,自然不會來搔你□。可是白龍使倘若給敵
人提起,定是頸下『大椎穴』給一把抓住,那是手足三陽督脈之會,全身使不出力道,只好
去輕搔敵人腋底『極泉穴』,這穴屬手少陽心經,敵人非鬆手不可。白龍使有了力氣,便能
甩敵過頂,一摔之際,同時拿閉了敵人肘後『小海穴』和腋下『極泉穴』,將他摔在地下。
他已然動彈不得。」韋小寶拍手笑道:「這一招果然妙極。」洪安通道:「你熟練之後,出
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著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了他後腰,右手取過倚在門邊的門閂,架在他頸
中,嬌聲笑道:「你投不投降?」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你磕頭。」雙腿一
縮,似欲跪拜,右臂卻慢慢橫掠而出,碰到門閂,喀喇一聲響,門閂竟爾斷折。
    韋小寶嚇了一跳,他手臂倘若急速揮出,以他武功,擊斷門閂並不希奇,但如此緩緩的
和門閂一碰,居然也將門閂震斷,卻大出意料之外。
    洪安通道:「你縮腿假裝向人叩頭,乘勢取出匕首。你手上雖沒我的內力,但你的匕首
鋒利異常,敵人任何兵器都可一削而斷。」他口解說,突然間一個觔斗向洪夫人胯下鑽去。
    韋小寶一怔,以想他以教主之尊,怎地從女人胯下鑽過?雖然是他的妻子,似乎總有不
妥。哪知洪安通並非真正的鑽過,只一作勢,左手抓住夫人右腳足踝,右手虛點她小腹,
道:「這是削鐵如泥的匕首,敵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掙扎。」說著慢慢站起。
    洪夫人頭下腳上,給他倒提起來,笑道:「快放手,成什麼樣子。」
    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摟住她腰,放直她身子,說道:「白龍使,你身材矮小,不能倒
提敵人,那麼抓住他足踝一拖,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敵人也只好投降。那時你
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步廊』等要穴踢上幾腳,防他反擊。」
    韋小寶大喜,道:「是,是!這幾腳是非踢不可的。」
    洪安通雙手反負背後,讓夫人拿住,洪夫人拿著半截門閂,架在他頸中。洪安通笑道:
「敵人拿住我雙手,自然扣住我手腕脈門,教我手上無力,難以反擊,當此情景,本來只好
用腳……」他話未說完,洪夫人「啊」的一聲,笑著放手,跳了開去,滿臉通紅,道:「不
能教孩子使這種下流招數。」
    洪安通笑道:「『撩陰腿』哪裡是下流招數了?」正色說道:「下陰是人身要害,中者
立斃,即使名門大派的拳腳之中,也往往有『撩陰腿』這一招,少林派有,武當派也有,不
足為奇。不過敵人在你背後,你雙手被制,頸中架刀,只好使『反撩陰腿』。」說到這裡,
頓了頓,又道:「但敵人也必早防你這一著,見你腿動,多半一刀先將你小腦袋吹也下來。
因此撩陰反踢這招便用不著。」
    他這時雙臂反在背後,給洪夫人抓住了手腕,突然雙手十指彎起,各成半球之形,身子
向後一撞,十指便抓向洪夫人胸部。
    洪夫人向後急縮,放脫了他手腕,啐道:「這又是什麼英雄招式了?」
    洪安通微微一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兩穴,不信論男女,都是致命大
穴。白龍使,那人既能將你雙手反剪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何況多半已拿住你手腕穴道,就
算給你抓中了,本來也不要緊,但他一見你使出這等手勢,自然而然的會向後一縮,待得想
起你手上使不出力道,已然遲了一步。夫人,你再來抓住我雙手。」
    洪夫人走上兩步,輕輕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記,然後伸左手握住他雙手手腕,上身
後仰,不讓他手指碰到自己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細了!」背脊後撞,十指向洪夫人胸口
虛抓。洪夫人明知他這一抓是虛勢,還是縮身避讓。
    洪安通突然一個倒翻觔斗,身子躍起,雙腿一分,已跨在她肩頭,同時雙手拇指按住她
太陽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說道:「中指使力,戳瞎敵人眼睛,拇指使力,壓令敵人昏
暈。但須防人反擊。」又是一個空觔斗倒翻出去,遠遠躍出丈餘,右手在小腿邊一摸,裝作
摸出匕首,匕尖向外,左掌斜舉,說道:「敵人的眼睛如給你這樣一下戳瞎了,再撲上來勢
道定然厲害無比,須防他抱住了你牢牢不放。」
    韋小寶見這一招甚為繁複,宛似馬戲班中小丑逗趣一般,可是閃避敵刃,制敵要害,的
具顯效,歎道:「這一招真好,可就難練得緊了。」
    洪夫人道:「教主,我這美人三招是師父所授,當年經過千錘百煉的改正。你這英雄三
招卻是臨時興之所至,隨意創製,比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厲害得多。不是當面捧你,大宗師
武學淵深,實在令人拜服。」
    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謬讚,可不敢當。」
    昨日韋小寶在大廳之上,見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心下他很有點瞧不起,早就在想:
「這樣一個呆木頭般的老傢伙,大家何必對他怕成這個樣子?」此刻見到他的真實功夫,那
才死心塌地的佩服,說道:「把教主師父功夫練的純熟,那不算希奇,教主心裡要出什麼新
招,就隨手使了出來,那才真是天下無敵了。」洪夫人問道:「為會麼天下無敵?」韋小寶
道:「敵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幾下新招出去,他認也不認得,自然只好大叫投降。」
    洪安通和夫人齊聲大笑,一個微微點頭,一個道:「說得不錯。」
    洪夫人又道:「教主,我這美人三招有三個美人的名字,你這英雄三招如此厲害,也得
有三位大英雄的名頭才是。」洪通微笑道:「好,我來想想,第一招是將敵人舉了起來,那
是臨潼會伍子胥舉鼎,叫做『子胥舉鼎』。」洪夫人道:「好,伍子胥是大英雄。」洪安通
道:「第二招將敵人倒提而起,那是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叫做『魯達拔柳』。」洪夫人道:
「很好,魯智深是大英雄。你這第三招雖然巧妙,不過有點兒無賴浪子的味道,似乎不大英
雄……「說到這裡,格格嬌笑。」
    洪安通笑道:「怎麼會不大英雄?叫個什麼招式好呢?嗯,我兩根食指扣住你眉毛,這
叫做『張敞畫眉』。」洪夫人笑道:「張敞又不是英雄,給夫人畫眉,難道也算是英雄的一
招?」洪安通笑道:「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你說給夫人畫眉不是英雄?」洪夫人紅暈
雙頰,搖了搖頭。
    韋小寶不知張敞是什麼古人,心想給老婆畫眉毛,非但不是英雄,簡直是個怕老婆的孱
漢,他也不懂洪安通掉文,乃是在跟妻子調笑,說道:「教主,你這一招騎在敵人頭頸裡,
騎馬的英雄可多得很,關雲長騎赤兔馬,秦叔寶騎黃驃馬。」
    洪安通笑道:「對,不過關雲長的赤兔馬本來是呂布的,秦瓊又將黃驃馬賣了,都不大
貼切。有了,這一招是狄青降龍駒寶馬,叫做『狄青降龍』,他降服的那匹寶馬,本來是龍
變的。」
    洪夫人拍手笑道:「好極!狄青上陣戴個青銅鬼臉兒,只嚇得番邦兵將大呼小叫,落荒
而逃,那自然是位大英雄。只不過咱們叫做神龍教……」洪教主微笑道:「不相干,就算是
龍,也有給人收伏得服服帖帖的時候。」洪夫人「呸」的一聲,滿臉紅暈,眼中水汪汪地滿
是媚態。
    當下韋小寶又將「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一一試演,手法身法不對的,洪安通和夫
人再加指點。這六招功夫甚是巧妙,韋小寶一時之間自難學會。洪教主說不用擔心,只消懂
了練習的竅門,假以時日,自能純熟。等得教畢,已是中午時分了。
    洪夫人堅決不收匕首,還了給韋小寶,說道:「你武功還沒練好,這次去為教主辦事,
須得這等利器防身。」又道:「白龍使,本教之中,能得教主親自點拔功夫的,除我之外,
便是你一個了。」韋小寶道:「那不知是屬下幾生修來的福氣。」洪夫人道:「你當忠心給
教主辦事,以報答教主的恩德。」韋小寶道:「是。」洪夫人道:「你這就去罷,明天一早
和胖頭陀,陸高軒他們乘船出發,不用再來告辭了。」
    韋小寶答應了,向二人恭恭敬敬的行禮,轉身出門,走到門邊,回頭道:「夫人,如果
我活到八十歲,那時教主和夫人再各教我三招,好不好?」
    洪夫人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這裡他善禱善頌,他現下不過十四五歲,到八十歲還有六十
幾年,但教主和自己是壽與天齊,再活六十幾歲自是應有之義,嘻嘻一笑,說道:「我答應
你了。你八十歲生日,教主和我再各傳你三招。等到你一百歲大壽,我們又各傳三招,叫做
『老壽星三招』、『老婆婆三招』。」韋小寶道:「不,夫人那時仍跟今日一樣年輕美麗,
多半你和教主更年輕了,傳我的是……是……『金童三招』,『玉女三招』。」
    洪安通和夫人哈哈大笑。
    胖頭陀和陸高軒兩人坐在廳外山石上等了甚久,始終不見韋小寶出廳,驚疑不定,不知
有什麼變故,待見他笑容滿臉的出來,才放了心。兩人想問,又不敢問。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傳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胖頭陀和陸高軒齊聲道:「恭喜白
龍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從未有人得教主傳過一招半式。」韋小寶洋洋得意,道:
「教主也這麼說。」陸高軒道:「白龍使得教主寵幸,實是本教創教以來,從所未有。」向
胖頭它望了一眼,問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可曾說起,何時賜給我們『豹胎易筋丸』的解
藥。」韋小寶奇道:「這『豹胎易筋丸』還得有解藥嗎?難道……難道……這是毒藥?」陸
高軒道:「也不能這麼說,咱們回家詳談。」向竹廳瞧了幾眼,臉上大有戒慎恐懼之色。
    三人回到陸家,韋小寶見胖陸二人神色鬱鬱,心下起疑,問道:「這『豹胎易筋丸』是
怎麼一回 事?到底是毒藥還是靈丹?」胖頭陀歎道:「是毒藥是靈丹,那也得走瞧呢!咱三
人的性命,全在白龍使的掌握之中了。」韋小寶一驚,問道:「為什麼?」
    胖頭陀向陸高軒瞧去,陸高軒點了點頭。胖頭陀道:「白龍使,人家客氣的,叫我胖尊
者,不怎麼客氣的,叫我胖頭陀。可是我瘦得這般模樣,全然名不副實,你是不是覺得有點
兒奇怪?」韋小寶道:「是啊。我早在奇怪,猜想人家跟著開玩笑,才這樣叫的,可是教主
也叫你胖頭陀,他老人家可不會取笑你啊。」
    胖頭陀歎了口長氣,道:「我服了豹胎易筋丸,這是第二次了,那真是死去活來,現在
還常常做噩夢。我本來很矮很胖,胖頭陀三字,名不虛傳。」
    韋小寶道:「啊,一服豹胎易筋丸,你就變得又高又瘦了?那好得很啊,你現在相貌堂
堂,威武之極,從前是個矮胖子,一定不及現在神氣。」
    胖頭陀苦笑,說道:「話是不錯,可是你想想,一個矮胖子,在三個月之內,身子忽然
拉長了三尺,全身皮膚鮮血淋漓,這番滋味好不好受?若不是運氣好,終於回歸神龍島,教
主又大發慈悲,給了解藥,我只怕還得再高兩尺。」
    韋小寶不禁駭然,道:「咱們三人也服了這藥丸,我再高兩尺,還不打緊,你如再高兩
尺,那……那可未免太高了。」
    胖頭陀道:「這豹胎易筋丸藥效甚是靈奇,服下一年之內,能令人強身健體,但若一年
滿期,不服解藥,其中猛烈之極的毒性發作出來。卻也不一定是拉高人的身子,我師哥瘦頭
陀本來極高,卻忽然矮了下去,他本來極瘦,卻變得腫脹不堪,十足成了個大胖子。」
    韋小寶笑道:「你胖尊者變瘦尊者,瘦尊者變胖尊者,兩人只消對掉名字,豈不是什麼
事都沒有了?」胖頭陀臉上微有怒色,搖頭道:「不成的。」韋小寶道歉:「對不起,胖尊
者,我說錯了,請勿見怪。」
    胖頭陀道:「你執掌五龍令,我是下屬,就算打我罵我,我也不會反抗,何況這句話也
不是有意損人。我和師兄二人脾氣性格,相貌聲音,全然大不相同,單是一胖一瘦換個名
字,並不能讓胖尊才變瘦尊者,瘦尊者變胖尊者。」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
    胖頭陀續道:「五年之前,教主派我和師哥去辦一件事。這件事十分棘手,等到辦成,
已過期三天,立即上船回島,在船裡藥性已經發作,苦楚難當。師哥脾氣暴躁,狂性大發,
將船上桅□一腳踢斷了,這艘船例在大海中漂流,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越來越高,越來越
瘦,他偏越來越矮,越來越胖。這豹胎易筋丸能將矮胖之人拉成瘦長,高瘦之人壓成矮胖,
洪教主也當真神通廣大之至。這樣漂流了兩個多月,只道兩人再也難以活命。船上糧食吃
完,我們將梢公水手一個個殺來吃,幸好僥天之悻,碰上了另一艘船,才得遇救,我們逼著
那船立即駛來神龍島。教主見事情辦得妥當,我們又不是故意耽擱,便賜了解藥,我們這兩
條性命才算撿了回來。」
    韋小寶越聽越驚,轉頭向陸高軒瞧去,見他臉色鄭重,知道胖頭陀之言當非虛假,說
道:「那麼我們在一年之內,定須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經》,回歸神龍島了?」
    陸高軒道:「八部經書一齊取得,自是再好不過,但這談何容易?只要能取得一兩部,
及時趕回,教主自然也會賜給解藥。」
    韋小寶心想:「我手中已有六部,當真沒奈何時,便分一兩部給教主,又有何難?」當
即放心,笑道:「這次倘若教主不賜解藥,說不定咱們小的變老,老的變小。我變成七八十
歲的老公公,你們兩卻變成了小娃娃,那可有趣得緊。」
    陸高軒身子一顫,道:「那……那也並非不能。」語氣之中,甚是恐懼,又道:「我潛
心思索,這豹胎易筋丸半是以豹胎、鹿胎、紫河車、海狗腎等等大補大發的珍奇藥材製煉而
成,藥性顯然是將原來身體上的特點反其道而行之。猜想教主當初製煉此藥,是為了返老還
童,不過在別人身上一試,藥效卻不易隨心所欲,因此……因此……」
    韋小寶道:「因此教主自己就不試服,卻用在屬下身上。」
    陸高軒忙道:「這是我的猜想,決計作不得準。請白龍使今後千萬不可提起。」
    韋小寶道:「兩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給解藥。兩位請坐,我去給方姑娘說幾句
話。」他昨日見到了沐劍屏,急於要告知方怡。
    陸高軒道:「洪夫人已傳了方姑娘去,說請白龍使放心,只要你盡心為教主辦事,方姑
娘在島上只有好處。」韋小寶吃了一驚,道:「方……方姑娘不跟我們一起去?」陸高軒
道:「洪夫人差人來傳了她去,有言留給內人,是這樣說的。還說赤龍門的那位沐劍屏沐姑
娘也是一樣。」
    韋小寶暗暗叫苦,他剛才跟無根道人說,要在赤龍門中挑選幾人同去,其意自然只在沐
劍屏,哪知洪夫人早已料到,顫聲問道:「夫人……夫人是不放心我?」
    陸高軒道:「這是本教的規矩,奉命出外替教主辦事,不能攜帶家眷。」韋小寶苦笑
道:「這兩個姑娘不是我家眷。」陸高軒道:「那也差不多。」
    韋小寶本來想到明日就可攜方沐二女離島,心下十分歡喜,霎時之間,不由得沒精打
采,尋思:「教主和夫人果然厲害,豹胎易筋丸箍在我頭上還不夠,再加上我大小老婆的兩
道箍子。」
    次日清晨,韋小寶剛起身,只聽得號角聲響,不少人在門外叫道:「白龍門座下弟子,
恭送掌門使出征,為教主忠心辦事。」跟著鼓樂絲竹響起。韋小形容詞搶出門去,只見門外
排著三四百人,一色白衣,有老有少。眾人齊聲高呼:「掌門使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其
後有數十名青衣教衣,是來相送代掌門使胖頭陀的。
    韋小寶自覺神氣,登時精神一振,帶同胖頭陀、陸高軒二人,便即上船。正在和前來適
行的無根道人、張淡月、殷錦等人行禮作別,忽聽得馬蹄聲響,兩騎馬馳到船邊。馬上兩人
都身穿白衣,竟是方怡和沐劍屏二女。韋小寶大喜,心中怦怦亂跳,尋思:「莫非夫人回心
轉意,又放她們和我同去麼?」
    方沐二人翻身下馬,走上幾步。方怡朗聲說道:「奉教主和夫人之命,前來相送白龍使
出征。」韋小寶心一沉:「原來只是送行。」方怡又躬身道:「屬下方怡,沐劍屏,奉夫人
之命自赤龍門調歸白龍門,齊奉白龍使號令。」
    韋小寶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原來你……你早已日神龍教赤龍門的屬下,一路上裝腔
作勢,只是奉教主之命,騙我上神龍島來。胖尊者硬請不成功,你就來軟請。」想到此節,
只覺滿心不是味兒,本想和她二人說幾句親熱的話兒,卻也全無興致,忽然想起一事,對陸
高軒道:「陸先生,服待我的那小丫頭雙兒,你去叫人放出來,我要帶同去。」陸高軒道:
「這個……」韋小寶大怒喝道:「什麼這個那會的?快放?」
    他厲聲一喝,陸高軒竟不敢違抗,應道:「是,是!」向船上隨從囑咐了幾句。那人一
躍上岸,飛奔而去。
    過不多時,便見兩乘馬迅速奔來,當先一匹馬上乘者身形纖小,正是雙兒。她不等勒定
馬匹,叫道:「公子!」便從鞍上飛身而起,輕輕巧巧的落在船頭。在無根道人等大高手眼
中,這手輕巧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見她年紀幼小,姿勢又甚美觀,都喝了聲彩。
    初時韋小寶見坐船駛走,生怕雙兒落入奸人之手,常自擔心,她武功雖強,畢竟年紀幼
小,人又溫柔斯文,不明世務,在海船上無處可走,必定吃虧,待見到方怡也是神龍教下弟
子,猛然想起,自己坐到島上的那艘船自然也是教中之物。他見到雙兒,十分喜歡,拉住她
手,但見她容色憔悴,雙眼紅腫,顯是哭過不少次數,忙問:「有人欺侮你嗎?」
    雙兒道:「沒……沒有,我只是記掛著相公。他們……他們關了我起來。」韋小寶道:
「好啦!咱們回去了。」雙兒道:「這裡……毒蛇很多。」說著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向方怡又望了一眼,想起她引自己走入林中,讓毒蛇咬噬,諸多做作,海船上種
種甜言蜜語,全是假意,不由得甚是氣憤,向她狠狠白了一眼,道:「開船罷!」
    船上水手拔錨起碇,岸上鞭炮聲大作,送行者齊聲說道:「恭祝白龍使旗開得勝,馬到
成功,為教主立下大功!」
    海船乘風揚帆,緩緩離島。岸上眾人大聲呼叫:「教主寶訓,時刻在心……」
    韋小寶心想:「我若不知方姑娘已經入教,倒會時時刻刻記著她。這麼一來,倒也一無
牽掛。」但想到方怡的柔情纏綿,心下不禁一片惆悵。又想:「她們兩個怎麼會入了神龍
教,當真奇怪。是了,她們給章老三一夥人捉聞去,莊少奶說托人去救,定是救不出來,於
是便給神龍救逼得入伙。小郡主服了教主的毒藥,方姑娘也當然也服了。嗯,方姑娘如不聽
話,不來騙我上神龍島,她也得毒發身亡,那是無可奈何,倒也怪她不得。不過這小娘皮裝
模作樣,騙老公不花本錢,不是好人!他媽的,神龍教到底是幹什麼的?老子雖然作了白龍
使,可就全然糊里糊塗。」想到這些事全因章老三而起,心道:「這老傢伙不知是屬於什麼
門,老子將來回到神龍島,將他調到白龍門來,每天打這老傢伙三百板屁股。」又想:「章
老三不知是不是在島上?他多半不敢稟報教主,說我就是小桂子,否則教主聽他說捉到了我
這麼個大人物,轉手又即放了,非殺他的頭不可。他是老傢伙,不是小白臉,教主和夫人本
來就要殺了,犯了這樣的事,那還有不殺他媽的十七八次?對!胖頭陀不敢拆穿西洋鏡,章
老三也不敢拆穿東洋鏡。只不過有一件事弄不明白,夫人喜歡小白臉,倒不奇怪,教主為什
麼也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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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0953635777 + 20 感謝大大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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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55559
大公爵 | 2010-8-17 19:12:19

多謝樓主分享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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