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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3-11-28 22:48:07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3-11-28 22:59 編輯

前言:

他一雙眼睛晶亮晶亮的,有如映在大海裡的月光,
浮動著點點燦爛,忽地波光晃搖,
好像正要從裡頭躍出一隻……大海怪?

公司的同事都為他純潔俊美的面貌和斯文有禮的微笑所惑,
雌性生物們更紛紛眼冒愛心地喊他小王子。
但她不管怎麼看,都覺得他是只隨時準備吞掉她的千年黑暗大海怪。
初見面就把她當笨蛋耍,成為同事第一天起動不動就鬧她,
嘴賤皮癢的程度跟他的高智商完全成正比。
不過……邪惡的大海怪竟願意聽她說話、為她挺身而出、唱歌逗她開心,
讓她這個快枯萎的輕熟女覺得自己真像被小王子時時澆水滋潤、
以玻璃罩保護起來的玫瑰花。
但是,他們之間的距離也像兩個星球那麼遙遠啊……
罷了,小王子只是過客,她只願能愉快相處,好聚好散便是。
在一切都還沒開始前,讓她回到從前沒有小王子的日子吧……


第1章(1)

  冬日早晨,七點十分,天色仍然灰濛濛的,傅佩珊已經來到王業大樓六樓的財務處,準備完成昨日尚未收尾的工作。

  走出電梯,就看到一個男人站在大門前,背對著她,似乎是在張望辦公室裡頭的情況,也像是剛從辦公室走出來,站在門外回頭看。

  辦公室七點才被打開,此時只亮著入口處的燈光,裡頭黑漆漆地空無一人;她瞧著此人的背影十分陌生,陡生警覺。

  那男人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也是直直地盯著她。

  光源不足,視線不明,只見他一身上班族衣著,臉孔五官因距離和陰影而模糊不清,然而絕對不是她所認識的公司員工。

  那男人看了她兩秒,匆匆跟她點個頭,轉身向左,往樓梯間走去。

  此人行跡可疑。傅佩珊想到了最近幾件在園區尚未破案的辦公室大盜案,歹徒皆是假扮上班族或是客戶,大搖大擺進入辦公室行竊。

  她馬上跟進樓梯間,心想那男人若真是小偷,必定作賊心虛,能閃則閃;果然就見他快速地走到五樓,一聽到她的腳步聲,立即擡頭察看,隨即拉開防火門快步轉進去。

  「等等!」她高喊。

  男人拉著半開的防火門,又是那種直直注視的目光。

  「喂,你在做什麼?」她被他看得發毛,忙大聲質問。「我在熟悉環境。」

  有沒有這麼誠實的小偷啊。她又驚又懼,在一步步走下樓梯的同時,一邊仔細觀察他,一邊盤算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西裝筆挺,輪廓俊秀,卻掩不了他稍嫌稚嫩的學生氣息;然而,那目測起碼一八O以上的身形頓成一股壓迫氣勢,加上樓梯間昏暗光線形成最佳兇案現場的氛圍,她只能繃緊神經,開始注意逃生退路。

  「你不是王業電子的員工?」或許是工廠那邊來的,她謹慎地問著。

  「不是。」相對於她的緊張,他顯得很輕鬆。

  「來拜訪王業哪個部門?」

  「有哪個部門這麼早可以讓我拜訪?」

  「快遞?清潔公司?修空調?送外賣的?」

  「都不是。」

  「沒有樓下警衛發給你的臨時訪客證?」

  「沒有。」

  「請你出去。」

  「出去?」

  「是的,離開這棟王業大樓。」她語氣堅定。

  「你以為我是?」他嘴角勾了起來,直視的目光慘進了笑意。

  那似笑非笑的上彎嘴角令她寒毛直豎,即使他看起來很嫩,即使他不像藏有凶器,但人不可貌相,她立刻從包包裡掏出手機。

  「我警告你,你別亂來,否則我立刻打電話報警。」她覺得這樣警告還不夠,又指了角落上方的監視器。

  「這裡有監視器?」他擡眼一瞄。「上班不能來樓梯間偷懶了。」

  她不理會他的幽默,走上前扳住防火門,讓自己位居主導的優勢。

  「我們坐電梯下去。」

  「走樓梯不行嗎?我下面樓層還沒看。」

  「不要跟我嘻皮笑臉。坐電梯。」

  選擇電梯是爭取時間,她不敢想像在走樓梯時,他會不會扳倒她,然後逃走。

  進入電梯後,他仍然在看她,以近乎無禮的目光盯住她不放。

  「我剛才差點以為,我背後有一把槍威脅我進來坐電梯。」

  「你年紀輕輕,還是學生?」她並不回應他的話。

  「剛畢業。你好像畢業很久了,在王業上班待遇不錯吧?」

  「你願意努力的話,也可以到王業電子上班。」

  「我不用努力,也可以來王業。」

  到王業偷竊嗎?沒救了。傅佩珊懶得再勸小弟弟改邪歸正,電梯來到一樓,一走出電梯,她舉起手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他喀嚓一聲。

  「雖然監視器有拍到你,但如果有發現財物遺失,我會立刻公佈你的正面照片。」

  「要照相也不早點說。」他率性地撥撥頭髮。

  還耍帥咧!她不理會他,逕自觀看於機裡的顯像,怕是照不清楚,還可以趕快再補照一張。

  照片裡的人物因突然被拍,眼睛大大的像是在瞪人,嘴巴微張,似乎在出聲質問,整個面部線條較本人剛硬,反而帶些他這個年紀所沒有的威嚴。

  咦!她怎麼覺得有點面熟呢?

  「果然有像嫌疑犯。」他突然靠過來,跟她一起看手機。

  她嚇一跳,趕快收起手機;又見他目光直視識別證,忙翻向背面。

  「你是財務處的?傅佩珊。」

  來不及了,讓他看到名字了,她馬上做一個請出去的手勢。

  「大門在那邊,請。」

  「好吧。」他朝她微微笑。「傅小姐,後會有期。」

  她忍住寒意,那詭異的微笑像是威脅;她不甘示弱,睜大眼睛,盯住他走出大樓。

  他走到人行道,還轉身仰頭看了這棟王業大樓,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然後朝裡面的她揮揮手,帶著笑意走出她的視線。

  「傅小姐,那不是你們同事嗎?」新來一個星期的警衛走過來問她。

  「他不是。陳先生,那個男生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我好像沒看到他進來。」

  「有人會假裝熟門熟路混進來,你要小心那個男生,不要再讓他進來。」

  「真抱歉。我會加強注意,不熟的同事我一定要求看識別證。」

  「沒關係,實在是最近辦公室大盜太猖獗,大家都要小心點。」

  回到六樓財務處,她大致巡了一圈,確定沒有破壞偷竊的痕跡,便放下了心,回到自己的辦公桌,開始忙起工作。

  同事陸續到來,財務處漸漸有了各式聲響,不知為何,今天同事們並不吃早餐聊天,而是忙著整理服裝儀容、擦桌子、擺文件。

  「嗯,大家都提早來了。」莊經理親自拿著抹布,一路走來,往每個人的隔板上頭抹著。「佩珊,別做事了,桌子趕快整理乾淨。」

  「經理啊,你在做什麼?晚上清潔公司都擦過了。」


  「半夜也會長灰塵。還有,你這個箱子不要占走道,拿去藏好。」

  「我在找傳票,會計師查帳要的,而且箱子這麼大是要藏哪?」

  「想辦法藏好就是了,小王子要來了,給人家第一印象很重要。」

  「小王子?董事長他家的第三個少爺,他來做什麼?」

  「佩珊姐,」坐她前面的邱媛媛轉過身,順屁幫她擦拭螢幕框框上方。「他要過來實習三天,我們昨天嚷得那麼大聲,你都沒聽到?」

  「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沒發現我不在嗎!」她好怨歎。「我昨天抽到簽王去聽防詐騙宣導課程,六點才回來,我哪知道發生什麼事。」

  「以前大王子、二王子都會來實習,」邱媛媛眼裡閃動心形的光芒。「我是沒趕上那個時代,還好,現在還有一個小王子。」

  「媛媛你整理好了嗎?」走來走去督導整潔的莊經理又走了過來。

  「你想當灰姑娘也要拿一支掃把,勤快些,乾淨些,王子才會看上你。」

  「經理我崇拜你,你的話意義深遠啊。」傅佩珊狗腿一下。

  「佩珊,我待會兒跟小王子做簡報,電話接到你這裡來,你能處理的就處理掉,千萬不要給我轉回經理室。」

  「知道了。」狗腿也沒用,反正她是比灰姑娘更上不了檯面的苦勞歐巴桑。「對了,經理,早上有一個……」

  「經理!經理!特助來了。」前頭有同事高喊。

  特助王明鴻是董事長的二兒子,也就是二王子;他不像某些高層只會打電話叫人去跟前,身為欽定接班人的他認真踏實,常常親自跑各部門,實際面對面溝通或瞭解情況,也因此大家都很欣賞他。

  莊經理急急地跑去迎客,傅佩珊便趁空處理好箱子,往前看去,特助仍站在門邊,似乎不是來談事情,只是跟莊經理寒暄談笑;接著,特助右邊被擋住的一個人踏出一步,伸出手臂,和莊經理握了手。

  咦!那個人?!不會吧?!

  她瞬間頭皮發麻,一股寒意直竄骨髓。那個過來勘察地形的小偷,如今讓特助帶了過來,接受莊經理高規格的接待,就是……小王子?!

  天啊!她以最快的速度衝回座位,壓低頭,縮緊身子,這時就知道隔板不夠高,二十吋的電腦螢幕也不夠大,藏不住她;可是,能叫她躲進桌子底下嗎!

  「媛媛,你看一下。」她找出於機照片,還是不敢擡頭往前看,而是將手機遞出去。「這個人是不是前面那個?」

  邱媛媛正忙著留心前面的小王子動向,很不情願地轉頭過來,一眼瞄到手機照片,又驚疑地往前看去,再看手機,再看前面,驚叫出聲:「佩珊姐,你什麼時候拍了小王子?還拍得這麼難看!」

  「你小聲點啦。」

  完了!傅佩珊拿手機撞了撞額頭,再看照片,終於想起為何會覺得眼熟,因為他的臉型再方正些,再添點老態,就是十足十的董事長啊。

  前面吱吱喳喳了還有小小的尖叫聲,財務處的雌性生物佔四分之三強,見到帥哥來,自然是嬌羞興奮,還拍拍手歡迎小王子。

  莊經理正在跟小王子介紹同事,講些敬請指教之類的場面話。

  鎮定!淡定!入定!她只管拿出計算機,做她的工作;大人物忙得很,才沒空過來理會她這個小老百姓。

  正以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卻聽得莊經理的諂媚聲音越來越近,然後一道冰涼的冷氣團就停在她辦公桌前。

  「傅小姐,你早。」有點熟悉的聲音出現了。

  「早。」基於禮貌,她站起身回應。

  眼前一眩,已經是噗通亂跳的心臟又猛地一跳,不同於稍早天色仍然陰暗,她皆在燈光暗淡的地方看他,此時辦公室燈光明亮,小王子整個人彷彿從陽光照射下的長廊走了過來,明亮,乾淨,俊秀,自信,加上有他自身散發出來的書卷氣息,簡直成了學院派的型男代言人。

  王明瀧,王業集團總裁王兆昆的三子,學經歷不明,身價難以估計,的確是不用奮鬥就可以進入王業集團。

  「王業搬來園區這棟新大樓半年了,」他微笑說:「我還沒來過,想說一早過來熟悉環境,卻被人當成辦公室大盜請了出去。」

  「怎麼會呢?」莊經理驚訝極了。「是樓下警衛不認識您嗎?」

  「我跟二哥從車道進來,本來是沒機會去一樓見大門警衛。」王明瀧刻意面對傅佩珊說:「我先將東西放我二哥那裡,再從十五樓一層一層往下看,看到了六樓,這位傅小姐很勤快,不但很早來上班,還注意到我是個可疑人物。」

  「所以,是她把您當成……」莊經理臉色青了下,隨即綻開他的無敵老笑臉。「我們佩珊難得糊塗,王董事您大人大量,請別放在心上。」

  「喔,我不會放在心上的。我正好利用時間去附近的咖啡店吃頓早餐,順便買杯咖啡給我二哥。」

  「王董事擅於時間規畫,這點一定要跟您好好學習。」

  「不過呢,等我要回王業大樓時,還是被警衛擋住了,不得其門而入,只好打電話叫我二哥下來救我。」

  「哈,王董事過去很少出現公開場合,連我這個老王業人都不認得呢。」

  「呃……」傅佩珊勉強擠出話來:「你可以告訴我,你是誰。」

  「若我說,我是王明瀧,你會相信嗎?」

  「至少我會去跟特助求證。」

  「佩珊!」莊經理快暈倒了,撐著笑容說:「我們都知道王董事您要來,剛好佩珊她不知道,造成誤會。哎呀,真是的,佩珊你快道歉啊。」

  「沒關係,不用道歉。」王明瀧笑說:「由此可見,我們公司的保安意識教育得很好,下回如果有安全演練,我很願意配合演出歹徒。」

  「呵呵,王董事真是幽默睿智。」莊經理乾笑幾聲,只想趕快逃離案發現場。「請王董事到經理室坐坐,我先跟您報告財務處的運作。」

  冷氣團飄走,傅佩珊鬆了一口氣,坐下來攤在椅子上。

  「佩珊姐,到底是怎麼回事?」邱媛媛迫不及待地問。「就他剛剛說的啊,誤會一場。」

  「好羨慕你有這種誤會喔。小開來實習,被女主角誤會成小偷,趕他出去。哇!都可以當成小說的開頭了。」

  「哼,實習?還不是過來把妹妹,妨礙我們上班。」她喝了一口熱麥片,定定心神,不屑地撇了撇嘴角。「還掛名畫事咧,小小年紀,到底懂多少事。」

  「傅小姐,麻煩你一件事。」王董事的聲音從背後飄來。

  「咳咳!」傅佩珊差點被嗆到。

  「請你刪掉剛才拍的嫌疑犯照片,拍得不夠好,有損我的形象。」

  「是。」

  傅佩珊取來手機,當著王明瀧的面刪除照片。

  從頭到尾,她都低著頭,不想看到那張帶著諷笑的娃娃臉,直到確定他已走閱,再轉頭看他確實走進經理室,這才真正舒了一口大氣。

  「媛媛,你去請陳桑進來。」換成莊經理走出來,喊完媛媛,轉過來小聲地吼她:「我的佩珊姐啊,你怎麼把箱子藏到我的經理室?」

  「你經理室的角落有空間。」

  「我ㄟ乎你氣死!你竟然把小王子當作小偷?!」莊經理再吐嘈兩句:「都三十歲的女人了,神經還是這麼大條。」

  「減一歲啦!經理你再說出我的年齡,我就去告你職場歧視。」

  「好好,我輸你。」莊經理做投降狀。「去把箱子拿出去。」

  她隨莊經理走進經理室,莊經理去會客沙發坐下來,開口就跟小王子哈拉,絕無冷場;她則是目不斜視,直接去拉放了箱子的推車。

  但她臨出門前,還是按除不住,往那團散發出邪氣的坐處看去。

  王明瀧正在滑他的ipad,也擡起視線,一雙黑黑黝黝的大眼直宜地看向她;然後,緩緩地,有如海面漩渦破開來似地,勾出一抹邪惡的笑容。

  她抖了一下,抓著推車,抖呀抖地抖出了經理室。鳴鳴,今年的冬天好冷啊。

  *              *                  *

  「你們不覺得他笑起來時,好像一隻從水裡冒出來的大海怪,張開血盆大口,要把你一口吞下去嗎?」

  「佩珊姐你電影看太多了。小王子那麼帥,竟然被你形容成怪物。」

  「好,我不破壞你們純情少女的美夢。」傅佩珊吃完最後一口三明治,轉向電腦螢幕。「我歐巴桑視力退化,看人的角度不一樣了。」

  「佩珊姐,」一群年輕女生圍著她。「拜託啦,你幫我們問他的求學經歷,要深入一點的喔,像是為什麼念哲學,還有他的休閒嗜好,喜歡什麼類型的女生。」

  「為什麼要我問?我跟他又不熟,你們自己問啊。」

  「我昨天問過了。」小佳哀怨地說:「他就笑笑的,都不回答,反而問我機器折舊方法的應用原則,害我趕快去問陳桑,然後就不敢再問了。」

  「對啊,」正港歐巴桑美莉也說:「我是沒機會了,想介紹我那個中文碩士表妹給他,他就指著報表說,為什麼業外損失這麼大,是哪件投資案出了問題。我只是出報表的,我怎麼知道!」

  其他女生也是紛紛抱怨,說小王子很認真實習,就是不談私事。

  「推我去當炮灰?」傅佩珊還是敬謝不敏。「不了,我前天才把他當小偷,他可能還記仇。」

  「不會吧,我看小王子滿幽默的。好啦,佩珊姐你最好……啊!」邱媛媛正跟她的佩珊姐撒嬌,一擡起頭,聲音更軟了:「王先生您早。」

  「王先生早,王蓋事早。」一群女生也爭先恐後問早。

  「大家早。」王明瀧回以晨光般的明亮笑容。

  年輕妹妹們頓時兩頰泛紅,一個個像是初見情郎的豆蔻小姑娘,慌慌張張地各自回去辦公桌,還有人不小心撞了桌角,也是咬唇忍痛不敢叫出聲。

  傅佩珊看了,只是暗自搖頭。公司的女生喜歡喊他小王子,總是為那純潔俊美的面貌所迷惑,將他斯文有禮的微笑藏進心坎底;但在她眼裡,他不是種玫瑰花的純情小王子,而是像一隻隨時準備吞掉她的千年黑暗大海怪。

第1章(2)

  「傅小姐,今天我要坐在你旁邊,看你工作。」

  這是莊經理安排好的實習流程,她沒有理由反對,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設。

  「好。我會跟你講重點。我通常很忙,可能沒時間教你細節。」

  「你儘管忙,我在旁邊看就好。」他椅子都拉過來了。

  「我每天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資金額度。你看,這裡是公司今天的台幣資金供需情況。」對著螢幕,她職業病發作,欲罷不能地說了下去:「下一頁是外匯,少的要補足,多餘的就要有效運用。翻回上頁,我先跟你說台幣,這邊華銀要還貸款,剛好這邊票券到期,其實也不是剛好,是安排好的……」

  她當他是菜鳥般地講解著,忽然發現他閃出一抹促狹的笑意。

  「其實,你懂的,對不對?」

  「我雙主修經濟。」

  她好嘔,就知道他內情不單純。董事長三個兒子裡,他最神秘,甚至傳聞他對家業沒興趣,所以念了哲學,將自己放逐於集團之外。

  呼,怎好像有涼風颺颺吹過,平添一股寂寞滄涼的感覺呢?

  不,這隻大海怪才不寂寞咧,那天他明明可以大方表明身份,卻「配合」她演出一出「趕賊記」,他那貌似幽默實則邪惡的笑容可是把她笑到三天都擡不起頭來。

  她的戰鬥力陡然提升。既然身負探聽任務,問就問嘛,萬一人家小王子不爽或是拒絕回答,她也不怕再丟臉。

  「那麼,我可以知道你完整的學歷,好能瞭解你的程度?」

  「史丹佛雙主修哲學和經濟。然後念了一個台大哲學所碩士,還有一個史丹佛的MBA」小王子倒是爽快回答。

  學歷耀眼,沒有三兩三,絕對念不出來;可她記得他年紀不大,她怎麼算都不對。「奇怪,你到底幾歲?」

  「下個月就二十五了。」

  「先祝你生日快樂。」

  「多謝。我會請你們吃蛋糕。」

  「不對啊,我算來算去,你好像念得比別人快?是有跳級嗎?」

  「You  got  it!我五歲上小學,跳級一次;中學本來也有機會跳級,但我不想太早畢業進入大人的世界,寧可把多餘的時間拿來看書、思考,所以我後面按部就班,二十歲大學畢業,回來台灣。」

  「相信一定有人叫你天才兒童。」

  「是資優生。」

  呵,真是自負。不問他,他就繼續搞神秘,絕不會一次全盤托出他的學經歷;不過,她也發現,他似乎回答得比她問的還多。

  「你大學畢業回台灣後,不是應該像特助一樣進入集團工作?怎麼跑去念哲學研究所?」這段經歷就比較為人所知了。

  「我需要回答你每個問題嗎?」

  「不需要。如果那是屬於你個人的隱私,或是心理上還沒能準備好去面對這個問題,你可以不答。」

  「你這樣說,我豈不是更應該回答?」他帶著深思的眼神看她。「否則就給大家無限的想像空間去編八卦了。」

  「事實上,大家已經編了好幾年。」她也大膽回看他那雙黑默默的眼睛。「與其讓大家胡亂猜測,何不自己說個明白?」

  「你在套我的話。」

  「我是應公司眾多美女的請托,打聽有關你的一切。」他嘴角勾起,雙眸仍是直視她,她分辨不出他是否在笑。

  「興趣。」

  「什麼?」她立即明白他已拉回原來的問題。「我了。你為了興趣讀哲學,但也為了實際需求去念MBA」

  「是的,」他眼裡閃出光芒。「畢竟我是王業集團多家公司的董事。我聽從我大哥的建議,念個MBA,給自己一個頭銜,將來說話做事才能更具說服力。」

  「你很有生涯規畫,年輕人不錯,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她絕對不像莊經理諂媚,而是誠心讚賞他。

  「所以,這次回來就是進入集團做事了?」

  「不然我為什麼坐在這裡?」

  對上那雙始終帶笑的眼睛,她很沒志氣地心臟亂跳幾下。瞧,他那抓得超有型的短髮,白淨斯文的臉蛋,黑濃的眉毛,清亮的大眼,挺直的鼻,薄而潤的唇,令她頭一回體認到什麼叫做「俊美」

  這個小王子啊,恐怕他是二十五、二十六、三十甚至到四十歲,都還是長著這張欺騙世人的娃娃臉,教每個大姐姐、小妹妹、老哥哥、色叔叔看了都要心頭怦怦跳。

  俊秀嫩臉配上老成的目光,真是令人費解……切!沒事幹嘛長得這麼漂亮,再對看下去,她心臟就要亂跳到衰竭了。

  既然聊開了,她記起了原先可能備而不用的方案。打開抽屜,拿出一顆花了一百二十塊割肉價買來的日本青森大蘋果,擺在桌上。

  「這顆蘋果給你,表達我的歉意。」

  「不是該請我吃頓飯?」

  「謝謝擡舉。我把你當成小偷已經榮登本公司的年度大笑話,實在不想再成為話題人物了。」

  「跟我吃飯怎麼會變成話題人物?是以為我們在約會嗎?」

  「呵!」她看到他勾起來的嘴角,忍不住又激起戰鬥力。「不,我是不知道大人您的口味,怕吃錯東西,讓您尊貴的身體拉肚子,這就糟了。」

  「不要生魚片就行。」

  「咦!還真的有食物過敏?」

  「你反應很快,公司有你這種人才,將來才有希望。」

  「多謝。」她當他講場面話,順口再問:「那你還有什麼不能吃?」

  「生的不吃,蝦蟹類也會過敏,煮熟的新鮮海魚倒是可以吃的。」

  「你吃東西要東挑西揀,這樣少掉很多人生樂趣耶。」

  「習慣了。不能吃的,自然不會去碰。」

  平淡的語氣,收斂的神情,訴說著乏味的人生。她心頭揪了一下。

  「喂,我這裡有巧克力,要不要吃一顆?」她又打開抽屜。

  「那是女人心情低潮時,拿來麻醉靈魂的甜食,順便藉此逃避永遠意志不堅的減肥行動。我不吃。」

  「去!」她的母性光輝立刻熄火。「你不吃巧克力也有那麼多話?我下午拿出來請同事吃的時候,你就不要跟我要來吃。」

  「我這人很隨和的,同事一起吃東西時,我不會拒絕。」

  「是喔,很隨和?」她再拿出一罐燕麥片。「請你喝杯麥片如何?」

  「沒味道。」

  「你很難養耶,還是要我餵你吃蘋果?」

  「你的蘋果沒毒吧?」他拿起桌上的蘋果,往上拋了拋。「吼,你還白雪公主,那我不就是壞皇后?」

  「難道你自認為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

  「哈!」她笑出聲。「多謝喔,我也希望是。」

  她的笑聲驚動其他同事,好幾個女同事帶著艷羨的目光看過來;她不解,其實小王子挺會鬥嘴鼓的,並沒她們說的那麼淡漠嘛。

  想想啊,三日匆匆,小王子離開財務處之後,還要去其它部門實習,目的也是深入瞭解公司的實際運作,好能在蓋事會裡做出最佳決策;大家好緊好散,也算是交了個朋友。

  「好了,你自己看,不懂就間,我要忙了。」

  她真的很忙。九點銀行營業後,電話更是沒機會放下;他安靜地坐在旁邊,聽她講電話調資金,拿她寫好的傳票研究。

  她不只要做自己的帳,還要覆核資金科同事送上來的帳務。

  「你現在掛代理副科長的職銜,做的就是科長工作,怎麼不直接升你當科長?」王明瀧翻看她桌上的帳務,有意見了。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聽說史帝分只做到這星期,補的人怎麼還沒來?」

  「有一種人事政策叫做遇缺不補。」她充分滿足他的好奇心。

  「莊經理沒去爭取?」

  「怎麼沒有?」她不怕讓他知道公司的權力傾軋真相。「不過呢,在公司裡不只是比誰的職位高,還要比誰講話有份量。人事經理忠心耿耿,堅守總經理的政策,莊經理也沒轍。倒是人事處走了人,立刻就補。」

  「少一個人怎麼辦?業務怎麼交接?」

  「你不用擔心,我們過慣苦日子了,史帝分的業務先分給大家做,以後新人來了,我再教他。」她拿起一疊做好的帳。「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

  「我去跟陳桑報告事情,電腦給你看,自己研究研究,有問題再問我」

  走了兩步,回頭一看,小王子十分積極,馬上滑動椅子過去,撞開她的椅子,大刺刺地佔據她的地盤,抓住滑鼠看起電腦來。

  算他認真。她看到自己的椅子讓他單腳勾了回來,倒也不生氣;要是同事們學習業務都能像他如此積極進取就好了,問題是他瞧著一切新鮮有趣,若是再待久些,恐怕就會被財務處目前的處境給消磨了士氣。

  她正在跟陳桑討論業務時,忽然前頭的同事一陣騷動。

  「不是陳桑?!」勇哥喊得最大聲。

  她立刻明白勇哥說的是哪一樁。財務處原來的副理已調職三個月,一直都是由資深的陳桑暫代副理職,大家也都看好由陳桑正式升任副理,可是……

  「我已經知道了。」陳桑表情很平靜,繼續看文件。

  「公佈新副理了?」傅佩珊卻沒辦法平靜,跑上前問道。「我們缺的是員工,卻塞一個主管來,那叫誰做事?」

  「就是啊,而且沒升陳桑,竟然給一個空降部隊。」

  「誰呀?」大家齊聲問。

  「一個叫洪邦信的。」勇哥看了寫在紙上的名字,這才能念出新主管的名字。「他是關係企業的財務科長,某私科大EMBA畢業,現在調來總公司當副理,這是高昇哪。」

  傅佩珊差點吐血。此人跟她同期進公司,年紀大概大她個三、四歲,職前訓練時曾經打過照面,後來他派任業務處,幾年後請調到關係企業,她從此忘了此人,沒想到他竟是從質易轉到財務,還來當她的上司了。

  「佩珊姐都還沒升科長,他就要來當副理?」邱媛媛替她抱不平。

  「也許……他有經驗。出去繞一圈,資歷比較豐富……」傅佩珊擠出笑容,說著連她自己也不信的違心話。

  「那待總公司的就是阿呆啊!」勇哥氣憤地說:「這兩年就是這樣,一下子從外面找人,一下子調關係企業的,平平一樣的年資和學歷,我們在原單位辛辛苦苦熬的就不如外面的?」

  「還好我要走了。」即將離職的史帝分慶幸地說:「這種看不到前途的公司,再待下去是浪費生命。」

  「洪邦信到底有什麼關係,抵得過三十年經驗的陳桑?」

  大家又問。「他是我大外甥的麻吉。」

  大家討論得沸沸揚揚,忘了現場就有一個最有關係的人物,一時全部閉了嘴,望向王明瀧。

  小王子的大外甥?不就是總經理的大兒子、業務一處的經理李俊彥?新副理和李俊彥是麻吉,意謂著新副理和李總關係良好;而李總明年即將退休……哎呀,李總是在安插人馬,培植勢力,退而不休啊。

  「既然他來了,」王明瀧笑容滿面,一雙黑眸煞有其事地轉了一圈現場同仁。「那我也來當正式的員工,好跟他切磋切磋。我去跟我的大姊夫總經理說一聲,叫他給我發人事派令。」

  大家面面相顱,直到小王子揚長而去,這才如夢初醒。

  「他去找李總要工作?」

  「李總不會給他吧?已經有特助在後面威脅他退位,怎會同意再多一個小王子來搗亂?」

  「所以李總才要到處安插他的人馬,好能再奪回江山啊。」

  「公司都給他家去玩了。」傅佩珊歎氣,聽到桌上電話鈴響,忙跑回去接了起來。

  「我王明瀧,你上來十四樓總經理室。」

  「幹嘛?」

  「上來就是了。」

  *            *                *

  傅佩珊在王業電子上班七年餘,不管是舊大樓或新大樓,她還是第一次進入總經理室。坐在氣派豪華的大空間裡,感覺很是不自在。

  「明瀧,原來你是去念MBA,怎都不告訴我們呢?你念完回來了才知道。」總經理李富祥慈眉善目地問著。

  「大姊夫,你沒問過我媽媽?你和大姊都不關心我哦?」

  「夫人就說你去美國唸書。我們想說,你這麼喜歡哲學,寧可挨爸爸罵也要念碩士,畢業後理所當然就是去念哲學博士。」

  「理所當然?」王明瀧一臉天真無邪。「那麼,大姊夫每年都有錯誤投資,造成公司損失,是不是也該理所當然辭職,以示負責?」

  「我不能辭。」李富祥是又老又辣的喜了仍是笑說:「我就是要負責,才要在這個位置上想辦法彌補回來。」

  「怕是你一邊補,一邊桶,漏洞越補越大,到時我二哥接手就辛苦了。」

  「明鴻太年輕,我擔心他撐不起這麼大的王業電子。唉,爸爸太急了,這麼早就要他接手,他起碼還要再磨煉個十年才行。」

  傅佩珊如坐針氈。這裡完全沒她說話的份兒,小王子要和他大姊夫鬥,也不要拉她過來當背景啊。

  說起公司目前的姊夫派和王子派鬥爭,這可是長達二十多年的血淚史,源遠流長,在公司裡一代又一代地傳說著。

  董事長的元配生有二女一子,後來元配車禍過世,王董再娶,董娘又生了兩子,就是特助王明鴻和麽子王明瀧。

  聰明的董娘先聯合兩個年紀較大的已婚女兒,許以女婿高昇掌權的機會,先將剛大學畢業的大王子排擠出去;兩個女婿就在王業集團佔據地位,終於大女婿熬到咱王業電子的總經理,眼看就要得到大好江山;可是二王子長大了,擔任董事長特助準備接班,兩個姊姊和姊夫怎會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呢,於是明爭暗鬥,花招百出,董事長也氣到生病。幸好兩年前大王子回來集團,襄助同父異母的二王子,逐步將大姊夫逼到面臨「光榮退休」的地步。

  亂啊。傅佩珊光是複習王家的鬥爭大綱,就已經腦筋混亂了。

  「我二哥雖然年輕,」王明瀧繼續笑裡藏刀。「但他的能力有目共睹,外面要找王業電子談事情,找的是特助,不是總經理大人您。」

  「最後的決策權還是在我這裡。」李富祥一笑。

  「對了,講到決策權才想到我來的目的。」王明灑總算轉回正題。

  「大姊夫,你就給我派令吧,財務處的確缺人,不信你可以問她。」

  來了。傅佩珊心口一跳,坐直身子。

  「你是財務處的?」

  「是的。我是資金科代理副科長傅佩珊。」就知道李總不認識她。

  「你們莊經理將財務處的人員調度得很好,沒聽他說缺人。」

  莊經理是有心無力,只好粉飾太平。傅佩珊不想說破,只提實際狀況。

  「報告總經理,資金科剛好有一位處理票據的同仁離職,接下來是年底和農曆年關,應收應付票據特別多,以目前人力的確忙不過來。」

  「再請個工讀生幫忙就行了。」

  「票據是資產,不能給工讀生擔這個責任。」

  「所以我志願來當員工,我這輩子還沒上過班呢。」王明瀧說。「哎,不行啦,明瀧,太委屈你了,你是史丹佛的MBA耶。」

  「不行?」王明灑依然笑笑的。「那我就照原來的計劃,去各個部門實習。也許明天揪出業務一處進口購料買貴了,後天揪出叫別人精簡人事的人事處充斥冗員,大後天又揪到總務處收裝潰回扣,每揪出一件,我一定會以董事的身份來跟大姊夫報告,還請您務必改進喔。」

  「嗯……」李富祥看似在思考,實則後悔答應讓他來實習了。

  「我不花公司錢,領基本工資就可以。」

  「好。就當作是三個月試用期,期滿你就得離開財務處。」

  「一言為定。」

  傅佩珊看他們拿一個小小的職位當交換條件,既是驚駭,又是好笑。原來鬥爭就是這樣,比看電視劇還精采。

  這不關她的事,她只感謝王董事明瀧先生紆尊降貴,自跳火坑,提早送給資金科紅包。三個月的時間,夠了,夠他們撐過農曆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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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11-28 22:50:55

第2章(1)

  王業電子財務處,新人王明瀧和新副理洪邦信先後就定位。

  傅佩珊十分驚異,小王子竟然有耐性做繁瑣的帳務工作,只需稍加提點,他就能進入狀況,完全沒有菜鳥過渡期,她也樂得輕鬆……除了他坐在原來史帝分的座位,和她只隔了一條小走道,不時就要從右邊滑椅子過來嚇她。

  來了兩個身份特殊的「新人」』莊經理似乎有所顧忌,鎮日躲在經理室,不再像是個管家婆般出來要求同事整理環境或是閒話幾句。

  同事們也是戒慎恐懼,畢竟還摸不清新副理的性情,一切小心為上。財務處平靜得……呃,有點可怕。

  忙了一個上午,傅佩珊照例將帳務送到副理處,順便報告事情。

  「你都核對過了?沒做錯?」洪邦信問她。「副理,我都核過,沒問題才蓋章。」

  「嗯。」洪邦信擺擺手,示意她將傳票放到一邊去。「每天傳票那麼多,我不可能去瞭解你們的每一筆帳,我先蓋章,這是信任你們,讓你們好做事,萬一有錯帳,你們可要負責。」

  「是。」她聽著「你們」兩字就是刺耳。

  「我還有哪家銀行沒安排拜訪?」洪邦信又問。

  「就只剩金星銀行的Jeffrey副總裁,他休假去馬雅文化探險,要下下星期才回來。其實金星銀行不急,我們很少跟他們——」

  「我們要主動爭取見面的機會,一定要跟銀行建立起良好的關係。」洪邦信一副嚴肅的口吻。「我知道你們過去這方面做得不夠。」

  傅佩珊暗自好笑。銀行知道公司來了新副理,爭先恐後搶著來拜訪,還需副理大人出去做公關嗎?不如留在公司裡熟悉業務還來得實際些。

  「好。」她沒反駁,仍是順他意思回答:「那我跟Jeffrey的職務代理人聯絡,安排時間。」

  一張紙突然落到桌上,蓋住了原先攤著的文件。洪邦信臉色一沈,擡頭就要教訓人,一見到來人,立刻堆起笑容站起身。

  「明瀧,有事?」

  「洪副理你看一下。」王明瀧指了指桌上那張紙。

  「這是?」

  「洪副理不認得意見表?啊,對了,洪副理在關係企業待久了,那裡業務單純,工作清閒,不需提什麼改革意見,很久沒用上意見表了吧?」

  「喔,是意見表,我馬上送出去。」洪邦信忙點頭陪笑。

  「副理,麻煩先給我。」傅佩珊拿起意見表,告知小王子說:「你以後提意見表要先經過直屬主管,由我轉呈出去。」

  「抱歉,我不知道。傅副科長,請你先蓋章。」王明瀧微笑。

  他絕對是故意的。傅佩珊才不相信他沒看到意見表下面的蓋章欄,從提案人、科長、副理、經理,每個欄位空格清清楚楚印在那裡,他那雙賊溜溜的海怪大眼睛會沒看到?

  回到座位,她瀏覽了下他的意見陳述。不過是個帳務程式問題,直接打電話請資訊處修改就行了,還提意見表!

  「不要再叫我傅副科長。」她還是蓋了章,轉頭向右邊警告:「又不是加減乘除,我還負負得正咧。」

  「副科長可以嗎?」

  「不好。」這就是姓傅的悲哀,不管是當正的還是副的,聽起來都有問題。「你可以像媛媛一樣,叫我佩珊姐。」

  「不好。在我的認知裡,叫姐的都是全身珠寶名牌的貪婪之輩。」

  「隨便你。」桌上電話響起,她伸手拿話筒,趕他回去:「還不快整理支票。」

  「傅佩珊小姐嗎?我是黃健人。」電話那頭說。「黃先生有事?我正在忙。」

  「我長話短說。就我上回跟你提過的那家未上市生技公司股票,今天又漲了三塊錢,再不進場的話,一天天漲上去——」

  「我不做股票。」她想罵人了。

  「凡事總要有個起頭,你投資五十萬就好,保證獲利好幾倍。」

  「我五塊錢也沒有。」

  「呃,既然你在忙,這樣吧,晚上我請你吃飯,再跟你說。」

  「你再打來打擾我上班,我立刻掛電話。」

  她放下電話,腦袋仍是充血昏脹,一時無法回到工作來。

  「詐騙電話?」旁邊有個聲音問道。

  「爛桃花。」才見了兩回的相親對象,就露出推銷的真面目了。

  「既然是爛桃花,為什麼不直接跟他說他出局了,讓他死心?」

  「多管閒事。」

  「人不能太好心,你再給他機會,他就會得寸進尺。」

  「我話講得還不夠重、意思還不夠明顯嗎?」她瞄向他。「你很閒哦?支票都整理完了?想不想做點挑戰性的工作?」

  「樂意之至。」

  「來,你幫我寫一篇總經理要的演講稿,題目是『目前利率匯率雙率走向對我國經濟成長之影響與公司經營管理之因應策略』,下個月月會要用的。」

  「你怎麼變成總經理的秘書了?」

  「對不起,請別幫我陞官。」

  「是朵拉秘書將題目丟給總管理處,總管理處再丟給財務處?」

  「不錯嘛,你很瞭解踢皮球的順序。」看來他很努力地在發掘公司的黑暗面。「在本公司,凡跟財經扯上邊的,都是財務處的事,經理也推不掉;他看了看本處同仁,覺得我最應該回去複習經濟學,就丟給我了。」

  「這是莊經理重用你。」

  「這是我份內的工作。」嗯,她今天臉上的粉夠厚。

  「可是,講這種枯燥的主題,是要讓同仁一早就打瞌睡嗎?」

  「你可以寫得活潑有趣些,記得要湊足講三十分鐘的長度喔。」

  「有稿費嗎?」

  「你自己去跟總經理要,他不是你大姊夫?」

  「題目是雙率影響什麼?」王明灑切換電腦畫面,雙手擺在鍵盤上。

  傅佩珊再覆述一次題目,伸長脖子看過去,親眼看他一個字一個字敲下主題,然後指頭就繼續敲了下去。

  他開始寫了?她不禁昨舌。光拿到這題目,她就想睡了,完全提不起興致查資料,更遑論寫稿;可看樣子,他好像還滿文思泉湧的。

  嘿,她今天這個代理副科長總算嘗到當小主管的甜頭,可以將她的苦差事推出去了』她簡直不敢相信,她竟能過上幾分鐘安逸的日子啊——

  「佩珊姐!」邱媛媛緊張地轉過來,瞬間打破她的好夢。「業務一處又出槌了,突然丟來快五十萬美金的進口還款,好能空出額度開信用狀。」

  「叫我去哪裡生出五十萬美金?」她伸出手。「給我看。」邱媛媛遞過去幾張單據,她翻了翻,眉頭皺了起來。

  「連打一通電話照會一聲都沒有?」

  「沒有。就夾在分送的文件裡,還好我先翻了一下,不然他們又打電話來催,說我們延誤他們的業務。」

  不待媛媛說完,她已撥分機到業務一處。「秀玲,你確定要還編號-O三八四九的四十九萬六千美元?」

  「我們妹妹不是送下去了嗎?」那邊的口氣很差。「還有,叫我Christina。」

  「是,我看到了,到期日還有兩個月。你一定要還?」

  「我們追加進料,天星銀行額度滿了,當然要先還掉舊的,好能空出新的來開狀。」

  「大利銀行還有三百萬美金的開狀額度,你怎麼不用?」

  「大利銀行那個承辦小姐死板板的,不知道變通,每次都要一條條檢查開狀條款,煩死了!我不想跟他們開狀。」

  「杜小姐她是仔細。而且,不是你說了就算,當初財務處和業務一處說好了,每家銀行要輪流使用額度。」

  「我就是習慣用天星銀行,他們Michael人帥,服務又好,再說國外客戶也有跟天星銀行往來,這樣通知信用狀也方便。」

  「是,我明白,那你好歹先說一聲,我看你這些文件都是昨天下午就準備好的,現在要還款、要付利息、還要付開狀保證金,裡裡扣扣加起來,財務處臨時要調六十萬美金,這不是小錢。」

  「那是你們財務處的問題。沒事了嗎?我很忙——」

  「我話都沒講完,陳秀玲你急什麼?」傅佩珊刻意喊了對方的菜市場名字。「你不能每次都這樣,不是進出口資金報表錯得離譜,就是突然要用大錢,我會請我們經理去說,請你們改進。」

  「你們說呀!幫公司賺錢的是業務處,還請財務處配合!」

  咚!電話掛斷聲撞得她耳朵好痛,她瞪了話筒一眼,再擱回去。

  「她掛你電話?」王明瀧不知什麼時候滑了椅子過來,右手攀在隔板上面,頭歪歪的,嘴角勾起,眼睛眨呀眨,一副痞子樣在看她。

  「嚇我一跳。」她揮手趕他。「回去回去。」

  「佩珊姐,現在怎麼辦?」邱媛媛還在等指示。

  「誰家的主子氣焰大,誰講話就比較大聲。」她也不知是在跟誰說話,純粹是一吐惡氣。「突發狀況我可以接受,彼此配合嘛,可是他們三天兩頭就給我出槌,上次還打錯付款日期,客戶催了才趕三點半匯一千萬。」

  「跨部門的事,叫主管去講。」王明瀧說。

  「經理也不是沒講過,他什麼都好好好……」她不想說莊經理的壞話,總之,老好人就是被欺負的,然後底下就跟著窮忙了。

  「經理說,這是業務細節,叫佩珊姐去溝通;可他們老大慣了,才懶得甩你。」邱媛媛知道她的難處,也幫她一吐怨氣,說給小王子聽。

  「傅副科長你專門扮黑臉?」

  「是。我臉最黑了。」她敲敲額頭,還是有點惱。「你回去坐好,別吵我,我要來孵六十萬美金了。」

  「佩珊!」洪邦信走了過來,看見王明瀧在她旁邊,朝他點頭笑一個,再板起臉孔說:「Christina打電話來說,你不肯幫她還款?」

  「不是的。」傅佩珊站起來,簡單說明事由。

  「我們王業電子那麼大的公司,調不出錢來?」洪邦信質疑。

  「不是調不出來,我只是希望她能改用大利銀行的額度,並且提早通知要用錢。像今天,沒有留下多餘的美金存款,我就必須去借錢。」

  「他們提早還款是節省利息,有在幫公司著想。」

  「不管是借台幣或美金,都有利息,台幣方面還可能有匯損。」

  「總是會有突發狀況,業務處那邊要怎麼做,我們配合就是了。」

  「好吧……」她也不想說了,任勞任怨做事就是了。

  「喂,克莉絲汀娜嗎?我是王明瀧。」

  站著的傅佩珊、邱媛媛、洪邦信同時往下看打起電話的王明瀧。

  「你好。」王明瀧刻意放大聲音說:「你們突然要還款,我們有點困擾耶……我們傅副科長很辛苦,每天都要想辦法將資金做最有效的運用,如果你能先知會主管……對啊,她也跟你說了,可以改開大利銀行……銀行是我們阿碩在跑,看小姐臉色也是阿碩在看。還是我直接跟你們李經理講?部門之間一定要好好協調才行。你幫我轉李經理,我是他舅舅,算是他的長輩……這樣?那我就不打給他了,謝謝你啊。」

  旁聽的同事都偷笑了。李俊彥經理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要叫兩個年紀比他還小的王明鴻和王明瀧一聲舅舅了。

  王明瀧放下電話,坐在椅上,頭仰得高高地說:「克莉絲汀娜小姐說,五十萬不還了,她會改開狀銀行。」

  「你們解決了就好。」洪邦信勉強扯出笑臉,直接走出財務處。

  等到確定洪副理進去電梯後,財務處立刻沸騰。

  「副理應該是去找李俊彥哭訴了,他們哥倆好啊。」

  「副理來財務處半個月了,只會蓋章說廢話,又沒立場,我們乾脆改成業務處的財務組好了。」

  「我在財務處還是有一點用處的。」王明灑以手支頤,半仰著臉,懶洋洋地說:「是吧,傅副科長?」

  「你濫用特權。」傅佩珊瞪他。

  「我仰仗的就是我的地位和特權。」王明灑腳一瞪,將椅子滑回去他的座位,繼續敲他的鍵盤。

  真是邪惡的小王子。傅佩珊拉回被他撞得老遠的椅子,正想坐下來,就看到莊經理站在經理室門口朝她招手。

  她指向自己的鼻子,莊經理又是猛點頭,拚命招手。

  待她進到經理室,莊經理這才出聲說︰「你管管小王子,叫他少說話,免得我們又得罪業務處。」

  「他是少爺,是王子,我怎麼管他?」

  「他根本是來亂的。你想個辦法,請他立刻走路。」

  「不行。」她好不容易親自跟總經理爭取來的。「他真的走了,資金科立刻陷入水深火熱,先助過他三個月。」

  「佩珊啊,」莊經理顯得為難。「我還想多做幾年再退休,你說,我應該站哪一邊?總經理的大姊夫派?還是特助的王子派?」

  「經理,去吃個蘋果派,熱量夠了,就有力氣做事嘍。」

  「啊?我ㄟ乎你氣死,我是認真跟你商量。」

  傅佩珊走出經理室。管他什麼派,她只要保有工作,每個月有薪水進帳,不要過勞死就謝天謝地了。

  *            *          *

第2章(2)

  每天上班都像是在打仗。傅佩珊心力透支,中午拖了媛媛去吃好料的。

  「小王子好帥喔。」邱媛媛開心地說:「三兩句就說服陳秀玲,她還親自改送大利銀行的開狀申請書下來呢。」

  「不能總是用特權辦事啊。」

  「業務一處驕縱慣了,不只我們財務處被欺負,工廠那邊也被整得很慘。可是李經理是李總的兒子,誰敢惹他呀,也只有小王子拿出特權,看能不能馴服他們。」

  「惡人自有惡人磨,嘿!」這句話才是她想講的。「其實特權用對地方,就是好事。媛媛你這麼哈他,怎麼不趕快勾引他,好享受特權當貴婦?」

  「不了。你不覺得他不太喜歡跟女生講話嗎?講沒兩句,就會把話題引到業務去,整個人變得好嚴肅,我們都有點怕他。」

  「有嗎?」他們兩個總是談得很愉快。

  「而且,他竟然還小我一歲,我不追他了。」「媛媛你變心真快。」

  「這是現實問題。佩珊姐你想想啊,現在我們年紀差不多,看起來一樣年輕,可是十年、二十年過去了,女人老得快,小王子還是一張娃娃臉,一起出去人家會問他說,你帶媽媽出來散步喔。」

  「哈,你就說,你們看,我這兒子好乖,好孝順,到現在都還跟媽咪睡捏。」傅佩珊哈哈笑。「對了,還要叫他出錢給你買面膜和保養品。」

  「去拉皮都沒用,男人有錢就花心,就怕他去找年輕美眉。」

  「小姐,套餐來了。」店員過來,擺放她們點的義大利面。

  「總管理處的楊臻妮?」邱媛媛望向門口。「咦!她約到了小王子?」

  傅佩珊不意外。自從王明瀧來了以後,每天都有熱情電話邀約,她還代接過好幾通。

  「媛媛和傅副科長也在這裡?」王明瀧眼睛一亮。

  「明瀧哥,我們坐那邊。」楊臻妮趕快指向有人離開的兩人桌。「給人家做生意吧,傅副科長這裡是四人桌,我們並桌。」

  「明瀧哥最有生意頭腦了,很為人著想呢。」楊臻妮忙笑說。

  傅佩珊被兩聲明瀧哥抖得渾身雞皮疙瘩亂掉,倒也沒拒絕並桌。

  「媛媛麻煩你先出來一下。」王明瀧說。

  「哦?」邱媛媛不明所以,還是先離開靠牆的座位。

  王明瀧直接坐進去與傅佩珊面對面,再挪了邱媛媛的餐盤。「你坐我旁邊。」

  楊臻妮一臉哀怨。她好不容易約小王子出來吃飯,唯一的選擇竟是坐在傅佩珊旁邊,與小王子呈遙遠的對角線距離。

  「明瀧哥你想吃什麼口味?」她翻看菜單,再為自己爭取機會。「我一盤吃不完,可以分給你吃。」

  王明灌沒有回話,只是低頭看菜單。

  傅佩珊涼涼地說:「自己愛吃什麼,就點什麼,何必跟著男人的口味?」

  楊臻妮笑得很甜美。「我食量小嘛,哪像佩珊姐吃套餐,有餐包、酥皮濃湯,小心熱量過高減不回來喔。」

  「傅副科長你喜歡吃墨魚?」王明瀧看了她的餐盤。

  「喜歡啊,超喜歡的。」傅佩珊加強語氣,拌了拌盤裡的黑醬汁。

  「反正臉都黑了,越吃越黑,別人也看不出來。」

  「佩珊姐你臉上有雀斑耶!」楊臻妮嬌滴滴地驚呼。「你還吃墨魚面?黑色素會沈澱,雀斑顏色會更深喔。」

  「吃麵粉最白了。你趕快點餐,我肚子餓了。」王明瀧看也不看楊臻妮,直接跟過來的店員說:「我跟這位小姐一樣,墨魚面套餐。」

  「啊,我點個最健康的奶油田園蔬菜面。」楊臻妮趕快說。

  「這是海鮮墨魚面,有蝦子的,要換嗎?」傅佩珊告知小王子。

  王明瀧搖頭。

  她再跟店員說:「麻煩挑掉這位先生的蝦子,墨魚放多一點,可以嗎?」

  「可以,沒問題。」

  「還有,這位先生的墨魚一定要煮到熟透,不能有半點生的。」店員覆述一遍,將重點記在點菜單上,送到廚房。

  「佩珊姐你怎麼可以自作主張挑掉蝦子?而且墨魚太熟就變硬難吃了。」楊臻妮又發難了,嬌聲問:「明瀧哥,要不要我叫  Waiter回來?」

  「不用。」

  傅佩珊冷眼旁觀。楊小妹大學畢業兩年了,有機會去部門歷練,卻寧可繼續當總管理處的妹妹,領基本工資,做送文件、接電話的小事。當然了,她自有她的「生涯規畫」。

  那是楊臻妮追求更上一層樓的捷徑,她不予置評。平凡如她者,只能乖乖地苦幹實幹,然後在心底干翻了天。

  「傅副科長。」王明灑提醒她:「這墨魚已經死了,你不必再用力叉它。」

  「喔。」她低頭看了被叉子穿透在盤上的墨魚塊,一本正經地說:「這家義大利面用料實在,墨魚切塊又大又厚,吃起來很有飽足感。」

  「傅副科長推薦的一定沒錯。」王明瀧轉移目標。「媛媛,聽說你表現很好,莊經理有意培養你像傅副科長一樣,成為財務處的基層主管。」

  「我、我我我還在跟佩珊姐學,沒那麼快。」邱媛媛猛傻笑。

  「光陰似箭,很快了。傅副科長好像二十七歲就開始代理主管職,代理了兩年多,還在代理,這該怪公司的人事緊縮政策嗎?」

  「請不要讓別人計算我的年齡。」傅佩珊照例瞪他。

  「好,不算你的,算別人的。」王明灑望向對角線。「楊臻妮,你只比媛媛小一屆,她都有三年的經驗了,你怎麼還在總管理處當妹妹?」

  「我是企管系畢業的,所以我留在總管理處學習如何管理企業。」

  「公司明年度會有一個新提案,為了給在校生更多到公司學習的機會,將來工讀生畢業後,如果沒有通過內部考試,一律不續聘。」

  「嘎?!」楊臻妮花容失色,驚得花枝亂顫。「不行啊,我要工作權。」

  「工讀生本來就是約聘制,半年一聘;更何況要轉為正式員工,公司樂見其成,會給工讀生加分,除非你成績爛到不行,公司想包庇都包庇不來。」

  「可是,我轉為正式員工就不能留在總管理處了。」

  「說的也是。總管理處是協助總經理做決策的單位,需要有五年以上的工作經驗才能調任,你如果到別的部門,就沒機會接待總經理的客人、搜集名片,然後跟某些人出去吃飯交朋友了。」

  說到重點了,傅佩珊和邱媛媛對看一眼,再繼續卷她們的義大利面。

  「不是的!他們打電話給我,我不好意思拒絕。」楊臻妮慌張地說。

  「別急。明年七月才會實施,六月的內部考試你要加油喔。」王明瀧言語教誨諄諄。「很簡單,就考英文、會計、經濟常識,還有你最拿手的面試。」

  楊臻妮的臉色很差,什麼都不說了,低頭吃她最健康的蔬菜面。

  傅佩珊是不欣賞楊臻妮,可是小王子的惡作劇把氣氛弄得很僵。

  「喂,臻妮好不容易約你吃飯,別讓人家消化不良。」

  「是,傅副科長。」

  她只管吃她的,已經懶得告誡他別再喊傅副科長了。

  結束用餐,楊臻妮立刻拉了邱媛媛往前走,不再巴著小王子不放。

  「你吃墨魚沒過敏吧?」傅佩珊問身邊的王明瀧。

  「我本來就可以吃墨魚。這廚師手藝不錯,熟透了還是軟QQ的。」

  「你可以不點海鮮墨魚面,非得跟我吃一樣。」

  「我想瞭解傅副科長的好惡,好能以後拍馬屁時有所根據。」

  「呵,越來越上道了喔。」她忍不住要多誇向一句:「我順便警告你,以後不準突然滑過來喊我,或是偷聽我講電話,老是害我嚇一大跳。」

  「好,我不滑椅子,我走過去,恭敬地喊一聲:報告傅副科長。」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算了,你別嚇我就是了。還有啊,你別在吃飯時候恐嚇人家,害楊臻妮拉了一張苦瓜臉,我們看了也跟著礙胃。」

  「不恐嚇她,她不會死心,天天打電話來吵。」

  唉,楊臻妮大概不知道自己被小王子討厭了吧。看他轉為冷淡的目光,傅佩珊忽然覺得他並不像表面那麼陽光,也有他隱藏的內在心緒吧。

  「對了,你跟楊臻妮說的那事,應該是特助的人事改革方案之一?」

  「反正是『楊臻妮條款』,只針對她,跟她說也沒關係。」

  「楊臻妮條款?」

  「我大姊怕我二哥奪了她老公的總經理寶座,處處跟我們兄弟作對,只有這件事她主動叫我二哥做,因為她受不了我大姊夫天天上班看漂亮妹妹。」

  看來,楊臻妮跟幾個已婚同事糾纏不清的事,總經理夫人已經知道了。

  傅佩珊繼而想到特助和李總之間的權力制衡。別看特助溫和好說話,這兩年也開始有所堅持,聽說私底下己否決李總好幾個重大提案了。

  「你來,不是來玩的,也不是體驗上班,是為了幫特助?」

  「有人幫忙推一把總是省力氣,這都是跟我大哥學來的。」「企管大師的絕招?」大王子王明瀚是知名的企管顧問。

  「給二哥扮白臉當好人,收服老臣,我就來扮黑臉,專門對付頑劣分子。」

  「我是不得已當黑臉,你倒是當壞人當得很得心應手?」

  「是的,我很快就跟你的臉一樣黑了。說真的,楊臻妮不說,我還沒注意到你有雀斑。」

  「看什麼?!」傅佩珊忙揮手趕開突然靠過來的小王子。「你就是愛嚇人,說說你嚇走多少想追你的人了?」

  「比你吃過的墨魚面還多。」

  「這什麼形容!」她瞪向他,大海怪果然愛搞怪。「你不像是會耍狠恐嚇人,也不是每個人都像楊臻妮有致命要害吧?」

  「不必耍狠。男生來,就說我是異性戀,直接打發掉;女生嘛,就跟她說齊克果、馬克思;如果有花癡聽不懂裝懂,拍拍手說她崇拜我,我再跟她講佛經,說我以後會去山裡修行;還有想要財產的,說她會留在家裡幫我孝順父母帶小孩,讓我安心去修行,我就說,我出家之前,會把我名下的財產全部捐掉。」

  她起初聽著覺得好笑,可聽到最後,竟浮起莫名的蒼涼心酸。這個小王子,怎老是在歡樂時刻製造風蕭蕭的寂寥戚覺呢。

  「總有真心愛你的女孩吧?」她眼睛酸酸的。「真心?她們的真心跟我的財產一樣多。」

  「噯,少年郎別這麼憤世嫉俗啦。姐姐教你,你交往時心情放開,不要預設立場,試著去瞭解人家的個性,發掘優點。」

  「哦?」

  拉得長長的疑問句,似乎不表贊同。她正要再說下去,就聽他說:「男人追你,不是愛你,只想要你的錢,你不也想辦法拒絕他?」

  「講得我好像沒人要!」她沒好氣地說:「我警告你,你家代理副科長正處於需要吃巧克力的低潮期,你最好少惹我。」

  「哈!」王明灌恍然大悟,笑說:「原來這就是見笑轉生氣,我第一次體驗到,什麼叫做翻臉像翻書,就是像你現在一樣。」

  「你沒跟女朋友吵過架?沒見過女生番起來都是沒道理的?」

  「或許有吧。」

  「什麼叫做或許有吧?不對不對,我才不信你沒交過女朋友。」

  「你還在幫公司的女生探聽?我打一份自傳,給你去宣傳。」

  「你徵婚條件寫清楚一點,免得人家女生自以為符合條件,跟你去約會,卻還要聽你在那邊說柏拉圖、提拉……不,蘇格拉底的。」

  「你有概念,沒有講成提拉米蘇。」

  「就是差點講成提拉米蘇了,剛才附餐甜點真好吃。」

  「說起蘇格拉底,他有一句名言,就是:『我只知道,我一無所知。』也因此他持續地追求智慧和真理;而我們一旦知道什麼是對的,就會去做對的事。每個人都有判斷是非的能力,不違背自己的理性,也就不會做不好的事,這樣才能得到快樂。」

  她很努力地去理解他的話,但還是不得不說:「對不起,我不是你的約會對象,你不必拿出哲學理論嚇走我。」

  「我一時忘了,總以為女生跟我說話,就是想追我。」

  「是喲?」她學著他的語氣,瞟向了他。

  俊美臉孔,明朗笑容,筆挺西裝,依然是個亭亭玉立,不,是玉樹臨風的陽光健康文藝青年,但她怎麼看,就是一隻自負得要命的邪惡大海怪。

  「傅副科長好像不同意?」他也望了回來。

  「我怎會不同意呢?」她扯出最亮麗的笑容。「我正想說,笛滴呀,你長得好漂亮、好可愛又好有學問,姐姐想追你耶。」

  「好啊,你來追。晚上去哪裡吃飯。。」小王子也是笑容燦爛。

  她竟然忘了,他的臉皮跟她一樣厚,拿話虧他只會讓自己下不了台。背上熱呼呼的,好像點起一把火,她好懊惱自己怎會有這種窘迫戲。

  「你竟敢對你的主管不敬。下午四點以前不把應付支票做好,小心我釘到你滿頭包,明天工作加倍。」

  「又來了。女人就是番,五點半才下班,幹嘛催這麼急?」

  「不錯嘛。」她倒笑了。「你會討價還價,已經有職場求生的能力。」

  「是的,我終於懂得『能者多勞』是安慰傻瓜的話。」

  是在說她嗎?她不在意。「總是要有人做傻瓜,不然大家一起擺爛,你家公司不賺錢,你還能躺著領股息發大財嗎?」

  「謝謝。」

  「嘿,你現在也體會到勞工朋友的辛苦了。」她順水推舟:「拜託你,董事會通過明年加薪吧。」

  「我會將你的意見轉達給董事會,還有其它重大提議嗎?」

  「當然有了。喔,我要生理假,請休假時不能刁難;增加午餐津貼,鼓勵員工進修,建立健全的人事制度……喂,你有沒有在聽?」

  「有。請繼續。」

  她不信他會照單全收。要說員工的苦水,特助這幾年應該也有所體會了,輪不到她來加油添醋;但她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可以說話的「高層人士」,自然是要大吐特吐苦水了。

  冬日中午,陽光溫暖,吃飽了,身體熱了,就有能量持續在職場戰鬥,努力生存下去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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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11-28 22:53:16

第3章(1)

  上班挺有趣的。人生百態,盡在這個二十五人的辦公空間裡。

  王明瀧特地帶來一個有指針的小時鐘,每天一早坐定後,便將小時鐘擺在桌子左側,好能同時看時間和傅副科長。

  八點十分,傅佩珊準時打卡,不管她穿著牛仔褲或是正式的上班服裝,她在八點十五分一定著裝妥當,並且泡好一杯麥片,坐下來開機。

  八點十七分,化妝完畢。

  八點二十九分,吃完早餐,補個口紅,並且瀏覽完網路新聞,直接將畫面切到資金需求表,拿出計算機,開始工作。

  他看了一個多月,除了第一天提早上工,還有一次被捷運擺點外,她分秒不差,照表操課。

  他懷疑這個女人有雙重人格。工作時,衝鋒陷陣,精明幹練,錙銖必較;等一離開了辦公桌,轉頭話起家常,就是個尋常的傻大姐,漫不經心,直來宜往,大而化之;而在該留心的時候,她那細膩敏銳的心思又令他驚奇不已,從而產生一種他也無法形容的詭異感動。

  跟她說話,不必防備,不必對抗,可以正經講公事,也可以開玩笑;可稍一亂扯,她就要生氣,然而那種生氣不是真的忿怒,而是接近「番」的無厘頭表現,隨意吼幾句,脾氣也就煙消雲散了。

  她不當他是少爺或王子,而是一個她所管轄的普通職員,該教的教,該罵的罵,該獎勵的……嗯,她好像還沒誇過他工作表現好,真是吝嗇。

  他繼續審視她的側臉。明知這樣子看人很不禮貌,然而他就是克制不住自己動不動就要分析人性的老毛病。

  呃,雖說長相向來不在他的分析範圍,但他還是開始研究起她的臉部構造。

  她沒有讓人驚艷的美麗,卻很耐看;五官大小合宜,適當地擺在臉部,便是端正清秀;她化妝後膚色會明亮些,不刻意蓋掉臉頰的雀斑,眼睛也不會突然變成像魔戒的咕嚕那麼大,她還是原來清爽又輕快的她。

  此刻,她披著柔亮黑髮,安安靜靜地拿湯匙舀麥片,一口一口吃著,那低眉斂目的模樣,就像是個溫婉端莊的古典仕女。

  「看夠了嗎?」如他預期,她轉頭過來吼他。

  真兇。可惜啊,她講起話來就破功了,跟溫柔兩字完全沾不上邊;對了,她還有一雙瞪起人來分外黑白分明的清亮眸子。

  「今天看完了,明天再繼續看。」他將小時鐘擺回桌面正前方,現在時間中原標準時間八點二十分,還算是早餐時間,他也就再扯下去:「我還是無法理解,一塊粉餅和一支口紅竟能將女人變得閃閃發亮。」

  「我也不能理解,你拿發膠隨便抓幾下,你的頭毛全部立正站好。」

  「全部立正還得了,變刺蝟了。」

  「不是刺蝟,是深海裡的大海……膽。」

  「深海裡的應該是大鳳梨,不是海膽吧?」

  「對不起,王小朋友,我已經過了看海綿寶寶的年紀。」

  「是誰住在深海的大鳳梨裡,海綿寶寶。」他乾脆打著節拍,念了起來,同時觀看傅副科長的反應。「方方黃黃伸縮自如,海綿寶寶……」

  很好,置若罔聞,面無表情,不動如山,繼續看網路,吃火腿蛋三明治配麥片,當他是披了透明斗蓬。沒關係,他還有下一招。

  「對男生來說,美亦美的火腿蛋三明治還是吃不飽。」他扔掉跟她一樣的三明治紙袋,往抽屜摸去。「對了,這裡有一顆蘋果。」

  「咦?這蘋果……」動了。

  「傅副科長致贈的蘋果,深具紀念價值,我很用心保存,捨不得吃。」他拿出水果刀削起蘋果皮。「與其放太久壞掉,還是將傅副科長的心意吃下去吧。」

  「吃個東西也要發表感言?這明明不是當初那一顆。」

  「怎不是當初那一顆呢?它具有蘋果的形狀,也有蘋果的紅色,還有蘋果的香昧和構成分子,你能說它不是蘋果嗎?一個半月前的蘋果是蘋果,一個半月後的蘋果難道就不是蘋果?因此得證,這顆就是你給我的愛心蘋果。」

  「什麼啦,一早搞得我頭昏腦脹。」

  「這是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論,我只是倒過來套用。」

  「你王明瀧的歪論最多了。」

  傅佩珊嘴裡嚷嚷,卻是心虛得很,不明白自己怎會在看他拿出蘋果來時,心頭會驟然一跳,好似被他公開了什麼秘密。當初拿來謝罪的一顆青森大蘋果,難不成她還以為他真的捨不得吃?

  看他掛著邪惡的笑容,講得煞有其事,然後笨拙地拿著水果刀,一片一片地切割蘋果皮,她看不下去了。

  「拿來,我幫你削。」

  她在桌上鋪好廢紙,左手接過蘋果捧住,右手拿刀削了起來。慢慢地,一條彎彎曲曲的蘋果皮不間斷地盤旋垂落而下,像個自己製造出來的漩渦,任憑大海怪將她拖了下去。

  唉!她在跟小王子賭什麼氣啊。

  每天早上給他看免費的化妝表演,現在又表演削蘋果皮,他樂此不疲地招惹她,她竟也樂此不疲地配合演出?

  不介意,她真的不介意;她一直當他是個愛搞怪的小弟弟,從不像女同事刻意在他面前擺出美好的形象,而是鬥嘴、鬥氣樣樣來,倒也是自娛娛人,給了因洪副理要求日多而籠罩低氣壓的財務處一些笑聲。

  日子得過且過,很多事情她不會太堅持,三八沒形象也沒關係,大家快樂就好;但有的事情,她又會堅持她鋼鐵般的意志絕不改變。

  像是,工作時必全心全意,戀愛時要真心真意。

  然而,付出真心真意的愛情,就像是職場上「能者多勞」的傻瓜,對方能瞭解明白的,自然會珍情愛護;否則,就被視作是天經地義,持續剝削她的感情……

  某段記憶悄悄浮現,她心裡有點難受,立刻搖頭甩掉。

  她的堅持沒錯,只是沒有遇到對的人。勵志書籍都是這樣寫的,要振作起精神,告訴自己:你是值得被愛的,你終究會尋到一個真正愛你的好男人,加油吧,傅佩珊。

  感覺一道目光直直地射中她,還帶著悶住的噗噗笑聲,她這才發現,原來她右手握緊水果刀指向天花板,好似準備衝鋒;左手亦是高舉蘋果,人家還以為要當鉛球推出去了。

  「我們傅副科長好像想到了什麼?」大海怪微笑。

  「哼!」她收回宣誓時的標準姿勢,轉為切蘋果,去果核。

  王明瀧有備而來,盤子都準備好了,她邊哼邊切塊。「沒看過這麼賢慧的主管吧,感不感動啊?」

  「太感動了。」他將叉子叉到蘋果上。「你也拿去吃。」

  「我一大早不能吃水果,會澇賽。」

  「這樣?所以你都喝熱的?可是你麥片只泡開水,不會太淡嗎?」

  「營養就好。」

  「加點咖啡,我分你一半。」

  「不要。沒聽過麥片泡咖啡。」

  「沒聽過也可以試,不試試看怎知道不行吃?」

  「不要啦,好奇怪的吃法。」

  「這咖啡還沒喝過,不會喝到我的口水。」

  「不要。」她包起果皮,拿水果刀比劃一下。「我去洗手,你敢給我倒咖啡到杯子裡,小心我、我、呃……哼,這把刀就不還你。」

  真是虎頭蛇尾的恐嚇。王明瀧一笑,向同事招呼:「媛媛,勇哥,吃蘋果。」

  「明瀧,你別惹佩珊姐了。」現在大家混熟了,邱媛媛直呼小王子的名字,笑說:「跟你走在外面高貴冷靜的形象差好多喔。」

  「我惹她?」

  「對啊。」勇哥吃著蘋果,也說:「每天就看她被你氣到噗噗跳,皺紋都多了好幾條。你應該認識很多豪門貴公子,快幫我們佩珊介紹個好對象,給她補償補償。」

  「給她當貴婦,她大概閒不住;就算不出來上班,也要當個大樓住戶委員或是家長會代表什麼的。」他邊說邊向媛媛指著蘋果。

  「你都摸清佩珊姐的個性了。」邱媛媛朝他指的蘋果搖搖手,又說:「難怪她說,她好像被你吃定了,每天拿她當獵物,像一隻追在後面的大……」

  「大海膽?大鳳梨?派大星?」

  「呵呵,我不能出賣佩珊姐。」

  「是大海怪。」勇哥笑說:「你們女生整天吱吱喳喳的,我不聽都不行。」

  「喔,傅副科長對我的成見很深?」王明瀧盯著走回來的苦主。

  「在說我壞話?」傅佩珊將洗乾淨的水果刀還給物主。

  「沒有啦,佩珊姐。」邱媛媛拉了她,兩人轉頭過去小聲地說話。

  傅佩珊回到座位,打開抽屜,拿了一個暖暖包給媛援。

  王明瀧擦乾水果刀,收刀入鞘,突然有所感悟,又稍微抽出來,露出刀面,再收進去,收收拉拉之間,有點明白自己的行為了。

  原來,打從第一次見到她之後,他一直在出招,一直在招惹她,就像個頑皮的小學生,老愛扯著坐在前面女生的辮子,或是踢她的椅子,或是扔紙團,想盡辦法引起她的注意,非得將她惹得回過頭來罵他,他才甘心情願。

  這是什麼犯賤心理?

  他行事向來率性,卻也能理性地歸納出緣由;也面對這個女人,他的言行全無脈絡可尋,純粹就是要鬧她,為鬧而鬧。

  他分析人性也有個限度;這樣做,到底有何意義和目的?

  一見到媛媛拿暖暖包括著肚子,他心裡有數,大概就是女人的那回事;可他竟是見獵心喜,方纔的理性思考和探究全拋到腦後,因為他又想犯賤招惹他的傅副科長了。

  「我手腳冰冷,我也要暖暖包。」

  「冰個頭啦!要暖暖包自己去買。」傅佩珊瞪他。「手腳冰冷就不要冬天早上吃涼涼的蘋果,我們女人的養生之道你多學著點。」

  「我的蘋果招誰惹誰了?」

  「你這蘋果很甜……」勇哥再叉一塊,一擡頭,忙喊聲:「副理早。」

  然後趕緊回座位。

  「你們還在開早餐會報?」洪邦信走過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都八點三十五分了。」

  「對不起。」傅佩珊自知理虧,趕快工作。

  「洪副理的於表好像比我用格林威治時間對出來的時鐘快三分鐘。」王明瀧依然悠哉地叉蘋果。「洪副理請吃蘋果。」

  「謝謝,我不吃。」洪邦信保持面其般的笑容,轉過頭說:「佩珊,我在公司月刊編輯委員會上提出建議,每個月由財務處寫一篇經濟金融小百科,你經濟系畢業的,一月一篇沒問題吧?」

  傅佩珊還能說什麼呢。洪邦信一來就加入月刊編委會、福委會,求表現,求出頭,他和莊經理是兩個極端,但為何苦命的都是員工?

  「都我寫?」她還是要抗拒一下「不給同事輪流寫?」

  「咳。」王明灌插嘴:「月刊是聯誼性質,給同事投稿寫些趣間,報導公司活動,何必搞得這麼硬?」

  「王業通訊是綜合性月刊,我們希望提供同事更多的資訊。」洪邦信應付完小王子,又轉向傅佩珊說:「你上次總經理的演講稿寫得很好,舉日常生活的例子來印證雙率變動,你就照這樣子寫。」

  「謝謝洪副理誇獎。」王明瀧笑容可掏。「我大姊夫的演講稿是我寫的。」

  黑了!傅佩珊在心底哀號。上回被拉到總經理室就已經黑了一半,現在又讓小王子的墨魚汁噴得全身黑。洪邦信是血統最純正的大姊夫派,但王明瀧就非得將她劃入王子派不可嗎?

  「莊經理不是叫你寫?」果然,洪邦信臉色變僵。「我指派給明瀧寫。」

  「以後你一定要自己寫。」

  「是。」將專欄稿子分出去的事,她只好暫時不提了。

  洪邦信下完指令,不再看王明瀧,趾高氣揚地離去。

第3章(2)

  「你怎麼不跟他說,我大姊夫講稿是我自願寫的?」王明瀧問。

  「的確是我叫你寫的,要臭,臭我就好了,免得你們結怨更深。」

  「你很有承擔的肩膀,也是世界和平的使者。可要我的話,我會問洪邦信,為什麼不叫研發處寫認識晶片的文章?叫業務了處寫如何和韓國人打交道?」

  「我能拿你的話去質問上司嗎?你以後是管理公司的決策階層,大概也不希望遇到一個事事唱反調的員工吧?」

  「那我就要做到讓員工心服口服,不會事事跟我唱反調。」

  「我高度期待,王董事先生。」

  「以高層立場來看,至少寫金融文章普渡眾生不是壞事,但寫工作日誌就無聊了。」

  「唉。」講到洪邦信的新要求,天就黑了一邊,傅佩珊拿出工作日誌,打開來,拿筆記下。「今天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三,天氣睛。去!我還小學生寫日記咧。」

  她將工作日誌扔回抽屜,眼角餘光瞥見小王子正縮著脖子,合掌上上下下搓著手心。

  「你過來,手伸出來。」

  「一早就有點心?」王明瀧將椅子滑了過去,乖乖伸出手,手心向上,也許她又帶來什麼餅乾糖果,準備分給同事吃。

  她伸出食指,往他左手食指彈一下,頓住半秒,又往中指點一下,有些猶疑,再往無名指輕抹一下。

  「回去。」

  他滑回座位。啪!一個暖暖包同時扔到他桌上,他拿起來,以目光詢問她。

  「還要我教你怎麼用嗎?」

  「謝了。」他撕開包裝,拿出暖暖包,搓了搓。

  「男生怎麼會手腳冰冷?要不要我做四物雞給你喝啊?」

  「好啊!什麼時候去你家喝?」

  又來了。傅佩珊好惱,又讓他佔口頭便宜了,要怪就怪自己心直口快外加同情心氾濫成災。

  她只管看電腦螢幕,發誓再也不要看那只竟然會手指冰涼的大海怪了。

  王明瀧握著暖暖包,以大拇指撫拭被她抹過的三隻指頭。

  溫溫熱熱的,是暖暖包正在散發出來的熱度呢?還是突然被她碰觸時,由她指尖帶來電流似的一股熱潮?

  一向自詞頭腦清楚、分析事理透徹的他,在此刻卻很是困惑;不只是分不出指頭熱度的來源,連心頭緩緩罩上的暖意也令他迷惘了。

  他該秉持哲學家的求知精神,鍍而不捨地去找出答案嗎?

  *          *          *

  農曆新年過後,財務處照樣忙碌,隱隱有暗潮洶湧。

  下午五點二十分,大家的心情皆已放鬆許多,難得今天業務不多,工作都已收拾妥當,準備下班了。

  「傅副科長,我還要吃。」小王子伸手討吃。

  「吃吃吃!就只會吃。」傅佩珊仍在忙,頭也不擡,將一包棉花糖遞了出去。「自己拿。」

  手上棉花糖被拿走,她正要縮手,突然掌心一沈,換上一本簿子。

  「你有寫工作日誌?」她拿了回來。

  「我一直有寫啊,只是你們都不看。給我特權嗎?」

  「給你特權還哇哇叫。副理只當你是來玩的,哪敢叫你做事。」

  自從洪邦信要求寫工作日誌後,同事們怨聲載道,卻又不得不寫,此刻傅佩珊就是在看資金科同事今天的工作日誌。

  不管多晚下班,她自己寫完當天的工作日誌,也得催同事寫完,然後想辦法在隔天上班以前看完,擺到洪邦信的桌土,好能讓他在九點以前翻閱完順便找碴,蓋好章還給同事,然後再繼續寫新的一天工作日誌。

  她每天看日誌,都覺得像是在批改小學生作文,只差沒打個甲上了。

  「你到底寫些什麼?」她翻開小王子的本子,讀了下去——「八點半,聞機,去保險箱拿支票。

  「八點四十五分,交阿碩八十塊訂雞腿使當。

  「八點五十分,人事處郝惠瑤打電話約吃飯,花三分鐘拒絕。

  「九點,上廁所,倒水喝。

  「九點十分,打電話給福德商行,因寄出的支票被退回,問其匯款帳號,被罵詐騙集團掛電話。

  「九點十五分,傅副科長指示,由總務處經手人員聯絡福德商行即可,不必雞婆。」

  「哈哈哈!」傅佩珊看不下去了,拍著紙頁笑說:「你每天都寫開機、訂便當、上廁所,這是寫流水帳了。還有,我叫你不要雞婆,你也寫下去?」

  「有人想看我們詳細的工作內容,我就詳詳細細寫了。」

  「要給洪副理看到,保證抓狂,連我一起倒楣。」她蓋起本子。「不行,你拿回去……」她本想還給他,忍不住又打開,一邊瀏覽,一邊說:「反正他從不要求你寫工作日誌,我不交上去就好了。喂,你怎麼都寫我啊?三點五十分,傅副科長本來要請同事吃餅乾,聽說有蛋糕,又收回去。這邊又寫,四點半,請同事吃生日蛋糕,傅副科長指定要吃上面的巧克力花;四點四十分,傳副科長被蠟燭煙嗆到打噴喔,用掉我五張抽取式衛生紙。喝!我要不要還你五張衛生紙啊?」

  王明瀧聳聳肩,看她笑得那麼開心,也不枉他努力記下她的動態了。可他這樣近乎偷窺的記錄,算不算變態?

  不,這是哲學家深入探究的精神,正是他由日常生活事件,分析傅佩珊如何在被壓搾狀態下,仍能嘻嘻哈哈過日子,這個女人非凡人也……

  「喂,看什麼?!」又轉過來罵人了。

  「你覺得他適任嗎?」

  「他?你不要問我,你們要怎麼鬥,跟我無關。」

  五點半下班音樂響起,王明瀧也不再說下去,起身離開。

  傅佩珊知道他會去特助那邊,陪他二哥繼續奮鬥;只要任何三位同事該做的工作已完成,她從來不會要求他們做無謂的加班。

  唉,她的工作日誌還沒寫耶,好命苦。待會兒再來看小王子的歡樂日誌吧。

  「都走光了?」洪邦信走過來,看到座位空空的資金科,立刻繃起臉。「你到會議室,資金科的工作日誌也帶進來。」

  當被叫到會議室個別談話時,就是很慎重、很嚴肅的大事了。

  待在會議室坐定,洪邦信抽出邱媛媛的工作日誌,打開來給她看。

  「邱媛媛的工作日誌為什麼都只有兩三行?」

  「她沒時間寫,但我有叫她一定要寫下當天的重點。」

  「沒時間寫工作日誌,還能提早下班?」

  「她今天的已經寫了,副理請看這邊。她記下:天星銀行新增開狀額度兩百萬美金,更換新的經辦人員。」

  「我要求的是逐筆電話記錄和處理方式。」

  「副理,逐筆電話記錄有難度。資金科電話很多,有時講完一通,電話又響起來,等講完又要忙,就忘記前面的事情了。」

  「那也可以先簡單記下重點,下班時間再詳細寫完。」

  「若是待辦事項,譬如補一張借據到銀行,我一定會要求他們記下來,免得忘記。但是,譬如和銀行議價,難道要寫上『十點十分,買美金二十五萬,三十點三元』嗎?我們做帳的傳票就已經記載清楚,不必再多此一舉。」

  「寫下來的目的是為了日後解決問題參考用。」

  「同事只要有問題,一定會來問我,如果我不能解決,我會馬上請副理或經理做裁決,事後再在財務處的會議中提出來,讓大家瞭解問題的處理方式,這我都會寫到真正的主管工作日誌裡,列為移交事項。總比寫了一堆文字,以後在茫茫大海裡找不到所需要的資料來得有效率。」

  看著洪邦信拉出撲克臉的反應,傅佩珊知道,她已經黑濃濃到像沾上柏油洗不掉了,但她還是要再懇切地為民請命。

  「副理,我希望不要增加同仁無謂的工作負擔。」

  「會計科都沒意見,就你資金科意見最多?」

  會計科不是沒意見,只是沒人敢反應。「我只是表達我的看法,提供副理做參考。」

  「在我來財務處之前,」洪邦信將撲克臉拉成更長的馬臉。「李俊彥李經理跟我提過,當年他在這裡實習的時候,你意見很多,也不教他業務,他對你的評價是個自私又不合群的員工。」

  「我沒意見。」她的確是跟大姊夫派的人犯沖。

  「如果你再不能配合,很顯然的,你不適合現在這個職位。」

  「若要調職的話,我希望調會計科。」

  「讓你財務工作資歷完整了,然後準備跳槽?」

  「副理,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會調能配合我的優秀人才進來,你自己有個心理準備,看是總務處,還是工廠進出貨控管,都是增加你資歷的機會。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傅佩珊站起身,收拾桌面散放的工作日誌。
  「你要找王家三少爺關說也可以。」洪邦信繼續冷言冷語:「不一要提醒你,他的試用期就快到了,總經理不會再讓他留下來搗亂,他更沒有能力影響總經理的人事決策權。」

  傅佩珊沒有回應,她回到座位,將所有工作日誌扔到抽屜裡,上一拿了包包,下班走人。

  *                  *                  *

  晚上十點半,傅佩珊心不在焉地看電視,差不多準備睡覺了。

  或許,她該想想將來的出路了。她並不想離開財務處,可就算她投降宣誓效忠,但人家早就準備調來自己的人馬,還有她生存的空間嗎?

  找王明瀧關說?不,她只當他是個暫時路過的同事,從沒想過藉他的身份來謀取好處,到時他離開了,就是路上點頭說聲嗨罷了。

  正亂七八糟地想著,手機鈴聲響起,來電的是大學同學慧如。

  「佩珊,嗚嗚,嗚嗚……」慧如一講話就哭了。

  「慧如,怎麼了?別哭呀。」她馬上明白一定又是感情問題了。

  「他、他這次,說要搬出去。」慧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他是說真的,已經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嗚嗚嗚……」

  「慧如,慧如,慢慢講。」

  「十幾年的感情,不如他新認識三個月的年輕女同事。我說,給我一個理由,他說、他說,沒感覺了,嗚嗚……」

  慧如和志欽都是她大學同學,兩人是班對,畢業後也很難得地持續交往,三年前開始同居。她總以為他們穩定下來了,只差一個結婚儀式,沒想到關係更親密後,他們的問題浮上檯面,越吵越凶。

  「你們沒有好好談談嗎?你上次不是說要找咨商協談?」

  「他不去。他說,他沒問題,是我有問題,嗚嗚……反正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他忍耐我很久了,他有我、沒有我都過得下去。好,那我就消失吧,我去頂樓,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慧如,很痛的!」她緊張地大聲喊。

  「痛一下就過去了。」

  「你是痛一下,可是你爸爸、你媽媽會痛一輩子啊!」

  「嗚啊!」那邊放聲大哭。「可是我怎麼辦?我撐不住啊!我不知道怎麼辦,我快瘋了!我好難受啊……」

  她抓起外套和錢包。「你現在在你的公寓嗎?」

  「我住不下去了……這裡到處有他的影子和味道,我撐不住了,我要逃走,我也要走啊……」

  「我馬上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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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11-28 22:55:08

第4章(1)

  手機音樂像是魔音穿腦,硬是將她從最深沈的睡眠中挖了起來。

  「傅副科長,捷運又停擺了嗎?你掛在哪一站?」

  隨著王明瀧帶笑的聲音逐漸清晰,她緊黏的眼皮也慢慢張聞,一瞧不得了,時鐘指著八點二十分。

  「糟糕,我剛起床!」她跳起來,走到房間準備換衣服。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不是,我朋友有事,我們聊了通宵。」

  「呵,八成是失戀嘍?」

  「王明瀧,我不跟你開玩笑,她差點要自殺。」

  「我瞭解。你好好陪伴她,我幫你請休假。」

  「好……不行!」她立即改口:「我晚點就會過去。」

  「你放得下一個差點要自殺的朋友嗎?」

  她從房間看出去,慧如已被吵醒,半臥在沙發上,眼皮紅腫,目光呆滯,臉色慘白,看得出身心狀況仍然很差。

  她昨晚將慧如帶回來,兩人抱著枕頭坐在客廳裡,她讓慧如哭泣,聽她說話,泡熱牛奶給她喝,聊了又聊,哭了又哭,終於累極睡著。

  「是放不下……」她憂心地說。

  「你朋友需要你,但公司不是非你不可。如果少了你,資金科就不能運作,那公司就有很明顯的管理問題。」

  「這道理我知道。」

  「你休假吧。」

  「我不能突然休假,工作都沒交代。」

  「這剛好是考驗洪邦信能耐的機會。」

  「你不要利用我!」她突然生氣了。「你們要鬥,別拖我下水。」

  「傅佩珊,我不是利用你,我只是要你做該做的事。」

  其實,她本來就有打算請休假,只是一想到公司的狀況,她怎樣也放不下;可是,她也不能放下仍然極度耗弱的慧如一個人渾渾噩噩過上一天。

  「你該休的時候就休,公司還有我。」王明瀧又說:「這是我家的公司,我爸爸打出來的江山,再怎樣我也不會搞爛它。」

  他說話向來懶洋洋的,她從未聽過如此鏗鏘沈篤的語氣,既具說服力,也讓她吃了定心丸。

  他不會搞爛公司,同樣的,也不會讓不適任的人來搞爛。若真能證明洪邦信確有能耐,那她被調離財務處才會死得心甘情願。

  「好,我休假一天,我直接跟副理請假,你先跟媛媛他們說一聲。」

  掛了電話,她改撥公司電話,轉洪邦信的分機。

  「副理,我是傅佩珊,今天臨時有事,要請一天休假。」

  「要請休假為什麼不早點安排?」聽得出洪邦信十分不悅。「對不起,是臨時急事,請副理準假。」

  「下次我不會準假,今天就算了,記得跟職務代理人交代清楚。」

  「我的職務代理人是副理您。」

  「不是陳桑嗎?」洪邦信聲音拉高。

  「陳桑現在負責會計科,按規定他不能同時做有碰資金的工作。」

  「難道沒有其他人了嗎?」

  「經理也算,但他正在紐西蘭做魔戒之旅。」

  「你這是在跟我使性子嗎?。」洪邦信不客氣了。「你沒有職務代理人,不能休假!」

  「副理,我不使性子,我是真的沒辦法去上班。我朋友生病,沒人可以照顧她,我必須陪她。」她想想,慧如的確算是生病,這理由並沒錯,也就更堅定地說下去:「有關資金調度的事,外幣有媛媛,台幣有勇哥,帳務也有陳桑可以問,我會再打電話跟他們交代一些事情。」

  「你下午進公司。」洪邦信直接用命令的。

  「我沒辦法。對不起,我今天一定要休假。」

  那邊停了半咱不說話,然後是咬牙切齒的怒吼:「你好自為之!」按掉通話鍵,她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準備打電話給媛媛。

  「佩珊。」慧如已經聽到她請假的電話,走過來以她濃重的鼻音說:「我走了,不耽誤你上班。」

  「沒關係,我請假了。」她走到客廳,打開落地窗簾,露出笑容。

  「慧如,你看,今天天氣多好呀,我們來台北一日遊嘍。」

  *            *            *

  晚上吃過飯後,傅佩珊送慧如上車回新竹。她和慧如的父母都很熟,已經聯絡妥當,他們會去車站接她。

  今天她本來要先帶慧如去看醫生,拿點穩定情緒的藥物,但慧如搖搖頭,說她以前就吃過了。

  或許,慧如也明白,吃藥並不能解決感情的沈痛,那是絕症;兩人且就不合了,卻為了一個「捨不得」的感覺,拖了又拖,直到最後再也走末下去,才以最極端的方式撕裂彼此。

  她們到了捷運所能到的景點,看風景,吃吃喝喝,有時談笑,有時流淚,而她能做的,就是陪伴。

  此刻,她站在車站大廳,看著來來往往的旅人,仍是感慨萬千。手機鈴響,那頭換了媛媛在哭訴。

  「佩珊姐,我才下班啊,嗚嗚。」

  「哇咧,都九點了,怎麼回事,弄得這麼晚?」

  「你真狠心,都不打電話關心我們。」

  「我早上有跟你們交代過事情了呀,我想碰到問題你們會打電話來問,結果都沒有,我還以為今天太平無事。」

  「明瀧叫我們不要打,說你朋友開刀,在醫院不方便講電話。」

  「什麼嘛,他亂講。到底發生什麼事?」

  「報應啊!哈哈!」邱媛媛笑出來。「你不在,洪副理就有點亂了,剛好業務一處又來亂。」

  「不會吧?副理拜託一聲,他們一定聽話的。」

  「客戶可不讓你拜託。陳秀玲下午兩點才突然要開狀,說韓國廠商很機歪,不看到電報就不出貨,這批貨要是趕不上船期,生產線就接不上,大家都急死了,天星銀行又換新經辦,一下子金額算錯,一下子又說額度不夠,電腦過不去,我說『你去查啊,你們才增加兩百萬額度,怎會不夠?』佩珊姐你知道怎樣嗎?」

  「呴,太刺激了,你趕快講啦。」

  「原來啊,他們David副總裁是跟副理說,增加兩百萬美金額度的案子剛送出去;副理好大喜功,到處嚷嚷說是他談出來的,大家就以為已經有額度了。後來實在喬不出額度,就改開火星銀行,韓國那邊又對銀行有意見,可是都超過三點半了,銀行肯配合已經不錯了,他們動作再快,我們收到電報再傳真過去都五點了,韓國也六點了。」

  「廠商出貨了嗎?」

  「我沒敢問。反正今天事情一大堆,我先跟你說一聲,佩珊姐你明天來,小心挨轟。」

  「報馬仔,謝謝你啦,趕快回家洗澡,睡個好覺。」

  怎會這麼湊巧呢?她本以為今天會忙些,但那只是因為洪邦信不熟悉電腦操作而已,沒想到是因他傳達錯誤訊息,讓所有的人浪費時間做白工。

  電話又響了,竟然是王明瀧。

  「剛才媛媛打電話給你哦?她一下班就暴走,嚷得好大聲。」

  「對啊,是媛媛,沒想到你們忙得這麼晚。」

  「你還跟你朋友在一起?」

  「沒,送她回家了。」

  「我還沒吃飯,陪我吃一頓好嗎?」

  傅佩珊心頭一跳,繼而一想,若是媛媛找她吃飯訴苦,她一定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況且小王子可能是要告訴她一些內幕吧。

  「哼哈,」她本想說好,話到嘴邊卻又變成:「一整天沒見到我,很想念哦?」

  「是啊,今天沒被傅副科長罵幾句,皮正在癢呢。」

  「我這邊會先準備好刷子。你還在公司?」

  「開車出來了。你在哪,我去恭迎傅副科長。」

  「不用了,接來接去的麻煩。我在車站,約個中間地點吧。」半個鐘頭後,兩人坐在店裡吃滷肉飯配小菜和肉羹湯。

  不知是餓壞了,還是忙翻了,見了面後,王明瀧話反而不多,頭低低,眼垂垂,海怪都不海怪了,倒像是一隻惹人憐的小狗,她真是不習慣。

  「你很累哦?」

  「你朋友還好吧?」

  「還好。回家休養個幾天。」

  「你朋友,是女的?」

  「咦!這問題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了。」王明瀧直視她說:「我一開始直覺也認定是女的,可是後來想到,你並沒說是女生。」

  「我朋友是男是女好像困擾你了?」她避開那雙過度迫近的眼。

  「如果是男生,我質疑他的動機,為什麼他有嚴重的風情問題會在半夜去找個女性朋友?而既然你們能談這麼深入的問題,可見交情很深,又為什麼交情深卻不是男女朋友?或者,他藉感情問題來製造接近你的機會——」

  「等等,你問題的前提根本不成立,因為,她本來就是女的。」

  「女的?」小王子的眼睛更亮了。「很好。我剛才所說的是一種邏輯演繹推理過程,亞理斯多德——」

  「好了啦,大哲學家,等你演講完,人家都收攤了,快吃。」大海怪變回小狗,乖乖地趴進他的盆子吃飯。

  她看著覺得好笑。他才不是在思考哲學問題,而是她朋友的性別好像困擾他一整天了,非得抓她出來問到正確答案,才肯罷休。

  可若是男的呢?他的反應會如何?

  現在換她困擾了。事實上這問題的前提也是不成立的,因為她沒有像哥兒們感情的男性朋友;但她能預知小王子的反應,他就是會在意。

  心中有些亂亂的想法,她抓不出線頭,乾脆問另一件她在意的事。

  「韓國出貨了嗎?」

  「出了。我二哥打電話找他們總經理。其實憑王業電子的信譽,就算早裝船也沒關係,只是那邊剛好換部門主管,做事方式就不一樣了。」

  「人家都換主管了,業務一處沒警覺心嗎?」

  「陳秀玲平時就散漫,照她心情做事,李俊彥也不管,反而視為愛將,再加上凡事配合他們的洪邦信,一堆只會說不會做的人攪和在一起,造成今天這個遲早會發生的局面。」

  「如果我在的話……」

  「你在的話,你沒有力量改變大局,這事還是一樣會發生;但至少早上的工作都已告一段落,不會全部擠在下午,搞得雞飛狗跳的。」

  「好像有一句話,一隻蝴蝶在哪裡打了噴喔,結果掀起太平洋一場大颱風,這就是蝴蝶效應。」

  「蝴蝶是不打噴噫的。」小王子勾起笑容。

  「咦!」正常了,看到那熟悉的邪惡海怪笑,她倒是放下心來了。

  「還有,蝴蝶效應的正確說法是,一隻蝴蝶在巴西扇動翅膀,最後會在德州引起龍捲風。」

  「差不多啦,意思到了就好。」

  「你做財務的怎能當差不多小姐?」

  「下班了就差不多,我的專注力和戰鬥力在上班時就用完了。」

  「交男朋友也差不多嗎?」

  「那可不行。這人起碼要比我高,比我大,英俊稍傻,溫柔體貼,出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不會打我房子存款的主意,不能只注重我的美貌……你笑什麼,欠揍哦?還不仔細聽著,幫我找個對象。」

  「是,傅副科長。」他還是笑個不停,得掩住嘴巴才不會噴出肉羹。

  「什麼叫做比你大?體型比你大?北極熊可以嗎?還是非洲犀牛?」

  「你有本事就去找一隻酷斯拉。」她瞪他。「明知故問,就年齡嘛。」

  「所以,我不在合格名單內?即使我的其它條件都符合?」

  他一雙眼睛晶亮晶亮的,有如映在大海裡的月光,浮動著點點燦爛,忽地波光晃搖,好像正要從裡頭躍出一隻……大海怪?

  沒救了!小王子怎能合格呢?人家圖畫或影片裡躍出來的是美美的鯨魚、海豚、甚至是美人魚,可在她的聯想裡,卻是準備興風作浪的大海怪。

  她以不感興趣的語氣說:「小笛滴到旁邊去當啦啦隊。」

  「排斥姊弟戀?」他仍是注視著她。「人不能劃地自限,以免錯失機會,再回頭就只能捶心肝嘍。」

  「好啦,算你恐嚇有用。」她想了一下。「小兩歲也可以,這樣有沒有擴大你的篩選範圍?」

  「沒有。」

  「算了算了。」她擺擺手,覺得這話題再談下去,她就要被體內莫名亂竄的熱流給熱出汗來了。「你找我出來做什麼?有事情要說?」

  「就吃飯啊。」他皮皮地笑著。

  「沒事?就吃飯?!我都快累趴了,還要陪公子吃飯?!」

  「吃完送你回去,行了吧?」

  「算你懂得敬老尊賢,過馬路時記得要扶我一把喔。」

  「要背你也可以。」

  「小心走到一半被我壓垮了。」她笑了出來。

  通常跟他亂扯時,她會忘記他的身份,忘記他的學歷,忘記他的俊美,他不再是個背景輝煌的聰明小帥哥,而是一個可以談天說地的好朋友的。

  他們沒有所謂的共同話題或興趣,講的都是些沒營養又沒意義的屁話,不必當真,沒有負擔,這才能扯了又扯,聊得輕鬆自在又愉快。

  她才吃完晚餐沒多久,只陪他吃一碗肉羹,吃完了就看他吃。

  看人吃飯是一件幸福的事。就看他這邊一口飯,那邊一匙湯,好像樣樣皆好,熱熱的好滋味下了肚,眼醋耳熱,心滿意足。

  他恐怕也累壞了,只是他不說罷了。當他目睹公司陷入混亂,心裡必然很緊張,也會站在決策階層立場思考該怎麼辦吧?

  她又記起早上講電話時,他不假思索,就認定她需要陪伴慧如;可他又沒看到慧如的慘狀,只憑她說一句「差點自殺」,他就能說出她心裡的相吐出。

  或許,他心思遠比她所看到的表相還要細膩,要不然,他怎能念那些似是而非、天馬行空、不知所云的哲學呢?「怎麼一直在看我?」他擡眼微笑。

  「我吃飽了撐著,到處亂看,哪是在看你了。」

  「你今天過得如何?」他語氣變得輕柔。

  「就陪朋友到處走走,聽她說話。」她不覺輕歎口氣。「十幾年的感情就這樣沒了。」

  「執著。」

  「什麼?」

  「會走到十幾年才知道要分手,一定本來就有問題,卻因為執著不願放掉,造成最後更大的痛苦。」

  「不是每個人都聰明到能夠發現問題,或者說是有勇氣去正視問題,然後又能狠心到說分手就分手。」

  「你好像有所領悟?」

  「多麼痛的領悟嗚嗚……」她藉機唱了一句,不想談論這個敏感話題,拿起手機準備打電話。「不知道她回到家了沒,咦!有簡訊。」

  已到家。謝謝你,我的好朋友。

  她心頭暖洋洋的,下一個念頭,就是將手機簡訊給身邊的小王子看。

  「你看。」

  「嗯,慧如,的確是女生。」

  「誰叫你看上面的名字!看內容。」

  王明瀧早就看到了。簡短幾個字,從沒有生命的電子產品裡散發出一股暖意,他看到了她對朋友的真誠用心。

  而他自己在忙碌一天過後,不也想要找回這種溫暖的戚覺嗎?就如同握著暖暖包,讓那溫熱緩緩地松拍他僵硬的肌肉和緊張的心神。

  「當你的朋友很幸福。」他由衷地說。

  「男女感情靠不住,朋友才是永遠的,她也曾經陪我……」

  「陪你什麼?」他等不到她把話說完,擡了眉間。

  「就逛街買衣服喝咖啡啊。」她亂笑一通,掩過剛才多嘴的不安。

  「女生在一起不都做這些事。」

  「那我感情有問題,你會願意陪伴我一整天嗎?」

  「我會丟幾本書給你看,自己去找答案。」

  「不公平。我不是你的朋友嗎?」

  面對他近乎撒嬌吵著要糖吃的態度,傅佩珊覺得好笑。此刻他不再帶著探詢深思的成熟目光,而是真正變成了一個稚氣未脫的小王子。

  她搖了搖手機,笑說:「是,是。你感情有問題時,歡迎撥打熱線電話,傅老師永遠是你最好的朋友。」

  兩人繼續聊些五四三,吃完了晚餐兼消夜,他開車送她回去,一路仍是隨便亂扯打屁,直到快到住處時,她才吐出心裡的疑問。

  「這好像是特助的車子?」

  「對。是跟我二哥借來的,我每天坐他車子一起上下班。」

  「哎呀,你開出來,特助怎麼辦?你還要回公司接他?」

  「他早就自己回家了。」

  「他要怎麼回去?」

  「這什麼問題?」他啞然失笑。「我二哥有兩隻腳,口袋有錢,台北市有公車、有捷運,還有計程車,條條大路通我家。」

第4章(2)

  雖說弟弟向哥哥借車很平常,但他是特地借車來找她,讓辛苦的特助下班後還要辛苦地回家,這個事實讓她有些心慌意亂。

  「路口就好。」她忙指揮:「這邊停,啊啊,別轉進去啦。」

  「這巷子可以開進來。」

  「好吧。」眼看他都轉彎了,她叮囑道:「這條是單行道,你待會見不能回轉出去,就直直往前開,看到小七後右轉,然後回到——」

  「小姐,你知道男人開車時,很怕旁邊有女人在指揮交通嗎?」

  「你路又不熟,我就指揮一次嘛,下次就——」

  還有下次讓他送回來的機會嗎?傅佩珊不再說下去,忙又指了前頭。

  「這邊、這邊,前面那個巷口就行,開不進去了。」

  他這次乖乖聽話,停在小巷口,她道別下車,卻見他也同時鬆開安全帶,打開車門,站在車邊看她。

  「就在那邊第二棟三樓,不用送了。」她指了住處給他看,免得他要發揮騎士精神護送到家。

  王明攏擡頭看去,在路燈照射下,一間問舊式公寓花樣百出,有的裝鐵窗,有的陽台外推佈置成漂亮的窗台,有的種了伸出老遠的植物,有的還掛著沒有收進去的晾曬被子,還有一戶人家窗戶裡有個人影正在拉上窗簾。

  房子再舊,仍是遮風蔽雨的所在,都是夜歸人想回去的溫暖的家。

  「Home  sweet  home」他有感而發。

  傅佩珊聽了,也擡頭看去。十一點了,很晚了,自己的住屋黑漆漆的,不可能有人開燈在等她,她早就習慣了,也從來不覺得有什麼。

  可是今夜,或許是王明瀧的一句話,也或許是累積了安慰慧如的大量情緒,她心中感觸良多;又想到這幾年來,她一個人在台北孤軍奮鬥,工作和感情有所得、有所失,說她不低潮、不灰心是騙人的;但她總是堅強地熬過去,隔天又是嘻嘻哈哈地繼續過日子。

  幾戶鄰居依然亮著燈光,管他是在看電視或打電動,那交互照映的光影為黑夜的小巷增添亮度,彷彿為她指引一條回家的路。

  她說不上是感動還是感傷,心頭一酸,眼淚就掉了出來。

  「擺擺啦。」她轉過臉,不願讓他看見,加快腳步走進巷子。

  「傅佩珊!你怎麼了?」他跑上前,驚問。

  「沒什麼。」

  「沒什麼怎麼在掉眼淚?」他站定在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

  「曖喲!」她用力抹掉眼角濕潤,笑說:「我淚腺發達嘛,打個哈欠,眼淚鼻涕就統統流出來了。」

  「是嗎?」他俯下臉想看個仔細。「你再打個哈欠給我看看。」

  「神經病。」

  「我好像說了什麼,你就哭了?」他不死心,追根究柢問她,也問自己:「我剛才講了什麼……是Home  sweet  home」

  不說還好,一說她心頭又揪揪的,眼睛又濕了。

  他這回看到了,親眼目睹她紅紅的眼眶緩緩地蓄滿了淚水。

  「你一個人住?想家了?」他著急地問。

  「我三天兩頭就跟我爸媽打電話、skype,沒那麼想的,只是……」

  「只是什麼?」

  「你不要管啦,擺擺……」她掉下眼淚,轉身就走。

  他不讓她走,而是托起她的下巴,以更好的角度審視他的傅副科長。他還是想探索她。這個女人既外放又體貼,既三八又敏感,有話要說卻又欲蓋彌彰;她並不神秘,但他還想知道得更多。

  每天八、九個鐘頭的辦公室時間仍然不夠他去解析她,更何況他很快就要走了。

  她的臉涼涼的,很柔細,很光滑,迎著那水水的憂鬱目光,他下意識地伸指去抹她臉上的淚痕,即使他不明白為何會這麼做。

  下一瞬間,他的手被她撥掉了。

  「好癢。」她刻意抓了抓下巴,吼道:「動手動腳的做什麼!」

  「我只有動手,可沒有動腳。」他攤開兩手。

  「回家去!」她揮手趕他。「好了,謝謝你送我回來,你也趕快回家了,明天見。」

  她說完拔腿就跑;明知道他沒有追上來,還是像逃難似地狂奔,再以最快的速度開門、進門。

  「傅副課長!晚安!」他高聲的喊著。

  「噓!」她轉身,拿食指比在唇邊,兇惡地大聲噓他。

  噓完後,她不敢看他,隨即關門,長長吐了一口氣。

  她再摸摸臉,不知是臉皮在跳,還是手上脈搏在跳,總覺得半邊左頰震動的很厲害。

  小王子無心之舉,她不必想太多。哼,說不定他很擅長摸女生呢。

  可為何,他看她的神情顯得慌張、不知所措,指頭就只是死板地貼在她臉上,不懂得在她「脆弱」的時候,趁機多摸她、偷親她、吃她豆腐呢?

  想到哪裡去了!她敲敲腦袋,敲走超邪惡的念頭,再打個大哈欠。今天她累了,只管去睡吧,今夜一定有個好眠。

  *                *                *

  王業大樓裡,流言耳語都在說:王子派行動了。

  董事會改選在即。聽說,在開最後一次現任董事會時,大王子董事王明瀚質問總經理,兩年前以總經理權限委託某海外證券公司做大型投資,導致業外損失卻仍不設停損,以致吃掉正常的營業利潤,希望李總能為此事負責。

  這等於是為李總的卸任埋下伏筆,王子派目前為止佔上風。

  傅佩珊只是擔心她會被調離財務處,但並沒有任何人照會她將調往何處,或許……公司改組在即,暫時擱下人事案了?

  她不去想這事,而是想到眼前的小王子,他的試用期即將結束。

  少了一個人,資金科又要忙了,唉,好像有點不捨耶。她抓抓臉,往右邊看去。

  此時是午休時間,辦公室照例關大燈;他從來不午睡,就點了小檯燈,坐在桌前看書。她曾經拿來翻閱,看了只能膛目結舌,全都是哲學的有字天書。她中文的都看不懂了,遑論是英文或德文。

  看來他仍無法忘情哲學。書裡有劃線,有注記,他也會在自己帶來的筆電裡做筆記。看他讀著自己喜愛的哲學,她竟也感到心滿意足,就像看他吃東西,有一種為他歡喜的幸福感。

  她忽然有些嘴饒,想喝熱熱甜甜的奶茶,於是拿了錢包,站起身。

  「我要熱巧克力奶茶,不加糖,謝謝。」右邊的小王子說話了。

  她一笑,就知道他會用眼角餘光瞄她,洞悉她的行動,還能精準預知她即將做什麼。她擺擺手,示意她知道了。

  來到一樓,正好看到洪邦信和李俊彥從外面走進來。

  「副理,李經理。」她禮貌性地打個招呼。

  「是你們財務處的傅佩珊?」李俊彥先看了洪邦信一眼,不輕易放過她。「聽說你最近跟我的小三舅舅走得很近?」

  他的小三舅舅就是王明瀧;本應該稱三舅,但因為三舅小他三歲,他便冠了一個「小」字,明顯的鄙視意味。

  「我們同一個部門,所有同事每天在一起工作,我不知道李經理走得很近是什麼意思。」傅佩珊平靜地回答。

  「他的工作日誌幾乎都在寫你。」洪邦信笑容猙獰。「簡直是當你的隨行記者了,只差沒寫你什麼時候去上廁所。」

  她休假那天,媛媛開了她的抽屜,將所有的工作日誌抱給洪邦信看,卻不料其中夾帶著王明瀧那本,讓他給看去了。

  「他寫什麼我不太清楚。」她不想擴大這個話題。

  「不清楚?他每天早上給你一包沖泡飲料,對你可真好啊。」

  「他每個人都給一包。而且,不是每天,是只有一天。」

  她卻想到,他常常會倒一半的咖啡給她,她拒絕不掉,就喝了泡著拿鐵、卡布奇諾、美式各種口味咖啡的麥片,倒別有一番風味。

  她只當作是同事分享美食,就如同她不時會請同事吃餅乾零食。

  「王明瀧一天到晚討好佩珊。」洪邦信指著她,向李俊彥說:「我每天看他們兩個有說有笑,實在很替佩珊擔心,年紀都這麼大了,還是會被騙。」

  「女生通常看到男生有錢,就自己貼上去,就算被騙也甘願,好歹先撈個名牌包,這就值得了。」

  她不想再聽他們放屁,往前走去。「對不起,我有事要出去。」

  「傅小姐!」李俊彥叫住她,繼續放屁。「不要說我沒好心告訴你,我這小三舅舅交過的女朋友是數不清了,見一個愛一個,吃頓飯、上完床就甩人,大概是吃夠正妹了,現在換個口味,改吃熟女——」

  「李經理,請你講話尊重些。」

  「你跟我嗆聲什麼!」李俊彥斜睨她。「我前幾年去財務處實習,只不過沒找你吃飯,你就給我擺臉色看,現在脾氣還是一樣大嘛。」

  「你講話最好要有事實根據。」事實上是姓李的假實習之名亂把妹。「你以前追不到我,如今年紀一大把了,又來打我小三舅舅的主意。哼,憑你的身家背景長相,也妄想嫁進我們王業集團?」

  傅佩珊火冒三丈;當他放屁,他還越放越臭,但她氣歸氣,卻不想做無意義的回嘴,握緊拳頭就要走人。

  「那要怎樣的女生才能嫁進王業集團?俊彥外甥啊?」

  王明瀧懶洋洋的聲音從樓梯間通道那邊傳過來,人也像鬼魅似地飄來。

  他直接走到傅佩珊身邊,右手一撥,示意她退後些。

  李俊彥看到他,又聽到一聲「俊彥外甥」,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難道你的對象是在夜店認識的小明星和玩咖?」王明瀧搖搖頭。

  「哎,別說我當舅舅的不允許,我看大姊和大姊夫也不允許吧。」

  「你少跟我賣弄長輩的身份!」李俊彥怒聲說。

  「就算不是長輩,也是可以重新選任總經理的董事會成員吧。」

  「不要以為你們三兄弟的股權最多,就能為所欲為。我爸媽和二姨、二姨丈還有外面募集到的全部加起來,保證多過你們,你們等著瞧好了!」

  「這樣?」王明瀧只是微笑。「好吧,假設給你們佔多數股份,那麼,是大姊夫呢,還是二姊夫來當董事長?」

  李俊彥一愣。本來就分為大姊夫派和二姊夫派,兩個女婿都想搶到王業集團的最高職位,也就是王業電子的董事長寶座;只是二姊夫派勢力較弱,讓大姊夫派壓了過去;然而為了對抗王子派,近來不得不聯合二姊夫派的人馬,好鬥的二姨講話又開始大聲,談起利益分配來了。

  王明瀧見他不說話,便冷冷地說:「你們自己先喬好了,再來跟我大哥爭吧。」

  李俊彥不甘示弱,馬上說:「你真的支持你大哥嗎?該不會又在背後扯他的後腿吧?我可沒忘記,你本來還支持我二姨、二姨丈,揭發你大哥的身世。怎麼了?見到你大哥得勢了,就得了軟骨症,歪到他那邊了?」

  「我大哥就是我大哥,你還在炒八卦週刊的冷飯,無聊。」

  「大舅敢的話,大家一起去驗DNA,看誰才是王業集團的子孫!」

  「奇怪了,你又不姓王,這麼關心我家事業的繼承權?」

  「王業集團都讓血統不純正的人搶走了!」李俊彥神色忿惠。「阿公三個兒子,不是外面偷生的,就是小三生的……」

  「李俊彥,你再說一次看看!」王明瀧臉色驟變。

  「喲,大家都知道的事,不用我說了吧。要不是你媽當小三,破壞我阿公和阿嬤她的感情,我阿嬤怎會年紀輕輕就撞車自殺——」

  「聽你媽在亂說!請她尊重她往生的母親,也請你尊重你阿嬤,不要拿一場意外當話題。」

  「你都還只是在遊泳的精蟲,是哪只眼睛看到是意外了?」

  「我再跟你說清楚。我大哥早就說過了,沒有一個母親會撇下準備幫他做蛋糕慶生的十歲兒子,她是被迫撞出了車禍,警方都有記錄。」

  「不管啦,反正我小二舅舅出生時,阿嬤她還在,你媽本來就是第三者。」

  「你敢讓我爸聽到這些話,我跟你沒完沒了。」王明瀧臉色鐵青,走上前一步。

  「你再一神氣啊,明明家裡就是你最會頂撞阿公、最會讓他生氣!」

  「我們上去。」洪邦信見往來同事刻意放慢腳步偷聽,又見王明瀧好像要來拉領帶打人,便推了李俊彥離開。

  「喂!」傅佩珊也怕王明瀧一拳就要打出去,忙扯住他的西裝袖子,感覺得到他正氣得發抖。

  李俊彥等電梯時,仍不罷休,回頭說:「傅小姐啊,你跟這種人在一起,先別說年齡相差大,他那個陰陽怪氣、變來變去的暴躁性子,你的下場會很慘啊。」

  傅佩珊仍當他放屁兼挫賽,瞪著放屁二人組走進電梯。

  「可惡!」王明瀧氣憤地看著電梯門。

  「好了,別理他了。」她再扯扯他的袖子。

  「他們就愛拿以前的事做文章,我媽——」他收了口,握緊拳頭,胸部一起一伏的,看得出仍在氣頭上,口氣也很差:「你不要聽他的!」

  「我不聽他的,姓李的講話本來就沒有可信度。」

  事實上,李俊彥說的沒錯,現任董事長夫人確實是在王董上一段婚姻仍存續時生下二王子;但傅佩珊不會也不願火上澆油,因為那不再是公司的八卦流言,而是會令王明瀧發怒的切身心結。

  別人家上一代的感情是非道德輪不到她來審判。她只知道,她偏心了,她不要他忿恨惱怒,她說什麼都要支持她的小王子。

  真不想看他生氣,彷彿陽光不見了,烏雲密佈,她也跟著心情低落。

  「不要生氣,不值得。」她再勸。

  「他根本是欠揍!什麼樣的老木教出什麼樣的小孩!」

  「要打小孩回家打,相信你們也不是第一次吵了,別跟小屁孩計較。」

  王明瀧原本繃著俊臉,忽然一個深呼吸平息了下來,望向她問:「你剛剛說他是什麼?」

  「小屁孩啊。這麼大的人了,講話卻像小孩告狀,意氣用事。」

  「你這句話最中聽。」

  見他神色轉為緩和,她也就放心了,更不想他一直記恨剛才的吵架。

  「走,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

  「他說你壞話,你就不生氣?」王明瀧問。

  「我是很氣啊,但他在那邊挫了一堆賽,還當推糞蟲推得不亦樂乎,我掩著鼻子就走了,幹嘛踩上去。」

  「推糞蟲?」他笑了。「傅佩珊,你好像有那麼一點點的人生智慧。」

  「是滴,年紀大還是多點生活歷練的,抵得過你看十本哲學書。」

  「看來我跑下來還真的有收穫。」

  「對了,你怎麼不看書,突然跑下來了?」

  「我熊熊想到,我就要離開了,多幾分鐘跟你相處也好。」

  「講什麼肉麻話!」她臉一熱,故意罵他一旬,再看了手錶,候地停下腳步。「哎呀,午休快結束了……不管了,還是去買奶茶混個幾分鐘吧,你先回去,我幫你買。」

  「要混一起混。」

  或許,兩人都是同樣的心理吧。傅佩珊並不是想打混,雖然嘴巴講得出不要計較的人生哲理,但心情畢竟被那兩隻推糞蟲搞差了。她不是修養到家的聖人,不如就吹吹涼風消氣,更要喝個熱奶茶補充能量。
  十分鐘後,她和王明瀧於裡拿著奶茶,回到了六樓財務處,還沒走進大門,就有同事看到他們,跑出來示意他們先別進去。

  「我不準你動我們佩珊!」原來裡頭莊經理正在發脾氣,用力抖著一張紙。「沒有問過我的意見,總經理怎能發這個派令?」

  「人事處發下派令,即刻生效,經理你再一爭也沒用。」洪邦信態度冷漠,嘴角浮著一抹冷笑。

  「你的人馬都調來了,到底我是部門主管,還是你?!」

  「莊經理,是你。」

  「是我!那我怎會不知道我部門的人事異動?!」

  「這是總經理的決定,經理不是一向全力配合嗎?」

  「我不會配合你將佩珊調去當倉管!」莊經理真的動怒了。「走!我們去總經理那裡!絕對不能動我家的佩珊!」

  「好,你去爭。」洪邦信胸有成竹,跟在莊經理後面。

  眼看他們走出來,傅佩珊忙拉了王明瓏閃到後面的茶水間,直到確定他們進入電梯後,這才回到辦公室。

  她沒想到,人事處竟是直接下派令,而平時怕事的莊經理竟會跳出來維護她,害她感動了一下。接下來,她的命運將會是如何呢?

  只見小王子不慌不忙拿出了手機,目光卻是直直地盯住她,看得她發了毛,覺得那只許久不見的大海怪好像又跑出來了。

  「二哥嗎?有事拜託你,待會兒我們總經理室見。」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3-11-28 22:56:17

第5章(1)

  「唉,我竟然享用到特權,派令取消,還是留在財務處。」

  「洪邦信才是享用特權。」勇哥說:「他扇動總經理調動人事,企圖趕走你,又要調阿貓阿狗進來,當然要請明瀧動用特權了。」

  「佩珊姐,這就是用對地方的特權,你不要不好意思啦。」邱媛媛也全力支持,問向特權分子:「對不對,明瀧?」

  王明瀧微笑不語,舉起啤酒罐,朝大家敬一圈。大家紛紛拿起啤酒,開開心心敬酒。

  今天晚上,傅佩珊請資金科七個人吃飯,名義上是迎新送舊。

  「明瀧來時,沒時間幫他迎新,倒是送舊一起辦了。」同事笑說。「三個月好快,咻一下就過去了,謝謝明瀧這段時間幫我們。」

  「幸好明瀧離開後,莊經理又補人進來,你就安心上路吧。」

  「經理這回厲害了,不但全力爭取佩珊姐留下來,還跟總經理助到兩個空缺。老虎不發威,當病貓睡了好多年,終於醒了。」

  「很好笑耶,洪邦信弄不走佩珊,又跟經理鬧翻,只好自己走人,以後他到總管理處,講話更囂張了。」

  「不一定。等到特助當上總經理,他若想生存下去的話,就得拿出實力做事,還想靠關係混啊?」

  「總管理處再調出去比較容易,他是提早給自己找退路。」

  傅佩珊聽同事談笑,前幾日驚心動魄的過程已化作一場雲煙,從此成為公司的一件八卦史跡。

  聽說,特助出面,拿「總經理任期結束前三個月之內,不宜有管理階層的人事異動」為由,要求李總收回成命;而莊經理有了特助當靠山,繼續據理力爭,說職員出缺已影響到財務處的運作,硬定一爭到了兩個員額。

  她相信,當天在總經理室必然經過一番爭吵;除了總經理、特助、莊經理,洪副理,還有冷眼旁觀的小王子,她這個當事人反而置身「室」外,讓別人在唇槍舌劍之間定她生死。

  她被拿來做為大姊夫派和王子派的角力籌碼,這種戚覺很微妙,既是身不由己的無奈,又有那麼一點的驕傲。

  好吧,她承認,她已經是不折不扣的王子派了。

  洪邦信走掉後,財務處照樣由陳桑代理副理,她也仍是代理副科長,至於能不能正式升任,那就得等到特助當上總經理之後再來認定吧。

  比起同事們的興奮聒噪,今晚的主角王明瀧相對地安靜,就見他一直吃菜,還不時往她瞟來,目光淡淡的,涼颺颺的,她不只有那種被大海怪盯住的感覺,還嗅到了風雨欲來的超級低氣壓。

  「喂,你可以喝酒嗎?」她喊他。

  「傅副科長,我成年了耶。」王明灑舉起啤酒罐,轉了一下,看上面的說明。「哈,酒精才二點八趴,這哪是酒,是果汁嘛。」

  「對嘛,水果啤酒甜甜的好好喝喔。」邱媛媛灌得眉開眼笑的。

  「阿碩你待會兒順路送媛媛,小心別讓她醉倒路上。」傅佩珊忙叮囑。

  今天吃熱炒,熱熱的食物下肚,當然要喝冰冰的啤酒助興,大家拿了最熱銷的水果啤酒,連開車的勇哥都交出鑰匙了,她倒也不信一兩罐低酒精度的啤酒就會醉倒,頂多是有點……飄飄然而已。

  「你還是小心過敏啦。」她叮完媛媛,再叮一次小王子。

  「噯,傅副科長,我只能眼睜睜看你們吃宮保蝦仁、鹽酥紅時、蟹腿沙拉、椒鹽蝦、生魚片,喝這一罐啤酒也要管我?」

  「我不也給你點菜了嗎,還嘰嘰叫?」

  「我每點一樣,就問傅副科長這個好不好,你都說好,我是經過你的同意,不算我點的。」

  「我是附和你,你生魚片那些東西不能吃,當然要給你點能吃的。」

  「我以為你說好,就是合你的胃口,順手就幫你點了。」

  「看來是我們嚴重的溝通不良。」

  「我是把握最後一次討好傅副科長的機會。」

  「最後一次」聽起來挺悶的,好像從此不再相見;傳佩珊明白雖不至於此,但絕對不可能再有與小王子一起工作、聊天打屁的機會了。

  同事們來來去去,本是職場生態,小王子跳下來當員工已是空前絕後,她又在郁卒什麼呢。
  她當然不會說出這種莫名的感受,而是維持一貫的鬥嘴。「謝謝喔,可情我不用打你的考績,不然你這麼馬屁,我一定給你超級甲等。」

  「你差點就失去可以打人家考績的代理副科長寶座。」

  哼,就知道他還在計較這件事,她不再理他,轉向跟同事聊天。吃完飯後,王明瀧當著大家面說:「傅佩珊,我有話跟你說。」

  其他同事豈會沒察覺小王子對傅佩珊的「惱怒」,雖然很想看他們如何鬥嘴,但也只能裝作無事,笑嘻嘻地趕快說再見走人。

  兩人站在騎樓下,大眼瞪小眼。人家熱炒店還要做生意,他們不約而同移動腳步到旁邊一間已關門的銀行前。

  「洪邦信早就威脅你,說要調走你,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他一開口就是大聲說話,看來他已憋了好幾天,終於爆發了。

  「他只是口頭恐嚇。再說,按照正常的調職程序,部門主管或人事處都會先徵詢當事人的意見,不是說調就調,我想他也就是說說而已。」

  「他們不是正常人,又怎會依照正常的人事程序走?要不是莊經理跳出來,我再叫我二哥去壓大姊夫,你現在就去工廠點存貨了。」

  「我還是會去爭取自己的權益——」

  「你爭不到。你也看到了,那幫人的吃相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你信不信洪邦信將派令丟給你,馬上叫你收拾收拾滾到工廠去!」

  「你凶什麼凶!壞人是姓洪的,你不去凶他,來凶我?」

  「我——」他一時語塞。「我是要告訴你,你有事情可以來找我,這不是享受特權,而是朋友間的幫忙,我……我可以保護你。」

  「全公司那麼多人,你保護得完嗎?」

  「他們是針對我,他們扳不動我和我二哥,就會想辦法讓我們不好過。」

  「我只是一個小職員,有什麼不讓你好過的?」

  「你不是小職員,你——」

  「我怎樣?」

  「你是——」他又停頓了,過了五秒鐘,才說:「你是傅副科長。」她的心好像被針刺了一下,平日的笑諱稱呼,在此刻卻變成了他堅持維護的頭銜,她何德何能,竟能讓小王子捧在手上保護?

  「哈!傳副科長又如何。」她一出口卻走了樣。「這三個月來,我娛樂你也娛樂夠了,等你去其它部門實習,照樣有一堆漂亮妹妹蜂擁而上,她們知道如何娛樂你、奉承你,根本不必你去費心討好,你很快就忘記我了。」

  為何口氣這麼酸?傅佩珊好氣惱,她到底在講什麼啊。

  將來有多少女生追小王子,完全不關她的事。打,一開始,她就抱定好緊好散的想法,小王子只是過客,她不可能留住他,更不可能冀望他記得曾經有她這麼一位實習共事的同事……

  她越想越惱,擡眼一瞧,就見他一雙眼睛直直地瞧她。

  她被這樣的目光看過太多次了,但她永遠不知道他眸光後的腦神經在想什麼,有時風趣,有時裝痞,有時又是這種涼涼的冷漠神色。

  「你聽著了。」他的聲音跟他目光一樣涼。「我不會忘記一個自以為可以靠自己就能對抗一批既得利益者的笨女人。」

  「是的,謝謝你不會忘記我。」她雖說道謝,卻更像是吵架。「也多謝你請特助出面,幫我留在財務處,我會買蘋果答謝你。」

  「你蘋果省了吧,我明天就離開財務處,沒人幫我削蘋果了。」

  「工作交接清楚就可以走了。」她故意忽略他轉為孤寂的語氣。「反正,你以後有什麼事情,來找我就是了。」

  「謝謝,我不靠特權辦事。」

  「有事又不一定是在工作上要特權!」他聲音變大,然後又變小:「像是資金科要聚餐,還是部門活動,你們要來找我。」

  「知道了。以後有活動,我會叫媛媛通知你。」

  「我要你親自通知。」

  「我會親自發簡訊通知,恭請王董事大駕光臨。」

  他盯著她,還是那種森森寒光的大海怪目光,盯得她背脊發涼。

  「好了。」她避開視線。「你如果話講完了,我可以走了嗎?」

  「擺擺。」

  「掰。」她轉身就走。

  初春的夜晚,氣溫猶低,馬路車聲吵唔,轟隆隆地掩蓋了世間所有的聲音,若不停下來仔細聆聽,是聽不到內心裡的聲音的。

  傅佩珊走出十幾步,腳步越走越沈,終於停了下來。

  難道,她和小王子竟是不歡而散?她以為的好聚好散哪裡去了,怎會讓最後莫名的離別情緒給攪得亂七八糟呢?

  不,她不甘心就這樣說再見。原是熱熱鬧鬧的送舊,合該歡歡喜喜的結束,她就是不願看到她的小王子不開心,她不捨——

  不捨?她被這個念頭震驚到了。不只是不捨他的離去,也是不捨他不能吃讓他過敏的美食,不捨他被親戚在公共場所罵他媽媽是小三,不捨他其實很喜愛哲學卻要撥出心思在公司經營,不捨沒人幫他削蘋果,不捨她忽略了他想保護她的心意????

  她從不認為更改她的派令是使用特權。本來就是大姊夫派利用不合理的特權做出不合理的人事異動,當然要用另一個特權來制衡了。換作是公司任何一個「受害者」,她想,小王子和特助都是會如此處理的。

  而他們竟然為了這事吵得臉紅脖子粗,沒意義啊。

  等等,他臉皮固然白淨,但也不至於吵到充血脹紅;況且,那種紅色有點詭異,不像媛媛喝酒後的紅潤,而是不自然的詭譎赤紅。

  不對耶!她回過頭,就見他靠在騎樓柱子上,像一隻熊倚在樹幹上搔背,不住地蠕動身子,顯得躁動,一張臉在騎樓光影下顯得黑黑紅紅的。

  「王明瀧,你怎麼了?」她一邊跑回去,一邊焦急喊問。

  「你回來了?放心不下我?」他目光一直放在她身上,露出了笑容。

  「鬼才放心不下,我是突然想去領錢。」她故意指向旁邊的自動提款機,又望向他的臉。「你很不對勁耶。」

  「我不舒服。」

  「是怎樣?」

  「很癢,很熱,頭暈……」他猛地抓搔手背,又往額頭抓了抓。

  「起疹子了?」她發現他不只手背起了一點一點的紅疹,連那張紅紅的俊臉也冒出相同的紅疹,迅速地佔據了他的臉皮。

  「是過敏。是啤酒,三杯雞裡也有放米酒。」

  「那你還吃!」

  「酒精度又不高,而且我很久沒發作了,上回吃墨魚面的黑醬有酒,也沒問題。」

  「你這不聽話的小孩……」現在不是責怪的時候,她扯了他的袖子就走。「我帶你去急診。」

  「不必急診,你送我回家,我家裡有藥,吃了立刻就好。」

  「可是要給醫生診斷。」

  「我老毛病了,我知道該怎麼辦。我好癢,快去叫計程車。」

  「喔。」

  她被他一催,忙跳到馬路邊,著急地尋找黃色計程車蹤影。

  她不時回頭看他,就見他靠在柱子上,時而搓手,時而抓背,時而抓臉,活像一隻不安分的小猴子,那模樣既可憐又好笑,卻也令她更不捨了。

  捱了三分鐘,總算攔到計程車。坐上車後,全身冒汗的他已經按除不住,立刻脫掉西裝,捲起袖子,開始往手臂大抓特抓。

  「別抓了。」她拉住他的右手。

  「好癢。」他改左手握拳,往臉上猛捶。「喂,你是在打拳擊喔,臉都打歪了。」

  「那我怎麼辦?」他可憐兮兮地看她。

  又是這種小狗表情。她心頭一疼,乾脆直接往仕的右手背捏去。

  「忍耐一下,我幫你捏一捏,揉一揉,你自己不要碰,你會越抓越大力,這邊都有抓痕了。」

  她邊說邊捏壓他的手臂,企圖以輕微的痛感蓋過癢熱感覺。

  這傢夥的手臂還挺肥嫩的,她抓捏了幾下,改為拍打,就是不讓他自己用指甲去抓搔。

  「背也好熱。」他彎了手臂去搔背。

  「我這邊也給你拍拍。」她說著便往他背部拍去。

  「唔……」

  「怎樣?」她以為他很不舒服,忙再拍了拍。「這樣可以嗎?」

  「喔……」

  「喔?」她很緊張,再隔著襯衫抓背。「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嘿……」

  她一直注意他的臉色,怕是癢到受不了暈倒,直到見他緊皺的眉頭鬆了開來,摸著的背部和手臂也沒那麼緊繃』她才將擔心轉為斥責。

  「你早就知道過敏不舒服了,對不對?」

  「喝了啤酒後,是有一點點感覺……」

  「你欠罵喔!」她一掌用力拍在他背上,隨即仍是輕輕拍了下來。

  由於她的左手拍他的背,右手拍他的手臂,所以她側身而坐,呈現一種空心擁抱他的親密姿勢。

  王明瀧不敢稍動,怕隨著車子的轉彎或煞車,一不小心會讓她抱個滿懷,到時候也不知道是誰吃虧比較大。

  她不斷地拍撫,有時改為張開手掌在他背上轉圈圈摩挲著,或是拿掌緣在他手臂來回按摩,用上了她所能想到的碰觸方式幫他止癢;他既被她摸透透,即便他的身體仍感燥熱赤癢,卻也大大地舒緩了不適。

  由於他體溫升高,相對的她手掌溫度變得涼快;然而,他的戚受跟拿暖暖包那日一樣,心底漫溢著一股他也不會形容的舒適暖意。

  憋了好幾日的惡劣心情終於雲破天開,彷彿清風拂面,暢快自在。

  此刻,她就坐在他身邊,不會跑掉,也不會被人弄走,他聞著她馨軟的氣息,看到她焦慮的模樣,聽著她比他還急促的緊張呼吸聲,他放心了。

  他承認,他最近心情真的很差,一來是他結束了財務處的工作,二來是她那個死腦筋,被逼到絕境還不知道要求援,這個笨女人他不保護怎麼行呢?

  偏偏她不讓他保護。

  所以,他生氣了。或許是他表達的方式有欠圓融,可他就是要直截了當讓她知道,他可以保護她。

  吵架的當時,他是有點難過……是了,不是生氣,而是難過。他一直以為他們是聊得來的好朋友,她卻不當他是朋友,遇上問題也不找他,她本就不需要他,就將他丟下;而他也跟她賭氣,眼睜睜看著她越走越遠---

  天知道當他見她回頭時有多高興,甚至可以說是狂喜。

  「喂,你笑什麼?不癢了嗎?」她懷疑地看他。

  「癢,還是很癢。」他說著就要去抓臉。

  「別抓啦,都破相了。」

  「這不正合你心意?這樣就不會有漂亮妹妹來巴結我。」

  「說什麼三八話!」她重捶他背後。

  「再用力點,我正好在腰酸背痛。」

  「去!」她見到那勾起來的嘴角,就知道小狗變身成為大海怪,不用再跟他客氣,同時她也安心些了。「年紀輕輕喊什麼腰酸背痛。有問題自己去找按摩師傅,我不按免錢的。」

  「唉。」他兩手握拳,往臉皮搓搓揉揉,像極了小孩哭著揉臉。

  「都說別碰臉了,怕破皮感染。」她看著好笑,但還是要制止。

  「可是癢啊。」

  望著他臉上一顆顆小紅疹,猶如讓蚊子叮了似的紅豆冰,搭上這張眉眼分明的俊秀臉蛋,十足的卡通誇張效果,顯得滑稽可笑極了。

  相處日久,他由最早的故作神秘,然後是賣弄幽默或特權,到後來在她面前,他再也不刻意做作,有話宜說,還帶點撒嬌意味,流露出孩子般的本性。

  可不是嗎?剛才的「吵架」他早就放下身段了,兇惡地吼完兩句後,再要他們有活動時找他出來玩,簡直就是個不甘寂寞的黏人小男生……

  她忍不住以指尖碰了碰他的臉,隨即縮了回來。她沒忘記,他不是可以隨便摸頭捏臉的小男孩,而是一個滿二十五歲的大男人了。

  「這疹子不會傳染的,怕成這樣?」他似乎不滿她只碰他一下下。

  「怕了還幫你亂拍!我是看你滿面全豆花……」她忍不住笑出來,隨即很正經地說:「抱歉,我不該將我的快樂建築在你的痛苦上。」

  「能夠娛樂傅副科長,這是我的榮幸。」

  「別說這個了!」她臉一熱,又擔心地問:「現在覺得怎樣?」

  「癢啊。」

  「自己想辦法。」

  「唉。」他只好伸手去抓臉。

  「別啦!」她趕緊扯回他的手。

  「你不幫我抓,又不讓我抓,我是要怎麼辦?」

  「別吵!」她以五指輕輕點了他臉龐幾下,留心他的神情。

  他轉過臉,與她四目相對,距離之近,呼息相遇,她心頭猛地一跳,還是快快縮了手,改為繼續幫他拍打手臂和背部。

  他沒有抗議,也不再說話,兩人又是拍拍打打個不停,計程車司機當他們是男女朋友打情罵俏,不時從後照鏡裡偷瞧他們。

第5章(2)

  來到王家所在的大樓,傅佩珊送貨到家,陪伴小王子上樓;她一定得看到他吃了藥沒問題,今晚才能放心回家睡覺。

  王明瀧一打開門,立刻蹬掉皮鞋跑進去,將她丟在玄關處。

  「喂……」這小子跑得真快。她探進頭,看到客廳裡坐著一個婦人,正起身往王明瀧跑進去的走廊方向探看,那手勢和身形似乎想要喊他,卻沒開口說話,轉過身來,就與她打個照面。

  「啊!是夫人。」她只在照片上見過高貴的總裁夫人,如今穿著睡衣搭毛線外套,突然活生生走到她面前,著實令她一下子轉不過腦筋。

  「你是?」

  「夫人您好,我叫傅佩珊,是明瀧王業電子財務處的同事。我們今天聚餐,他酒精過敏,身體不舒服,我送他回來,他先進去吃藥了。」

  「又過敏了?」王余美貞回頭望了下,又看向她。「傅佩珊,傅科長?」

  她嚇一跳。董娘怎會認得她呢?忙再說一句:「是,是我。」

  「我看過員工名單,我記得你的名字。謝謝你送明瀧回來。」

  「不客氣。如果沒問題的話,我走了。」有媽媽照顧,應該沒她的事了。

  「傅科長,能耽誤你幾分鐘嗎?」

  怎麼董娘好像不是很擔心她兒子,不需要去瞧瞧嗎?但她只能將疑問放在心裡,隨著夫人的指引,換穿拖鞋,坐到沙發上。

  開了大燈後,一個氣派豪華的大客廳呈現眼前,目視面積比她的小公寓還要大,看來整層樓都讓王家給打通了。本來嘛,王家一共五個兒女,若再加上孫子,大家全部回來齊聚一堂一定很熱鬧,恐怕這個大客廳還不夠坐呢。

  問題是,大姊夫派、二姊夫派、王子派會和樂融融全家團聚嗎?

  夫人即使身穿睡衣,仍保持她雍容華貴的儀態,年近六十的她保養得宜,看得出年輕時是個耀眼的美女,講起話來亦是字字輕柔好聽。

  「我們明瀧到公司上班,給你添麻煩了。」

  「哦,不不,他沒有添麻煩。他很聰明,我們有他幫忙,減輕很多壓力。不過說真的,以他的能力做這事務性的工作,真是大材小用了。」

  「他就偏愛做別人意想不到的事。本來說是實習,卻突然變成員工,他大姊夫還打電話來抱怨。我說,小孩子高興,就讓他玩玩。」

  他是玩真的。傅佩珊不明白夫人是跟李總講檯面話,抑或親戚間的閒話家常;她忽然感受到,原來小王子他們家人相處時,每一句話都閃失不得,因為在言詞背後都可能有較勁的意味。

  「呃,」她就事論事:「明瀧的目的大概是想瞭解公司的實際運作,接下來他還要去其它部門實習,我想,他應該不會再以員工身份跳下去做了。」

  「這就好。他跟同事之間……嗯,相處得還好嗎?」

  「剛來時是有點臭屁。」傅佩珊嘴快,見夫人仍保持傾聽的微笑,又說:「他很好相處。他工作先做完的話,會幫其他同事處理業務,過生日會請同事吃蛋糕,有時中午沒訂便當,就跟大家一起出去吃飯。」

  天哪!她好像是來做家庭訪問的老師,在家長面前報告孩子的上學動態,只差沒請家長配合督促教導小孩功課了。

  「這樣啊,這就好。」王余美貞顯得放心。

  「我們今天吃飯沒留心他不能喝酒,害他過敏,實在不好意思。」

  「沒關係。明瀧向來孤僻,不會把他的事情講得完全,連我們當父母的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孤僻卻又搞怪愛現的大海怪?傅佩珊懷疑,夫人講的是別人嗎?

  「可能是我疏忽了他。」王余美貞感慨地說:「他還小的時候,我台灣美國兩地來回跑,將他放在洛杉磯的家,換過好幾個美國的、台灣的褓母。他不哭也不吵,我以為他適應力特別好。他十四歲那年,我帶他二哥回來當交換學生,他不肯回來,那時才知道他很有自己的想法。」

  傅佩珊既尷尬又好奇,接不下話。董娘跟她講這個做什麼啊。

  「我三十四歲才生明瀧,可能是年紀大,懷孕時候胃口不好,有欠調養,這孩子生下來就有過敏性皮膚炎,小時候常常發作,長大後好起了,但是食物方面還是要留心,就怕這病根會遺傳,將來他的小孩也不好帶。」

  「夫人辛苦了。」傅佩珊今晚的確被他的發作嚇到,又說:「過敏是體質問題,不知道他有沒有試過用中藥來調養,或者是練氣功還是做運動來改變體質?」

  「我有幫他試過,後來他發病了就自己去找醫生拿藥,這方面他很固執,我也說不動他;還請傅科長幫我們一下,提供他一些意見。」

  「這個自然。同事之間有什麼病痛問題的,大家都會互相關照。」

  「那就麻煩傅科長了。明瀧從來沒帶女孩子回家,我一直很怕他會帶回來奇怪的辣妹。」王余美貞特地再看她一眼。「還好,是你o」

  「呃,我只是送同事回家……」董娘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你年紀好像比明瀧大?」

  「是的,大五歲。」

  「傅科長年輕漂亮,看不出來比明瀧大了五歲。不過跟你聊下來,感覺傅科長個性很好,又明白事理,的,確是比我們明瀧成熟多了。」

  「呵……」董娘誇讚,她不知如何回應。

  「明瀧這孩子是老麽,比較任性,不只這回實習的事,他一直都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哥哥姊姊為了繼承爸爸的事業,不是念商科就是工科,他爸爸也希望他念商學院,他偏偏去申請了哲學系。」

  「明瀧他大學另外修了經濟,後來還去念MBA,也來公司實習,我覺得,他應該還是有將董事長的期待放在心裡。」

  「傅科長好像還滿瞭解我們明瀧的?」

  「沒有啦,就同事聊天知道的。」她被一聲聲「傅科長」或「副科長」叫得心虛。「夫人,跟您說明一下,我不是科長,是代理副科長。」

  「代理副科長?」王余美貞一笑。「虧他們想得出這種職銜,難怪公司不會進步。如此自貶身價,既不懂得鼓勵員工,拿出去的名片也不好看。」

  傅佩珊這時才記起,董娘一直到婚前都是擔任蓋事長秘書,深入核心,位高權重,加上這二十幾年來介入接班人選佈局,恐怕她絕對不是此時表面上看起來一個氣質高雅、談吐溫柔的貴婦而已。

  「這三個月來,多謝傅科長教導我們明瀧,包容他的任性脾氣,我希望他跟著像大姐姐一樣的傅科長,能學得一些長進。」

  「哪裡哪裡。」

  「請問傅科長,你家住哪裡?」王余美貞以話家常的語氣問說:「哪個學校畢業的?家裡有什麼人……」她突然望向走廊的方向。「對不起,請等一下,董事長在叫我。」

  傅佩珊詫異,她什麼都沒聽到,董娘的耳朵這麼好?

  王明龍匆匆從走廊那邊冒出來。「媽,爸醒了,在找你。」

  「不好意思,耽誤傅科長這些時間。」王余美貞站了起來,不忘先與客人道別。「那就不聊了,今天還是再次謝謝傅科長。」

  「不敢當,夫人再見。」傅佩珊也趕緊起身。

  她以為董娘回內前會先問王明瀧的身體狀況,但母子並沒有說話,待見到王明瀧站著不動,夫人看了他幾秒鐘後,似是放心下來,這才快步回房,她也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他們母子的相處方式。

  「我送你下去。」王明瀧走到她身邊。

  「不用了,你趕快休息。」

  他已換穿一套休閒運動服,模樣更像是一個大男孩。頭髮微濕,臉孔脖子還是有疹子,但膚色不再是赤紅,而是轉為淡淡的粉紅色,手背上的紅點也淡些了,那藥的效果真大啊。

  「我送你到電梯口。」他堅持。

  走出大門後,她才發現背部挺得好酸,忙偷喘了一口氣。

  她的動作表情讓王明瀧看在眼底,自然而然地勾起了微笑。

  「被我媽拷問的滋味如何?」

  「好緊張……沒啦!哪是拷問。」她笑說「夫人說得比我還多,我只是聊聊你你上班的情形,她倒是跟我說了一堆你的秘辛。」

  「你平常下班回家,不跟你媽聊聊這些嗎?」

  「這是我自己的事,幹嘛跟她聊。」

  她早猜到了,他們的親子關係好像有點問題;但她既不知道內情,也輪不到她來說什麼要體諒媽媽之類的話。

  「味道不錯。」她刻意用力吸了一口空氣,打從他出來時就聞到了,那是一股淡淡的、涼爽的清香。「你動作真快,洗完澡了?」

  「我趕快吃藥,沖個冷水,症狀就能立刻緩和。」

  「好多了?」

  「感恩傅副科長幫我抓癢。」

  「你以後自己小心點啦。」她想到了方纔的親密接觸,頓時身體發熱,忙擡起頭看電梯燈號。「哎呀,電梯怎麼跑到下面去了?」

  「你等一下。」他趁電梯向下,跑回屋裡去,一會兒就跑了出來,遞給她一個小紙盒。「這是我洗澡用的手工肥皂,可以抗過敏,給你。」

  「給我?那你怎麼洗澡?」

  「我還有啦。沒有再買就好了。笨女人。」

  「笨就笨。」她笑著接過小盒子。「看你今天可憐成那樣,再娛樂你一下,讓你有個好心情睡覺。」

  兩人同時想到稍早的吵架,簡直就是小孩拌嘴,不約而同相視一笑。

  「我已經請大樓警衛幫你叫計程車,是跟他們公司合作的車隊,很安全的,你儘管放心。」他盯著逐漸上升的電梯燈號。「你記得再跟我請車錢。」

  「這個當然。」她揮手趕他。「你趕快去休息。」

  「我送你下去。」

  「不用啦,我還沒笨到不會自己走出大門。」

  電梯門開,裡頭竟然走出了王明鴻。

  「啊,特助回家了。」傅佩珊打個招呼。

  「佩珊,你在這裡?」王明鴻顯得訝異。

  「我酒精過敏,她送我回來。」王明灑向他二哥說明。「特助再見啦。」她趁機跳進電梯,跟兩兄弟說再見。

  電梯門關,王明瀧仍是盯著燈號,看電梯一層一層往下走,直到一樓後,他走到旁邊窗戶,往下看去。

  十六層樓下的地平面,她讓警衛陪同走了出來,上了候客的計程車。王明鴻沒有進屋,而是跟在旁邊,注視著弟弟的動作。

  「為什麼會是她送你回來?」他終於問了。「剛好順路。我發病了,就讓她送。」

  「你這麼大的人了,以前生病就立刻衝回家躲起來,還要女生送?」

  「給她發揮同事愛而已。」

  「就只是同事?為了她,勞動我出面對抗大姊夫?」

  「如果是莊經理去拜託你留她下來,你也會出面吧?」

  「是會。但莊經理的出發點是為了公事,財務處沒她不行,你呢?」

  「我也是為了公事,為公司培養人才著想。」

  「當平常只在乎自己的你,開始在乎某事或某人時,那就表示:你真的在乎了。」王明鴻慢慢地說。

  「是嗎?」王明瀧瞄他一眼。「你趕快進去,媽還沒睡,爸睡了又醒。」

  「媽對她有意見嗎?」

  「已經說了我很多壞話,那個笨女人好像不知道媽的意思,有問有答,聊得挺愉快的。」

  「笨女人?聽起來怎有點甜味呢?最近你吃很多糖喔。」王明鴻笑著走進屋裡去。

  王明瀧仍站在窗前,反覆咀嚼二哥剛剛說的「在乎」。

  他在乎什麼呢?不就在乎她有沒有在乎他,當他是個可以說話、幫忙的好朋友?可他長到這麼大,一向獨來獨往,又何曾在乎過誰在乎他?

  傅佩珊,傅副科長,是否就只是他的同事而已?

  或許,他要繼續找答案了。

  *                          *                                *

  奇怪了,為什麼她老是看到他呢?

  傅佩珊不解,王明瀧已經展開欽差大臣巡迴行程,名為實習,實為暗訪,按理他應該待在那部門盯梢人家做事,她卻老是在大樓上上下下遇到他。

  「這包杏仁粉給你。」一早剛進公司就被他堵到。

  「不要。」

  「我家一堆吃不完。是我二哥他女朋友公司的產品。」

  「啊!是那位美麗聰明又能幹的創業干金,名字很好聽的。」

  「就是她,拿去。」

  好吧,既然吃不完,就讓她幫忙消化吧。傅佩珊喜孜孜地接過杏仁粉,心想早上又有新口味的沖調谷粉來泡麥片了。

  遞送之間,她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清爽氣味。以前她偶爾聞到,以為他是灑古龍水,也沒特別去留心;直到後來她使用了他給的松木手工皂後,這才記住了這個屬於他的味道。

  兩人皆不再提起那一夜的吵架,就像小朋友吵過了,然後和好了。她每回想到彼此的幼稚行為就覺得好笑。

  「拿了杏仁粉很開心喔,可以養顏美容了。」他一直注視她。「我才不是開心這個。走開走開,別擋路,我要搭電梯。」

  「晚上六點我在外面等你,你反正不開夥,吃個飯再回去。」

  是什麼時候他們開始一起吃飯了呢?起初是她不要他還計程車錢,他便拿來請她吃飯,再來是答謝她送他回家。吃的都是公司附近的小吃店,吃過一次、兩次,她還當作是同事常有的吆喝著一起去吃飯,可是吃到第五次時,她就覺得不對勁了。

  「不行啦。」今天她理由充分。「我晚上要去上課,媛媛她同學的媽媽在社區活動中心教做西點,我們要去學做蛋糕。」

  「真的?」他擡眉。

  「烤的啦,你要蒸蛋糕也可以,那是另一種做法。」

  「我也要去。」

  「你也要去?那是婆婆媽媽的場合耶。」

  「不是開放社區民眾參與嗎?」

  「可是有名額限制,我們都事先報名,要準備材料的。你真想學做蛋糕,我讓出我的名額,讓你和媛媛去。」

  「傅副科長不去,我也不去。不然你要跟我去吃飯。」

  「哪有這樣的!」她膛目,見識到他耍賴的本領了。「我今天做蛋糕的決心比天還高,你吃飯的事排後面去。」

  「我不如蛋糕?你要吃的話,我買來給你吃。要什麼口味?」

  「蛋糕要自己做,這才會好吃,你就給我機會學做賢妻良母吧。」

  「你也要給我機會,跟我吃飯。」

  「你很番咧,是當跟屁蟲哦?」

  「如果你是屁,那我就是蟲。」

  「哈哈哈!」她爆笑出聲。「一大早就講沒營養的話,我要趕快來補充養分了。」她搖了搖手中的杏仁粉。

  這時她才注意到,同事們進了大樓,皆是趕上班進電梯,並沒留心的們,或是只當他們在講公事;可她這一大笑,倒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了。

  她也趕快走向電梯,那位跟屁蟲小王子當然是緊跟在後。

  「晚上怎麼辦?」他又追問。

  「好啦好啦,我再問媛媛,看能不能再擠一個男生進去。」

  「嘿!」他露出得意的笑。

  進了電梯,兩人各據一角,隔著其他同事,彼此不再說話。

  即使沒有言語,也沒有眼神接觸,但她仍然感覺得到,或許是身上相坤的松木清爽氣味,也或許是方才談笑後的愉快心情,好似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將他們拉在一起。

  她喜歡他這樣子纏她、跟她撒嬌,講一些沒意義的話,每天早上就在驚喜與期待中展開新的一天。

  怎麼辦,她有點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感覺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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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3-11-28 22:57:28

第6章(1)

  星期六的主管訓練課程,傅佩珊猛喝咖啡提神。一星期的疲勞都還沒得到休息,又要往腦袋塞一堆專業知識,幸好下午最後兩個鐘頭是請來企管大師、也就是大王子王明瀚講管理心理學,精采生動的內容讓一群有些年紀、昏昏欲睡的主管們全醒過來了。

  下課後,一堆大頭主管跑上前跟極有可能在一個月後就任董事長的大王子熱絡寒暄。傅佩珊仍坐在椅子上,精神振奮,意猶未盡地將她還記得的內容補充寫在筆記本上。

  「傅副科長,怎樣,晚上一起吃飯?」王明瀧坐到她旁邊的座位。「你不跟你大哥聚餐?」她一點都不意外他突然跑來。

  「他固定星期天回家吃飯,明天就又見面了。」

  「你不回家陪你爸媽?」

  「有時候我們當小孩的也要有自己的生活。」

  她掰不出理由趕他,忙左右張望;門口那邊大頭們已簇擁著王明瀚離開,教室只剩兩個人事處的同事在收拾。

  他纏她,但不煩她,懂得適當保持距離;像今天上課一整天,他會讓她看到他,卻不來找她說話,反倒令她有所期待。

  哎,她真是愛吃又假勢利;雖說如此,她仍很假仙地低頭寫筆記。

  「你不事先說,我、我……」她壓低聲音,怕被同事聽見。

  「你不會剛好又要上課,還是有約吧?傅副科長,你是不會說謊的。」

  「好啦,吃個飯而己,誰怕誰。」她蓋起筆記本。

  「講得我好像要吃掉你。走吧,去人多的地方,你隨時都可以呼救。」

  望著那雙黑黝黝的眼眸,的確像是吃人的大海怪,但其中隱隱藏有更多的熱切期盼;她不忍拂逆,也不願違背自己內心的渴望。

  他們像普通的上班族,坐了捷運到信義商圈,在和他閒扯之餘,她竟然開始幻想,吃頓飯後呢?時間還早,然後順便去看場電影?

  哇哇哇,熟女也會做白日夢?不,這不是白日夢是正當的假日休閒生活,就算不是真的男女朋友,這樣耗掉一個週末夜晚也不錯。

  「想吃什麼?」走出捷運站,他問。

  「去百貨公司美食街隨便吃吃就好。」

  「這是我第一次正式約傅副科長出來吃飯,不可以隨便吃吃。」

  「可是星期六晚上到處是人,餐廳一定都客滿了。」

  「現在六點多,先到處走走看看。」

  她沒意見,反正找不到合意的「不隨便」的餐廳,照樣去人擠人的美食街湊熱鬧,或許,還能擠出一點時間看電影……嘿。

  她拿出手機,迫不及待上網找今日上映的電影。

  「你看什麼?」他拉住低頭滑手機的她,不讓她撞上別人。

  「沒有啦,我看有沒有簡訊。」她收起手機,反正吃飯時還有時間查。

  兩人來到百貨公司樓上的餐廳,繞了一圈,她瞧見某家招牌。

  「這家很有名,聽說是明星開的,過去看看。」

  餐廳門口擺放菜單供人翻閱,她翻了幾頁,不禁昨舌。

  「嚇!一道湯要一干二。」她趁服務生接待訂位客人時,小聲地說:「貴森森喔,不如去吃隔壁吃到飽的自助餐。」

  「走,去隔壁看。」王明瀧說。

  「好啊……」她一轉身,就看到旁邊站著一名頭髮燙得像紅色核爆雲、臉上彩妝可比厚塗油漆、身上穿著有如調色盤的套裝、挽了一個塑膠光澤的鱷魚皮柏金包、年紀約莫六十來歲的富態婦女。

  那銳利的目光看得她有如芒刺在背。一年前,她喊她許媽媽,現在她卻連一聲禮貌性的許伯母都喊不出來。

  「你還是這麼寒酸啊,一道湯一千二了吃不起嗎?」許太太尖聲尖氣地笑說:「傅小姐,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

  傅佩珊笑不出來,連嘴角都牽不起來,同時注意到許太太旁邊推著娃娃1的年輕女子;依她的認知,帶得出來的嬰兒起碼都兩、三個月大了,目測那睡娃娃似乎還大些,再加上九個月的孕期……她心頭突地一抽。

  豈不是在分手前,那個人就跟這女人在一起了?

  「這是我媳婦。」許太太帶著示威的笑容,證實了她的想法。「我們偉強去停車,等一下就跟他爸爸上來,你要不要進來吃飯,跟他打聲招呼?」

  那位年輕許太太一臉敵意,明明嬰兒車裡的小孩沒有任何動靜,她卻很刻意地微蹲下身,翹起蓮花指,理了理小被子。

  「我不打擾你們了。」她勉強一笑,舉步就要走。

  「帶弟弟出來逛街?」大許太太仍不放過她,瞧向王明瀧,撇了嘴角。

  「想也知道,以你這種個性怎能交得到男朋友呢。我說呀,女人過了三十,一下子就老了。你不要那麼個強,凡事多為人著想,這才嫁得出去。」

  「就是嘛,害偉強差點賠了五十萬的訂金。」小許太太的利嘴不輸她婆婆。「他那陣子很難過,怎樣也想不到你會這樣無情無義。」

  「有雀斑的女人是天生破財相。」大許太太越說越離譜。「還好朱老師有提醒我,我又一再提醒偉強,他這才懂得我們小美的好。」

  「媽,朱老師很準的,他說偉強今年會升經理,就應驗了。」

  「這也是小美你有幫夫運,為我們許家帶來房子、孫子、銀子啊。」傅佩珊不想聽她們講那些完全不關她的事情,明明不必顧及禮貌,轉身就能走,過去記憶卻全部湧了上來,像一攤爛泥困住她的腳步。

  「珊珊。」王明瀧突然喊了肉麻的稱呼,左手就抱了過來。「這家餐廳不合你的口味,我們走吧。」

  他的左臂搭在她的肩頭,將她緊密地靠攏在他懷裡;她撞進了他溫熱的胸膛,風覺到他說話時噴在她頰邊的熱氣,竟一時傻了。

  「咦!」兩個許太太皆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不是珊珊的弟弟,是她男朋友喔。」王明瀧微笑拿出黑色小牛皮名片夾,遞出一張名片。「歐巴桑,這是我的名片。我看你應該有在做股票,聽過王德機電嗎?最近剛上櫃,飆了兩倍價格。」

  「你是王德機電的董、董……董事長?」大許太太的眼睛睜得老大,將兩圈黑眼線給撐得暈開,死盯住名片上的頭銜。

  「歐巴桑果然是菜籃族,你對本公司的經營或是股價有意見嗎?」


  「不可能!你看起來這麼嫩,明明還是個大學生,怎可能當公司的董事長!」大許太太很快轉為強硬臉色,以輕蔑的目光看人。「哼,該不會是路上撿了名片,或是自己印的吧。」

  「你看名片上的名字,這是我的身份證,是不是一樣啊?」王明瀧笑容可攔,掏出皮夾,拿出身份證,技巧性地以大拇指掩住生日,秀給兩個女人看。

  「他用的是Mont  Blanc的皮件!」小許太太驚呼,眼裡只見皮夾精美的車工縫線。

  「你真的是王業集團的……」大許太太也是驚呼。

  「小開。」王明瀧笑咪咪地說:「說我富二代也可以。」他收起皮夾,再親暱地摟住傅佩珊。

  「你還年輕,不要被她騙了。」大許太太猶在嘴硬。

  「哎,錯了,是我們這種小開比較會欺騙女人的厭情。不過珊珊這麼聰明,她知道我是真心愛她,這才願意跟我交往。」

  「Armani的西裝,Longines的機械表。」小許太太還在觀察王小開身上的值錢物品。「媽呀你看,他的皮帶才是真正的鱷魚皮!」

  大許太太怒視媳婦,慌忙挪動手臂,將她的塑膠鱷魚包推到腰後。

  由於今天到公司上課,他們皆是正式上班服裝,男的西裝領帶,女的套裝高跟鞋,相較週遭人們的休閒打扮,兩人的穿著和氣質顯得十分有格調。

  「珊珊,」王明瀧無視兩位太太,改為握住她的右手。「我們走了。去飯店吃最有情調的高級法國料理。」

  扔下臉孔扭曲的大許太太和又妒又羨的小許太太,他們搭電扶梯離開,到了一樓,直接走出百貨公司,繼續往前走。

  傅佩珊猶讓他牽著手,她不想放;一來是她眷戀著他的手掌,溫熱有力,穩穩地握住了她的;二來她也不知要往哪裡去,只能讓他牽著走。

  「王明瀧,沒必要這樣。」但她還是滑開了他的手掌,低聲說:「她們無聊,你也跟著幼稚。」

  「對不起。」

  「沒啦,不用對不起,你是幫我出頭。」她勉強笑說:「噯,一整個就是很荒謬,好像在演老掉牙的婆媽劇。」

  「我不知道你跟她們有過什麼事,但對付壞人就是要比他更凶、更厲害,這世上多的是欺善怕惡的小人。」

  「兩隻狗在那邊叫,你沒事湊什麼熱鬧?」

  「汪汪!」

  「算了,別侮辱狗。」她笑了,見到前面徒步區的座椅。「座一下好嗎?」他們坐在春天的黃昏裡,天色仍未全黑,逛街人潮一波又一波,走過來,走過去,高聲談笑,奔跑叫嚷,他們猶如海朝裡的礁石,默然不動。

  王明瀧陪她坐著,她不說,他也不問,就讓她去沈澱心情。

  坐了一會兒,她拿出手機,戴上耳機,手指滑了幾下,聽起音樂來。他仍是注意著她,只見她越聽,頭越低,有時輕輕咬唇,有時抿嘴發呆,更多時候是看著地面,那張臉的表情告訴他,她還是不開心。

  「耳機分給我聽聽。」他拿指頭戳她的手臂。

  「唔。」她拿開左耳耳機,讓他拉了線過去聽。

  他再往左邊坐靠近些,將耳機塞進左耳,就聽到一道柔和的女聲唱著什麼難過啦、情人節啦的歌詞。他聽了三卡,終於聽清楚詞意。

  分手快樂,請你快樂,揮別錯的才能和對的相逢……

  「這什麼歌?」他問。

  「你真是恐龍時代的人,沒聽過梁靜茹的分手快樂?」

  「我只聽過貝多芬的快樂頌。還有,恐龍時代是沒有人的,離最後恐龍滅絕的白裡紀是六千五百萬年前,而人類、或是人猿也好,要一百多萬年前才出現……」

  「是。」她總算又笑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大哲學家,我知道了。」

  「手機給我。」

  「做什麼?」

  「我看你這國產牌子的功能跟哀鳳有什麼不同。」

  她讓他拿手機去研究,耳機線路仍然將他們連接在一起。

  她手機裡的各式檔案存了刪,刪了又存,唯一保留的就是這首歌,因為她偶爾想到或是觸景傷情時,就要為自己唱一次分手快樂。

  分手,真的真的不悲傷難過,她該慶幸離開那個爛人。

  ——沒人能把誰的幸福沒收,你發誓你會活得有笑容……

  「歌怎麼不見了?」她拿下耳機。

  「我刪掉了。」王明瀧一派輕鬆地說。

  「喂,我花錢下載的歌耶!」她瞪他。

  「幾塊錢下載的?二十塊?五十塊?頂各二百塊,我還賠得起!」他說著就激動起來。「沒看過有人笨到花錢買發臭發酸的惡爛情緒。」

  「肖仔!」她也回吼,攤開手,擺明了跟他討錢。

  他還真打開皮夾,看了一下,很冷靜地說:「我沒有三百塊。走,去買巧克力給你吃,找開了錢再給你。」

  「我不吃巧克力,把自己吃肥了,更嫁不出去。」

  她彎了背,雙手支在大腿上,撐著下巴,不想講話,瞪著地面,不想看路上雙雙對對的情侶。

  她並不是氣他刪掉歌曲,而是生自己的悶氣。

  小王子說得對。的確,一首好歌能讓人有所體會,從而走出情傷。她一年前就瞭解分手快樂的道理了,應是從此揮別陰霾,展開新的人生,們以還要回頭皮覆咀嚼過去晦暗的情緒?就算碰到姓許的,她只要維持現軒的正面心態就好了,文怎讓人給拖進了昔日的爛坑洞裡?

  還在跟小狗汪汪叫的不是小王子,是她的心魔呀。

  正懊惱著,耳邊飄進高高低低的奇怪聲音,她狐疑地轉頭看他,原來他正拍著膝蓋打拍子,竟是在唱歌,她一下子抓不到音調,聽不出歌曲。

  「你唱哪一國話?」

  「德語。貝多芬合唱交響曲第四樂章的合唱曲,就是快樂頌。」

  只聽他咕嚕嚕,哈呼呼,喔啊啊,不曉得在唱什麼碗糕;但曲調是熟悉的,開朗的音符,跳動的旋律,振奮,愉快,明亮,好似金色陽光遍照原野,又似站在最高的山頂上,一望無際,心胸開闊,她不禁開口跟著唱。

  「青天高高,白雲飄飄,太陽當空在微笑……哇,忘記了,小時候唱過的,啦啦啦啦啦啦啦……」忘詞了乾脆就用啦的。

  他唱他的德文,還握住她的手機當麥克風,她也開始拍手打拍子。

  「咪咪法瘦,瘦法咪瑞,豆豆瑞咪,咪瑞瑞……咳!」她笑著拍他一下。「你唱太高了,我拉不上去,再降兩個key下來。」

  「是你聲音壓太低了,怕什麼,唱出來給大家聽。」他站起身面對她,學指揮家將右手擡起,示意她拉開嗓子。

  「不要啦,人那麼多。」

  「你會注意那個大聲講電話的男生嗎?又會注意那對像連體嬰的情侶嗎?」他望向路人,又望定了她。

  「小姐,沒人認識你,不要那麼在意別人的眼光。」

  「我才不是在意,我是怕製造噪音,要被罰錢的。」

  這時他手機鈴聲響起,他將她的手機還她,取出了自己的手機接聽。

  「我是……抱歉,我來不及趕過去……好,就取消。」

  聽到他講電話,她突然頓悟。「你有訂位?」

  「就剛剛那間吃到飽的自助餐。」

  她好想哭。小王子費了多少心思,刻意安排一場不像約會的約會,卻讓她一時的情緒給破壞了。

  「我不確定下課時間,」他坐回她身邊,兀自以高昂的語氣說:「訂晚一點,好讓他們有翻桌率,現在就給他們翻第二次。」

  「對不起,王明瀧,我掃你的興。」

  她不捨,真的不捨他的用心;她猜想,小王子一定是想在餐廳人員跟他們說沒位子時,突然很神氣地說他有訂位,嘻皮笑臉討她一頓罵。

  「對不起,對……」她總覺得說不夠對不起,聲音噴住,喉頭一酸,淚水就氾濫而出。

  「沒!沒有……」他慌了,剛才他都不怕那對婆媳的惡勢力了,卻讓她軟綿綿的眼淚給嚇到,忙說:「你沒掃我的興。這樣就哭?」

  她吸了吸鼻子,想要扼止眼淚,然而嘴一癟,反倒擠出更多淚水。

  望著她掉淚,王明瀧頭一回明白為何作家要用斷線的珍珠來形容女人的眼淚;一顆顆,晶瑩,淒美,令人心疼,尤其這淚水是為他而流的。

  開車送她回家那晚,他不知道她哭的原因;今天,他是知道了,卻是一樣慌張,一樣不知所措。

  從口袋拿出手帕,拿指頭戳戳她,她卻是低頭不看他。

  捏著手帕,他像個呆瓜坐著;他不敢驟然去擡她的臉,萬一又被她的鐵沙掌打回來,他想,他也會哭的。

  怕被拒絕?他忽然瞭解自己不跟她說訂位的原因了;不單單是想給她一個驚喜,而且是因為他非常期待今晚的飯局,若她真的不願意來,他再默默取消就好,既不會讓她為難,也不會顯得他有「心機」。

  但,她來了。他剛才看了她的手機,發現她之前急著上網,原來是在查電影時刻;那麼,她也在期待什麼嗎?

  「沒吃到自助餐,沒、沒關係,以後、以後再吃就好。」可惡!他講話怎結巴了,連安慰人都不會。「現在陪你坐在一起,就好,一點都不掃興。」

  「嗚嗚……」

  「傅副科長,你好脆弱。」他可怎麼辦啊。

  「承認自己的脆弱,也是一種勇敢。嗚。」她擡起頭,又哭了。「我要將你的話記下來,將來寫進我的哲學著作裡。」

  「別抄了,我也是拷貝勵志書上的句子。」她打開包包,準備找面紙,帶著鼻音說:「講漂亮話容易,誠實面對自己,難啊。」

  「給你。」他將於帕遞到她眼下。

  她順手就接過來,往臉上拭淚,按了按,抹了抹。

  天色已全黑,燈光照出輝煌夜景,附近有街頭藝人自彈自唱。每個週末,此處皆是一樣的景致,但坐在這裡的他們,心情已有微妙的變化。

  「你手帕今天沒擦過鼻涕吧?」她問。

  「沒,很乾淨的。」

  她攤開這條男生的灰格子大手帕,整個蒙在臉上,用力吸聞屬於他的松木氣味,再有混亂起伏的情緒,也讓那清爽溫和的氣息給撫平了。

  如此藏在他的氣味裡面,就像是他的安慰,不必言語,不必動作,她已心情寧靜,心滿意足。

  她不想拿開,因為一翻開來,松木氣味便會逸失到空氣裡,她再也抓不到;事實上,她從來就不認為她能抓住他的一些什麼。

  ——只願能愉快相處,好眾好散便是……

第6章(2)

  「妖!」他掀開手帕一角,躲貓貓似地喊一聲。「我不在家。」

  「叩叩,傅佩珊小姐。」他以指節輕敲她額頭。「你都不理我。」

  「幹嘛啦。」她拿下手帕,展露笑靨。「你撒嬌喔,像小孩一樣。」

  「你這次才是真的笑,剛剛幾次笑得好難看。」他定定地看她。

  「你管我怎麼笑!」她故意擠眉弄眼,再拿手帕抹掉眼角被他給逗笑的淚珠,一不小心,沾上了鼻水。

  「喂,你什麼時候當上王德機電的董事長?我,都不知道。」她一邊說,一邊若無其事地將手帕折疊起來。

  「昨天下午董事會改選,星期一才會正式發佈消息。不過,大家都知道了,我今天上課忙著派名片。瞧,這不就證明了你都不理我。」

  「我整天打呵欠,休息時間就趴在桌上睡死了,哪管得到你。」

  「你總是消息不靈通,哪天被抓去賣掉了都不知道。」

  「差個一兩天而已。再說,有一堆大頭恭喜你,不差我一個。」

  「我是不差你一個客套的道賀,但是被當作辦公室大盜就嚴重了。」

  「哼,我沒拿、電擊器或防狼噴霧對付你,算是客氣了。」講到這個她就瞥扭,如今跟他熟了,索性問清楚:「你當初怎麼不直接說出你是誰?」

  「我想看你的反應。看看你在不認識『王明瀧』這個人的情況下,會做出什麼『正常』的反應。」

  「你真賊,存心看我出洋相?」

  「你那天好凶悍,凶到我如果不配合你演出,就太對不起你努力維護公司安全的魄力了。」他笑說。

  「你喔!」她指向他的心口。「這裡藏著一個愛玩、愛作怪的小孩,偏偏必須扮成高尚人士,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就要惡作劇。」

  王明瀧全身一下子熱了起來,好似那個藏著的小孩在他體內歡呼跳躍;難道他自以為表現得成熟冷靜,在她的眼裡卻完全破功。

  「不。」他還是不想承認所謂「內在小孩」的說法。「我不是惡作劇,我是以哲學家的立場觀察人生百態。」

  「哦?有觀察到什麼?」

  「像是去買三明治,老闆娘本來不知道我是誰,後來大概是有同事跟她說我的身份,再去買時,即使人多排隊,她也會先問我要吃什麼。」

  「不喜歡這樣?」

  「有時候,我不想享受特權,我想當普通人。」

  「可是……」她微感心疼。「你還是當不了普通人。新名片給我一張。」他拿出名片,她接過來仔細讀著上頭的每一個字。

  可他也望向自己名片上的頭銜。「我爸今年會正式退休,不再擔任王業集團旗下任何一家公司的董事長,以後就掛名集團總裁。本來所有公司的董事長統統給我大哥做,他說太多了做不來,分出兩間給我。」

  「你以後會將重心移到這邊來嗎?」她撫摸名片上的公司名稱。

  「一半一半。」

  「什麼一半一半?」

  「其實,我明年想回學校念博士班,我一直在準備考試,手上也有一篇論文準備投到期刊發表。」

  「你負荷得了嗎?」她憂心地問。

  「這兩間還好。大哥知道我的目標,所以給我的是業務單純的小型公司,而且有可信任的老經驗總經理在管理,我只要做到充分授權就好;再說了,我大哥說,王業集團這麼大,一定要從家族企業轉型成專業經營,將來不可能都由親戚擔任要職——尤其是不中用的親戚。等再過幾年,佈局妥當了,應該就會有專業人才出任董事長,我也可以退居幕後。」

  「嗯,王顧問的想法很好。」她還是感到憂心。「這大概要有幾年的過渡期,即使你充分授權,交給專業經理人,但一邊念博士班,一邊要顧及公司的重大決策,這怎麼顧得來?」

  「你知道電腦硬碟吧?」他見她點頭,繼續說:「我的腦袋好比一個硬碟,可以分割成不同的磁碟區,C槽放公司,D槽放哲學,隨時轉換,各自存取資料,不會有衝突。」

  「你的形容真好玩。那家庭?感情呢?再分割成E槽、F槽?」

  「屬於我的感性部分,那是中央處理器,掌控我生命的運作。」

  「哇,天才哲學家,你真的可以去寫書了!」她笑歎。

  「別忘了我智商一六0。」

  「是,你最聰明了。」她掛著微笑。「身體還是要顧好。你喜歡哲學,博士就慢慢念,不急著念完;憑你這張帥臉,還可以多拗幾年的學生票。」

  王明瀧有自信應付未來雙重身份的生活,但聊了下來,他感覺到她的笑容下仍藏著憂慮,好似讓她一起承受他的擔子了。

  他不知該如何教她放心,能做的就是擡起手,想去摸摸她的頭髮。

  「啊?」她下意識地閃避他的撫摸,身子一動,肚子便咕了一聲。

  「肚子餓了嗎?」他的手順勢拍到大腿上,笑說:「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吃飯。」

  *              *              *

  「吼!這牛肉怎麼這麼軟嫩啊。」傅佩珊胃口大開,嘴巴裡還嚼著牛肉,又湯匙喝一口湯。「湯頭也好好喝喔。」

  「小姐,你很沒形象耶,一直噴口水。」

  「嘻。」她拿餐巾紙抹了嘴。

  「我再幫你倒杯麥茶。」王明瀧說完,很慇勤動心地去茶桶倒茶。

  「他們的茶也很夠味,不是隨便泡的。」茶來了,她先喝一口。

  「我再推薦他們的牛肉卷餅,剛烤出來的餅皮又香又脆,一定要趁熱吃,可惜今天賣完了,下次再來吃。」

  她微笑低頭吃麵。下次,聽起來彷彿有無限的可能性,或許,他們還有很多個下次。

  「來寶麵食。你怎知道這家店?」她問。

  「我大嫂在這裡打過工,跟這邊的謝老闆熟得,像一家人。」他指向門口一名笑呵呵跟客人聊天的壯碩平頭中年男人。

  「蟹老闆?」她狐疑地說:「他又不像海綿寶寶裡面那個蟹老闆。」

  「他姓謝,謝謝的謝,當然是謝老闆了。」他笑說:「剛好名字就叫謝來寶,念快一點就是蟹老闆。」

  「真好玩。」傅佩珊環視整潔明亮的店面。「這家麵館氣氛活潑,員工穿他們自己logo的T恤,看起來很有精神,服務也很熱忱,當然了,東西更好吃,來這邊吃飯心情會變好,下次就會想再來。」

  「心情好些了嗎?」

  「誰說我心情不好?」她瞪他一眼。

  「會瞪人就是正常了。你不理人時,我都不敢惹你。」

  「講得好像被我欺負了。」她記起了他似乎戳了她幾次,不禁覺得好笑,有感而發:「我當然明白,不要讓別人來影響自己的心情,但這是一個群體的社會,大家互相影響,難免遇到讓自己不高興的人,一時意志薄弱,就會被拖到負面情緒去。」

  他靜待她說下去。

  「你見過我的二十坪小公寓,那原來是我外公的家。當年我媽媽就是從這間新蓋好的房子嫁出去的,小時候我來台北也住在這裡,聽阿公講故事,看阿娘做發粿;後來阿嬤阿公相繼過世,由我媽媽繼承這房子。我媽怕以後還有繼承過戶問題,徵得在美國的舅舅同意,轉成我的名字,我也搬了進來,這是三年前的事了;就在這之後,經過介紹認識某人,交往還滿順利的。對了,你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

  「當然有。」他不滿地說:「怎扯到我這裡來了?」

  「我要說的是,剛開始談戀愛時,每個人都會以最美好的一面表現給對方看,然後就有一種『就是他了』的錯覺。等時間久了,也不要說是露出狐狸尾巴啦,就再也藏不住原始的本性。

  「某人將我的房子嫌得一無是處,太舊啦,太小啦,一直從心患我賣掉房子,做為結婚買房的基金。我說我不可能賣,這房子雖然在我的名下,那是屬於一家人的,即使舅舅很少回台灣,我也不認識我的美國表哥表表姊,但好歹這裡也算是他在台灣的一個家,而且等我弟當完兵後,就會搬過來一起住。」

  「你有弟弟?」

  「別插嘴。我有弟弟很稀奇嗎?都不關心我!」她話一出口,不自然地笑了笑,繼續說:「我跟某人說,我們可以一起賺錢買新房子,然後他就開始看大坪數百豪宅,原來這是他媽媽的意見。」

  「他媽媽這意見出得好,不然你就被拐走了。」

  「惦惦啦,不然我就不說了。」看到小王子變成無辜小狗臉,她說下去:「她媽媽說要一家人一起住,所以要我們出錢買下她中意的大坪數豪宅。房子在哪裡?在三峽。即使是自己開車,我每天花在交通上的時間起碼要三個小時,這還不算路上塞車喔,更何況油錢也是一筆數目。

  「我說我負擔不起,他們就又叫我賣房子。我不依他家的意見,當面叫他叫媽說,他家可以賣掉自己的房子去買豪宅,我們結婚後另外住市區;他媽媽抓狂了,說為了等我賣房子,錯過了房價還低的時候,然後開始數落我為人媳婦的道理,要任勞任怨,要唯夫家是從。天哪!這是哪裡來的十八世紀婆婆啊!

  「他們家的人,包括某人,開始嫌棄我,恐嚇我,說我年紀大,個性差,長相不好,除了某人,不可能再有人想要跟我結婚。

  「直到這時候,我才醒悟,某人在相親後本來沒消息了,突然又變得熱烈追求。他不是愛我,而是因為他聽說我有一間房子;他追不到可以讓他少奮鬥二十年的千金小姐,退而求其次,找個人來分擔他家的豪宅貸款。

  「最後,他媽媽使出撒手?,直接下訂,某人也拿分手做威脅,說什麼他事事為我們未來著想,卻是真心換絕情。我聽了心都涼了。你們連最起碼的溝通和尊重都沒有,我怎敢嫁過去,開了一次先例,將來不就予取予求,一輩子當個翻不了身的小媳婦?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跟那個女的交往,很可能在分手前就劈腿了,不然怎會小孩都這麼大了……唉,不管了,他家的事我不想知道了。

  「分手是痛,更痛的是我自以為談戀愛,結果竟然只是人家的模範媳婦人選;後來什麼難聽的話都出來了,說我表裡不一,城府很深。  欸,我看起來乖巧,是因為我有教養,我敬你是長輩,所以我客氣;跟他說我相親失敗很多次,結果就被拿來當把柄,說我沒人追,吃定我非嫁他不可;還說我想高攀他們什麼在地的望族。望族?一天到晚誇說他家吃黑鮪魚吃帝王蟹吃到不想再吃的望族會拿不出錢買豪宅?我看是汪汪叫的汪族吧。對不起,又侮辱到狗了。

  「還有咧,我天生雀斑礙著誰了,看不順眼就不要追嘛,全都可以拿可來說嘴?我切!」

  一口氣說完,呃,或是說罵完,她還是很悶,喝了一口麥茶,這才發現桌上的碗盤不知何時讓店員收拾乾淨了。

  「咦!你怎麼都不說話?」

  「你不是叫我惦惦嗎?」王明瀧始終直視著她,眼珠子緩緩地在她臉上轉著。「好,我說話了喔。嗯,這張臉獨一無二,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張跟你有相同位置雀斑的臉。」

  「不要研究我的臉啦!」她拿手掌遮住臉蛋。「那時的你,委屈了。」

  一股熱流衝上眼眶,她想哭了。

  「傅副科長,我很高興你今天坐在這裡。」

  她也很高興今天坐在這裡。她不是因為怕寂寞、怕孤單、怕街上成雙成對傷眼又傷心而一頭栽入愛情和婚姻委曲求全的笨女人;她仍是一個經濟獨立自主、過著充實快意生活、能夠決定自己未來幸福的聰明女人。

  此外,她還有一個很高興坐在這裡的原因,那就是對座有一個願意聽她說話的小王子。在有人欺負她時,他保護她;心情不好時,他唱歌逗她;她就像是被小王子時時澆水滋潤、以玻璃罩保護起來的玫瑰花……糟了,眼角濕濕的,她趕快拿出手帕,不想再哭給他看了。

  王明瀧見她左手半遮面,好像又要掉淚,一時緊張地想傾身向前,待見她右手拿出他的手帕,便放心地坐穩,嘴角很愉快地揚起;再見她抹了抹眼角後,裝作很順手地將手帕放回她的包包,他眼裡的笑意更深了。

  「誰介紹那個爛人給你?」

  「莊經理。」她擺擺手。「我不怪他啦,那也是他太太的什麼朋友的親戚的同事的什麼的豬朋狗友,剛好條件合了,就拉攏介紹認識,誰也不知道表面條件不錯的好青年的幕後真相,又沒共同認識的朋友可以探聽,這都要深入交往了才知道。」

  「多麼痛的領悟嗚嗚……」

  「咦!你也會唱了?看來你不怎麼恐龍嘛。」

  「以前你唱過,我很好奇,就去找來聽。只要是你說過的事,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就會想去弄明白。」

  她有些惶惑,雖說那是他喜歡找答案的哲學家精神,但他會如此認真對待別人說過的話嗎?會看別人吃火腿三明治然後也買來吃嗎?

  「算了算了,老是跟你講垃圾話,你聽聽就算了,當作我發瘋。」

  「來,嘴巴張開。」

  「幹嘛?」她掩住嘴巴。

  「我看你裡面是不是垃圾桶啊,不然怎麼會吐垃圾話。」

  「你欠揍。」

  「以後有事你就說出來,別悶在心裡生氣,會得內傷。」

  今晚是要教她感動幾遍啊。她故意望向別處,眨了眨眼,再看手錶。

  「哇,快十點了。我們坐太久了,人家要打烊了。」

  「還沒呢。」他指向店面另一邊,那邊才坐下十幾個大男孩,個個黝黑強壯,笑聲宏亮,精力旺盛,散發出無比的青春活力。

  「小哥,帶小嫂來了?」兩個大男生走來,笑嘻嘻地詞。

  「禮貌點。」王明瀧正色說:「這是我的上司,叫傅姐姐好。」

  「傅姐姐好。」兩個大男孩立正站好。

  「你們……」傅佩珊在兩張有如彼此複製的臉孔看過來又看過去,驚奇地問說:「是雙胞胎?」

  「他鄭容,土木系一年級。」

  「他鄭易,財金系一年級。」雙胞胎互相指向對方介紹。

  「容易。」

  「我爸爸三天三夜想不到名字,終於頓悟到知難行易,就叫容易。」

  「他們的爸爸就是我大嫂的老師,後來變同事……」

  「我知道了!」傅佩珊笑說:「人家都叫他鄭老師。美莉、陳桑都會跟我們講顧問夫人以前在王業當工讀妹妹的事,我都很熟了。」

  「他們一定加油添醋,有機會叫我大嫂講原版的給你聽。」

  「小哥,這是我們校際杯棒球賽的邀請函。」不知道是鄭容還是鄭易遞一張卡片過來。「你是贊助廠商,開幕式校長要頒發獎狀給你。」

  「還是你們代領。」

  「我都替你保管十幾張獎狀了,再不拿回去我要用來墊便當了。」

  「拿來吧,看在你保管那麼久的份上,一張換一打棒球。」

  「耶!」雙胞胎大吼大叫,朝他們的同伴宣佈小哥的義舉。

  「謝謝小哥!」十幾個大男生開心大喊,屋子都震動了。

  「小哥,我們要獻吻。」雙胞胎刻意嗽起嘴唇,作勢要抱人。

  「我都吐了,快滾。」王明瀧酷酷地揮手趕人。

  雙胞胎還真的以轉圈圈的方式「滾」回去,傅佩珊看了直笑。

  「贊助廠商?」她問。

  「雙胞胎喜歡打棒球,他們週末練完校隊或是看完球賽,就會來這邊吃消夜。」王明瀧回想說:「我認識他們時,都是高中棒球社的,社團經費難免不足,我就贊助一些,到現在上大學了,持續被他們勒索。」

  「看來你被勒索得挺愉快的。你不錯啦,有心培養運動選手。」

  「也不算培養,他們是打興趣的,不太可能成為國手或職業球員;但只要打得高興,身體健康,好好唸書,有健全的人格,可以帶給家庭和社會正面的影響力,這樣我的贊助就有意義了。」

  「王明瀧啊……」她驚歎。「你可以去選總統了。」

  她相信,他絕對是當企業家兼哲學家的料,胸襟和見識遠遠超過他這個年紀,她都覺得自己白白多活他幾年了。

  今天來到這裡,她剖析了自己,也重新認識了他。

  原來他有這群年輕的朋友,也有過來叫他小帥鍋的蟹老闆和老闆娘;他在這裡,輕鬆自在,像個尋常的鄰家男孩,這是她所不知道的王明瀧。

  望著那群大男孩,她不禁讚歎:「年輕真好。」

  「你又不老。」

  「心境老了。雖說我常保年輕的心情,但畢竟跟新一輩的年輕人差一個世代了。有人說我這年紀是輕熟女,正是自信、美麗、成熟的時候,但我覺得我比較像是羽量級的歐巴桑。」

  「噗!」小王子一口茶差點噴出去。「我腦海浮現你打拳擊的畫面,然後,一拳出去碰一聲,你將對手打倒了。」

  「你女子拳擊看很多喔?來,過來,讓我打幾拳。」

  「好凶的母老虎,看來你暴戾之氣太重,不排解掉會影響運勢。」

  「王大仙,怎麼排解啊?」

  「去大聲喊出來就成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3-11-28 22:59:12

第7章(1)

  「全壘打!出去!飛出去!快出去!出……啊、唉呀!接殺出局。」傅佩珊歡欣激動的叫聲轉弱,變成失望的歎氣,一屁股跌回座位。

  「你可以去當體育主播。」坐在她身邊的王明瀧笑說:「表情聲音十足。」

  「阿姨!」前面兩個正妹轉過身,精緻粉妝的臉蛋卻是臭得很。「我們這裡是黃衣服的加油區,你要幫橘衣服加油,請換到那邊去。」

  「是、是。」四週一片黃海,她竟然幫橘衣服加油,難怪要被瞪了。

  其實她沒有特定支持的球隊,只要是美技,她都要拍手大聲叫好。

  「阿姨,我們坐遠一點好了。」王明瀧笑著指了後面的空位。

  「你叫我什麼?」瞪了杏眼給他看。

  「對啦,小哥小嫂,你們兩個滾遠一點。」雙胞胎也揮動加油棒趕他們。「一直放閃光,欺負我們阿宅。」

  「你們眼睛才散光啦。」她叉了腰。「叫姐姐!」

  「走了。」王明瀧己收拾好東西,拉了她的袖子。

  她爬著看臺,一路咕嚷著她也有幫黃衣服加油;待在看臺邊緣較高的座位坐下後,口也渴了,她從保溫壺裡倒出一杯潤喉的澎大海。

  自第一次來到球場喊到「燒聲」後,小王子會幫她準備澎大海茶。當然了,其它各式飲料和點心也是一定要帶的啦。

  跟他來看第五次職棒了,也去看過一次雙胞胎的校際杯。他看球賽時很安靜,很少像其他觀眾會隨比賽而有情緒起伏或是大聲加油;或許,他又是以慣有的哲學家角度分析場上選手的心態了。

  雖是如此,她知道他是放鬆的,純粹當一個不相關的無名旁觀者,自在地享受看球的樂趣。

  「吃。」她撕開一包洋芋片。

  王明瀧作勢拿戴著手套的左手去抓,像只螃蟹的大鉗子攫了攫,這才換右手去拿。

  「幹嘛帶手套來。」她看他表演完畢,笑說「又不一定接得到球。」

  「是看球的基本配備,專業的還要穿球衣、帶自製海報來。」

  她想,也許在將來,童心末氓的他會帶他的孩子來看球,教導他們棒球常識……呵,他的孩子會長什麼樣呢?是否跟他爹一樣很可口?

  初夏夜晚,球賽熱鬧進行,加油團鑼鼓喧天,球迷齊聲吶喊;他們坐在高處,或吃,或聊,自成一塊小天地,好像下面的俗世紅塵都不關他們的事了;與他並肩看球,真好啊……

  「笑什麼?」他轉頭看她。「最近很愛亂笑哦。」

  「才不是……啊!球!球!」她眼睜睜看著一顆球朝他們這個方向飛過來。

  「嘿!」他立刻站起,蓄勢待發。「來了!喂!小心哪!」她尖叫。

  王明瀧跳起來接球,卻撞到了椅子邊緣,忽地失去重心,整個人不偏不倚直接往後跌,坐到了她的大腿上。

  「啊嗚!你壓死我了!」她鬼吼鬼叫,雙手亂搖。「你屁股真大!」

  他跌到她身上,兩腳朝天,一時踏不到地面,找不到支點站起來,身體想使力,又讓她痛得哇哇叫。

  「小哥,你真矬」雙胞胎迅速跑來救人,一人一手將他拉了起來。「哇呼!」傅佩珊也順勢推開他,扳著椅子,喘籲籲地坐直。

  「接到了。」王明瀧一站定,立刻高舉手套,以勝利的姿態展示他手套裡的棒球。

  旁邊幾位觀眾給予他寥落的掌聲,他興致不減,見傅佩珊忙著整理服裝儀容兼瞪他一記衛生眼,他心念一動,突然單膝跪下,雙手捧起球。

  「這顆球獻給我的女王。來,笑一個。」

  「做什麼啦!」她嚇死了。

  「給你。對不起,不小心壓到你,有沒有受傷?」

  「快起來呀。」

  「這顆球是我用生命接來的,意義重大,你不拿,我就不起來。」

  「你真會演!」她噗哧一笑,趕快拿起來。

  旁邊的球迷和雙胞胎再度給予稀落的熱烈掌聲,王明瀧以瀟灑的姿勢站起,兩手張開,裝模作樣地接受歡呼。

  「你越來越愛胡鬧了,沒受傷吧?」待他坐下,她忙問他。

  「有一個墊背的,怎會受傷呢。」見她作勢拿球扔他,他忙笑說:「恰恰打出來的界外球別丟了,待會兒去堵人要簽名。」

  「恰恰打出來的?」她好驚訝,拿球端詳。「我怎麼沒看到?」

  「小姐,你有一半的時間在偷看我,當然沒看到了。」

  「誰看你了。你坐我左邊,我要往本壘那邊看,還嫌你擋著我呢。」

  「是哦?」他雙手張開比了下。「你的眼睛大概就像變色龍,前面轉,後面轉,旁邊轉,到處都看得到它的獵物。」

  「你說我是變色龍?」她張牙舞爪的。「我一口將你吃了!」

  「過來吃啊。」他勾勾手,以極魅惑的海怪笑容勾引她。

  「去!我還不到飢不擇食的程度。」她順手拿起他的棒球手套,站起身伸個懶腰。「啊,我要來練習接殺高飛球了。」

  其實呀,她是臉熱了。小王子俊美的笑容近在咫尺,白泡泡,幼咪咪,竟讓她產生了莫名的少女害羞情懷。唉,她總以為跟他這麼熟了,不會再有過去那些受他美色所引起的心跳加速或臉紅耳熱等生理反應,然而,她的症狀非但沒消失,反而更加嚴重了。

  她才不想讓他見到她臉紅的樣子,所以乾脆起來運動一下手腳,先消耗一些熱量,等看完比賽,他們還要去來寶麵食吃消夜呢。

  從事有益的休閒活動讓生活變得充實有趣,她唯一要擔心的是,身上的肉也越來越充實了。

  *                *              *

  星期一上午,傅佩珊精神抖擻,照樣吃麥片看網路。

  「佩珊姐,你去看棒球哦?」邱媛媛突然轉身問她。

  「對啊,你怎麼知道?」
  「電視都報出來了。」

  「嘎?不會吧?我又沒碰到記者嘟麥克風過來訪問我。」

  「你沒收到信?還有重播特寫耶。」

  「沒呀。」她每天一早都會檢查員工電子信箱。  

  「每個人都收到了。」邱媛媛邊說邊點開附件,開啟了影片檔。

  球員打擊出去,球往一壘看臺上方飛去,王明瀧站起來,伸長手去接,忽地重心不穩跌在後面女生身上;鏡頭轉回球員,投手投出一顆好球,鏡頭再轉回看臺,王明瀧已經讓雙胞胎拉起來,不可一世地展示他接到的球,突然一個轉身,向那個氣呼呼的女生跪下獻球,鏡頭拉近特寫,她傅佩珊大小姐接過球,三八兮兮地笑了。

  寄信者在最後兩人拿著那顆球談笑的畫面停格,以箭頭紅字標出「王明瀧」、「傅佩珊」,還故意在他們頭上畫出心形圖案。

  傅佩珊看完後,很冷靜地回去坐下,放好杯子,將電腦畫面切到資金需求表,拿出計算機。

  「你在跟小王子交往哦?」邱媛媛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

  「為什麼你會和他去看棒球?」

  「不只我們,還有他的朋友,我們是一群人。」

  「其實,呃,那時候我就知道小王子好像喜歡你。」邱媛媛察言觀色。「佩珊姐,我不是八卦啦,我覺得寄影片的人好像想鬧得大家都知道……」

  「我要忙了。」

  「我轉信給你?」

  「寄過來吧。」應該是一段美好的影像回憶,難得讓電視台捕捉到歡樂的片段,卻因為她和小王子說不清的「朋友關係」而變得曖昧。

  她不再去想,準備開始工作,忽然戚覺背後有一陣陰風,一轉頭,就看到莊經理站在經理室門口向她招手。
  她平靜地走進去,莊經理堆著笑容說:「佩珊哪,我跟你說,你什麼時候結婚要先告訴我,我一定要找人訓練夠了,確定他擔得起資金科主管的重任,你才可以辭職回家當貴婦。」

  「經理你講到哪裡去了!」她大吼:「我、們、只、是、去、看、棒、球!」

  「是是是。」莊經理被她震到椅子上,陪笑說:「不錯,棒球很好看,想當年我也是愛國球迷,半夜爬起來看威廉波特少棒賽——」

  「經理還有事嗎?」

  「我說呢,年輕人交往,有結果是最好了;如果沒有,你也不要難過。他們那種身份的人,難免眼睛長在頭頂,現在也許跟你很好,但講到結婚,還是會選所謂門當戶對、年紀相當的對象,你要有個心理準備,到時候才不會受傷;而且你一定要記得,不管遇到任何困難,我永遠支持我們佩珊。」

  傅佩珊面無表情地聽完莊經理的開示。

  「經理你早上沒洗臉喔,左邊眼角有一挖眼屎。」

  「嚇!」莊經理趕緊打開抽屜,拿出一支手握梳妝鏡,扳開眼睛照了照。「哪有?!!我ㄟ乎你氣死!我是擔心你啊……」

  傅佩珊早就走出經理室。她知道同事一定會有耳語,大家想知道的答案她已經告訴媛媛和經理了,沒什麼就是沒什麼,將來也不會有什麼。

  每日例行工作依然忙碌。十點多,業務一處的陳秀玲大駕光臨,將一疊文件放到邱媛媛桌上,開始對著空氣講話。

  「這年頭姊弟戀是沒什麼啦,女人經濟獨立,自然可以去找她喜歡的小男人;可是啊,明明是個賺死薪水又沒長相的女人,巴著人家不放,擺明了就是想嫁入豪門嘛。」

  「陳秀玲你不講話會死喔!」邱媛媛不跟她客氣了。

  「你凶什麼凶!我又沒指名道姓,緊張什麼?有人要對號入座嗎?」

  「這是你今天要開狀的文件?你又呴,給我開天星銀行!」

  「我跟天星check過了,額度夠,正確數字也報給你們了,還在早上十一點以前給你們親自送下來,都配合到這種程度了,我只能說,有人好大的特權,我們好害怕喔,一定得乖乖服從才行耶。」

  「哎喲,秀玲,你去唱歌仔戲會紅。」路過的美莉比出大拇指。「而且是唱哭調仔,像是孝女白琴那一類的。」

  「周美莉!你嘴巴放乾淨一點。還有,我們是國際化的大公司,已經跟你們說過很多次了,叫我們christina都不會?真聳!」

  「哭裡系蝦密?」美莉充分發揮她歐巴桑的戰鬥精神。「好好的中文名字不叫,念起來好像『哭你死定啦』。哈哈,你死定啦,我勸你去改個簡單的像咪咪呀、來一帽啊、維尼啦好記又好念的英文名字。」

  旁聽的同事們都笑了,陳秀玲臉孔扭曲,立刻回擊:「你又是什麼美莉,一點都不美麗!毛孔粗大,皮膚粗糙……哎呀,我都忘了,你正在更年期嘛,荷爾蒙分泌不平衡,難怪個性這麼差!」

  「陳秀玲。」傅佩珊淡淡地開了口:「你以後也會有更年期,你媽媽應該也到了這個年紀,不要拿這話題傷人。」

  「呵!傅代理副科長,想必你的更年期很快就到了,所以這麼急著找個男人生小孩。小心喔,不要生下了,人家卻不願意承認喲。」

  「秀玲,你沒事回去了。」陳桑走過來,輕推陳秀玲離開。

  「我們李經理說啊,」陳秀玲邊走邊放炮:「他家小三舅舅最愛玩了,一下子念哲學,一下子念企管,當然女人也要試試各種口味……」

  陳桑押送她出門,大概是念了她一句,總算讓她閉嘴。

  傅佩珊摒除雜思,繼續工作。她只是不懂,為什麼那些人就是以傷空小王子為樂?而他又要以多大的定力來忽視這些明嘲暗諷?

  換作是她,她的定力其實很薄弱,必須以更忙碌的工作和誇張的談哲來掩飾她的心情。到了中午,王明瀧打電話約她吃晚飯,她拒絕了;他不再多說,兩人也沒提影片的事。

  過了五點半,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乾淨,離開公司,果然在五點四十五分接到他的電話;而直到今天,她才發現,他很久以前就不打公司內線,而是打她手機當作私人電話了。

  「傅佩珊,去吃飯。」

  「今天星期一特別忙,我很累,要趕快回去休息了。」

  「那我們去買便當。」

  「不用了,我冰箱裡還有菜。」

  「我下去找你。」

  「我已經搭上公車。」

  「你這麼快下班?」那邊聲音停頓一下。「你在意什麼?」

  「我不在意什麼,就是累呀。」

  「今天誰欺負你了?跟我說。」

  「沒人欺負我。你以為我在意人家傳我們去看棒球的影片哦?才不。我上班忙得要死,哪有心力去理會有的沒的。愛說閒話的人讓他們去說,就算要跟我擡槓,我也有能力應付。」

  「業務一處的人去鬧場了?」

  「勇哥跟你說的?」

  「你為什麼要提早走?」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欸,先生,公司下班時間是五點半,我四十分才離開,這叫提早走?」

  「比平常早……」

  「偶爾給我正常下班嘛,我是樂在工作,但也不能賣命,你沒事也該回家陪爸媽吃晚飯了。」

  「那這週末的球賽……」

  「我一段時間沒回南部,我要回家,票都買好了。」

  「我可以跟你去南部玩嗎?」

  聽到那近乎撒嬌的哀求聲音,她差點心軟,但也只能說:「不行啦,我回家很忙的,要去親戚家,要開小學同學會,要去吃懷念小吃,我沒空理你。」

  「我跟在你旁邊,不吵你的。你去開同學會,我在外面等你。」

  「我又不是帶小狗,吃東西時丟兩塊肉給你,開同學會時把你拴在門外……」她突然發現自己叉開始習慣性跟他亂扯,忙拉回話題:「好了,我下車要進捷運站了,裡面很吵,不說了。」她不等他說擺擺,立即按掉通話。

  是時候了。松木氣味終究會逸散而去,在一切都還沒開始之前,讓她回到從前沒有小王子的日子吧。

  可是,心揪揪的,眼酸酸的,這種成覺是為了誰呢?

  *              *                  *

  他超不爽的。他想去球場亂吼亂叫,可是,傅副科長不陪他去了。

  有什麼好不爽的呢?大哥順利當選為王業電子的董事長,二哥接任總經理,同時也「躍升」大姊夫和二姊夫為關係企業的董事長,一切照接班佈局走,萬事如意,唯一不如意的是他再也約不到他的傅副科長了。

  她開始拒絕他的邀約。她不掰理由,就是直接說不去。他想去堵她,怕同事拿她當笑柄;想去她住處找她,又覺得太唐突,也怕她賞他一碗閉門羹;想寫伊媚兒,望著螢幕,腦袋立門空白,比寫論文還難。
  他只是……想跟她在一起。他在王業電子的見習即將在六月底全部結束,接下來他要過去王德機電熟悉業務,好能做一個實至名歸的董事長;然後,他要唸書,要考試,要關心公司經營,他越來越勻不出時間見她。

  他很悶、很惱,此刻坐在來寶麵食,吃完牛肉麵後,拿出手機,滑了幾下,叫出他離開前勇哥起哄拍的資金科全體同仁辦公室合照,目光自然膠著在那位笑瞇了眼的傅副科長。

  「明瓏,今天沒去看球賽?」

  「大嫂。」他擡起頭,順手收起手機,再望向店面前頭,果然大哥也來了,正捧了放滿小菜的托盤走過來。

  「我們可以坐這裡嗎?」蕭若屏抱著一歲大的女兒,微笑問他。

  「當然坐這裡了。」王明瀚直接將小菜放到桌上。「明瀧一個人佔了四人座,我們得並桌空出位子,好讓寶叔做生意。」

  「你們兄弟都一個樣!到哪裡都要上管理課。」蕭若屏笑著拉女兒的手。「咩咩,叫叔叔。」

  「斯!斯!」小咩咩圓滾滾,笑呵呵,短短的黑髮別著一個可愛的紅色小蝴蝶結。

  「咩咩給我抱,你們好吃飯。」王明瀧主動抱來小侄女。

  大家坐妥,王明瀚勾起點菜單,蕭若屏則問道:「那個『小嫂』呢?我以為今天有機會碰到她。」

  「你別聽雙胞胎亂說,我們一起去看棒球而已。」

  「女生都跟你出去了,也來到我們的地盤吃飯,還讓雙胞胎喊小嫂,你把人家當成是像雙胞胎這樣可有可無的看球夥伴?」

  「就是朋友。」

  「是友達以上,戀人未滿吧?」蕭若屏笑問。

  戀人?王明瀧一震。這個他從未想過的名詞撞擊力道之大,好似所有的感覺匯聚成一股酸甜苦澀慘雜的巨大洪流,重重地衝擊他的心坎。

  小咩咩正無聊地扯他休閒襯衫的口袋,小胖手在他胸口揉來揉去。

  「我們都看到你接球的影片了。」王明瀚點好了餐,笑說:「有人傳給明鴻,明鴻又傳給我,我以為是求婚影片,替你高興了一下。」

  「我搞笑而已。」王明瀧仍保持平淡的語氣。

  王明瀚和蕭若屏對看一眼,不約而同說:「你搞笑?」

  「這樣也是搞笑。咩咩你看叔叔喔。」王明瀧說著就舉起咩咩面對面,鼓起雙頰,擠了個鬥雞眼給咩咩看。

  小咩咩呆呆看了他兩秒,大眼瞬間噴淚,扯開嗓門哇哇大哭。

  「你這是嚇小孩,不是搞笑。」王明瀚趕快抱回小孩,起身走到廚房的透明玻璃前,輕拍寶貝女見。「咩咩乖,不哭不哭,爸爸帶你看煮麵喔。」

  「唉。」王明瀧無奈一歎。

  「打擊到你的信心了。」蕭若屏拿著白備的小剪刀,幫咩咩剪碎小菜裡的菜葉。「你平常有空就會利用時間讀資料,剛才竟然在看照片發呆,一定是人家女生不跟你出來了,對不對?」他垂頭喪氣,連話都懶得回答了。

  蕭若屏認識這個聰明小叔三年來,領教過他各種脾氣,高傲,強硬,到現在的溫和內斂,就是沒看過他這般挫敗的神情。

第7章(2)

  「我問你,你知道她喜歡吃什麼嗎?」

  「麥片,火腿蛋三明治,熱奶茶三分糖,也喜歡這裡的牛肉麵。」

  「聽起來像是生活上的必需品,好像吃飯一樣。我的意思是某些她特別想要去吃、有感覺的食物。」

  他開始思索。「四物雞?不對。」她只說燉給他吃。「棉花糖?蘇打餅乾?洋芋片?」也不對。這些都是辦公室或看球時的零嘴,還是她老嚷著心情不好就要吃的……「巧克力?」也不對。他從來沒看過她猛瞌巧克力。

  「我不知道。」他有點氣餒。

  「她平常喜歡做什麼休閒活動?」

  「看棒球。」

  「看棒球是你帶她去的,我是指她自己原本就有的活動,可能像是散步啦、逛街啦、爬山這一類的活動。」

  「跟朋友逛街吧?」他不太肯定。

  「我猜,你也不知道她的興趣?」

  他有聽過她跟媛媛討論羅曼史小說,有時看她在聽音樂,去吃飯時會盯著電視的美食節目說她也要去吃;可這是興趣嗎?還是生活上的隨興行為?

  他好心虛。自詞對人對事觀察入微的他,對她竟是一無所知。

  「你不必去喜歡她喜歡的東西。」蕭若屏見狀,說:「你只是去瞭解她,這才能在買奶茶時,順便幫她冒二杯熱奶茶不加糖l︱」

  「三分糖。」他想到了剛才大哥點餐時,並沒有詢問大嫂就點好了他們的餐點,立即有所領悟。「或是我去買三明治時,主動幫她買一份,讓她省了排隊等候的時間;超市麥片大特價時,也可以幫她多帶兩罐。」

  「這就對了。」蕭若屏笑說。

  店員送餐上桌,她夾起一塊懶得軟嫩的牛肉,又剪成細塊到小碗去。王明瀚抱著咩咩回來坐下,咩咩一看到自己的小碗已經裝了一堆食物,圓眸發亮,口水流下,興奮地咿咿喔喔指著要吃。

  「咩咩,別急喔,媽媽先給咩咩圍兜兜。」蕭若屏柔聲勸哄,從袋子拿出小圍兜巾,為咩咩全副武裝。

  「咩咩,啊啊,爸爸餵你吃喔。」王明瀚舀起小匙。

  咩咩張大了小嘴,一口合下爸爸餵給她的美食,啵啵有聲地吞下去,小手隨之歡喜亂舞,小屁股也不安分地在爸爸大腿上瞪著。

  咩咩笑,父母也笑,香味四溢的牛肉麵可以先擱在旁邊,董事長和總經理的身份也無用武之地,餵飽他們最愛的咩咩才是最重要的事。

  王明瀧望著他們三人的笑容,心底有一些戚覺逐漸變得清晰。

  「我不知道她喜歡做什麼,但我知道……」他眼前彷彿亮起了一片溫暖的陽光。「她喜歡笑。」

  夫妻倆看著小弟,等他說完。

  「我喜歡……看她笑。」王明灑說著,不自覺目光和臉部線條都變柔了。「喜歡跟她說話,喜歡跟她吵架,喜歡……跟她在一起。」

  「你戀愛了。」王顧問直接幫小弟下結論。

  「加油,再積極一點。」蕭若屏說:「你可別以為吃飯看棒球就騙得到女生喔。想當年你大哥寧可忍著時差睡眠不足,也要從德國趕回來給我過生日。」

  「所以你感動了吧。」王明瀚很得意。

  王明瀧這幾年來早就被兄嫂曬恩愛曬到視而不見的最高境界了,他站起身,摸摸小咩咩的頭。「你們吃,我去打個電話。」

  後面有個員工休息室。他在這裡混熟了,跟蟹老闆打聲招呼,便自己開門走進去坐下,撥起手機。

  隔絕了店面的噪音,等待接電話的時間格外寂靜漫長,短短的十來秒讓他閃過無數念頭,總算聽到了她的一聲喂,他不覺偷偷舒了一口氣。

  「傅佩珊小姐,我是王明瀧。」

  「知道是你啦,幹嘛這麼正式?」那邊笑出聲。

  「你在哪裡?有空嗎?」

  「我在新竹慧如她家,在看電視,沒空。」

  「以前你說過,如果我有感情問題,可以打你的熱線電話。傅老師,你該不會拒接吧?」

  「好吧,有話快說。」

  「我想追一個女生,可是她不理我,怎麼辦?」

  「不理你?」她的聲調很刻意的昂揚。「那你就不要理她啊,你又不是沒人追,幹嘛,自討苦吃。」

  「好,我聽你的,我不理她。」

  「這就好。」

  「不好。萬一她是女性的矜持,或是有一些顧慮,所以才暫時不理我,那我不理她,她卻癡癡地等我去追她,那我們不就沒戲唱了?」

  「那是她家的事,不必你擔心。」

  「是喔,別人家的事你不管,那我的事你管不管?」

  「王明瀧你是在繞什麼圈子?我不是給你意見了?還有事嗎?我要看電視了。」

  「你喜歡什麼?」他才不讓她掛電話。

  「什麼喜歡什麼?你今天很奇怪耶,講話沒頭沒尾的,一點都不像具有邏輯概念的哲學家。」

  「我替你說吧。我認為,你很喜歡你的小公寓,記得我說過home  sweet  home然後你就哭了?」

  「講這個做什麼!」

  那熟悉的惱火嘶吼令他勾起了愉快的微笑。

  「那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麼,你還騙我說是打哈欠,後來聽你說有個爛人打你房子的主意,我就明白了。」

  「唔。」

  「那是你的家,你的城堡,再加上過去的家族回憶,讓你很重視,在你身心疲累的時候,那裡就是你最安心的庇護所。」

  「你最近在寫有關房屋風水的哲學論文嗎?」

  「我只是在思索,有什麼能代替這間公寓給你更巨大的安全感?」

  「有啊!一間不會漏水、不會掉磁磚、有光纖網路、氣密隔音窗、通風采光良好的最新住宅大廈。」

  「這麼,簡單?男人拿間房子跟你招招手,你就過去了?」

  「嗟,你講到哪裡去了,是我們要都更啦。」

  「打掉再蓋新的?」

  「對。我們這邊的公寓年代實在太久了,管線老舊又牽得亂七八糟,一直抓漏、裝修也不是辦法,住戶有共識要都更,我們不是熱門地段,力又什麼利益或利害問題,大家只是想住品質更好的房子,如果協調、找建商順利的話,最快過兩年就要拆掉重蓋了。」

  「你舅舅回來怎麼辦?」

  「他大概不會回來了。如果到時候房子更值錢,他想拿回他的那一份,我想說,那就賣吧,反正是新房子,也找不到以前生活過的感覺了。」

  「怎麼沒有?人還在。」

  「人在,也要感情還在。」她輕輕一歎。「不然留著一間不斷整修的舊房子,維持美好的表象,只是負擔罷了。」

  「好句子,我要記下來,寫到書裡去。」

  「記得付版權費給我。」

  「傅老師,我還有一個問題,到時你要住哪裡?」

  「到時……哼,我早就結婚了,另外貸款買新房子。」

  「這麼肯定?」

  「人要對自己有信心,沒看過《秘密》這本書嗎?它教導你要給自己正面的信念,像是你每天起床後,對著鏡子告訴自己,『挖一定ㄟ成功』,有一天,你就真的成功了。」

  「這不是秘密,是催眠。」

  「所以要有行動力啊。總不成你立志說,我要當一個哲學教授,卻不讀博士、不唸書、不發表論文吧?」

  「那你的行動力呢?你要結婚,總得找個男人來嫁。」

  「哈,我行動力超強的,今天來新竹就是來相親的,這邊好多竹科男喔,聯誼都認識不完耶。」

  「嗯……」他想哼,悶在鼻子裡卻變成了嗯。

  「你鼻塞?」

  「有相到嗎?」

  「當然。手上有七、八張合意對象的名片,等著去約會嘍。」

  「那麼,我請問傅佩珊小姐,在這個週末晚上的黃金時段,你怎麼沒去約會,卻是窩在人家家裡看電視?」

  「科技新貴都很忙的,週末都要加班,況且下午才第一次聯誼見面,就算一見鍾情也不會那麼快再約出來,太猴急了。」

  「該不會是謝謝再聯絡吧?」

  「謝謝喔,你這烏鴉嘴。」
  「嘎嘎。」

  「王明瀧,你好三八。在做什麼?」

  呵,她終於主動問候他了,他笑說:「我跟我大哥大嫂還有他們的女兒一起吃飯,在來寶麵食。」

  「不錯啦,兄弟緊緊吃個飯。」

  「我下星期要去工廠看看,沒時間找你出來吃飯。」

  「幹嘛跟我報告行程?既然沒時間,那就不要見面吃飯。」

  「我再打電話給你了喔。」

  「隨便。」

  掛上電話,耳邊仍是她故作姿態的歡樂聲音,他笑意不褪,找出手機裡的相片。那天勇哥幫大家拍了很多照片,每個過來跟他合照的同事起碼都是中規中矩與他並肩站著,就這位傅副科長把他當成吃人的史前巨鱷,站得遠遠的,僵硬地笑著。

  他們一在照片左邊,一在右邊,這是什麼合照嘛,簡直是路人傅小姐入鏡,他很不滿意地操作軟體,裁掉兩人之間的空間,讓他們靠近在一起。

  這樣順眼多了。

  她不想見面沒關係,藉著電話,每天一點點的瞭解,一步步的拉近距離……然後呢?

  他盯住相片,緩緩地露出了大海怪的邪惡笑容。

  *                      *                      *

  捱過了忙碌的一個星期,他本想在這個週末揪她出來;但就這麼剛好,大哥隨大嫂的公司去花東員工旅避,二哥去美國出差,大姊夫妻為表示對新職位安排的「抗議」,請了兩個月長假搭郵輪環遊世界,二姊夫妻則去大陸巡工廠,所以今晚這個大老闆嫁女兒的喜宴場合,就得由他這個小老弟代表王業集團出席。

  待他在圓桌坐下後,經過介紹,其中三位正是年輕貌美的千金名媛。

  這座位鐵定是媽媽請人安排的,這才會讓他一次跟三位小姐「相親」。

  他不想花心力記住她們的姓,姑且以公主番號稱之。

  一位長輩先熱熱場子,將他的身家、學經歷、職銜捧了個天花亂墜,然後示意他身邊的千金接下去說話。

  「你好厲害喔,拿了兩個碩士學位。」公主一號嬌滴滴地眨眨長睫毛。「感覺哲學很困難念耶。」


  「不動腦筋就會很困難念。」王明瀧應觀眾要求回答。「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從齊克果談起。」

  「奇、奇異果?」公王一號嬌呼。「紐西蘭是哲學的發源地嗎?」

  其他兩位公主以鄙視的目光三振她出局。

  「哲學起源於古希臘。」公主二號有備而來,表情自信。「至於齊克果,我是知道的,他是存在主義者,認為世間最重要的事是認定自己的存在。他有個人生三階段論,就是將生命分為美感階段、道德階段、宗教階段三個階段。」

  「你哲學緒論背得很好。」王明瀧回應說:「你認為你是存在哪個階段呢?」

  「那個,也就是說……」公主二號直接投降,甜笑說:「王先生你這麼有學問,還是你給我上個哲學課吧。」

  「好,大家應該比較熟悉東方哲學,就從佛教思想說起。」

  「講佛經?」公主三號企圖轉開哲學話題。「王先生固然是哲學專家,但也不可能碰到人就辯論哲學議題,我們都是哲學麻瓜耶。」

  「的確。因為這世界上找不到可以跟我談論哲學的紅粉知己,所以我才一頭栽入佛學,還萌生了出家修行的念頭。」見到滿桌驚駭的眼神,他很滿意地繼續說:「不過呢,現在我要管理公司,怎能說走就走。」

  「是啊,嚇死我了。」公主一號猛拍胸口,嬌嗲地說:「別談這麼恐怖的事了,王先生你還是說說你的興趣吧。」

  「做蛋糕。」

  「太好了。」公主三號搶先插話:「看來王先生是個居家好男人,我的興趣也在廚房,你不會有找不到同好的遺憾了。」

  公主二號不落人後。「我家有全套專業級的廚房設備,王先生有空的話,我們可以一起來做蛋糕喔。」

  公主一號也來說:「我知道福華飯店的巧克力蛋糕最好吃了。」

  「謝謝各位小姐對於做蛋糕的回應。試想想那個畫面吧,午後溫暖的陽光照進廚房,你和喜愛的人在一起做蛋糕,你們帶著微笑,將你們用心調好的麵糊倒入模型裡,送進烤箱,然後喝著香醇的咖啡,等候蛋糕烘焰出爐,這應該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

  「啊!」三位公主表情陶醉。

  「祝各位都能找到願意跟你們做蛋糕的好男人。」他站起身,展露純潔無辜的笑容。「對不起,我還有下一攤要趕場,各位慢吃。」

  丟下滿桌錯愕的賓客,他從容地離開會場。

  這招金蟬脫竅是大哥教他的。當他年紀愈大,就得學會承擔更多的責任,尤其是他天生的身份,很多事情變得身不由己,這是社會化的過程,他得適應,更要學會面對。

  但,他也要有屬於自己的世界。在那裡,他不必應付無聊的社交應答,不必忍受渾身刺癢的香水味道,不必掛著快僵掉的微笑,他可以鬧,可以笑,可以吵,可以撒嬌,可以為所欲為,在高談闊論一篇午後廚房的蛋糕論之後,必然會被某人大笑他三八……她的笑容亮麗奔放,她就是他的陽光。

  走出會場,他迫不及待撥了電話。

  「傅佩珊,我去找找你。」

  「我不在家,我在新竹。」

  「你又去新竹?」一盆裝滿冰塊的冷水澆了下來。「是啊,吃飯約會,明天還要去內灣玩。」

  「嗯哼。」

  「你鼻塞還沒好哦?該不會吃到什麼過敏了吧?」「是,我過敏,渾身都癢,癢到全身冒水泡……」

  「我才不信。你過敏時話都講不出來了,還會冒泡泡咧。去去,別吵我看電視。」

  「我想讓你抓抓癢嘛。」

  聽到那邊低低的笑聲,這熟悉的反應令他逸出了微笑。

  「你知道嗎?過敏性皮膚炎跟心理有很大的關係,心情好,心理健全,免疫力就強,不會輕易被過敏原擊倒。」

  「好像有聽過這種說法。」

  自從上次發病過後,因為我們常常在一起,我心情好,都沒發病過,但剛剛聽你說去約會,我心情惡劣,就又癢了。」

  「聽你在吹牛,是蚊子叮你吧。」

  「傅佩珊,我唱歌給你聽。」

  「不要。」

  他自顧自地唱起來。「You  are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you  make  me  happy,whenshies  are  gray,you'll  never  know  much  I  love  you,  ple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唱完後,那邊半咱沒有聲音,他好想看她的表情,好想開視訊,但又怕開了以後會笑場尷尬,反而不能繼續兩人的胡扯聊天。

  「胖虎。」她總算說話了,好像有點鼻塞聲音。

  「什麼?」


  「先生,你真是上古時代的人類,看的是哲學名著,唱的是老歌,就沒看哆拉A夢?以前叫做小叮噹?」

  「我是知道這只日本的機器貓,但你別忘了,我是在美國長大的。」

  「對喔,那你是是看超人、蜘蛛人的漫畫了?」

  「是看過。不過我童年漫畫看得少,幾乎都在看武俠小說,不然你以為我中文讀寫流利是怎麼培養出來的?」

  「是,天才兒童,想必你也練了降龍十八掌,快去練功,治好你的過敏。」

  「我要見了你才會好,開視訊吧。」

  「別吵,我要看電視,我的精靈王子熱狗拉斯出場了。」

  結束閒址,他有點著急了,他得趕到書店去搬哆啦A夢,瞧瞧那只胖虎是什麼玩意付也還有,或許他也該去找些男女關係的書來瞧瞧了,向來不屑速成方法的他,不能再用抽絲剝繭、慢慢瞭解的做學問方式追女生了。

  再不趕快行動,他就要敗給某個不知名的竹科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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