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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14-4-10 20:12:26



【小說書名】:兒女英雄傳

【作者簡介】:清·文康

【小說類型】: 名著古典

【內容簡介】:《兒女英雄傳》一書,文鐵仙先生康所作也。先生為故大學士勒文襄公保次孫,以資為理藩院郎中,出為郡守,洊擢觀察,丁憂旋里,特起為駐藏大臣,以疾不果行,遂卒于家。   先生少席家世余蔭,門第之盛,無有倫比。晚年諸子不肖,家道中落,先時遺物,斥賣略盡。先 生塊處一室,筆墨之外無長物,故著此書以自遣。   其書雖托于稗官家言,而國家典故,先世舊聞,往往而在。且先生一身親曆乎盛衰升降之際,故 于世運之變遷,人情之反覆,三致意焉。先生殆悔其已往之過,而抒其未遂之志歟?   余館于先生家最久,宦遊南北,遂不相聞。昨來都門,知先生已歸道山。   訪其故宅,久已易主。生平所著,無從收拾,僅于友人處得此一編,亟付剞劂,以存先生著作。 嗟乎!富貴不可長保,如先生者,可謂貴顯,而乃垂白之年,重遭窮餓。讀是書者,其亦當有所感也。   書故五十三回,回為一卷,蠹蝕之余,僅有四十卷可讀。   其余十三卷殘缺零落,不能綴緝,且筆墨簡陋,疑為夫已氏所續,故竟從刊削。書中所指,皆有其人,余知之而不欲明言之,悉先生家世者,自為尋繹可耳。   時光緒戊寅陽月,古遼閬圃馬從善偶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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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14-4-10 20:12:46

正文 緣起首回 開宗明義閑評兒女英雄 引古證今演說人情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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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烈英雄本色,溫柔兒女家風。兩般若說不相同,除是癡人說夢。兒女無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最憐兒女最英雄,才是人中龍鳳。

八句提綱道罷。這部評話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種小說,初名《金玉緣》,因所傳的是首善京都一樁公案,又名《日下新書》。篇中立旨立言雖然無當于文,卻還一洗穢語淫詞,不乖于正,因又名《正眼法藏五十三參》。初非釋家言也,後經東海吾了翁重訂,題曰《兒女英雄傳評話》。相傳是太平盛世一個燕北閑人所作。

據這燕北閑人自己說,他幼年在塾讀書,適逢一日先生不在館里,他讀到“宰予晝寢”一章,偶然有些困倦,便把書丟過一邊,也學那聖門高弟隱幾而臥。才得睡著,便恍惚間出了書房,來到街頭,只見憧憧擾擾,眼前換了一番新世界:兩旁歧途曲巷中,有無數的車馬輻輳,冠蓋飛揚,人往人來,十分熱鬧,當中卻有一條無偏無頗的蕩平大路。這條路上只有一個瘦骨銳頭鬢發根根上指的,在前面挺然直立的走了去。閑人一時正不知自己走那條路好,想要向前面那個問問修途,苦于自己在他背後,等閑望不著他的面目。就待一步一趨的趕上借問一聲,不想他愈走愈遠,那條路愈走愈高,眼前忽然一閃,不見了他,不知不覺竟走到云端里來了。

沒奈何,一個人踽踽涼涼站在云端里一望,才看出云外那座天。原來雖說萬變萬應,卻也只得一縱一橫。縱里看去,便是宗動天、日天、月天、水天、火天、金天、木天、土天、二十八宿天,共是九天;橫里看去,便是無上天、四人天、切利天、堅首天、持鬘天、常橋天、福生天、福受天、廣來天、大梵天、焚輔天、梵眾天、少光天、光音天、無量光天、少淨天、遍淨天、無量淨天、善見天、善現天、無想天、無煩天、無熱天、無邊空處天、無邊識處天、無所有處天、非想天、非非想天、色究竟天、須欿摩天、兜率陀天、樂變化天,還有一座他化自在天,共是三十三天。他到的那個所在,正是他化自在天的天界。

卻說這座天乃是帝釋天尊、悅意夫人所掌,掌的是古往今來忠臣孝子、義夫節婦的後果前因。這日恰遇見天尊同了夫人升殿,那燕北閑人便隱在一個僻靜去處,一同瞻仰。只見那:

天宮現彩,寶殿生云。仙樂悠揚,香煙繚繞。左一行,排一層紫袍銀帶的仙官;右一行,列幾名翠袖霓裳的宮嬪。階下列著是白旄黃鉞,彩節朱幡。金蓋、銀蓋、紫芝蓋,映日飛揚;龍旗、鳳旗、月華旗,隨風招展。雕弓羽箭,飛魚袋畫著飛魚;玉輦金根,馴象官牽著馴象。

飛電馬、追風馬,跨上時電卷風馳;龍驤軍、虎賁軍,用著他龍拿虎跳。一個個,一層層,都齊臻臻靜悄悄的分列兩邊。殿上龍案頭設著文房四寶,旁邊擺著一個朱紅描金架子,架上插著四面朱紅繡旗,旗上分列著忠孝節義四個大字。

一時仙樂數聲,畫閣開處,左有金童,右有玉女,手提寶爐,焚著白檀紫降,引了那帝釋天尊、悅意夫人出來。那天尊,頭戴攢珠嵌寶冕旋,身穿海晏河清龍袞,足登朱絲履,腰系白玉鞓;那悅意夫人,不消說,自然是日月龍鳳襖、山河地理裙了。身後一雙日月宮扇,簇擁著出來。

那時許多星官神將早排列在階下,只聽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卷簾退班。”只見班部叢中閃出四位金冠朱黻的天官,各各手捧文冊一卷,上殿奏道:“今日正有人間兒女英雄一樁公案該當發落,請旨定奪。”早有殿上宮官接過那文冊,呈到龍案上。天尊閃目一看,降旨道:“這班兒發落他閻浮人世去,須得先叫他明白了前因後果,才免得怨天尤人。

但是天機不可預泄,可將那天人寶鏡放在案前,叫他各人一照,然後發落。”值殿官領旨,早有一集人擡過一座金鑲玉琢、鳳舞龍蟠的光明寶鏡來。寶鏡安頓完畢,天尊便把那架上的“忠、孝、節、義”四面旗兒發下來,交付旁邊四個值殿官,捧到階前,向空中只一展,但見憑空里就現出許多人來:為首的是個半老的儒者氣象,裝束得七品琴堂樣子,同著一個半老婆婆,面上一團的慈祥忠厚。次後便是一個溫文儒雅的白面書生,又是兩個絕代女子:一個豔如桃李,凜若冰霜;一個裙布釵荊,端莊俏麗。還有一個朱纓花袞的長官,一個赤面白髯的壯士。又是一個淡妝嫠婦,兩雙中年老年夫妻。還有個六七分姿色的青衣侍婢。後面隨著許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俯伏在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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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尊發落道:“爾等此番入世,務要認定自己行藏,莫忘本來面目,可擡頭向天人寶鏡一照看!”眾人擡起頭來一看,只見那寶鏡里初照是各人的本來面目,次後便見鏡里大放光明,從那片光里現出許多離合悲歡、榮枯休咎的因緣來。大眾看了,也有喜的,也有怒的,也有哀的,也有樂的。這個揚眉吐氣,那個掩目垂頭,鼓舞一番,歎息一番。看夠多時,只見那寶鏡中金光一閃,結成了一片祥云瑞靄,現出了“忠、孝、節、義”四個大字。眾人看了,一齊向上叩首,口中齊祝“聖壽無疆”。那殿頭官又把旗兒一展,那些人依然憑空而去,愈去愈遠,墮入云中,不見蹤影。

悅意夫人向天尊道:“今日天尊的這番發落,可謂歡喜慈悲。只是這班忠臣孝子、義夫節婦,雖然各人因果不同,天尊何不大施法力,暗中呵護,使他不離而合,不悲而歡,有榮無枯,有休無咎,也顯得天尊的造化,更可以培養無限天和。天尊意下何如?”

天尊道:“夫人,你不見那後邊的許多人,便都是這班兒牽引的線索,護衛的爪牙。至于他各人到頭來的成敗,還要看他入世後怎的個造因,才知他沒世時怎的個結果。況這氣數有個一定,就是作天的,也不過奉著氣運而行,又豈能合那氣運相扭?你我樂得高坐他化自在天,看這樁兒女英雄公案,霎時好耍子也!”

悅意夫人道:“請問天尊,要作到怎的個地步才算得個‘兒女英雄’?”

天尊道:“這‘兒女英雄’四個字,如今世上人大半把他看成兩種人、兩樁事:誤把些使氣角力、好勇斗狠的認作英雄,又把些調脂弄粉、斷袖余桃的認作兒女。所以一開口便道是‘某某英雄志短,兒女情長’,‘某某兒女情薄,英雄氣壯’。殊不知有了英雄至性,才成就得兒女心腸;有了兒女真情,才作得出英雄事業。譬如世上的人,立志要作個忠臣,這就是個英雄心,忠臣斷無不愛君的,愛君這便是個兒女心;立志要作個孝子,這就是個英雄心,孝子斷無不愛親的,愛親這便是個兒女心。至于‘節義’兩個字,從君親推到兄弟、夫婦、朋友的相處,同此一心,理無二致。必是先有了這個心,才有古往今來那無數忠臣烈士的文死諫、武死戰,才有大舜的完廩浚井,秦伯、仲雍的逃至荊蠻,才有郊祁弟兄的問答,才有冀缺夫妻的相敬,才有漢光武、嚴子陵的忘形。這純是一團天理人情,沒得一毫矯揉造作。淺言之,不過英雄兒女常談;細按去,便是大聖大賢身份。

“但是要作到這個地步,卻也頗不容易。只我從開辟以來,掌了這座天關。縱橫九萬里,上下五千年,求其兒女英雄、英雄兒女一身兼備的,也只見得兩個:一個是上古女媧氏。只因他一時感動了一點兒女心,不忍見那青天的缺陷,人面的不同,煉成三百六十五塊半五色石,補好了青天,便完成了浩劫一十二萬九千六百年的覆載;拈了一撮黃土,端正了人面,便畫一了寅會至酉會八萬六千四百年的人形,從兒女里作出這番英雄事業來,所以世人才號他作‘神媒’。一個是掌釋教的釋迦牟尼佛。只因他一時奮起一片英雄心,不許波斯匿國那些婆羅門外道擾害眾生,妄干國事,自己割舍了儲君的尊嚴富貴,立地削發出家,明心見性,修成個無聲無色、無臭無味、無觸無法的不壞金身。任那些外道邪魔,惹不動他一毫的煩惱憂思恐怖,把那些外道普化得皈依正道。波斯匿國國王才落得個國治身尊,波斯匿國眾生才落得個安居樂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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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後來,父母同升佛果,元配得證法華,善侶都轉法輪,子弟並登無上。從英雄上透出這種兒女心腸來,所以眾生都尊他為‘大雄氏’。

“此外,三代以下,秦不足道也。講英雄,第一個大略雄才的莫如漢高祖。他當那秦始皇並吞六國統一四海全盛的時候,只小小一個泗上亭長,手提三尺劍,從芒碭斬蛇起義,便赤手創成了漢家四百年江山,似乎稱得起個英雄氣壯了。究竟稱不起,何也?暴秦無道,群雄並起,逐鹿中原,那漢王與西楚霸王項羽連合攻秦,約先入關者王之。漢王乘那項王火鹹陽、弑義帝、降子嬰、東蕩西馳的時候,早暗地里間道入關,進位稱王。那項王是個‘力拔山氣蓋世’的腳色,枉費一番氣力,如何肯休?便把漢王的太公俘了去,舉火待烹,卻特特的著人知會他,作個挾制。替漢王設想,此時正該重視太公,輕視天下,學那‘竊父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欣然,樂而忘天下’的故事,豈不是從兒女中作出來的一個英雄?即不然,也該低首下心,先保全了太公,然後布告天下,問罪興師,合項王大作一場,成敗在所不計,也還不失為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本色。怎生公然說:‘我翁即而翁,而欲烹而翁,請分我一杯羹?’幸而項王無謀,被他這幾句話牢籠住了,不曾作出來。倘然萬有一失,他果的謹遵台命,把太公烹了,分杯羹來,事將奈何?要說漢王料定項王有勇無謀,斷然不敢下手,兵不厭詐,即以君之矛還置君之盾,那項王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漢王豈不深知?豈有以父子天親這等賭氣斗智的?所以禍不旋踵,天假呂後,變起家庭,趙王如意死于鴆毒,戚夫人慘極人彘,以致孝惠不祿。這都因漢高祖沒有兒女真情,枉作了英雄事業,才遺笑千古英雄!

“再要講到兒女,第一個情深義重的莫如唐明皇。為了一個楊貴妃,焚香密誓,私語告天,道是‘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番恩愛,似乎算得是個兒女情長了。究竟算不得,何也?當元宗天寶改元以後,把個楊貴妃寵得叠蕩驕縱,幃薄不修。那楊貴妃的來曆倒也不消提起,致傷忠厚。

“獨怪他既有個梅妃,又想著楊妃;及至得了楊妃,便棄了梅妃;又不能終棄梅妃,以至惹下楊妃。自己左右的兩個人尚且調停不轉,又丟下六宮佳麗,私通三國夫人。除了選色征歌之外,一概付之不聞不問。任著那五王交橫,奸相當權,激反胡奴,漁陽兵起。他卻有賊不討,轉把個不穩的天下丟開不問,帶上個受累的貴妃,避禍而行。及至弄到兵變馬嵬,六軍抗命,卻又束手無策,不知究奸相、責驕帥、斬亂兵,眼睜睜的看著人把個平日愛如性命的個寶貝生生逼死。息壤在彼,‘七月七日長生殿’的話,豈忘之乎?況且《春秋》通例,法在誅心。安祿山之來,為楊貴妃而來,不是合唐家有甚的不共戴天之仇。唐明皇之走,也明知安祿山為著楊貴妃而來,合唐家沒甚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才不辭蜀道艱難,護著貴妃遠避。及至貴妃既死,還瞻顧何來?自然就該‘王赫斯怒’,撥轉馬頭,馘安祿山之首,懸之太白,也還博得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給天下兒女子吐一口氣。何以又‘三郎郎當,三郎郎當’,愈走愈遠!固無怪肅宗即位靈武,不候成命。日後的南內西內,左遷右遷,父子之間,愈弄愈弄出一番不好處的局面來。就便楊貴妃以有限歡娛,無多受享,也使他落了一生笑柄,萬古羞名。這都因唐明皇沒有英雄至性,空談些兒女情腸,才哭壞世間兒女。可見‘英雄兒女’四個字,除了神媒、大雄之外,一個有名的大度赤帝子、風流李三郎尚且消受不得,勉力不來,怎的能向平等眾生身上求全責備?

“方今正值天上日午中天,人間堯舜在上,仁風化雨所被,不知將來成全得多少兒女英雄。正好發落這班兒入世,作一場兒女英雄公案,成一篇人情天理文章,點綴太平盛事。這便是今日繡旗齊展,寶鏡高懸,發落這樁公案的本意也。”

悅意夫人聽了,一一領會。一切人天皆大歡喜。只見天尊把龍袖一擺,殿頭官才喝得聲:“退班!”

那燕北閑人耳輪中只聽得一片喧嘩,喊道:“捉!捉!捉!”

隨著便是地坼山崩價一聲響亮,嚇得他一步踏空云腳,一個立足不穩,早從云端里落將下來。一跤跌醒,卻是一場大夢。

睜開眼來看看,但見院子里一班逃學的孩子,正在那里捉迷藏耍子,口里只嚷道:“捉!捉!捉!”面前卻立著合他同硯的一個新安畢生,手里拿著一方界尺,拍的那桌子亂響,笑嘻嘻的叫道:“醒來!醒來!清天白日,卻怎的這等酣睡?”他道:“我正夢著一段新奇文章,不曾聽得完,卻被你們這般人來打斷了。”說著,便把他夢中所聞所見,云端里的情書,詳細告訴了那畢生一遍。

畢生道:“先生不在館,你看他大家在那里捉迷藏,捉得好不熱鬧!我正要拉你去一同作耍,你倒捉住我說這云端里的夢話。快來捉迷藏去!”說著,拉了他便走。那閑人也就信步隨了他去,一時早把夢中的話忘了一半。不因他這番一個迷藏一捉,一生也不曾作得一個好夢,只著了半世昏迷。迷而不覺,也就變成“不可圬也”的一堵“糞土之牆”,“不可雕也”的一塊“朽木”,便落得作了個“燕北閑人”。

列公牢記話頭:只此正是那個燕北閑人的來曆,並他所以作那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參》的原由,便是吾了翁重訂這部《兒女英雄傳評話》的緣起。這正是:

云外人傳云外事,夢中話與夢中聽。

要知這部書傳的是班甚麼人,這班人作的是樁甚麼事,怎的個人情天理,又怎的個兒女英雄,這回書才得是全部的一個楔子,但請參觀,便見分曉。

(緣起首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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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14-4-10 20:12:57

正文 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占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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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的大意,都在“緣起首回”交代明白,不再重敘。這部書究竟傳的是些甚麼事?一班甚麼人?出在那朝那代?列公壓靜,聽說書的慢慢道來。

這部書近不說殘唐五代,遠不講漢魏六朝,就是我朝大清康熙末年、雍正初年的一樁公案。我們清朝的制度不比前代,龍飛東海,建都燕京,萬水朝宗,一統天下。就這座京城地面,聚會著天下無數的人才。真個是冠蓋飛揚,車馬輻輳。與國同休的先數近支遠派的宗室覺羅,再就是隨龍進關的滿洲、蒙古、漢軍八旗,內務府三旗,連上那十七省的文武大小漢官,何止千門萬戶!說不盡的“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這都不在話下。

如今單講那正黃旗漢軍有一家人家,這家姓安,是個漢軍世族舊家。這位安老爺本是弟兄兩個,大哥早年去世,止剩他一人,雙名學海,表字水心,人都稱他安二老爺。論他的祖上,也曾跟著太汗老佛爺征過高麗,平過察哈爾,仗著汗馬功勞上頭掙了一個世職,進關以後,累代相傳,京官、外任都作過。到了這安二老爺身上,世職襲次完結,便靠著讀書上進。所喜他天性高明,又肯留心學業,因此上見識廣有,學問超群,二十歲上就進學中舉。怎奈他“文齊福不至”,會試了幾次,任賃是篇篇錦繡,字字珠璣,會不上一名進士,到了四十歲開外,還依然是個老孝廉。儒人佟氏,也是漢軍世家的一位閨秀,性情賢慧,相貌端莊,針黹女工不用講,就那操持家務,支應門庭,真算得起安老爺的一位賢內助。只是他家人丁不旺,安老爺夫妻二位子息又遲,儒人以前生過幾胎,都不曾存下,直到三十以後,才得了一位公子。

這公子生得天庭飽滿,地格方圓,伶俐聰明,粉妝玉琢,安老爺、佟儒人十分疼愛。因他生得白淨,乳名兒就叫作玉格,單名一個驥字,表字千里,別號龍媒,也不過望他將來如“天馬云龍,高飛遠到”的意思。小的時候,關煞、花苗都過,交了五歲,安老爺就教他認字號兒,寫順朱兒。十三歲上就把《四書》、《五經》念完,開筆作文章、作詩,都粗粗的通順。安老爺自是歡喜。過了兩年,正逢科考,就給他送了名字。接著院考,竟中了個本旗批首。安老爺、安太太的喜歡自不必說,連日忙著叫他去拜老師,會同案,誇官拜客。諸事已畢,就埋頭作起舉業的工夫來。

那時候公子的身量也漸漸的長成,出落得目秀眉清,溫文儒雅。只因養活得尊貴,還是乳母丫鬟圍隨著服侍。慢說外頭的戲館、飯莊、東西兩廟不肯教他混跑,就連自己的大門,也從不曾無故的出去站站望望。偶然到親戚一家兒走走,也是里頭嬤嬤媽、外頭嬤嬤爹的跟著。因此上把個小爺養活得十分靦腆:聽見人說句外話,他都不懂;再見人舉動野調些,言談粗魯些,他便有氣,說是下流沒出息;就連見個外來的生眼些的婦女,也就會臊的小臉通紅,竟比個女孩兒還來得尊重。

那安老爺家的日子,雖比不得在先老輩手里的寬裕,也還有祖遺的幾處房莊,幾戶家人。雖然安老爺不善經理家計,仗著這位太太的操持,也還可以勉強安穩度日。他家的舊宅子本在後門東不壓橋的地方,原是祖上蒙恩賞的賜第,內外也有百十間房子。自從安老爺的老太爺手里,因晚年好靜,更兼家里人口稀少,住不了許多房間,又不肯輕棄祖業,倒把房子讓給遠房幾家族人來住,留了兩戶家人隨同看守,為的是房子既不空落,那些窮苦本家人等也得省些房租,他自家卻搬到墳園上去居住。他家這墳園又與別家不同,就在靠近西山一帶,這地方叫作雙鳳村。相傳說,從前有人見兩只彩鳳落在這地方山頭上,百鳥圍隨,因此上得了這個村名。這地原是安家的老圈地,到了安老爺的老太爺手里,就在這地里踹了一塊吉地,作了墳園,蓋了陰陽兩宅。又在東南上蓋了一座小小莊子,雖然算不得大園庭,那亭台樓閣樹木山石,卻也點綴結構得幽雅不俗。附近又有幾座名山大刹,圍著莊子都是自己的田園,佃戶承種交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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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安老爺的老太爺臨終遺言,曾囑咐安老爺說:“我平生在此養靜,一片心神都在這個地方,將來我百年以後,不但墳園立在這里,連祠堂也要立在這里。一則,我們的宗祠里本來沒有地方了;二則,這園子北面、土山以後、界牆以前,正有一塊空地,你就在這地方正中給我蓋起三間小小祠堂,立主供奉。你們既可以就近照應,便是將來的子孫,有命作官固好,不然守著這點地方,也還可以耕種讀書,不至凍餓。”

後來安老爺便謹遵父命,一一的照辦。此是前話不提。

傳到安老爺手里,這位老爺天性本就恬淡,更兼功名蹭蹬,未免有些意懶心灰,就守定了這座莊園,課子讀書,自己也理理舊業。又有幾家親友子弟,因他的學問高深,都送文章請他批評改正,一天卻也沒些空閑。偶然閑來,不過飲酒看花,消遣歲月,等閑不肯進城。安太太又是個勤儉當家的人,每日帶了仆婦侍婢料理針線,調停米鹽。公子更是早晚用功,指望一舉成名,不干外事。外頭自有幾個老成家人支應門戶。又有公子的一個嬤嬤爹,這人姓華名忠,年紀五十歲光景,一生耿直,赤膽忠心,不但在公子身上十分盡心,就連安老爺的一應大小家事,但是交給他的,他無不盡心竭力,一草一木都不肯糟塌,真算得“奶公子里的一個聖人”。

因此,老爺、太太待他格外加恩,不肯當一個尋常奶公子看待。這安老爺家,通共算起來,內外上下也有三二十口人,雖然算不得簪纓門第、鍾鼎人家,卻倒過得親親熱熱,安安靜靜,與人無患,與世無爭,也算得個人生樂境了。

這年正適會試大比之年。新年下,安老爺、安太太把家中年事一過,便帶了公子進城。拜過宗祠,到至親本家幾處拜望了拜望,仍舊回家。匆匆的過了燈節,那太太便將安老爺下場的考藍、號簾、裝吃食的口袋盒子、衣帽等物打點出來。

安老爺一見,便問說:“太太,你此時忙著打點這些東西作甚麼?”

太太說:“這離三月里也快了,拿出來看看,該洗的縫的添的置的,早些收拾停當了,省得臨時忙亂。”

那安老爺拈著幾根小胡子兒含笑說:“太太,你難道還指望我去會試不成?你算,我自二十歲上中舉,如今將及五十歲,考也考了三十年了,頭發都考白了,‘功名有福,文字無緣’,也可以不必再作此癡想。況你我如今有了玉格這個孩子,看去還可以望他**,倒不如留我這點精神心血,用在他身上,把他成就起來,倒是正理。太太,你道如何?”

太太還沒及答話,公子正在那里檢點那些考具的東西,聽見老爺的話,便過來規規矩矩、漫條斯理的說道:“這話還得請父親斟酌。要論父親的品行學業,慢道中一個進士,就便進那座翰林院,坐那間內閣大堂,也不是甚麼難事。但是功名遲早,自有一定。天生應吃的苦,也要吃的。就算父親無意功名,也要把這進士中了,才算得作完了讀書的一件大事。”

安老爺聽了,笑了一笑,說道:“孩子話!”那太太便在旁說道:“老爺,玉格這話很是,我也是這個意思。這些話我心里也有,就是不能像他說的這麼文謅謅的。老爺竟是依他的話,打起高興來。管他呢,中了,好極了;就算是不中,再白辛苦這一蕩也不要緊,也是嘗過的滋味兒罷咧!”

列公,這科甲功名的一途,與異路功名卻是大不相同。這是件合天下人較學問見經濟的勾當,從古至今,也不知牢籠了多少英雄,埋沒了多少才學。所以這些人甯可考到老,不得這個“中”字,此心不死。安老爺用了半生的心血,難道果真就肯半途而廢不成?原是見了這些考具,一時的牢騷話。

及至聽見公子小小年紀說了這一番大道理,心中暗暗歡喜,又恐怕小人兒高興,只得笑著說是“小孩子話”。及至太太又加上一番相勸,不覺得就鼓起高興來,說道:“既如此,就依你們娘兒們的話,左右是家里白坐著,再走這一蕩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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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看看到了三月初間,太太把老爺的衣帽、鋪蓋、吃食等件打點清楚,公子也忙著揀筆墨,洗硯台,包草稿紙。諸事停當,這安老爺便坐車進城,也不租小寓,就在自己家里住下。這房子雖說有幾家本家住著,正所兒沒占,原備安老爺、太太、公子有事進城住的,平日自有留下的家人看守。這家人們知道老爺回家,前幾天就收拾鋪設,掃地焚香的預備停妥。

到了三月初六日,太太打發公子帶了隨使家丁,跟隨老爺進城。進場出場,又按著日子打發家人接送,預備酒飯,打點吃食。公子也來請安問候,都不必細說。

三場已畢,這老爺出了場也不回家,從場門口坐上車,便一直的回莊園來。太太、公子接著,問好請安,預備酒飯,問了一番場里光景。一時飯罷,公子收撿筆硯,便在卷袋里找那三場的文章草稿。尋了半日,只尋不著,便來問安老爺說:“文章稿子放在那里了?等我把頭場的詩文抄出來,好預備著親友們要看。”安老爺說:“我三場都沒存稿子,這些事情也實在作膩了。便有人要看,也不過加上幾個密圈,寫上幾句通套批語,贊揚一番說:‘這次必要高中了!’究竟到了出榜,還是個依然故我,也無味的很,所以我今年沒存稿子。不但不必抄給人看,連你也不必看。這一出場,我就算中了。”說畢,拈須而笑。公子聽了無法,只得罷了。

日月迅速,轉眼就是四月。到了放榜的頭一天晚上,這太太弄了幾樣果子酒菜,預備老爺候榜,好聽那高中的喜信。

安老爺坐下,就笑著說道:“這大概是等榜的意思了。聽我告訴你們:外頭只知道是明日出榜,其實場里今日早半天就拆彌封,填起榜來了。規矩是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就有那班會想錢的人,從門縫兒里傳出信來,外頭報喜的接著分頭去報。如今到了這時候不見動靜,大約早報完了,不必再等。你們既弄了這些吃的,我樂得吃個河落海干睡覺。”說完,吃了幾杯悶酒,又說了會閑話,真個就倒頭酣呼大睡。

那太太同公子並內外家人不肯就睡,還在那里左盼右盼,看看等到亮鍾〔亮鍾:意指天將亮的時分。古時天將亮時打五更鍾。〕以後無信,大家也覺得是無望了,又乏又困,興致索然,只得打點要睡。上房將然關了房門,忽聽得大門打得山響,一片人聲,報說:“頭二三報,報安老爺中了第三名進士!”

列公,你道安老爺既中得這樣高,為甚麼直到此時才報?

原來填榜的規矩,從第六名填起,前五名叫作“五魁”,直等把榜填完,就是半夜的光景了,然後倒填五魁。到了填五魁的時候,那場里辦場的委員,以至書吏、衙役、廚子、火夫,都許買幾斤蠟燭,用釘子釘的大木盤插著,托在手里,輪流圍繞,照耀如同白晝,叫作“鬧五魁”。那點過的蠟燭,拿出來送人,還算一件取吉利的人情禮物。因此上填到安老爺的名字,已是四更天的光景。那報喜的誰不想這個五魁的頭報,一得了信,便隨著起早下圓明園的車馬,從西直門連夜飛奔而來,所以到這里天還沒亮。

閑話休提。這太太因等不見喜信,正在卸妝要睡,聽得外面喧嚷,忙叫人開了房門,出去打聽。那門上的家人早把報條接了進來,給老爺、太太、公子叩喜。這一番吵吵,安老爺也醒了,連忙披衣起來,公子呈上報條看了,滿心歡喜。

一時想起來,自己半生辛苦,黃卷青燈,直到須發蒼然,才了得這樁心願,不覺喜極生悲,倒落了幾點淚。太太也覺心中頗有所感,忍淚含笑勸解說:“老爺,這正該喜歡,怎麼倒傷起心來呢?”定了一會,大家才喜逐顏開,滿臉堆下笑來。

公子便去打點寫手本、拜帖職名,以及拜見老師的贄見、門包、封套。家人們在外邊開發喜錢。緊接著就有內城各家親友看了榜先遣人來道喜,把位安太太忙得頭臉也不曾好生梳洗得。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乏也忘了,困也沒了,忙忙的帶著丫鬟仆婦,一面打點帽子衣服,又去平兌銀兩,找紅氈,拿拜匣。所喜都是自己平日勤謹的好處,一件一件的預先弄妥,還不費事。安老爺看著太太忙得連袋煙也沒工夫吃,便說道:“太太不必忙,今日沒事,有一天的工夫呢。我後半天進城不遲,歇歇再收拾罷!”說著,自己梳洗已畢,忙穿好了衣服,先設了香案,在天地前上香磕頭,又到佛堂、祠堂行過了禮,然後內外家人都來叩喜。這些情節,都不必細講。

安老爺一面料理了些自己隨手用的東西,便催著早些吃飯。吃飯中間,公子便說:“父親雖然多辛苦了幾次,如今卻高高的中了個第三,可謂‘上天不負苦心,文章自有定論’,將來殿試,那一甲一名也不敢必,也中個第三就好了!”安老爺笑說:“這又是孩子話了,那一甲三名的狀元、榜眼、探花,咱們旗人是沒分的。也不是旗人必不配點那狀元、榜眼、探花。本朝的定例,覺得旗人可以吃錢糧,可以考翻譯,可以挑侍衛,宦途比漢人寬些,所以把這一甲三名留給天下的讀書人,大家巴結去。這是本朝珍重名器、培直人材的意思。況且‘探花’兩個字,你可知道他怎麼講?那狀元,自然要選一個才貌品學四項兼備的,不用講了;就是探花,也須得個美少年去配他,為的是瓊林宴的這一天,叫他去折取杏花,大家簪在頭上,作一段瓊林佳話。這是唐代的故事。你看我雖然下至于老邁不堪,也是望五的人了,世上那有這樣白頭蹀躞的探花?豈不被杏花笑人!果然那樣,那不叫作‘探花’,倒叫作‘笑話兒’了!”

公子道:“便不得探花,翰林也是穩的。”老爺說:“那又不然。在常情論,那名心重的,自然想點個翰林院的庶常;利心重的,自然想作個榜下知縣;有才氣的,自然想用分部主事;到了中書,就不大有人想了;歸班更不必講。我的見識卻與人不同:我第一怕的是知縣,不拿出天良來作,我心里過不去;拿出天良來作,世路上行不去——那一條路兒可斷斷走不得!至于那入金馬、登玉堂,是少年朋友的事業,我過了景了。就便用個部屬,作呢還作得來,但是這個年紀,還靴桶兒里掖著一把子稿,滿道四處去找堂官,也就露著無趣。我倒想用個冰冷的中書,三年分內外用——難道我還就外用不成?——那時一紙呈兒,掛冠林下,倒是一樁樂事。不然,索性歸了班,十年後才選得著。且不問這十年後如何,就這十年里,我便課子讀書,成就出一個兒子來,也算不虛度此生了!”公子自是不敢答言。安太太聽了,說道:“老爺也忒慮得遠。我只說萬事都是盡人事,聽天命,自有個一定。”老爺說:“太太這話卻倒不錯。”

說話間,一時吃罷了飯,便有幾家拜從看文章的門生學生趕來道喜。人來人往,應酬了一番,那天就不早了,安老爺才得進城。到了住宅,早有部里長班送信,告知老爺中在第幾房,並房師的官銜、姓名、科分、住處。從次日起,便去拜房師,拜座師,認前輩,會同年,會同門,公請老師,赴老師請,刻齒錄,刻朱卷。那房師、座師見了都說:“一見你這本卷子,便知為老手宿儒,晚成大器,如今果然。可見文有定評。”說著,十分歎贊。

這安老爺一連忙了數日,不曾得閑,直等謝恩領宴諸事完畢,才得略略安靜。五十歲的老頭兒,也得伏案埋頭作起楷來。

轉眼覆試朝考已過,緊接著殿試。那老爺的策文雖比不得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卻頗頗的有些經濟議論,與那抄策料填對句的不同。那些同年見了,都道:“定入高選。”怎奈老爺是個走方步的人,凡那些送字樣子、送詩篇兒這些門路,都不曉得去作。自己又年屆五旬,那殿試卷子作的雖然議論恢宏,寫的卻不能精神飽滿,因此上點了一個三甲。及至引見,到了老爺這排,奏完履曆,聖人往下一看,見他正是服官政的年紀,臉上一團正氣,胸中自然是一片至誠。這要作一個地方官,斷無不愛惜民命的理,就在排單里“安學海”三個字頭上,點了一個朱點,用了榜下知縣。

少時引見一散,傳下這旨意來。安老爺一聽,心里說道:“完了!正是我怕走的一條路,恰恰的走到這條路上來!”登時倒抽了一口氣,涼了半截。心里的那番懊惱,不但後悔此番不該會試,一直悔到當年不該讀書,在人群兒里險些兒不曾哭了出來。便有一班少年新進湊來攜手作賀。有的說:“班生此去,何異登仙!”又有的說:“當年是‘擁書權拜小諸侯’,而今真個‘百里侯’矣!”又有一班外行朋友說是:“這榜下即用是‘老虎班’,一到就補好缺的。”又有的說:“‘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這就得了!”一面就答訕著薦幕友,薦長隨。落後還是幾位老師認真關切,走來問道:“外用了?不必介意。文章、政事都是報國,況這宦途如海,那有一定的?且回去歇歇再談罷。”這老爺也只得一一的應酬一番。又有那些拜從看文章的門生,跟著送引見,見老爺走了這途,轉覺得依依不舍。安老爺從上頭下來,應酬了大家幾句,回到下處,吃了點東西,向應到的幾處勉強轉了一轉,便回莊園上來。

那時早有報子報知,家人們聽見老爺得了外任,個個喜出望外。只有太太合公子見老爺進門來愁盾不展,面帶憂容,便知是因為外用的原故。一時且不好安慰,倒提著精神談了些沒要緊的閑話。老爺也強為歡笑,說:“鬧了這許多天了,實在也乏了,且讓我歇一歇兒,慢慢的再計議罷。”

誰想有了年紀的人,外面受了這一向的辛苦勞碌,心里又加上這一番的煩惱憂思,次日便覺得有些鼻塞聲重,胸悶頭暈,懨懨的就成了一個外感內傷的病。安太太急急的請醫調治,好容易出了汗,寒熱往來,又轉了瘧疾;瘧疾才止,又得了秋後痢疾。無法,只得在吏部遞了呈子,告假養病。每日價醫不離門,藥不離口,把個安太太急得燒子時香,吃白齋,求簽許願,鬧得寢食不安。連公子的學業功課,也因侍奉湯藥漸漸的荒廢下來。直到秋盡冬初,安老爺才得病退身安,起居如舊。依安老爺的心里,早就打了個再不出山的主意了,怎奈那些關切一邊的師友親戚骨肉,都以天恩祖德報國勤民的大義勸勉,老爺又是位循規蹈矩聽天任命不肯苟且的人,只得呈報銷假投供。可巧,正遇著南河高家堰一帶黃河決口,俗語說:“倒了高家堰,淮揚不見面。”這一個水災,也不知傷了多少民田民命!地方大吏飛章入奏請帑,並請揀發知縣十二員到工差遣委用。這一下子,又把這老爺打在候補候選的里頭挑上了。

列公,安老爺這樣一個有經濟有學問的人,難道連一個知縣作不來?何至于就愁病交加到這步田地!有個原故。只因這老爺的天性恬淡,見識高明,廣讀詩書,閱盡世態。見世上那些州縣官兒,不知感化民風,不知愛惜民命,講得是走動聲氣,好弄銀錢,巴結上司,好謀升轉。甚麼叫錢谷刑名,一概委之幕友、官親、家丁、書吏,不去過問,且圖一個旗鑼扇傘的豪華,酒肉牌攤的樂事。就使有等稍知自愛的,又苦于眾人皆醉,不容一人獨醒,得了百姓的心,又不能合上司的式,動輒不是給他加上個“難膺民社”,就是給他加上個“不甚相宜”,輕輕的就端掉了,依然有始無終,求榮反辱。

因此上自己一中進士,就把這知縣看作了一個畏途。如今索性挑了個河工,這河工更是個有名的虛報工段、侵冒錢糧、逢迎奔走、吃喝攪擾的地方,比地方官尤其難作。自己一想,可見宦海無定,食路有方,天命早已安排在那里了,倒不如聽命由天的闖著作去,或者就這條路上立起一番事業,上不負國恩,下不負所學,也不見得。老爺存了這個念頭,倒打起精神,次第的過堂引見,拜客辭行,一切瑣屑事情都已完畢,才回到莊園。

略歇息了歇息,便有那些家人回說:欽限緊急,請示商量怎的起行。那些家人也有說該坐長船的,也有說該走旱路的,也有說行李另走的,也有說家眷同行的。安老爺說:“你們大家且不必議論紛紛,我早有了一個牢不可破的主見在此。”這正是:

得意人迷失意事,一番歡喜一番愁。

要知那安老爺此番起行赴官怎的個主見,下回書交代。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3:09

正文 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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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書緊接前回,講的是那安老爺揀發了河工知縣,把外面的公私應酬料理已畢,便在家打點起上路的事來。

這日飯罷無事,想要先把家務交代一番,因傳進了家中幾個中用些的家人,內中也有機伶些的,也有糊塗些的,誰不想獻個殷勤,討老爺喜歡,好圖一個門印的重用?那知老爺早打了個“雇來回車”的主意,便開口先望著太太說道:“太太,如今咱們要作外任了。我想我此番到外任去,慢講補缺的話,就是候補知縣,也不知天準我作不準我作,還不知我準我作不準我作。”說到這里,大家就先怔了一怔,太太只得答應了一聲。

只聽老爺往下說道:“我的怕作外官,太太是知道的,此番偏偏的走了這條路。在官場上講,實在是天恩,我有個不感激報效的嗎?但是,我的素性是個拘泥人,不喜繁華,不善應酬,到了經手錢糧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頭去作官,自然非家居可比,也得學些圓通。但那圓通得來的地方好說,到了圓通不來,我還只得是笨作。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了。所以我的主意,打算暫且不帶家眷,我一個人帶上幾個家人,輕騎減從的先去看看路數。如果處得下去,到了明秋,我再打發人來接家眷不遲。家里的事,向來我就不大管,都是太太操心,不用我囑咐。我的盤纏,現有的盡可敷衍,也不用打算。我所慮者,家里雖有兩個可靠的家人,實在懂事的少。玉格又年輕,萬一有個緊要些的事兒,以至寄家信、帶東西這些事情,我都托了烏明阿烏老大了。他雖合咱們滿洲漢軍隔旗,卻是我第一個得意門生,他待我也實在親熱。那個人將來不可限量,太太看著,幾天兒就上去了。我起身後他必常來,來時太太總見見他,玉格也可以合他時常親近,那是個正經人。此外,第一件心事,明年八月鄉試,玉格務必教他去觀觀場。”因向公子說:“你的文章,我已經托莫友士先生合吳侍郎給你批閱,可按期取了題目來作了,分頭送去。”公子一一答應。

說到這里,太太才要說話,只見老爺又說道:“哦,還有件事。前日我在上頭遇見咱們旗的卜德成卜三爺,趕著給玉格提親。”太太聽見有人給公子提親,連忙問道:“說得是誰家?”老爺道:“太太不必忙著問,這門親不好作,大約太太也未必願意。他說的是隆府上的姑娘。你算,我家雖不是查不出號兒來的人家,現在通共就是我這樣一個七品大員,無端的去合這等闊人家兒去作親家,已經不必;況且我打聽得姑娘脾氣驕縱,相貌也很平常。我走後,倘然他再托人來說,就回複說我沒留下話就是了。至于玉格,今年才十七歲,這事也還不忙。我的意思,總等他進一步功名成就,才給他提親呢。”太太說:“這家子聽了去,敢是不大合式。拿著我們這麼一個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沒那富室豪門找上門來,只怕兩三家子趕著提來還定不得呢!”

老爺說:“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門,只要得個相貌端正、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北村里都使得。”太太說:“教老爺說的,真個的,我們孩子怎麼了,就娶個南山里北村里的?這時候且說不到這些事,倒是老爺才說的一個人兒先去的話,還是商量商量。老爺雖說是能吃苦,也五十歲的人了,況且又是一場大病才好,平日這幾個丫頭們服侍,老婆子們伺候,我還怕他們不能周到,都得我自己調停,如今就靠這幾個小子們,如何使得呢?再說,萬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門,老爺難道天天在家不成?別的慢講,這顆印是個要緊的,衙門里要不分出個內外來斷乎使不得!老爺想想。”老爺說:“何嘗不是呢!我也不是沒想到這里。但是玉格此番鄉試是斷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麼法呢!”

那公子在一旁,正因父親無法不起身赴官,自己無法不留京鄉試,父子的一番離別,心里十分難過。就以父親的身子、年紀講,沿路的風霜,異鄉的水土,沒個著己的人照料,也真不放心。如今又聽父母的這番為難是因自己起見,他便說道:“我有一句糊塗話不敢說,只怕父母不準。據我的糊塗見識,請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里。”老爺、太太還沒等說完,齊說道:“那如何使得!”公子說:“請聽我回明白了。要講應酬世路,料理當家,我自然不中用。但我向來的膽兒小,不出頭,受父母的教導不敢胡行亂走的,這層還可以自信。至于外邊的事,現在已經安頓妥當了。家里再留下兩個中用些的家人支應門戶,我不過查查問問,便一意的用起功來。等鄉試之後,中與不中,就趕緊起身,後趕了去,也不過半年多的光景。一舉三得,可不知使得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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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聽了,只是搖頭,老爺也似乎不以為可。但是左歸右歸,總歸不出個道理來。還是老爺明決,料著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大家又彼此都不放心,聽了公子的這番話,想了一想,便向太太道:“玉格這番話,雖說的是孩子話,卻也有些兒見識。我一個人去,你們娘兒兩個都不放心;太太既同去,太太便沒有甚麼不放心的了;有了太太同去,玉格又沒甚麼不放心的了;可又添上了個玉格在家,我同太太的不放心——這本是樁天生不能兩全的事。譬如咱們早在外任,如今從外任打發他進京鄉試,難道我合太太還能跟著他不成?

況且他也這麼樣大了,曆練曆練也好。他既有這志向,只好就照他這話說定了罷。太太想著怎樣?”那太太聽了,自然是左右為難,但事到其間,實在無法,便向老爺說道:“老爺見的自然不錯,就這樣定規了罷。但是老爺前日不是說帶了華忠去麼?如今既是這樣說定了,把華忠給玉格留下。那個老頭子也勤謹,也嘴碎,跟著他,里里外外的,又放一點兒心。”

老爺連說:“有理,我要帶了華忠去,原為他張羅張羅我的洗洗汕汕這些零星事情,看個屋子。如今把他留下,就該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里的事,有宋官兒一個人也照料過來了。”

當日計議已定,便連日的派定家人,收拾行李。安老爺一面又把自己從前拜從過一位業師跟前的世弟兄程師爺請來,留在家中照料公子溫習舉業,幫著支應外客。那程師爺單名一個式字。他也有個兒子,名叫程代弼,雖不能文,卻寫得一筆好字,便求安老爺帶去,不計修金,幫著寫寫來往書信。外邊去的,是門上家人晉升,簽押家人葉通,料理家務家人梁材,還有戴勤並華忠的兒子隨緣兒,大小跟班的三四個人,外薦長隨兩三個人,以至廚子、火夫人等;內里帶的是晉升家的、梁材家的、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這隨緣兒媳婦便是戴勤的女孩兒,並其余的婆子丫鬟,共有二十余人。老爺一輛太平車,太太一輛河南棚車,其余家人都是半裝半坐的大車。諸事安排已畢,這老爺、太太辭過親友,拜別祠堂,便擇了個長行吉日,帶領里外一行人等,起身南下。

這日,公子送到普濟堂,老爺便不教往下再送。當下爺兒娘兒們依依不舍,公子只是垂淚,太太也是千叮萬囑沾眼抹淚的說個不了。老爺便忍著淚說道:“幾天的離別,轉眼便得聚會,何必如此!”說著又吩咐了公子幾句安靜度日、奮勉讀書的話,竟自合太太各各上車去了。

公子送了老爺、太太動身,眼望著那車去得遠了,還在那里呆呆的呆望。那老爺、太太在車上也不由得幾次的回頭遠望,只是戀戀不舍。這正是古人說的:“世上傷心無限事,最難死別與生離。”這公子一直等一行車輛人馬都已走了,又讓那些送行的親友先行,然後才帶華忠並一應家人回到莊園。真個的,他就一納頭的杜門不出,每日攻書,按期作文起來。這且不表。

且說那安老爺同了家眷自普濟堂長行,當日住了常新店。

沿路無非是曉行夜住,渴飲饑餐。不則一日,到了王家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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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過黃河,便到南河河道總督駐紮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長班預先給找下公館,沿河接見。上下一行人便搬運行李,暫在公館住下。安老爺草草的安頓已畢,便去拜過首縣山陽縣各廳同寅,見過府道,然後才上院投遞手本,稟到稟見。那河台本是個從河工佐雜微員出身,靠那逢迎鑽于的上頭,弄了幾個錢,卻又把皇上家的有用錢糧,作了他致送當道的進身獻納,不上幾年,就巴結到河工道員。又加他在工多年,講到那些裹頭挑壩、下埽加堤的工程,怎樣購料,怎樣作工,怎樣省事,怎樣賺錢,那一件也瞞他不過。因此上曆署兩河事務,就得了南河河道總督。待人傲慢驕奢,居心忌刻陰險。

那時同安老爺一班兒揀發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門路,要了書信,先趕到河工,為的是好搶著鑽營個差委。

及至安老爺到來,投遞了手本,河台看了,便覺他怠慢來遲。

又見京中不曾有一個當道大老寫信前來托照應他,便疑心安老爺仗著是個世家旗人,有心傲上。隨吩咐說:“教他等見官的日子隨眾參見。”安老爺是個坦白正路人,那里留心這些事?

一般也隨眾打點些京里的土儀,給河台送去。及至送到院上,巡捕傳了進去,交給門上。那門上家人看了看禮單,見上面寫著不過是些京靴、縉紳、杏仁、冬菜等件,便向巡捕官發話道:“這個官兒來得古怪呀!你在這院上當巡捕也不是一年咧,大凡到工的官兒們送禮,誰不是緙繡呢羽、綢緞皮張,還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怎麼這位爺送起這個來了?他還是河員送禮,還是‘看墳的打抽豐’〔歇後語有“看墳打抽豐——吃鬼”。此指十分吝嗇。〕來了?這不是攪嗎!沒法兒,也得給他回上去。”說著,回了進去,又從中說了些懈怠話。那河台心里更覺得是安老爺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當時吩咐出來,說:“大人向不收禮,這樣的費心費事,教安太爺留著送人罷!”。

次日,正是見官日子,安老爺也隨眾投了手本。少時傳見,那河台先算定了安老爺是個不通世路、沒有材干的人,及至見面,遞上履曆,才知這老爺是由進士出身。又見他舉止安詳,言詞慷慨,心里說:“這人既是如此通達諳練,豈有連個送禮的輕重過節兒他也不明白的理?這分明看我是個佐雜出身,他自己又是兩榜,輕慢我的意思。倒得先拿他一拿!”

因又動了個忌才之意,淡淡的問了幾句話,就起身讓走,送出來了。那安老爺也只道新官見面之常,不過如此,也不在意。從此就在淮安地方候補聽差,除了三八上院,朔望行香,倒也落得安閑無事。安老爺本是個雅量,遇著那些同寅宴會,卻也去走走,但是一有了歌兒舞女,再遇見打牌搖攤,可就弄不來了。久之,那些同寅也覺得他一人向隅,滿座不歡,漸漸的就有些聲氣不通起來。這且不在話下。

卻說河台一日接得邳州稟報,稟稱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這缺本是個工段最簡的冷靜地方,又恰巧輪到安老爺署事到班,便下劄懸牌,委了安老爺前往署事。安老爺接了委牌,稟辭出來,又到府里稟辭。準安府見面先談了幾句官話,便問:“吾兄,你請定了幕中的朋友了沒有?”安老爺說:“卑職到此不久,人地生疏,正要合大人討人呢。”知府說:“很好。那前任請的朋友錢公就很妥當,你就請他蟬聯下去罷。”

說著,從靴掖兒里掏出一個名條。安老爺連忙的接過來,見上面寫著“錢如甫”三個字,當下收了。

這天便是山陽縣請吃晚飯,飲酒中間,安老爺也請教了一番到工如何辦事的話。那首縣便說:“辦工首在得人,兄弟這里卻有一個千妥萬當的人,他從前就在邳州衙門,如今在兄弟這里。只是兄弟這里人浮于事,實在用不開。二哥,你帶了他去,大可助你一臂之力。”說著,便叫了那人來叩見。

安老爺一看,見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顴骨,一雙鼠目,幾根黃須,看去就不像個安分之徒。因是首縣薦的,便先問了問他的名姓。那人回稱姓霍,名叫士端。那首縣便道:“明日就到安太老爺公館伺候去罷。”那人謝了一謝,便退下去。一時酒散。安老爺次日便拜客辭行,帶了家眷奔邳州而來。

于路無話。到了那里,自有一班的書吏衙役迎接,並那到任堂規以至同城官員如何接風宴會,都不必煩瑣。安老爺到任後,所喜工輕政簡,公事無多,老夫妻二人就照平日在家一般的過起勤儉日子來,心中只是記掛著公子。所喜接得幾封家信,知道家中安靜,公子照常讀書,也就無可惦念了。

一日,安老爺接著邳州直河巡檢的稟報,報稱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沖刷,土岸蟄陷,稟請興修。安老爺接了案帖,親自帶了工書人等到工查看,不過有十來丈工程,偶因木樁脫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卻都不曾沖去,盡可撈用。那土工也蟄陷得無多,自己雖不懂,看了去大約也不過百十金的事。回來便吩咐該房書役辦稿,就在歲修銀兩項下動支趕辦。

次日,房里送進稿來,先送師爺點定,簽押呈上老爺標畫。見那稿倒還辦得明白,只那工段的尺丈,購料的堆垛,錢糧的多少,卻空著沒填,旁邊粘著一個小小紅簽兒,上寫著“請內批”三個字。那該辦的師爺也不曾填寫。老爺當下叫簽押,說:“你去問問師爺,這數目怎麼沒填寫?想是漏了。”少停簽押回稱說:“問過師爺,師爺說候老爺把錢糧數目批定,再核料物尺丈,向來是這等辦的。”老爺說:“這怎麼講?難道我自己會銷算不成?你大約沒聽清楚,等我自己問去罷。”

說著,便起身來到書房。

那師爺聽得東家過來了,連忙換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腳底下可還是兩只鞋。送茶讓坐已畢,老爺就問起這句話來。只見那師爺咬文嚼字的說道:“規矩是這等的,要東家批定了報多少錢糧,晚生才好照著那錢糧的數目核算工料的。”老爺說:“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有了丈尺,自然是核著丈尺算工料,核著工料算錢糧,怎麼倒先定錢糧數目呢?況且叫我批定,又怎樣個約略核計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現勘的丈尺,據先生你看應用多少錢糧?”那師爺說:“要照現勘的丈尺,多也不過百十金罷了。”老爺說:“可又來!就照著這數目據實報出去就是了。”那師爺連連搖頭說:“這是作不來的!”老爺便問:“這又怎麼講呢?”那師爺道:“承東家不棄,請晚生在這衙門幫辦公事,可不敢不傾心吐膽的奉告:我們這些河工衙門,這‘據實’兩個字是用不著、行不去的哪。即如東家從北京到此,盤費日用,府上衙門,內外上下那一處不是用錢的?況且京中各當道大老,合本省的層層上司,以至同寅相好,都要應酬的到,尤其不容易。這也在東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說。但是,就我們這衙門講,晚生是有也可,沒有也可,倒也不計較。只這內而門印、跟班,以至廚子、火夫,外而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那一個不是指望著開個口子,弄些工程吃飯的?此猶其小焉者也。再加一個工程出來,府里要費,道里要費,到了院費,更是個大宗。這之後,委員勘工要費,收工要費,以至將來的科費、部費,層層面面,那里不要若干的錢?東家是位高明不過的,請想想,可是‘據實’兩個字行得去的?”

老爺聽了這話,心下一想:“要是這樣的頑法,這豈不是拿著國家有用的帑項錢糧,來供大家的養家肥己、胡作非為麼?這我可就有點子弄不來了。”因向那師爺說道:“據先生你講起來,這外費是沒法的了。至于我的家人,斷乎不必,我的這層更不消提起。”那師爺見不是路,固然不願意,但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也無法,只得含含糊糊的核了二三百金的錢糧,報了出去。從此衙門內外人人抱怨,不說老爺清廉,倒道老爺呆氣,都盼老爺高升,說:“再要作下去,大家可就都紮上口袋嘴兒了!”

且不說眾人的七言八語。卻說一日忽然院上發下了一角公文,老爺拆開一看,原來是自己調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爺看畢,正在心里納悶,說:“我到這里不久,又調署了高堰,這是何意?”早見那長隨霍士端興匆匆的走上來道喜,說:“這實在是件想不到的事!這缺要算一個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調署了老爺,這是上頭看承得老爺重,再不然,就是老爺京里的有甚麼硬人情兒到了。這番調動,老爺可必得像模像樣答上頭的情,才使得呢!”

老爺便說:”我也不過是盡心竭力,事事從實,慎重皇上家的錢糧,愛惜小民的性命,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難道還有個甚麼別的法子不成?”霍士端說:“這個全不在此。只這眼前便有一個機會,小的正要回老爺:這下月便是河台的正壽,可不知老爺打算怎麼樣個行法?”老爺道:“那早已辦妥當了。我上次在淮安,首縣就說過,每個備銀五十兩,公辦壽屏壽禮,我已經交給首縣了。”霍士端笑道:“難道老爺打算這樣就完了不成?”老爺說:“依你還要怎樣呢?”霍士端回說:“小的可敢說‘怎麼樣’呢,不過是老爺待小的恩重,見不到就罷了;既見到了,要不拿出血心來提補老爺,那小的就喪盡天良了。就小的知道的說:那淮徐道是綢緞紗羅;淮揚道辦的秀氣,是四方硯台,外面看著是一色的紫檀匣子盛著端石硯台,里面卻用赤金鑄成,再用漆罩上一層,這分禮可就不菲;淮海道是一串珍珠手串,八兩遼參;河庫道辦的更巧,是專人到大人原籍置一頃地,把莊頭佃戶兌給本宅的少爺,卻把契紙裝了一個小匣兒,帶到院上當面送的;就是那二十四廳,也各有各的路數,各有各的巧妙。老爺如今就這五十兩公分,如何下得去?何況老爺現在調署這樣一個美缺呢!”

老爺說:“這可就罷了我了!慢說我沒有這樣家當,便有,我也不肯這樣作法。”霍士端說:“這事老爺有甚麼不肯的?這是有去有來的買賣,不過是拿國家庫里錢搗庫里的眼,弄得好,巧了還是個對合子的利兒呢!不然的時候,可惜這樣個好缺,只怕咱們站不穩。”老爺聽到這里,便說:“你不必往下講了,去罷,去罷!”那霍士端看這光景,料是說不進去,便訕訕的退了下來,另作他自己的打算去了。

話休絮煩。安老爺自從接了調署的劄文,便一面打發家眷到高堰通判衙門任所,自己一面打點上院謝委,就便拜河台的大壽。不日到了淮安,正遇河台壽期將近,預先擺酒唱戲,公請那些個河員。眾人的禮物都是你賭我賽,不亞如那臨潼斗寶一般。獨安老爺除了五十兩公分之外,就是磕了三個頭,吃了一碗面,便匆匆的謝委稟辭,上任而去。

不則一日,到了新任,只見那里人煙輻輳,地道繁華,便是衙門的氣概,吏役的整齊,也與那冷清清的邳州小衙門不同。更兼工段綿長,錢糧浩大,公事紛繁,一連幾日接交代,點垛料,核庫冊,又加上安頓家眷,把個安老爺忙得茶飯無心,坐臥不定,這才料理清楚。

列公,你道那河台既是合安老爺那等不合式,安老爺又是個古板的人,在他跟前沒有一毫的趨奉,此外又不曾有個致意托情的,他忽然把安老爺調了這樣一個美缺,到底是個甚麼意思?列公有所不知,這從中有個原故。那高堰外河地方,正是高家堰的下遊,受水的地方。這前任的通判官兒又是個精明鬼兒,他見上次高家堰開了口子之後,雖然趕緊的合了龍,這下遊一帶的工程,都是偷工減料作的,斷靠不住。

他好容易耗過了三月桃汛,吃是吃飽了,擄是擄夠了,算沒他的事了,想著趁這個當兒躲一躲,另找個把穩道兒走走。因此謀了一個留省銷算的差使,倒讓出缺來給別人署事。那河台本是河工上的一個蟲兒,他有甚麼不懂的?只是收了人家的厚禮,不能不應,看了看這個立刻出亂子的地方,若另委別人,誰也都給過個三千二千、一千八百的,怎好意思呢?沒法兒,可就想起安老爺來了。偏看了看收禮的帳,輕重不等,大家都格外有些盡心,獨安老爺只有壽屏上一個空名字,他已是十分的著惱;又見這安老爺的才情見識遠出自己之上,可就用著他當日說的那個“拿他一拿”的主意了。想著如此把他一調,既壓一壓外邊的口舌,他果然經曆伏汛,保得無事,倒好保他一保,不怕他不格外盡心;倘然他辦不來,索性把他參了,他也沒的可說。因此上才有這番調署。

那安老爺睡里夢里也算不到此!不想“皇天不佑好心人”,偏是安老爺到任之後,正是春盡夏初長水的時候。那洪澤湖連日連夜長水,高家堰口子又沖開一百余丈,那水直奔了高家堰外河下遊而來。不但兩岸沖刷,連那民間的田園房舍都沖得東倒西塌,七零八落。那安插難民,自有一班兒地方官料理。這段大工,正是安老爺的責成。一面集夫購料,一面通稟動帑興修。那院上批將下來,批得是:“高堰下遊工段,經前任河員修理完固,曆經桃汛無虞。該署員到任,正應先事預防,設法保護。乃偶遇水勢稍長,即至漫決沖刷,實屬辦理不善。著先行摘去頂戴,限一月修複,無得草率偷減,大干末便。”

安老爺接著看了,便笑了一笑,向太太說道:“這是外官必有之事。況這窮通榮辱的關頭,我還看得清楚,太太也不必介意。倒是這國帑民命是要緊的。”說著,傳出話去,即日上工。就駐在工上,會同營員督率那些吏役、兵丁、工夫,認真的修作起來。大家見老爺事事與人同甘同苦,眾情躍踴,也仗著夫齊料足,果然在一月限內便修築得完工。雖說不能處處工歸實用,比起那前任並各廳的工程,也就算加倍的工堅料實,大不相同了。一面完工,一面通報上去,稟請派員查收。

你道巧不巧,正應了俗語說的:“屋漏更遭連夜雨,船行又遇打頭風。”偏偏從工完這日下雨起,一連傾盆價的下了半個月的大雨。又加著四川、湖北一帶江水異漲,那水勢建瓴而下,沿河陡長七八九尺、丈余水勢不等。那查收的委員又是合安老爺不大聯絡的,約估著那查費也未必出手,便不肯刻日到工查收。這個當兒,越耗雨越不住,雨越不住水越加長,又從別人的上段工上開了個小口子,那水直串到本工的土泊岸里,刷成了浪窩子,把個不曾奉憲查收的新工,排山也似價坍了下來。安老爺急得目瞪口呆,只得連夜稟報。

那河台一見大怒,便批道是:“甫作新工,尚未驗收,遽致倒塌,其為草率偷減可知。仰即候參!”一面委員摘印接署,一面委員提安老爺到淮安候審。那委員取出文書給安老爺看,見那奏稿上參的是“革職拿問,帶罪賠修”。安老爺的頂子本是摘了去的了,國家的王法不敢不領,立刻就是兩個官役看了起來。幸而安老爺是個讀書明理閱曆通達的人,毫無一點怨天尤人光景。但說:“鄰省水漲,洪澤湖倒灌,上段口岸沖決,我可有甚麼法子呢!斷不敢說冤枉。總是我安學海無學無能,不通庶務,讀書一場,落得這步田地,辜負天恩祖德,再無可說了。”只是安太太那里經過這些事情,只嚇得他體似篩糠,淚流滿面。老爺說:“太太,事已至此,怕也無益,哭也無用。我走後,你急急的也到淮安,找幾間房子住下,再慢慢的商量個道理。”

話休絮煩。那安老爺同了委員起程,太太也在那衙門住不住了,便連夜的歸著行李,拖泥帶水的也奔淮安而來。安老爺到淮投到,本沒有甚麼可問的情節,便交在山陽縣衙門收管,追取賠修銀兩。還虧那山陽縣因他是個清官,又是官犯,不曾下在監里,就安頓在監門里一個土地祠居住。

那太太到了淮安,還那里找甚麼公館去!暫且在東關飯店安身。那時幕友是走了,長隨是散了,便有幾個孤身跟班的,養活不開,也薦出去了,只剩下程代弼程相公,並晉升、梁材、戴勤、隨緣兒幾個家人,並幾個仆婦丫鬟無處可去。

可憐安老爺從上年冬里出任外官,算到如今,不過半年光景,便作了一場黃粱大夢!這正是:

世事茫茫如大海,人生何處不風波?!

要知那安老爺夫妻此後怎的個歸著,下回書交代。

(第二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3:33

正文 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仆托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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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書交代的是安老爺因本管的河工兩次決口,那河道總督平日又合他不對,便借此參了一本,“革職拿問,帶罪賠修”,將安老爺下在山陽縣縣監。雖說是安頓在土地祠不至受苦,那廟里通共兩間小房子,安老爺住了里間,外間白日見客,晚間家人們打鋪,旁邊的一間小灰棚,只可以作作飯菜,頓頓茶水。安太太租了幾間飯店,暫且安身。幸而是個另院,還分得出個內外。只是那賠修的官項,計須五千余金,後任工員催逼得又緊,老爺兩袖清風,一時那里交得上?沒奈何,只得寫了家信,打發梁材進京將房地田園折變。且喜平日看文章的這些學生里頭,頗有幾個起來的,也只得分頭寫信,托他們張羅,好拼湊著交這賠項。一面就在家信里諭知公子:無論中與不中,不必出京,且等看此地官項交完,或是開複原官,或是如何,再作道理。梁材候老爺的信寫完封妥,收拾了當,即便起身。那老爺、太太自有一番的囑咐不表。

列公,你看,拿著安老爺這樣一個厚道長者,辛苦半生,好容易中得一個進士,轉弄到這個地步,難道果真是“皇天不佑好心人”不成?斷無此理!大抵那運氣循環,自有個消長盈虛的定數。就是天,也是給氣運使喚著,定數所關,天也無從為力。照這樣講起來,豈不是好人也不得好報,惡人也不得好報,天下人都不必苦苦的作好人了?這又不然。在那等傷天害理的,一納頭的作了去,便叫作“自作孽,不可活”,那是一定無可救藥的了;果然有些善根,再知悔過,這人力定可以回天,便教作:“天作孽,猶可違”。何況安老爺這位忠厚長者呢?看不得他飛的不高,跌的不重,須知他苦的不盡,甜的不來,這是一。再說,安老爺若榜下不用知縣,不得到河工;不到河工,不至于獲罪;不至獲罪,安公子不得上路;安公子不上路,華蒼頭不必隨行;華蒼頭不隨行,不至途中患病;華蒼頭不患病,安公子不得落難;安公子不落難,好端端家里坐著,可就成不了這番“英雄兒女”的情節,“天理人情”的說部。列公,卻莫怪說書的饒舌。

閑話休提。卻說那河台一面委員摘去安老爺的印信,一面拜發折子,由馬上飛遞而來,不過五六天就得見面。當朝聖人愛民如子,一見河水沖決,民田受害,龍顏大怒,便照折一道旨意,將安學海“革職拿問,帶罪賠修”。這個旨意從內閣抄了出來,幾天兒工夫就上了京報,那報房里便挨門送看起來。

安公子雖是閉門讀書,不問外事,早有那些關切些的親友得了信,遣人前來探聽。也有說白來看看的,也有說打聽任上一向有無家信的,卻都不肯明說。這日,有向來拜從安老爺看文章的一位梅公子,也是個世家,前來看望。見了安公子,便問:“老師這一向有信麼?”安公子說:“便是許久沒接著老人家的諭帖了。”梅公子又問說:“也沒聽見甚麼別的事呀?”安公子見他問的奇怪,連忙答說:“無所聞。這話從何問起?”梅公子道:“昨日聽見個朋友講起,說老師在河工上有個小小的罣誤,卻也不知其詳。要是吏部認得人,何不托人打聽打聽,見了原奏,就可知道詳細了。”安公子聽說,驚疑不定,要著人到烏宅打聽,偏偏的烏大爺新近得了閣學欽差,往浙江查辦事件去了,別處只怕打聽得不確,轉致誤事。

當下那程師爺在坐,便說道:“吏部有我個同鄉,正在功司,等我去找他問問,就便托他抄個原奏的底子來看看,就放心了。”說著,連忙起身,進城去打聽。隨後梅公子也就告辭。安公子急得熱鍋上螞蟻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直到次日晌午,那程師爺才趕回來。一見公子,便說:“事體卻不小,幸喜還不礙。”說著,從懷里把那抄來的原奏掏出來,遞給公子閱看。只見上面的出語寫的是:“請旨革職拿問,帶罪賠修,俟該參員果否能于限內照數賠繳,如式修齊,再行奏聞請旨。”公子看先,那程師爺又說道:“據部里說,只要銀子賠完,工程報竣,還可以送部引見。照這案情,大約沒有個不開複的,只不曉得老翁任所打算得出許多銀子來不能?”公子道:“老人家帶的盤纏本就無多,自己又是一文不要的,縱然有幾兩養廉,這幾個月的日用,兩三番的調任,大約也用完了,任上一時那里弄得出五六千銀子來?家中又別無存項,偏烏克齋又上了浙江,如果他在京,大約弄個兩三千金還容易。這便如何是好?”說著,便急得淚流不止。程師爺連忙說:“世兄,你且不要煩惱,等咱們大家慢慢計議出個道理來。”公子說:“我的方寸已亂,斷無道理可計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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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安老爺留在家中照料家務的,還有個老家人,姓張,名叫進寶,原是累代陳人,年紀有七十余歲。他見公子十分的著急,便同華忠從旁說道:“我的小爺,你別著急,倘然你要急出個好共歹來,我們作奴才的可就吃不住了!如今有個商量。”因向程師爺說道:“我們小爺本就沒主意,再經了這事,別為難他了!倒是程師老爺替想想,行得行不得。這如今老爺是有了銀子就保住官兒了,沒有銀子,保不住官,還有不是。老爺任上沒銀子,家里又沒銀子,求親靠友去呢,就讓人家肯罷,誰家也不能存許多現的。”程師爺便道:“不必定要如數,難道老爺在外頭不作一點打算不成?如今弄多少是多少,也只好是集腋成裘了。”

那張老頭兒聽了,說道:“好哇!正是這話了。”因又向公子道:“這話也不用遠說,只這眼前就有一個地方可以打算,華忠他也知道。咱們這西山里不是有座寶珠洞嗎?那廟里當家的不空和尚,他手里卻有幾兩銀子,向來知道他常放個三頭五百的帳,老爺常到他廟里下棋閑談,合他認得,奴才們也常見,如今就找他去。那和尚可是個貪利的,大約合地空口說白話也不得行。我們圍著莊子的這幾塊地,年終不是有二百多銀的租子嗎?就把這個兌給他,合他說明白了,按月計利,不論年分,銀到歸贖。合他借多少是多少,下余的再想法子。必得這樣,那銀子才打算得快。我們小爺是不懂這些事情的,程師老爺,你老白替想想怎麼樣?”那師老爺說道:“豈但白替想想,我承老爺的相待,我們又從幼就在一處,同親弟兄一樣,如今托我在家照料,我雖不能為力,難道連一句話也不肯說不成?慢講照這樣辦法沒有差錯,就便有些差錯,老爺日後要怪,就算你我一同商量的都使得。那銀子有處寄去,很好,倘然沒有妥便,就是我走一蕩也使得。”那張老頭兒說道:“怎麼驚動起師老爺來了?你老人家別看我這七十來歲的老頭子,托我們老爺的福,也還巴結著跑的動,何況是報答主兒呢!”

華忠聽了,便插嘴道:“老大爺,你老人家算了罷,那可不是話!你要去,在你老人家可算得忠心報主咧。不是我說句怎嗎兒的話,這個年紀,倘然經不得辛苦,有點兒頭疼腦熱,可不誤了大事了嗎?你老人家弄妥當了,還是我跑罷。”

那張進寶道:“你更離不得了,你去了,這位小爺出來進去的交給誰呀?”兩個撅老頭子,你一言我一語擡個不了,卻都為主人的事。

公子怔了半天,說道:“你們先不必吵吵,先打算銀子去要緊。有了銀子,我自己去,我已經想了半天了。你們想,老爺這番光景,太太不知急的怎麼個樣兒,再加惦記著我,二位老人家心里更不知怎麼難過。不如我去見見,倒得放心。如果有了銀子,就是嬤嬤爹跟我去,至多再帶上一個人,咱們明日就起身。”程師爺笑道:“世兄,你可是不知世路之難了。

那銀子借得成否還不得知,就便可成,還有許多應商的事,如何就定得明日起身呢!況且老翁把你留京,深望你這番鄉試一舉成名。如今場期將近,丟下出京,倘然到那里,老人家的公事已有頭緒了,恐怕倒大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公子說道:“不見得我這一進場就中;滿算著中了,老人家弄到如此光景,我還要這舉人何用?”程師爺道:“這是你的孝思不匱,原該如此。但此刻正是沿途大水,車斷走不得,你難道還能騎長行牲口去不成?此事還得斟酌。”那張進寶、華忠二人也是苦苦的相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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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奈公子主意已定,說:“你們大家都不用說了,再說我就真急了!”華奶公見公子發急,只得哄他說道:“且等借了銀子來,咱們慢慢再講去的話。”因向程師爺說:“師老爺不知道,我們這位小爺只管像個女孩兒似的,馬上可巴圖魯〔滿語,英雄、勇士〕,從小兒就愛馬,老爺也常教他騎,就是劣蹶些兒的馬也騎得住。真要去,那長行牲口倒不必愁。”說著又道:“今日回回師傅,索興別作那文章了罷,咱們回來帶著小幺兒們在這園子周圍散誕散誕。”程師爺道:“正是,不要過于那個,暢一暢罷。”公子口里答應著,只是發怔。

說話間,外邊拿進兩個職名來,一個上寫著“管曰枌”,一個上寫著“何之潤”。原來那管曰枌號叫子金,是個舉人;何之潤號叫麥舟,由拔貢用了小京官,已經得了主事——都是安老爺造就出來的學生。也因曉得了安老爺的信息,齊來安慰公子。公子看了職名,即刻叫請。二人進來,安慰了一番,公子也把方才的話一一的告訴二人。那管子金便先說道:“不想到老師如此的不順。我們已寫了知單,去知會各同窗的朋友,多少大家集個成數出來。但恐太倉一粟,無濟于事。這里另備了百金,是兄弟的老人家同何老伯的。”何之潤接著也說道:“偏是這個當兒烏克齋不在家,昨日老人家已經懇切寫了一封信,由提塘給他發了去了。他在外面登高而呼,只怕還容易些。況且浙江離淮安甚近,寄去也甚便。老師這事情大概也就可挽回了。龍媒,你不必過于惦記,把身子養得好好兒的,好去見老人家。”公子一一的答應致謝。少刻,又有那些親友們來看,人來人往,亂了半天。也有說是必該親去的,也有說還得斟酌的,公子此時意亂如麻,只有答應的分兒,也不及合那些人置辯。眾人談了幾句,不能久坐,一一的告辭。

公子才送了出去,又見門上的人跑進來回道:“舅太太來了。”原來這舅太太就是佟孺人娘家的嫂子,早年孀居,無兒無女。佟孺人起身時,曾托過他常來家里照應照應,今日也是聽見這個信息前來看望。一進門,見了公子就說道:“你瞧,這是怎麼說呢!”說著,便掏小手巾兒擦眼淚。一路進來,又慢慢的細問了一番。自有家中留下的兩個女人並華嬤嬤支應,裝煙倒茶。

正說話間,那張進寶從廟里回來,進門先給舅太太請了安。公子便趕著問道:“怎麼樣?”張進寶回道:“奴才到了那里,那不空和尚先前有些推托,後來聽見老爺這事,他說:‘既然如此,老爺是我廟里的護法,再沒不出力的,都照你說的,怎麼好怎麼好。但是多了沒有,我這里只有二千銀子,就全拿了去,可得大少爺寫個字據。’依奴才看,他倒不是怕奴才這個人靠不住,他是靠不住奴才這歲數了。大概再多幾兩他也還拿得出來。如今他只借給二千銀子,他是扣著利錢說話呢!”公子更不問別的長短,便問:“銀子呢?”張進寶說道:“那得明日兌了地,立了字兒,就可以拿來。”說著,便又將方才在外如何商量並公子怎樣要去的話,回了舅太太一遍。

舅太太聽了,連忙說道:“噯喲!好孩子,那可使不得,二三千里地呢!這麼大遠的,你可不許胡鬧!”公子本來生怕舅母攔他,聽了這話,早急得滿面通紅,兩眼含淚的說道:“好舅母,別攔我了!我聽見這信,心里已經急的恨不得立刻就飛到淮安,見著面才好!再要攔著我不教去,我必憋出一場大病來,那時死了……”這句話沒說完,就放聲大哭起來。

把個舅太太慌的,拉著他的手說道:“好孩子,好外外〔外外:即外甥。後文“外外姐姐”,指外甥媳婦。〕,你別著急,別委屈!咱們去!咱們去!有舅母呢!”這公子才不言語了。

列公,這安公子是那女孩兒一般百依百順的人,怎麼忽然的這等執性起來?從來說“父子至性”,有了安老爺這樣一個慈父,自然就養出安公子這樣一個孝子。他這一段是從至性中來的,正所謂兒女中的英雄,一時便有個“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意思。旁人只說是慢慢的勸著就勸轉來了,那知他早打了個九牛拉不轉的主意,一言抄百總,任是誰說,算是去定了。

話休絮煩。次日,張進寶便把外間的事情分撥已定,請公子在那借約上畫了押,把銀子兌回來。內里多虧舅太太住下,帶了華嬤嬤並兩三個仆婦,給他打點那路上應穿的衣服,隨手所用的什物。一時商定華忠跟去,又派了一個粗使小子,名叫劉住兒的跟著,好幫著路上照應。雇了四頭長行騾子,他主仆三個人騎了三頭,一頭馱載行李銀兩。連諸親友幫的盤費,也湊了有二千四五百金。那公子也不及各處辭行,也不等選擇吉日,忙忙的把行李弄妥,他主仆三人便從莊園上起身。兩個騾夫跟著,順著西南大路奔長新店而來。到了長新店,那天已是日落時分,華忠、劉住兒服侍公子吃了飯,收拾已畢,大家睡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起來,正待起身,只見家里的一個打雜的更夫叫鮑老的闖了進來,向著劉住兒說道:“你快家去罷,你們老奶奶子不濟事兒咧!”那劉住兒一怔,還沒及答言,華忠便開口問道:“這是那里的話?我走的時候,他媽還來托付我說,‘道兒上管著他些兒,別惹大爺生氣。’怎麼就會不濟事兒了呢?”

鮑老說:“誰知道哇!他摔了一個筋斗,就沒了氣兒了麼!”華忠又問說:“誰教你來告訴的?”鮑老說道:“他家親戚兒。我來的時候,棺材還沒有呢。”華忠說:“你難道沒見張爺就來了麼?”鮑老說:“我本是前兒合張爺告下假來,要回三河去,因為買了點東西兒,晚了,夜里個才走,他家親戚兒就教我順便捎這個信來。來的時候,張爺進城給舅太太道乏去了。沒見著。”

兩個人這里說話,劉住兒已經爬在地下,哭著給安公子磕頭,求著先放他回去發送他媽。華忠就撅著胡子說道:“你先別為難大爺。你聽我告訴你:咱們這個當奴才的,主于就是一層天,除了主子家的事,全得靠後。你媽是已經完了,你就飛回去也見不著了。依我說,你倒不如一心的伺候大爺去,到了淮安,不愁老爺、太太不施恩。你白想想,我這話是不是?”那劉住兒倒也不敢多說。

公子聽了,連忙說道:“嬤嬤爹,不是這樣。他這一件事,我看著聽著,心里就不忍。再說,我原為老爺的事出來,他也是個給人家作兒子的,豈有他媽死了不教他去發送的理?斷乎使不得!倒是給他幾兩銀子,放他回去,把趕露兒換了來罷。”原來這趕露兒也是個家生子兒,他本姓白,又是趕白露這天養的,原叫白露兒,後來安老爺嫌他這名字白呀白呀的,不好叫,就叫他趕露兒,人也還勤謹老實。華忠聽公子這話,想了一想,因說道:“大爺這話倒也是。”便對劉住兒說:“你還不給大爺磕頭嗎?”那劉住兒連忙磕了一個頭,起來,又給華忠磕頭。華忠拿了五兩銀子,回明公子,賞了他,囑咐說:“你這一回去,先見見張爺,告訴明白張爺,就說大爺的話:把趕露兒打發了來,教他跟了去。可告訴明白了他,我跟著大爺今日只走半站。在尖站上等他,教他連夜走,快些趕來。你趕緊把你的行李拿上,也就走罷。”那劉住兒一面哭,一面收拾,一面答應,忙忙的起身去了。隨後華忠又打發了鮑老,便一人跟著公子起行上路。

到了尖站,安公子從這晚上起,就盼望趕露兒來,左盼右盼,總不見到。華忠說:“今日趕不到的,他連夜走,也得明日早上來。大家睡罷。”誰想到了次日早上,等到日出,也不見趕露兒來。華忠抱怨道:“這些小行子們,再靠不住!這又不知在那里頑兒住了。”因說:“咱們別耽誤了路,給店家留下話,等他來了,教他後趕兒罷。”說著,便告訴店里:我們那里尖,那里住,我們後頭走著個姓白的夥計,來了告訴他。店主人說:“你老萬安罷,這是走路的常事,等他來說給他就完了,誤不了事。”華忠便同了公子按程前進。不想一連走了兩站,那趕露兒也沒趕來。把個公子急的不住的問:“嬤嬤爹,他不來可怎麼好呢?”華忠說道:“他娘的!這點道兒趕不上,也出來當奴才!大爺不用著急,靠我一個人兒,挺著這把老骨頭,也送你到淮安了。”

列公,你道那劉住兒回去也不過一天的路程,那趕露兒連夜趕來,總該趕上安公子了,怎麼他始終不曾趕上呢?有個原故。原來那劉住兒的媽在宅外頭住著,劉住兒回家就奔著哭他媽去了,接連著買棺盛殮、送信、接三,昏的把叫趕露兒這件事忘的蹤影全無。直等到三天以後,他才忽然想起,告知了張進寶,被張進寶著實的罵了一頓,才連忙打發了趕露兒起身。所以一路上左趕右趕,再趕不上公子。直等公子到了淮安,他才趕上,真成了個“白趕路兒”的了。此是後話不提。

卻說那華忠一人服侍公子南來,格外的加倍小心,調停那公子的饑飽寒暖,又不時的催著兩個騾夫早走早住。世上最難纏的無過“車船店腳牙”。這兩個騾夫再不說他閑下一頭騾子,他還是不住的左支腳錢,右討酒錢,把個老頭子慪的,嚷一陣,鬧一陣,一路不曾有一天的清淨。

一日,正走到在平的上站。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著實的乏了,打開鋪蓋要早些睡,怎奈那店里的臭蟲咬的再睡不著。只見華忠才得躺下,忽又起來開門出去。公子便問:“嬤嬤爹,你那里去?”華忠說:“走走就來。”一會兒才得回來,複又出去。公子又問:“你怎麼了?”華忠說:“不怎麼著,想是喝多了水了,有些水瀉。”說著,一連就是十來次。先前還出院子去,到後來就在外間屋里走動,哼啊哼的,哼成一處;噯喲啊噯喲的,噯喲成一團。公子連忙問:“你肚子疼呀?”那華忠應了一聲進來,只見他臉上發青,摸了摸,手足冰冷,連說話都沒些氣力,一會價便手腳亂動,直著脖子喊叫起來。公子嚇得渾身亂抖,兩淚直流,搓著手,只叫:“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這一陣鬧,那走更的聽見了,快去告訴店主人,說:“店里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點了個燈籠,隔窗戶叫公子開了門,進來一看,說:“不好!這是勾腳痧,轉腿肚子!快些給他刮出來打出來才好呢!”趕緊取了一個青銅錢,一把子麻稭,連刮帶打,直弄的周身紫爛渾青,打出一身的黑紫包來,他的手腳才漸漸的熱了過來。店主人說:“不相干兒了,可還靠不住,這痧子還怕回來。要得放心,得用針紮。”因向公子說:“這話可得問客人你老了。”公子說:“只要他好,只是這時候可那里去找會紮針的代服去呢?”店主人說:“你老要作得主,我就會給他紮。”公子是急了,答應不上來。還是華忠拿手比著,叫他紮罷。他才到櫃房里拿了針來,在“風門”、“肝俞”、“腎俞”、“三里”四個穴道紮了四針。只見華忠頭上微微出了一點兒汗,才說出話來。公子連連給那店主人道謝,就要給他銀子。店主人說:“客人,你別!咱一來是為行好,二來也怕髒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贅多了。”說著,提著那燈籠照著去了,還說是:“客人,你可想著關門。”公子關了門,倒招呼了半夜的嬤嬤爹,這才沈沈睡去。一宿無話。

次日,只見那華忠睡了半夜,緩過來了,只是動彈不得,連那臉上也不**樣了。公子又慰問了他一番。跑堂兒的提著開水壺來,又給了他些湯水喝。公子才胡擄忙亂的吃了一頓飯。那店主人不放心,惦著又來看。華忠便在炕上給他道謝。那店主人說:“那里的話,好了就是天月二德!”公子就問:“你看著,明日上得路了罷?”店主人說:“好輕松話!別說上路,等過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的!”華忠說:“小爺,你只別著急,等我歇歇兒告訴你。”

店主人走後,他便向公子說:“大爺呀!真應了俗語說的:‘一人有福,托帶滿屋。’一家子本都仗著老爺,如今老爺走這步背運,帶累的大爺你受這樣苦惱,偏又遇著劉住兒死媽。

只可恨趕露兒這個東西,到今日也沒趕來。——原說滿破著不用他們,我一個人也服侍你去了,誰想又害了這場大病,昨兒險些死了。在咱們主仆,作兒女,作奴才,都是該的。只是我假如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這麼一千個,也不過臭一塊地。只是大爺你前進不能,後退不能,那可怎麼好!如今活過來了,這就是老天的慈悲。”

那華老頭兒說到這里,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語不得。

他又說道:“我的好小爺,你且莫傷心!讓我說話要緊。”便接著說道:“只是我雖活過來,要照那店主人說的二十天後不能起炕的話,也是瞎話;大約也得個十天八天才紮掙得起來。倘然要把老爺的這項銀子耽擱了,慢說我,就挫骨揚灰也抵不了這罪過。我的爺,你可是出來作甚麼來了?我如今有個主意:這里過了茌平,從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里外有個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紅柳樹,那里有我一個妹夫子。這人姓褚,人稱他是褚一官。他是一個保鏢的,他在那地方鄧家莊跟著他師父住。我這妹妹比我小十來多歲,我爹媽沒了,是我們兩口子把他養大了聘的,所以他們待我最好。如今他跟著他師父弄得家成業就,上年他還捎了書子來,教我們兩口子帶了隨緣兒告假出去,脫了這個奴才坯子,他們養我的老。我想著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這麼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還想發生嗎?我可就回複了他們了,說:‘等求著你們的時候,再求你們去。’這書子我不還求大爺你念給我聽來著麼!如今我求他去。大爺,你就照我這話並現在的原故,結結實實的替我給他寫一封書子,就說我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爺自然不虧負他的。你可不要轉文兒,那字兒要深了,怕他不懂。你把這信寫好了帶上,等我托店家找一個妥當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茌平那座悅來老店,落程住下,再給騾夫幾百錢,叫他把這書子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叫褚老一找到悅來店來。他長的是個大身量,黃淨子臉兒,兩撇小胡子兒,左手是個六枝子。倘然他不在家,你這書子里寫上,就叫我妹子到店里來。該當叫甚麼人送了你去,這點事他也分撥的開。我這妹子右耳朵眼兒豁了一個。大爺,你可千千萬萬見了這兩個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話,不然,就在那店里耽擱一半天倒使得。要緊!要緊!我只要紮掙的住了,隨後就趕了來。路上趕是趕不上了,算是辜負了老爺、太太的恩典,苦了大爺你了。只好等到任上,把這兩條腿交給老爺罷!”說著,也就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公子擦著眼淚低頭想了一想,說:“有那樣的,就從這里打發人去約他來,再見見你,不更妥當嗎?”華忠說:“我也想到這里了,一則,隔著一百多地,騾夫未必肯去;二則,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他也不好跑出這樣遠來;三則,一去一來又得耽誤工夫,你明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我的爺,你依我這話是萬無一失的。”公子雖是不願意,無如自己要見父母的心急,除了這樣也再無別法,就照著華忠的話,一邊問著,替他給那褚一官寫了一封信。寫完又念給他聽,這才封好。面上寫了“褚宅家信”,又寫上“內信送至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太爺寶莊問交舍親褚一爺查收”,寫明年月,用了圖書,收好。華忠便將店主人請來,合他說找人送公子到茌平的話。

那店主人說:“巧了,才來了一起子從張家口販皮貨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也打這路走,那都是有本錢的,同他們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華忠說:“你還是給我們找個人好,為的是把這位送到了,我好得個回信兒。”店主人說:“有了,有了。那不值甚麼,回來給他幾個酒錢就完了。”公子見嬤嬤爹一一的布置的停當,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了五十兩一封銀子出來,給嬤嬤爹盤費養病。華忠道:“用不了這些,我留二十兩就夠使的了。還有一句話囑咐你,這項銀子可關乎著老爺的大事。大爺的話,路上就有護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這一路是賊盜出沒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系,走著須要小心。大道正路不妨,十里一墩,五里一堡,還有來往的行人,背道須要小心。白日里不妨,就讓有歹人,他也沒有大清白晝下手的,黑夜須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記不可胡行亂走,這銀子不可露出來。等閑的人也不必叫他進屋門,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辦作討吃的花子,串店的妓女,喬妝打扮的來給強盜作眼線看道兒,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語,你‘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切記!切記!”公子聽了,一一的緊記在心。一時彼此都覺得心里有多少話要說、要問,只是說不出,主仆二人好生的依依不舍。

話休絮煩,一宿無話。到了五更,華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夥來,又張羅公子洗臉吃些東西,又囑咐了兩個騾夫一番,便催著公子會著那一起客人同走。可憐那公子嬌生慣養,家里父母萬般珍愛,乳母丫鬟多少人圍隨,如今落得跟著兩個騾夫,戴月披星、沖風冒雨的上路去了。這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茌平,怎生叫人去尋褚一官,那褚一官到底來也不來,都在下回書交代。

(第三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3:43

正文 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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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書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爺“革職拿問,帶罪賠修”,下在監中,追繳賠項,他把家中的地畝折變,帶上銀子,同著他的奶公華忠南來。偏生的華忠又途中患病,還幸喜得就近百里之外住著他一個妹丈褚一官,只得寫信求那褚一官設法伴送公子,就請公子先到茌平相候。

這日公子別了華忠上路,那時正是將近仲秋天氣,金風颯颯,玉露泠泠,一天曉月殘星,滿耳蛩聲雁陣。公子只隨了一個店夥、兩個騾夫,合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不淒慘!他也無心看那沿途的景致,走了一程,那天約莫有巳牌時分,就到了茌平。果然好一座大鎮市!只見兩旁燒鍋當鋪、客店棧房,不計其數。直走到那鎮市中間,路北便是那座悅來老店。

那店一連也有十幾間門面,正中店門大開,左是櫃房,右是廚竈,門前搭著一路罩棚,棚下擺著走桌條凳,棚口邊安著飲水馬槽。那條凳上坐著許多作買作賣單身客人,在那里打尖吃飯。旁邊又歇著倒站驢子,二把手車子〔指手推的獨輪小車〕,以及肩挑的擔子,背負的背子,亂亂烘烘,十分熱鬧。

到了臨近,那騾夫便問道:“少爺,咱們就在這里歇了?”

公子點了點頭,騾夫把騾子帶了一把,街心里早有那招呼那買賣的店家迎頭用手一攔,那長行騾子是走慣了的,便一抹頭一個跟一個的走進店來。

進了店,公子一看,只見店門以內,左右兩邊都是馬棚、更房,正北一帶腰廳,中間也是一個穿堂大門,門里一座照壁,對著照壁,正中一帶正房,東西兩路配房。看了看,只有盡南頭東西對面的兩間是個單間,他便在東邊這間歇下。那跟的店夥問說:“行李卸不卸呀?”公子說:“你先給我卸下來罷。”那店夥忙著松繩解扣,就要扛那被套。騾夫說:“一個人兒不行,你瞧不得那件頭小,分量夠一百多斤呢!”說著,兩個騾夫幫著搭進房來,放在炕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裝錢的鞘馬子、吃食簍子、碗包等件拿進來。兩個騾夫便拉了騾子出去。那跟來的店夥惦著他店里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門口要了兩張餅吃了就要回去。公子給了他一串錢,又給嬤嬤爹寫了一個字條兒,說已經到了茌平的話。打發店夥去後,早有跑堂兒的拿了一個洗臉的木盆,裝著熱水,又是一大碗涼水,一壺茶,一根香火進來。隨著就問了一聲:“客人吃飯哪,還等人啊?”公子說:“不等人,就吃罷。”

卻說那公子雖然走了幾程路,一路的梳洗吃喝拉撒睡,都是嬤嬤爹經心用意服侍:不是煮塊火腿,便是炒些果子醬帶著;一到店,必是另外煮些飯,熬些粥;以至起早睡晚,無不調停的周到。所以公子除一般的受些風霜之外,從不曾理會得途中的渴飲饑餐那些苦楚。便是店里的洗臉木盆,也從不曾到過跟前。如今後了看那木盆,實在醃臜,自己又不耐煩再去拿那臉盆飯碗的這些東西。怔著瞅了半天,直等把那盆水晾得涼了,也不曾洗。接著飯來了,就用那店里的碗筷子,泖茶胡亂吃了半碗,就擱下了。一時間那兩個騾夫也吃完了飯,走了進來。

原來那兩個騾夫,一個姓苟,生得傻頭傻腦,只要給他幾個錢,不論甚麼事他都肯去作,因此人都叫他作“傻狗”;一個姓郎,是個極匪滑賊,長了一臉的白癜瘋,因此人都叫他“白臉兒狼”。當下他兩個進來,便問公子說:“少爺,昨日不說有封信要送嗎?送到那里呀?”公子說:“你們兩個誰去?”傻狗說:“我去。”公子便取出那封信來,又拿了一吊錢,向他道:“你去很好。這東南大道上岔下去,有條小道兒,順著道兒走,二十里外有個地方叫二十八棵紅柳樹,你知道不知道?”傻狗說:“知道哇,我到那鄧家莊上趕過買賣。”公子說:“那更好了。那莊上有個褚家。”說著,又把那褚一官夫婦的長相兒告訴了他一遍。又說:“你把這信當面交給那姓褚的,請他務必快來。如果他不在家,你見見他的娘子,只說他們親戚姓華的說的,請他的娘子來。”傻狗說:“叫他娘子到這店里來,人家是個娘兒們,那不行罷?”公子說:“你只告訴明白了他,他就來了。這是一封信,一吊錢是給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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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臉兒狼看見,說:“我合他一塊兒去,少爺,你老也支給我兩吊,我買雙鞋,瞧這鞋,不跟腳了。”公子說:“你們兩個都走了,我怎麼著?”白臉兒狼說:“你老可要我作甚麼呀?有跑堂兒的呢,店里還怕短人使嗎?”公子扭他不過,只得拿了兩吊錢給他,又囑咐了一番。說:“你們要不認得,甯可再到店里櫃上問問,千萬不要誤事!”白臉兒狼說:“你老萬安!這點事兒了不了,不用說了。”說著,二人一同出了店門,順著大路就奔了那岔道的小路而來。

正走之間,見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約有二十來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攙的,長著些高高矮矮的叢雜樹木,卻倒是極寬展的一個大山懷兒。原來這個地方叫作岔道口,有兩條道:從山前小道兒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紅柳樹,還歸山東的大道;從山後小道兒穿過去,也繞得到河南。他兩個走到那里,那白臉兒狼便對傻狗說道:“好個涼快地方兒,咱們歇歇兒再走!”

傻狗說:“才走了幾步兒你就乏了,這還有二十多里呢,走罷!”

白臉兒狼道:“坐下,聽我告訴你個巧的兒。”傻狗只得站住,二人就摘下草帽子來,墊著打地攤兒。白臉兒狼道:“傻狗哇,你真個的把這書子給他送去嗎?”傻狗說:“好話哩,接了人家兩三吊錢,給人擱下,人家依嗎?”白臉兒狼說:“這兩三吊錢你就打了飽咯兒了?你瞧,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銀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

正說到這句話,只見一個人騎著一頭黑驢兒從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過去。白臉兒狼一眼看見,便低聲向傻狗說:“嚄!你瞧,好一個小黑驢兒!墨錠兒似的東西,可是個白耳掖兒〔即白耳圈〕、白眼圈兒、白胸脯兒、白肚囊兒、白尾巴梢兒!你瞧,外帶著還是四個銀蹄兒,腦袋上還有個玉頂兒,長了個全,可怪不怪!這東西要擱在市上,碰見愛主兒,二百吊錢管保買不下來!”傻狗說:“你管人家呢!你愛呀,還算得你的嗎?”

說著,只見驢上那人把扯手往懷里一帶,就轉過山坡兒過山後去了不提。

那傻狗接著問白臉兒狼:“你才說告訴我個甚麼巧的兒?”

白臉兒狼說:“這話可‘法不傳六耳’。也不是我壞良心來兜攬你,因為咱們倆是‘一條線兒拴倆螞蚱——飛不了我,迸不了你’的。講到咱們這行啊,全仗的是磨攪訛繃,涎皮賴臉,長支短欠,摸點兒賺點兒,才剩的下錢呢!到了這蕩買賣,算你我倒了運了。那雇騾子的本主兒倒不怎麼樣,你瞧跟他的那個姓華的老頭子,真來的討人嫌。甚麼事兒他全通精兒,還帶著挺撅挺橫,想沾他一個官板兒〔指銅錢〕的便宜也不行。如今他是病在店里了,這時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找甚麼褚一官,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甚麼好惹的了。要照這麼磨一道兒,到了淮安,不用說,騾子也干了,咱們倆也賠了!”傻狗說:“依你這話,怎麼樣呢?”

白臉兒狼說:“依我,這不是那個老頭子不在跟前嗎?可就是你我的時運來了。咱們這時候拿上這三吊錢,先找個地方兒潦倒上半天兒,回來到店里,就說見著姓褚的了,他沒空兒來,在家里等咱們。把那個文謅謅的雛兒誑上了道兒,咱們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紅柳樹,往北奔黑風崗。那黑風崗是條背道,趕到那里,大約天也就是時候了。等走到崗上頭,把那小幺兒誑下牲口來,往那沒底兒的山澗里一推,這銀子行李可就屬了你我哩。你說這個主意高不高?”傻狗說:“好可是好,就是咱們馱著往回里這一走,碰見個不對眼的瞧出來呢,那不是活饑荒嗎?”白臉兒狼說:“說你是傻狗,你真是個傻狗。咱們有了這注銀子,還往回里走嗎?順著這條道兒,到那里快活不了這下半輩子呀!”那傻狗本是個見錢如命的糊塗東西,聽了這話,便說:“有了,咱就是這麼辦咧!”當下二人商定,便站起身來搖頭晃腦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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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兩個自己覺著這事商量了一個停妥嚴密,再不想“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又道是“路上說話,草里有人聽”。這話暫且不表。

且說那安公子打發兩個騾夫去後,正是店里早飯才擺上,熱鬧兒的時候。只聽得這屋里淺斟低唱,那屋里呼幺喝六,滿院子賣零星吃食的,賣雜貨的,賣山東料的、山東布的,各店房出來進去的亂串。公子看了,說道:“我不懂,這些人走這樣的長道兒,乏也乏不過來,怎麼會有這等的高興?”說著,一時間悶上心來,又惦著嬤嬤爹此時不知死活;兩個騾夫去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找的著找不著那褚一官;那褚一官也不知究竟能來不能來。自己又不敢離開這屋子,只急得他轉磨兒的一般在屋里亂轉。轉了一會,想了想:“這等不是道理,等我靜一靜兒罷。”隨把個馬褥子鋪在炕沿上,盤腿坐好,閉上眼睛,把自己平日念過的文章,一篇篇的背誦起來。背到那得意的地方,只聽他高聲朗誦的念道是:“罔極之深恩未報,而又徒留不肖肢體,遺父母以半生莫殫之愁。百年之歲月幾何?而忍吾親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勞之後!……”

正閉著眼睛背到這里,只覺得一個冰涼挺硬的東西在嘴唇上哧溜了一下子,嚇了一跳。連忙睜眼一看,只見一個人站在當地,太陽上貼著兩塊青緞子膏藥,打著一撒手兒大松的辮子,身上穿著件月白棉綢小夾襖兒,上頭罩著件藍布琵琶襟的單緊身兒,緊身兒外面系著條河南褡包,下邊穿著條香色洋布夾褲,套著雙青緞子套褲,磕膝蓋那里都麻了花兒了,露著桃紅布里兒,右大腿旁拖露著一大堆純泥的白縐綢汗巾兒,腳下包腳面的魚白布襪子,一雙大掖巴魚鱗繖鞋,可是靸拉著。左手拿著擦的鏡亮二尺多長的一根水煙袋,右手拿著一個火紙撚兒。只見他“噗”的一聲吹著了火紙,就把那煙袋往嘴里給楞入。公子說:“我不吃水煙。”那小子說:“你老吃潮煙哪?”說著,就伸手在套褲里掏出一根紫竹潮煙袋來。公子一看,原來是把那竹根子上鑽了一個窟窿,就算了煙袋鍋兒,這一頭兒不安嘴兒,那紫竹的竹皮兒都被眾人的牙磨白了。公子連忙說:“我也不吃潮煙,我就不會吃煙,我也沒叫你裝煙,想是你聽錯了。”那賣水煙的一聽這話,就知道這位爺是個怯公子哥兒,便低了頭出去了。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簷底下站著唿嚕唿嚕的吸了好幾煙袋,把那煙從嘴里吸進去,卻從鼻子里噴出來。賣水煙的把那水煙袋吹的忒兒嘍嘍的山響。那人一時吃完,也不知腰里掏了幾個錢給他。這公子才知道這原來也是個生財大道,暗暗的稱奇。

不多一會,只聽得外面嚷將起來。他嚷的是:“聽書罷?聽段兒罷?《羅成賣絨線兒》、《大破壽州城》、《甯武關》、《胡迪罵閻王》、《婆子罵雞》、《小大姐兒罵他姥姥》。”公子說:“這怎麼個講法?”跟著便聽得弦子聲兒噔楞噔楞的彈著,走進院子來。看了看,原來是一溜串兒瞎子,前面一個拿著一擔柴木弦子,中間兒那個拿著個破八角鼓兒,後頭的那個身上背著一個洋琴,手里打著一付紮板兒,噔咚紮咶的就奔了東配房一帶來。公子也不理他,由他在窗根兒底下鬧去。好容易聽他往北彈了去了,早有人在那接著叫住。

這個當兒,恰好那跑堂兒的提了開水壺來沏茶,公子便自己起來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晾著。只倒茶的這個工夫兒,又進來了兩個人。公子回頭一看,竟認不透是兩個甚麼人:看去一個有二十來歲,一個有十來歲。前頭那一個打著個大長的辮子,穿著件舊青縐綢寬袖子夾襖,可是桃紅袖子;那一個梳著一個大歪抓髻,穿著件半截子的月白洋布衫兒,還套著件油脂模糊破破爛爛的天青緞子繡三藍花兒的緊身兒。底下都是四寸多長的一對金蓮兒,臉上抹著一臉的和了泥的鉛粉,嘴上周圍一個黃嘴圈兒,——胭脂是早吃了去了。前頭那個抱著面琵琶。原來是兩個大丫頭。

公子一見,連忙說:“你們快出去!”那兩個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說的就坐下彈唱起來。公子一躲躲在牆角落里,只聽他唱的是甚麼“青柳兒青,清晨早起丟了一枚針”。公子發急道:“我不聽這個。”那穿青的道:“你不聽這個,咱唱個好的。

我唱個《小兩口兒爭被窩》你聽。”公子說:“我都不聽。”只見他捂著琵琶直著脖子問道:“一個曲兒你聽了大半拉咧,不聽咧?”公子說:“不聽了!”那丫頭說:“不聽,不聽給錢哪!”

公子此時只望他快些出去,連忙拿出一吊錢,擄了幾十給他。

他便嘻皮笑臉的把那一半也搶了去。那一個就說:“你把那一撇子給了我罷。”公子怕他上手,趕緊把那一百拿了下來,又給了那個。他兩個把錢數一數,分作兩分兒掖在褲腰里。那個大些的走到桌子跟前,就把方才晾的那碗涼茶端起來,咕嘟咕嘟的喝了。那小的也抱起茶壺來,嘴對嘴兒的灌了一起子,才撅著屁股扭搭扭搭的走了。

且住!說書的,這話有些言過其實。安公子雖然生得尊貴,不曾見過外面這些下流事情,難道上路走了許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個原故。他雖說走了幾站,那華奶公都是跟著他,破正站走,趕尖站住,尖站沒有個不冷清的,再說每到下店必是找個獨門獨院,即或在大面兒上,有那個撅老頭子,這些閑雜人也到不了跟前。如今短了這等一個人,安公子自然益發受累起來。這也算得“聞鼓鼙而思將士”了。

閑話休提。卻說安公子經了這番的糟擾,又是著急,又是生氣,又是害臊,又是傷心,只有盼望兩個騾夫早些找了褚一官來,自己好有個倚靠,有個商量。正在盼望,只聽得外面踏踏踏踏的一陣牲口蹄兒響,心里說是:“好了,騾夫回來了!”他可也沒算計算計,此地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有多遠?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騾夫究竟是步行去的、騎了牲口去的?一概沒管。只聽得個牲口蹄兒響,便算定是騾夫回來了。忙忙的出了房門兒,站在台階兒底下等著。

只聽得那牲口蹄兒的聲兒越走越近,一直的騎進穿堂門來,看了看,才知不是騾夫。只見一個人騎著匹烏云蓋雪的小黑驢兒,走到當院里,把扯手一攏,那牲口站住,他就棄鐙離鞍下來。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東,恰恰的合安公子打了一個照面,公子重新留神一看,原來是一個絕色的輕年女子。只見他生得兩條春山含翠的柳葉眉,一雙秋水無塵的杏子眼;鼻如懸膽,唇似丹朱;蓮臉生波,桃腮帶靨;耳邊廂帶著兩個硬紅墜子,越顯得紅白分明。正是不笑不說話,一笑兩酒窩兒。說甚麼出水洛神,還疑作散花天女。只是他那豔如桃李之中,卻又凜如霜雪。對了光兒,好一似照著了那秦宮寶鏡一般,恍得人膽氣生寒,眼光不定。公子連忙退了兩步,扭轉身子要進房去,不覺得又回頭一看,見他頭上罩著一幅元青縐紗包頭,兩個角兒搭在耳邊,兩個角兒一直的蓋在腦後燕尾兒上;身穿一件搭腳面長的佛青粗布衫兒,一封書兒的袖子不卷,蓋著兩只手;腳下穿一雙二藍尖頭繡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

公子心里想道:“我從來怕見生眼的婦女,一見就不覺得臉紅。但是親友本家家里我也見過許多的少年閨秀,從不曾見這等一個天人相貌!作怪的是,他怎麼這樣一副姿容弄成恁般一個打扮?不尷不尬,是個甚麼原故呢?”一面想著,就轉身上了台階兒,進了屋子,放下那半截藍布簾兒來,巴著簾縫兒望外又看。

只見那女子下了驢兒,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頭兒上,把手里的鞭子望鞍橋洞兒里一插。這個當兒,那跑堂兒的從外頭跑進來。就往西配房盡南頭正對著自己住的這間店房里讓。

又聽跑堂兒的接了牲口,隨即問了一聲說:“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罷?”那女子說:“不用,你就給我拴在這窗根兒底下。”

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臉水、茶壺、香火來,放在桌兒上。那女子說:“把茶留下,別的一概不用,要飯要水,聽我的信。我還等一個人。我不叫你,你不必來。”那跑堂兒的聽一句應一句的,回身向外邊去了。

跑堂兒的走後,那女子進房去,先將門上的布簾兒高高的吊起來,然後把那張柳木圈椅挪到當門,就在椅兒上坐定。

他也不茶不煙,一言不發,呆呆的只向對面安公子這間客房瞅著。安公子在簾縫兒邊被他看不過,自己倒躲開,在那把掌大的地下來回的走。走了一會,又到簾兒邊望望,見那女子還在那里目不轉睛的向這邊呆望。一連偷瞧了幾次,都是如此。安公子當下便有些狐疑起來,心里敁敠道:“這女子好生作怪!獨自一人,沒個男伴,沒些行李,進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單向了我這間屋子望著,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說:“是了,這一定就是我嬤嬤爹說的那個給強盜作眼線看道路的甚麼婊子罷?他倘然要到我這屋里看起道兒來,那可怎麼好呢?”想到這里,心里就像小鹿兒一般突突的亂跳。又想了想說:“等我把門關上,難道他還叫開門進來不成?”說著,趷跶的一聲把那扇單扇門關上。

誰知那門的插關兒掉了,門又走扇,才關好了,吱嘍嘍又開了;再去關時,從簾縫兒里見那女子對著這邊不住的冷笑。

公子說:“不好,他準是笑我呢。不要理他!只是這門關不住,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一眼看見那穿堂門的里邊東首,靠南牆放著碾糧食一個大石頭碌碡,心里說:“把這東西弄進來,頂住這門,就牢靠了。萬一褚一官今日不來,連夜間都可以放心。”一面想,一面要叫跑堂兒的。無奈自己說話向來是低聲靜氣慢條斯理的慣了,從不會直著脖子喊人。這里叫他,外邊斷聽不見。為了半晌難,仗著膽子,低了頭,掀開簾子,走到院子當中,對著穿堂門往外找那跑堂兒的。可巧,見他叼著一根小煙袋兒,交叉著手靠著窗台兒在那里歇腿兒呢。

公子見了,鬧了個“點手換羅成”,朝他點了一點手兒。

那跑堂兒的瞧見,連忙的把煙袋杆望巴掌上一拍,磕去煙火,把煙袋掖在油裙里,走來問公子道:“要開壺啊,你老?”公子說:“不是,我要另煩你一件事。”跑堂兒的陪笑說道:“這是那兒的話,怎麼‘煩’起來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啵。”

公子才要開口,未曾說話臉又紅了。跑堂兒的見這個樣子,說:“你老不用說了,我明白了。想來是將才串店的這幾個姑娘兒,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兩個。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說,別管是誰,咱們都彎轉的了來。你老要沒熟人,我數你老聽:咱們這兒頭把交椅,數東關里住的晚香玉,那是個尖兒。要講唱的好,叫小良人兒,你老白聽聽那個嗓子,真是掉在地下摔三截兒!還有個旗下金,北京城里下來的,開過大眼,講桌面兒上,那得讓他咧!還有個煙袋疙瘩兒,還是個雛兒呢。你老說,叫那一個罷?”

一套話,公子一字兒也不懂,聽去大約不是甚麼正經話,便羞得他要不的,連忙皺著眉、垂著頭、搖著手說道:“你這話都不在筋節上。”跑堂兒的道:“我猜的不是,那麼著,你老說啵。”公子這才斯斯文文的指著牆根底下那個石頭碌碡說道:“我煩你把這件東西給我拿到屋里去。”那跑堂兒的聽了一怔,把腦袋一歪,說道:“我的太爺,你老這可是攪我咧!跑堂兒的是說是勤行,講的是提茶壺、端油盤、抹桌子、扳板凳,人家掌櫃的土木相連的東西,我可不敢動!再說,那東西少也有三百來斤,地下還埋著半截子,我就這麼輕輕快快的給你老拿到屋里去了?我要拿得動那個,我也端頭號石頭考武舉去了,我還在這兒跑堂兒嗎?你老這是怎麼說呢!”

正說話間,只見那女子叫了聲:“店里的,拿開水來。”那跑堂兒的答應了一聲,踅身就往外取壺去了,把個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里。直等他從屋里兌了開水出來,公子又叫他,說:“你別走,我同你商量。”那跑堂兒的說:“又是甚麼?”

公子道:“你們店里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麼?煩你叫他們給我拿進來,我給他幾個酒錢。”那跑堂兒的聽見錢了,提著壺站住,說道:“到不在錢不錢的,你老瞧,那家夥真有三百斤開外,怕未必弄得行啊!這麼著啵,你老破多少錢啵?”公子說:“要幾百就給他幾百。”跑堂的搖頭說:“幾百不行,那得‘月干楮’。”說著,又伸了兩個指頭。

這句話公子可斷斷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聽書的也未必得明白,連我說書的也不得明白。說書的當日聽人演說《兒女英雄傳》這樁故事的時候,就考查過揚子《方言》那部書,那部書竟沒有載這句方言。後來遇見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請教,他才注疏出來,道是:“‘月’之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著二字也。‘干’之為言千,千之為之吊也。干者千之替語也,吊者千之通稱也。‘楮’之為言紙也。紙,錢也,即古之所為寓錢也;以寓錢喻制錢,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合而言之‘月干楮’者,兩吊錢也。不僅惟是,如‘流干楮’‘玉干楮’,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自從聽了這番妙解,說書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諸同好。

閑言少敘。那安公子問了半天,跑堂兒的才說明是要兩吊錢。公子說:“就是兩吊,你叫他們快給我拿進來罷。”跑堂兒的擱下壺,叫了兩個更夫來。那倆更夫一個生的頂高細長,叫作“杉槁尖子張三”;一個生得壯大黑粗,叫作“壓油墩子李四”。跑堂兒的告訴他二人說:“來,把這家夥給這位客人挪進屋里去。”又悄說道:“喂,有四百錢的酒錢呢!”這李四本是個渾蟲,聽了這話,先走到石頭邊說:“這得先問他問。”上去向那石頭楞子上當的就是一腳,那石頭風絲兒也沒動。李四“噯喲”了一聲,先把腿蹲了。張三說:“你擱著啵!那非離了拿镢頭把根子搜出來,行得嗎?”說著,便去取镢頭。

李四說:“喂,你把咱們的繩杠也帶來,這得倆人擡呀!”

少時,繩杠镢頭來了。這一陣嚷嚷,院子里住店的、串店的,已經圍了一大***人了。安公子在一旁看著那兩個更夫脫衣裳,綰辮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镢頭。只見對門的那個女子擡身邁步,款款的走到跟前,問著兩個更夫說:“你們這是作甚麼呀?”跑堂兒的接口說道:“這位客人要使喚這塊石頭,給他弄進去。你老躲遠著瞧,小心碰著!”那女子又說道:“弄這塊石頭何至于鬧的這等馬仰人翻的呀?”張三手里拿著镢頭,看了一眼,接口說:“怎麼‘馬仰人翻’呢?瞧這家夥,不這麼弄,問得動他嗎?打諒頑兒呢!”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塊石頭端相了端相,見有二尺多高,徑圓也不過一尺來往,約莫也有個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是一個碾糧食的碌碡。上面靠邊卻有個鑿通了的關眼兒,想是為拴拴牲口,再不插根杆兒,晾晾衣裳用的。他端相了一番,便向兩個更夫說道:“你們兩個閃開。”李四說:“閃開怎麼著?讓你老先坐下歇歇兒?”那女子更不答言,他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青粗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緬,兩只小腳兒往兩下里一分,拿著樁兒,挺著腰板兒,身北面南,用兩只手靠定了那石頭,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後攏了一攏,只見那石頭腳根上周圍的土兒就拱起來了;重新轉過身子去,身西面東,又一撼,就勢兒用右手輕輕的一撂,把那塊石頭就撂倒了。看的眾人齊打夯兒的喝彩,就中也有“嚄”的一聲的,也有“唶”的一聲的,都悄悄的說道:“這才是勁頭兒呢!”當下把個張三、李四嚇得目瞪口呆,不由的叫了一聲:“我的佛爺桌子!”他才覺得他方才那陣討人嫌,鬧的不夠味兒。那跑堂兒的一旁看了,也嚇得舌頭伸了出來,半日收不回去。

獨有安公子看著,心里反倒加上一層為難了。甚麼原故呢?他心里的意思,本是怕那女子進這屋里來,才要關門;怕門關不牢,才要用石頭頂;及至搬這塊石頭,倒把他招了來了。這個當兒,要說我不用這塊石頭了,斷無此理;若說不用你給我搬,大約更不能行。況且這等一塊大石頭,兩個笨漢尚且弄他不轉,他輕輕松松的就把他撥弄躺下了,這個人的本領也就可想而知。這不是我自己引水入牆、開門揖盜麼!

只急得他悔焰中燒,說不出口,在滿院子里干轉。這且不言。

且說那女子把那石頭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著一轉,找著那個關眼兒,伸進兩個指頭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頭碌碡單撒手兒提了起來,向著張三、李四說道:“你們兩個也別閑著,把這石頭上的土給我拂落淨了。”

兩個人屁滾尿流答應了一聲,連忙用手拂落了一陣,說:“得了。”那女子才回過頭來,滿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這石頭放在那里?”那安公子羞得面紅過耳,眼觀鼻、鼻觀心的答應了一聲,說:“有勞!就放在屋里罷。”那女子聽了,便一手提著石頭,款動一雙小腳兒,上了台階兒,那只手撩起了布簾,跨進門去,輕輕的把那塊石頭放在屋里南牆根兒底下,回轉頭來,氣不喘,面不紅,心不跳。眾人伸頭探腦的向屋里看了,無不詫異。

不言看熱鬧的這些人三三兩兩、你一言我一語的猜疑講究。卻說安公子見那女子進了屋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門上的布簾兒掛起,自己倒閃在一旁,想著好讓他出來。誰想那女子放下石頭,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兒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了。安公子一見,心里說:“這可怎麼好?怕他進來,他進來了;盼他出來,他索性坐下了!”

心里正在為難,只聽得那女子反客為主,讓著說道:“尊客,請屋里坐。”這公子欲待不進去,行李、銀子都在屋里,實在不放心;欲待進去,合他說些甚麼?又怎生的打發他出去?俄延了半晌,忽然靈機一動,心中悟將過來:“這是我粗心大意!我若不進去,他怎得出來?我如今進去,只要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他難道還有甚麼不走的道理不成?”這正是:

也知蘭蕙非凡草,怎奈當門礙著人。

要知安公子怎生開發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兩個騾夫回來到底怎生掇賺安公子,那安公子信也不信,從也不從,都在下回書交代。

(第四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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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14-4-10 20:13:54

正文 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原情 怯書生避難翻遭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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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書緊接上回,講得是安公子一人落在茌平旅店,遇見一個不知姓名的女子,花容月貌,荊釵布裙,本領驚人,行蹤難辨,一時錯把他認作了一個來曆不明之人,加上一備防范。偏偏那女子又是有意而來,彼此陰錯陽差,你越防他,他越近你,防著防著,索興防到自己屋里來了。及至到了屋里,安公子是讓那女子出來,自己好進去。那女子是讓安公子進去,他可不出來。安公子女孩兒一般的人,那里經得起這等的磨法?不想這一磨,正應了俗語說:“鐵打房梁磨繡針”,竟磨出個見識來了。

你道他有了個甚麼見識?說來好笑,卻也可憐。只見他一進屋子,便忍著羞,向那女子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算是道個致謝。那女子也深深的還了個萬福。二人見禮已罷,安公子便向那鞘馬子里拿出兩吊錢來,放在那女子跟前,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女子忙問說:“這是甚麼意思?”公子說:“我方才有言在先,拿進這石頭來,有兩串謝儀。”那女子笑了一笑,說:“豈有此理,笑話兒了!”因把那跑堂兒的叫來,說:“這是這位客人賞你們的,三個人拿去分了罷。”那兩個更夫正在那里平墊方才起出來的土,聽見兩吊錢,也跑了過來。那跑堂兒的先說:“這,我們怎麼倒穩吃三注呢?”那女子說:“別累贅,拿了去。我還干正經的呢!”三個人謝了一謝,兩個更夫就合他在窗外的分起來。那跑堂兒的只叫得苦。他原想著這是點外財兒,這頭兒要了兩吊,那頭兒說了四百,一吊六百文是穩穩的下腰了。不料給當面抖摟亮了,也只得三一三十一,合那兩個每人“六百六十六”的平分。分完了,他算多剩了一個大錢,掖在耳朵眼兒里,合兩個更夫拿著镢頭繩杠去了不提。

公子見那女子這光景,自己也知道這兩吊錢又弄疑相了,才待訕訕兒的躲開。那女子讓道:“尊客請坐,我有話請教。請問尊客上姓?仙鄉那里?你此來自然是從上路來,到下路去,是往那方去?從何處來?看你既不是官員赴任,又不是買賣經商,更不是覓衣求食,究竟有甚麼要緊的勾當?怎生的伴當也不帶一個出來,就這等孤身上路呢?請教!”

公子聽了頭一句,就想起嬤嬤爹囑咐的“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的話來了,想了想:“我這‘安’字說三分,可怎麼樣的分法兒呢?難道我說我姓‘寶頭兒’,還是說我姓‘女’不成?況且祖宗傳流的姓,如何假得?”便直捷了當的說:“我姓安。”說了這句,自己可不會問人家的姓。緊接著就把那家住北京改了個方向兒,前往南河掉了個過兒,說:“我是保定府人。我從家鄉來,到河南去,打算謀個館地作幕。我本有個夥伴在後面走著,大約早晚也就到。”那女子笑了笑,說:“原來如此。只是我還要請教,這塊石頭又要他何用?”

公子聽了這句,口中不言,心里暗想說:“這可沒的說的了。怎麼好說我怕你是個給強盜看道兒的,要頂上這門,不準你進來呢!”只得說是:“我見這店里串店的閑雜人過多,不耐這煩擾,要把這門頂上,便是夜里也嚴謹些。”自己說完了,覺著這話說了個周全,遮了個嚴密,這大概算得“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了。只見那女子未曾說話,先冷笑了一聲,說:“你這人怎生的這等枉讀詩書,不明世事?你我萍水相逢,況且男女有別,你與我無干,我管你不著。如今我無端的多這番閑事,問這些閑話,自然有個原故。我既這等苦苦相問,你自然就該侃侃而談,怎麼問了半日,你一味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把我作何等人看待?”

列公,若論安公子長了這麼大,大約除了受父母的教訓,還沒受過這等大馬金刀兒的排揎呢!

無奈人家的詞嚴義正,自己膽怯心虛,只得陪著笑臉兒說:“說那里話!我安某從不會說謊,更不敢輕慢人。這個……還請原諒。”那女子道:“這輕慢不輕慢,倒也不在我心上。我是天生這等一個多事的人:我不願作的,你哀求會子也是枉然;我一定要作的,你輕慢些兒也不要緊。這且休提。你若說你不是謊話,等我一樁樁的點破了給你聽。你道你是保定府人,聽你說話,分明是京都口吻,而且滿面的詩禮家風,一身的簪纓勢派,怎的說得到是保定府人?你道你是往河南去,如果往河南去,從上路就該岔道,如今走的正是山東大路,奔江南江北的一條路程。若說你往南河淮安一帶,還說得去,怎的說到是往河南去?你又道你是到河南作幕,你自己自然覺得你斯文一派,像個幕賓的樣子,只是你不曾自己想想,世間可有個行囊里裝著兩三千銀子,去找館地當師爺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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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聽到這里,已經打了個寒噤,坐立不安。那女子又複一笑,說:“只有你說的還有個夥伴在後的這句話,倒是句實話。只是可惜你那個老夥伴的病,又未必得早晚就好,來得恁快。你想,難道你這些話都是肺腑里掏出來的真話不成?”

一席話,把個安公子嚇得閉口無言,暗想道:“好生作怪!怎麼我的行藏他知道得這等詳細?據這樣看起來,這人不止是甚麼給強盜作眼線的,莫不竟是個大盜,從京里就跟了下來?果然如此,不但嬤嬤爹在跟前不中用,就褚一官來也未必中用!這便如何是好呢?”

不言公子自己肚里猜度,又聽那女子說:“再講到你這塊石頭的情節,不但可笑可憐,尤其令人可惱!你道是為怕店里閑雜人攪擾,你今日既下了這座店,占了這間房,這塊地方今日就是你的產業了。這些串店的固是討厭,從來說‘無君子不養小人’。這等人,喜歡的時節,付之行云流水也使得;煩惱的時節,狗一般的可以吆喝出去。你要這塊石頭何用?再要講道夜間嚴謹門戶,不怕你腰纏萬貫,落了店,都是店家的干系,用不著客人自己費心。況且在大路上大店里,大約也沒有這樣的笨賊來做這等的笨事。縱說有銅牆鐵壁,擋的是不來之賊;如果來了,豈是這塊小小的石頭擋得住的?如今現身說法,就拿我講,兩個指頭就輕輕兒的給你提進來了,我白日既提得了來,夜間又有甚麼提不開去的?你又要這塊石頭何用?你分明是誤認了我的來意,妄動了一個疑團,不知把我認作一個何等人!故此我才略略的使些神通,作個榜樣,先打破你這疑團,再說我的來意。怎麼你益發在左遮右掩、瞻前顧後起來?尊客,你不但負了我的一片熱腸,只怕你還要前程自誤!”

列公,大凡一個人,無論他怎樣的理直氣壯,足智多謀,只怕道著心病。如今安公子正在個疑鬼疑神的時候,遇見了這等一個神出鬼沒的腳色,一番話說得言言逆耳,字字誅心,叫那安公子怎樣的開口?只急得他滿頭是汗,萬慮如麻,紫漲了面皮,倒抽口涼氣,“乜”的一聲,撇了酥兒了。那女子見了,不覺呵呵大笑起來,說:“這更奇了。‘鍾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有話到底說呀,怎麼哭起來了呢?再說,你也是大高的個漢子咧,方才若是小……就是小,有眼淚也不該向我們女孩兒流哇!”這句話一愧,這位小爺索興嗚嗚咽咽的痛哭起來。那女子道:“既這樣,讓你哭。哭完了,我到底要問,你到底得說。”

公子一想:“我原為保護這幾兩銀子,怕誤了老人家的大事,所以才苦苦的防范支吾。如今他把我的行藏說的來如親眼見的一般,就連這銀子的數目他都曉得,我還瞞些甚麼來?況且看他這本領心胸,慢說取我這幾兩銀子,就要我的性命,大約也不費甚麼事。或者他問我果真有個道理,也未可知。”

左思右想,事到其間,也不得不說了。他便把他父親怎的半生攻苦,才得了個榜下知縣;才得了知縣,怎的被那上司因不托人情、不送壽禮、忌才貪賄,便尋了個錯縫子參了,革職拿問,下在監里,帶罪賠修。自己怎的丟下功名,變了田產,去救父親這場大難;怎的上了路,幾個家人回去的回去,沒來的沒來,臥病的臥病,只剩了自己一人。那華奶公此時怎的不知生死,打發騾夫去找褚一官夫婦,怎的又不知來也不來。一五一十、從頭至尾、本本源源、滔滔滾滾的對那女子哭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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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不聽猶可,聽了這話,只見他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腮邊烘兩朵紅云,面上現一團煞氣,口角兒一動,鼻翅兒一搧,那副熱淚就在眼眶兒里滴溜溜的亂轉,只是不好意思哭出來。他便搭訕著理了理兩鬢,用袖子把眼淚沾干,向安公子道:“你原來是位公子。公子,你這些話我卻知道了,也都明白了。你如今是窮途末路,舉目無依。便是你請的那褚家夫婦,我也曉得些消息,大約也絕不得來,你不必妄等。我既出來多了這件事,便在我身上還你個人財無恙,父子團圓。我眼前還有些未了的小事,須得親自走一蕩,回來你我短話長說著。此時才不過午錯時分,我早則三更,遲則五更必到,倘然不到,便等到明日也不為遲,你須要步步留神。第一拿定主意,你那兩個騾夫回來,無論他說褚家怎樣的個回話,你總等見了我的面,再講動身。要緊!要緊!”說著,叫了店家拉過那驢兒騎上,說了聲:“公子保重,請了!”一陣電卷星飛,霎時不見蹤影。半日,公子還站在那里呆望,悵悵如有所失。

卻說那女子搬那石頭的時節,眾人便都有些詫異,及至合公子攀談了這番話,窗外便有許多人走來走去的竊聽。一時傳到店主人耳中。那店主人本是個老經紀,他見那女子行跡有些古怪,公子又年輕不知庶務,生恐弄出些甚麼事來,店中受累,便走到公子房中,要問個端的。

那公子正想著方才那女子的話,在那里納悶,見店主人走進來,只得起身讓坐。那店主人說了兩句閑話,便問公子道:“客官,方才走的那個娘兒們,是一路來的麼?”公子答說:”不是。”店主人又問:“這樣,一定是向來認識,在這里遇著了?”公子道:“我連他的姓字名誰、家鄉住處都不知道,從那里認得起?”店主人說:“既如此,我可有句老實話說給你。客官,你要知我們開了這座店,將本圖利,也不是容易。一天開開店門,凡是落我這店的,無論腰里有個一千八百,以至一吊兩吊,都是店家的干系。保得無事,彼此都願意;萬一有個失閃,我店家推不上乾淨兒來。事情小,還不過費些精神唇舌;到了事情大了,跟著經官動府,聽審隨衙,也說不了。這咱們可講得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己個兒招些邪魔外祟來,弄的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據我看,方才這個娘兒們太不對眼,還沾著有點子邪道。慢說客官你,就連我們開店的,只管甚麼人都經見過,直斷不透這個人來。我們也得小心。客官,你自己也得小心!”

公子著急說:“難道我不怕嗎?他找了我來的,又不是我找了他來的。你叫我怎麼個小心法兒呢?”那店主人道:“我到有個主意,客官,你可別想左了。講我們這些開店的,仗的是天下仕宦行台,那怕你進店來喝壺茶、吃張餅,都是我的財神爺,再沒說拿著財神爺往外推的。依我說,難道客官你真個的還等他三更半夜的回來不成?知道弄出個甚麼事來?莫如趁天氣還早,躲了他。等他晚上果然來的時候,我們店里就好合他打饑荒了。你老白想想,我這話是為我、是為你?”

公子說:“你叫我一個人躲到那里去呢?”那店主人往外一指,說:“那不是他們腳上的夥計們回來了?”

公子往外一看,只見自己的兩個騾夫回來了。公子連忙問說:“怎麼樣?見著他沒有?”白臉兒狼說:“好容易才找著了那個褚爺,給你老捎了個好兒來。他說家里的事情摘不開,不得來,請你老親自去,今兒就在他家住,他在家老等。”公子聽了猶疑。那店主人便說:“這事情巧了。客官,你就借此避開了,豈不是好?”那兩個騾夫都問:“怎麼回事?”店家便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騾夫一聽,正中下懷,便一力的攛掇公子快走。公子固是十分不願,一則自己本有些害怕;二則當不得店家、騾夫兩下里七言八語;三則想著相離也不過二十多里地,且到那里見著褚一官,也有個依傍;四則也是他命中注定,合該有這場大難。心中一時忙亂,便把華奶公囑咐的走不得小路,合那女子說的務必等他回來見了面再走的這些話,全忘在九霄云外。便忙忙的收拾行李,背上牲口,帶了兩個騾夫,竟自去了。

列公,說書的說了半日,這女子到底是個何等樣人?他到此究竟為著些甚麼事?他因何苦苦的追問安公子的詳細原委?又怎的知道安公子一路行藏?他既合安公子素昧平生,為甚麼挺身出來要攬這樁閑事?及至交代了一番話,又匆匆的那里去了?若不一一交代明白,聽書的聽著豈不氣悶?如今且慢提他的姓名籍貫。原來這人天生的英雄氣壯,兒女情深,是個脂粉隊里的豪傑,俠烈場中的領袖。他自己心中又有一腔的彌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雖然是個女孩兒,激成了個抑強扶弱的性情,好作些殺人揮金的事業:

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瀝膽訂交。見個敗類,縱然勢焰熏天,他看著也同泥豬瓦狗;遇見正人,任是貧寒求乞,他愛的也同威鳳祥麟。分明是變化不測的神龍,好比那慈悲度人的菩薩!

那兩個騾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見的那個騎驢兒的,便是這個人。他從山下經過,耳輪中正聽得白臉兒狼說:“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銀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的這句話,心中一動,說:“這不是一樁倚勢圖財的勾當麼?”他便把驢兒一帶,繞到山後,下了驢兒,從山後上去,隱在亂石叢樹里,竊聽多時,把白臉兒狼、傻狗二人商量的傷天害理的這段陰謀,聽了個詳細。登時義憤填胸,便依著那兩個騾夫說的路數兒,順了大道一路尋來,要訪著安公子,看看他怎生一個人,怎樣一個來曆。及至到那悅來老店訪著了,見安公子那一番的舉動,早知他是不通世路艱難人情利害的一個公子哥兒,看著不由得心中又是可笑,又是可憐;想著這番情由,又不覺得著惱。因此借那塊石頭,作了一個見面答話的由頭。誰想安公子面嫩心虛,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實話。他便點破了疑團,一席話,激出公子的實話來,才曉得安公子是個孝子。又恰恰的碰上了他那一腔酸心恨事,動了同病相憐的心,想救他這場大難。方才又明聽得兩個騾夫商量,不給褚一官送那封信去,便是安公子不受騾夫的賺,不肯動身,又叫他一人怎樣的登程?因此自己便輕輕兒的把這樁不相干沒頭腦的事兒,一肩擔了起來。想著先走這蕩,把這事弄個澈底周全,也不值得間這兩個騾夫,自己自然有個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穩到淮安的本領。故此臨行諄諄的囑咐公子,無論騾夫怎樣個說法,務必等他回來,見面再行。至于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了騾夫的一番陰謀,那女子如何算計得到?這又叫作無巧不成書。如今說書的把這話交代清楚,不再絮煩。

言歸正傳。卻說那兩個騾夫引著安公子出了店門,順著大路轉了那條小路,一直的奔了岔道口的那座大土山來。書里交代過的,從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紅柳樹的路;往北岔道,便是上黑風崗的路。他兩個不往南走,引了安公子往北而行。行了一程,安公子見那路漸漸的崎嶇不平,亂石荒草,沒些村落人煙,心中有些怕將起來,便說:“怎的走到這等荒僻地方來了?”白臉兒狼答說:“這是小道兒,那比得官塘大道呢。你老看,遠遠的不是有座大山崗子嗎?過了那山崗子,不遠兒就瞧見那二十八棵紅柳樹咧。”公子只得催著牲口趲向前去。行了一程,來到黑風崗的山腳下,只見白臉兒狼向傻狗使了個眼色,說:“你可緊跟著些兒走,還得照應著行李合那個空騾子。我先上崗子去,看有對頭來的牲口,好招呼他一聲兒;不然,這等窄道兒擠到一塊子,可就不好開咧!”公子心下說:“不想這兩個騾夫能如此盡心,到去倒得賞他一賞。”

那白臉兒狼說著,把騾子加上一鞭子,那騾子便鑿著腦袋使著勁奔上坡去,晃的脖子底下那個鈴鐺稀啷嘩啷山響。不想上了不過一箭多遠,那騾子忽然窩里發炮的一閃,把那白臉兒狼從騾子上掀將下來。你道這是甚麼原故?這個書雖是小說評話,卻沒有那些說鬼說神沒對證的話。原來那白臉兒狼正走之間,路旁有棵多年的回乾老樹,那老樹上半截剩了一個杈兒活著,下半截都空了,里頭住了一窩老梟。這老梟,大江以南叫作貓頭鴟,大江以北叫作夜貓子,深山里面隨處都有。這山里等閑無人行走,那夜貓子白日里又不出窩,忽然聽得人聲,只道有人掏他的崽兒來了,便橫沖了出來,一翅膀正搧在那騾子的眼睛上。那騾子護疼,把腦袋一撥甩,就把騎著的人掀了下來,連那脖子底下拴的鈴鐺也甩掉了,落在地下。那騾子見那鈴鐺滿地亂滾,又一眼岔,他便一踅頭,順著黑風崗的山根兒跑了下去。那馱騾又是戀群的,一個一跑,那三個也跟了下來。

那白臉兒狼摔的草帽子也丟了,幸而不曾摔重。他見四頭騾子都跑下去,一咕碌身爬起來,顧不得帽子,撒開腿就趕。這趕腳的營生,本來兩條腿跟著四條腿跑還趕不上,如今要一個人跟著四頭騾子跑,那里趕得上呢?一路緊趕緊走,慢趕慢行,一直的趕至一座大廟跟前。那廟門前有個飲馬槽,那騾子奔了水去,這才一個站住都站住了。傻狗先下了牲口,攏住那個騾子罵道:“不填還人的東西,等著今兒晚上宰了你吃肉!”

安公子在牲口上定了定神,下來,口里歎道:“怎麼又岔出這件事來!”擡頭一看,只見那廟好一座大廟,只是破敗的不成個模樣。山門上是“能仁古刹”四個大字,還依稀仿佛看得出來。正中山門外面用亂磚砌著,左右兩個角門,盡西頭有個車門,也都關著。那東邊角門牆上卻掛著一個木牌,上寫“本廟安寓過往行客”。隔牆一望,里面塔影沖霄,松聲滿耳,香煙冷落,殿宇荒涼。廟外有合抱不交的幾株大樹,挨門一棵樹下放著一張桌子,一條板凳。桌上晾著幾碗茶,一個錢笸籮。樹上掛著一口鍾,一個老和尚在那里坐著賣茶化緣。

公子便問那老和尚道:“這里到二十八棵紅柳樹還有多遠?”那老和尚說:“你們上二十八棵紅柳樹,怎的走起這條路來?你們想是從大路來的呀?你們上二十八棵紅柳樹,自然該從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公子一聽:“這不又繞了遠兒了嗎?”說著,只見那白臉兒狼滿頭大汗的趕了來,公子問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擱了這半天工夫,得甚麼時候才到呢?”

白臉兒狼氣喘籲籲的說:“不值甚麼,咱們再繞上崗上去,一下崗子就快到了。”公子向西一望,見那太陽已經銜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著說道:“你看,這還趕的過這崗子去嗎?”

兩個騾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說:“你們這時候還要過崗子,可是不要命喝粥了?我告訴你們,這山上倆月頭里出了一個山貓兒,幾天兒的工夫傷了兩三個人了。這往前去也沒飯店人家。依我說,你們今晚且在廟里住下,明日早起再過崗子去罷。”說著,拿起鍾錘子來,“當當當”的便把那鍾敲了三下。只見左邊的那座角門嘩拉一響,早走出兩個和尚來:一個是個高身量,生得渾身精瘦,約有三十來歲;一個是個禿子,將就材料當了和尚,也有二十多歲。一齊向公子說:“施主尋宿兒呀?廟里現成的茶飯,乾淨房子,住一夜,隨心布施,不爭你的店錢。”公子才點了點頭,還沒說出話來,那白臉兒狼忙著搶過來說:“你別攪局,我們還趕道兒呢!”那兩個和尚發話道:“人家本主兒都答應了,你不答應!就是我們僧家剩個幾百錢香錢,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沒化你的。”

不由分說,就先把那馱行李的騾子拉進門去。傻狗忙攔他說:“你也不打聽打聽,‘誰買的胡琴兒——你就拉起來’咧!”白臉兒狼一見,生怕嘈嘈起來倒誤了事,想了想,天也真不早了,就趕到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著自己也跑乏了,索性今晚在廟里住下,等明日早走,依就如法泡制,也不怕他飛上天去。便攔傻狗說:“不咱們就住下罷。”他倒先轟著騾子趕進門來。

公子進門一看,原來里面是三間正殿,東西六間配殿,東北角上一個隨牆門,里邊一個拐角牆擋住,看不見院落。西南上一個柵欄門,里面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門窗脫落,滿地鴿翎蝠糞,敗葉枯枝。只有三間西殿還糊著窗紙,可以住人。那和尚便引了公子奔西配殿來。公子站在台階上,看著卸行李。兩個和尚也幫著搭那馱子,搭下來往地下一放,覺得斤兩沈重,那瘦的和尚向著那禿子丟了個眼色,道:“你告訴當家的一聲兒,出來招呼客呀!”那禿子會意,應了一聲。

去不多時,只見從那邊隨牆門兒里走出一個胖大和尚來。那和尚生得濃眉大眼,赤紅臉,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觸觸的胡子楂兒,脖子上帶著兩三道血口子,看那樣子像是抓傷的一般。他假作斯文一派,走到跟前,打著問訊,說道:“施主辛苦了!這里不潔淨,一位罷咧,請到禪堂里歇罷。那里諸事方便,也嚴緊些。”公子一面答禮,回頭看了看,那配殿里原來是三間通連,南北順山兩條大炕,卻也實在難住,便同了那和尚往東院而來。

一進門,見是極寬展的一個平正院落,正北三間出廊正房,東首院牆另有個月光門兒,望著里面像是個廚房樣子。進了正房,東間有槽隔斷,堂屋、西間一通連,西間靠窗南炕通天排插。堂屋正中一張方桌,兩個杌子,左右靠壁子兩張春凳。東里間靠西壁子一張木床,挨床靠窗兩個杌子。靠東牆正中一張條桌。左右南北擺著一對小平頂櫃。北面卻又隔斷一層,一個小門,似乎是個堆零星的地方,屋里也放著臉盆架等物。那當家的和尚讓公子堂屋正面東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這陣鬧,那天就是上燈的時候兒了。

那天正是八月初旬天氣,一輪皓月漸漸東升,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晝。接著那兩個和尚把行李等件送了進來,堆在西間炕上。當家的和尚吩咐說:“那腳上的兩個夥計,你們招呼罷。”兩個和尚笑嘻嘻的答應著去了。只聽那胖和尚高聲叫了一聲:“三兒,點燈來!”便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和尚點了兩個蠟燈來,又去給公子倒茶打臉水。門外化緣的那個老和尚也來幫著穿梭也價服侍公子。公子心里十分過意不去。

一時茶罷,緊接著端上菜來,四碟兩碗,無非豆腐面筋青菜之流。那油盤里又有兩個盅子,一把酒壺。那老和尚隨後又拿了一壺酒來,壺梁兒上拴著一根紅頭繩兒,說:“當家的,這壺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兒上。那和尚陪著笑向安公子道:“施主,僧人這里是個苦地方,沒甚麼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們廟里自己淋的。”說著,站起來,拿公子那把壺,滿滿的斟了一盅送過去。公子也連忙站起來,說:“大師傅,不敢當。”和尚隨後把自己的酒也斟上,端著盅兒讓公子,說:“施主,請!”公子端起盅子來,虛舉了一舉,就放下了。

讓了兩遍,公子總不肯沾唇。那和尚說:“酒涼了,換一換罷。”說著,站起來把那盅倒在壺里,又斟上一盅,說道:“喝一盅!

僧人五葷都戒,就只喝口素酒。這個東西冬天擋寒,夏天煞水,像走長道兒,還可以解乏。喝了這一盅,我再不讓了。”

那和尚一面送酒,公子一面用手謙讓,說:“別斟了,我是天性不飲,抵死不敢從命。”一時匆忙,手里不曾接住,一失手,連盅子帶酒掉在地下,把盅子砸了個粉碎,潑了一地酒。不料這酒潑在地下,忽然間唿的一聲,冒上一股火來。那和尚登時翻轉面皮,說道:“呸!我將酒敬人,並無惡意。怎麼,你把我的酒也潑了,盅子也摔了!你這個人好不懂交情!”

說著,伸過手來把公子的手腕子拿住,往後擰。公子“噯喲”了一聲,不由的就轉過臉去,口里說道:“大師傅,我是失手,不要動怒!”

那和尚更不答話,把他推推搡搡推到廊下,只把這只胳膊往廳柱上一搭,又把那只胳膊也拉過來,交代在一只手里攥住,騰出自己那只手來,在僧衣里抽出一根麻繩來,十字八道把公子的手捆上。只嚇得那公子魂不附體,戰兢兢的哀求說:“大師傅,不要動怒!你看菩薩分上,憐我無知,放下我來,我喝酒就是了!”那和尚盡他哀告,總不理他,怒轟轟的走進房去,把外面大衣甩了,又拿了一根大繩出來,往公子的胸前一搭,向後抄手繞了三四道,打了一個死扣兒,然後擰成雙股,往腿下一道道的盤起來,系緊了繩頭。他便叫:“三兒,拿家夥來!”只見那三兒連連的答應說:“來了!來了!”

手里端著一個紅銅旋子〔銅旋子:指銅盆〕,盛著半旋子涼水,旋子邊上擱著一把一尺來長潑風也似價的牛耳尖刀。公子一見,嚇的一身雞皮疙瘩,頂門上轟的一聲,只有兩眼流淚氣喘聲嘶的分兒,也不知要怎樣哀求才好,沒口子只叫:“大師傅,可憐你殺我一個,便是殺我三個!”

那和尚睜了兩只圓彪彪的眼睛,指著公子道:“呸!,小小子兒,別說閑話。你聽著,我也不是你的甚麼大師傅,老爺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名的赤面虎黑風大王的便是!因為看破紅塵,削了頭發。因見這座能仁古刹正對著黑風崗的中蜂,有些風水,故此在這里出家,作這樁慈悲勾當。像你這個樣兒的,我也不知宰過多少了。今日是你的天月二德。老爺家里有一點摘不開的家務,故此不曾出去。你要啞默悄靜的過去,我也不耐煩去請你來了。如今是你肥豬拱門,我看你肥豬拱門的這片孝心,怪可憐見兒的,給你留個囫圇屍首,給你口藥酒兒喝,叫你糊里糊塗的死了,就完了事了。怎麼露著你的鼻子兒尖、眼睛兒亮,瞧出來了,抵死不喝。我如今也不用你喝了,你先抵回死我瞧瞧!我要看看你這心有幾個窟窿兒!你瞧,那廚房院子里有一眼沒底兒的干井,那就是你的地方兒!這也不值的嚇的這個嘴臉,二十年又是這麼高的漢子。明年今日是你抓周兒的日子,咱爺兒倆有緣,我還吃你一碗羊肉打鹵過水面呢!再見罷!”

說著,兩只手一層層的把住公子的衣衿,喀喳一聲,只一扯扯開,把大衿向後又掖了一掖,露出那個白嫩嫩的胸脯兒來。他便向銅旋子里拿起那把尖刀,右手四指攏定了刀靶,大拇指按住了刀子的掩心,先把右胳膊往後一掣,豎起左手大指來,按了按公子的心窩兒。可憐公子此時早已魄散魂飛,雙眼緊閉!那凶僧瞄準了地方兒,從胳膊肘兒上往前一冒勁,對著公子的心窩兒刺來,只聽噗,“噯呀!”咕咚,當啷啷,三個人里頭先倒了一個。這正是:

雀捕螳螂人捕雀,暗送無常死不知。

要知那安公子的性命何如,下回書交代。

(第五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4:06

正文 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余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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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書緊接上回,不消多余交代。上回書表得是那凶僧把安公子綁在廳柱上,剝開衣服,手執牛耳尖刀,分心就刺。

只聽得噗的一聲,咕咚倒了一個。這話聽書的列公再沒有聽不出來的,只怕有等不管書里節目妄替古人擔憂的,聽到這里,先哭眼抹淚起來,說書的罪過可也不小!請放心,倒的不是安公子。怎見得不是安公子呢?他在廳柱上綁著,請想,怎的會咕咚一聲倒了呢?然則這倒的是誰?是和尚。和尚倒了,就直捷痛快的說和尚倒了,就完了事了,何必鬧這許多累贅呢?這可就是說書的一點兒鼓噪。

閑話休提。卻說那凶僧手執尖刀,望定了安公子的心窩兒才要下手,只見斜刺里一道白光兒,閃爍爍從半空里撲了來,他一見,就知道有了暗器了。且住,一道白光兒怎曉得就是有了暗器?書里交代過的,這和尚原是個滾了馬的大強盜,大凡作個強盜,也得有強盜的本領。強盜的本領,講得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慢講白晝對面相持,那怕夜間腦後有人暗算,不必等聽出腳步兒來,未從那兵器來到跟前,早覺得出個兆頭來,轉身就要招架個著。何況這和尚動手的時節,正是月色東升,照的如同白晝。這白光兒正迎著月光而來,有甚麼照顧不到的?

他一見,連忙的就把刀子往回來一掣。待要躲閃,怎奈右手里便是窗戶,左手里又站著一個三兒,端著一旋子涼水在那里等著接公子的心肝五髒,再沒說反倒往前迎上去的理。

往後,料想一時倒退不及。他便起了個賊智,把身子往下一蹲,心里想著且躲開了頸嗓咽喉,讓那白光兒從頭頂上撲空了過去,然後騰出身子來再作道理。誰想他的身子蹲得快,那白光兒來得更快,噗的一聲,一個鐵彈子正著在左眼上。那東西進了眼睛,敢是不住要站,一直的奔了後腦杓子的腦瓜骨,咯噔的一聲,這才站住了。那凶僧雖然凶橫,他也是個肉人。這肉人的眼珠子上要著上這等一件東西,大概比揉進一個沙子去利害,只疼得他“哎喲”一聲,咕咚往後便倒。當啷啷,手里的刀子也扔了。

那時三兒在旁邊正呆呆的望著公子的胸脯子,要看這回刀尖出彩,只聽咕咚一聲,他師傅跌倒了,嚇了一跳,說:“你老人家怎麼了?這準是使猛了勁,岔了氣了。等我騰出手來扶起你老人家來啵。”才一轉身,毛著腰要把那銅旋子放在地下,好去攙他師傅。這個當兒,又是照前噗的一聲,一個彈子從他左耳朵眼兒里打進去,打了個過膛兒,從右耳朵眼兒里鑽出來,一直打到東邊那個廳柱上,吧噠的一聲,打了一寸來深進去,嵌在木頭里邊。那三兒只叫得一聲:“我的媽呀!”鏜,把個銅旋子扔了;咕咭,也窩在那里了。那銅旋子里的水潑了一台階子,那旋子唏啷嘩啷一陣亂響,便滾下台階去了。

卻說那安公子此時已是魂飛魄散,背了過去,昏不知人,只剩得悠悠的一絲氣兒在喉間流連。那大小兩個和尚怎的一時就雙雙的肉體成聖,他全不得知。及至聽得銅旋子掉在石頭上,鏜的一聲響亮,倒驚得蘇醒過來。你道這銅旋子怎的就能治昏迷不省呢?果然這樣,那點蘇合丸、聞通關散、熏草紙、打醋炭這些方法都用不著,倘然遇著個背了氣的人,只敲打一陣銅旋子就好了。

列公,不是這等講。人生在世,不過仗著“氣”“血”兩個字。五髒各有所司,心生血,肝藏血,脾統血。大凡人受了驚恐,膽先受傷;肝膽相連,膽一不安,肝葉子就張開了,便藏不住血;血不歸經,一定的奔了心去;心是件空靈的東西,見了渾血,豈有不模糊的理?心一模糊,氣血都滯住了,可就背過去了。安公子此時就是這個道理。及至猛然間聽得那銅旋子鏘啷啷的一聲響亮,心中吃那一嚇,心系兒一定是往上一提,心一離血,血依然隨氣歸經,心里自然就清楚了。這是個至理,不是說書的造謠言。

如今卻說安公子蘇醒過來,一睜眼,見自己依然綁在柱上,兩個和尚反倒橫躺豎臥血流滿面的倒在地下,喪了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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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里連稱:“怪事!”說:“我安驥此刻還是活著呢,還是死了?這地方還是陽世啊,還是陰司?我這眼前見的光景,還是人境啊,還是……”他口里“還是鬼境”的這句話還不曾說完,只見半空里一片紅光,唰,好似一朵彩霞一般,噗,一直的飛到面前。公子口里說聲:“不好!”重又定睛一看,那里是甚麼彩霞,原來是一個人!只見那人頭上罩一方大紅縐綢包頭,從腦後燕窩邊兜向前來,擰成雙股兒,在額上紮一個蝴蝶扣兒。上身穿一件大紅縐綢箭袖小襖,腰間系一條大紅縐綢重穗子汗巾;下面穿一件大紅縐綢甩襠中衣,腳下的褲腿兒看不清楚,原故是登著一雙大紅香羊皮挖云實納的平底小靴子。左肩上掛著一張彈弓,背上斜背著一個黃布包袱,一頭搭在右肩上,那一頭兒卻向左脅下掏過來,系在胸前。那包袱里面是甚麼東西,卻看不出來。只見他芙蓉面上掛一層威凜凜的嚴霜,楊柳腰間帶一團冷森森的殺氣。雄赳赳氣昂昂的,一言不發,闖進房去,先打了一照,回身出來,就擡腿吧的一腳,把那小和尚的屍首踢在那拐角牆邊,然後用一只手捉住那大和尚的領門兒,一只手揪住腰胯,提起來只一扔,合那小和尚扔在一處。他把腳下分撥得清楚,便蹲身下去,把那把刀子搶在手里,直奔了安公子來。

安公子此時嚇得眼花繚亂,不敢出聲,忽見他手執尖刀奔向前來,說:“我安驥這番性命休矣!”說話間,那女子已走到面前,一伸手,先用四指搭住安公子胸前橫綁的那一股兒大繩,向自己懷里一帶,安公子“哼”了一聲,他也不睬,便用手中尖刀穿到繩套兒里,哧溜的只一挑,那繩子就齊齊的斷了。這一股兒一斷,那上身綁的繩子便一段一段的松了下來。安公子這才明白:“他敢是救我來了。但是,我在店里碰見了一女子,害得我到這步田地,怎的此地又遇見一個女子?好不作怪!”

卻說那女子看了看公子那下半截的繩子,卻是擰成雙股挽了結子,一層層繞在腿上的。他覺得不便去解,他把那尖刀背兒朝上,刃兒朝下,按定了分中,一刀到底的只一割,那繩子早一根變作兩根,兩根變作四根,四根變作八根,紛紛的落在腳下,堆了一地。他順手便把刀子喀嚓一聲插在窗邊金柱上,這才向安公子答話。這句話只得一個字,說道是:“走!”

安公子此時松了綁,渾身麻木過了,才覺出酸疼來。疼的他只是攢眉閉目,搖頭不語。那女子挺胸揚眉的又高聲說了一句道:“快走!”安公子這才睜眼望著他,說:“你,你,你,你這人叫我走到那里去?”那女子指著屋門說:“走到屋里去!”安公子說:“哪,哪,我的手還捆在這里,怎的個走法?”不錯,前回書原交代的,捆手另是一條繩子,這話要不虧安公子提補,不但這位姑娘不得知道,連說書的還漏一個大縫子呢!

閑話休提。卻說那女子聽了安公子這話,轉在柱子後面一看,果然有條小繩子捆了手,系著一個豬蹄扣兒。他便尋著繩頭解開,向公子道:“這可走罷!”公子松開兩手,慢慢的拳將過來,放在嘴邊“咈咈”的吹著,說道:“痛煞我也!”

說著,順著柱子把身子往下一溜,便坐在地下。那女子焦躁道:“叫你走,怎的倒坐下來了呢?”安公子望著他,淚流滿面的道:“我是一步也走不動了!”那女子聽了,才要伸手去攙,一想“男女授受不親”,到底不便,他就把左肩的那張彈弓褪了下來,弓背向地,弓弦朝天,一手托住弓靶,一手按住弓梢,向公子道:“你兩手攀住這弓,就起來了。”公子說:“我這樣大的一個人,這小小弓兒如何擎得住?”那女子說:“你不要管,且試試看。”公子果然用手攀住了那弓面子,只見那女子左手把弓靶一托,右手將弓梢一按,釣魚兒的一般輕輕的就把個安公子釣了起來。從旁看著,倒像樹枝兒上站著個才出窩的小山喜鵲兒,前仰後合的站不住;又像明杖兒拉著個瞎子,兩只腳就地兒靸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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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那公子立起身來,站穩了,便把兩只手倒轉來,扶定那弓面子,跟了女子一步步的踱進房來。進門行了兩步,那女子意思要把他扶到靠排插的這張春凳上歇下。還不曾到那里,他便雙膝跪倒,向著那女子道:“不敢動問:你可是過往神靈?不然,你定是這廟里的菩薩,來解我這場大難,救了殘生,望你說個明白。我安驥果然不死,父子相見,那時一定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那女子聽了這話,笑了一聲,道:“你這人,越發難說話了!你方才同我在悅來店對面談了那半天,又不隔了十年八年,千里萬里,怎的此時會不認得了,鬧到甚麼神靈,菩薩起來!”安公子聽了這話,再留神一看,可不是店里遇見的那人麼!他便跪在塵埃,說道:“原來就是店中相遇的那位姑娘!姑娘,不是我不相認,一則是燈前月下;二則姑娘你這番裝束與店里見的時節大不相同;三則我也是嚇昏了;四則斷不料姑娘你就肯這等遠路深更趕來救我這條性命。你真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養……”說到這里咽住,一想:“不像話!人家才不過二十以內的個女孩兒,自己也是十七八歲的人了,怎生的說他是我父母爹娘,還要叫他重生再養?”一時生怕惹惱了那位女子,又急得紫漲了畫皮,說不出一字來。

誰想那女子不但不在這些閑話上留心,就連公子在那里磕頭禮拜,他也不曾在意。只見他忙忙的把那張彈弓掛在北牆一個釘兒上,便回手解下那黃布包袱來,兩手從脖子後頭繞著往前一轉,一手提了往炕上一擲,只聽噗通一聲,那聲音覺得像是沈重。又見他轉過臉去,兩只手往短襖底下一抄,公子只道他是要整理衣裳,忽聽得喀吧一聲,就從衣襟底下忒楞楞跳出一把背兒厚、刃兒薄、尖兒長、靶兒短、削鐵無聲、吹毛過刃、殺人不沾血的纏鋼折鐵雁翎倭衛來。那刀跳將出來,映著那月色燈光,明閃閃、顫巍巍,冷氣逼人,神光繞眼。公子一見,又“阿噯”了一聲,那女子道:“你這人怎生的這等糊塗?我如果要殺你,方才趁你綁在柱子上,現成的那把牛耳尖刀,殺著豈不省事些?”公子連連答說:“是,是。只是如今和尚已死,姑娘你還拿出這刀來何用呢?”那女子道:“此時不是你我閑談的時候。”因指定了炕上那黃布包袱,向他說道:“我這包袱萬分的要緊,如今交給你,你紮掙起來上炕去,給我緊緊的守著他。少刻這院子里定有一場的大鬧。你要愛看熱鬧兒,窗戶上通個小窟窿,巴著瞧瞧使得,可不許出聲兒!萬一你出了聲兒,招出事來,弄的我兩頭兒照顧不來,你可沒有兩條命!小心!”說道,噗的一口先把燈吹滅了,隨手便把房門掩上。公子一見,又急了,說:“這是作甚麼呀?”那女子說:“不許說話,上炕看著那包袱要緊!”

公子只得一步步的蹭上炕去,也想要把那包袱提起來,提了提,沒提動,便兩只手拉到炕里邊,一屁股坐在上頭,謹遵台命,一聲兒不哼、穩風兒不動的聽他怎生個作用。

卻說那女子吹滅了燈,掩上了門,他卻倚在門旁,不則一聲的聽那外邊的動靜。約莫也有半盞茶時,只聽得遠遠的兩個人說說笑笑、唱唱咧咧的從牆外走來。唱道是:

八月十五月兒照樓,兩個鴉虎子去走籌。一根燈草嫌不亮,兩根燈草又嫌費油。有心買上一枝羊油蠟,倒沒我這腦袋光溜溜!

一個笑著說道:“你是甚麼頭口,有這麼打自得兒的沒有?”一個答道:“這就叫‘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兒’,又叫‘和尚跟著月亮走——也借他點光兒’。”那女子聽了,心里說道:“這一定是兩個不成材料的和尚!”他便吮破窗欞,望窗外一看,果見兩個和尚嘻嘻哈哈醉眼模糊的走進院門。只見一個是個瘦子,一個是個禿子。他兩個才拐過那座拐角牆,就說道:“咦!師傅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吹了燈兒睡了?”那瘦子說:“想是了了事了罷咧!”那禿子說:“了了事,再沒不知會咱們扛架樁的。不要是那事兒說合了蓋兒了,老頭子顧不得這個了罷?”那瘦子道:“不能,就算說合了蓋兒了,難道連尋宿兒的那一個也蓋在里頭不成?”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只顧口里說話,不防腳底下鏜的一聲,踢在一件東西上,倒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原來是個銅旋子。那禿子便說道:“誰把這東西扔在這兒咧?這準是三兒干的,咱們給他帶到廚房里去。”說著,毛下腰去揀那旋子。

起來一擡頭,月光之下,只見拐角牆後躺著一個人,禿子說:“你瞧,那不是架樁?可不了了事了嗎!”那瘦子走到跟前一看,道:“怎麼倆呀!”彎腰再一看,他就嚷將起來,說:“敢則是師傅!你瞧,三兒也干了!這是怎麼說?”禿子連忙扔下旋子,趕過去看了,也詫異道:“這可是邪的,難道那小子有這麼大神煞不成?但是他又那兒去了呢?”禿子說:“別管那些,咱們踹開門進去瞧瞧。”

說著,才要向前走,只聽房門響處,嗖,早躥出一個人來,站在當院子里。二人冷不防嚇了一跳,一看,見是個女子,便不在意。那瘦子先說道:“怪咧!怎麼他又出來了?這不又像說合了蓋兒了嗎!既合了蓋兒,怎麼師傅倒干了呢?”

禿子說:“你別鬧!你細瞧,這不是那一個。這倒得盤他一盤。”

因向前問道:“你是誰?”那女子答道:“我是我。”禿子道:“是你,就問你咧,我們這屋里那個人呢?”女子道:“這屋里那個人,你交給我了嗎?”那瘦子道:“先別講那個,我師傅這是怎麼了?”女子道:“你師傅這大概算死了罷。”瘦子道:“知道是死了,誰弄死他的?”女子道:“我呀!”瘦子道:“你講甚麼情理弄死他?”女子道:“準他弄死人,就準我弄死他,就是這麼個情理。”

瘦子聽了這話說的野,伸手就奔了那女子去。只見那女子不慌不忙,把右手從下往上一翻,用了個“葉底藏花”的架式,吧,只一個反巴掌,早打在他腕子上,撥了開去。那瘦子一見,說:“怎麼著,手里有活?這打了我的叫兒了!你等等兒,咱們爺兒倆較量較量!你大概也不知道你小大師傅的少林拳有多麼霸道!可別跑!”女子說:“有跑的不來了,等著請教。”那瘦子說著,甩了外面的僧衣,交給禿子,說:“你閃開!看我打他個敗火的紅姑娘兒模樣兒!”那女子也不合他斗口,便站在台階前看他怎生個下腳法。只見那瘦子緊了緊腰,轉向南邊,向著那女子吐了個門戶,把左手攏住右拳頭,往上一拱,說了聲:“請!”且住!難道兩個人打起來了,還鬧許多儀注不成?

列公,打拳的這家武藝,卻與厮殺械斗不同,有個家數,有個規矩,有個架式。講家數,為頭數武當拳、少林拳兩家。

武當拳是明太祖洪武爺留下的,叫作內家;少林拳是姚廣孝姚少師留下的,叫作外家。大凡和尚學的都是少林拳。講那打拳的規矩:各自站了地步,必是彼此把手一拱,先道一個“請”字,招呼一聲。那拱手的時節,左手攏著右手,是讓人先打進來;右手攏著左手,是自己要先打出去。那架式,拳打腳踢,拿法破法,各有不同。若論這瘦和尚的少林拳,卻頗頗的有些拿手,三五十人等閑近不得他。只因他不守僧規,各廟里存身不住,才跟了這個胖大強盜和尚,在此作些不公不法的事。如今他見這女子方才的一個反巴掌有些家數,不覺得技癢起來;又欺他是個女子,故此把左手攏著右拳,讓他先打進來,自己再破出去。

那女子見他一拱手,也丟個門戶,一個進步,便到了那和尚跟前。舉起雙拳,先在他面門前一晃,這叫作“開門見山”,卻是個花著兒。破這個架式,是用右胳膊橫著一搪,封住面門,順著用右手往下一抹,拿住他的手腕子,一擰,將他身子擰轉過來,卻用右手從他脖子右邊反插將去,把下巴一掐,叫作“黃鶯搦膆”。那瘦和尚見那女子的雙拳到來,就照式樣一搪,不想他把拳頭虛幌了一幌,踅回身去就走。那瘦子哈哈大笑,說:“原來是個頑女筋斗的,不怎麼樣!”說著,一個進步跟下去,舉拳向那女子的後心就要下手,這一著叫作“黑虎偷心”。他拳頭已經打出去了,一眼看見那女子背上明晃晃直矗矗的掖著把刀,他就把拳頭往上偏左一提,照左哈扐巴打去,明看著是著上了。只見那女子左肩膀往前一扭,早打了個空。他自覺身子往前一撲,趕緊的拿了拿樁站住。只這拿樁的這個當兒,那女子就把身子一扭,甩開左腳,一回身,嘡的一聲,正踢在那和尚右肋上。和尚“哼”了一聲,才待還手,那女子收回左腳,把腳跟向地下一碾,輪起右腿甩了一個“旋風腳”,吧,那和尚左太陽上早著了一腳,站腳不住,咕咚向後便倒。這一著叫作“連環進步鴛鴦拐”,是這姑娘的一樁看家的本領,真實的藝業!

卻說那禿子看見,罵了聲:“小撒糞的,這不反了嗎!”一氣跑到廚房,拿出一把三尺來長鐵火剪來,輪得風車兒般向那女子頭上打來。那女子也不去搪他,連忙把身子閃在一旁,拔出刀來,單臂掄開,從上往下只一蓋,聽得噌的一聲,把那火剪齊齊的從中腰里砍作兩段。那禿和尚手里只剩得一尺來長兩根大鑷頭釘子似的東西,怎的個斗法?他說聲“不好”,丟下回頭就跑。那女子趕上一步,喝道:“狗男女,那里走!”在背後舉起刀來,照他的右肩膀一刀,喀嚓,從左助里砍將過來,把個和尚弄成了“黃瓜醃蔥”——剩了個斜岔兒了。他回手又把那瘦和尚頭梟將下來,用刀指著兩個屍首道:“賊禿驢!諒你這兩個東西,也不值得勞你姑娘的手段,只是你兩個滿口唚的是些甚麼!”

正說著,只見一個老和尚用大袖子捂著脖子,從廚房里跑出來,溜了出去。那女子也不追趕,向他道:“不必跑,饒你的殘生!諒你也不過是出去送信,再叫兩個人來。索性讓我一不作二不休,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殺個爽快!”

說著,把那兩個屍首踢開,先清楚了腳下。只聽得外面果然鬧鬧吵吵的一轟進來一群四五個七長八短的和尚,手拿鍬镢棍棒,擁將上來。女子見這般人渾頭渾腦,都是些力巴〔力把:意為外行〕,心里想道:“這倒不好和他交手,且打倒兩個再說!”他就把刀尖虛按一按,托地一跳,跳上房去,揭了兩片瓦,朝下打來。

一瓦正打中拿棗木杠子的一個大漢的額角,噗的一聲倒了,把杠子撂在一邊。那女子一見,重新跳將下來,將那杠子搶到手里,掖上倭刀,一手掄開杠子,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打了個落花流水,東倒西歪,一個個都打倒在東牆角跟前,翻著白眼撥氣兒。那女子冷笑道:“這等不禁插打,也值的來送死!我且問你:你們廟里照這等沒用的東西還有多少?”

言還未了,只聽腦背後暴雷也似價一聲道:“不多,還有一個!”那聲音像是從半空里飛將下來。緊接著就見一條純鋼龍尾禪杖撒花蓋頂的從腦後直奔頂門。那女子眼明手快,連忙丟下杠子,拿出那把刀來,往上一架,棍沈刀軟,將將的抵一個住。他單臂一攢勁,用力挑開了那棍,回轉身來,只見一個虎面行者,前發齊眉,後發蓋頸,頭上束一條日月滲金箍,渾身上穿一件元青緞排扣子滾身短襖,下穿一條元青緞兜襠雞腿褲,腰系雙股鸞帶,足登薄底快靴,好一似蒲東寺不抹臉的憨惠明,還疑是五台山沒吃醉的花和尚!那女子見他來勢凶惡,先就單刀直入取那和尚,那和尚也舉棍相迎。

他兩個:

一個使雁翎寶刀,一個使龍尾禪杖。一個棍起處似泰山壓頂,打下來舉手無情;一個刀擺處如大海揚波,觸著他擡頭便死。刀光棍勢,撒開萬點寒星;棍豎刀橫,聚作一團殺氣。一個莽和尚,一個俏佳人;一個穿紅,一個穿黑;彼此在那冷月昏燈之下,來來往往,吆吆喝喝。

這場惡斗,斗得來十分好看!

那女子斗到難解難分之處,心中犯想,說:“這個和尚倒來得恁的了得!若合他這等油斗,斗到幾時?”說著,虛晃一刀,故意的讓出一個空子來。那和尚一見,舉棍便向他頂門打來。女子把身子只一閃,閃在一旁,那棍早打了個空。和尚見上路打他不著,掣回棍,便從下路掃著他踝子骨打來。棍到處,只見那女子兩只小腳兒拳回去,踢跶一跳,便跳過那棍去。那和尚見兩棍打他不著,大吼一聲,雙手攢勁,輪開了棍,便取他中路,向左肋打來。那女子這番不閃了,他把柳腰一擺,平身向右一折,那棍便擦著左肋奔了脅下去;他卻揚起左胳膊,從那棍的上面向外一綽,往里一裹,早把棍綽在手里。和尚見他的兵器被人吃住了,咬著牙,撒著腰,往後一拽。那女子便把棍略松了一松,和尚險些兒不曾坐個倒蹲兒,連忙的插住兩腳,挺起腰來往前一掙。那女子趁勢兒把棍往懷里只一帶,那和尚便跟過來。女子舉刀向他面前一閃,和尚只顧躲那刀,不妨那女子擡起右腿,用腳跟向胸脯上一登,嘡,他立腳不穩,不由的撒了那純鋼禪杖,仰面朝天倒了。那女子笑道:“原來也不過如此!”那和尚在地下還待紮掙,只聽那女子說道:“不敢起動,我就把你這蒜錘子砸你這頭蒜!”說著,掖起那把刀來,手起一棍,打得他腦漿迸裂,霎時間青的、紅的、白的、黑的都流了出來,嗚呼哀哉,敢是死了。

那女子回過頭來,見東牆邊那五個死了三個,兩個紮掙起來,在那里把頭碰的山響,口中不住討饒。那女子道:“委屈你們幾個,算填了餡了;只得饒你不得!”隨手一棍一個,也結果了性命。那女子片刻之間,彈打了一個當家的和尚,一個三兒;刀劈了一個瘦和尚,一個禿和尚;打倒了五個作工的僧人;結果了一個虎面行者:一共整十個人。他這才擡頭望著那一輪冷森森的月兒,長嘯了一聲,說:“這才殺得爽快!

只不知屋里這位小爺嚇得是死是話?”說著,提了那禪杖走到窗前,只見那窗根兒上果然的通了一個小窟窿。他把著往里一望,原來安公子還方寸不離坐在那個地方,兩個大拇指堵住了耳門,那八個指頭捂著眼睛,在那里藏貓兒呢!

那女子叫道:“公子,如今廟里的這般強盜都被我斷送了。你可好生的看著那包袱,等我把這門戶給你關好,向各處打一照再來。”公子說:“姑娘,你別走!”那女子也不答言,走到房門跟前,看了看,那門上並無鎖鑰屈戌,只釘著兩個大鐵環子。他便把手里那純鋼禪杖用手彎了轉來,彎成兩股,把兩頭插在鐵環子里,只一擰,擰了個麻花兒,把那門關好。重新拔出刀來,先到了廚房。只見三間正房,兩間作廚房,屋里西北另有個小門,靠禪堂一間堆些柴炭。那廚房里牆上掛著一盞油燈,案上雞鴨魚肉以至米面俱全。他也無心細看,踅身就穿過那月光門,出了院門,奔了大殿而來。只見那大殿並沒些香燈供養,連佛像也是暴土塵灰。順路到了西配殿,一望,寂靜無人。再往南便是那座馬圈的柵欄門。進門一看,原來是正北三間正房,正西一帶灰棚,正南三間馬棚。那馬棚里卸著一輛糙席篷子大車。一頭黃牛,一匹蔥白叫驢,都在空槽邊拴著。院子里四個騾子守著個草簾子在那里啃。一帶灰棚里不見些***,大約是那些做工的和尚住的。南頭一間,堆著一地喂牲口的草,草堆里臥著兩個人。從窗戶映著月光一看,只見那倆人身上止剩得兩條褲子,上身剝得精光,胸前都是血跡模糊碗大的一個窟窿,心肝五髒都掏去了。細認了認,卻是在岔道口看見的那兩個騾夫。

那女子看了,點頭道:“這還有些天理!”說著,踅身奔了正房。那正房里面燈燭點得正亮,兩扇房門虛掩。推門進去,只見方才溜了的那個老和尚,守著一堆炭火,旁邊放著一把酒壺、一盅酒,正在那里燒兩個騾失的“狼心”“狗肺”吃呢。他一見女子進來,嚇的才待要嚷,那女子連忙用手把他的頭往下一按說:“不準高聲!我有話問你,說的明白,饒你性命。”不想這一按,手重了些,按錯了筍子,把個脖子按進腔子里去,“哼”的一聲,也交代了。那女子笑了一聲,說:“怎的這等不禁按!”他隨把桌子上的燈拿起來,里外屋里一照,只見不過是些破箱破籠衣服鋪蓋之流。又見那炕上堆著兩個騾夫的衣裳行李,行李堆上放著一封信,拿起那信來一看,上寫著“褚宅家信”。那女子自語道:“原來這封信在這里。”回手揣在懷里。邁步出門,嗖的一聲,縱上房去,又一縱,便上了那座大殿。站在殿脊上四邊一望,只見前是高山,後是曠野,左無村落,右無鄉鄰,止那天上一輪冷月,眼前一派寒煙。這地方好不冷靜!又向廟里一望,四邊寂靜,萬籟無聲,再也望不見個人影兒。“端的是都被我殺盡了!”看畢,順著大殿房脊,回到那禪堂東院,從房上跳將下來。

才待上台階兒,覺得心里一動,耳邊一熱,臉上一紅,不由得一陣四肢無力,連忙用那把刀拄在地上,說:“不好,我大錯了!我千不合萬不合,方才不合結果了那老和尚才是。如今正是深更半夜,況又在這古廟荒山,我這一進屋子,見了他,正有萬語千言,旁邊要沒個證明的人,幼女孤男,未免覺得……”想到這里,渾身益發搖搖無主起來。呆了半晌,他忽然把眉兒一揚,胸脯兒一挺,拿那把刀上下一指,說道:“癡丫頭!你看,這上面是甚麼?下面是甚麼?便是明里無人,豈得暗中無神?縱說暗中無神,難道他不是人不成?我不是人不成?何妨!”說著,他就先到廚房,向竈邊尋了一根秫稭,在燈盞里蘸了些油,點著出來。到了那禪堂門首,一只手扭開那鎖門的禪杖,進房先點上了燈。

那公子見他回來,說道:“姑娘,你可回來了!方才你走後,險些兒不曾把我嚇死!”那女子忙問道:“難道又有甚麼響動不成?”公子說:“豈止響動,直進屋里來了。”女子說:“不信門關得這樣牢靠,他會進來?”公子道:“他何嘗用從門里走?從窗戶里就進來了。”女子忙問:“進來便怎麼樣?”公子指天畫地的說道:“進來他就跳上桌子,把那桌子上的菜舔了個乾淨。我這里拍著窗戶吆喝了兩聲,他才夾著尾巴跑了。”

女子道:“這倒底是個甚麼東西?”公子道:“是個挺大的大狸花貓。”女子含怒道:“你這人怎的這等沒要緊!如今大事已完,我有萬言相告,此時才該你我閑談的時候了。”只見他靠了桌兒坐下,一只手按了那把倭刀,言無數句,話不一夕,才待開口還未開口,側耳一聽,只聽得一片哭聲,哭道是:“皇天菩薩!救命呀!”那哭聲哭得來十分悲慘!正是:

好似錢塘潮汐水,一波才退一波來。

要知那哭聲是怎的個原由,那女子聽了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六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4:17

正文 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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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書表的是那個不知姓名穿紅的女子,在能仁寺掃蕩了廟里的凶僧,救了安公子的性命,正待向安公子講他前番在悅來店走的情由,此番到這廟里的原故,只聽得一片哭聲,口叫“皇天救命”!他便詫異道:“奇呀!這廟里的和尚被我殺得盡淨,廟外又前是高山,後是曠野;遠無村落,近無人家。況又是深更半夜,這哭聲從何而來?”安公子說:“哭了這半日了,方才還像是拌嘴似的來著,我只道是街坊家呢。”

女子說:“豈有此理!此處那有個街坊?事有蹊蹺。”說著,又聽得哭起來。

那女子便走到當院里,順著那聲音聽去,好似在廚房院里一般。他忙忙的掖好了刀,來到那月光門里,只聽得哭聲越近,竟是在堆柴炭的那一間房里。走到那破窗戶跟前一看,只見堆著些柴炭,並無人跡,看了看那門,卻是鎖著。他便用手扭斷了鎖進去,只見挨北牆靠西也有個小門關著,靠東柴垛後面合著裝煤的一個大荊條筐,上面扣著一口破鍾,也有水缸般大小。他心里想道:“這口鍾放得好蹊蹺!”因把那破鍾揭起,放在一邊;再掀開筐一看,果見一個人,黑魆魆的作一堆兒,蹲在那里喘氣。

列公,你道這人為何在此?原來這廟里和尚作惡多端,平日不公不法的事,也不止安公子這一件。就筐子里這個人,也是這日午間來打尖的。那和尚把他關鎖在屋里,扣在大筐底下,並說不許作聲,但要高聲,一定要他性命,就交給那個禿子合那瘦的和尚換替照應。這人在筐里悶了半日,忽聽得外面一陣喧鬧,次後卻聽不見些聲息,連那兩個和尚也不來查看他。他一時急悶,饑渴難當,不由的一聲哭喊,被這位好事的姑娘聽見,就尋聲救苦的搜尋出來。那人還只道是和尚來了,嚇得不敢作聲。女子道:“你這人不要害怕,我是來救你。你快些隨我出來,到這月色燈光之下,我問你個端的。”

說著,自己先走進了廚房。那人聽得是個女子聲音,才慢慢的站起來。戰兢兢的隨後跟了來。那女子正在那里撥那盞油燈,聽他跟了來,回頭一看,見他年紀約莫五十余歲,是個鄉下打扮,才待合他說話,不想那人奔向前來,叫了聲:“我的孩兒!我只道今生不能合你相見,原來你還好端端的在此!只是你媽媽怎麼不見?”女子一聽,心里詫異,說:“這是那里說起?”因說道:“你想是悶糊塗了,認錯了人!”那人揉了眼睛一看,才曉得是自己認差了,慌得他連忙跪下,道:“姑娘,是我小老兒眼瞎了。姑娘,你是何人,前來救我?”女子說:“你且莫問我,你且把你的姓名原故說來。”那人說:“這話說來話長。姑娘,既承你救了我這條草命,怎的領我去見見我那女兒、老伴兒才好。”女子忙問道:“你的妻女在那里?”

那人說:“那大師傅推推搡搡的把我推出來,就鎖我在這里,誰知道他弄到那里去了?”女子道:“喂,既這等,我方才把這廟里走了個遍,怎的不曾見個人來?”那人聽了,又哭起來。道:“天哪!這一定是沒了命了!”女子道:“你且莫哭,你耐性在這里歇歇兒等候,不可亂走,等我務必給你尋來才罷。”

那人聽了,又磕下頭去。及至起來,那女子早一路刀光出去了。

卻說安公子正因女子尋那哭聲不見回來,心中在那里盼望。忽然聽得女子進來,隔著排插說道:“姑娘,你聽,這隔壁又拌起來了。”女子側耳凝神的聽了一會,那聲音竟是從里間屋里來。他便進到里間,留神向桌子底下以至床下看了一番,連連的搖頭納悶。

列公,你道他為何在桌子、床下尋找起來?原來外間窮山僻壤,有等慣劫客商的黑店,合不守清規的廟宇,多有在那臥床後邊、供桌底下設著地窨子,或是安著地道。往往遇著孤身客人,半夜出來劫他的資財,不就害人性命,甚至關藏婦女在內。外省的地平又多是用木板鋪的,上面嚴絲合縫蓋上,輕易看不來。這些勾當大約一樁也瞞不過這女子。就便這能仁寺廟里的和尚平日怎的不公不法,他也略知;只是與自己無干,不值得管這閑事。及至方才合那個瘦子、禿子兩個和尚交手,聽了那一段不三不四的,早料定這廟中除了劫財害命,定還有些傷天害理的勾當作出來,因急切要救安公子,且不能兼顧到此。如今聽了那個老頭兒的一番話,早又動了他一個俠烈心腸,定要尋出那母女二人的所在,看是個甚麼情由。滿屋里尋了一會,不見個蹤跡,急的怒氣填胸,說道:“今日就上天入地,一定要尋著他才罷!”說著,滿屋里端相一會。看著北面那一槽隔斷,安的有些古怪。進了那小門一看,只見並無一物,止一條黑夾道子,從那間柴炭房北牆後面,直通到兩間廚房的西北牆角那個門去。從那門縫里便看得見廚房燈光,也不像有甚麼原故。踅身回來再找,只見那屋里放著的兩個平頂櫃,北邊一頂搭著鎖,南邊一頂櫃門虛掩。順手開了那櫃門,見里面擱著一頂舊僧帽,合些茶碗、茶盤隨手動用的東西,一層塵土,像是不大開的光景。看完,又到北邊那頂櫃子跟前,把鎖頭開開一看,心中大喜,說:“在這里了!”原來這頂櫃子里面中腰不安抽屜,下面也沒榻板,那後面的背板,一扇到底,抹的油光水滑,像是常有人出入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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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櫃門一開,早聽得隔著背板一人說道:“我勸你的不是好話?張嘴就講罵,動手就講打。等大師傅回來,你瞧我給你告訴不給你告訴!告訴了,要不了你的小命兒,我見不得你!”又一個道:“那怕你這禽獸告訴!我此時視死如歸,那個還要這性命!”又聽得一個蒼老聲音說道:“事情到了這里,我們還是好生求他,別價破口。”這女子聽了,那里還按納得住?一面把那把刀掖在背後,一面伸手就把那櫃子背板一拍,拍的連聲山響。只這一拍,聽得里面嘩啷嘩啷的一陣鈴響,就有個人接聲兒說:“來了!”又聽他一面走著,一面嘟囔道:“我告訴你,大師傅可是回來了。我看你可再罵罷!”外面聽了,連連的又拍了兩下。又聽得里面說:“來了,你老人家別忙啊!這個夾道子還帶是漆黑,也得一步兒一步兒的慢慢兒的上啊。”說著,那聲音便到了跟前,接著聽得扯的那關門的鎖鏈子響,又一陣鈴聲,那扇背板便從里邊吱嘍開了。

那女子對面一看,門里閃出一個中年婦人,只見他打半截子黑炭頭也似價的鬢角子,擦一層石灰牆也似價的粉臉,點一張豬血盆也似價的嘴唇,一雙肉胞眼,兩道掃帚眉,鼻孔撩天,包牙外露;戴一頭黃塊塊的簪子,穿一件元青扣縐的衣裳,卷著大寬的桃紅袖子,妖氣妖聲、怪模怪樣的問了那女子一聲,說:“我只當是我們大師傅呢!你是誰呀?”說著,就要關那門。

那女子探身子輕輕的用指頭把門點住。那婦人說:“你只不叫關門,你到底說明白了你是誰呀?”那女子道:“你怎的連我也不認得了?我就是我麼!”那婦人道:“可一個怎麼你是你呢?”女子道:“你不叫我是我,難道叫我也是你不成?”

婦人道:“我不懂得你這繞口令兒啊,你只說你作甚麼來了?誰叫你來的?你怎麼就知道有這個門兒?”那女子原是個聰明絕頂的,他就借著那婦人方才的話音兒說道:“我是你們大師傅請我來的。你不容我進去,我就走。”婦人道:“我們大師傅請你來的,請你來作甚麼?”女子道:“請我來幫著你勸他呀!”那婦人聽了,這才裂著那大薄片子嘴笑道:“你瞧,‘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咧!那麼著,請屋里坐。”他這才把門開開。女子道:“你先走。”只見他一面先走,口里說道:“你瞧,大師傅可又找了個人兒勸你來了。人家可比我漂亮,我看你還不答應!”

女子讓他走後,一腳跨進門去,只見里面原來是個夾牆地窨子。那門里一條夾道,約莫有二尺來寬,從北頭砌就樓梯一般一層層的台階下去,靠西一帶磚牆,靠東一層隔斷板子,中間方窗,南頭有個小門,從門里直透出燈光來。女子看了,先把那扇背板門摘下來,立在旁邊,才一步步的下台階來。走到台階盡處,進了那個小門,一眼就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在里面。他那形容合自己生的一模一樣,倒像照著了鏡子一般,不覺心里暗驚道:“奇怪,都道是‘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怎生有這等相像的!”定了一定,把那地窨子里周遭一看,下面一樣的方磚墁地,上面模著一尺來見方的通連大木,大木上搪著一塊一塊的石板,料想這石板上便是那間堆柴炭的屋子。四圍一看,西面板壁門窗,南北東三面卻是磚牆,西北角留個進風出氣的氣眼。屋里正北安一張大床,床東頭直上擺著三四個箱子,床西腳底下掛著個簾兒。靠西壁又是一張獨睡床,靠東牆南首一架衣裳隔子,北首一桌兩杌,靠南牆一張春凳。那女子便坐在那條凳上,旁邊坐著個老婆兒,想是他的母親。那老婆兒也是個村莊打扮。那女孩兒穿一件舊月白宮綢夾襖,系一條青串綢夾裙,頭上略略的有些釵環,下面被裙兒蓋著,看不出那腳的大小。但見他雖則隨常裝束,卻是紅顏綠鬢,俏麗動人。雖是鄉間女兒,露著慧性靈心,溫柔不俗。只是哭得粉光慘淡,鬢影蓬松,低頭坐在那里垂淚,看著好生令人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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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穿紅的女子看罷,走到他跟前,平平的道了一個萬福,說道:“這位姑娘,一個女孩兒人家,既把身子落在這等地方,自然要商量個長法兒。事款則圓,你且住啼哭,休得叫罵。”

這句話還不曾說完,只見那穿月白的女子站起身來,惡狠狠的向他面上啐了一口,道:“呀呸!放屁!這是甚麼所在,甚的勾當,還有何商量?你怎麼叫我不要啼哭叫罵?我看你也是人家一個女孩兒,你難道就能甘心忍受不成?你快快給我閉了那張口,再要多言,可莫怨我女孩兒家粗魯!”那老婆兒忙拉道:“兒阿,不要這樣,這位姑娘說的是好話。”那女子又厲聲道:“甚麼好話!他不過與強盜通同一氣。我倒可惜他這等一個好模樣兒,作這等的無恥不堪的行徑,可不辱沒了‘女孩兒’三個字!”

列公,這《兒女英雄傳》已演到第七回了,這位穿紅的姑娘的談鋒、本領、性格兒,眾位也都領教過了。大約他自出娘胎,不曾屈過心,服過氣,如今被這穿月白的女子這等辱罵,有個不翻臉的麼?誰知兒女英雄作事畢竟不同。他見了這穿月白的女子這等的貞烈,心里越加敬愛,說:“這才不枉長的合我一個模樣兒呢!”隨即向後退了一步,把臉上的唾沫星子擦了擦,笑著歎了一聲,道:“姑娘,你受這等的委屈,自然該急怒交加,我不怪你。只是我要請教,難道只這等啼哭叫罵會子,就沒事了不成?你再想想。”穿月白的女子道:“還想些甚麼?我不過是個死!”穿紅的女子聽了,笑道:“螻蟻尚且貪生,怎麼輕輕兒的就說個‘死’字?”穿月白的女子道:“我不像你這等怕死貪生,甘心卑汙苟賤,給那惡僧支使。虧你還有臉說來勸我!”

那個討厭的女人見他一句一罵,看不過了,拿著根潮煙袋,指著那穿月白的女子說道:“格格兒〔格格兒:有地位的滿人家對女孩子的稱呼〕,你可別拿著合我的那一銃子性兒合人家鬧!你瞧瞧,人家脊梁上可掖著把大刀呢!”那穿月白的女子道:“那怕他一把刀!就是劍樹刀山,我也不怕!”穿紅的女子正要打疊起無限的低情屈意,安慰那穿月白的女子,又被這討厭的婦人一岔,他便回頭喝道:“這又與你何干?要你來多嘴!”那婦人道:“一個人鼻子底下長著嘴,誰還管著誰不準說話嗎?”穿紅的女子道:“就是我管著你不準說話!”說著,就回手身後摸那把刀。那婦人見這樣子,便有些發毛,一扭頭道:“不說就不說,你打諒我愛說話呢。我留著話還打點閻王爺呢!”

那女子才轉身來,向著那老婆兒道:“老人家,我看你這令愛姑娘一團的烈性,萬種的傷心,此時就有甚麼樣的話,大約也合他說不進去。老人家,你問他一聲,我們且離了這個地方,外面見見天光,可好不好?”老婆兒聽了,向他女兒道:“聽見了,兒啊?這位姑娘敢是好意!”那穿月白的女子道:“甚麼地方我不敢去?就走!看他又把我怎的!”說著,站起來就走。那個婦人見了,扯住他道:“你站住!人家大師傅叫我在這兒勸你,可沒說準你出這個門兒。你那兒走哇?‘守著錢糧兒過’啵!你又走羅!”

那穿紅的女子聽了,拔下那把刀來,用刀背把他的胳膊一攔,向那母女二人道:“你娘兒兩個只顧走。”那母女見了也有些害怕,只得就走。那穿紅的女子用刀指著那婦人道:“你也出去!”那婦人道:“又要我作甚麼呀?”口里只顧說,他卻連忙拿了他的煙袋、潮煙、火紙,跟了出來。那穿紅的女子也隨即拿了燈,緊跟著出了那地窨子門。他恐怕那婦人到西間去,看見安公子又得費一番唇舌,便站在當門,讓那母女二人在那張木床上坐下,說道:“姑娘少坐,等我請個人來給你見見。”說著,便拉了那婦人,腳不沾地的進了北邊那隔斷門,正不知他那里去了。

那穿月白的女子納悶道:“這個人來的好生作怪!方才我乍聽了那混帳女人的話,只道他果然是和尚找來勸我的。及至我那等拒絕他,他不著一些惱,還是和容悅色宛轉著說,看他竟是一片柔腸,一團俠氣。怎的此時又把那混帳東西拉了去,難道是又去請那個和尚去了不成?果然如此,好叫人不得明白。”那老婆兒也是呆呆的發悶。

正盼望,只見那女子同了那婦人拿著個火亮兒,從夾道子里領了一個人來,望著他母女說道:“你娘兒們且見見這個人再講。”那穿月白的女子擡頭一看,那里是和尚?原來是他父親!他父女、夫妻一見,“呀”的一聲,就攜手大哭起來。

那老頭兒道:“兒啊,千虧萬虧,虧了這位姑娘救了我的性命!不然此時早已悶死了!”那穿月白的女子此時才知那穿紅的女子全是一片屈己救人之心,正要下拜,只聽他說道:“你們且不必繁文,大家坐好了,把你們的一往情由說明,我自有個道理。”他父女、夫妻就在木床上坐下,穿紅的女子便在靠窗戶杌子上坐下。那婦人也要挨著他坐,他喝聲道:“你另找地方坐去!”那婦人道:“這可是新樣兒的!遊僧攆住持,我們的屋子,我倒沒了座兒了。”說著蹲下,在那櫃子底下掏出一個小板凳兒來,塞在屁股底下坐了,一聲兒不言語,噗哧噗哧只吃他的潮煙。

亂過了這一陣,那老頭兒才望著穿紅的女子說道:“姑娘,我小老兒姓張,名叫張樂世,鄉親叫順了嘴,都叫我張老實。我是河南彰德府人,在東關外落鄉居住。哥兒兩個,兄弟張樂天,是學里的秀才,去年沒了,剩了我一個人,同了我這老伴兒帶著女兒過日子。我這女兒叫作張金鳳,今年十八歲了,從小兒他叔叔教他念書認字,甚麼書兒都念過,甚麼字兒都認得,學得能寫會算,又是一把的好活計。我這老婆子是京東人,他有個哥哥,在京東幫人作買賣。要講我家,還算有碗粥喝,只因我們河南一連三年旱澇不收,慌亂的了不得,這些鄉親不是這家借一斗高粱,就是那家要幾升豆子,我那里供給得起?說聲‘沒有’,他們就講強奪硬搶。我合老婆兒說,這個地方兒可住不住了。我們商量著,把幾間房幾畝地典給村里的大戶,又把家家夥夥的折變了,一共得了百十兩銀子,套上家里的大車,帶上娘兒兩個,想著到京東去投奔親戚,找個小買賣作。不想今早走岔了路,走到這條背道上來。走了半日,肚子里餓了,沒處打尖,見這廟門上掛著個飯幌子,就在這里歇下。這廟里的師傅們把我們讓到這禪堂來,吃了他一頓素飯,臨走我拿了兩掛兒東錢,合六百六十六個京錢給他,他家當家的大和尚擺手說:‘一頓飯也值得收你的錢?我化你個善緣罷。’我說:‘我一個鄉老兒,你可化我個甚麼呢?’他說:‘不化你東,不化你西,只化你盤頭大閨女。’我說:‘這地方兒,我那里給你買木魚子去呢?’他就指著女兒說道:‘你這不是現成的一個盤頭大閨女麼?’女兒聽了,站起來就走。我們兩口兒也搶白了他幾句。待要出門,那大師傅就叉著門不叫我們走。這大嫂也不知從那里來,把他娘兒兩個拉住。那大師傅就把我推推搡搡推到那間柴炭房里去,扣在大筐底下。往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說著,向他老婆兒道:“後來是怎的?你告訴這位姑娘。”

那老婆兒哭眼抹淚的說道:“阿彌陀佛!說也不當家花拉的,這位大嫂一拉,就把我們拉在那地窨子里。落後那大師傅也來了,要把我們留下。說了半日,女兒只是拾頭撞腦要尋死。也是這位大嫂說著,讓那大師傅出去,等他慢慢的勸我女兒。姑娘,你想想,這件事可怎麼點得頭呢!正鬧得難解難分,姑娘你就進來了。”

那穿紅的女子道:“且住。你們是甚麼時候進去的?那和尚是甚麼時候出來的?你這令愛姑娘可曾受他的作踐?”那婦人道:“月亮爺照著嗓膈眼子呢!人家大師傅甜言密語兒哄著他,還沒說上三句話,他就把人家抓了個稀爛,還作踐他呢!說得他那麼軟餑餑兒似的!”那穿紅的女子也不理他。只見那老婆兒連連搖手說:“姑娘要說受他甚麼作踐,倒沒有價。”那穿紅的女子點了點頭兒,說:“這話我都明白了。既然如此,少時我見了那大師傅,央及央及他,叫他放你一家兒逃生如何?”那張金鳳只是低頭垂淚。那老兩口兒聽了,連連的作揖下拜,說道:“果然如此,我們來生來世就變個驢變個馬報姑娘的好處!再不我們就給你吃一輩子的長齋都使得。”那穿紅的女子說:“這話言重。”才回頭要向那婦人搭話,只聽他自己在那里咕囔道:“放啊?我們還留著祭竈呢!”

那穿紅的女子見他這等的語言無味,面目可憎,那怒氣已是按納不住,無奈得問問他的來曆,只得冷笑了一聲,向他道:“就讓你說,你把你是怎樣一樁事情,也說來我聽聽!”

那婦人道:“我還說話嗎?我只打量你們把我當啞吧賣了呢!”

說著,又伸著脖子抽了兩口潮煙,磕了煙袋,滅了火紙。他才站起來,滿地張牙舞爪的說道:“說這不當著他們倆老的兒麼,你也不是外人,我討個大,說咱們姐兒們今兒碰在一塊兒,算有緣。”

那穿紅的女子說:“你站住!別合我論姐兒們,我是我,他是他,你是你!”那婦人道:“親香點兒倒不好?我今兒怎麼碰見你們姐兒們,都是這麼撅巴棍子似的呢!”那穿紅的女子催他說道:“你說罷,別累贅!”他才接著說道:“我賤姓王。呸,我們死鬼當家兒的,他們哥兒八個,我們當家兒的是第老的〔第老的:排行最小的一個〕。人家都知道掙錢養家,獨他好吃懶做,喝酒耍錢,永遠不知道顧顧我,我全仗著人家大師傅一個月貼補個三吊五吊的。趕他死了,我說這還守個甚麼勁兒呢?我可就跟了這廟里的大師傅來了。要提起人家大師傅來,忒好咧!真別辜負了人家的心!你們瞧,我這腦袋上都是鍍金的,這件衣裳是買了整匹的花兒洋縐現裁的,我這褲子汗塌兒都是綢子的,總說了罷,算萬道絲兒把我裹著呢!吃的更不用講了,天天的肥雞大鴨子。你想,咱們配麼?”那女子說道:“別‘咱們’!你!”婦人道:“哦,就是我。我到了這廟里沒半年,人家大師傅花的那錢,打我這麼個銀人兒都打出來了!就是一樣兒,活重些兒。”

那女子問道:“你這樣好吃好穿,還有甚麼重活叫你作呀?”婦人道:“你不知道,我們這廟里爺兒五六個呢。大師傅是個當家的,二師傅是個帶發兒修行,好本事,渾實著的哪。還有個小大師傅、小二師傅,小大師傅打的一都的好拳,小二師傅是個掃腦兒,也不搦。還有個三兒。你等回來大師傅來了,你都見的著的。他們爺兒五哇,洗洗汕汕,縫縫聯聯,都得我,我一個人兒張羅的過來嗎?可巧今兒早起他們娘兒們來了,我們大師傅就要把他們留下,我樂的甚麼似的!誰知大師傅那麼耐著煩兒俯給他,他還不願意。人家拿出來的大紅綢子,他也不要;還有五兩的中錠,整個兒的大元寶,他也不要。末後,大師傅翻箱倒籠找出小拇指頭兒壯的一支真金鐲子來,想著要給他帶在手上呢,他伸手喀嚓的一下子,把人家的脖子抓了個長血直流的!你瞧他歹毒不歹毒!”

那女子問道:“這之後便怎麼樣呢?”那婦人道:“怎麼樣?人家大師傅拔出刀來就要殺他呀!你打量怎麼著?我好容易救月兒似的才攔住了。我說:‘人生面不熟的,別忙,你老等我勸勸他。’誰知越勸倒把他勸翻了,張口娼婦,閉口蹄子!”

說著,又對那穿月白的女子道:“你瞧,娼婦頭上戴這個?身上也穿這個?你怎麼說呢?”那穿紅的女子問他道:“這等說,你還不曾勸動他。少停你們大師傅回來,你怎麼對他呢?”那婦人笑嘻嘻的道:“你聽啊!如今不是我們大師傅找了你來了麼?我瞧你這嘴來又得,你勸他,他沒個不答應的。你算,我們廟里他們爺兒五哇,除了二師傅,他是在外頭跑海走黑道兒的,三兒小呢,可巧剩他爺三個、咱們姐兒三個,咱們鬧個‘劉海兒的金蟾墊香爐——各抱一條腿兒’。你瞧,這高不高?”

那穿紅女子本就一腔子的忿氣,聽這婦人說的這等無恥不堪,那里還忍耐得住?只見他一言不發,回手拔出那把刀來,刀背向地,刀刃朝天,從那婦人的下巴底下往上一掠,唰一聲,早變了個血臉的人,不曾聽他一聲兒,咕咚往後便倒。

這一倒,但見個東西翻在半空里,從半空打了一個滾兒,吧,掉在地下。大家一看,原來把那婦人的前臉子削下來了,落在平地還是五官亂動。那穿紅的女子不禁持刀大笑,說:“這個東西,怪不得他如此不堪無恥,原來他帶著個鬼臉兒呢!”

那老兩口兒見了,嚇得體似篩糠的道:“姑娘,你怎的把他殺了?可不嚇煞了人!”倒是那張金鳳一見,十分痛快,說道:“殺得好!這等禽獸一般的人,留他在世上何用!”那老兩口兒道:“兒啊,你那里知道,他是那大師傅的心上人。他回來見殺了他的人,你我都是沒命的了。這越發不好了!”那穿紅的女子笑道:“我看你們說來說去,不過是怕那個大師傅,你們跟我見見那大師傅去。”那張金鳳聽見要見和尚去,他便有些不願意。穿紅的女子笑道:“方才我聽你刀山咧、劍樹咧,死呀活呀的,倒像傻沖打的似的,怎麼此刻完了本事了?不妨,跟我來!”說著,拉了他的手就走。那老兩口兒也只得跟出來。及至出了房門一看,只見那月光之下,滿院橫倒豎臥七長八短的一地死和尚。把個老婆兒嚇得跌了一跤,幸喜窗戶擋住不曾跌倒,老頭兒嚇得閉口無言。那張金鳳怔了一回,說道:“呀!如今世上那有這等的一個出眾英雄,來作這等的驚人事業?”那穿紅的女子聽了他這話,酒窩兒一動,蛾眉兒一挑,用兩個指頭指著鼻子笑著說道:“不敢欺,就是我!”當下姑娘臉上的那番得意,漫說出將入相,八座三台,大約立刻叫他登基坐殿,成佛升天,他也不換!

閑話休提。卻說他把話說完,便把那父女、夫妻三人讓進房來,自己重新進屋里,一刀把那婦人的鬼臉兒紮起來,往院子一丟,又把那屍首提起來,也向那西牆角一扔,說聲:“跟了你大師傅去罷!”那張金鳳看了,定了會神,這才大悟轉來,說:“哦!我曉得了。你那里是甚麼勸我,竟是來救我一家兒的性命的一位恩深義重的姐姐。姐姐請上,受我全家一拜!”連那老兩口兒也跪在塵埃,拜個不住。忙得那穿紅的女子說:“啊呀呀!你二位老人家快快請起,不可折了我的壽數!”他老兩口兒起來,那女子又去拉張金鳳。那張金鳳跪著不肯起來,說道:“請問姐姐姓甚名誰?家鄉何處?住在那里?怎的就曉得我在此地遭這場大難,前來搭救?望姐姐說個明白。我張金鳳生必銜環,死當結草!”那穿紅的女子說道:“這話才叫作‘說也話長’。”說著,便把張樂世張老頭兒讓在堂屋西邊春凳上,張老婆兒母女二人讓在東邊春凳上。他自己卻在北面靠桌上首杌子上坐下,把那把刀放在桌兒里邊靠牆。大家這才側耳凝神,聽他說他的來曆。只見他滿臉堆歡,不慌不忙,未從開口,先將身子往西一探,向那西間的南炕叫了一聲:“安公子!”這正是

人生第一開心事,辛苦功成閑話時。

要知那姑娘說出些甚麼言詞,下回書交代。

(第七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4:27

正文 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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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書說書的先有個交代。列公,你看書中說的不知姓名的這個穿紅的女子,不過是個過路兒的人遇見樁不相干兒的事,得了騾夫的一句話,救了安公子;聽得張老頭兒的一聲哭,救了張金鳳——便救了他兩家的性命。殺了一晚,講了萬言,講得來滿口生煙,殺得來渾身是汗。被那張金鳳罵得眼淚往肚子里咽,被那“王八的奶奶兒”嘔得肝火往頂門上攻,直到此時,方喘轉這口氣來,才落得張金鳳明白他是片俠氣柔腸。那排插後面還寄放著一個說煞說不清的安公子,還得合他費無限的唇舌。若講一個閨門女子,這叫作“不安本分,無故多事”。要講他這種胸襟,這番舉動,就讓是個血性男子也作不來。替他細想去,他是沽名,還是圖利?難道誰求他作的,還是誰派他作的不成?總不過一個“不忍人之心”,才動得了這片兒女心腸,英雄肝膽。只是天地雖大,苦人甚多,那里找的著許多的穿紅女子來!

閑言少敘。卻說這位姑娘見張金鳳問他的姓名來曆,欲待不說,不但打不破張金鳳這個疑團,就連安公子直到此時也還不得知他是怎樣一個人,怎生一樁事。若此刻先對張金鳳講一番,回來又向安公子說一遍,又恐聽書的道是重絮。故此他未曾開口,先向西間排插後面叫了聲“安公子”。這個當兒,張老夫妻兩個因方才險些兒性命不保,此時忽然的骨肉團圓,驚喜交加,匆忙里並不曾聽得那姑娘叫“安公子”三個字。張金鳳聽得明白,心里詫異道:“這里怎生的有個甚麼‘安公子’?況且我看這人也是個黃花女兒,豈有遠路深更合位公子同行之理?就說是他的至親兄弟,也該有個稱呼,怎的稱作‘公子’?還稱起他的姓來?此事好不明白!”

且不言張金鳳在那里納悶。卻說安公子在排插後面炕里邊守著那個黃包袱,聽得東間忽而殺了一個人,忽而救了一個人,哭一陣,笑一陣,罵一陣,拜一陣,聽得呆了。那位姑娘叫了他一聲,他直不曾聽見。姑娘見他不答應,又連叫道:“安公子,睡著了?”他這才聽得,連忙的答應了一聲:“嗻!”說:“不曾睡。”姑娘說:“既沒睡,下炕來,有話合你說。”只聽他又應了一聲——只是止聽得人聲兒,不見個人影兒。那姑娘急了,又催他說:“怎麼著?”只聽他作難道:“這怎麼樣個下炕法呢?”姑娘道:“怎麼又會下不來炕了呢?”聽他道:“一身的鈕襻子被那和尚撕了個稀爛,敞胸開懷,赤身露體,走到人前,成何體面!”姑娘道:“這又奇了,你方才不是這個樣兒見的我麼?難道我不是個人不成?”又聽他慢條斯理的說道:“呵,呵,呵!非也,非也!方才是性命吸呼之間,何暇及此!如今是患退身安哪。我是甯可失儀,不肯錯步。”姑娘聽了,說道:“我的少爺,你可酸死我了!這麼著,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把那帶子解開,衣裳一件一件的掩上,系上帶子,套上你那件馬褂兒,大約也就不至于赤身露體了罷?”

只聽他道:“有理!有理!”緊接著就像是在那里整理衣裳帶子。

遲了一會,依然不見下來,但聽他咳了一聲,說:“了不得了!這更下不去了!”姑娘問說:“這又是個甚麼緣故呢?”

只這一句,再也聽不見他答應。此時把個姑娘慪得冒火,合他嚷道:“是怎麼下不來?你到底說呀!憑他甚麼為難的事,你自說,我有主意。”他又俄延了半晌,才低聲慢語的說道:“我溺了。”姑娘一聽,心里說道:“這是怎麼說呢!我這里又不曾沖鋒打仗,又不曾放炮開山,不過是我用刀砍了幾個不成材的和尚,何至于就把他嚇的溺了呢?”這姑娘心里只管是這等想,但是他已經溺了,憑是怎樣的大本領,可怎麼替他出這個主意呢?想了半日,無法,只好作硬文章了,說:“你就溺了,也得下炕來!”不想這句話一逼,人急智生,又逼出他一個見識來了。他見那姑娘催得緊急,便蹲在那排插的角落里,把褲子擰干,拉起襯衣裳的夾襖來擦了擦手,跳下炕來。才一下炕,又朝著那位姑娘跪下了。那姑娘大馬金刀的坐在上面,把眉一皺,說:“你怎麼這麼俗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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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公,話下且慢講那位姑娘的話,百忙里先把安公子合張金鳳的情形交代明白。在安公子,是個尊重誠實少年,此時只望那穿紅的姑娘說明來曆,商個辦法,早早的上路去見他父母,兩只眼並不曾照到張金鳳身上;在張金鳳,此時幸而保得自己的身子、父母的性命,只知感激依戀那位穿紅的姑娘,一條心更送不到安公子身上。但是,從炕上跳下那樣大一個人來,再沒說看不見的。況且他雖說是個鄉村女子,外面生得一副月貌花容,心里藏著一副蘭心蕙性。他平日見的只不過是些俗子村夫,今日萍水相逢,忽然見這等一個斯文一派的少年公子,自然不覺得眼光一閃。又見那公子跪在地下,把他羞得面起紅云,擡身往里間就走。

那穿紅的姑娘一把拉住,說:“不許跑,跟姐姐這里坐著。”

便把他拉在自己身後坐下。這才向安公子道:“我們方才作的這樁事,說的這段話,你都聽明白了不曾?”安公子道:“聽明白了。”姑娘說:“如此很好,免得我重敘。”因指著張老夫妻二位向他道:“你看,這二位老人家可是一介平民,你可是個貴家公子,他們就不應同你一處坐,何況叫你同他敘禮。但是聖人說的‘素患難行乎患難’,如今大家都在患難之中,這可講不得你的門第,過去見個禮兒。”安公子此時的感激姑娘、佩服姑娘,直同天人一樣。假如姑娘說日頭從西出來,他都信得及,豈有個不謹遵台命的?忙答應了一聲,一抖積伶兒,把作揖也忘了,左右開弓的請了倆安。張老實慌得搶過來跪下,說:“公子,你折煞我小老兒了!”那老婆兒也是拉著兩只袖子拜呀拜的拜個不住,口里說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拉的!公子,見禮罷。”那姑娘又指張金鳳向他道:“這里還有個人兒呢。這是我妹子,也見個禮兒。”又趕著說:“別請安了,作揖罷。”安公子轉過身來,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那張金鳳也羞答答的還了一個萬福。

那姑娘先向張老說道:“老人家,勞動你先把這一桌子的酒菜家夥撿開,擦乾淨了桌子,大家好說話。”張老應了一聲,便一件件的搬出門去,堆在廓下。安公子此時經了那姑娘地這番琢磨,臉兒也闖老了,膽子也闖大了,也來幫著張老搬運。他一眼看見了那把酒壺,就發起恨來道:“咦,這就是方才那賊禿灌我的那毒藥酒!待我來!”說著,提了那把酒壺,站在簷下,向那和尚跟前一扔,說:“如今我也回敬你一杯!”

姑娘說:“這還要怎麼?沒來由!”

一時張老擦淨了桌子,那姑娘便把張老同公子讓在西首春凳,張老婆兒讓在東首春凳坐下。他才回頭向張金鳳道:“妹子,你方才問我的姓名、家鄉、住處,還說怎的就曉得你在這里遭這場大難,前來搭救,不是這話嗎?我是個不通世路隱姓埋名的人。況且你我如浮萍暫聚,少一時‘伯勞東去雁西飛’,我這殘名賤姓,竟不消提起。至于我的家鄉,離此甚遠,即便說出個地名兒來,你們也不知道方向兒,也不必講到。話下要問我的住處,說來卻離此不遠,也不過在四五十里之外,卻是個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兒。”

安公子聽了,說:“這等,難道姑娘你在云端里住不曾?”

姑娘答道:“差也不多。”公子說:“那有個在云端里住的理呢?”

那姑娘也不合他分辯,接著又向張金鳳道“妹子,你想我在五十里地的那邊,你在五十里地的這邊,我就不知道這府、這縣、這山、這廟有你這等一個人,怎的知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時有你遭難的這樁事,會前來搭救呢?”張金鳳道:“既這等,姐姐因何到此?”那姑娘道:“我這個人雖是個多事的人,但事凡那下坡走馬、順風使船,以至買好名兒、戴高帽兒的那些營生,我都不會作。我今日可是為救一個人來了,卻不是救你。”說著,把臉一沈,手一指,指著安公子道:“我可是特來救安公子你來了!不知你知道不知道,明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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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公子聽了,連忙站起來道:“姑娘,人非草木。方才我安驥只為自己沒眼力、沒見識,誤信人言,以致自投羅網,被那和尚綁上,要取我的心肝。那時,我的生死關頭不過只爭一線,若不虧姑娘前來搭救,再有十個安驥,只怕此時也到無何有之鄉了。此恩終身難報,怎說得個不知?只是我知道姑娘前來救我,卻不知姑娘因何前來救我,更不得知姑娘因何一直趕到此地來救我?還求你說個明白。再求你留個姓名,待我安驥稟過父母,先給你寫個長生祿位牌兒,香花供養。你的救命深恩,再容圖報。”

那姑娘道;“幸而你明白是我救你,不然,大約你有三條命也沒了!你那圖報不圖報的話,不必提。我的姓名,你不必問。必要問,我就捏個假名姓告訴你何妨?”那張金鳳說道:“姐姐,不是如此。便是妹子這里也一定要請問姐姐個姓名。就便是姐姐施恩不望報,也得給我們這受恩的留些地步才好。姐姐要不說,妹妹只得又跪下了。”

那姑娘連忙一把拉住,說:“快休這樣。我縱然不說姓名,自然也得說明來曆,不然叫你們大家看著我這個樣兒,還是《平妖傳》的胡永兒?還是《鎖云囊》的梅花娘?還真個的照方才那禿孽障說的,我是個‘女筋斗’呢?我的姓名雖然可以不談,有等知道我的、認識我的,都稱我作‘十三妹’。你們大家都叫我十三妹就是了。”大家聽了,都稱了聲“十三妹姑娘”。這個地方兒要讓安公子積伶了。他聽了這話,想了一想道:“姑娘,你這稱呼,是九十的‘十’字,還是金石的‘石’字?”十三妹道:“這隨你,算那個字都使得。”

只見他不容再問,便長籲了口氣,眼圈兒一紅,說道:“你們要知我的來曆,我也是個好人家的兒女,我父親也作過朝庭的二品大員。”張金鳳聽了,忙站起來福了一福,道:“是位千金小姐!妹子不知,方才多多得罪!”那姑娘笑道:“你這話更可不必。你我不幸托生個女孩兒,不能在世界上轟轟烈烈作番事業,也得有個人味兒。有個人味兒,就是乞婆丐婦,也是天人;沒些人味兒,讓他紫誥金閨,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樣,‘大姐’又怎樣?還說句笑話兒:你也見過一個千金小姐合強盜撒對兒的麼?”那張老道:“甚麼話!那說書說古的,菩薩降妖捉怪的多著呢!”

安公子接著問道:“姑娘既是位大家閨秀,怎生來得到此?”十三妹道:“你聽我說。我父親曾任副將,只因遇著了個對頭,——這對頭是個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一個大腳色,正是我父親的上司。”說到這里咽住,把臉一紅,又說道:“卻又因我身上的事,得罪了那厮。他就尋個縫子,參了一本,將我父親革職拿問,下在監里。父親一氣身亡。那時要仗我這把刀、這張彈弓子,不是取不了那賊子的首級,要不了那賊子的性命。但是使不得。甚麼原故呢?一則,他是朝廷重臣,國家正在用他建功立業的時候,不可因我一人私仇,壞國家的大事;二則,我父親的冤枉,我的本領,闔省官員皆知,設若我作出件事來,簇簇新的冤冤相報,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縱然奈何我不得,我使父親九泉之下被一個不美之名,我斷不肯;三則,我上有老母,下無弟兄。父親既死,就仗我一人奉養老母,萬一機事不密,我有個短長,母親無人養贍,因此上忍了這口惡氣。又恐那賊子還放我孀母孤女不下,我叫我的乳母丫鬟身穿重孝,扮作我母女模樣,扶柩還鄉。我自己卻奉了母親,避到此地五十里地開外的一個地方,投奔一家英雄。這家英雄現年八十余歲,真算得個不讀詩書的聖賢,不怕勢利的豪傑!不想到了那里,正遇著他遭了樁不得意事情,幾乎把前半世的英名搦盡。是我拔刀相助,不但保全了他的英名,還給他掙過一口大氣來。他便情願破業傾家,要把我母女請到他家奉養。只是我這人與世人性情不同,恰恰的是曹操一個反面。曹操曾說:‘甯使我負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負我’我卻是只願天下人受我的好處,不願我受天下人的好處。當下只收了他一匹驢兒,此外不曾受他一絲一粒,只叫他在這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給我結了幾間茅屋,我同老母居住。又承他的推情,那里村中眾人的仗義,每日倒有三五個村莊婦女輪流服侍,老人家頗不寂寞。我才得騰出這條身子來,弄幾文錢,供給老母的衣食。只是我一個女孩兒家,除了針黹女工,那是我生財之道?說來不怕你大家笑話,我活了十九歲,不知橫針豎線,你就叫我釘個鈕襻子,我不知從那頭兒釘起。我只得靠著這把刀,這張彈弓,尋趁些沒主兒的銀錢用度。”

那安公子聽到這里,問道:“姑娘,世間那有個沒主兒的銀錢?”姑娘道:“你是個紈袴膏粱,這也無怪你不知。聽我告訴你:即如你這囊中的銀錢。是自己折變了產業,去救你的令尊,交國家的官項,這便是‘有主兒的錢’。再如那清官能吏,勤儉自奉,剩些廉俸;那買賣經商,辛苦販運,剩些資財;那莊農人家,耕種刨鋤,剩些衣食,也叫作‘有主兒的錢’。此外,有等貪官汙吏,不顧官聲,不惜民命,腰纏一滿,十萬八萬的飽載而歸;又有等劣幕豪奴,主人賺朝廷的,他便賺主人的,及至主人一敗,他就遠走高飛,卷囊而去;還有等刁民惡棍,結交官府,盤剝鄉愚,仗著銀錢,霸道橫行,無惡不作,這等錢都叫作‘沒主兒錢’。凡是這等,我都要用他幾文,不但不領他的情,還不愁他不雙手奉送。這句話要說白了,就叫作‘女強盜’了。”公子說:“姑娘言重。據這等聽起來,雖那昆侖、古押衙、公孫大娘、線娘等輩,皆不足道也!‘強盜’云乎哉!‘強盜’云乎哉!”姑娘忙攔他道:“算了,夠酸的了!”

那張金鳳接著問道:“我看姐姐這等細條條的個身子,這等嬌娜娜的個模樣兒,況又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怎生有這般的本領?倒要請教。”那姑娘道:“這也有個原故。我家原是曆代書香,我自幼也曾讀書識字。自從我祖父手里就了武職,便講究些兵法陣圖,練習各般武備,因此我父親得了家學真傳。那時我在旁見了這些東西,便無般的不愛。我父親膝下無兒,就把我當個男孩兒教養。見我性情合這事相近,閑來也指點我些刀法槍法,久之,就漸漸曉得了些道理。及至看了那各種兵書,才知不但技藝可以練得精,就是膂力也可以練得到。若論十八般兵器,我都算拿得起。只這刀法、槍法、彈弓、袖箭、拳腳,卻是老人家口傳心授。又得那位老英雄贈我的這頭驢兒。這驢兒日行五百里,但遇著歹人,或者異怪物事,他便咆哮不止,真真是個神物。因此任我所為,就把個紅粉的家風,作成個綠林的變相。這便是我的來曆。我可不是上山學藝,跟著黎山老母學來的。”張金鳳也嫣然一笑。

張老夫妻在旁聽了,只是點頭咂嘴。安公子說道:“方才我看那些和尚都來得不弱,那個陀頭尤其凶橫異常,怎的姑娘你輕描淡寫的就斷送了他?今聽如此說來,原來家學淵源,正所謂‘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了!”

十三妹道:“你先慢講這些閑話。如今我的話是說完了,要請教你了。你我在悅來店怎的個遇見,怎的個情由,他三位無從曉得,也與他三位無干,此時不必饒舌。只是我臨別的時節那等的囑咐你,千萬等我回來見面再走,你到底不候著我回店,索性等不到明日,倉猝而行,這怎麼講?這也罷了,只是你又怎的會走到這廟里來?倒要請教。”

安公子聽了這話,慚惶滿面,說道:“姑娘,你問到這里,我安驥誠惶誠恐,愧悔無地!如今真人面前講不得假話,我在店里聽了姑娘你那番話,始終半信半疑。原想等請了褚一官來,見了他再作道理。不想那請褚一官的騾夫還不曾回來,那店主人便來說了許多的混帳話,我益發怕將起來。正說著,兩個騾夫回來,又備說那褚一官不能前來,請我今晚就在他家去住的話。那騾夫、店家又兩下里一齊在旁攛掇,是我一時慌亂,就匆匆而走。不想將上那座高嶺,又出樁岔事,連那不通人性的啞吧畜生也欺負起人來,忽然的一驚,就跑到此地。要不虧兩個騾夫沿途保護,他還不知跑到那里才止。偏偏的又投了這凶僧的一座惡廟,正所謂‘飛蛾投火,自取焚身’。姑娘,我死不足惜,只是我讀書一場,不得報父母的大恩,倒誤了父母的大事,已經十死莫贖了!如今幸而不死,又把姑娘你一片俠腸埋沒得曖昧不明,我安龍媒真真的愧悔無地!”

十三妹道:“你也曉得後悔?我索性叫你大悔一悔。你不但不曾認清我這番好意,你連那騾子的好意都辜負了。聽我告訴你,你方才口口聲聲罵的那個欺負你的畜生,正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心心念念感激的那兩個騾夫,倒是你的勾魂使者!”安公子聽了,吃驚道:“姑娘,你此話怎講?”那張老夫妻二人合張金鳳聽了這話,更摸不著頭腦。只聽姑娘望著大家說道:“今日這場是非,也叫作‘合當有事’。我今日因母親的薪水不繼,偶然出來走走。不想走到岔道口的山前,遇見兩個人在那里說話。我騎著驢兒從旁經過,只聽得一個道:‘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銀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我聽了這話,一想,這豈不是一樁現成的事?與其等他搬運,我何不搬運來用用?因把牲口一帶,繞到山後,要聽聽這樁事的方向來曆。”安公子便問道:“究竟是兩個甚麼人呢?”十三妹笑道:“好叫你得知,就是你感激不盡的那兩個騾夫。”說著,便把他怎的抱怨,怎的商量,怎的說不到二十八棵紅柳樹送信,回來怎的賺安公子出店上路,怎的到黑風崗要把他推落山澗,拐了銀子逃走的話,說了一遍。又把自己如何借搬弄那塊石頭搭話才得說明,臨別又如何諄諄的囑咐安公子不可輕易動身,他到底懷疑不信,以致遭此大難,向張金鳳並張老夫妻訴了一番。

張金鳳這才得明白這姑娘的始末根由。就連安公子也是此時才如夢方醒,只聽他說道:“姑娘,我安龍媒枉讀詩書,在你覆載包羅之下,全然不解。如今看了你這番雄心俠氣,竟激動我的性兒了!我竟要借你這把鋼刀一用?”說著,伸手就拿那刀。十三妹一把按住,問他道:“你這又作甚麼?這個東西可不是頑兒的,一個不留神,把手指頭拉個挺大的大口子生疼,要流血的。你嬤嬤爹又沒在跟前,誰給你吹呀?”只見他滿臉通紅,說道:“這也顧不及許多了,姑娘,你務必借我一用!”十三妹說:“你要作甚麼罷?”安公子道:“我要尋著那兩個騾夫,把這大膽的狗男女碎屍萬段,消我胸中之恨!”

十三妹道:“這樁事不勞費心,方才那位大師傅不曾取你的心肝的時候,二師傅已就把他兩個的心肝取了去了。你若不信,給你件憑據看看。”說著,向懷里掏出那封信來,遞給公子。

安公子一看,果然是交騾夫送去的那封信,連說道:“有天理呀,有天理!”十三妹說:“少爺,你別慪我了,我還有許多話要講呢!”安公子這才歸坐。只見那十三妹指著他向張老夫妻並張金鳳道:“你們三位可別打量這位安公子合我是親是故,我合他也是水米無交,今日才見。然則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我因何替他出這樣的死力呢?我本來的意思,原是得了那騾夫口里一個信息,要擎這注現成銀子。及至訪著安公子,見他那番光景,知他是個正人。問起情由,又知他是個孝子。我心里先暗暗的欽敬,便不肯動手。後來聽到他令尊的那番委屈,又與我父親所遭的冤枉大略相同。因此,我從那任俠尚義之中,又動了個同病相憐之意,便想救他這場大難。”

說著,回頭又向安公子道:“俗語說的:‘救火須救滅,救人須救徹。’我明明聽得那騾夫說不肯給你送這封信去請褚一官;況且那褚一官我也略曉得些消息,便去請他,他三五天里也來不了;到了他的娘子,你就等到一百年,也未必來的了。就讓你在悅來店呆等,不致遭騾夫的毒手,你又怎生的到得淮安?所以我才出去走那一蕩,要把事情替你布置的周全停妥,好叫你上路趲程,早早的圖一個父子團圓,人財無恙。不想我把事情弄妥了,趕回店來,你倒躲了我。問問店家,他合我言語支離,推說不知去向;及至問到他無話可支了,他才說是兩個騾夫請你到褚家住歇去了。我一聽,這事不好了!他兩個既不曾到褚家去,褚家這話從何而來?可不是他賺你上黑風崗去是那里去?這豈不是我不曾提你出火坑來,反沈你到海底去了麼?我十三妹這場孽可也造得不淺!我就撥轉頭來,順著黑風崗這條路趕了下來。才上得黑風崗的山坡,月光之下,只見一個牲口脖子上拴的鈴鐺合一個草帽子扔在路旁,我只說這一定是走這路無疑了。不想前行了幾步,轉尋不出那牲口的腳蹤兒來。眼前一片荒草,倒像人跡不到的一般。一直尋到崗子頂上,越不見個影兒。那月色照得如同白晝,我便探身往山澗下一望,也不得些情形,只得順著牲口的腳蹤找了回來,見那牲口腳蹤兒踹的散亂,直奔了這廟里來。至于這座廟里和尚的行徑,我早已曉得。我一想,這事尤其不妙了。便算你幸而不曾遭那騾夫的暗算,依然脫不了強盜的明劫,還不是一樣?我就一口氣趕到廟前,還不曾見個端的,我那個驢兒先不住的打鼻兒,不肯往前走。我看了看廟門,又關得鐵桶相似。我便下了牲口,拴在樹上,一縱身上了山門,往廟里一望,只見正殿院落漆黑,只有那東西兩院看得見***。我就蹲身跳將下來。只是我雖會蹲縱,我那驢兒可不會蹲縱。我便悄悄的開了左邊角門,把牲口拉進來。見那東配殿里堆著些糧食,就先把牲口寄頓在那屋里。然後出來,縱上房去。”

且住!列公,聽說書的打個岔。你聽這姑娘的話,就怪不得他方才把廟里走了個遍,就是不曾到東配殿了。原來他進廟來就偷偷兒的進去寄頓了一回驢兒了,你我不知。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再講那十三妹說道:“及至我上了房,隱在山脊後一看,正見那凶僧手執尖刀合公子你說那段話。彼時我要跳下去,誠恐一個措手不及,那和尚先下手,傷了你的性命。因此暗中連放了兩個彈子,結果了兩個僧人。至于後來的那般禿厮,都是經公子你眼見的。我原無心要他的性命,怎奈他一個個自來送死,也是他們惡貫滿盈,莫如叫他早把這口氣還了太空,早變個披毛戴角的畜生,倒也是法門的方便。再說,假如那時要留他一個,你未必不再受累,又費一番唇舌精神。所以才斬草除根,不曾留得一個。安公子,如今你大約該信得及我不是為打算你這幾兩銀子而來了罷?”

說到這里,回頭又向著張金鳳叫了聲:“妹子,你聽我這話,可是我特來救安公子,不是特來救你的不是?”張金鳳道:“話雖如此說,要不是姐姐到此,那個救我一家性命?這就不消再講了。”

此時安公子被十三妹一番言語,問得閉口無言,只有垂淚。半晌,歎了一口氣道:“姑娘,我安龍媒真是百口無詞,只是姑娘你也有一些兒欠通之處。”十三妹聽了,說道:“怎麼,說了半天,我倒有了不是了呢?你到說說,我倒聽聽。”

安公子說:“姑娘,你若在店里就把那騾夫要謀我資財害我性命的話,直捷了當的告訴我,豈不省了你一番大事?”十三妹聽了這話,倒不禁笑起來,說:“這話我一點兒不欠通,到底是你作夢呢!假如你是個老練深沈有膽有識的人,我說了這話,你自然就用些機關,如此防范。你只看我那等的剖白囑咐,你還自尋苦惱,弄到這步田地;那時再告訴你這話,不知又該嚇成怎的個模樣,甚而至于益發疑我,倒誤把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作好人,合他訴起衷腸來,可不更誤了大事了麼?”安公子聽了,連連拍腿點頭,說:“不錯的!不錯的!姑娘,你如今就說我酸也罷,俗也罷,我安龍媒對了你這樣的天人,只有五體投地了!”說著,又拜了下去。那十三妹把身子閃在一旁,也不來拉,也不還拜,只說了一句:“這倒不敢當此大禮。”

張老也連忙站起來道:“我小老兒倒有一句拙笨話:也不用講這個那個,只我們兩家六條性命,都是姑娘你救的。安公子他為官作宦,怎麼樣也報了恩了;只是我們兩口是一對老朽無用的鄉老兒,女兒又是個女孩兒家,你這樣大恩,今生今世怎生答報的了!”那老婆兒也在一旁說:“噯!真話的!”

十三妹把手一擺,說:“老人家,快休如此說。要說你兩家性命不是我十三妹救的,這話也是欺人。只是我方才說過的,安公子還得感激那頭騾子,我這妹妹還得感激那個沒臉的女人。這話怎麼講呢?要不虧那個騾子忽然一跑,安公子早已上了山崗,被那騾夫推落山澗,我便來救,也是遲了;我這妹子要不虧那沒臉的女人從中多事,早已遭那凶僧作踐,我便來救,也是晚了。難道這果真是一個兩條腿的畜生、一個四條腿的畜生作得來的不成?這是個天!難道誰又看見天那里怎的個支使,誰又聽見天怎的個吩咐的不成?這便是你二人一個孝心一個節烈所感,天才牽引了我來,正不是一樁偶然的事。如今安公子的性命保住了,資財保住了,他的二位老人家可保無事了;我這妹子的性命保住了,身子保住了,你二位老人家可保無事了。我雖然句句的露尾藏頭,被你二人層層的尋根覓究,話也大概說明白了。‘千里搭長棚,沒個不散的筵席’,你我‘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恕我失陪。”說著,掖上那把刀,邁步出門,往外就走。

這正是:鏡中花影波中月,假假真真辨不清。

要知那十三妹忙碌碌的又向那里去,下回書交代。

(第八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4:39

正文 第九回 憐同病解囊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嘉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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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書緊接上回,講得是十三妹向安公子、張金鳳並張老夫妻把己往的原由來曆交代明白,邁步出門,朝外就走。安公子一見慌了,只慌得手足無措。卻不好上前相攔。張老夫妻二人更是沒了主意,也只說得個“姑娘不要忙”。只有張金鳳乖覺,他見十三妹才把話說完,掖上那把雁翎寶刀,頭也不回,擡身就走,他便連忙搶了兩步,搶到十三妹面前,回身迎頭一跪,雙手抱住十三妹兩腿,說:“姐姐那里去?你此時是去不得的了噯!”

安公子同張老夫妻見了,便也一同上前圍著不放。十三妹道:“這又奇了,你們的事是撥弄清楚了,我的話也交代明白了,你們如何還不放我去?”張金鳳道:“我是斷斷不放姐姐去的!”十三妹道:“既如此,你且起來。”張金鳳雙關緊抱,把臉靠住了那姑娘的腿,賴住不動,說:“要姐姐說了不去,我才起來。”十三妹用手把他扶起,說:“你且起來,我才說去不去的話。”說著,扶起張金鳳,大家重複歸坐。

只見十三妹笑向大家,指著張老夫妻道:“他二位老人家罷了,你們兩個枉有這等個聰明樣子,怎麼也恁般呆氣!你們道我真個要去麼?你看,這等的深更半夜,古廟荒山,雖說救了你兩家性命,這個所在被我鬧得血濺長空,屍橫遍地,請問,就這樣撂下走了,叫你們兩家四個無依無靠的人怎麼處?就便你們等到天亮,各自逃生,大路上也難免有人盤問。這豈不是沒救成你們倒害了你們了麼?就算我是個冒失鬼,鬧了個煙霧塵天,一概不管,甩手走了,你們想想,難道炕上那個黃布包袱我就這等含含糊糊的丟下不成?就算我也丟下不要了,你們只看牆上掛的我這張彈弓——我這張彈弓是銅胎鐵背、鏤銀砑金、打一百二十步開外、不同尋常兵器,從我祖父手里傳流到今,算個傳家至寶;我從十二歲用起,至今不曾離手,難道我也肯丟下他不成?”

張金鳳道:“既如此,姐姐為何忽然說要去呢?”十三妹道:“一則,看看你二人的心思;二則,試試你二人的膽量;三則,我們今日這樁公案,情節過繁,話白過多,萬一日後有人編起書來,這回書找不著個結扣,回頭兒太長。因此我方才說完了話,便站起來要走,作個收場,好讓那作書的借此歇歇筆墨,說書的借此潤潤喉嚨。你們聽聽,有理無理?”

十三妹說明這段話,不但當時在場的大家聽了,把心放下,就連現在聽書的也都說“有理”。

卻說安公子經了這一番喧鬧,又聽了這半日長談,早把那黃布包袱忘在九霄云外。如今因十三妹提到,他才想起,連忙爬到炕上,雙手抱起來,送到十三妹跟前,放在桌兒上,說:“姑娘,這是你交給我看守著的那個包袱。我聽你說的要緊,方才鬧得那等亂哄哄的,我只怕有些失閃,如今幸而無事,原包交還。姑娘,請收明了。”姑娘道:“借重費神,只是我不領情。這東西與我無干,卻是你的。”安公子詫異道:“‘這分明是姑娘你方才交給我的,怎生說是我的東西起來?”

十三妹道:“你聽我說。方才在店里的時候,你不說你令尊太爺的官項須得五千余金才能無事麼?如今你囊中止得二千數百兩,才有一半,聽起來,老人家又是位一塵不染、兩袖皆空的。世情如紙,只有錦上添花,誰肯雪中送炭?那一半又向那里弄去?萬一一時不得措手,後任催得緊,上司逼得嚴,依然不得了事。那時豈不連你這一半的萬苦千辛也前功盡棄?所以今日晌午我在悅來店出去走那一蕩,就是為此。我從店中別後,便忙忙的先到家中,把今晚不得早回的原由稟過母親,一面換了行裝,就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找著我提的那位老英雄,要暫借他三千金,了你這樁大事。若論這位英雄的家當,慢說三千金,就是三萬金,他一時也還拿得出來;若論他同我的氣義,莫講三萬金,便是三十萬金,他也甘心情願,我也用得他的。所以他聽見我說個‘借’宇,就立刻照數的盤出來,問我送到那里,我說:‘不必遣人運送,給我捆載停妥,就捎在我驢兒上帶去罷。’倒虧他的老成見識,說道:‘這三千金通共也不過二百來斤,怕不帶去了!但是東西狼犺,路上走著也未免觸眼。’因問我:‘是本地用、遠路用?如本地用,有現成的縣城里字號票子;遠路用,有現成的黃金,帶著豈不簡便些?’我聽他說得有理,就用了他二百兩足色黃金,大約也夠三千銀光景了。”說著,解開那包袱,又把兩封紙包拆開,只見包著二百兩同泰號朱印上色葉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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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公子還不曾答話,那張老看了,說:“這樣值錢的東西,二百二百的幫人,真可少見!又想的這樣周到!姑娘,你不要真是個菩薩轉世罷?”張老婆兒一旁看了,也不住的點頭咂嘴,說道:“只聽說金子是件寶貝,鍍個冠簪兒啊、丁香兒啊,還得好些錢呢,敢是真有這麼大包的。你看看,黃澄澄的,怪愛人兒。阿彌陀佛!”那張金鳳雖是個鄉村女子,卻天生得不落小家氣象,且此時一心只有個十三妹姐姐,余事都不在心上,不過遠遠的看了一看,暗暗的敬服十三妹,略無多言。

只有安公子承這位十三妹姑娘保了資財,救了性命,安了父母,已是喜出望外。如今又見他這番深心厚意,宛轉成全,又是歡忻,又是感激。想起自己一時的不達時務,還把他當作個歹人看待,又加上了一層懊悔,一層羞愧。只管滿臉是笑,不覺得那兩行眼淚就如湧泉一般,流得滿面啼痕。只聽他抽抽噎噎的向那姑娘道:“姑娘,我安驥真無話可說了。自古道‘大恩不謝’。此時我倒不能說那些客套虛文,只是我安驥有數的七尺之軀,你叫我今世如何答報!”說著便嗚嗚的哭將起來。張老夫妻看了,也不住的在一旁擦眼抹淚,連張金鳳也不覺滴下淚來。

十三妹道:“大家不必如此。公子,你也且住悲痛,不須介意。要知天下的資財原是天下公共的,不過有這口氣在,替天地流通這樁東西。說這是你的,那是我的,到頭來究竟誰是誰的?只求個現在取之有名,用之得當就是了。用得當,萬金也不算虛花;用得不當,一文也叫作枉費。即如這三千金,成全了你一片孝心,老人家半世清名,這就不叫作虛花枉費。不但授者心安,受者心安,連那銀子都算不枉生在天地間了。何況這幾兩銀子,我原說一月必還,又不是白用他的。這一月之內,自有那‘沒主兒的錢’送上門來,替你還他,連我也不過作個知情底保的中人。這手來,那手去,你又何必這等較量錙銖?”安公子聽了,只得領受,收好不提。

再講那十三妹這番解囊贈金,又了卻一樁心事,便要商議打發他兩家男女上路的話。只是看看這四個人之中,一個是瘦怯怯的書生,一個是嬌滴滴的女子,那張老夫妻雖然年紀大些,又是一對鄉愚,經了這番大難,一個個嚇得神魂不定,坐立不安,這上路的事情,一時從何商起?想了一想,便對大家說道:“如今諸事已妥,就該計議到你們的上路了。但是要計議大事,先得定了心神,才得周到細密。如今我要不先把你們的心安了,神定了,就說萬言也是無益。大約此時你們心里第一件,怕這一院子死和尚;第二件,怕有外人來闖破這場人命官司,性命干連;第三件,惹了這場大禍便走了,日後破案,也難免罣誤。我告訴你們:這三樁事都不要緊。人生在世,不過仗著天地的一口氣,及至死了,是個忠臣孝子,義夫節婦,超出輪回,這口氣便去成神;是個平人,這口氣再入輪回,便去作鬼;到了這班混帳和尚,人死燈滅,就想作個鬼也不能。這是第一樁不必怕。再講到這個地方,我方才表過的,前是高山,後是曠野,遠無村,近無鄰,這樣深更半夜,絕沒人來;就便這和尚再有些夥黨找了來,仗我這口刀,多了不能,有個三五百人兒還搪住了。這是第二樁不必怕。至于慮到日後的罣誤官司,我若見不透日後的怎樣收場,也不肯作眼前的這番事業。這是第三樁不必怕。這話不是空談得的,少一時自然要還你們一個憑據。可不知你們四位信得及信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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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聽了,先說道:“姑娘的話也有個不信的?可是說的咧!不過怕來個人兒闖見,鬧饑荒。鬼可怕他作啥呀?我們作莊稼的,到了青苗在地的時候,那一夜不到地里守莊稼去,誰見有個鬼耶?”安公子接著說道:“是啊!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以二氣言,則鬼者,陰之靈也;神者,陽之靈也。以一氣言,則引而伸者為神,返而歸者為鬼,其實一物而已。怕他則甚!怕他則甚!只是姑娘到底怎樣打發我們上路?”十三妹也沒工夫合他掉那酸文,說道:“你且不要忙。如今你們為難的事是都結了,我此刻卻有件為難的事要求你諸位。”

話未說完,安公子先跳起來,道:“姑娘,你有甚麼為難的事,只管說!慢講‘上山捉虎,下海擒龍’,就便‘赴湯蹈火,碎骨粉身’,我安龍媒此時都敢替你去作!”那十三妹把眼皮兒挑了一挑,說道:“如此,好極了,你就先把這一院子死和尚給我背開他。”安公子聽了,皺著眉,裂著嘴,搖著頭道:“這樁事卻難。”十三妹道:“既這樣,可詐甚麼關兒呢!”

因回頭向張老夫妻道:“這事得求你二位老人家。”張老道:“這背死屍小老兒卻也來不得的呢。”姑娘笑道:“豈有此理,難道咱們還管給他打掃地面麼!”那老婆兒問道:“倒底作啥耶?”姑娘道:“我從晌午起,鬧到這時候兒了,這如今便再有這等的五六十里地,我還趕得來,就再有那等的三二十和尚,我也送的了,但是我從吃早飯後到此時,水米沒沾唇,我可餓不起了。想來你們四位也未必不餓。”那老婆兒道:“哎,這大半日,誰見個黃湯辣水來咧!就是這早晚那去買個饃饃餅子去呢?”姑娘道:“不用買,我方才到廚房里,見那里煮的現成的肉,現成的飯,想來是那班和尚的夜消兒,咱們何不替他吃了,也算一場功德。”張老夫妻聽了道:“這敢是好。”

說著,趁著月色,老兩口連忙到廚房里去整頓。

到了廚房,見那燈也待暗了,火也待乏了,便去剔亮了燈,通開了火。果見那連二竈上靠著一個鈷子,里頭煮著一蹄肘子,又是兩只肥雞。大沙鍋里的飯因坐在膛罐口上,還是熱騰騰的,籠屜里又蓋著一屜饅頭。那案子上調和作料,一應俱全。二人正在那里打點,只見安公子也跑來幫著抓撓。張老兒道:“公子,你不能,小心看燙了手!你去等著吃去罷。”

安公子看了看,卻也沒處下手,只得走開。才回到正房,十三妹便問道:“你又作甚麼來了?”安公子道:“那里用不著我。”

十三妹道:“你看人家,那樣大年紀都在那里張羅,你難道連剝個蒜也不會麼?”安公子道:“剝蒜我會。”說著,忙忙又跑了去,不提。

卻說那十三妹見他三人都往廚房去了,便拉了張金鳳的手來到西間南炕坐下,這才慢慢的問他幾歲上留的頭,幾歲上裹的腳,學過活計不成,有了婆家沒有。問了半天,怎奈那十三妹只管一長一短的問,那張金鳳只有口里勉強支應的分兒,卻緊皺雙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十三妹心中納悶,說:“妹子,你如今禍退身安,正該歡喜,怎麼倒發起怔來了?”這句話一問,那張金鳳越發臉上青黃不定,索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來。把個十三妹急得,拉著他問道:“你不是嚇著了?氣著了?心里不舒服呀?”張金鳳只是搖頭。

十三妹納了半天的悶兒,忽然明白了,說:“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要撒尿哇?”張金鳳聽了這句,才說道:“可不是!只是此刻怎得那里有個淨桶才好?”十三妹說道:“這麼大人了,要撒尿倒底說呀,怎麼憋著不言語呢!還這麼鑿四方眼兒,一定要使個淨桶。請問一個和尚廟,可那里給你找馬子去?快跟了我來罷!”說著,攙著張姑娘到東里間,替他四處一找,一時也找不出個撒尿的家夥來。一眼看見那和尚的洗臉盆在盆架兒上放著,里頭還有半盆洗臉水,十三妹姑娘連忙拿到房門口兒,潑在當院子里,進來便把那洗臉盆放在靠床沿跟前,催著他小解。張金鳳見了,這才忙忙的袖手進去解下裙子,退了中衣,用外面長衣蓋嚴,然後蹲下去鴉雀無聲的小解。一時完事,因向十三妹道:“姐姐不方便方便麼?”十三妹道:“真個的,我也撒一泡不咱。”因低頭看了一看,見那臉盆里張姑娘的一泡尿不差甚麼就裝滿了。他便伸手端起來,也潑在院子里,重新拿進房來小解。這位姑娘的小解法就與那金鳳姑娘大不相同了,渾身上下本就只一件短襖,一條褲子,莫說裙子,連件長衣也不曾穿著。只見雙手拉下中衣,還不曾蹲好,就嘩拉拉鏘啷啷的撒將起來。張金鳳從旁看著,心里暗暗的說道:“看他俏生生的這兩條腿兒,雪白粉嫩,同我一般,怎麼會有這樣的武藝、這樣的氣力?真也令人納罕!”

說話間,十三妹站起整理中衣,張金鳳便要去倒那盆子。十三妹道:“那還倒他作甚麼呀?給他放在盆架兒上罷。”

且住!說書的,這十三妹既是一位正氣不過的俠女,你為何這等唐突他起來?列公,非唐突也。一則,是這位姑娘生性豪爽,一片天真,從不會學那小家女子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二則,兩個女孩兒在一處,本沒有甚麼避諱;三則,姑娘的這泡尿大約也是憋急了,這叫作“鳳火事兒,斯文不來”。

閑話休提。且說那張金鳳整好衣裙,仍同十三妹回到西間坐下,此時氣兒也緩過來了,臉兒也有紅似白的了。兩個人才掩上房門,一問一答的談起心來。談到婆家那里,張姑娘又低了頭,含羞不語。十三妹道:“這男婚女嫁是人生大禮,世上這些女孩兒可臊的是甚麼,我本就不懂!好妹妹,我是個急性子人,你有話爽爽快快的說,不許慪我。”張金鳳只得紅著臉說了一句:“還沒有呢。”十三妹道:“我問你一句話,可不怕你思量。我聽見說,你們居鄉的人兒都是從小兒就說婆婆家,還有十一二歲就給人家童養去的,怎麼妹妹的大事還沒定呢?”張金鳳道:“這也有個緣故。只因我爹媽膝下無兒,想要招贅;又因我叔叔臨危再三囑咐說:‘一定要揀一個讀書種子。’因此還不曾定。”

十三妹道:“噯喲!這鄉村地方兒,可那里去找個真讀書種子呢?就有,也不過是個平等鄉愚,如何消受得妹子你起?”

說著,低頭想了一想,又道:“妹子,既如此,姐姐給你做個媒,提一門親,如何?”張金鳳聽了,低下頭去,又不言語。

十三妹站起來,拍著他的肩膀兒說:“不許害羞,說話。”張金鳳悄聲道:“姐姐,你叫我怎樣個說法?此時爹媽是甚麼樣的心緒?妹子是甚麼樣的時運?況這途路之中那里還提得到此?”十三妹道:“你這話,我聽出來了,想是不知我說的是個甚麼人家兒,甚麼人物兒。我索性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要給你提的,就是你方才見的這個安公子。你瞧瞧,門戶兒、模樣兒、人品兒、心地兒,大約也還配得上妹妹你罷?”

這張金鳳再也想不到十三妹提的就是眼前這個人,霎時間羞得他面起紅云,眉含春色,要住不好,要躲不好,只得扭過頭去。怎當得十三妹定要問他個牙白口清,急得無法,說道:“姐姐,這事要爹媽作主,怎生的只管問起妹子來?”十三妹道:“自然要他二位老人家作主,何消說得,只是我先要問你個願意不願意?”那張金鳳此時被十三妹磨的,也不知嘴里是酸是甜,心里是悲是喜,只覺得胸口里像小鹿兒一般突突的亂跳,緊咬著牙,始終一聲兒不言語。倒把個十三妹慪的沒法兒了。因說道:“我看這句話大約是問不出你來了。你瞧,我也認得幾個字兒。”說著,走到堂屋里,把那桌子上茶壺里的茶倒了半碗過來,蘸著那茶在炕桌上寫了兩行字。張金鳳偷眼一看,只見寫的一行是“願意”兩個字,一行是“不願意”三個字。只聽十三妹笑道:“妹妹,來罷!你要願意,就把那‘不願意’三個字抹了去,留‘願意’兩個字;你要不願意,就把那‘願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願意’三個字。這沒甚麼為難的了罷?”說著,便去拉張金鳳的手。

那張姑娘那里肯伸手去抹那字?只是怎禁得十三妹的勁大,被拉不過,只得隨手一陣亂抹,不想可巧恰恰的把個‘不’字抹了去。十三妹嘻嘻的笑道:“哦!單把個‘不’字兒抹去了,這的是‘願意’、‘願意’,是不是?果然如此,好極了。這件事交給姐姐,保管你稱心如意!”這張金鳳姑娘被十三妹纏磨了半日,臉上雖然十分的下不來,心上卻是二十分的過不去。只在這“過不去”的上頭,不免又生出一段疑惑來。

你道這是甚麼緣故?這張金鳳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他心里想著:“要論安公子的才貌品學,自然不必講是個上等人物了。尤其難得的是眼見他的相貌,耳聽他的言談——見他相貌端莊,就可知他的性情;聽他言談儒雅,就可知他的學問,更與那傳說風聞的不同。然雖知此,一個人既作了個女孩兒,這條身子比精金美玉還尊貴,縱然遇見潘安、子建一流人物,也只好‘發乎情,止乎禮’。但是‘止乎禮’是人人有法兒的,要說不準他‘發乎情’雖聖賢仙佛,也沒法兒。所苦的是這“情”字兒,雖到海枯石爛,也只好擱在心里,斷斷說不出口來。便是女孩兒家不識羞說出口來,這事也不是求得人的,也不是旁人包辦得來的。不想今日無端的萍水相逢,碰見了這個十三妹,第一件,先從泥里救了我的性命,第二件,便從意外算到我的終身。這等才貌雙全的一個安公子,他還恐怕我有個不願意,要問我個牙白口清,還不許不說,這個人心地的厚,腸子的熱,也算到了頭兒了。只是他也是個女孩兒,俗語說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說照安公子這等的人物他還看不入眼,這眼界也就太高了,不是情理;若說他既看得入眼,這心就同枯木死灰,絲毫不動,這心地也就太冷了,更不是情理;若說一樣的動心,把這等終身要緊的大事、百年難遇的良緣,倒扔開自己,雙手送給我這樣一個初次見面旁不相干的張金鳳,尤其不是情理。這段緣故,叫人實在不能不疑。莫非他心里有這段姻緣,自己不好開口,卻‘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先說定了我的事,然後好借重我爹媽給他作個月下老人,聯成一床三好,也定不得。若果如此,我不但不好辜負他這番美意,更得體貼他這片苦心,才報的過他來。只是我怎麼個問法兒呢?”

這張姑娘只管如此心問口、口問心的一番盤算,臉上那種為難的樣子,比方才憋著那泡尿還露著為難。忍不住,趕著十三妹叫了一聲:“姐姐!”說道:“姐姐,妹子雖則念了幾年書,也知道了古往今來的幾個人物,幾樁公案,只是有一個故典心里始終不得明白,要請教姐姐。”十三妹早聽出他話里有話,笑問道:“你且說來我聽。”張金鳳道:“記得那《大乘經》上講的,我佛未成佛以前,在深山參修正果,見那虎餓了,便割下自己的肉來喂虎;見那鷹饑了,便刳出自己的腸子來喂鷹。果然如此,那我佛的慈悲,真算得愛及飛禽走獸了;只是他自己不顧他自己的皮肉肝腸,這是個甚麼意思?”

列公,這句話要問一個村姑蠢婦,那自然就一世也莫想明白了。這十三妹本是個玲瓏剔透的人,他那聰明正合張金鳳針鋒相對。聽了這話,冷笑了一聲,接著歎了一口氣,說:“妹子,你可記得《漢書》有兩句話道的最好,道是:‘可為知者道,難為俗人言’。你我雖是傾蓋之交,你也算得我一個知己了。但是作姐姐的心事更自不同,只可為自己道,難為知者言。總而言之一句話:慢說跟前這樣的美滿良緣,大約這人世上的‘姻緣’二字,今生于我無分!”張金鳳聽了這段話,更加狐疑,還要往下問,只聽安公子在院子里說道:“嚄,嚄,好燙!快開門!”說著,只見他捧著一盤子熱騰騰的饅頭,推門放在桌子上。他姐妹兩個就連忙把話掩住不提。

緊接著張老夫妻把煮的肘子、肥雞,連飯鍋、小菜、醬油、蒜片、飯碗、匙著,分作兩三蕩都搬運了來,分作兩桌。

安公子同張老在堂屋地桌上,張金鳳母女同十三妹在西間炕桌上。張老又把菜刀、案板也拿來,把那肘子切作兩盤分開。

十三妹道:“那兩只雞不用切了,咱們撕了吃罷。”安公子聽見,就要下手去撕。十三妹想起他那兩只手是方才擰尿褲襠的,連忙攔他道:“你那兩只手算了罷!”安公子聽了,說:“等我洗洗去。”說著,跑到東屋里,在那洗臉盆里就洗。十三妹嚷道:“用不著你多事!你不用在那盆里洗手!”安公子說:“不怕,水不涼,這是我才剛擦臉的,還溫和呢!”把個張金鳳急的又是害羞,又是要笑,只得掉過頭去。十三妹轉毫不在意,如同沒事人一般,只說了句:“你就洗了手,我也不準你動!”

說話間,那張老婆兒已經把兩只肥雞撕作兩盤子放好。他老兩口兒餓了一天,各各飽餐一頓,張姑娘、安公子也吃了些,只有十三妹姑娘風卷云殘吃了七個饅頭,還找補了四碗半飯,這才放下筷子道:“得了,我這肚子里是一點兒不為難了。咱們打仗啊?上路啊?商量罷。”張老道:“等我把家夥先揀下去,歸著歸著。”十三妹道:“還管他歸著家夥嗎!你老人家倒是沏壺茶來罷。”張老一面去沏茶,安公子幫著張老婆兒忙著把家夥都撤去,都堆在廊下。一時,茶來了,大家漱口喝茶。張姑娘同母親這才在窗台兒上各人找著自己的煙荷包、煙袋,吃了一袋煙。大家照舊在堂屋里歸坐已畢。

十三妹對眾人說道:“飯兒是吃在肚子里了,上路的主意我也有了,就是得先合你兩家商量。你兩家四位里頭,一邊是到下路去的,一邊是到上路去的,兩頭兒都得我護送。我縱有天大的本事,我可不會分身法兒。我先護送你們那一頭兒好?”安公子道:“姑娘先許的送我,自然是送了我去。”十三妹道:“這是你的主意。人家爺兒三個呢,在這廟里餓著,等人命官司?”安公子道:“不然。他有爺兒三個,還怕路上沒照應不成?”十三妹道:“夢話!這里弄了這樣一個‘大未完’,自然得趁天不亮走,半夜里難免不撞著歹人。即或幸而無事,你瞧,這爺兒三個,老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露頭露腦,走到大路上,算一群逃難的,還是算一群拍花的呢?遇見個眼明手快作公的,有個不盤問的嗎?一盤問,有個不出岔兒的嗎?你算是沒事了,你也想想,這句話說的出口呀!”說畢,也不合他再談。回頭問著張老夫妻說:“你二位老人家的意思怎麼樣?”

二人還未及答言,張金鳳是個有心事的,他可把正話兒反說著,便對十三妹道:“姐姐原是為救安公子而來,如今自然送佛送到西天。我爺兒三個托安公子的一點福星,蒙姐姐救了性命,已經是萬分之幸,不見得此去再有甚麼意外的事;即或有事,這也是命中造定,真個的,叫姐姐管我們一輩子不成?”十三妹也不搭言,又回轉頭來向著安公子道:“你聽聽人家,這才叫話。你聽著臉上也下得來呀?”心里也過的去呀?”把個安公子問的諾諾連聲,不敢回答。

只見十三妹欠身離坐,向張老夫妻道:“這樁事卻得你二位老人家作主。要得安然無事,除非把你兩家合成一家,我一個人兒就好照顧了。”張老道:“怎麼合成一家呢?”十三妹道:“如今且把上路的話擱起,我的意思,要先給我這妹妹提門親,給你二位老人家招贅個女婿,可不知你二位願意不願意?”張金鳳聽了,站起來就走。十三妹離坐一把拉住,按在身旁坐下,說:“不許跑。”把個張姑娘羞的無地自容,坐又不是,走又不能,只得聽他父親說道:“姑娘,我一家子的性命都是你給的,你說甚麼有個不願意的!只是這個地方,這個時候,那里去說親去呀?”十三妹道:“遠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因指著安公子道:“就是他。你二位相看相看,中意不中意?”張老跳起來到:“姑娘,這是啥話!他是個官宦人家,我是個鄉老兒,怎麼攀配得起?罪過!罪過!”十三妹道:“這話你們不用管,只說願意不願意?”張老聽了,瞅著老婆兒,老婆兒瞅著女兒,一時老兩口兒大不得主意起來。十三妹道:“不用問你們姑娘,‘在家從父,嫁從夫’,願意不願意,由不得他作主。”老婆兒道:“好還怕不好喂!只是俺們拿啥賠送呢?”十三妹道:“這話你們也不必管。就只成不成的一句話,不用猶疑。”張老心里敁敠了半日,說道:“姑娘,這話這麼說罷:我們公母倆是千肯萬肯的咧,可是倒蹈門兒的女婿我們才敢應聲兒呢。再這話,也得問問安公子。”十三妹道:“這事在我。”因含笑先拍了張金鳳一把,說:“姑奶奶,我喝定了你的謝媒茶了!”這才叫了聲“安公子”,說道:“你大概沒甚麼推辭罷?”

誰想安公子起初見這位姑娘且不商量上路,百忙里要給張金鳳說親,已經覺得離奇;及至聽見說到自己身上,更加詫異。心里一想:“這可又是件糟事!我從幼兒的毛病兒,見個生眼兒的娘兒們,就沒說話先紅臉,再要聽見說媳婦兒,那更了不得了。今日同這二位混,混了半夜,好容易臉不紅了,這時候忽然又給說起媳婦來!就說媳婦兒也罷,也有這樣‘當面鼓,對面鑼’的說親的嗎?這位媒人的脾氣兒還帶著是不容人說話,這可怎麼好?我看這事比方才那和尚讓酒還累贅!”

這小爺正在那里心里為難,聽十三妹如此一問,他趕緊站起,連連的擺手說:“姑娘,這事斷斷不可!”十三妹道:“哦,不可?想是你嫌我這妹妹醜?”安公子道:“非也。從來‘娶妻娶德,選妾選色’。那戰國的齊宣王也曾娶過無鹽,蜀漢的諸葛武侯也曾娶過黃承彥之女,都是奇醜無對的。究竟這二位淑女相夫,一個作了英主,一個作了賢相,醜又何妨!況且這張家姑娘是何等的天人相貌,那里還說到得個‘醜’字?不為此!”

十三妹道:“既不為此,想來是你嫌我這妹妹窮?”安公子道:“更非也。自古‘濁富莫如清貧’。我夫子也曾說過:‘富貴貧賤皆須以道得之。’這‘貧富’二字原是市井小人的見識,豈是君子談得的?窮又何妨!也不為此!”

十三妹道:“也不為此,想來是你嫌我這妹妹家里沒根基?”安公子道:“尤其非也。姑娘,你這等一位高明人,難道連那‘瑤草無塵根’的這句話也不曉得?這‘根基’兩個字不在門庭家世上講,要在心地品行上講的。你只看張家姑娘這等的玉潔冰清,可是沒根基的人做得來的?不為此!不為此!”

十三妹道:“你這話我聽出來了,一定是你已經定下親事了!這又何妨?像你這等的世家,三妻四妾的盡有,也沒有甚麼‘斷斷不可’的去處呀。”安公子急的搖頭道:“不曾,不曾,我並不曾定下親事。”十三妹笑道:“既不曾定親,問著你,你這也‘飛也’,那也‘飛也’,盡著飛來飛去,可把我飛暈了。倒是你自己說說罷!”

安公子才說道:“姑娘,我安驥此番拋棄功名,折變產業,離鄉背井,冒雨沖風,為著何來?為的是父親身在縲絏之中。我早到一日,老人家早安一日。不想我在途中忽然的主仆分離,到此地又險些兒性命不保,若不虧姑娘趕來搭救我,雖死也作個不孝之鬼。如今得了殘生,又承姑娘的厚贈,恨不得立刻就飛到父親跟前才好,那里還有閑工夫作這等沒要緊的勾當?況且父親的待我,雖然百般愛惜,教訓起來卻是十分嚴厲。今日這樁事若不稟命而行,萬一日後父親有個不然起來,我何以處張金鳳姑娘?又何以對姑娘你?姑娘,這事斷斷不可!”

十三妹聽安公子的話,說得有里有面,近情近理,待要駁他,一時卻駁不倒。無如此時自己是騎著老虎過海——可真下不來了。只得勉強冷笑一聲,說:“我的少爺,你這可是看鼓兒詞看邪了。你大概就把這個叫作‘臨陣收妻’。你聽我告訴你:你要說為老人家的事,如今銀子是有了,我既說過保你個人財無恙,骨肉重逢,這話自然要說到那里作到那里。你要說定親這件事‘沒要緊’,自古‘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況且俗語說的‘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你要再找我妹妹這麼一個人兒,只怕你走遍天下,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去。你要說慮到老人家日後有個不允,據我聽你講起你家太爺的光景來,一定是一位品學兼優閱曆通達的老輩,斷不像你這樣古執不通。慢說見了我妹妹這等德言工貌的全才,就聽見我這等的癡傻呆呆的作事,都沒有個不允的理,你放心。況且,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了,只有成的理,沒有破的理。你以為可,也是這樣定了;你以為不可,也是這樣定了!你可知些進退?”

張老夫妻一旁看了,自然不好搭話,張金鳳更是萬分的作難。不想死心眼兒的遇見死心眼兒的了,只見安公子氣昂昂的高聲說道:“姑娘,不可如此!‘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我安驥甯可負了姑娘,作個無義人,絕不敢背了父母,作個不孝子。這事斷斷不能從命!”

十三妹聽了,登時把兩道蛾眉一豎,說:“不信你就講的這等決裂!很好,你既不能從命,我也不敢承情,算我年輕好事,冒失糊塗。我是沒得說了,只怕有個主兒,你倒未必合他講的過去!”安公子道:“憑他甚麼主兒,難道還好強人所難不成!便是這等,我也不妨合他去講。”十三妹聽了這話,滿臉怒容,更不答話,一伸手,從桌子上綽起那把雁翎寶刀來,在燈前一擺,說:“就是我這把刀!要問問你這事倒底是可喲,是‘不可’?還是‘斷斷不可’?”說話間,只見他單臂一揚,把刀往上一舉,撲了安公子去,對準頂門往下就砍。這正是:

信有云鬟稱月老,何妨白刃代紅絲?

要知安公子性命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九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4:50

正文 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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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書講的是十三妹仗義任俠,救了安龍媒、張金鳳並張老夫妻二人。因見張姑娘是個聰明絕頂的佳人,安公子又是個才貌無雙的子弟,自己便輕輕的把一個月下老人的沈重耽在身上,要給他二人聯成這段良緣。不想合安公子一時話不投機,惹動他一沖的性兒,羞惱成怒,還不曾紅絲暗系,先弄得白刃相加。

按這段評話的面子聽起來,似乎純是十三妹一味的少不更事,生做蠻來。卻是不然。書里一路表過的,這位十三妹姑娘是天生的一個俠烈機警人,但遇著濟困扶危的事,必先通盤打算一個水落石出,才肯下手,與那《西遊記》上的羅刹女,《水滸傳》里的顧大嫂的作事,卻是大不相同。即如這樁事,十三妹原因“俠義”兩個字上起見,一心要救安、張兩家四口的性命,才殺了僧俗若干人;既殺了若干人,其勢必得打發兩家趕緊上路逃走,才得遠禍。講到上路,一邊是一個瘦弱書生帶著黃金錙重,一邊是兩個鄉愚老者伴著紅粉嬌娃,就免不了路上不撞著歹人,其勢必得有人護送。講到護送,除了自己一身之外,責堪旁貸者再無一人。講到自己護送,無論家有老母不能分身遠離,就便得分身,他兩家一南一北,兩路分程,不能兼顧,其勢不得不把兩家合成一路。

講到兩家合成一路,又是一個孤男,一個幼女,非鴉非鳳,不好同行,更兼二人年貌相當,天生就的一雙嘉耦,使他當面錯過,也是天地間的一樁恨事,莫若借此給他合成這段美滿姻緣,不但張金鳳此身得所,連他父母也不必再計及到招贅門婿,一同跟了女兒前去,倒可圖個半生安飽。

如此一轉移間,就打算個護送他們的法兒也還不難,自己也算“救人救徹,救火救滅”,不枉費這番心力。此十三妹所以挺身出來給安龍媒、張金鳳二人執柯作伐的一番苦心孤詣也。又因他自己是個女孩兒,看著世間的女孩兒自然都是一般的尊貴,未免就把世間這些男子貶低了一層。再兼這張金鳳的模樣、言談、性情、行徑,都與自己相同,更存了個“惺惺惜惺惺”的意見。所以未從作這個媒,心里只有張金鳳的願不願,張老夫妻的肯不肯,那安公子一邊,直不曾著意,料他也斷沒個不願不肯的理。誰想安公子雖是個年少後生,卻生來的老成端正,一口咬定了幾句聖經賢傳,斷不放松。這其間弄得個作媒的,在那一頭兒,把弓兒拉滿了,在這一頭兒,可把釘子碰著了,自然就不能不鬧到揚眉裂眦、拔刀相向起來。這是情所必至、理有固然的一段文章。列公莫認作十三妹生做蠻來,也莫怪道說書的胡諂硬扭。

話休絮煩,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見十三妹揚刀奔了他來,“噯呀”了一聲,雙手捂著脖子,望門外就跑。張老婆兒是嚇得渾身亂抖,不能出聲。張老見了,一步搶到屋門,雙手叉住門框,說:“姑娘,這可使不得,有話好講!”嘴里只管苦功,卻又不好上前用手相攔。這個當兒,張金鳳更比他父母著急。你道他為何更加著急?原來當十三妹向他私下盤問的時候,他早已猜透十三妹要把他兩路合成一家,一舉三得的用意,所以一任十三妹調度,更不過問。料想安公子在十三妹跟前受恩深處,也斷沒個不應之理。不料安公子倒再三的一推辭,他聽著如坐針氈,正不知這事怎的個收場,只是不好開口。如今見一直鬧到拿刀動杖起來,便安公子被逼無奈應了,自己已經覺得無味;倘然他始終不應這句話,這十三妹雷厲風行一般的性子,果然鬧出一個“大未完”來,不但想不出自己這條身子何以自處,請問這是一樁甚麼事?成一回甚麼書?莫若此時趁事在成敗未定之天,自己先留個地步,一則保了這沒過門女婿的性命,二則全了這一廂情願媒人的臉面,三則也占了我女孩兒家自己的身分,四則如此一行,只怕這事倒有個十拿九穩也不見得。

想罷,他也顧不得那叫避嫌,那叫害羞,連忙上前把十三妹擎刀的這只右胳膊雙手抱住,往下一墜,乘勢跪下,叫聲:“姐姐請息怒,聽妹子一言告稟!”因說道:“姐姐,這話不是我女孩兒家不顧羞恥,事到其間,不說是斷斷不得明白的了。姐姐的初意,原是因我兩家分途行走兼顧不來,才要歸作一路;同行不便,才有這番作合。姐姐的深心,除了妹子體貼的到,不但爹媽不得明白,大約安公子也不得明白。若論安公子方才這番話;所慮也不為無理,只是我們作女孩的,被人這等當面拒絕,難消受些。在我,替我算計,此時惟有早早退避,才是個自全的道理,還有何話可說?所難的是姐姐,方才當面給我兩家作合的這句話,不但爹媽應準的,連天地鬼神都聽見的,我張金鳳可只有這一條道兒可走,沒第二句話可商量。如今事情鬧到這步田地,依我竟把這‘婚姻’兩字權且擱起,也不必問安公子到底可與不可的話,我就遵著姐姐的話,跟著爹媽一直送安公子到淮安。一路行則分轍,住則異室,也沒甚麼不方便的去處。到了淮安,他家太爺、太太以為可,妹子就遵姐姐的話,作他安家的媳婦;以為不可,靠著我爹爹的耕種刨鋤,我娘兒兩個的縫聯補綻,到那里也吃了飯了,我依然作我張家的女兒。只是我雖作張家女兒,卻得借重他家這個‘安’字兒虛掛個招牌字號。那時我便長齋繡佛,奉養爹媽一世,也算遵了姐姐的話,一天大事就完了。姐姐此時何必合他惹這閑氣?”張姑娘這幾句話說得軟中帶硬,八面兒見光,包羅萬象,把個鐵錚錚的十三妹倒寄放在那里,為起難來了,只得勉強說道:“喂,豈有此理!難道咱們作女孩兒的活得不值了,倒去將就人家不成?你看我到底要問出他個可不可來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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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安公子,若說不願得這等一個絕代佳人,斷無此理。

只因他一團純孝,此時心中只有個父母,更不能再顧到第二層。再加十三妹心里作事,他又不是這位姑娘肚子里的蛔蟲,如何能體貼得這樣到呢?所以才有這場決裂。如今聽張金鳳這幾句話說了個雪亮,這是樁一舉三得的事,難道還有甚麼扭捏的去處?那時他正在窗外進退兩難,聽得十三妹說“到底要問他個可不可”,便從張老膈肢窩底下鑽進來,跪下,向十三妹道:“姑娘,不必動氣了!我方才是一時迂執,守經而不能達權,恰才聽了張家姑娘這番話,心中豁然貫通。如今就求姑娘主婚,把我二人聯成匹耦,一同上路。到了淮安,我把這段下情先向母親說明。父親如果準行,卻是天從人願;倘然不準,我豁著受一場教訓,挨一頓板子,也沒的怨。到了萬萬無可挽回,張姑娘他說為我守貞,我便為他守義,情願一世不娶。哪,這話皇天後土,實所共鑒,有渝此盟,神明殛之!姑娘,你道如何啦阿?”

十三妹見安公子這個光景,知他這話不是被逼無奈,直是出于天良至誠,不覺變嗔為喜,這才把膀根兒一松,刀尖兒朝下一轉,手里掂著那把刀,向安公子、張金鳳道:“你二人媒都謝了,還合我鬧得是甚麼假惺惺兒呢!”說著,把張姑娘攙起,送到東間暫避。回身出來,便向張老夫妻道喜。張老道:“我的姑娘,你可真費大了心了!”張老婆兒道:“我的菩薩,沒把我唬煞了!這如今可好咧!”姑娘道:“告訴你老人家罷,這就叫作‘不打不成相與’。”說著,回頭又向安公子道:“妹夫,你可莫怪我鹵莽,這是天生的一件成得破不得的事。大約不是我這等鹵莽,這事也不得成。至于你方才拒婚的那段話,卻也說得不錯。婚姻大事,自然要聽父母之命才是,但是父母也大不過天地。今夜正是圓月當空,三星在戶,你看,這星月的光兒一直照進門來了。你二人都在客邊,想來彼此都沒個紅定,只是這大禮不可不行,就對著這月色星光,你二人在門里對天一拜,完成大禮。”說著,便請張老招護了安公子,張老婆兒招護了張姑娘,拜過天地。

十三妹又走到八仙桌子跟前,把那盞燈拿起來,彈了彈蠟花,放在桌子正中,說道:“你二人就向上磕三個頭,妹夫就算拜告了父母,妹妹就算參見了公婆。”拜畢,十三妹又向張老夫妻道:“你二位老人家請上坐,好受女兒女婿的禮。”二人道:“我們罷了,鬧了這半日,也該叫姑爺歇歇兒了。”十三妹道:“不然,這個禮可錯不得。”說著,便自己過去扶了張姑娘,同安公子站齊了,雙雙磕下頭去。張老道:“白頭到老的,這都是恩人的好處。我老兩口兒下半世可就靠著姑爺了!”老婆兒道:“那還用說哩,他疼咱們閨女,有個不疼咱倆的!”一時大禮行罷,把個張老喜歡的無可不可,說:“等我沏壺熱茶來,大家喝喝。”說著,拿了茶壺到廚房里沏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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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公子此時是怕也忘了,臊也忘了,樂的也不知該說那一句話是頭一句,轉覺得滿臉周身的不得勁兒,在那里滿地轉轉。這個當兒,張姑娘還低著頭站在當地不動,他母親道:“姑娘,你這邊兒坐下歇歇腿兒罷。”張姑娘只合他母親努嘴兒擡眼皮兒的使眼色,無奈這位老媽媽兒總看不出來,急得個張姑娘沒法兒,只好賣嚷兒了,他便望空說道:“啊,我們到底該叩謝叩謝這位恩深義重的姐姐才是。”一句話把安公子提醒,連說:“有理!有理!”這才忙忙的跑過來,同張姑娘雙雙跪下,向上給十三妹磕頭。安公子這幾個頭真是磕了個死心塌地的,只見他連起帶拜的鬧了一陣,大約連他自己也不記得磕了三個啊,還是磕了五個。十三妹也斂衽萬福,還過了禮,便一把把張金鳳拉到身旁坐下,看了他笑道:“嘖!嘖!嘖!果然是一對美滿姻緣。不想姐姐竟給你弄成了,這也不枉我這滴心血。”張姑娘聽了,感極而泣,不覺掉下淚來。

正說著,張老沏了茶來,大家喝罷。十三妹道:“這咱們可就要歸著行李了。”因對張老道:“你老人家帶了你們姑爺,拿上燈,先到那地窨子里把他那幾個箱子打開,凡衣服首飾以及零星有記認的東西,一概不要;但是有的金銀,不論多少,都給我拿出來。”二人聽了,也不知甚麼意思,只得拿燈前去。進了那個櫃門,張老道:“姑爺,你讓我拿著燈罷。”說著,接過燈來,照了安公子一步步從台階兒下去。

二人進了地窨子門,果見有幾個箱子摞在床頭上,一個個搬下來打開,里頭不過是些衣飾之類,也不細看。只見每個箱子里,整的也有,碎的也有,都有兩三包銀子,一一的拿出來堆在地下。回頭看了看,床里邊還放著個小包袱,提了提覺得沈重,打開一看,原來是他老婆兒合女孩兒的隨身包袱,連家里帶出來的那一百銀子都在里頭,也提在地下。重複拿著燈搬運出來,說明了原由。

十三妹略略的數了一數,通共也有個千把兩銀子,因先揀了一包碎的,約略不足百兩,撂在一邊,又把那小包袱仍交還他母女。然後指了那十幾包銀子向安公子道:“我圖個便宜,你把這一千來的銀子拿去,換給我一百金子使。”安公子聽了,叫聲:“姑娘。”自己忙又改口道:“我怎麼還是這等稱呼?我自然也該稱作姐姐才是。姐姐,這原是你的東西,怎說到換起來?”十三妹道:“你不換,我不要了。”安公子連說:“換,換。”就拿了一包過來。

十三妹接在手里,向張金鳳道:“妹妹,咱們可不是空身兒投到他家去了,這一百金子算姐姐給你墊個箱底兒罷。”隨把包兒遞給張老婆兒手里。那老婆兒道:“姑娘,作嗎呢?罷呀,你疼你妹子還疼的不夠喂,還給他這東西!”嘴里說著,手里可接過去了。張老看了,也一旁道謝不叠。十三妹交明了,就催安公子收那銀子。安公子再三的不肯,道:“姐姐,你難道不留些使?”十三妹道:“方才留的那一包碎的,盡夠我同母親過冬的了。即或不夠,左右有那一項‘沒主兒的錢’,我甚麼時候用,甚麼時候取。你別累贅,快些收去,大家好打點起身。”安公子聽了,無法,只得收下。

十三妹出了一回神,問著張老道:“我方才在馬圈里看見一輛席棚兒車,想來就是他娘兒兩個坐的,一定是你老人家趕了來的呀?”張老道:“可不是我,還有誰呢?”十三妹道:“這輛車連牲口都好端端的在那里呢,你老人家這時候就去把他收拾妥當了,回來把你們姑爺的被套、行李、銀兩給他裝在車上,把一應的東西裝好,鋪墊平了,叫他娘兒兩個好坐。再把那個驢兒解下邊套來,勻給你們姑爺騎。”說著,便問安公子道:“會騎驢呀?”安公子道:“馬也會騎,何況于驢。難道我一路不是騎了包程騾子來的?只怕沒有鞍子。”張老道:“有,我車上捎著個帶馬褥子的軟屜鞍子呢。”十三妹道:“那就巧極了,牲口也有了,就叫你們姑爺騎上,跟著一夥同行。等都弄妥當了,咱們大家趁著天不亮就動身。我一直送你們過了縣東關,那里自然有人接著護送下去,管保你們老少四口兒一路安然無事,這算完了我的事了。你們爺兒三個就去收拾起來,我同我這妹妹再多說一刻的話兒。”大家聽了,自是個個歡喜。

張老道:“等我去看看牲口,把草口袋拿出來,先喂上他,回來好走路。”安公子道:“我也去,我在這里閑著作甚麼!”

說著,一同去了。這工夫,張家母女二人把行李、金銀一一的包捆妥當。張老喂上牲口,同安公子進來,又叫上老婆兒幫著,三個搬運了幾次,才得運完裝好。只見張老又忙忙的回來,向十三妹道:“姑娘,我又想起件事情來了。咱們走後,萬一天明進來一個人,這一院子的死和尚,可怎麼好哇?”十三妹笑道:“這個都在我,只管放心走路,橫豎不與你我相干。”

張老道:“這樣敢是好,我可招護車去了,你們娘兒們收拾收拾,也是時候兒了,上車罷。”

卻說十三妹見諸事已畢,便叫安公子去屋里找分筆硯來用。安公子道:“此時要筆硯何用?我這里現成。”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來,打開,只見里面包著一塊圓式硯台,用檀木盒兒裝著。那塊石頭細膩精純,那硯台盒子上面又密密的鐫著銘跋字跡,端的是塊寶硯。安公子又在勒掖里取出筆墨來,研好了墨,連筆遞將過去。

那十三妹左手托了硯台,右手把筆蘸得飽了,跳上桌子,回頭叫安公子舉燈照著,他便在那正中對著房門的北牆上,筆墨淋漓,寫了兩行大字。安公子一面拿燈光照著,一面眼睛隨著筆一字字的往下看,接著口中念道:

貪嗔癡愛四重關,這闍黎重重都犯。他殺人汙佛地,我救苦下云端,鏟惡鋤奸。覓我時,合你云中相見。

念完,樂的他咂嘴搖頭拍腿打掌的呵呵大笑,說道:“姐姐,我只見你舞刀弄棒,殺人如麻,以為奇忒,再不曉得你胸中還埋沒著如此的一段珠璣錦繡。只這書法也寫得這等鳳舞龍飛,真令人拜服!只是大家方才問姐姐你的住處,你只說在云端里住,如今這詞兒里又是甚麼‘云中相見’,莫非你真個在云端里不成?”十三妹笑道:“我這都是夢話,你不用問他。”

安公子搖著頭道:“不然,不然,這里邊定有個道理。”說畢,還在那里呆呆的細揣摩那“云中相見”的這句話。那十三妹早下了桌子,把筆硯放下,便把那把寶刀依舊的圍在腰間,又向牆上取下那張彈弓來挎上,然後揣上那包銀子,一口把燈吹滅,說道:“別耽延了,走罷!”邁步出門,朝外先走。張家母女合安公子見了,也只得忙忙的隨了出來。

這十三妹出得院門,先到配殿把驢兒拉上,就一直的奔了馬圈。見那車輛牲口都已妥當,隨即打發張家母女上了車。

安公子也拉了他的牲口。十三妹又把自己的驢兒也交給他帶著,開了門,放大家出去。張姑娘在車里問道:“姐姐不走,還等甚麼?”十三妹道:“我還有點事兒,你們在外邊略等。”

說著,催了車輛牲口出門,自己從新把門關好,然後他才就地托的一縱,縱上房去,從房外頭跳將下來,便在驢兒上解下包袱,依然罩上那塊青紗包頭,穿上那件佛青布衫兒,重新挎上彈弓,騎上驢兒,趁著那斜月殘星,護送著一行人,逍遙自在的竟自投東去了。

走了一程,到了岔道口,那天才東方閃亮,就從那里上了大道,一直的向茌平縣的北門關廂,從城外一路繞向東門關廂〔關廂:指城門外的大街。〕而來。出了東關廂,十三妹見人煙漸漸稀少,向安公子道:“護送你們的那個人,我合他約在前面二十里外柳樹林里相候。我先走一步,招呼他去。你們隨後趕來。”說著,一磕牲口,如飛而去。

安公子同張老隨後趲著牲口趕來,走了約莫有一個時辰,早已遠遠的望著一帶柳樹林子。大家趲向前去,只見十三妹的那匹黑驢兒拴在一棵樹上。大家到了跟前,安公子下了牲口,張家母女也從車上下來,轉進樹林。十三妹早從里邊迎了出來。安公子一見,就先問道:“姐姐說的護送我們那位在那里?請來相見。”十三妹道:“已經在此恭候多時。你不用忙,大家且在這樹底下坐了,歇歇兒再說。”因對眾人說道:“你們大家自然都要見見這位護送你們去的人是怎樣一個英雄,如今我實對你們說罷,你們此去經過牤牛山、癩象嶺、雄雞渡、野豬林,都是歹人出沒的去處,慢講一個人護送,就有三個五個、十個八個護送,也不過沒事的時候仗個膽子兒,果然到有了事,依然無用。要得千妥萬當,還只有我親身送了你們去。無奈我家有老母,不能遠離,如今我看我這妹子面上,把我這張彈弓兒借給妹夫你。”說到這里,安公子道:“姐姐,只是我那里會打這彈弓兒?況且姐姐這張彈弓我又如何拉得開使得動?”十三妹道:“不用你使,你只把他背在身上。一路雖然抵不得萬馬千軍,大約也算得一個開路的先鋒,保鏢的壯士。”大家聽了將信將疑,面面相視。

十三妹道:“我這話,大家乍聽自然不能見信。你們試想,我豈有拿著你兩家若干條性命當兒戲的?你們今日走一站,明日就過牤牛山,那山上的頭領個個武藝來得,手下還集著百十個嘍羅,這第一處就不好過。你們明日倒要趁著後半夜的月色早走,到了牤牛山跟前,這班人一定下山攔路,要借盤纏。你們千萬不可合他動手。張老大爺你也不必搭話,只把車攏住,這算讓他一步。他一看就知是個走路的行家,便不動手了。這可就用著妹夫你了。你只管仗著膽子,不必害怕,天下的強盜只有打算劫財的,斷沒無故殺人的。那時無論他是騎牲口是步行,你先下了牲口,只管上前合他搭話,切記不可說車上沒銀子。他們的本領,大凡有起客人經過,有無金銀,並那金銀的數目多少,都料估的出來。你就道車上卻帶著三五千金,只是要給老人家如何如何料理官司大事用的,不能勻出來奉送,其余隨身行李所值無多,只有這張彈弓還值得幾兩銀子,就把來奉送。等他接過這彈弓去看了,不用你開口,他必先問我,那時他不但不敢收這張彈弓,只怕還要備酒備飯幫助盤纏,也不可知。只是你們都不必領他的,也不必到他山上去。就說我的話,合他們借兩個牲口,添上幫套,拉這輛車,再撥兩個老作人,一直送你們到淮安界上,我日後見面,定自面謝。那時人也夠用的了,牲口也夠使的了,你們路上也可以快走了,你家太爺的公事也可以早完了。不但這樣,再有了這兩個人沿路護送,他們都是一氣,不怕有一萬個強盜,你們只管大搖大擺的走罷。——這是我給你們打算的萬無一失的一條出路。大家只管放心前去,不必猶疑。”

說著,便從膀子上褪下那張彈弓來,雙手遞給安公子。又對著張金鳳說道:“妹妹、妹夫,當著他二位老人家在此,你我今日這番相逢,並我今日這番相救,是我天生的好事慣了,你們倒都不必在意。只有這張彈弓,是我的家傳至寶。我從幼兒用到今日,刻不可離,如今因我這妹妹面上借給妹夫你,千萬不可損壞失落。你一到淮安,完了老人家的公事之後,第一件,是我妹妹的終身大事;第二件,就是我這張彈弓兒了。務必專差一個妥當人送來還我,這就是你‘以德報德’了。要緊!要緊!”安公子聽一句應一句。

這其間張姑娘心細,聽了這話,便問十三妹道:“姐姐,你方才苦苦的不肯說個實在姓名住處,將來給你送這彈弓來,便算人人知道有個十三妹姑娘,到底向那里尋你交代這件東西?”十三妹聽了,低頭想了想,說:“有了,方才妹夫他不是說褚一官合他奶公姓華的是至親嗎?將來等你家華奶公趕到任上,就專他送交褚一官,轉交一位鄧九公。這鄧九公便我說的二十八棵紅柳樹住的那位老英雄,他還算我的師傅。褚一官正是他的親戚,你家華奶公又是褚一官的親戚,這樣一交代,斷不會錯。你我話盡于此,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也不往下送了。你老少四位夫妻前途保重,我們就此作別。”

大家熱剌剌的聽了“作別”二字,受恩深處,都不覺滴下淚來。

那張金鳳更哭的哽噎難言,忍淚向十三妹說道:“姐姐,你我此一別,不知幾時再得見面?”十三妹道:“若論我,你今生見得著我也不定,見不著我也不定。但是萬事都有個定數,事由天定,豈在人為!”說著,撒手說聲:“你們請罷。”

走到樹跟前,解下那頭驢兒,就待騎上要走。忽見安公子“阿噯”了一聲,雙手把兩腿一拍,直跳起來,說:“了不得了!這事可不好了!”大家嚇了一跳。連十三妹也拉著驢兒問他:“這是為何?”安公子急得紫漲了臉,說道:“姐姐,且不要走,也不必細問,我們此時且急急的趕回黑風崗那座能仁寺去再講!”

十三妹道:“倒底是怎麼了?不是落了煙袋了?”安公子連連搖手道:“不是!不是!”張老夫妻也幫著問他,他才指手畫腳的向大家說道:“方才這十三妹姐姐不是在廟里牆上題那兩行《北新水令》的詞兒嗎?我因見那詞兒的聲調雄壯,更兼書法飛舞,又推敲‘云中相見’的這句話,不覺出了神。正在那里細看,不防姐姐就催著快走,我一時大意,就隨著大家出來,不想把那塊硯台落在那廟里,這便如何是好?”

十三妹道:“我只道甚麼大不了事,原來就為這塊硯台,能值幾何?也值得這等失驚打怪!”安公子道:“姐姐,你有所不知,我這塊硯台非尋常硯台可比。這是祖父留下的一塊寶硯,祖父臨終交付父親。父親半世苦功都在這硯台上面,臨起身,珍珍重重的賞給我說,叫我好好用功,對了這硯台,就如同對著老人家一般,不可違背平日教訓,日後到任上還要交還老人家。如今失落在這廟里,叫我拿甚麼回老人家的話?況且那硯台上的銘跋鐫著老人家的名號,你我廟里又弄了這個‘未完’,萬一被人勘破,追究起來,我當如何?走走走,我們快快回去!”大家聽了,也道:“這樁東西失落不得。”都沒作理會處。

十三妹沈吟了半晌,說:“這樁東西誠然不可失落,但眼下我們這一群人斷斷沒個回去的理。這件事你也交給我。我此番回家,得了空兒,本也要看看聽聽那廟里合地方上的動靜,如今就立刻繞道先到那廟里,從廟後進去,把你這塊硯台取了,拿到我家,給你好好的收著,斷不至于失損。等你將來專人給我送彈弓來,就把那彈弓算個憑據,取這硯台。我這里見了彈弓,交還硯台。那時兩件東西各歸本主,豈不是一樁大好事麼?”安公子還在那里猶疑,張金鳳聽了這句話,正打在心坎兒上,連忙說道:“姐姐說的有理,就是這等一言為定,不可再改。”說著,倒催著十三妹快走。十三妹便一手帶過那頭驢兒,認鐙扳鞍,飛身上去,加上一鞭,回頭向大家說聲:“請了!”霎時間電掣星弛,不見蹤影。這正是:

神龍破壁騰空去,夭矯云中沒處尋。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十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5:01

正文 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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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書講的是雕弓寶硯自合而分,十三妹同安龍媒、張金鳳並張老夫妻柳林話別,是這書中開場緊要關頭。那十三妹別後,安公子一行人直望到望不見了,也就大家上了車輛牲口,投奔南河大路而去,這且不提。

折回來再講那黑風崗的能仁寺。卻說這能仁寺原是一座敗落古廟,向來有兩個遊僧在內棲身抄化。自從赤面虎這個凶僧占了這地面,把兩個遊僧趕出廟去,借著賣茶賣飯為名,在此劫脫來往客人,那倒運的被他害了也不止一個。如今天理昭彰,惹著了這位殺人如戲的十三妹,殺了個寸草不留,自在逍遙的走了,臨走又把廟門從里頭關了個鐵桶相似。這條道本是條背道,附近又等閑無人來拜佛燒香,就連本地的鄉約地保也住的甚遠,因此廟里只管鬧的那等馬仰人翻,外人竟一點消息不得知道。

自來“無巧不成話”,不想這茌平縣的西北鄉偏偏出了一案,地保報到縣里。這縣官姓胡,原是個賣面茶的出身,到了正月節帶賣賣元宵,不知怎的,無意中發了一注橫財,忽然的官星發動,就捐了一個知縣,選在茌平,地方上都叫他“糊太爺。”這日,胡知縣接了地保的稟報,問了問這西鄉離縣衙有三十多里,便傳了次日下鄉。那縣衙的一班官役巴不得地方上有事,好去吃地保,又可向事主勒索幾文。到了次日,那些刑書、招房、仵作、捕快人等,一窩蜂的都跟了去。

及至到了鄉下,只見不過是兩人口角,彼此揪扭,因傷致死的一樁尋常命案,照例相驗,填了屍格回來。

那地保規矩,是送縣官過了他管的地界,才敢回去。這能仁寺正在他的地界上,來回都從廟前經過。恰巧走到離廟不遠,這位縣官因早起著了些涼,忽然犯了疝氣,要找個地方歇歇,弄口姜湯喝。跟班的便吩咐衙役,叫地保預備地方。

地保想了想,這一帶都是曠野荒山,那有人家去尋熱水?便想到這座能仁寺上,說:“前面不遠有所古廟,就請太老爺的駕到那里將就座落罷。”便飛跑的趕到廟前。那正中山門本是用亂磚從外面砌嚴了的,看了看,左右兩個角門兒也關得結實,只得走到馬圈門前叫門。一直叫了半日,也不聽得有個人答應。正在叫不開,那些三班衙役也有趕到前頭來的,大家一頓連推帶踹,把個門插管兒弄折了,門才得開。地保忙著推門,同了眾人進去,叫和尚出來接太老爺。但見空落落的院子靜悄無人,只有馬棚里撒著四個騾子,餓的在那里打晃兒;當院里兩條大狗,因搶著一個血淋淋的東西,在那里打架。大家喝開了狗一看,原來是個和尚腦袋,嚇了一跳。地保說:“不好!這不又出了案了嗎?”連忙把那顆頭搶在手里,奔了那三間正房來找和尚。一進門,就看見一個半老的和尚躺在地下,叫了一聲,不見答應,敢是死了。

這個當兒,聽見喝道的聲音,縣官轎子早已到門。眾人連忙跑出去,把上項事稟明。縣官聽了,打轎進門,下轎一看,心里納悶說:“這可罷了我了!這一個和尚的腦袋好端端的在腔子上,那個腦袋可是那里來的呢?”旁邊一個捕快班頭跪倒回話,說:“回太老爺的話,這得拿凶手。”縣官問道:“凶手是誰?”眾人只得說道:“在廟里搜一搜就知道了。”縣官說:“那麼著,咱們就搜哇!”

眾人答應一聲,便順著那帶灰棚搜去,搜到南頭那間,見關著扇門,大家巴著窗戶瞧了瞧,早瞧見草堆邊露著兩只腳,說:“得了,屍身有了!”連忙踹門進去,一看,又是兩個屍身,肝花五髒都被人掏了去了,卻都有腦袋不算外,腦袋上還帶著兩條辮子,大家又來稟過縣官。縣官說:“這事更糟了,怎麼和尚腦袋上會長出辮子來呢?這不是野岔兒嗎!”當下亂了一陣,便出了馬圈門,從大殿配殿一路查去,只見都是些破落空房。一直亂著查到東院,進了角門,將轉過拐角牆,一看,但見院子里橫七豎八躺著一地和尚,也有有腦袋的,也有沒腦袋的,也有囫圇的,也有兩截兒的,里頭還有個沒臉的,卻是個婦人。眾人發聲喊說:“了不得了!”把個縣官唬得目瞪口呆,臉上青黃不定,疝氣也唬回去了,口中只說:“這是回甚麼事?”那馬步快手一個個亂著,腰間抽出鐵尺,便去把住正房、廚房、院門,要想拿人。內中又有幾個乍著膽子闖將進去,里外屋里甚至地窨子里搜了個遍,那有個凶手的影兒?亂了一陣,大家只得請縣官進屋里坐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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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縣官一進門,就看見正面牆上寫著碗口來大的兩行字,看了看,倒有一大半子不認得,只得叫過個書辦來念了一遍,聽了聽,也猜不透怎麼個意思。為難了一會,說:“有了,好在咱們帶著仵作呢,且相驗相驗就明白了。”只見那書辦使了個眼色,暗暗的合他搖手。原來這書辦是本衙門刑房的一個掌案的老吏,平日無論有甚麼疑難大事,到他手里沒有完不了的案,這案里頭也沒有作不出來的弊。

當下縣官見他如此,便回避了眾人,問他道:“方才我要叫仵作相驗,你卻搖手,這是怎麼個意思?”那書辦道:“這一案斷乎辦不得。例上殺死一家三命,拿不著凶手,本官就是偌大的處分。如今倒鬧了十幾條人命出來,倘然辦出去,一時拿不著人,太老爺這考程如何保得住?”縣官道:“嗯,你這麼個人,難道連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知道嗎?咱們只要多派幾個人兒,再重重的懸上賞,還有個拿不住人的?”

書辦搖著頭說道:“太老爺要拿這個人,只怕比海底撈針還難。據書辦的風聞,這起子和尚平日本就不是善男信女。至于這個殺人的,看起來也不是圖財害命,也不是挾仇故殺,竟是一個奇才異能之輩,路見不平作出來的。”

縣官道:“這你又從那里瞧出來的?”書辦道:“太老爺只看他這兩行字就知道了。頭兩句說:‘貪嗔癡愛四重關,這闍黎重重都犯。’這分明說是這班和尚平日劫人錢財,占人婦女,害人性命,傷天害理,無所不為。底下幾句道:‘他殺人汙佛地,我仗劍下云端,鏟惡除奸。’這幾句分明說他路見不平,替民除害,劈空而來,如同從云端里下來的一般,把這起子和尚屠了。末了一句道是:‘覓我時,合你云中相見。’這個‘你’字是誰?他分明指的是太老爺的大駕。見得他雖然在地方上殺了許多人,卻不是畏罪而逃,你們要來找我,就在云中等著見你們。看這光景,就讓太老爺懸千金的賞,靠我們衙門這班捕役,怎能夠到云端里拿人去?況且看這幾句話的口氣,這人的膽量智謀也就非同小可,就便見了他,又如何敢動他呢?那個時候,怎樣的結這個案?所以書辦說這個案辦不得。”縣官道:“照你這樣說起來,這一案敢只算糟透了膛了!你還有個甚麼透鮮的主意沒有?”

書辦道:“據書辦的主意,這一堆屍身只好揀出三個來:一個是那胖大和尚,一個是那帶發陀頭,那個就是那沒臉的婦人。請太老爺吩咐地保遞上一張報單,就報說本廟僧人窩留婦女,彼此妒奸,那陀頭一時氣忿,把婦人用刀砍死,胖大和尚見砍了婦人,兩下爭競,用棍將陀頭囟門打傷,致命氣絕,他自己畏罪,情急自戕。這等一辦,把太老爺失察一家殺死三命的處分也躲開了,凶手也不用拿了。其余的屍身,講不起費些事,刨個坑兒,把他們一埋,眼前都是太老爺的牙爪,誰敢不遵?便是那地保,他地面上消彌了這等一個大案,也省得許多的拖累花銷,他還有甚麼不願意的?再把廟里一應的細軟粗重分散給眾人,作個賞號,只怕大家還樂而為之。請太爺的示,書辦這主意如何?”把個胡縣官樂得滿臉陪笑說:“先生,到底是你!我本來字兒也沒你的深,主意也沒你的巧妙。咱們就是這等辦了!”

書辦道:“太老爺還得吩咐頭兒一句。”說著,把那班頭叫來,官吏二人言三語四又告訴了他一遍。班頭想了想,說:“也只得如此。小的們遵太老爺的吩咐,就去辦去。只是一時那里有這許多鐵鍬镢頭刨那坑去?”低頭為難了一會,忽然說:“有了。小的方才到廚房院里,見那里有口干井,如今把井面石撬起來,把這些個無用的死和尚都攛下去。廟里有的是磚頭瓦塊糞草爐灰,蓋好了,照舊把井面石壓上,索性把井口塞了。吩咐地保找兩個泥水匠,在井面上給他砌起一座塔來,算個和尚墳。這場功德就完了。”縣官聽了,把手一拍,說:“這主意更高!少時批賞,你們倆是頭分兒!”二人先謝了出來,暗暗的告知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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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聽了,一來是本官作主,二則又得若干東西,就不分書吏、班頭、散役、仵作,甚至連跟班、轎夫,大家動起手來,直鬧了大半日才弄停妥。留下地保,一面廟外找人掩埋那兩個和尚一個婦人的屍身,一面找泥水匠砌塔,一面補遞報單。諸事料理完畢,大家趁此胡擄了些細軟東西,只剩了四個張口貨的馱騾沒人要,便入了太老爺的官馬號。縣官便打道回衙。

據地保那張報單,五路通詳上去,奉到憲批,批了“如詳辦理”四個大字,把一樁驚風駭浪的大案,辦得來云過天空!那地保另找了兩個老實和尚在廟募化焚修,不上幾年,倒把座能仁寺募化的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這是後話不表。列公,你道十三妹這兩行字兒有多大神煞!

卻說安公子一行人別了十三妹迤邐行來,張老路上向他道:“姑爺,咱們今日走半站罷,大家都得歇歇了。”安公子正在那里心里盤算,想著:“十三妹此去不知果然可去給我找那塊硯台?他這張彈弓不知果然可能照他說的那等中用?倘然兩件事都無著,如何是好?”心中萬緒千頭,在牲口上悶悶不語。忽聽得張老合他說話,便答道:“正是如此。”說話間,又走了一程,只見前面有幾座客店,就揀了一座乾淨店面住下。大家忙著搬行李,洗臉吃飯,都不必煩瑣。

一時諸事完畢,張老陪了安公子在一間,他母女二人另在一間住下。那張老婆兒便催張金鳳道:“姑娘,咱早些兒睡罷,昨兒鬧了一夜了。”張姑娘道:“咱們娘兒兩個車上睡了一道兒了,你老人家這時候又困了?天還大亮的,那里就講到睡覺了呢?咱們還有許多事沒作呢。”張老婆兒道:“還有啥事呀?”張姑娘道:“你老大家知道喲,不要盡只慪人來了。”

張老婆兒道:“可罷了我了,啥事兒呢?哦,你要溺尿啊,你那馬桶我早給你拿進來咧。”他女兒急了,道:“瞧,誰倒是只是要撒尿呢!”張老婆兒道:“這可悶殺我了,你說罷。”張姑娘這才低著頭紅著臉說道:“你老人家瞧,他身上的那鈕襻子都撕掉了,那條褲子濕漉漉的溻在身上,可叫人怎麼受呢!”

一句話提醒了那老婆兒,說:“可是的了,你等我告訴他換下來,我拿咱那個木盆給他把那個溺褲洗乾淨了。你給他把那鈕襻子釘上。”說著,往外就走。張姑娘連忙叫住道:“媽,你老人家先回來。”那老婆兒道:“還有甚麼呀?”張姑娘道:“沒甚麼了,你老人家可不要說我說的。”那老婆兒一面答應,一面走到那屋里,把前番話向安公子說了。

這安公子才作了一天的女婿,又遇見這等一個不善詞令的丈母娘,臉上有些下不來,說:“我換上了,鈕襻兒將就著罷。”說了兩次。那丈母娘可憋不住了,說:“姑爺,你換下來給我快拿去罷,不的時候,姑娘他也是著急。”張老又在旁邊攛掇,這安公子才打發開丈母娘,換下那條溻干了的溺褲子,連衣服一並著張老送了過去。張姑娘見他母親在那里忙著洗褲子,只得自己把那衣裳的鈕襻子一個個的釘好了。他母親直等把那洗的褲子收拾停妥,送了過去,娘兒兩個才睡。

列公,這樁事卻不可看作張姑娘不識羞,張老婆兒不辭勞。要知女婿有半子之親,夫妻為人倫之始,有了這樣天性,才有這樣人情。不然一個根兒里想不到,一個根兒里不耐煩,你叫他從那一頭兒羞、那一頭兒勞起?這卻與那等“女兒嬌得慣,老兒燒得慣”的大不相同。

閑話少說。卻講那張老一心記罣著十三妹囑咐的“明日過牤牛山倒要早走”的這句話,那天才四更,便爬起來喂牲口、裝車,便催著大家起來收拾動身。又囑咐安公子道:“姑爺,你可記著十三妹姑娘的話,到跟前千萬莫要怕的說不出話來。”安公子笑道:“你老人家放心,莫打量小婿還是昨日的安驥。我只從昨日受了那和尚的一番折磨,又經了十三妹姐姐的一番教化,不覺得膽粗氣壯起來。況且死生有命,譬如昨日的事,可是怕得來的?今日不但性命無傷,而且姻緣成就,可見這事自有天作主。萬事仗皇天,怕他怎的!只是我倒不信這張小小的彈弓兒說得來這樣的中用!”

那張姑娘算感激定了那位姐姐,信定他的話了,見安公子如此說,恐怕他一時猶疑誤事,待要合他說話,還是個沒過門的媳婦,臉上未免下不來,只得搭訕著向父母說道:“爹,媽,我這姐姐斷不會說假話賺人的。況且他昨日不救我們,有甚麼使不得?救了我們,他更不必顧我們路上的事,不借給這張彈弓,又有甚麼使不得?他何必妄口說這大話?此理可信,我們斷不可猶疑。”三人聽了,齊說:“有理!”張老便算清店錢,叫店家開了店門上路。

此時正是二十前後天氣,後半夜月色正亮。一行人出了店門,趁著月色行了一程,遠遠的早望見那座牤牛山。只見黑壓壓的樹木叢雜,煙霧彌漫,氣象十分凶惡。張老道:“姑爺留神,快到了。”一句話未完,只聽得山腰里吱的一聲骲頭響箭,一直射在半空里去。說書的,這強盜這枝箭放著人不射,他為何要射在半空里?他只要使一枝梅針箭,那人豈不應弦而倒?為何倒要用骲頭箭?他還是射鵠子呢,還是射帽子呢?

列公,不然。大凡作強盜的,敢于攔路劫財,了斷不是三個五個,內中有瞭高的、把風的、動手的、接贓的,至少也有二三十個人,豈有大家擠擦在一塊子的理?自然是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藏在那山坳樹影之中瞭望。等到望見過往的客商到了,一枝響箭,便算個號令,大家才不約而同的下山,這是一;二則,既作綠林大盜,便與那偷貓盜狗的不同,也斷不肯悄悄兒的下來,放這枝響箭,就如同告訴那行人說:“我可來打劫來了!”不然為甚麼叫作“響馬”呢!

話休饒舌。卻說那安公子一行人正走之間,忽然聽得一聲箭響,箭響過處,早見一群人簇擁著三個騎馬的強人,拍喇喇從半山里跑將下來,一字兒擺開,攔住去路。只聽為頭的那個大聲吆喝,他說的卻不是“留下買路錢再走”的那句鼓兒詞,他那話只得兩個字,說:“站住!”張老是心里有了底兒的,聽得一聲“站住”,便把牲口攏住,鞭子往後鞦里一掖,抄著手靠了車轅,站住不動,也不答話。這個當兒,要說安公子果然不怕,沒這情理。一則是曾經和尚那等的性命相撲,合十三妹那等的電雷交作,覺得“曾經滄海難為水”;二則也仗著十三妹的這張彈弓是個護身符,料想無妨;三則事到其間也無法了。只得把驢兒一磕,迎上前去。

那三個騎馬的強人正攔著路,見一個少年身背彈弓迎來,早各各的把兵器掣在手里,閉住面門。當下安公子走到跟前,在驢兒上一拱手,說道:“眾位好漢請了!我們正要趕路,列位攔路不放前行,卻是為何?”那三個強人只認作他是個才出馬的保鏢的,答道:“喂,行家莫說犁把話!你難道沒帶著眼睛,還要問‘卻是為何’?所為的要合你借幾兩盤纏用用!”安公子道:“列位且慢,盤纏卻有幾兩,只是我費了萬苦千辛弄來,要去救父親性命的,因此不好奉送。但是列位,既入寶山,斷無撒手空回的理。我這里有小小的一張彈弓,卻還值得幾文,這叫作‘寶劍贈與烈士’,拿去算發個利市,如何?”

說著,就把彈弓褪下來,遞將過去。那為頭的強人道:“靠你這張彈弓又值得幾何?也值文謅謅的費這些話白!我勸你把這些話收了,快把金銀獻出來,還有個佛眼相看;不然,太爺們就要動手了!”安公子道:“且請看看這彈弓,果然不值一笑,那時我再送金銀不遲。”那為頭的強人聽了,把手中的那竹節虎尾鋼鞭伸過來,把彈弓一挑,接在手中。先覺得分量沈重,重複在月光之下翻覆一看,口中大叫,說:“了不得,險些兒不曾誤了大事!”說著,掖起鋼鞭,拿了彈弓,滾鞍下馬。左右兩個強人見了,不知是何原故,也下了馬,手下的帶過馬去。

只聽為頭的那強人向安公子問道:“尊客是從青云峰十三妹姑娘那里來麼?安公子一聽:“這十三妹三個字,是爛熟的了,這‘青云峰’可是那里呢?況且我又本不是從青云峰來。不用管他,且答應他半句。”因說道:“我正是從十三妹那里來。”強人道:“十三妹姑娘可有甚麼交代?”安公子道:“我同他分手的時節,他道我此番載著金銀行走,定從牤牛山經過,難保列位不下來借盤纏。所喜列位都是些仗義疏財的豪客,與那尋常之輩不同,因此付我這張彈弓,作一個討關的憑據。他還說請列位看他這張彈弓分上,借我兩頭牲口,還請兩位壯士一直護送我們到淮安地面。日後十三妹見了列位,定當面謝。”那強人聽了,哈哈大笑,道:“言重!言重!這個怎敢!這彈弓還請收好。十三妹姑娘吩咐的話,一一如命。”

說著,回頭向那兩個頭目道:“就是你們老弟兄倆辛苦一蕩罷。”二人領命,急忙回山打點行李牲口去了。

這里眾人才你一言我一語問安公子的名姓。安公子道:“學生姓安,單名一個驟字。”只見內中一個小頭目走過來問道:“尊客方才說到淮安,請問有位安太老爺,諱叫作學海的,同尊客可是一家?”安公子道:“那正是我的老人家。此番帶了這項金銀,就為了父親的官事。”那小頭目道:“原來是安少爺!那安太老爺是淮安地方上一點福星,小人們的家堂佛一般,真真廉明公正。不想被河台大人參了一本,誰人不說冤枉!小人從前原也作些小道兒上的買賣,後來洗手不干,就在河工上充了一個夫頭。因看了看作官的尚且這等有冤沒處訴,何況我們百姓?想了想,還是當強盜的好,因投奔山上落草。如今難得遇見我恩官的少爺,敢煩大哥把少爺請到寨里用些酒飯,也見得我們的義氣!”安公子連連推謝,說:“本該奉擾,只是現同著家眷不便。”那頭目還再三的盡讓,倒是為頭的強人說:“這話使不得。慢講你恩官面上,只看十三妹姑娘,我們合山的人都該盡些人情。但是公子是宦門,你我是綠林,隔著一道門檻兒呢,如何請到寨里去得?人情的事小,輕慢了公子的事大,竟可不必。”大家都說:“有理。”那小頭目也只索罷了。

說話間,山上去的兩個人早已拉了兩頭騾子,連他們的隨身行李器械都帶下來,隨手就把那邊套拴好,套上牲口。那為頭的便吩咐道:“你二位這蕩可莫當兒戲。一來要守十三妹姑娘的規矩,二則要保山寨的臉面,講不得辛苦。一路上逢山開路,遇水疊橋,甚至打店看車,都是你二位的事。到了地土,不可露盤兒,趕緊的回山要緊。”那二人諾諾連聲,一一的領命。說完,他又向安公子道:“公子,你我今日相逢,三生有幸!只是叫‘禮’字兒管住了我們,連一杯水酒也不曾備得。如今有這兩個人同去,路上不怕沖風破浪,萬無一失,保你安穩無事直到淮安。日後倘然再見了十三妹姑娘,只說我海馬周三同著截江獺李老、避水獺韓七三個人,憑著這張彈弓,巴結了些些小事,不足掛齒。這天也快亮了,我們不往前送,就此告別回山。”說著上了馬,打聲唿哨,一群人馬先回山去了。

這里李老、韓七早吆喝著車輛動身。安公子也上了牲口,仍舊背上彈弓同行。他一行人這才把心放下。安公子在驢兒上心中著實的感念十三妹,口中不言,心內暗想道:“再不想那等一個小小女子,有許大的聲名!偌大的神煞!只是我看那般人的漢仗氣概,大約本領也不弱,為何如此的敬重這位十三妹姑娘?是何原故呢?”

且不表安公子一路心中猜度。卻說李老、韓七兩個一路上真個的是小心謹慎,不辭勤勞,不但安公子省了多少心神,連張老也省得多少辛苦。沿路上並不是不曾遇見歹人,不是他倆人勻一個遠遠的先去看風,就是見了面說兩句市語,彼此一笑過去,果然不見個風吹草動。

話休饒舌。不則一日,已近淮安地界。那截江獺、避水獺兩個攏住牲口,向安公子道:“前面再二十里,就是淮安府城東關里了,我們不好前進,見見公子,我們回去了。”安公子聽說,先道了他二人的一路辛苦,又囑吩上覆他家寨主,回手便向車上取下兩封銀子來,每人五十兩,給他們作盤費。兩人那里肯受?齊聲道:“這個斷不敢領。一則呢,是十三妹姑娘的委派;再我們頭領也有話在頭里。只要公子日後見著十三妹姑娘,說我們兩個這一蕩還不算藏私偷懶,我們這臉上就沾了光了。”說著,一個認鐙跨上騾子,那個把邊套擄繩搭在騾子上,騎上那頭驏騾子,一直的向北去了。

安公子只得將銀子收好,因向張老道:“不想這強盜里邊也有如此輕財仗義的!”張老道:“姑爺,俗語兒說的‘行行出狀元’,又說‘好漢不怕出身低’,那一行沒有好人哪!就是強盜里也有不得已而落草的!”翁婿兩個一路閑談,已達到東門關廂。那府城的地面本與小地方不同,又有河台大人駐紮在此,那繁華熱鬧也就不減一個小省分的省城。只見兩邊鋪面排山也似價開著,大小客店也是連二並三。張老同安公子便找了一座小店,安頓家眷行李。那張家母女二人進店下車,先張羅著洗臉梳頭,預備好去叩見新婆婆,會新親家。安公子向張老道:“泰山,你老人家張羅行李罷。我可要先打聽母親的公館在那里去了。”張老說:“這是要緊的,這里交給我。”

安公子隨即出來,到了櫃房里,只看那掌櫃的是個極善相的半老老頭兒,正在櫃房坐著,面前桌上攤著一本賬,旁邊擱著一面算盤,歸著賬目呢。見了安公子進來,起身道:“客人要甚麼?”安公子拱了拱手,道:“借問一聲:有位安太老爺家眷的公館在那條街上?”那掌櫃的聽了,把安公子上下一打量,問道:“客人,你問的可是那承辦高家堰堤工冤枉被參的安太老爺的家眷麼?”安公子點頭道:“正是。”那老頭兒未從說話,先咳了一聲,道:“你還要問他的甚麼公館!這話說來真真叫人怒發沖冠,淚珠滿面!”一句話把個安公子嚇得目瞪口呆,忙問:“卻是為何?”那老頭兒才拍著板凳道:“客人,你且坐了,等我慢慢的對你講!”這正是:

不是雷轟隨電掣,也教魄散共魂飛。

畢竟那掌櫃的老頭兒對安公子說出些甚麼話來,下回書交代。

(第十一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5:11

正文 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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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書緊接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到了淮安府,安頓了家眷行李,便去打聽安太太的公館,急切里要想母子相見。不料一問店家,見他那說話的神情來得詫異,不覺先吃了一大驚,忙問端的。那老頭兒讓他坐下,才慢慢的說道:“若講我們這位安太老爺,真算得江北的第一位好官府。也不知怎麼惹著這位河台大人了,把他革了職,下在監里,不追他的銀子。這也罷了,到了這位官太太了,既是安太老爺遭了事,憑他怎樣,我們這位山陽縣也該看同寅的分上,張羅張羅他,誰家保的起常無事?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哪!誰想他全不理會。如今那位官太太落得自家找了個飯店住著。客人,你想可傷不可傷?你還問他的公館在那條街呢!”

安公子聽他絮絮叨叨,鬧了半天才說完了,敢則是這等樣一套話,才得把心放下,心里說:“這個人是怎麼個說話法子!只是他天生的這樣的滯碾人,也就無法,況且聽他的話倒是一片良心,不好怪他。”只得耐著煩又問他道:“這飯店在那里?”那店家道:“就在東邊兒,隔一家門面,聚合店就是。”安公子聽得,辭了店家,出了這店門,走了不上一箭多路,果有個“聚合店”。問了問,說:“安官府的家眷在盡後一層住著。”安公子也不等通報,一直往後走了去。

卻說安老爺當日出京,家人本就無多,自從遭了事,中用些的長隨先散了,便有那班一時無處可走且圖現成茶飯的,因養不開多人,也都打發了。梁材是打發進了京了,安老爺只有戴勤同他女婿隨緣兒,還有小程相公,在那里照料伺候。

店中單剩下一個晉升,帶了兩個粗笨雜使小子支應。偏值晉升又出去買東西去了,雖有兩個打雜的在那里,他又不認得公子。因此公子進了店,並不曾遇見自家一個人。一直走進後院,見戴勤媳婦背著臉在牆根前洗衣服,公子也不及招呼他,忙忙的進了房門。只見窄巴巴的三間小屋子,掀起里間簾子進去,一眼就看見太太坐在挨窗戶在那里成裹帽頭兒呢。

那安太太正在低頭作針線,一擡頭見個行裝打扮的人進來,正不知是誰,一時間斷想不到是公子。公子早已請下安去,太太定睛一看,才看出是公子來。及至看出來,倒唬了一跳,不覺口中“噯喲”一聲,說:“我的孩子!你從那里來?你可作甚麼來了?”說著,慌得顧不得穿鞋,光著襪底兒就下了地,一把拉住公子,那眼淚望下直流。公子也覺心中十分傷慘,哽咽難言。這個當兒,女人、丫頭聽得太太說話,都進來了。一看,才知是大爺來了。這個忙著給太太拿鞋,那個又去給大爺倒茶。太太一面提鞋,口里還連連的問:“誰跟了你來的?”公子生怕母親猛然聽見路上的情形,一定是異常的悲傷驚恐,只得說:“華忠合趕露兒跟出我來的。”太太聽得,便叫華忠。公子只推他那邊店里看行李呢,因請太太坐下。太太又催他快說來的原由。

公子才慢慢的回道:“母親且莫著忙,兒子先請示,我父親這一向身子可安?應交的官項都有了不曾?”太太聽了,先歎了口氣,道:“咳,都是咱們家的家運。只說是出來作外官,誰想外官是這麼個味兒!幸而你父親的身子很好,這也是自己素來的學問涵養,看得穿,把得定。說這幾天臉面倒好了,也不是他們叫我寬心喲!只是這官項,這里才有了幾百銀子,給烏大爺帶了信去,這些日子了也沒個回信兒,真叫人怎的不著急呢!”公子道:“母親不必著急了。如今這項銀子兒子已經如數帶了來了,只怕還有余。況且我父親身子也很好,母親也見著兒子了,這正該喜歡才是。”安公子這話原是先要把母親安慰住了,然後好說路上的話。

那安太太聽了,果然又是暢快又是納罕,說:“本可是的。只是小子你一時那里去張羅得這些銀子?”說道:“又問:“梁材他難道這樣快就到了家了麼?”公子道:“並不曾見著梁材。兒子這趟出來,說也話長。若不虧上天的慈悲,父母的蔭庇,兒子險些兒不得與父母相見,作了不孝之人!”說到這里,自己掌不住,先哭了。太太見這光景,急得滿面淚痕,忙又一把扯住他道:“這是怎麼說?你快說給我聽!“公子勉強陪笑道:“母親不要著急,兒子此刻是好好的見著母親了,還有甚麼急的?只是這段情節不可不細細回稟父母知道。”安太太順手就把他拉在挨炕一個杌凳上坐下,說:“你坐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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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安公子斜簽著坐下,才從頭把他在家怎的聽見父親被事的信,一心懸念,不及下場;怎的趕緊措辦銀兩,帶了他嬤嬤爹華忠並劉住兒出來;到了長新店,怎的劉住兒丁憂回去叫趕露兒,趕露兒至今不曾趕到;到了茌平,華忠怎的一病幾死,不能行路,只得打算找那褚一官來送我到淮安。

太太直著眼,皺著眉,聽一句,難過一句。聽到這里,說:“喲,這姓褚的又是個甚麼人兒啊?”公子連忙說明原故。太太又著急道:“難道就這等一個生人就送了你來了嗎?”公子道:“要得他送來,倒又沒事了。”太太問道:“怎麼,難道還有甚麼岔兒麼?”公子又把到了店里怎的打發騾夫去找褚一官。那個當兒怎的來了個異樣女子,並那女子的相貌、言談、舉止、裝束,以至怎的個威風出眾,神力異常。落後怎的借搬那塊石頭進房坐下便不肯走,怎的他見面便知我路上的底細,怎的開口便問我南來的原由,及至問明原由,他怎的變色含悲起身就走;臨走又怎的千叮萬囑,叫務必等合他見面然後動身,怎的許護送我到淮安,保我父子團圓,人財無恙。

太太道:“這個女孩兒怎的這等的神道哇!就算他有本事罷,一個女孩兒家,可怎麼合你同行同住呢?莫非不是個正道人罷?只是他怎麼又有那樣的大力量呢?這可悶煞人了!”

公子道:“彼時兒子也是如此想,誰知大不然。他不但是個正道人,竟是一副兒女情腸,英雄本領,更兼一團的聖賢學問。若不虧此人,孩兒今日也見不著母親了?”太太聽如此說,忙問道:“他走了,可回來了沒有?”公子道:“請母親往下聽,這可就怨兒子自己糊塗了。正是他走後,去找褚一官的兩個騾夫回來了。”太太道:“是啊,這里頭還夾雜的個甚麼褚一官兒呢。他來了也就好了,到底有個作伴兒的呀!”公子說:“他並不曾來。據那騾夫說,他有事不得分身,他家離店不遠,就請我到他那里去住。那時兒子一想,這女子雖然說得天花亂墜,只是他來的古怪,去的古怪,以至說話行事無不古怪,心里有些信他不及。又加著騾夫、店家兩下里攛掇,都說這人來的邪道,躲了他為是。兒子一時慌不擇路,就打算同了兩個騾夫奔到褚一官家去。那知兩個騾夫不是好意,他並不曾到褚一官家去,要想把我賺到黑風崗,推落山澗,拐了銀子逃走。”

太太聽了,急得搓手道:“這是甚麼話呀!”公子道:“母親放心,不妨。總是天恩祖德,五行有救。”說著,又把那到了黑風崗,騾夫怎生落下牲口,牲口怎得驚得飛跑,一直跑到一所大廟才得站住的話,說了一遍。太太聽到這里,不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走到佛地上,這可好了!”公子道:“母親那知,這才闖進鬼門關去了!”當下又把那自進廟門直到被和尚綁在柱上要剖出心肝的種種苦惱情形,詳細說了一遍。那安太太不聽猶可,聽了這話,登時急的滿臉發青,唬得渾身亂抖,痛得兩淚交流,“噯喲”一聲,抱住公子,只叫:“我的孩子,你可受了苦了!你可疼死我了!你可坑死我了!”說罷,放聲大哭。公子想起自己那番苦楚,痛定思痛,也不覺失聲痛哭。兩邊仆婦丫鬟看見,無不落淚,個個上前相勸。公子怕痛壞了老人家,只得忍淚勸道:“母親請免傷心,兒子現在不是好端端的見父母來了。母親請想,假如那時候竟無救星,此時又當如何?”太太說:“這是甚麼話呢!要那樣,可叫我們怎麼活著呀!”說著,緊緊的拉住公子的手不放松,口里還說道:“咳!這都是氣運領的,無端的弄出這樣大事來。小子,在你吃這一場苦,送這銀子來,可算你父親沒白養你,只是你叫我們作老家兒〔老家兒:長輩,多指父母尊親。〕的心里怎麼受啊!”說著,抽抽噎噎的又哭起來。旁邊丫鬟忙著倒上茶來,吃了一口,又遞過手紙去擤鼻涕。隨緣兒媳婦便忙著去濕手巾,預備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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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材家的才要裝煙,太太說:“我顧不得吃煙了!”因拉著公子問道:“你說說,到底又遇見個甚麼救星兒呢?”

公子說:“這往後都是活路了,母親可不要再著急傷心了。不然,兒子心里一亂,益發說不上來了。”因說道:“那日正在性命呼吸之間,急然憑空里拍拍的兩個彈子,把面前的兩個和尚打倒,緊接著就從半空飛下一個人來,松了綁繩,救了孩兒的性命。”太太問道:“這又是誰呀?我的天爺!”公子說:“母親道是誰!就是那日在店中相會的那個女子!”安太太此時也不及再說閑話,止有聽一句,口中“嗯”一句,又誦兩聲佛號而已。公子隨即又把那女子怎的掃除了眾僧,驗明了騾夫,搜著了書信這些情節,一直說到贈金、送別、借弓的話,講了一遍。就中只是張金鳳這節,一時且說不出口。

太太見公子說到這里,胸中臉上略為舒暢,才得騰出心來想事。想了想,便說道:“據你這樣說,那個姓褚的自然是沒見著,到底是誰跟了你來的?”公子聽了,連忙站起來回道:“母親問到這里,這其中還有一段隱情,兒子不敢不稟知母親,不敢就稟明父親。這樁事,兒子出于萬分不得已,此時實在作難,實在害怕”。”太太說:“甚麼事啊?你好歹的不要為難,我的孩子,你可擱不住再受委屈了!你如果有甚麼不得主意的事,不敢告訴你父親,有我呢,我給你宛轉著說。”公子才把那張金鳳的一段始末因由,合那媒人怎樣硬作,自己怎樣苦辭,張家姑娘怎樣俯就,所以然的原故,從頭至尾、抹角轉灣、本本源源、滔滔汩汩的告訴母親一遍,並說:“此來就虧這張老夫妻同了張金鳳送來的。請示母親,這事該當怎樣才好?兒子不得主意。”說罷,跪了下去。

太太一面拉起他來,一面心里沈吟,暗說:“這樁事倒不好處。若聽那個女孩兒的那番仗義,這個女孩兒的這番識體,都叫人可感可疼。至于親家的怯不怯,合那貧富高低,倒不關緊要。但是,我原想給孩子娶一房十全的媳婦,如今聽起來,這張姑娘的女孩兒,身分性情自然無可說了,我只愁他到底是個鄉間的孩子,萬一長的醜巴怪似的,可怎麼配我這個好孩子呢!”想到這里,不禁便問了問那姑娘的歲數兒、身量兒,然後才問到模樣兒。

安公子聽得這一問,紅了臉,半日答不出來。其實,安公子不是不會說官話的人,或者說相貌也還端正,或者說舉止也還大方,都沒甚麼使不得。無奈他此時又盼事成,又怕事不成,把害怕、為難、暢快、歡喜,一股腦子攪成一團,一時抓不著話頭兒,又挨磨一會子,才訕不搭的說了三個字,說道是:“長的好。”

安太太聽了這話,笑逐顏開,說:“等我瞧瞧去!”說著,也不等人攙,站起來往外就走。公子忙笑著攔道:“母親那里去?自然是我過去告訴明白了,叫他來叩見母親,豈有母親倒去見他之理!”安太太道:“叫人家孩子委屈了一道兒,就是他父母照應你一場,我也得給人道個謝去!”公子又笑道:“講行客拜坐客,也是等他二位來。難道母親就這樣跑到街上去不成?”太太這才想過來,說:“是呀,真真的,我也是叫你們唬糊塗了!”說著,便叫晉升家的、隨緣兒媳婦去請張太太合姑娘,又派晉升再同上一個粗使的小子請那位張老爺,就連行李一並搬過來。列公,牢記話頭,從此張老頭兒、張老婆兒可就“老爺”、“太太”了。

閑話休提。安太太趁這個當兒,便收了活計,吩咐備飯騰挪屋子。一時晉升家的、隨緣兒媳婦也換了件乾淨衣裳,知會了外面的人,跟了大爺過去。誰想剛出了院門,大爺要出恭,又抓住晉升,細問老爺近日的起居臉面。那兩個仆婦惦記著去看新大奶奶,帶上那個小子便慢慢的先過去。將進得那邊店門,早看見一個老頭兒在那里喂驢,那小子上前問了一句,說:“張太太住在那屋里?”那老頭兒一時不知問的是誰,小子又說明原故,他才帶了大家到店房門外,叫了聲:“媽媽兒,安家有客看你娘兒們來了。”說完,他依然去喂驢去了。那小子再不曉得這位就是親家老爺。

卻說晉升家的進了那間店房,只見他母女二人都在一處,才待說話,張太太就問說:“你倆那個是安太太呀?”隨緣兒媳婦到底是個小孩子,先忍不住要笑。晉升家的忙道:“太太,不是。我們是家下人,當奴才的。我們太太打發過來,請太太合姑娘那邊坐。”說著,就跪下請安,把個張太太慌的兩只手拜個不叠。二人轉過身來,又給張姑娘請安。張姑娘知是婆婆的人,便不還禮,卻也不十分羞澀,口中無言,雙手拉了起來,說話間,安公子也過來了,便把方才的話告訴明白張老,張老自是歡喜。因說道:“既這樣,姑爺,你先同了他娘兒兩個過去,我在這里看著行李。別的不打緊,這銀子可是你拿性命換來的,好容易到了地土了,咱們保重些好。”公子連說:“有理。”晉升早雇了兩乘小官轎來,仆婦們便請張太太、張姑娘上轎,大家跟著,擡到聚合店里來。

安太太正在盼望,晉升進來回:“張太太同張姑娘過來了。”安太太連忙攙了人迎將出去。張太太早進院門,只見他著一件簇簇新的紅青布夾襖,左手攥著煙袋荷包,右手攥著一團藍綢絹子。晉升家的跟著,生怕又弄錯了,上前說道:“這是我們太太。”安太太趕著過去,雙手拉手。張太太是兩只手都占著呢,只得把攥絹子的那只手伸了兩個指頭,拉住了安太太的手,一面哆嗦著,口里說:“好哇,太太!”安太太道:“不要這樣稱呼,看光景比我歲數兒大,該叫我妹妹才是呢。”張太太道:“我小呢,屬小龍兒的,到年五十二了。”

安太太口里雖合張太太說話,那一副眼光早注到張姑娘跟前。

只見他眉宇開展,氣度幽嫻,腮靨桃花,唇含櫻顆;一雙尖生生的手兒,一對小可可的腳兒;雖然是個家常裝束,卻是滿面春風,周身大雅。隨緣兒媳婦半扶半攙的拉著,隨在他母親身後。見了安太太,垂下手來,安安詳詳的道了兩個萬福。安太太連忙拉住他,問了問一路風霜光景。聽他說話雖帶點外路水音兒,卻不侉不怯,安太太心里先有幾分願意。這才回頭讓張太太走。一看,張太太早已豪著屁股上了台階兒,進了屋子了。安太太又讓張姑娘。他此時見太太這等的溫和慈厚,心里算早把這個婆婆認定了,那里肯先走?安太太便拉了他說:“咱們娘兒們一塊兒走。”比及到門,他到底讓太太先進去才罷。

一時,安太太合張太太分賓主坐下,丫鬟倒上茶來。安太太便讓張姑娘上坑去坐。只聽他低聲款語答道:“這斷不敢。我張金鳳此番隨了爹媽護送公子到此,原說給太太作些針線,或者作個指使,才不是閑茶閑飯養閑人,日後名分所關,如何敢坐。”一席話,把個安太太疼的,不由得趕著他叫了聲:“我的兒,你千萬不要如此!你在廟里合咱們兩家那位恩人媒人說的話,我都盡情的知道了。你聽我告訴你,不但人家那番恩義不可辜負,就是平白的見了你這樣一個人,這門親我也願意作。你放心罷!”張姑娘聽了這話,心里先一塊石頭落了地了。

安太太說著,又叫:“玉格呢?”公子答應了一聲進來。安太太道:“我細想這樁事,你媳婦方才的話,是因你那日在廟里辭婚,他得站住女孩兒的身分。你辭婚是因不曾稟過我同你父親,不敢自主,你得循著人子的道理。如今雖不曾回你父親,見了我,我就可以作大半主意。甚麼原故呢?第一,聽著路上的情形,他這心地兒、性格兒,是無可講了;就據這模樣兒,只怕打著燈籠兒也找不出這樣一個媳婦兒來。至于那貧富高低的話,不是咱們書香人家講的;我就見有多少人家,因較量貧富高低,又是甚麼嫡庶,誤了大事。這話不用合你商量,我看你的神情兒,也沒甚麼不願意。我估量著你父親也必願意。這又怎麼見得呢?你還記得臨出京的時候,你父親說過:‘只要得個相貌端莊、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南山里、北村里的,都使得。’看起今日的這局面來,這豈不是姻緣前定麼!咱們今日就一言為定,不必再商。”張姑娘聽到這里,心里早兩塊石頭落了地了。

安太太回過頭來便問張太太道:“老姐姐,你想我這話是不是?”張太太道:“我們是個鄉下人兒,攀高咧,沒的怪臊的,可說個啥兒呢!俺這閨女可十個頭兒的不弱,親家太太,你老往後瞧著罷,聽說著的呢!”安太太帶笑答應著,又問公子道:“你們路上匆匆的,自然也不曾放個定。人家孩子可怪委屈的,我今日補著下個定禮罷。”說著,把自己頭上帶的一只累金點翠嵌寶銜珠的雁釵摘下來,給張姑娘插在籫兒上,說:“第一件事,是勸你女婿讀書上進,早早的雁塔題名。”回手又把腕上的一副金鐲子褪下來,給他帶上,圈口大小恰好合式,說:“和合雙全的罷。”張姑娘此時心里可是三塊石頭落了地了!

帶好釵釧,才要下拜,安太太攔道:“這點東西,倒不要拜。今日是個好日子,你就先認了婆婆,咱們娘兒們好天天兒一處過日子。不然,你可叫我甚麼呢!至于你們磕雙頭成大禮,那可得等你公公出來,擇吉再辦。這大節目是錯不得的。”當下早有仆婦丫鬟鋪下紅氈子,仍是晉升家的、隨緣兒媳婦扶著那張姑娘,便在紅氈上插燭也似價拜了四拜。安太太便坐著受了禮,說:“你們攙起大奶奶來,吉祥話兒留著磕雙頭的時候再多說兩句罷。”張姑娘磕頭起來,便裝了一袋煙,給婆婆遞過去。把個張太太一旁樂的,張開嘴閉不上,說道:“親家太太,我看你們這里都是這大盤頭,大高的鞋底子。俺姑娘這打扮可不隨溜兒,不咱也給他放了腳罷?”安太太連忙擺手說:“不用,我們雖說是漢軍旗人,那駐防的屯居的多有漢裝,就連我們現在的本家親戚里頭,也有好幾個裹腳的呢。”

原來張姑娘見婆婆這等束裝,正恐自己也須改裝,這一改,兩只腳蹅蹅蹅蹅的,倒走不上來,今聽如此說,自是放心。

安公子卻又是一個見識,以為上古原不纏足,自中古以後,也就相沿既久了,一時改了,轉不及本來面目好看。聽母親如此說,更是歡喜。在外間屋里端了一碗熱茶喝著,呲著牙兒不住的傻笑。晉升家的、梁材家的一班陳些的人便來慪他,道:“真好俊一位大奶奶!大爺還記得小時候兒見個小媳婦子先臉紅?這時候怎麼不羞了?”公子笑著道:“你們不用慪我了!正經倒碗熱茶我喝罷。”晉升家的道:“我的小爺!你手里端的那不叫熱茶嗎?咱的了,樂糊塗了?”說的大家大笑,公子也不禁笑將起來。

正熱鬧著,外邊家人將銀子行李一起起的搬來,交代明白。那輛車並牲口就交給店里照看喂養。晉升已在前層收拾了兩間潔淨店房,預備張親家老爺住。一時行李發完,張親家老爺過來,安太太忙叫請。請了進來,只見他穿一件搭襪口的灰色粗布襖,套一件新石青細布馬褂,系一條月白標布搭包,本是氈帽來的,借了店里掌櫃的一頂高提梁兒秋帽兒。

見了安太太,作了一個揖。安太太不會行漢禮,只得手摸頭把兒,以旗禮答之。進房坐下,茶罷,安太太便道了一路照料的致謝,又把方才的話告訴一遍。那親家老爺到也本本分分的說了幾句謙虛話,又囑咐了女兒一番。雖說是個鄉下風味兒,比那位親家太太,就怯的有個樣兒多了。坐了一會,便告辭外邊坐去。安太太又說:“你們親家兩個索性等消停消停再說話罷。”那老兒答應著,站起去了。安公子這才敢去見父親,並討了母親的主意。安太太也把怎樣說法,一一的教導他明白。這里便催著給親家太太擺飯。

書中且不表這邊的事。卻說安老爺自從住在這土地祠里,轉瞬將近一月。那銀限日緊,手下湊了不足千金。寄烏學士告助的信,至今不見回音。梁材進京,往返總須兩月,且不知究竟辦的成否何如?眼前九月初旬已近,又正是放榜之期,不知公子三場詩文可能望中?更奇的是許久不接家信,不得家中近日情形,公子是出場就動身了啊,還是不曾上路呢?更加此地雖有幾個朋友可談,在這縣衙里又不得常見,只有程相公陪著談談,偏又是個不大通的。雨夕風晨,十分悶倦。

這日飯後,正拿了一本《周易》在那里破悶,只聽牆外人聲說話,像有客來的光景。正待要問,隨緣兒慌張張的跑進來,說:“奴才大爺來了。”老爺也不免唬了一跳。說著,公子早已進門,請下安去,起來趕了兩步,跪在老爺膝前,扶了腿,失聲要哭。安老爺正在不得意之中,父子異地相逢,也不免落淚。只是嚴父慈母,所處不同,便不似太太那番光景。

一面點頭拉起公子來,說道:“你可出來作甚麼?”因大概問了問何人跟隨,一路行色光景,隨即問道:“你難道沒下場嗎?”

第一句公子就不好登答,只得斂神拭淚答道:“正在場前,聽見父親這個信息,方寸已亂,自問下場也作不出好文章來;便僥幸中了,父親現在這個地方,兒子還何心顧及功名末節?所以忙得不及下場,趕來見見父母。”老爺歎息了一聲,說:“這卻也難怪你,父子天性,你豈有漠然不動的理。不過,來也無濟于事。我已經打發梁材進京去了,算這日期,你自然是在他到的以前就動身的。我早已料道你聽見這信必趕出來,所以打發梁材兼程進京。一來為止住你來,二來也為將家里現有的產業折變幾兩銀子,湊著交這賠項。你這事雖不在行,到底還算個作纛旗兒。如今你又出來了,這怎麼樣呢?”說著皺了眉,宛轉思索。

公子見這光景,回道:“這事已經遵父親的主意,辦妥當來了。”老爺道:“你方才說不曾見著梁材,自然不曾見著我的諭帖,從那里遵起?”公子道:“兒子想,除此也別無辦法,所以大膽就作主這樣辦了。”老爺道:“這倒難為你長了。只是我計算,多也不過二千余金,終究還不足數。強如並此而無,且慢慢的湊罷了。”公子道:“據現有的數目,大約也敷衍著夠了。”老爺說:“這又是不知物力艱難的孩子帖了。如今我這里才有不足千金,搭上這項,不過三千金。我雖致信烏克齋,他在差次,還不知有無,便有,充其量也不過千金,連上平色,還差千余金呢!你看著世上的銀子就這等容易?”

公子回道:“兒子此番帶來約有七千金上下光景,便不候烏克齋的信,想也足用了。”老爺聽了這話,把臉一沈,問道:“阿哥!你在那里弄得許多銀子?我平生于銀錢一道,一介不苟,便是朋友有通財之誼,也須誼可通財的才可作將伯之呼;你若借了這事,向親友各家不問交誼一概的沿門托缽搖尾乞憐起來,就大不是我的意思了!”

公子此時心下一想,事到其間,也不得不說了。況且父母跟前,便是自己作錯了事,豈容有一宇欺隱?莫如直捷痛快的盡情一吐,便是有干嚴怒,也合受一場教訓。便回道:“並不曾求著親友。只是這樁事說來頭緒也亂,情節也多,先得求父親不要吃驚著急生氣,容兒子慢慢的細稟。”說著,便跪了下去。

安老爺平日雖是方正嚴厲,見這等嬌生慣養一個兒子,為了自己遠路跋涉而來,已是老大的心疼,只是有見于“愛之能勿勞乎”合那“玉不琢不成器”的這兩句話,不肯驕縱了他。今又見他如此舉動,滿面慘惶,更加不忍,且料其中必另有一段原故,卻也斷想不到公子竟遭了這等一場大顛險。當下向公子道:“你不必慌,只管起來,明明白白的說。”公子這才站起身來,從家中得信起身,一直到今日到店止,照方才回太太的話,應節省的節省,應加詳的加詳,並合張金鳳聯婚一段,一字不落,也都據實的稟了他父親。

書中交代過的,嚴父慈母,其性則一,其情不同。況且這位安老爺又是才、學、識三者兼備的人,當公子說的時節,便不肯用話打他的岔,默默凝神靜氣去聽。但見他聽著,忽而搖頭,忽而點頭,忽而擡頭,忽而低頭,那心里大約是驚一番,喜一番,感一番,痛一番,直等他把話聽完了,才透過這口氣來。不由得一陣酸心,兩行熱淚。公子也嗚咽惶恐個不住。

安老爺定了一定,長出了一口氣,才向公子道:“這樁事我都聽明白了。你想我聽著怎能夠不驚?到了此時,卻急也無益,更無氣可生,只是苦了你了!你如今不必害怕著忙,聽我告訴你,你此番為我出來,這是天理人情,無所為錯;況又受了這場掀天風浪,難道我還責備你不成?然而這事卻是都由你少不更事而起。你想,這條路帶著若干的銀子,便華忠跟著且難保無事,何況你孤身一人?以致險遭不測。你想,倘然果遭不測,不但你成了罪人,連我也是個罪人了。比起你給我送銀子來,孰輕孰重?及至你在店里遇見那個甚麼十三妹女子,卻純是你不學無識了。方才聽你說起那情景來,他句句話與你針鋒相對,分明是豪客劍俠一流人物,豈為‘財色’兩字而來?你千不合萬不合,不合那一走才是,這就叫作‘吉凶悔吝生乎動’了哇。再講到那騾夫、和尚,原是天理人情之外的事,也難怪你見不及此。只是果然不走,這禍又從何而來呢?至于你受那十三妹的金銀,允那張金鳳的姻事,這兩樁事你自己以為大錯,我倒原諒你。何也?聖人說‘觀過知仁’,原不盡在‘黨’字上講。當那進退維谷的時候,便是個練達老**,也只得如此,何況于你?又何況你心里還多著為我的一層?倒是我作老家兒的不曾蔭庇到你,轉叫你為我先受了累了。這是我心里難過的去處。如今這項金銀也還算得從義路而來,此時也無法不受,況且我也正用得著,竟是用了他的,了成全那女子一番義舉,合你一片孝心,我們再圖後報。那張家姑娘,方才聽你說來,竟是天作之合的一段姻緣,你可不準嫌他父母鄉愚,嫌他鄙陋,稍存求全之見。如今竟是以前言為定。卻等我完了官事,出去給你們作合,想來你娘也沒甚麼不肯的。

公子聽一句應一句,緊記了母親的話,說“且慢說方才放定”的一層。今聽安老爺如此一問,乘勢回道:“看母親的光景,也以為必當作合,只是不得父親的話,不好就定。還叫兒子請示。”老爺說:“那更好了。你略歇歇兒就先回去,把這話說給你娘,並致意你岳父、岳母,叫他二位好放心。你也無可為難著窄了。”安公子聽完這話,一切得了主意,心里一想,暗道:“我安驥修了幾生,有多大的造化,得這樣恩勤覆育的二位老人家!”想到這里,轉不禁痛定思痛,感深而泣。

安老爺道:“這又哭甚麼?不必哭了,再哭,就叫‘不著要’了。”公子這才收了淚痕,換出笑臉,詳問父親的起居眠食。

老爺說:“你此時且不必絮叨,先把方才的話去說了,就換了衣裳來。跟我吃了飯,今日就在此住,我還有話說呢。你丈人那里,我請程相公替我陪去。”

公子領命退出。本是雇了乘小轎來的,仍坐了那小轎飛奔回店。見了安太太,也不及細說,笑嘻嘻的道:“我父親沒生氣,都依了。”安太太道:“我早曉得了。我只管那等叫你去了,到底不放心,打發人跟了聽去,回來回了我,都知道了。這好極了。你去陪你丈人吃飯去罷。”公子又把父親還叫回去並請程相公陪著的話回明,忙忙的換衣回去。他父子才得說一番無限離情,敘一番天倫樂事。

這話暫且不暇多談,踅回來再講店里。卻說那張老有程相公在那里陪著,一個講的是抄謄繕寫,一個講的是耕種刨鋤,說了一晚也不曾說到一處。那張太太是提著精神招護了一道兒女兒、女婿,到了這里,放了乏了,晚飯又多飲了一杯,更加村里的人兒不會熬夜,才點燈,就有些上眼皮兒找下眼皮兒,打了兩個哈欠,說道:“要不咱睡罷?”張姑娘正要合婆婆多親熱一刻,說:“我還不困呢,媽先睡去罷。”那婆兒更無謙讓,過西間去,脫了衣裳躺下就著了。

這里安太太叫張姑娘上了炕,才細細的問他家鄉路上一切閑話。說到路上,那張姑娘不住的十三妹姐姐長十三妹姐姐短,安太太這才知道那位救命的姑娘叫作十三妹。張姑娘又把十三妹的形容舉止並定親以前怎樣先私下問他許多的話,都傾心吐膽的告訴了婆婆。安太太更是心感,因說道:“這位姑娘不要真是位菩薩轉世罷!只是你們受了他的好處,還當面給他道了個謝,我可那里謝他一聲去呢?我方才心里許了個願,等十五日在天地前上個滿堂供,焚個滿斗香,一來答謝上天叫咱們父子婆媳完聚的天恩;二來祝贊著那十三妹姑娘增福延壽,將來得個好婆婆、好女婿。我還打算另設張桌兒,望空遙拜他一拜,心里才過的去呢。”張姑娘道:“這個只怕使不得。他合媳婦結了姐妹,在婆婆看著也是個孩子一樣,這一拜他斷當不起。媳婦到有個見識,媳婦本也有個願心,許下給他供個長生祿位,早晚禮拜,願生生世世合他托生一處。婆婆想著使得使不得?”安太太聽了,說:“很好,就是這樣。咱們娘兒們都是十五那天還願。”婆媳二人又談了許久,聽了聽,那天已交四更,才各歸寢。

列公聽這回書,不覺得像是把上幾回的事又寫了一番,有些煩絮拖遝麼?卻是不然。在我說書的,不過是照本演說;在作書的,卻別有一段苦心孤詣。這野史稗官雖不可與正史同日而語,其中伏應虛實的結構也不可少。不然都照宋子京修史一般,大書一句了事,雖正史也成了笑柄了。至于聽書的又那能逐位都從開宗明義聽起?非這番找足前文,不成文章片段。並不是他消磨工夫,浪費筆墨。也因這第十二回是個小團圓,正是《兒女英雄傳》的第一番結束也。這正是:

好向源頭通曲水,再從天外看奇峰。

要知後事何如,下回書交代。

(第十二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5:26

正文 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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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書接著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回到店里,把安老爺的話回明母親,並上覆岳父、岳母,大家自是異常歡喜。張姑娘心里益發佩服十三妹的料事不差。那張老自有程相公照料。

安公子便忙忙的換了家常衣服,赴縣衙而來。

那些散了的長隨,還有幾個沒找著飯主滿處里打遊飛的,聽見少爺來了,又帶了若干銀子給老爺完交官項,老爺指日就要開複原官,都趕了來,借著道喜,要想喝這碗舊鍋的粥。

老爺見這班人本無人味,又沒天良,一個個善言辭去。內中只有個葉通,原是由京帶出來的,雖也是個長隨,因他從幼也讀過幾年書,讀的有些呆氣。自從跟了安老爺,他便說從來不曾遇見這等一位高明渾厚的老爺,立誓不再投第二個主人。安老爺給他薦了幾處地方,他都不肯去,甘受清苦。老爺見公子無人跟隨,叫他且伺候公子。恰好趕露兒也趕到了,安老爺因他誤事,正要責罰,嚇的他長跪不起,只得把劉住兒到家,一時痛親昏聵忘說,後才想起,隨即趕來的話回明。

老爺見其情由可原,仍派他跟隨公子。

說著,擺上飯來,又有太太送來幾樣可吃的菜並“下馬面”。原來安老爺酒量頗豪,自己卻不肯濫飲,每飯總以三五斤為度。因向公子道:“我喝酒,你只管坐下先吃飯,不必等我。”公子便搬了個坐兒坐在橫頭。一時吃飯漱盥已畢,安老爺便命他隅坐侍談,這才問了問京中家里一切情形,因長籲道:“我讀書半世,兢兢業業,不敢有一步逾閑取敗,就這“迂拙”兩個字,是我的短處。不想才入宦海,就因這兩個字上誤事,幾乎弄得身名俱敗,骨肉淪亡。今日幸得我父子相聚,而且官事可完,如釋重負。這都是上蒼默佑,惟有刻刻各自修省,勉答昊慈而已。至于你,沒出土兒就遭了這場顛沛流離驚風駭浪,更是可憐。又安知不是我家素來享用稍過,福薄災生,以致如此?經此一番,未必非福。此時都無可說了。只是我方才細想你在那能仁寺遭的這場事,在那班和尚,傷天害理,為天理所必誅,無所為冤;在那個女子,取義成仁,仁至義盡,無所為孽;我們心里便無所為過不去。我只慮地方上弄了這等一樁大案,倘然遇見個廉明官兒查究起來,倒是一樁未完的心事。”

公子說:“這事大料無妨。前日在路上,聽見各店里沸沸揚揚的傳說,茌平縣黑風崗廟里一個和尚、一個陀頭、一個女人,因為妒奸,彼此自相殘害,經本縣的一位胡縣官訪察出來。那地方上百姓也有受過那和尚荼毒的,人人稱快,感念那位胡縣官,都稱他作青天太爺。”安老爺笑道:“此所謂‘齊東野人之語’也。”那時葉通正在那里伺候老爺吃飯,便問道:“這話大約是真的。”老爺道:“你又怎麼曉得?”葉通道:“這里的二府就合茌乎的這位胡太爺是兒女親家。奴才有個舅舅跟胡太爺,昨日打發來看姑奶奶,他也是這等說。還說胡太爺因此上台見重,說他留心地方公事,還保了卓異了呢。”老爺聽了不禁大笑,說:“這可叫作‘天地之大,無所不有’了。若果如此,不但那女子可以遠禍,我們也可放心。”

公子答應了個“是”,就趁勢回道:“倒是兒子這里另有件未完的心事。”老爺忙問:“何事?”公子便把失了那塊硯台的話說出來。老爺先說了句“可惜”,便問:“怎的會丟了?”

公子道:“只因正在貪看十三妹在牆上題的那折詞兒,他又催促著走,一時匆匆的便遺失了。”安老爺問:“又是甚麼詞兒?”

公子見問,便從靴掖里把自己記下的個底兒掏出來,請老爺看。安老爺看了一會,說:“這個女子好生奇怪!也好大神煞!

你看他這折《北新水令》,雖是不文,一邊出豁了你,一邊擺脫了他,既定了這惡僧的罪名,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看他這樣機警,那硯台他必不肯使落他人之手。只他這詞兒里的甚麼‘云端’‘云中’,自是故作疑人之筆,他究竟住在何處,你自然問明白了?”公子道:“也曾問過,無奈他含糊其詞,只說在個‘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住。並且兒子連他這稱謂都留心問過,問他這‘十三妹’三個字,還是排行,還是名姓,他也不肯說明。”老爺道:“嗯,這是甚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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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怎樣,你也該問個明白。在他雖說是不望報,難道你我受了人家這樣大德,今生就罷了不成?”公子見父親教訓,也不敢辯說他怎生的生龍活虎一般,我不敢多煩瑣他。只得回道:“將來總要還他這張彈弓,取我們那塊碩台,想來那時也可以打聽得出來的。”

老爺只是搖頭,一面口里卻把那詞兒里“云中相見”四個字翻來覆去不住的念,又用手把那“十三妹”三個字在桌子上一豎一畫不住的寫。默然良久,忽然的把桌子一拍,喜形于色,說道:“得之矣!我知之矣!”因忙問公子道:“這姑娘可是左右鬢角兒上有米心大必正的兩顆朱砂痣不是?”罷了!這公子實在不曾留心,只得據實答應。老爺又問道:“那相貌呢?”公子道:“說起相貌來,卻是作怪,就合這新媳婦的相貌一樣。不但像是個同胞姊妹,並且像是雙生姊妹。”老爺道:“這又是夢話了,我又何曾看見你這新媳婦是怎生個相貌呢?”公子一時覺得說的忘情,扯脖子帶臉臊了個緋紅。老爺道:“這又臊甚麼?說呀!”公子只得勉強道:“此時說也說不周全,等父親出去看了媳婦就明白了。大約這個是一團和氣幽嫻,那個是一派英風流露。”老爺聽了,笑了一笑,說道:“文法兒也急出來了。”公子也陪著一笑。

列公,天下第一樂事莫如談心,更莫如父子談心,更莫如父子久別乍會異地談心,尤其莫如父子事靜心安苦盡甘來久別乍會的異地深夜談心。安老爺合公子此時真真是天下父子第一樂境,正所謂“等閑難到開心處,似此開心又幾回”了。

公子見老人家心開色喜,就便請示父親:“方才說到那十三妹,父親說‘得之矣,知之矣’!敢是父親倒猜著他些來曆麼?”老爺道:“豈但猜著!此事你固然不得明白,連你母親大約也未必想的到此,我心里卻是明白如見。此時且不必談,等我事畢身閑,再慢慢的說明。我自然還有個道理。”公子聽如此說,便不好再問,只得未免滿腹狐疑。那時不但安公子設疑,大約連聽書的此時也不免發悶。無如他著書的要作這等欲擒故縱的文章,我說書的也只得這等依頭順尾的演說,大眾且耐些煩,少不得聽到那里就曉得了。

閑話擱起。一時安老爺飯罷,收拾了家具,又同安公子計議了一番公事如何清結,家眷怎的位置。公子便在父親屋里小床上另打了一鋪睡下。眾家人也分投安置。一宿無話。

次日清早,安太太便遣晉升來看老爺、公子,並叫請示:“那銀子怎的個辦法?早一日完了官事,也好早一日出去。”老爺便教公子去告知他母親:“這事不忙在一刻,再候兩三日,烏克齋總該有信來了,那時再定規。你也就去合你娘親近親近去。”

公子才要走,晉升回道:“請大爺等一刻再走罷。將才奴才來的時候,街上正打道呢,說河台大人到馬頭接欽差去,已經出了衙門了。路上撞見,又得躲避。”老爺問道:“也不曾聽見個信兒,忽然那里來了這等一個欽差?”晉升道:“奴才們也是才聽見說,說是一位兵部的甚麼吳大人。這位欽差來得嚴密得很,只帶著兩個家人,坐了一只小船兒,昨夜五更到了碼頭,天不亮就傳碼頭差到船上,交下兩角文書來,一角劄山陽縣預備轎馬,一角知照河台欽差到境。這里縣太爺早到碼頭接差去了。”安老爺心想:“那個甚麼吳大人,莫非吳侍郎出來了?他是禮部啊!此地也不曾聽見有甚麼案,這欽差何來呢?斷不致于用著欽差來催我的官項呀?”大家一時猜度不出。老爺道:“管他,橫豎我是個局外人,于我無干,去瞎費這心猜他作甚麼!”說著,只聽得縣門前道、府、廳、縣各各一起一起的過去,落後便是那河台鳴鑼喝道前呼後擁的過去。直等過去了,公子才得回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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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分兩頭。你道這位欽差是誰?原來就是那號克齋、名烏明阿的烏大爺。他在浙江差次就接到吏部公文,得知由閣學升了兵部侍郎。把浙江的公事查辦清楚,拜了折子,正要回京覆命謝恩,才由水路走出一程,又奉到廷寄,命他到南河查辦事件。這正是回程進京必由之路。他便且不行文知照,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後面,同隨帶司員人等一起行走,自己卻喬妝打扮的雇了一只小船,帶了兩個家丁,沿路私訪而來。直等靠了碼頭,才知照地方官。把個山陽縣嚇得,忙著分派人打掃公館,伺候轎馬,預備下程酒飯,鬧的頭昏,才得辦妥。

只是欽差究竟為著何事而來,不能曉得。這正是首縣第一樁要緊差使,為得是打聽明白,好去答應上司,是個美差。他一到碼頭,通上手本叩安稟見。不想欽差止于傳話道乏,不曾傳見。看了看船上,只得兩個家人,連門包都不收,料是無處打聽。費盡方法,派了個心腹能干家人,把船家暗暗的叫下來,問他端的,又許他銀錢。那船家道:“他雇船的時候,我只知他是夥計三個,到淮安要賬來的。一路也同我們在船頭上同坐,問長問短的。一直到了碼頭,見大家出來接差,我才知道他是個官府。誰知道他作甚麼來的呀!”那家人聽了無法,只得回複縣官。把個山陽縣急得搓手。

一時大小官員都到,緊接著河台到船拜會。早見那位欽差頂冠束帶滿面春風的迎出艙來。河台下船,只得在那小船里面向上請了聖安。烏大人站在一旁,說了句:“聖躬甚安。”

二人見禮坐下。河台滿臉青黃不定,勉強支持著寒暄了幾句,又不敢問“到此何事”。倒是烏大人先開口說道:“此來沒甚麼緊要事。上意因為此番回京,此地是必由之路,命順路看看河工情形。這河工的事,自己實在絲毫不懂。前在浙江,但見那些辦工的官員實在辛勤苦累。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教人開個節略見賜,便可照這節略略查一查回奏,就算當過這差去了。自己也急于要進京謝恩,恐不能多耽擱,地方上一切不必費事。這船上實在褻瀆,下船就先奉拜,再長談罷。”

那河台聽了這話,才咕咚一聲把心放下去。那恭維人的本領,他卻從作佐雜時候就學得濫熟,又見烏大人這等謙和體諒,心里早打算到這滿破個二三千銀子送他也值,左右向那些工員身上撈的回來的。因此著實的頌揚了欽差一陣,才打道回院。河台走後,各官才上手本。烏大人都回說:“船上過窄,公館相見。”大家只得紛紛進城。

河台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轎並自己新作的全分執事送來,又派了武巡捕帶了許多材官來接。烏大人便留了一個家人收拾行李,搬進公館,自己只帶一個家人跟著。前頭全副執事擺開,眾材官擺隊的擺隊,扶轎的扶轎,馬頭上三聲大炮,簇擁著欽差那頂大轎,浩浩蕩蕩,雅雀無聲,奔了淮城東門而來。

一進城門,武巡捕轎旁請示:“大人,先到公館?先到河院?”那大人只說得一句:“先到山陽縣。”那巡捕應了一聲,忙傳下去。心里卻是驚疑:“怎的倒先到縣衙呢?”那個當兒,山陽縣的縣官早到公館伺候去了。原來外省的怯排場,大凡大憲來拜州縣,從不下轎,那縣官倒隱了不敢出頭,都是管門家丁同著簡房書吏老遠的迎出來,道旁迎著轎子,把他那條左腿一跪,把上司的拜貼用手舉的過頂鑽云,口中高報,說:“小的主人不敢當大人的憲駕。”如今這山陽縣門上聽得欽差來拜他們太爺,他更比尋常跪的腿快,喊得聲高。

只見那欽差也不用人傳話,就在轎里吩咐道:“我不是拜你主人來了。”那門丁聽了,嚇得爬起來,找了條小路往回就跑,此時但恨他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將跑到縣門,欽差的轎子已到,他又同了衙役門前伺候。又聽得欽差問道:“有位被參的安太老爺,想來是在監里呢?”門丁忙跪稟道:“不在縣監,在縣頭門里典史衙門土地祠。”欽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門。

把個管獄的典史登時嚇得渾身亂抖,口里叫道:“皇天菩薩!自從周公作《周禮》,設官分職,到今日也不曾聽得欽差拜過典史!這是甚麼勾當呀?”慌得他抓了頂帽子,拉了件褂子,一路穿著跑了出來,跪在門外,口中高報:“山陽縣典史郝鑿槷叩接大人!”轎子過去了良久,他還在那里長跪不起,兩旁眾人都看了他指點著笑個不住。他也不知眾人笑他何來。及至站起來,自己低頭一看,才知穿的那件石青褂子鑲著一身的狗牙兒絛子,原來是慌的拉差了,把他們官太太的褂子穿出來了。咳,正所謂:“宦海無邊,孽海同源;作官作孽,君自擇焉!”

閑話休提。卻說那欽差到了典史衙門,望見那土地祠,便命住轎,落平下來。只見跟班的從懷里掏出一個黑皮子手本來,眾人兩旁看了,詫異道:“欽差大人怎生還用著這上行手本,拜誰呀?便是拜土地爺,也只合用個‘年家眷弟’的大帖,到底拜誰呀?”正在猜度,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爺看過,便交付巡捕,說:“拜會安太老爺。”那巡捕接了,偷眼一看,手本上端恭小楷寫著“受業烏明阿”一行字,連忙飛奔到門投帖。

卻說那時正近重陽,南闈鄉試放榜。安老爺正得了一本《江南新科闈墨》在那里看,聽得縣衙前才得一片喧嘩,旋即不聞聲息,卻也聽慣了,不以為意,依然看那本文章。忽見戴勤匆匆的跑進來,回稱:“欽差來拜。”雖安老爺的鎮靜,也不免驚疑。心里說:“難道真個的欽差來催官項來了不成?”伸手接過手本一看,笑道:“原來是他呀!只說甚麼‘吳大人’‘吳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誰了!”因慢慢的起身離坐,說:“請進來罷。”早見那烏大爺遍體行裝的進來,先向安老爺行了個旗禮,請了安,起來,又行了個外官禮兒,拜了三拜。安老爺也半禮相還。烏大爺起身,又走近前來看了看老爺的臉面,說:“老師的臉面竟還好。只是怎生碰出這等一個岔兒來!”

一時讓坐茶罷。烏大爺開口先說:“老師的信,門生接到了。因有幾兩銀子不好轉人送來,旋即奉了到此地來的廷寄,如今自己帶了來了。”又問:“老師的官項現在怎樣?”安老爺不便就提公子來的話,便答說:“也有了些眉目了。”烏大爺道:“門生給老師帶了萬金來,在後面大船上呢,一到就送到公館去。”安老爺忙道:“多了,多了,這斷乎用不了。你雖是個便家,況你我還有個通財之誼,只是你在差次,那有許多銀子?”

烏大爺道:“這也非門生一人的意思。沒接著老師的信以前,並且還不曾看見京報,便接著管子金、何麥舟他兩家老伯的急腳信,曉得了老師這場不得意。門生即刻給同門受過師恩的眾門生分頭寫了信去,派了個數兒,教他們量力盡心。因門生差次不久,他們又不能各各的專人前來,便叫他們止發信來,把銀子彙京,都交到門生家里。正愁緩不濟急,恰好有現任杭州織造的富周三爺,是門生的大舅子,他有托門生帶京的一萬銀子。門生合他說明,先用了他的,到京再由門生家里歸還。這萬金內一半作為門生的盡心,一半作為眾門生的集腋。將來他們彙到門生那里,再從門生那里扣存也是一樣。此時且應老師的急用。老師接到他們的信,只要付一封收到的回信,就完了事了。”

安老爺道:“非我合你客氣,你大兄弟也送了幾兩銀子來,再有個二三千金便夠了。這種東西,多也無用。再,與者受者都要心安。”烏大爺道:“老師這幾個門生,現在的立身植品,以至仰事俯蓄,穿衣吃飯,那不是出自師門?誰也該‘飲水思源,緣木思本’的。門生受恩最深,就該作個倡首。就譬如世兄孝敬老師萬金,難道老師也合他讓再讓三不成?再,門生還有句放肆的笑話兒,以老師的古道,處在這有天無日的地方,只怕往後還得預備個幾千銀子賠賠定不得呢!”

安老爺聽了,啞然大笑。因見他辦得這樣妥當,又說得這樣懇切,不好再推,便說道:“我說你不過,就是這樣罷。我也合你說不到‘卻之不恭’,卻是‘受之有愧’了”。那烏大爺又謙遜了一番。話完,便向他那家人使了個眼色,那家人早退下去,連戴勤等一並招呼開。彼此會意,就都躲在院門外,坐下喝茶吃煙閑話。

卻說那位典史老爺見欽差來拜安老爺,不知怎樣恭維恭維才好。忙忙的換了褂子,弄了一壺茶,跟了個衙役,親自送來讓家丁們喝,也為趁便探聽探聽消息。誰想大家都堵著門坐著呢,不得進去。他一面讓茶,一面搭訕著就要同坐。戴勤先站起來道:“郝老爺,你請治公罷。你在這里,我們不好坐;同你一處坐,主人知道也必嗔責。茶這里有,郝老爺別費心了。”那典史看這光景,料是打不進去,只得周旋一陣,把那壺茶送給轎夫喝去了。

卻說安老爺見烏大人把人支開,料是有說的。只見他低聲道:“門生此來卻不專為這事。現在奉旨到此訪察一樁公事,一路也訪得些情形,未敢為據,所以來請示老師。老師知之必確。”安老爺忙問:“何事?”烏大爺道:“此地河台被禦史參了一本,說他怎的待屬員以趨奉為賢員,以誠樸為無用;演戲作壽,受賄婪贓;侵冒錢糧,偷減工料;以致官場短氣,習俗頹靡等情,參得十分利害。這事關系甚大,門生初次奉差,有些不得主意,所以討老師教導。”

安老爺聽了這話,沈了一沈,說:“克齋,這話既承你以我為識途老馬,我卻有無多的幾句話,只恐你不信。”因說道:“我到此不久,就到邳州高堰署了兩回事,河台的行止,我都不得深知。至于我之被參,事屬因公,此中毫無屈抑。你如今既奉命而來,我以為國法不可不執,國體也不可不顧;察事不得不精,存心卻不可不厚。老賢弟以為何如?”烏大人覺得安老爺受了那河台無限的屈抑,豈無個不平之鳴?誰知他竟無一字怨尤,益加佩服老師的學識雅度。說了幾句閑話,起身告辭。安老爺道:“我可不能看你去,也不便差人到你公館里,改日長談罷。”說著,送到院門,便不望外再送。

卻說那山陽縣知縣得了這個信,早差人稟知河台,說:“欽差在縣里合安老爺長談。”那河台倒是一驚。才要問話,聽得頭門炮響,欽差早已到門,連忙開暖閣迎了出來。見那欽差仍是春風滿面,說:“才望了望敝老師,來遲了一步。”說著一路進來,坐下。可奈他絕口不談公事,至要緊的話,問的是淮安膏藥那鋪子里的好?竹瀝滌痰丸那鋪子里的真?河台也只得順著答應一番。因便裝著糊塗問道:“方才說貴老師是那位?”烏大人道:“就是被參的安令。”河台連忙道:“這位安水心先生老成練達,為守兼優,是此地第一賢員。無奈官運平常,可可的遇見這等個不巧的事情。現在我們大家替他打算,眾擎易舉,已有個成數了,不日便可奏請開複。”烏大人道:“這倒不敢勞大人費心。他世兄已經從京里變產而來,大約可以了結公事。況且敝老師是位一介不苟的,便承大人費心,他也未必敢領。”河台聽了,大失所望。欽差坐了一刻,便告辭進了公館。

那時後面官船已到,幾位隨帶司員也趕了來。那些地方官,欽差都請在一處,公同一見。應酬已畢,少微歇息,吃些東西,早發下一角文書,提河台的文武巡捕、管門管帳家丁。須臾拿到,便封了門,照著那言官指參的款跡,連夜熬審起來。從來說:“人情似鐵,官法如爐。”況且隨帶的那些司員,又都是些精明強干久經審案的能員,那消幾日,早問出許多贓款來。欽差一面行文,仍用名貼去請河台過來說話。

不一時,河台已到,欽差照舊以客禮相待。讓坐送茶已畢,便將廷寄並那禦史的參折合他的巡捕、家丁的口供送給他看。河台一看,這才如夢方醒,只嚇得他面如金紙,目瞪口呆。又見上面有“如果審有贓款,即傳旨革職,所有南河河道總督即著烏明阿暫署”的話。他慌忙看完,摘了帽子,向上跪倒碰頭,口稱他的名字說:“犯官談爾音,昏聵糊塗,辜負天恩,但求重重的治罪,並罰鍰報效。”原來那時候有個“罰鍰助餉助工”的功令。只因朝廷深知督撫的豐厚,那時的風氣淳樸,督撫也不避豐厚之名,每逢獲罪,都求報效若干銀子助工助餉,也為圖輕減罪名,所以他才有這番舉動。說罷起來,戴上帽子。烏大人道:“請大人具個親供。便是自認罰鍰,也得有個數目,好據供入奏。”那談爾音道:“犯官打算竭力巴結十萬銀子交庫。”烏大人道:“大人的情甘報效,我原不便多言;但是聖意甚嚴,案情較重,左右近年的案都有個樣子在前頭。大人還得自己斟酌斟酌,不可自誤。”他答應了兩個“是”,下去寫具親供。

一時,早有首府中軍送過印來,烏大人即日拜印接署。便下了一個劄子,委山陽縣伺候前印河台大人,這漢話就叫作“看起來了。”這個信傳出去,那些紳衿百姓鋪戶聽得,好不暢快!原來這河台姓談,名爾音,號鈺甫。便有等尖酸的,指了新舊河台的名號編了一副對聯,道是:“月向日邊明,日月當空天有眼;玉鑲金作鈺,玉金滿橐地無皮。”

閑話擱起。卻說那談爾音下去寫具親供,見欽差的話來得嚴厲,一定朝廷還有甚密旨。如今報效得少了罷,誠恐罪名減不去;多了罷,實在心上舍不得。心問口,口問心,打算良久,連那些奇珍異寶折變了,大約也夠了。且自顧命要緊,因此上一很二很,寫了二十萬兩的報效。那烏大人就把案歸著了歸著,據情轉奏。當朝聖人最惱的貪官汙吏,也還算法外施仁,止于把他革職,發往軍台效力。不日批折回來,那談爾音便忙忙交官項上庫,送家眷回鄉,剩了個空人兒赴軍台效力去了。只是這些金銀珠寶,千方百計才弄得來,三言兩語便花將去;當日嫌他來的少,今日轉痛他去的多。也最可憐的是,他見過烏大人之後,不曾等安老爺交官項,早替他虛出通關,連夜發了折子奏請開複,想在欽差跟前作個大大的情面。也是發于天良,要想存些公道。只是遲矣,晚矣!

卻說安太太那邊,自從張金鳳進門之後,在安太太是本不曾生得這等一個愛女,在張姑娘是難得遇著這等一位慈姑。

彼此相投,竟比那多年的婆媳還覺親熱。那張老夫妻雖然有些鄉下氣,初來時眾人見了不免笑他;及至處下來,見他一味誠實,不辭勞,不自大,沒一些心眼兒,沒一分脾氣,你就笑他也是那樣,不笑他也是那樣。因此大家不但不笑他,轉都愛他敬他。雖是兩家合成一家,倒過得一團和氣。

這日安老爺收到烏大爺的幫項,即日把文書備妥,如數交納,照例開複。又因此地正在官場有事,自己不好出去,便告了兩個月病假。早有公子領著家人們預備轎馬前來。這老爺離了土地祠,來到聚合店。安太太迎了出來。老夫妻本來伉儷甚篤,更兼在異鄉同患難,又想到公子這場落難,彼此見了,十分傷感。虧得公子一旁極力勸慰方住。安太太便叫媳婦出來拜見。安老爺一看,又叫他近前來細看一番,因向太太道:“我告訴玉格的話,想來都說到了,不必再說。這個孩子天生的是咱們家的媳婦兒!等著消停消停,就給他們辦起這件喜事來。”安老爺不吃煙,張姑娘便送上一碗茶來。

一時,親家太太也來相見。這親家太太可不是那兩日的親家太太了,也穿上裙子了,好容易女兒勸著把那個冠子也摘了。見了安老爺,拜了兩拜,口里說:“好哇,親家!俺們在這里可糟擾了!”安老爺也合他謙了幾句。人回:“親家老爺進來了。”安老爺迎進來,見禮歸坐,著實謝了謝他途中照應公子。張老道:“親家,不要說這話。我的嘴笨,也說不上個甚麼來。咱都是一家人,往後只有我們沾光的。就只一件,我在家負苦慣了,這幾天吃飽了飯,竟白呆著就困了。親家,這不是你來家了嗎?有啥笨活,只管交給我,管作的動;不的時候兒,這大米飯老天可不是叫人白吃的。”

安老爺聽了道:“就是這樣。如今我第一樁大事,就是你這個女婿。他只管這麼大了,還得有個常人兒招護著。這幾日里邊有個媳婦,不好叫他在里頭不周不備,我可就都求了親家了。”張老爺連忙答應。安太太道:“這幾天就多虧了親家老爺疼他。”一句話沒完,張太太話來了,說:“啥話呢,疼閨女有個不疼女婿的!”大家正說到熱鬧中間,人回:“河台烏大人來拜。”把個張老夫妻嚇得往外藏躲不叠。

一時鑼嗚導喝,烏大人已到店門。安老爺說:“請進來坐罷。”說著,便迎了進來。那烏大人先給師母請了安,然後又合公子敘了一向的闊別。提到前任談公的事,安老爺倒著實感歎了一番。烏大人因道:“門生看老師沒甚麼大欠安,為何告起假來?”安老爺便說是“有些瑣事”,便把公子途中結親一事略提了幾句,只是不提那番駭人見聞的話。烏大人也連忙道喜。又說:“此地總河的缺,已調了北河的同峻峰過來了,也是個熟人。老師完了私事,何不早些出去?門生既可多聽兩次教導,等那同峻峰來,也可當面作一番囑托。”安老爺道:“說得有理,我事情一清楚,就出來的。”烏大人長談了半日,告辭而去。早有那些實任候補的官員,聽得河台大人到店來拜安老爺,長談久坐,見安老爺又是大人的老師,那個不來周旋?也有送酒席的,也有送下程的。到後來就不好了,鬧起整匣的燕窩,整桶的海參魚翅,甚至尺頭珍玩,打聽著甚麼貴送起甚麼來了。老爺一概壁謝不收。

卻說那日安老爺迎賓謝客,忙的半日不曾住腳,一直到下半日才得消停。那張姑娘便送過帽頭兒來,請換帽子,伏侍得直像個多年的兒媳婦,又像個親生的女兒。安老爺看了自是歡喜,因對太太道:“我們如今事情正多,有兩樁得先作起來:一件是為我家險遭一場意外的災殃,幸而安然無事,這都是天公默佑,我們闔家都該辦注名香,達謝上蒼;那一件,無論怎樣,這店里非久居之地,得找一所公館。”

安太太道:“這兩樁事都不用老爺費心,公館我已經叫晉升找下了。”老爺道:“一處不夠。”太太道:“找得這處很寬綽,連親家都住下了。”老爺道:“不然。日後自然是住在一處,才得有個照應;眼前辦這喜事,必得兩處辦,才成個一娶一嫁的大禮。”太太聽了也以為是。恰好晉升進來回事,聽得這話,便回道:“既老爺這樣吩咐,也不用再找。那公館本是大小兩所相連,內里通著,外邊各開大門。”安老爺道:“那更好了。”房子說定。說到謝天,安太太便把自己怎的合媳婦許了十五日還願的話,並媳婦怎的要給那十三妹姑娘供長生祿位的話,一一的說明。安老爺更覺暗合了自己的主意,連連點頭,道:“既如此,明日咱們全家叩謝,不必再看日子了。”一家兒談到飯罷掌燈。安老爺早叫人在外層收拾了三間潔淨屋子下榻,出去周旋了張老一番,才得就枕。一宿無話。

次日便是十五日,太太早在當院設下香案,香燭、供品。

先是安老爺帶了安公子,次後便是安太太帶了張姑娘,各各一秉虔誠,焚香膜拜,叩謝上天加護之恩。拜完,安老爺便對兩親家道:“你二位老兄老嫂也該拜謝一番才是。”張老道:“我們正想著借花兒獻佛,磕個頭兒呢!”早有仆婦送上兩束香來。張老上了香,磕過頭。親家太太也把香點著,舉得過頂,磕下頭去,不知他口里還喃喃呐呐祝贊些甚麼。磕完頭,將爬起來,只見他把右手褪進袖口去,摸了半日,摸出兩箍香錢來,遞給安太太。安太太笑道:“親家,這是作麼呀?你我難道還分彼此麼?”親家太太道:“不是價。這往後俺兩口子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仗著你老公們倆合姑爺哩,還有啥兒說的呢!這燒香可是神佛兒的事情,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咱各人兒洗臉兒各人兒光,你不要可行不的!”安太太只是笑著不肯收。倒是安老爺說:“太太,既親家這等至誠,收了再請兩箍香上就是了。”安太太只得接過來,遞給一個丫鬟,摸了摸那錢,還是沍的滾熱的。

卻說張姑娘隨婆婆謝過了天,便忙著進房,設了一張小桌兒,供上那十三妹姑娘的長生牌,上寫著“十三妹姐姐福德長生祿位”。安太太便向安老爺道:“我們玉格也該叫他來磕個頭才是呢。”安老爺道:“且慢。他的事不是磕一個頭可了事的,我另有辦法。”安太太聽了,便同張太太各拈了一撮香,看著那張姑娘插燭似價拜了四拜,就把那個彈弓供在面前。

話休絮煩。自此以後安老爺夫妻二位便忙著搬公館,辦喜事。張老夫妻把十三妹贈的那一百金子依然交給安老爺、安太太,辦理妝奩。一婚一嫁,忙在一處,忙了也不止一日,才得齊備。那怎的個下茶行聘、送妝過門,都不及細說。到了吉期,鼓樂前導,花燭雙輝,把金鳳張姑娘一乘彩轎迎娶過來。一樣的參拜天地,遙拜祖先,叩見翁姑,然後完成百年大禮。這日安老爺雖不曾知會外客,有等知道的也來送禮道賀。雖說不得“百輛盈門”,也就算“六禮全備”了。

轉眼就是安老爺假限將滿,新河台已經到任,烏大人已經回京。太太便帶了兒子、媳婦忙著張羅老爺的冠裳一切,便問:“那日出去銷假?”安老爺道:“難道你們娘兒們真個的還忍得叫我再作這官不成?我平生天性恬淡,本就無意富貴功名,況經了這場宦海風波,益發心灰意懶。只是生為國家的旗人,不作官又去作甚麼?無如我眼前有樁大似作官的事,不得不先去料理。”

太太、公子見老爺說得恁般鄭重,忙問何事,老爺道:“嗯,難道救了我一家性命的那個十三妹的這番深恩重義,我們竟不想尋著他答報不成?”太太道:“何嘗不想答報呢!只是他又沒個準住處、真名姓,可那里找他去呢?”老爺說:“你們都不必管,我自有個道理。實合你們說:從烏老大諄諄請我出去那日,我已經定了個告退的主意,只恐他苦苦相攔,所以挨到今日。如今挨得他也回京了,新河台也到任了,我前日已將告休的文書發出去了。從此卸了這副擔子,我正好掛冠去辦我這樁正事。此去尋的著那十三妹,我才得心願滿足;倘然尋不著他,那管芒鞋竹笠,海角天涯,我一定要尋著這個女孩兒才罷!”這正是:

丈夫第一關心事,受恩深處報恩時。

要知安老爺怎的個去尋那十三妹,下回書交代。

(第十三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5:37

正文 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云堡巧遇華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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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書既把安、張兩家公案交代明白,這回書之後便入十三妹的正傳。

卻說安老爺認定天理人情,拋卻功名富貴,頓起一片兒女英雄念頭,掛冠不仕,要向海角天涯尋著那十三妹,報他這番恩義。若論十三妹,自安太太以至安公子小夫妻、張老老夫妻,又那個心里不想答報他?只是沒作理會處。如今聽了安老爺這等說了,正合眾人的心事。當下商量定了,一面收拾行李,一面遣人過黃河去扣車輛。那時梁材也從京里回來,只這幾個家人,又有張親家老爺合程相公外面幫著,人足敷用。況大家又都是一心一計,這番去官,比起前番的上任,轉覺得興頭熱鬧。

話休煩瑣。那消幾日,都布置停妥。安老爺本因告病,一向不曾出門,也不拜客辭行,擇了個長行日子,便渡黃北上。

于路無話。不則一日,到了離茌平四十里,下店打尖。這座店正是安公子同張姑娘來時住的那座店。安老爺飯罷,等著家人們吃飯,自己便踱出店外,看那些車夫吃飯。見他們一個個蹲在地下,吃了個狼飧虎咽,溝滿壕平。老爺便合他們閑話,問道:“我們今日往茌平,從那里岔道下去,有個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紅柳樹,離茌平有多遠?”內中有兩個知道的,說道:“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為甚麼打茌平岔道呢,那不是繞了遠兒往回來走嗎?要上二十八棵紅柳樹,打這里就岔下去了,往前不遠,有個地方叫桐口,順著這桐口進去,斜半簽著就奔了二十八棵紅柳樹了。到了那里,打鄧家莊兒頭里過去,就是青云堡。青云堡再走十來里地,有個岔道口,出了岔道口,那就是茌平的大道了。打這里去近哪,可就是這一頭兒沒車道,得騎牲口,不就坐二把手車子也行得。”

老爺把這話聽在心里,看了看這座店,雖然窄些,也將就住下了。進來便合太太商議道:“太太,我看這座店也還乾淨嚴密,今日我們就這里住下罷。”太太道:“再半站今日就到茌平了。到了茌平,老爺不是還有事去呢麼,為甚麼又耽擱半天的路程呢?”老爺道:“我正為不耽擱路程。我方才在外頭問了問,原來從這里有條小路走著近便。我們今日歇半天,明日你們仍走大路,住茌平等我,我就從這里小路走,干我的去。”太太道:“罷呀,老爺可不要鬧了!聽起來,那小道兒可不是頑兒的。”老爺道:“太太,你想是因玉格前番的事唬怕了。要知人生在世,世界之大,除了這寸許的心地是塊平穩路,此外也沒有一步平穩的,只有認定了這條路走。至于禍福,有個天在,注定的禍避不來,非分的福求不到。那避禍的,縱讓千方百計的避開,莫認作自己乖覺,究竟立腳不穩,安身不牢;那求富的,縱讓千辛萬苦的求得,莫認作可以僥幸,須知‘飛的不高,跌的不重’。太太,你只看我同玉格,一個險些兒骨肉分離,一個險些兒身命俱敗,今竟何如?這豈是人力能為的?”

太太見老爺說得有理,便說:“既那樣,就多帶兩個人兒去。”張老聽了,說道:“親家太太放心,我跟了親家去,保妥當。”安老爺笑道:“怎麼敢驚動親家呢!此去我保不定耽擱一半天,家眷自然就在茌平住下聽信。親家,你自然照應家眷為是。我同了玉格帶上戴勤、隨緣兒,再帶上十三妹那張彈弓,豈不是絕好的一道護身符麼!”說著,便吩咐家人們今日就在尖站住下。因又叫戴勤:“明日雇一輛二把手小車子我坐,再雇三頭驢兒,你同隨緣兒跟了大爺,我們就便衣便帽喬妝而往。我自有道理。”戴勤笑道:“那短盤驢搭上個馬褥子倒騎得,那侉車子只怕老爺坐不來罷?”老爺道:“你莫管,照我的話弄去就是了。”戴勤只得去雇小車合驢兒,心里卻是納悶,說:“這是怎的個用意呢?”

一時,老爺又叫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來,問道:“你母女兩個從前在那家子跟的那位姑娘,你可記得他的生辰八字?他是幾歲上裹腳,幾歲上留頭,合他那小時候可有甚麼異樣淘氣的事,你可想得起一兩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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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勤家的經這一問,一時倒蒙住了,想了想,才說:“奴才那位姑娘,今年算計著是十九歲,屬龍的,三月初三日生的,時辰奴才可記不準了。”他女兒接口道:“是辰時。那年給姑娘算命,那算命的不是說過底下四個‘辰’字是有講究的,叫甚麼甚麼地,甚麼一氣,這是個有錢使的命,還說將來再說個屬馬的姑爺,就合個甚麼論兒了,還要作一品夫人呢!”他媽也道:“不錯,這話有的。”因又說道:“那姑娘是七歲上就裹的腳,不怎麼那一雙好小腳兒呢。九歲上留的頭。”

隨緣兒媳婦又說道:“小時候奴才們跟著頑兒,姑娘可淘氣呀,最愛裝個爺們,弄個刀兒槍兒,誰知道後來都學會了呢。就只怕作活。奴才老爺、太太常說:‘將來到了婆婆家可怎麼好!’姑娘說的更好,說:‘難道婆婆家是雇了人去作活不成?’奴才們背地里還慪姑娘不害羞,姑娘說:‘我不懂,一個女孩兒提起公公、婆婆,羞的是甚麼?這公婆自然就同父母一樣,你見誰提起爸爸、奶奶來也害羞來著?’”安老爺合太太聽了,點頭而笑,說:“卻也說得有理。”太太便問道:“老爺此時從那里想起問這些閑話兒來?”張金鳳也接口道:“不要這位姑娘就是我十三妹姐姐罷?”老爺拈須笑道:“你娘兒們先不必急著問,橫豎不出三日,一定叫你們見著十三妹,如何?”張姑娘聽了,先就歡喜。

當晚無話。到了次日早起,張老、程相公依然同了一眾家人護了家眷北行,去到茌平那座悅來老店落程住下。安老爺同了公子帶了戴勤、隨緣兒,便向二十八棵紅柳樹進發。安老爺上了小車,伸腿坐在一邊,那邊載上行李,前頭一個拉,後面一個推。安老爺從不曾坐過這東西,果然坐不慣,才走了幾步,兩條腿早溜下去了。戴勤笑道:“奴才昨日就回老爺說坐不慣的。”老爺也不禁大笑,及至坐好了,走了幾步,腿又溜下去,險些兒不曾閃下來。那推小車子的先說道:“這不行啊!不我把你老薩杭罷。”老爺不懂這句話,問:“怎麼叫‘薩杭’?”戴勤說:“攏住點兒,他們就叫‘煞上’。”老爺說:“很好,你就把我‘薩杭’試試。”只見他把車放下,解下車底下拴的那個彎柳杆子來,往老爺身旁一搭,把中間那彎弓兒的地方向車梁上一襻,老爺將身子往後一靠,果覺坐得安穩。公子背著彈弓,跨著驢兒,同兩個家丁便隨著老爺的車前前後後行走。

那時正是秋末初冬,小陽天氣。霜華在樹,朝日弄晴,云斂山清,草枯人健。安老爺此時偷得閑身,倍覺胸中暢快。一路走著,只聽那推車的道:“好了,快到了。”老爺一望,只見前面有幾叢雜樹,一簇草房,心里想道:“鄧家莊難道就是這等荒涼不成?”說話間已到那里。推車的把車落下,老爺問:“到了嗎?”他說:“那里,才走了一半兒呀,這叫二十里鋪。”

老爺說:“既這樣,你為何歇下呢?”只聽他道:“我的老爺!這兩條腿兒的頭口,可比不得四條腿兒的頭口。那四條腿兒的頭口餓了,不會言語;俺這兩條腿兒的頭口餓了,肚子先就不答應咧。吃點嗎兒再走。”隨緣兒是不準他吃。老爺聽了,道:“叫他們吃罷,吃了快些走。”安老爺合公子也下來。只見兩個車夫、三個腳夫,每人要了一斤半面的薄餅,有的抹上點子生醬,卷上棵蔥;有的就蘸著那黃沙碗里的鹽水爛蒜,吃了個滿口香甜。還在那里讓著老爺,說:“你老也得一張罷?好齊整白面哪。”

須臾吃畢,車夫道:“這可走罷,管走得快了。”說著,推著車子,果然轉眼之間就望見那一片柳樹。那柳葉還不曾落淨,遠遠看去,好似半林楓葉一般。公子騎著驢兒到跟前一看,原來那樹是綠樹葉,紅葉筋,因叫趕驢的在地下揀了兩片,自己送給老爺看。老爺看了,道:“這樹名叫作‘檉柳’,又名‘河柳’,別名‘雨師’。《春秋》僖公元年‘會于檉’的那個‘檉’字,即此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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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間,已到鄧家莊門首。老爺下車一看,好一座大莊院!只見周圍城磚砌牆,四角有四座更樓,中間廣梁大門,左右兩邊排列著那二十八棵紅柳樹,里面房間高大,屋瓦鱗鱗,只是莊門緊閉不開。戴勤才要上前叫門,老爺連忙攔住,自己上前把那門輕敲了兩下。早聽見門里看家的狗甕聲甕氣如惡豹一般頓著那鎖鏈子咬起來,緊接著就有人一面吆喝那狗,隔著門問道:“找誰呀?”安老爺道:“借問一聲,這里可是鄧府上?開了門,我有句話說。”只聽那人道:“開門,得我言語一聲兒去。”那人去不多時,便聽得里面開得鐵鎖響。莊門開處,走出一個人來,約有四十余歲年紀,頭戴窄沿秋帽,穿一件元青縐綢棉襖,套著件青氈馬褂兒,身後還跟著兩三個笨漢。

那人見了安老爺,執手當胸拱了一拱,問道:“尊客何來?”

安老爺心想:“這人一定是那褚一官了。”因問道:“足下上姓?這里可是鄧九公府上?”那人答道:“在下姓李。鄧九太爺便是敝東人,不在家里,大約還得個三五天回來。尊客如有甚麼書信,以至東西,只管交給我,萬無一失,五日後來取回信。倘一定有甚麼要緊的話得等著面說,我這里付一面對牌,請到前街客寓里住歇。那里飯食、油燭、草料以至店錢,看你老合我東人二位交情在那里,敝東回來,自然有個地主之情;不然,那店里也是公平交易,絕不相欺。”說到這里,只聽莊門里有人高聲叫說:“李二爺,發鑰匙開倉。”他這里一面應著,一面聽老爺的回話。

老爺見訪鄧九公不著,只得又問道:“既如此,有位姓褚的,我們見見。”那人道:“我們這里有三四個姓褚的呢,可不知尊客問的是那一位?”老爺道:“這人,人稱他褚一官。”

那人道:“要找我們褚一爺麼,他老如今不在這里住了,搬到東莊兒去了,請到東莊兒就找著了。”才說完,里面又在那里催說:“李二爺,等你開倉呢!”那人便向安老爺一拱,說:“請便罷,尊客。”老爺還要問話,他早回頭進去了。那兩三個笨漢見他進去,隨即把門關上。老爺只得隔著門又問了一聲,說:“這東莊兒在那里?”里邊應了一句說:“一直往東去。”說著,也走了。

安老爺此番來訪十三妹,原想著褚一官是華忠的妹夫,鄧九公是褚一官的師傅,且合十三妹有師弟之誼,因褚一官見鄧九公,因鄧九公見十三妹,再沒個不見著的。如今見褚、鄧二人都見不著,因向公子道:“怎生的這般不巧!又不知這東莊兒在那里。”那安公子此時卻大非兩個月頭里的安公子可比了,經了這場折磨,自己覺得那走路的情形都已久慣在行,因說道:“一直往東去,逢人便問,還怕找不著東莊兒麼!”老爺笑道:“固是如此,難道一路問不著,還一直的問到東海之濱找文王去不成?”公子笑道:“再沒問不著的。”說著,跨上驢兒,跑到前頭。

只見過了鄧家莊,人煙漸少,那時正是收莊稼的時候,一望無際都是些蔓草荒煙,無處可問。走了里許,好容易看見路南頭遠遠的一個小村落,村外一個大場院,堆著大高的糧食,一簇人像是在那里揚場呢。喜得他一催驢兒,奔到跟前,便開口問道:“那里是東莊兒啊?”只見那場院邊有三五個莊家坐著歇乏,內中一個年輕的轉問他道:“你是問道兒的嗎?”

公子道:“正是。”那人說:“問道兒,下驢來問啊!”公子聽了,這才下了驢。那少年道:“你要找東莊兒,一直的往西去就找著了。”公子道:“東莊兒怎麼倒往西去呢?”內中一個老頭兒說道:“你何苦要他作甚麼!”因告訴公子道:“這里沒個東莊兒,你照直的往東去八里地,就是青云堡,到那里問去。”

公子得了這句話,上了驢兒又跑回來。恰好安老爺的小車兒也趕到了,問道:“問的有些意思沒有?”公子把幾乎上賺的話說了,老爺笑道:“這還算好,他到底說了個方向兒。你沒見長沮、桀溺待仲夫子的那番光景嗎?”說著,又往前走了一程,果見眼前有座大鎮店。

還不曾到那街口,早望見一個人扛著個被套,腰里掖著根巴棍子劈面走來。公子這番不似前番了,下了驢,上前把那人的袖子扯住,道:“借光,東莊兒在那邊兒?”那人正低了頭走,肩膀上行李又沈,走得滿頭大汁,不防有人扯了他一把,倒嚇了一跳,站住擡頭一看,見是個向他問路的,他一面拉下手巾來擦汗,一面陪個笑兒道:“老鄉親,我也是個過路兒的。”說完,大岔步便走了。公子心里說道:“原來離了家門口兒,問問路都是這等累贅。”老爺道:“這卻不要怪他,你這問法本叫作‘問道于盲’。找個鋪戶人家問問罷。”說著,進了青云堡那條街。只見街口有座小廟,豎著一根小小旗杆,那廟門掛一塊“三聖祠”的匾,卻是鎖著門。一進街來,南北對面都是些棧房店口,也有燒鍋、當鋪、雜貨店面。

話休絮煩。一連問了幾處,都不知有這個東莊兒。一直的走出了這五里長街,只見路南一座小野茶館兒,外面有幾個莊稼漢在那里喝茶閑話。老爺說:“下來歇歇兒罷。”說著下了車,也到那灰台兒跟前坐下,隨緣兒便從腰間拿下茶葉口袋來,叫跑堂兒的沏了壺茶。老爺問那跑堂兒說:“你們這里有個東莊兒麼?”那跑堂兒的見問,一手把開水壺擱在灰台兒上扶著,又把那只胳膊圈過來,抱了那壺梁兒,歪著頭說道:“咱們這里沒個東莊兒啊。”老爺說:“或者不在附近,也定不得?”跑堂兒指手畫腳的道:“不,啊,客人。你順著我的手瞧,西沿子那個大村兒叫金家村,這東邊兒的叫青村,正北上一攢子樹那一塊兒,那是黑家窩鋪。這往近了說,那道小河子北邊的一帶大瓦房,那叫小鄧家莊兒,原本是二十八棵紅柳樹鄧老爺子的房,如今給了他女婿一個姓褚的住著,又叫作褚家莊。”說到這里,老爺忙問道:“這姓褚的可是人稱他褚一官的不是?”跑堂兒說:“著哇,就是他。他是鏢行里的。”安老爺向公子說道:“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呢!原來只在眼前。他在西莊兒說話,又是他家的房子,自然就叫作東莊兒了。”公子聽了,忙著放下茶碗,說:“等我先去問他在家不在家,不要到了跟前又撲個空。”說著,也不騎牲口,帶了隨緣兒就去了。

一過北道,便遠遠望見褚家莊,雖不比那鄧家莊的氣概,只見一帶清水瓦房,虎皮石下剪白灰砌牆,當中一個高門樓的如意小門兒,安著兩扇黃油板門,門前也有幾株槐樹。兩座磚砌石蓋的平面馬台石,西邊馬台石上坐著個干瘦老者,即是面西正東,看不見他的面目,懷中抱了一個孩子,又有個十七八歲的村童蹲在地下引逗那孩子耍笑。離門約有一箭多遠,橫著一道溪河,河上架著個板橋。公子才走過橋,又見橋邊一個老頭子,守著一個筐子,叼著根短煙袋,蹲在河邊在那里洗菜。公子等不得到門,便先問了他一聲,說:“你可是褚家莊的?你們當家的在家里沒有?”問了半日,他言也不答,頭也不回,只顧低了頭洗他的菜。隨緣兒一旁看不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說:“喂,問你話呢!”他這才站起來,含著煙袋,笑嘻嘻的勾了勾頭。公子又問了他一句,他但指指耳朵,也不言語。公子道:“偏又是個聾子!”因大聲的喊道:“你們褚當家的在家里沒有?”只見他把煙袋拿下來,指著口“啊啊”啊了兩聲,又搖了搖頭,原來是個又聾又啞的,真真“十啞九聾”,古語不謬!

不想公子這一喊,早驚動了馬台石上坐的那個人。只見他聽得這邊嚷,回頭望了一望,連忙把懷里的孩子交給那村童抱了進去,又手遮日光向這邊一看,就匆匆的跑過來。相離不遠,只見他把手一拍,口里說道:“可不是我家小爺!”公子正不解這人為何奔了過來,及至一聽聲音,才認出來,不是別人,正是他嬤嬤爹華忠!

原來華忠本是個胖子,只因半百之年經了這場大病,臉面消瘦,鬟發蒼白,不但公子認不出他嬤嬤爹來,連隨緣兒都認不出他爸爸來了。一時彼此無心遇見,公子一把拉著嬤嬤爹,華忠才想起給公子請安,隨緣兒又哭著圍著他老子問長問短。華忠道:“咳,我這時候沒那麼大工夫合你訴家常啊!”

因問公子道:“我的爺!你怎麼直到如今還在這里轉轉?我合你別了將近兩個月,我是沒一天放心。好容易紮掙起來,奔到這里,問了問寄褚老一的那封信,他並不曾收到,端的是個甚麼原故?我的爺,你要把老爺的大事誤了,那可怎麼好!”

說著,急得搓手頓腳,滿臉流淚。

公子此時也不及從頭細說,便指給他看道:“你看,那廂茶館外面坐的不是老爺?”華忠道:“老爺怎麼也到了這里?敢是進京引見?”公子道:“閑話休提。我且問你:褚一官在家也不?”華忠道:“他不在家,他這兩天忙呢。”因看了看太陽,說:“大約這早晚也就好回來了。大爺,你此時還問他作甚麼?”

公子道:“這話說也話長,你先見老爺去就知道了。”華忠便同公子飛奔而來。

于路不及閑談。到了跟前,老爺才瞧出是華忠,因說:“你從那里來?”華忠早在那里摘了帽子碰頭,說:“奴才華忠閃下奴才大爺,誤了老爺的事,奴才該死!只求老爺的家法!”

老爺道:“不必這樣,難道你願意害這場大病不成?起來。”華忠聽了,才帶上帽子爬起來。

卻說一旁坐著喝茶的那些人,那里見過這等舉動?又是“老爺”“奴才”,又是磕頭禮拜,只道是知縣下鄉私訪來了,早嚇的一個個的溜開。跑堂兒的是怕耽誤了他的買賣,便向安老爺說:“我看這個地方兒屈尊你老,再,也不得說話。我這後院子後頭有個松棚兒,你老挪到後頭去好不好?”老爺正嫌嘈雜,公子聽得有個松棚兒,覺得雅致有趣,連說:“很好。”便留了戴勤看行李,跟了老爺挪過後面去。

公子到那里一看,那里甚麼松棚兒!原來是四根破柳竿子支著,上面又橫搭了幾根竹竿兒,把那砍了來作柴火的帶葉松枝兒搭在上面晾著,就著遮了日旸兒,那就叫“松棚兒”。不覺得一笑,忙叫人取了馬褥子來,就地鋪好,爺兒兩個坐下。老爺便將公子在途中遭難的事大略說了幾句,把個華忠急得哭一陣叫一陣,又打著自己的腦袋罵一陣。老爺道:“此時是幸而無事了,你這等也無益。”因又把公子成親的事告訴他。他才擦了擦眼淚,給老爺、公子道喜,又問:“說的誰家姑娘?姑娘十幾?”老爺道:“且不能合你說這個。你且說你怎的又在此耽擱住了呢?”

華忠回道:“奴才自從送了奴才大爺起身,原想十天八天就好了,不想躺了將近一個月才起炕。奴才大爺給留的二十兩銀子是盤纏完了,幾件衣裳是當淨了,好容易紮掙得起來,拼湊了兩吊來錢,奴才就雇了個短盤兒驢子,盤到他們這里。

他們看奴才這個樣兒,說給奴才作兩件衣裳好上路,打著後日一早起身。不想今日在這里遇見老爺,也是天緣湊巧,不然一定差過去了。”

老爺道:“這里自然就是你那妹夫褚一官的家了。他在家不在家?”華忠道:“他上縣城有事去了,說也就回來。”老爺說:“他不在家也罷,我們先到他家等他去,我要見他,有話說。”華忠聽了,口中雖是答應,臉上似乎露著有個為難的樣子。老爺道:“他既是你的至親,難道我們借個地方兒坐也不肯?你有甚麼為難的?”華忠道:“倒不是奴才為難,有句話奴才得先回明白了。他雖在這里住家,這房子不是他自己的,是他丈人的。”老爺道:“你這話怎麼講?褚一官是你妹夫,他丈人豈不就是你老子,怎麼他又有個丈人起來?”華忠聽了,自己也覺好笑,又說道:“這里頭有個原故,原來奴才那個妹子倆月頭里就死了,他死的日子正是奴才同大爺在店里商量給他寫信的那兩天。奴才也是到這里才知道。”安公子聽了,便對安老爺道:“哦,這就無怪那日十三妹說他夫妻斷不能來了。”

老爺連連點頭,一面又往下聽華忠的話。他又道:“奴才這妹子死後,丟下一個小小子兒無人照管,便張羅著趕緊續弦。他有個師傅叫作鄧振彪,人稱他是鄧九公,是個有名的鏢客,褚一官一向跟他走鏢,就在他家同住。那鄧九公今年八十七歲,膝下無兒,止有個女兒,他因看著褚一官人還靠得,本領也去得,便許給他作了填房,招作女婿。這老頭子在西莊兒住家,因疼女兒,便把這東莊兒的房子給了褚一官,又給他立了產業,就成果起這分家來。那鄧九公一個月倒有二十天帶了他一個身邊人在女兒家住。這個人靠著有了幾歲年紀,又掘又橫,又不講禮,又不容人說話,褚一官是怕得神出鬼入,只有他這個女兒降的住他。他這幾日正在這里住著,每日到離此地不遠一座青云山去,也不知甚麼勾當。據奴才看,好像有甚麼機密大事似的。那老頭子天天從山里回來,不是垂涕抹淚,便是短歎長籲,一應人來客往他都不見,並且吩咐他家等閑的人不許讓進門來。如今老爺要到他家去,此刻正不差甚麼是那老頭子回來的時候,萬一他見了,說上兩句不知高低的話,奴才持不住。所以奴才在這里為難。”

老爺聽了,也為起難來,說:“我找褚一官,正為找這姓鄧的說話。這便怎麼樣呢?”華忠道:“老爺找他有甚麼話說?”

老爺指著公子身上背的那張彈弓道:“我交還他這件東西,還訪一個人。”華忠道:“依奴才糊塗見識,老爺竟不必理那個瘋老頭子也罷了。此地也不好久坐,這條街上有幾座店口,奴才找處乾淨的請老爺歇息,竟等褚一官回來,奴才把他暗暗的約出來,老爺見了他,先問他個端的。請示老爺可使得?”

老爺道:“自然也要見見那褚一官。既如此,就在這里坐著等他罷,近便些。你倒是在那里弄些吃的來,再弄碗乾淨茶來喝。”華忠忙道:“這個容易。奴才這個續妹妹卻待奴才很親熱,竟像他哥哥一般,也因這上頭,他父親才肯留奴才住下。奴才如今就找他預備些點心茶水來。”說著一徑去了。

華忠去後,安老爺把他方才的話心中默默盤算:“據他說鄧九公那番光景,不知究竟是怎生一路人?他家又這等機密,不知究竟是何等一樁事?好叫人無從猜度。”正在那里盤算著,只見華忠依然空著兩手回來。安老爺道:“難道他家就連一壺茶都不肯拿出來不成?”華忠忙答道:“有!有!奴才方才把這番話對奴才續妹子說了,他先就說,既是老爺的駕到了,況又是奴才的主兒,不比尋常人,豈有讓在外頭坐著的理?及至奴才說到那彈弓的話,他便說:‘這更不必講了。’叫奴才快請老爺合奴才大爺到他家獻茶。他還說,便是他父親有甚話說,有他一面承管。既這樣,就請老爺、大爺賞他家個臉,過去坐坐。”安老爺聽了甚喜,便同了公子步行過去。兩個家人付了茶錢,連牲口車輛一並招護跟來。

卻說安老爺到了莊門,早見有兩個體面些的莊客迎出來。

見老爺各各打恭,口里說:“二位當家的辛苦。”原來外省鄉居沒有那些“老爺”“爺”的稱呼,止稱作“當家的”,便如稱主人“東人”一樣。他這樣稱安老爺,也是個看主敬客的意思。揖無不答,老爺也還了個禮。

一進門來,只見極寬的一個院落,也有個門房,西邊一帶粉牆,四扇屏門。進了屏門便是一所四合房,三間正廳,三間倒廳,東西廂房,東北角上一個角門,兩間耳房,像是進里面去的路徑。那莊客便讓老爺到西北角上那個角門里兩間耳房坐定,他們也不在此相陪,便干他的事去了。早有兩個小小子端出一盆洗臉水、手巾、胰子,又是兩碗漱口水,放下;又去端出一個紫漆木盤,上面托著兩蓋碗沏茶,余外兩個折盅,還提著一壺開水。華忠一面倒茶,內中一個小小子叫他道:“大舅哇,我大嬸兒叫你老倒完了茶進去一蕩呢。”說著,便將臉水等件帶去。一時華忠進去。老爺看那兩間屋子,葦席棚頂,白灰牆壁,也掛兩條字畫,也擺兩件陳設,不城不村,收拾得卻甚乾淨,因合公子道:“你看,倒是他們這等人家真個逍遙快樂。”正說著,華忠出來回道:“回老爺,奴才這續妹子要叩見老爺。”老爺道:“他父親、丈夫都不在家,我怎好見他?”

說話間,那褚家娘子已經進來。安老爺見了,才起身離坐。只見他家常打扮,穿條元青裙兒,罩件月白襖兒,頭上戴些不村不俏的簪環花朵,年紀約有三十光景,雖是半老佳人,只因是個初過門的新媳婦,還依然打扮的脂光粉膩。只聽他說道:“老爺請坐,小婦人是個鄉間女子,不會京城的規矩,行個怯禮兒罷。”說著,福了兩福便拜下去。老爺忙說:“不要行禮。”也恭恭敬敬的還了一揖。他回身又見了公子。安老爺便道:“我們是特地找褚一爺來說句話,倒驚動了。請進去歇著罷。”褚家娘子道:“我丈夫不在家,大約也就回來。老爺既是我這大哥的主人,也同我們的衣食父母一樣,我該當伺候的。並且還有一句話請老爺的示下。”安老爺道:“既如此,請坐下好講話。”那褚家娘子那里肯坐?安老爺讓再讓三,說:“大娘子,你不肯坐,我也只得站著陪談了。”還是華忠從旁說:“姑奶奶,既老爺這等吩咐,‘恭敬不如從命’,你竟是伺候坐下,好說話。”他才搬了一張杌子,斜簽著坐了。便問老爺道:“我方才聽見我們這大哥說,老爺帶了一張彈弓到這里,要訪一個人,我大膽問老爺,這彈弓從何而來?這要訪的又是個何等樣人呢?”

老爺見他問的不像無意閑談,開口便道:“我這彈弓是此地十三妹的東西,因我這孩子前番在路上遇了歹人,承這十三妹救了性命,贈給盤纏,又把這張彈弓借與他護送上路。我父子受他這等的好處,故此特地來親身送還他這張彈弓。又曉他合你尊翁鄧九公有師徒之誼,因此來找你們褚一爺引見九公,問明了那十三妹的門戶,好去謝他一謝。”

那褚家娘子聽了,道:“這事幸得我先見著老爺,老爺假如這等的問我家一官,管取他還摸不著頭腦呢!我也再不想這張彈弓竟在老爺手里,只是可惜老爺來遲了一步,只怕這十三妹老爺見他不著了。”老爺忙問原故,只見他歎了口氣,道:“要說起這十三妹來,真真的算個奇人罕事!他從兩年前頭奉了他母親到這里,誰也不得知他的來路,誰也不得知他的根由,他只說是逃荒來的。後來合我父親結了師徒。我父親見他母子無依,就要留他在家同住,他是執意不肯,在這東南青云山山崗兒上結了幾間茅屋,自己同了他母親住。”老爺聽了,便向公子道:“此‘云中相見’的這句詞兒所由來也。”

公子忙起身答應了一聲。又聽他往下說道:“我從作女孩兒的時候,合他兩個人往來最為親密,雖是這等親密,他的根底他可絕口不提。不想前幾天他這位老太太死了,我合父親商量,等他事情完了,這正好請他到家,我們作個長遠姐妹,將來就在此地給他找個好好的人家,又可當親戚走著,豈不好呢!誰想也遭了這樣大事,哀也不舉,靈也不守,孝也不穿,打算停靈七天,就在這山中埋葬,葬後他便要遠走高飛。”

老爺詫異道:“他待後遠走高飛到那里去?”褚家娘子道:“老爺可說麼!大約他走的這個原故,止有我父親知道,也是他母親死後他才說的。我父親把這事機密的了不得,不肯向人說,連我問著也是含含糊糊的。我這兩日聽那口風兒,看那神情兒,倒像不是件甚麼小事兒,也不知倒底是甚麼因由。只是我想他究竟是個女孩兒,無論甚麼樣的本領,怎生般的智謀,這萬水千山,曉行夜住,一個女孩兒就有多少的難處!因此我勸了他這幾天,教他且莫急著就走,也等完了事,慢慢的商量一個萬全的打算,再走不遲。無奈說破了嘴,他也是百折不回。為甚麼方才我聽得老爺的駕到了,又說帶著張彈弓兒,我心里可就一動。甚麼原故呢?因前日他母親死後,他忽然的告訴我父親,說他的張彈弓借給人用去了,早晚必送來,他如今要走,等不得;又交給我父親一塊硯台,說倘他走後有人送那彈弓來,把這硯台交那人帶去,把那彈弓就留在我家,作個記念。他也不曾說起老爺合少爺,更不曾提到途中相救的一個字。這硯台我父親交給我了,我卻斷不想到這番原由就在老爺身上。如今恰好老爺、少爺都到了這里,況且又受過他的好處,正要訪他,老爺是念書作官的人,比我們總有韜略,怎麼得求求老爺想個方法見著他,留住了他,也是樁好事。不然,這等一個人,此番一去,知他怎麼個下落呢?可不心疼死人嗎!”

安老爺聽了這番話,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心里說:“看不得這鄉間女子竟有如此的言談見識!前番我家得了一個媳婦張金鳳,是那等的深明大義;今番我遇見這褚家娘子,又是這等的通達人情。可見地靈人傑,何地無才!更不必定向錦衣玉食中去講那德言工貌了。”因又把他方才的話度量一番,這十三妹要走的原故,心里早已明白八九,只是此時不好說破。便對褚家娘子道:“大娘子怎生說到一個‘求’字,這也正是我身上的事。如今就煩你少停引我見見尊翁,我二人商量個良策,定要把這樁事挽回轉來。”

褚家娘子聽了,連連搖手,說:“老爺,這不是主意。我這位老人家雖合他有師徒之分,只是他老人家上了幾歲年紀,又愛吃兩杯酒,性子又烈火轟雷似的,煞是不好說話。外加著這兩年有點子反老還童,一會兒價好鬧個小性兒。就這十三妹的這樁事,我好容易勸得他活動些了,他老人家在旁邊兒又是甚麼‘英雄’咧,‘好漢’咧,‘大丈夫要烈烈轟轟作一場’咧,說個不了,把那個越發鬧得回不得頭、下不來馬了。老爺如今合他老人家一說,管保還是這套,甚而至于機密起來,還合老爺裝糊塗,說不認得十三妹呢。”老爺道:“若不仗尊翁作個線索,我縱有千言萬語,怎得說的到那十三妹跟前?”

那褚家娘子低頭想了一想,笑道:“這樣罷,老爺要得合我父親說到一處,卻也有個法兒,只是屈尊老爺些。”老爺忙問:“怎樣?”褚家娘子道:“他老人家雖說是這等脾氣,卻是吃順不吃強,又愛戴個高帽兒。第一,最愛人贊一句,說是個英雄豪傑;第二,最喜歡人說這樣年紀怎的還得這樣精神飽滿,心思周到;第三卻難,他老人家酒量極大,不用講家里,便是外面,交遍天下,總不曾遇見個對手的酒量,往往見人不會吃酒,便說這人沒出長兒,沒干頭兒;只要遇著一個大量,合他老人家坐下說入了彀,大概那人說西山煤是白的,他老人家也斷不肯說是灰色的,說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他老人家也斷不肯說從西南犄角兒出來。只是那有這等一個大酒量呢!老爺白想想,這難不難?”

老爺聽罷,哈哈大笑,說:“這三樁事都在我身上。第一,據他的本領,本是個英雄,就贊揚他兩句也不是虛話;第二,論年紀,他比我長著幾乎一半子呢,我就作個前輩看待他,也很使得;第三尤其容易,據我這酒量,雖不曾合他同過席,大約也可以勉強奉陪。”褚家娘子聽了大喜,說:“果然如此,只怕這事有些指望了。”因又囑咐安老爺道:“只是我老人家少刻見了老爺,可難保得齊禮貌周全,還求老爺海量,耽待他個老;更切切不可提我方才說的這番話。”老爺道:“不消囑咐,既如此商定,豈但不提方才的話,並且連這彈弓也先不好提起。我自有道理。”因吩咐先把彈弓收好。

正說著,褚一官也回來了。他本是個走江湖的人,甚麼不在行的?見了老爺也恭恭敬敬的請了安。他娘子便把安老爺的來意合方才這番話告訴了他。只見他口里答應,心里卻是忐忑。他娘子道:“你不必著忙,萬事有我呢。”褚一官道:“我不怕別的,他老人家是個老家兒,咱們作兒女的,順者為孝,怎麼說怎麼好。就是他老人家掄起那雙拳頭來,我可真吃不克化!”他娘子道:“也到不了那個場中。你在這里伺候老爺,我預備點心去。”說著去了。

少時拿出點心粥湯來,老爺一腔的心事,不過同公子略吃了些,便揀下去。又問了問褚一官走過幾省,說了些那省的風土人情,論了些那省的山川形勝。正談得熱鬧,只聽得前面莊客嚷了一聲,道:“老爺子回來了!”褚一官聽了,發腳往外就跑,連那華忠也有些不得主意,兩個服侍的小小子嚇得蹤影全無。這正是:

非關猛虎山頭吼,早見群狐穴底藏。

要知那鄧九公回來見了安老爺怎的個開交,下回書交代。

(第十四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5:47

正文 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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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書講的是安老爺來到褚家莊,探著十三妹的消息,正合褚一官閑話,聽說鄧九公回來了,早見那褚一官慌作一團,同了華忠合眾莊客忙忙的迎出去。老爺心里想道:“這鄧九公被他眾人說的那等的難說話,不知到底怎生一個人物?待我先看他一看。”說著,依然戴上那個帽罩兒,走到角門,隱在門後向外窺探。

恰好那鄧九公正從東邊屏門進來,只見他頭戴一頂自來舊窄沿氈帽,上面釘著個加高放大的藏紫菊花頂兒,撒著不長的一撮鳳尾線紅穗子;身穿一件駝絨窄蕩兒實行的箭袖棉襖,系一條青縐綢搭包,挽著雙股扣兒,垂在前面;套一件倭緞廂沿加廂巴圖魯坎肩兒的絳色小呢對門長袖馬褂兒,上著豎領兒,敞著鈕門兒;腳下一雙薄底兒快靴。那身材足有六尺上下來高。一張肉紅臉,星眼劍眉,高鼻子大耳朵。頦下一部銀須,連鬢過腹,足有二尺來長,被風吹得飄飄然,掩著半身。雖說八十余歲的人,看去也不過六旬光景。他一手搓著兩個鐵球,大踏步從莊門上就嚷進來了。

只聽他一面走一面說道:“你們這般孩子也忒不聽說!我那等的囑咐你們,說我這幾天有些心事,心里不自在,親友們來,憑他是誰,都回他說我不能接待,等閑的人也不必讓進來。你們到底弄得車輛牲口的圍了一門口子,這是怎麼個原故?姑爺,真個的,你住在這里就是你的一畝三分地?我一個錢的主意都作不得不成?”褚一官連忙答說:“老爺子,這又來了。這話叫人怎麼搭岔兒呢?你老人家是一家之主,說句話誰敢不聽?只因今日來的不是外人,是我大舅兒面上來的,親戚禮道的,咱們怎麼好不讓人家進來喝碗茶呢?”那鄧九公道:“哦,舅爺面上來的!舅爺到這里,我鄧老九沒敬錯啊!誰家沒個糟心的事,難道因為舅爺我還說不得句話嗎?不是我說句分斤掰兩的話咧,舅爺有甚麼高親貴友,該請到他華府上去,偏要趁這個當兒熱鬧我,是個甚麼講究?”

華忠一聽,說:“不好了,這是沖著我來了。”因陪笑道:“親家爹,你老人家聽我說,要是我平白的認得這等一個尋常人,我斷不肯請他進來,只因他是個主兒。你老人家有甚麼不聖明的!”那鄧九公聽了,把眉毛一擰,眼睛一窄巴,說:“甚麼行子主兒?誰是主兒啊?我鄧九仗的是天地的養活,受得是父母的骨血,吃的是皇王的水土,我就是主兒!誰是主兒呀?那‘主兒’賣幾個錢兒一個?”褚一官是怕安老爺聽著不雅,忙攔道:“你老人家這句可不要。”鄧九公見他如此說,便丟下華忠向著他道:“哦,我錯了?露著你們先親後不改,欺負我老邁無能?這麼著,不信咱們爺兒們較量較量。”說著,挽起那大寬的馬褂兒袖子來,舉拳就待動手。

老爺從門里看見,說:“這一動手可就不成事了!”連忙跑到跟前,拖地一躬,說:“九公老人家,且莫動手!聽晚生一言告稟。”那鄧九公正在揮拳,忽見一個人從西角門兒里出來相勸,定睛一看,只見那人穿一件老臉兒灰色三朵菊的庫綢缺衿兒棉袍,套一件天青荷蘭雨緞厚棉馬褂兒,卷著雙銀鼠袖兒,頭上罩著個藍氈子帽罩兒,看不出甚麼帽子,有頂戴沒頂戴來。他提著拳頭看了一眼,便問褚一官道:“這又是誰?”華忠恐他說別的,連忙說:“這就是我們老爺。”安老爺連喝道:“你這個人好蠢,怎麼還這等說法!”因對鄧九公道:“晚生是從此路過,遇見我們這姓華的,因此才見著這位褚一爺,提起來,知道九公也在這里。晚生久聞大名,如雷貫耳,要想拜見拜見。他兩個是再三相辭,卻是晚生一時不知進退,定要候著瞻仰尊顏。這事卻與他兩個無干。如今既是九公不耐煩,晚生立刻告退,斷不可因我外人壞了自己的骨肉情分。”說罷,又是一躬。

那老頭兒見安老爺這番光景,心里先有三分願意,說:“且住,我也曾聞著我們這舅爺跟的是個官兒,這麼著,尊駕先通個姓名來我聽聽。”這個當兒,他一只手只管得兒楞楞得兒楞楞的搓著那副鐵球,那一只拳頭可就慢慢的搭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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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爺見問,便說道:“不敢,晚生姓安,名字叫作學海。”說了這句話,只見他兩眼一怔,“哈”了一聲,說:“你叫安學海?你莫非是作過南河知縣被談爾音那厮冤枉參了一本的安青天安太老爺嗎?”安老爺道:“晚生卻是作過幾天河工知縣,如今辭官不作了。”

那鄧九公聽得,把手一拍,便對著眾人道:“我說你們這班孩子,紫嘴子,一抹汗兒不中用!”褚一官道:“又怎麼了,老爺子?”鄧九公睜著雙大眼睛道:“這位安太老爺的根基,你們大略著也未必知道。他是天子腳底下的從龍世家,在南河的時候,不肯賺朝廷一個大錢,不肯叫百姓受一分累,是一個清如水明如鏡的好官,真是金山也似的人!這是一。再說,我是淮安府根生土長,他作那里的知縣,就是我的父母官。今日之下,人家到了咱們家,就好比那太陽爺照進屋子里來了。怎麼著,你們連個大廳也不開,把人家讓到那背旮旯子里去?這都是你們干出來的?”褚一官一聽,心里說:“得了,夠了我的了!”忙說:“我們不行喲,還得你老人家操心哪!”說著,暗地里合那些莊客擠眉弄眼,說:“走哇,咱們收拾大廳去!”

鄧九公這才轉到下手,讓安老爺大廳待茶。老爺才把帽罩子摘了,遞給華忠,進了屋子。那鄧九公連忙把那副鐵球揣在懷里,向安老爺道:“老父母,子民鄧振彪叩見!可恕我腰腿不濟,不能全禮。”說罷,打了一躬。老爺頂禮相還。老爺此時早看透了鄧九公是個重交尚義有口無心年高好勝的人,便道:“九公,我安某今日初次登堂,見你這番英雄氣概,況又這等年紀還是這樣精神,真是名下無虛。我安某得見恁般人物,大快平生!我這里有一拜。”說著,借著還那一躬就拜了下去。慌得鄧九公連忙爬下還禮不叠,說:“我的老父母,你可不要折了我鄧振彪的草料!”還了禮。一面把那大巴掌攥住老爺的胳膊,那只手架著膈肢窩,攙了起來。看他那起跪,比安老爺還來得利便。

老爺起來,又對他說道:“我們先交代句話,這‘父母官’、‘子民’的稱呼,原是官場的俗套兒,請問如今那些地方官,又那個真對得住百姓,作得起個民之父母?況且我又是個下場的人,足下又不是身入公門,要一定這樣的稱呼,倒覺俗氣。就論歲數,也比我長著三十余年,如不見棄,我今日就認你作個老哥哥,何如?”鄧九公聽了,喜出望外,口里卻作謙讓,說:“這可不當!老父母你是甚麼樣的根基!我鄧老九雖然癡長幾歲,算得個甚麼,也好妄攀起來!”老爺道:“快休說這話!你我丈夫行事,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說著,早又拜了下去。鄧九公也忙著平磕了頭,起來拉了老爺的手,哈哈大笑,說道:“老弟,這實在是承你的錯愛。劣兄今年活了八十七歲,再三年就九十歲的人了,天下十七省,不差甚麼走了一大半子,也交了無數的朋友,今日之下,結識得你這等一個人物,人生一世,算不白活了!”說著,只樂得他手舞足蹈,眼笑眉飛。褚一官等在旁看了,也自歡喜。

鄧九公便對褚一官道:“這咱們‘恭敬不如從命’,過節兒錯不得,姑爺,你也過來見見你二叔。”一官連忙過來,重新行禮。老爺拉起他來。這個當兒,華忠抖積伶兒,拿了把綢撢子來給老爺撢衣裳上的土,老爺笑道:“這不好勞動舅爺呀!”把個華忠嚇得,一面忍笑,一面撢著土說道:“這里頭可沒奴才的事。”安老爺因命他:“你把大爺叫來。”鄧九公道:“原來少爺也跟在這里。你們旗下門兒里都叫‘阿哥’,快請!快請!”

安公子在那邊早曉得了這邊的消息,聽見老爺叫,便帶了戴勤、隨緣兒過來。安老爺指了鄧九公向公子道:“這是九大爺,請安。”公子便恭恭敬敬的請了個安。喜得個鄧九公雙手捧起他來,說:“老賢侄,大爺可合你謙不上來了。”又望著老爺說:“老弟,你好造化!看這樣子,將來準是個八擡八座罷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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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褚一官便用那個漆木盤兒又端上三碗茶來。老頭子一見,又不願意了,說:“姑爺,你瞧,怎麼使這家夥給二叔倒茶?露著咱們太不是敬客的禮了!有前日那個九江客人給我的那禦制詩蓋碗兒,說那上頭是當今佛爺作的詩,還有蘇州總運二府送的那個甚麼蔓生壺,合咱們得的那雨前春茶,你都拿出他來。”褚一官答應著,才要走,老爺忙攔說:“不用這樣費事,我向來不大喝茶。我此時倒用得著一件東西,老哥哥可莫笑我沒出息兒,還只怕你這里未必有。”

鄧九公聽了,怔了一怔,說:“老弟,難道拿著你這樣一個人吃鴉片煙不成?”老爺道:“不是,不是。我生平別無所好,就是好喝口紹興酒,可不知你老人家里有這東西沒有?”

鄧九公見問,把兩只手往桌子上一按,身子往前一探,說:“怎麼說,老弟你也善飲?”老爺道:“算不得善飲,不過沒出息兒,貪杯。”鄧九公道:“哦,哦,哦,我聽聽,也能喝個多少呢?”老爺道:“從前年輕的時候渾喝,也不大知道甚麼叫醉;如今不中用了,喝到二三十斤也就露了酒了。”鄧九公聽了,樂得直跳起來,說:“幸會!幸會!有趣!有趣!再不想我今日遇見這等一個知己!愚兄就喝口酒,他們大家夥子竟跟著嘈嘈,又說這東西怎麼犯脾濕,又是甚麼酒能合歡,也能亂性。那里的話呢?我喝了八十年了,也沒見他亂性。你見那喝醉了的,他打過自己罵過自己嗎?這都是那沒出息兒的人,不會喝酒,造出來的謠言。”說著,便向褚一官道:“既這樣,不用鬧茶了。家里不是有前日得的那四個大花雕嗎,今日咱們開他一壇兒,合你二叔喝。”

褚一官說:“拉倒罷,老爺子!你老人家無論叫我干甚麼我都去,獨你老人家的酒,我可不敢動他。回來又是怎麼晃瓤了,溫毛了,我又不會喝那東西,我也不懂,我纏不清。等我找了你老的女孩兒來,你老自己告訴他罷。再者,二叔在這里,也該叫他出來見見。”鄧九公說:“這話倒是,你就去。”

原來褚家娘子雖是那等合安老爺說了,也防他父親的脾氣靠不住,正在窗後暗聽。聽見如此說,便出來從新見過。因說道:“這些事都不用老爺子操心,我才聽得老哥兒倆一見就這樣熱火,我都預備妥當了。再說,既要喝酒,必要說說話兒,這里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兒,一家人罷咧,自然該把二叔請到咱里頭坐去。再,這天也不早了,二叔這等大遠的來,難道還讓到別處住去麼?自然留他老人家在家多住兩天。你老人家要有事,只管去,家里橫豎有人照應。”

鄧九公道:“是呀,是呀!得虧你提補我。”因道:“咳,老弟,一個人上了兩歲歲數,到底不濟了。我如今全靠我們這姑奶奶。你我就依著他,住幾天,咱們痛痛的多喝兩場!”

安老爺聽了,料這事也得大大的費一番說詞,今日不得就走,便道:“如此甚好,只是打攪了。”就著,便命家人把車子牲口打發了,行李搬進來,便同了九公進去。先到了正房。原來那正房卻是褚一官夫妻住著,只見屋里也有幾件硬木的木器,也有幾件簇新的陳設,只是擺得不倫不類,這邊桌子上放著點子家夥吃食,那邊桌子上又堆首天平、算盤、帳本子等類。鄧九公道:“他這里鬧得慌,咱們到我那小屋兒里坐去。”

便讓老爺出了正房,從西院牆一個屏門過去。只見當門豎著一個彩畫的影壁,過了影壁,一個大寬轉院落,兩棵大槐樹不差甚麼就遮了半個院子,也堆著點子高高矮矮不成文理的山石,也種著幾叢疏疏密密不合點綴的竹子,又有個不當不正的六角亭子在西南角上。那房子是小小的五間,也都安著大玻璃。一進屋門,堂屋三間通連,東西兩進間。鄧九公便讓安老爺在中間北床坐下,公子在靠南窗坐下。

褚大娘子張羅著倒了茶,便向鄧九公道:“把咱們姨奶奶也叫出來見見,也好幫幫我。”鄧九公道:“姑奶奶罷呀,沒的叫你二叔笑話!”褚大娘子道:“二叔很不笑話,我們也不可笑。”因說道:“二叔,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父親只養了我一個兒,我又沒個弟兄,巴不得多一個親人。再說,我父親這個年紀了,我怎麼樣的服侍,總有服侍不到的地方兒。所以說,給他老人家弄個人。他老人家瞧了幾個都不中意,到後來瞧見這一個,因他是我們淮安人,才留下了。雖說是沒甚麼模樣兒,絕好的一個熱心腸兒,甚麼叫鬧心眼兒、掉歪,他都不會。第一是在我父親跟前服侍的盡心,這就是我的大造化。等我叫他來,二叔瞧瞧。”安老爺說:“好極了,也必該有這等一個人服侍。我倒得見見我們這位如嫂。”

褚大娘子聽了,便自己向西間去找他。還不曾走到跟前,只聽得那簾子唿搭一聲,就出來了一個人。安老爺在堂屋上首向西坐著,看得逼真。看那人,約略不上三十歲,穿著件棗兒紅的絳色棉襖,套著件桃紅襯衣,戴著條大紅領子,挽著雙水紅袖子,家常不穿裙兒,下邊露著玫瑰紫的褲子,對著那一雙四寸有余的金蓮兒,穿著雙藕色的小鞋子,顏色配合得十分勻襯。手上戴著金鐲子玉釧,叮當作響,鐲子上還拴條鴛鴦戲水的杏黃繡手巾。頭上廟簪兒珠挑,金翠爭光,簪兒邊還配著根猴兒爬杆兒的赤金耳挖子。花枝招展,妝點鮮明。

褚大娘子看了,問道:“今日甚麼事,這麼打扮著?”只聽他笑道:“說有客來了麼,我說看老爺子叫我見呢!”褚大娘子說著,又望他胸前一看,只見帶著撬豬也似的一大嘟嚕,因用手撥弄著看了一看,原來胸坎兒上帶著一掛茄楠香的十八羅漢香珠兒,又是一掛早桂香的香牌子,又是一掛紫金錠的葫蘆兒,又是一掛肉桂香的手串兒,又是一個蘇繡的香荷包,又是一掛川椒香荔枝,余外還用線絡子絡著一瓶兒東洋玫瑰油。這都是鄧九公走遍各省給他帶來的,這里頭還加雜著一副鏤金三色兒,一面檀香懷鏡兒,都交代在那一個二鈕兒上。褚大娘子看了,說:“我的小媽兒呀,你可坑死我了!怎麼好好歹歹的都帶出來了?”他又嘻嘻的笑道:“都怪香兒的麼,叫我丟下那件子呢?”褚大娘子笑道:“怪香兒的,就該都搬運出來麼?跟我來啵!”說著,又給他拉拉袖子,整整花兒。

臨近了,安老爺又細看了看,卻倒是漆黑的一頭頭發,只是多些,就鬢角兒邊不用梳鬅頭,那頭發便夠一指多厚;雪白的一個臉皮兒,只是胖些,那臉蛋子一走一哆嗦,活脫兒一塊涼粉兒;眉眼不露輕枉,只是眉毛眼睫毛重些;鼻子嘴兒倒也端正,只是鼻梁兒塌些,嘴唇兒厚些;此外略無褒貶,更加脂香粉膩,刷的一口的白牙。把個鄧九公疼的,望著他眼睛樂的沒縫兒,口笑的合不攏來。

只見他將到跟前,就奔了安老爺去了。鄧九公道:“你來,等我告訴你,這位安二老爺,人家是在旗的世家,因為瞧的起我,才合我結弟兄。”才說到這句,他便道:“是他二叔哇!”

九公道:“這又來了,倒底是誰二叔啊?你見了得稱他老爺!”

他聽了,便說道:“哦,老爺哪!那麼請安。”說著,紮煞著兩只胳膊,直挺挺的就請了一個單腿兒安。九公道:“你還是拜拜不結了,怎麼又鬧個安呢?”他道:“老爺麼,不請安?”

安老爺也連忙站起來,還了個半揖,說:“很好。這位姨奶奶生得實在厚重,這是個多子宜男的相貌。”九公道:“老弟,不要這等稱呼,你就叫他二姑娘。”老爺便慪九公道:“這樣聽起來,只怕還有位大如嫂呢罷?”他又接上話了,說:“沒有價,就我一個兒,我叫二頭。”褚大娘子笑說:“二叔,聽我們是沒心眼兒不是?有甚麼說甚麼。”一句話沒說完,他早踅身走了。

褚大娘子說:“怎麼走了?我還有話呢。”他道:“姑奶奶等著,我就來。”只見他去不多會兒,從屋里裝出一袋煙來。

那煙袋足有五尺多長,安著個七寸多長的菜玉煙袋嘴兒,那煙袋嘴兒上打著一青線算盤疙瘩,煙袋鍋兒上還挑著一個二寸來大的紅葫蘆煙荷包,里面卻不裝著煙,煙是另擱在一個笸蘿兒里。只見他一面嘴里抽著走過來,從他嘴里掏出來,就遞給安老爺,說:“老爺抽煙兒呀。”安老爺忙著欠身說:“我不吃煙。”他說:“不是湖廣葉子呀,是渣頭哇,里頭還有豆蔻皮兒哩。”老爺說:“我是不會吃煙。”他便說:“一袋煙,可惜了的。不姑奶奶抽罷?”褚大娘子道:“我可耍不上你那杆長槍來,你先擱下,我告訴你話。酒、果子我那邊都弄好了,回來在我那邊招呼著送過來,你可在這里好好兒的張羅張羅,那幾個小行行子靠不住。”因問:“黑兒他們都那里去了?”只聽答應了一聲,進來了一順兒十一二歲的四個孩子:一個漆黑,一個大胖,一個奇醜,一個多麻,就叫作黑兒、胖兒、醜兒、麻兒,原是鄧九公家的四個村童,合這位二姑娘要算這老頭兒的一分儀從,離不開的,所以到女兒家住著也帶了來,當下褚大娘子又囑咐了四人幾句,早有幾個小腳兒老婆子送過酒果來。

褚大娘子便合鄧九公道:“大爺請到我們那院里,我張羅他去罷,我瞧他在這里怪拘束的。”安老爺先道:“很好。你就跟了大姐姐去。”因說:“你也過來見見姨奶奶。”公子只得過來,作了個揖,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笑道:“好個少爺,長的怪俊兒的!”褚大娘子道:“喲,你怎麼這些話喲?”他又道:“姑奶奶,你只說我愛說話哩,你瞧瞧他那臉蛋子,有紅似白兒的,不像那娘娘廟里的小娃娃子?”鄧九公、褚大娘子聽了,都呵呵大笑,連安老爺也忍不住笑起來,倒把個公子臊了個滿臉緋紅,便同了褚家娘子過那院去了。

列公,切不可把這位姨奶奶誤認作狎邪一路。自天地開辟以來,原有這等混沌未鑿的人。世間除了那精忠、純孝、苦節、大義四項人,定可至誠格天之外,惟有這混沌未鑿的人,最蒙上天愛惜,無不富貴壽考,安樂終身。他絕不得有那紅顏薄命、皓首無依之歎。只怕比起那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更上一層。真真令人起忻起羨也!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這里擺下果菜,褚一官也來這里照料了一番。去後,鄧九公便取出一對大杯,同安老爺高談暢飲起來。那安老爺酒在肚里,事在心里,暗暗盤算說:“這老頭兒雖說粗豪,卻是個久經世故的,須是不露一毫芒角,才引得出他的真話來呢。”酒過三巡,恰好那鄧九公問起老爺的官場來。他道:“老弟,你方才說如今辭官不作,我聽得我們淮安親友們來說,那談爾音被禦史參了一本,朝廷差了一位甚麼吳大人來把他拿問,老弟你官複原職了。我想,老弟你這年紀,正好給朝廷出力,為甚麼倒要告退還鄉?再說還鄉,又怎的不走官塘大路,從這條路來呢?”

安老爺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志讀書,才巴結作個知縣,不上半截,便經了這等意外的風波。大約宦途的味兒不過如此,不如退歸林下,遍走江湖,結識幾個肝膽英雄,合他杯酒談心,倒是人生一樁快事!”鄧九公聽到這里,不由得端起杯來,一飲而盡,又伸了一個大拇指頭,說道:“高!”老爺便接著往下說道:“至于此來,卻原為小兒出京的時候,這華忠一路跟隨,病在店里。及至小兒到了淮上,久不見他南來的消息。此番走到這路,想這褚一官壯士正是他的至親,尋著一官一問,定知端的。因沿路訪問,都說褚壯士在二十八棵紅柳樹住家,到了那里,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寶莊上。我想:‘既到靈山,豈可不朝我佛?’倒把打聽華忠消息這樁事擱起,徑投寶莊,拜識尊顏。誰想吾兄不在莊上,就連那褚壯士也說搬在東莊去了,我就一路跟尋到此。恰巧在此地莊外遇見華忠,得見一官,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談起來才知吾兄的大駕也在此地。不望天緣湊巧,倒在此地相會,又得彼此情同針芥,一言訂交,真是難得的一番奇遇!”

鄧九公道:“原來老弟倒枉駕先到舍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發不安了。”安老爺道:“你我豪傑相逢,何必拘這形跡!我方才還同令婿議論海內的人物,提起一家有名的豪傑,不想問他,竟自不知底里。”鄧九公道:“老弟,你看不得這些年輕的小爺們,花說柳說的,不中用,一按就沒了,早呢!你問的這人,你既稱到他是個豪傑,大約也不是甚麼無名之輩,你說給我聽聽。慢講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兩湖、川陝云貴,以至關里關外,但是個有點聽頭兒的,提起來大概都知道他個根兒襻兒,你問誰罷?”

安老爺道:“這人說來卻不甚遠,只在方近地方,只是隔了這幾年,不知他現在的住處。”鄧九公聽了,把嘴一撇,道:“甚嗎?我們這個地方兒會有個有名兒的豪傑?老弟,那可是聽了謠言來了!這地方要找紹興壇子大的倭瓜,棒槌壯的玉米棒子,只怕還找得出來。要講豪傑,劣兄在此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沒見過那豪傑是四方腦袋八楞兒腦袋!”安老爺正色道:“老哥哥,古人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道是‘真人不露相’。何地無才?這話倒不可如此講。縱說是九兄你‘觀于海者難為水’,只怕小弟說的這個人,老哥哥也小看他不起,大約你也必該認得他,並且除了你別人也不配認得他。”鄧九公聽了,歪著頭想了一會,道:“嗯,誰?”因向老爺道:“老弟,你試把他的姓名說來,我領教領教。”安老爺拈著幾根小胡子兒,眼睛望著鄧九公,說道:“這人,人稱叫他作‘十三妹’!”

鄧九公才聽得“十三妹”三個字,早把手里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說:“老弟,你是怎生曉得這個人?”

安老爺道:“你且慢問我怎生曉得這人,你只說這人究竟算得個豪傑算不得個豪傑?你可認識他不認識他?”鄧九公見問,未從說話,先歎了一聲,說:“老弟,若論此人,雖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不但算得脂粉隊里的一個英雄,還要算英雄隊里一個領袖。說起來,天下的男子漢都該愧死!我豈止認得他,他還要算我個知己恩人哩!”安老爺一聽,心里暗說:“有些意思了。”因說道:“話雖如此,只是他究竟是個年輕女子。老哥哥,你這樣的年紀,這等的威名,說他是個知己有之,怎生說到是個恩人起來?這話倒願問一個詳細。”九公道:“酒涼了,咱們換一換。”說著,換上熱酒來,二人酒到杯干。

只那姨奶奶帶了兩三個婆子照料,幾個村童來往穿梭也似價伺候,倒也頗為簡便,且是乾淨。

說話間,褚大娘子又帶人送過點心湯來,讓了一番。原來安老爺喝酒不大吃菜,只就是鮮果子小菜過酒。鄧九公喝起來更是鯨吞一般的豪飲,沒有吃菜的空兒。因此點心不過用了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讓姨奶奶吃完,散給那些孩子們了。鄧九公道:“姑奶奶,你張羅你的去罷。”褚大娘子道:“他們不用張羅,他們連面都吃了。那大爺才坐下,瞅著那麼怪靦腆的,被我慪了他一陣,這會子熟化了,也吃飽了,同女婿合他大舅倒說的熱鬧中間的。”說話間,姨奶奶吃完了餑餑,合褚大娘子道:“姑奶奶在這里,我也瞧瞧大爺去。”九公道:“你走了,可小心他們溫毛了我的酒。”褚大娘子道:“只管去罷,有我呢。”

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從袖子里掏出一個紅燈花紙包囊兒來,說:“老爺子,你瞧瞧這個。”九公打開一看,原來是蘇繡的一個大紅緞子小腳兒香袋兒,一個石青平口抽子。九公問他:“這作嗎呀?”他道:“我給那大爺好不好?”九公道:“好,好,你給去罷。”又捏著那抽子問他道:“這里頭沈顛顛的,又是甚麼東西?”他道:“可怎麼空空兒的給他呢?我給他裝上了一百老錢。”九公哈哈大笑起來。褚大娘子說:“別笑人家。好哇,叫他也活動活動去罷!”說著,坐在一邊。

便聽那鄧九公向安老爺道:“老弟,你方才問那十三妹,我怎生說到他是我的恩人?你可知道,愚兄是個‘敗子回頭金不換’。我自幼兒也念過幾年書,有我們先人在日,也叫我跟著人家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著作上了;誰知把個詩倒了平仄,六韻詩我又只作了十句。給他落了一韻,連個複試也沒巴結上。後來他老人家就沒了。我看了看,我不像是這里頭的蟲兒,就結識了一班不安分的人,使槍弄棒,甚至吃喝嫖賭,無所不至,已經算走到下坡路上去了。還虧幾個老輩子的說:‘放著你這樣一個漢仗,這樣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為甚麼干這不長進的營生呢?’我想,一個沒爺的孩子,有個人出來告訴這麼句正經話,就算難得。我就一憋頭的學著拉硬弓,騎快馬,端石頭,練大刀。這年學台下馬,報了考。到了考的這天,我開得十六力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頭號石頭,平端起來,在場上要走三個來回;大刀單撒手舞三個面花,三個背花,還帶開四門;馬步箭全中。這麼說罷,老弟,算概了場了。不想到了末場,默寫《孫武子兵書》,我又落了兩個字,自己也沒看出來。便有學院上的書辦找來說,大人見我的武藝件件超群,要中我個案首,只因兵書里落了字,打下來了,叫我花五百銀子,依然保我個插花披紅的秀才。那時候,要論我的家當兒,再有幾個五百也拿出來了,只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干功名,一下腳就講究花錢,搦了銳氣了。我就回他說:‘中與不中,各由天命,不走小道兒!’”

安老爺道:“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只怕這本領可要埋沒了。”九公道:“你聽麼,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誰想他單單把我擱在末尾兒一名,叫我坐紅椅子!我說:‘這就算他給朝廷開科取士來了?’一賭氣子,我老師也沒拜,鹿鳴宴也沒赴,花紅也沒領,我說:‘功名一路,算沒我了!’到後來,親友們見我在家里悶坐著,便有幾個鏢行的朋友,請我跟他們走鏢。走了兩年,我就自己立了定號,單身出馬,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著老天養活,不曾擦過臉,失過事。到今日之下,吃這碗飽飯,都是老天賞的。這年到了八十歲了,我說:‘收船好在順風時。’告訴親友們,我可要摘鞍下馬咧。誰如那些有字號的大買賣行中苦苦的不放,都隔年下了關書聘金來請,只得又走了五年。我說:‘這可該收了。’便預先給各省捎下書子去,說來年一定歇馬,一應聘金概不敢領。承那些客商們的台愛,都遠路差人送彩禮來,給我慶功。又大家給我掛了一塊匾,寫得是甚麼‘名鎮江湖’四個大字。老弟,你想,人家好看咱們,咱們有個自己不愛好看的嗎?我那二十八棵柳樹莊上本也寬綽,西院里有教場一般的一個大院落,蓋著五間正廳,那是我帶了徒弟們教武藝的地方。我就在那個所在正中搭了座戲台,兩旁紮起兩路看棚來,在府城里叫了一班子戲,把那些遠來的客人合本地城里關外的紳衿鋪戶,以至坊邊左右這些鄉鄰,普通一請,一連兒熱鬧了三天。

“一日無事,二日安然。到了第三日,正是本地那些鄉鄰們來吃酒看戲。那日人來的更多,廳上、棚里都坐得滿滿的,再搭上那賣熟食的,賣糖兒豆兒趕小買賣的,兩邊站得千佛頭一般。台上唱的是飛鏢黃三太打竇二墩,正唱到黃三太打敗了竇二墩,大家賀喜,他家里來報說生了黃天霸了。大家都說:‘這戲唱得對景,我們鄧九太爺將來一定也要得這樣一位相公!’就這個一杯,那個一盞,冷的熱的輪流把我一灌,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了。正在高興,忽見我莊上看門的一個莊客跑了進來,報說:‘外面來了一個人,口稱前來送禮賀喜。

問他姓名,他說見面自然認得。’我就吩咐那莊客說:‘莫問他是誰,只管請進來,大家吃酒看戲。’一時,請了進來。只見那人身穿一件青縐綢夾襖,斜披件喀喇馬褂兒,歪戴頂樂亭帽兒,腳穿一雙雙襻熟皮镴子鞋,身上背著藍布纏的一樁東西,雖看不見面里,約莫是件兵器;後邊還跟著個人,手里托著一個紅漆小盒兒。走上廳來,把手一拱,說道:‘請了。’只此兩個字,他就挺著腰,叉著只腳,扭對臉去,攏著拳頭站著。

“我心里說:‘這個賀喜的來的古怪呀!’因問他:‘足下何來?’他道:‘姓鄧的!你非不認得我,我非不認得你,休推睡里夢里!今日聽得你摘鞍下馬賀喜慶功,特來會你!’我仔細一看,那人卻也有些面熟,只是猛可里想不出是誰。因對他說:‘足下恕我眼拙,一時間想不起那里會過。’他說:‘我叫海馬周三,你我牤牛山曾有一鞭的交情!’這句話,我想起來了。五年前後,我從京里保鏢往下路去,我們同行有個金振聲,他從南省保鏢往上路來,對頭走到牤牛山,他的鏢貨被人吃了去了,是我路見不平,趕上那厮打了一鞭,奪回原物。他因此懷恨,前來報仇。趁著我家有事,要在眾人面前砢磣我一場!

“我說:‘朋友,你錯怪了我了!這同行彼時相救,是我們一個行規。況這事云過天空,今日既承下顧,掀過這篇子去,現成兒的酒席,咱們喝酒。你我就借著這杯酒,解開這個扣兒,作個相與,你道如何?’早有那些在坐的一同上前解和。老弟,你道我看眾朋友的面上,也算忒讓了他了罷!誰知他倒不中擡舉起來,說道:‘不必讓茶讓酒!自你我牤牛山一別,我埋頭等你,終要合你狹路相遇,見個高低。今日之下,你既摘鞍下馬,我海馬周三若暗地里等你,也算不得好漢。今日到此,當著在坐的眾位,請他們作個證明,要合你借個一萬八千的盤纏,補還我牤牛山的那樁買賣。你是會的,破個笑臉兒,雙手捧來便罷;倘若不肯,我也不叫你過于為難,我這盒兒里裝著一碗兒雙紅胭脂,一匣滴珠香粉,兩朵時樣的通草花兒,你打扮好了,就在這台上扭個周遭兒我瞧瞧,我塵土不沾,拍腿就走。’說罷,把個盒兒揭開,放在當中桌上。老弟,你說就讓是個泥佛兒罷,可能聽了不動氣?”

安老爺道:“這人豈不是個憊懶小人的行徑了?”鄧九公道:“哈哈,老弟,你可也莫要小看了他!不想到這等一個人,竟自能屈能伸,有抽有長。”說著,又干了一杯。

說話的這個當兒,主客二位已都是五七十大杯過了手了。

褚大娘子在一旁說道:“我看老爺子今日的酒又有點兒過去了,人家二叔問的是十三妹,你老人家可先說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作甚麼?”鄧九公道:“姑奶奶,你當我說的是醉話嗎?

若不從這根子上說起,怎見得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風義氣來?見不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風義氣,這回書可還有個甚麼大聽頭兒呢?再說,人家聽書的又知道我鄧九公到底是個誰呢!”

安老爺便接著問道:“後來吾兄便怎麼樣呢?”鄧九公道:“那時我一把無名業火從腳跟下直透頂門,只是礙著眾親友,不好動粗。我便變作一番啞然大笑,我說:‘我只道你用個一百萬八十萬的,那可叫短了我了,一萬銀還備得起!’回頭我就叫人盤銀子去。在座的眾人還苦苦的相勸,道:‘二位不可過于認真,有我們在此,大家緩商。’我便對他大家說道:‘眾位休得驚慌。我鄧某雖不才,還分得出個皂白清濁。這事無論鬧到怎的場中,絕不相累。’霎時把那銀子搬齊,放在當院一張八仙桌兒上。我說:‘朋友,紋銀一萬兩在此。只是我鄧老九的銀子是憑精氣命脈神掙來的,你這等輕輕松松只怕拿不了去!此地卻是我的舍下,自古主不欺賓,你我兩家說明,都不許人幫,就在這當場見個強弱。你打倒了我,立刻盤了銀子去,那怕我身帶重傷,一定抹了脂粉,帶了花朵,湊這個趣兒;萬一我的兵器上沒眼睛,一時傷犯了你,可也難逃公道!’“說著,我便甩了衣裳,拿了我那把保鏢的虎尾竹節鋼鞭。

他也脫去馬褂,抖開他那兵器,原來也是把鋼鞭,合我這鞭的斤兩正不差上下。那時眾人都出房來,遠遠的圍了個大笸籮圈兒站著。便是我自己的人,也因我有話在前,不敢傍近。

台上的戲也煞住了,站了一台閑人,都眼睜睜的不看台上那出戲,要看台下這出戲。當下我兩個一個站在北面,一個站在南頭,亮了兵器,就交起手來。及至一交手,才知他不是五年前的海馬周三了。原來他自從挨了我那一鞭之後,便隱項埋頭去練這家武藝,要洗牤牛山前的那一張羞臉。一條鞭使了個風雨不透,休想破他一絲!

“我兩個來來回回正斗得難分難解,只見從正東人群里閃一般攛出一個人來,手使一把倭刀,把我兩個的鋼鞭用刀背兒往兩下里一挑,說:‘你二位住手,聽我有句公道話講!’那時我只道是來幫他的,他只道是來幫我的,各各收回兵器,跳出***一看,只見那人一身素妝,戴著孝髻,斜挎張彈弓兒,原來是個女子!”

安老爺擎杯道:“不必講,這一定是十三妹無疑了!”鄧九公綽著那一部長髯說:“老弟,不是他還有誰!那時我同周三兩個才要合他答話,忽然正西上,哧,飛過一枝鏢來,正奔了那十三妹的胸前。我將說得聲‘招家夥’,他早把身子一閃,那鏢早打了空;接著又是第二枝打來,他不閃了,只把身子一蹲,伸手向上一綽,早把那枝鏢綽在手里;說時遲,緊跟著就是第三枝打來,那時快,他把手里這枝鏢迎著那枝鏢發出去,打個正著,只見噌的一聲,冒了一股火星子,當啷啷,兩枝鏢雙雙落地!那四面看的人就海潮一般喝了個連環大彩!那發鏢的人也不曾露個面兒,早不知嚇到那里去了。他也更不去尋,更不在意。便向我合周三道:‘你二位今日這場斗,我也不問他們是非長短。只是一個靠著家門口兒,一個仗著暗器,便那個贏了,也被天下英雄恥笑!這恥笑不恥笑卻與我無干,只是我要問問,怎生輸了的便該擦胭抹粉戴花?難道這胭粉花朵的里頭便不許有個英雄不成?如今你兩個且慢動手,這一桌銀子算我的,你兩個那個出頭合我試斗一斗,且看看誰輸誰贏,那個戴那朵花兒、擦那嘴胭脂、抹那臉粉!’老弟,那個當兒,劣兄到底比周三多吃了幾年老米飯,一看他那光景,斷非尋常之輩,不可輕敵,才待合他講禮。那周三見壞了他的道路,又欺那十三妹是個女子,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那十三妹也不舉刀相迎,只把身順轉來,翻過腕子,從鞭底下用刀刃往上一磕,唰,早把周三的鞭削作兩段!眾人又是聲喝彩!只就那喝彩的聲音里頭,接著一片喊聲,早從人輪子里噗噗跳出二三十條梢長大漢來。”

安老爺問道:“這又是些甚麼人呢?”鄧九公道:“這班人原來是那海馬周三預先叫他的夥伴隨了那起戲子喬妝打扮混了進來,預先一個個埋伏在此。那時才聽得眾人一聲喊,這十三妹早上面一刀削斷了周三的鋼鞭,下面趁勢就是一個潑腳,把周三踢得爬在地下。他趕上一步,一腳踏住了脊梁,用刀指看那群賊夥道:“你們那個上前,我就先宰了你這匹海馬,作個榜樣!’那班人聽了這話,生怕壞了他頭領性命,都嚇得不敢上前,倒退下去。他便對那班盜夥說道:‘就請你眾人偏勞,把那個紅漆盒兒捧過來,給你這位大王戴上花兒,抹上胭粉,好讓他上台扭給大家看!’老弟,你這可就聽出周三的有抽有長兒來了。只聽他爬在地下高聲叫道:‘眾兄弟休得上前,這位女英雄也且莫動手!我海馬周三也作了半生好漢,此時我不悔我來得錯,我只悔我輕看了天下的英雄。今日出醜當場,我也無顏再生人世,便是死在你這等一位英雄刀下,也死得值。就請砍了頭去,不必多言。’老弟,你只聽聽,十三妹這本領,可是脂粉隊里的一個英雄,英雄隊里的一個領袖?”

安老爺用手把桌子一拍,說道:“痛快!”拿起杯來,一飲而盡。褚大娘子道:“二叔怎的盡喝酒,也不用些菜?”安老爺道:“姑奶奶,你聽你老人家這段話,還抵不得一肴下酒的美品麼!何用再去吃菜。”鄧九公一面吃著酒,一面說道:“老弟,這話還算不得下酒的美品呢!你看那十三妹,打倒海馬周三,他又言無數句,話不一席,疊兩個指頭,說出一番話來。待劣兄慢慢的說與你,那才算得酒菜里的一品珍饈海錯,管叫你連吃十大碗還痛快得不耐煩哩!”這正是:

何用《漢書》來下酒,這番清話也消愁!

要知那鄧九公又向安老爺說出些甚的情由,下回書交代。

(第十五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5:57

正文 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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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書講得是安老爺義結鄧九公,想要借那鄧九公作自己隨身的一個貫索蠻奴〔滿語:戴手銬腳鐐的奴隸,此指奴仆〕,為的是先收服了十三妹這條孽龍,使他得水安身,然後自己好報他那為公子解難贈金,借弓退寇並擇配聯姻的許多恩義。又喜得先從褚大娘子口里得了那鄧九公的性情,因此順著他的性情,一見面便合他快飲雄談,從無心閑話里談到十三妹,果然引動了那老頭兒的滿肚皮牢騷,不必等人盤問,他早不禁不由口似懸河的講將起來。講到那十三妹刀斷鋼鞭,斗敗了周海馬,作色鍁須,十分得意。

安老爺聽了,說道:“這場惡斗,斗到後來怎的個落場呢?”

鄧九公道:“老弟呀,那時我只怕十三妹聽了海馬周三這段話,一時性起,把他手起一刀,雖說給我增了光了,出了氣了,可就難免在場這些親友們受累。正在為難,又不好轉去勸他。誰想那些盜夥一見他的頭領吃虧,十三妹定要叫他戴花擦粉,急了,一個個早丟了手中兵器,跪倒哀求,說:‘這事本是我家頭領不知進退,冒犯尊威,還求貴手高擡,給他留些體面,我等恩當重報!’只聽那十三妹冷笑一聲,說:‘你這班人也曉得要體面麼?假如方才這九十歲的老頭兒被你們一鞭打倒,他的體面安在?再說,方才若不虧你姑娘有接鏢的手段,著你一鏢,我的體面安在?’眾人聽了,更是無言可答,只有磕頭認罪。

“那十三妹睬也不睬,便一腳踏定周海馬,一手擎著那把倭刀,換出一副笑盈盈的臉兒,對著那在場的大眾說道:‘你眾位在此,休猜我合這鄧老翁是親是故,前來幫他;我是個遠方過路的人,合他水米無交。我平生慣打無禮硬漢,今日撞著這場是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並非圖這幾兩銀子。’說了這話,他然後才回頭對那班盜夥道:‘我本待一刀了卻這厮性命,既是你眾人代他苦苦哀求,殺人不過頭點地,如今權且寄下他這顆驢頭!你們要我饒他,只依我三件事:第一,要你們當著在場的眾位,給這主人賠禮,此後無論那里見了,不準錯敬;第二,這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的周圍百里以內,不準你們前來騷擾;第三,你們認一認我這把倭刀合這張彈弓,此後這兩樁東西一到,無論何時何地何人,都要照我的話行事。這三件事件件依得,便饒他天字第一號的這場羞辱。你大家快快商量回話!’眾人還不曾開口,那海馬周三早在地下喊道:‘只要免得戴花擦胭抹粉,都依,都依,再無翻悔!’眾人也一疊聲兒和著答應。那十三妹這才一擡腿放起周三。那厮爬起來,同了眾人走到我跟前,齊齊的尊了我聲:‘鄧九太爺!’向我搗蒜也似價磕了陣頭,就待告退。”

“老弟,古人說的好:‘得意不可再往。’我鄧老九這就忒夠瞧的了;再說,也不可向世路結仇。我就連忙扶起他來,說:“周朋友,你走不得。從來說‘勝敗兵家常事’,又道是‘識時務者呼為俊傑’。今日這樁事,自此一字休提。現成的戲酒,就請你們老弟兄們在此開懷痛飲,你我作一個不打不成相遇的交情,好不好?’周三他倒也得風便轉,他道:‘既承台愛,我們就在這位姑娘的面前,從這句話敬你老人家起。’當下大家上廳來,連那在場的諸位,也都加倍的高興。我便叫人收過兵器銀兩,重新開戲,洗盞更酌。老弟,你想,這個過節兒得讓那位十三妹姑娘首座不得?我連忙滿滿的斟了盅熱酒送過去。他說道:‘我十三妹今日理應在此看你兩家禮成,只是我孝服在身,不便宴會;再者,男女不同席。就此失陪,再圖後會。’說著,出門下階,嗖的一聲,托地跳上房去,順著那房脊,邁步如飛,連三跨五,霎時間不見蹤影。我這才曉得他叫作十三妹!老弟,你聽這場事的前後因由,劣兄那日要不虧這位十三妹姑娘,豈不在人輪子里把一世的英名搦盡?你道他怎的算不得我一個恩人?

“因此那天酒席一散,我也顧不得歇乏了,便要去跟尋這人。這才據我的莊客們說:‘這人三日前就投奔到此,那時因莊上正有勾當,莊客們便把他讓在前街店房暫住,約他三日後再來。現在他還在店里住著。’我聽了這話,便趕到店里合他相見。原來他只得母女二人,他那母親又是個既聾且病的,看那光景,也露著十分清苦。我便要把合周三賭賽的那萬金相贈,爭奈他分文不取。及至我要請他母女到家養贍,他又再三推辭。問起他的來由,他說自遠方避難而來,因他一家孤寡,生恐到此人地生疏,知我小小有些聲名,又有幾歲年紀,特來投奔,要我給他家遮掩個門戶,此外一無所求。當下便合我認作師徒。他自己卻在這東南上青云出山峰高處踹了一塊地方,結幾間茅屋,仗著他那口倭刀,自食其力,養贍老母。我除了給他送些薪水之外,憑你送他甚麼,一概不收。只一個月頭里,借了我些微財物,不到半月,他依然還照數還了我了。因此,直到今日,我不曾報得他一分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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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爺道:“據這等聽起來,這人還不單是那長槍大戟的英雄,竟是個揮金殺人的俠客。我也難得到此,老兄台,你合他既有這等的氣誼,怎的得引我會他一會也好?”鄧九公聽了這話,怔了一怔,說:“老弟,若論你合這人,彼此都該見一見,才不算世上一樁缺陷事。只可惜老弟來遲了一步,他不日就要天涯海角遠走高飛,你見他不著了!”

安老爺故作驚疑,問道:“這卻為何?”只見鄧九公未從說話,兩眼一酸,那眼淚早泉湧一般落得滿衣襟都是,連那白須上也沾了一片淚痕,歎了一聲,道:“老弟,劣兄是個直腸漢,肚子里藏不住話,獨有這樁事,我家里都不曾提著一字,不信你只問你侄女兒就知道了。原故,只因十三妹的這樁事大,須慎密,不好泄漏他的機關。如今承老弟你問到這句話,我兩個一見,氣味相投,肝膽相照,我可瞞不上你來。

原來這位姑娘他身上有殺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無人奉養,一向不曾報得。不想前幾天他母親又得了一個緊痰症,沒了。

他如今孝也不及穿,事也不及辦,過了一七,葬了母親,便要去干這大事。今日他母親死了是第四天了,只有明後日兩天,他此時的心緒,避人還避不及,我怎好引你去見他?我昨日還問他的歸期,他說是:‘大事一了,便整歸裝。’但這樁事也要看個機會,也得了得了事,才好再回此地,知他是三個月兩個月?老弟,你又那里等得他?便是愚兄,這幾日也正為這事心中難過!”

安老爺又佯作不知的道:“哦,原來如此。但不知他的父親是何等樣人,因甚事被這仇家隱害?他這仇人又是何等樣人,現在在甚麼地方?”鄧九公擺手道:“這事一概不知。”安老爺道:“吾兄這句話是欺人之談了。他既合你有師生之誼,又把這等的機密大事告訴了你,你豈有不問他個詳細原由的理?”一句話,把鄧九公問急了,只見他瞪了兩只大眼睛,嚷起來道:“豈有此理!難道我好欺老弟不成?你是不曾見過他那等的光景,就如生龍活虎一般!大約他要說的話作的事,你就攔他,也莫想攔得他住手住口;否則,你便百般問他求他,也是徒勞無益。他仇還沒報,這仇人的名兒如何肯說?我又怎的好問?只有等他事畢回來,少不得就得知這樁快事了。”

安老爺道:“如此說來,此時既不知他這仇人為何人,又不知他此去報仇在何地,他強煞究竟是個女孩兒,千山萬水,單人獨騎,就輕輕兒的說到去報仇,可不覺得猛浪些?在這十三妹的輕年任性,不足深責;只是老哥哥你,既受他的恩情,又合他師弟相關,也該阻止他一番才是,怎的看了他這等輕舉妄動起來?”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說:“老弟台,我說句不怕你思量的話,這個事可不是你們文字班兒懂得!講他的心胸本領,莫說殺一個仇人,就萬馬千軍沖鋒打仗,也了的了,不用旁人過慮,這是一;二則,從來說‘父仇不共戴天’,又道是‘君子**之美’,便是個漠不相關的朋友,咱們還要勸他作成這件事,何況我合他呢!所以,我想了想,眼前的聚散事小,作成他這番英雄豪舉的事大,我才極力幫著他早些葬了他家老太太,好讓他一心去干這樁大事,也算盡我幾分以德報德之心。此時我自有催促他的,怎的老弟你顛倒嗔我不阻止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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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安老爺的話,一層逼進一層,引得個鄧九公雄辯高談,真情畢露,心里說道:“此其時矣!且等我先收伏了這個貫索奴,作個引線,不怕那條孽龍不弭耳受教。待他弭耳受教,便好全他那片孝心,成這老頭兒這番義舉,也完我父子一腔心事。”便對鄧九公說道:“自來說‘英雄所見略同’。小弟雖不敢自命英雄,這樁事卻合老兄台的見識微微有些不同之處。既承不棄,見到這里,可不敢不言。只是吾兄切莫著惱。你這不叫作‘以德報德’,恰恰是個‘以德報怨’的反面,叫作‘以怨報德’。那十三妹的一條性命,生生送在你這番作成上了!”

鄧九公聽了,駭然道:“哈,老弟,你這話怎講?”安老爺道:“這十三妹是怎的個英雄,我卻也只得耳聞,不曾目睹,就據吾兄你方才的話聽起來,這人大約是一團至性,一副奇才。至性人往往多過于認真,奇才人往往多過于好勝。要知一個人秉了這團至性、這副奇才來,也得天賜他一段至性奇才的福田,才許他作那番認真好勝的事業。否則,一生遭逢不偶,志量不售,不免就逼成一個‘過則失中’的行徑。看了世人,萬人皆不入眼,自己位置的想比聖賢還要高一層;看了世事,萬事都不如心,自己作來的要想古今無第二個。干他的事他也作,不干他的事他也作;作的來的他也作,作不來的他也作。不怕自己瀝膽披肝,不肯受他人一分好處;只圖一時快心滿志,不管犯世途萬種危機。久而久之,把那一團至性、一副奇才,弄成一段雄心俠氣,甚至睚眦必報,黑白必分。這種人,若不得個賢父兄、良師友苦口婆心的成全他,喚醒他,可惜那至性奇才,終歸名隳身敗。如古之屈原、賈誼、荊軻、聶政諸人,道雖不同,同一受病,此聖人所謂‘質美而未學者也’。這種人,有個極粗的譬喻:比如那鷹師養鷹一般,一放出去,他縱目摩空,見個狐兔,定要竦翅下來,一爪把他擒住;及至遇見個狡兔黠狐,那怕把他拉到汙泥荊棘里頭,他也自己不惜毛羽,絕不松那一爪;再偶然一個擒不著,他便高飄遠舉,甯可老死空山,再不飛回來重受那鷹師的喂養。這就是這十三妹現在的一副小照真容!據我看,他此去絕不回來。老兄,你怎的還妄想兩三個月後聽他來說那樁快事?”

鄧九公道:“他怎的不回來?老弟,你這話我就想不出這個理兒來了。”安老爺道:“老兄,你只想,他這仇人我們此時雖不知底里,大約不是甚麼尋常人。如果是個尋常人,有他那等本領,早已不動聲色把仇報了,也不必避難到此。這人一定也是個有聲有勢、能生人能殺人的腳色。他此去報仇,只怕就未必得著機會下手,那時大事不成,羞見江東父老,他便不回來,此其一;便讓他得個機會下手,他那仇家豈沒個羽翼牙爪?再方今聖朝,清平世界,豈是照那鼓兒詞上頑得的?一個走不脫,王法所在,他也便不得回來了,此其二;再讓他就如妙手空空兒一般報了仇,竟有那本領潛身遠禍,他又是個女孩兒家,難道還披發入山不成?況且聽他那番冷心冷面,早同枯木死灰,把生死關頭看破,這大事已完,還有甚的依戀?你只聽他合你說的‘大事一了,便整歸裝’這兩句話,豈不是句合你長別的話麼?果然如此,他更是不得回來定了,此其三。這等說起來,他這條性命不是送在你手里,卻是送在那個手里?”

鄧九公一面聽安老爺那里說著,一面自己這里點頭,聽到後來,漸漸兒的把個脖頸低下去,默默無言,只瞅著那杯殘酒發怔。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又在一旁說道:“老爺子,聽見了沒有?我前日合你老人家怎麼說來著?我雖然說不出這些講究來,我總覺一個女孩兒家,大遠的道兒一個人兒跑,不是件事。你老人家只說我不懂這些事。聽聽人家二叔這話,說的透亮不透亮?”

那老頭兒此時心里已是七上八下,萬緒千頭,再加上女兒這幾句話,不覺急得酒湧上來,一張肉紅臉登時扯耳朵帶腮頰憋了個漆紫,頭上熱氣騰騰出了黃豆大的一腦門子汗珠子,拿了條上海布的大手巾不住的擦。半天,從鼻子里哼出了一股氣來,望著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我越想你這話越不錯,真有這個理。如今剩了明日後日兩天,他大後日就要走了,這可怎麼好?”安老爺道:“事情到了這個場中,只好聽天由命了,那還有甚麼法兒!”鄧九公道:“嗨,豈有此理!人家在我跟前盡了那麼大情,我一分也沒得補報人家,這會子生生的把他送到死道兒上去,我鄧老九這罪過也就不小!就讓我再活八十七歲,我這心里可有一天過得去呀!”

他女兒見父親真急了,說道:“你老人家先莫焦躁,不如明日請上二叔幫著再攔他一攔去罷。”那老頭兒聽了,益發不耐煩起來,說:“姑奶奶,你這又來了!你二叔不知道他,難道你也不知道他嗎?你看他那性子脾氣,你二叔人生面不熟的,就攔得住他了?”安老爺道:“這話難說。只怕老哥哥你用我不著,如果用得著我,我就陪你走一蕩。俗語說的:‘天下無難事’。只怕死求白賴,或者竟攔住他也不可知。”鄧九公聽了這句話,伸腿跳下炕來,爬在地下就是個頭,說:“老弟你果然有這手段,你不是救十三妹,直算你救了這個哥哥了!”慌得安老爺也下炕還禮,說:“老哥哥,不必如此!我此舉也算為你,也算為我。你只知那十三妹是你的恩人,卻不知他也是我的恩人哩!”

鄧九公更加詫異,忙讓了老爺歸坐,問道:“怎的他又是你的恩人起來?”安老爺這才把此番公子南來,十三妹在在平悅來店怎的合他相逢,在黑風崗能仁寺怎的救他性命,怎的贈金聯姻,怎的借弓退寇,那盜寇怎的便是方才講的那牤牛山海馬周三,他見了那張弓怎的立刻備了人馬護送公子安穩到淮,公子又怎的在廟里落下一塊寶硯,十三妹怎的應許找尋,並說送這雕弓取那寶硯,自己怎的感他情意,因此辭官親身尋訪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鄧九公這才恍然大悟,說:“怪道呢,他昨日忽然交給我一塊硯台,說是一個人寄存的,還說他走後定有人來取這硯台,並送還一張彈弓,又囑我好好的存著那彈弓,作個記念。我還問他是個何等樣人,他說:‘都不必管,只憑這寶硯收那雕弓,憑那雕弓付這寶硯,萬不得錯。’路上的這段情節,他並不曾提著一字。再不想就是老弟合賢侄父子。這不但是這樁事里的一個好機緣,還要算這回書里的一個好穿插呢!”說著,直樂得他一天煩惱丟在九霄云外,連叫:“快拿熱酒來!”

安老爺道:“酒夠了。如今既要商量正事,我們且撤去這酒席,趁早吃飯,好慢慢的從長計較怎的個辦法。”褚大娘子也說:“有理。”老頭兒沒法,說道:“我們再取個大些的杯子,喝他三杯,痛快痛快!”說著,取來,二人連干了三巨觥。

恰好安公子已吃過飯,同了褚一官過來,安老爺便把方才的話大略合他說了一遍。公子請示道:“既是這事有個大概的局面了,何不打發戴勤去先回我母親一句,也好放心。”鄧九公聽了道:“原來弟夫人也同行在此麼?現在那里?”褚大娘子也說:“既那樣,二叔可不早說?我們娘兒們也該見見,親香親香。再說,既到了這里,有個不請到我家吃杯茶的?”

鄧九公也道:“可是的。”立刻就要著人去請。

安老爺道:“且莫忙。如今這十三妹既訪著下落,便姑奶奶你不去約,他同媳婦也必到莊奉候,好去見那位十三妹姑娘。今日這天也不早了,而且不可過于聲張。”因吩咐公子道:“不必叫戴勤去,留下他我另有用處。就打發華忠帶了隨緣兒去,把這話密密的告訴你母親合你媳婦,也通知你丈人、丈母。就請你母親合媳婦坐輛車兒,止帶了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明日照起早上路的時候,從店里動身,只說看個親戚,不必提別的話。留你丈人、丈母合家人們在店照料行李。他二位自然也惦著要來,且等事體定規了再見。這話你把華忠叫來,我當面告訴他,外面不可聲張。”褚一官道:“我去罷。”

一時,叫了華忠並隨緣兒來,安老爺又囑咐一遍,又叫他到一旁耳語了一番,只聽他答應,卻不知說的甚麼。

老爺因向褚一官道:“這一路不通車道罷?”鄧九公道:“從桐口往這路來沒車道,從這里上茌平去有車道,我們趕買賣運糧食都走這股道。”褚大娘子又向褚一官道:“叫兩個妥當些的莊客同他爺兒倆去。”老爺道:“兩個人夠了,這一路還怕甚麼不成?”褚大娘子道:“不是怕甚麼。一來,這一路岔道兒多,防走錯了;二來,我們也該專個人去請一請;三來,大短的天,我瞧明日這話說結了,他娘兒這一見,管取舍不得散,我家只管有的是地方兒,可沒那些乾淨鋪蓋,叫他們把家里的大車套了去,沿路也坐了人,也拉了行李。”褚一官道:“索性再備上兩個牲口騎著,路上好照應。”說著,同了華忠父子出去,打發他們起身去了。

鄧九公先就說:“好極了。”因又向安老爺道:“老弟,看我說我的事都得我們這姑奶奶不是?”褚大娘子道:“是了,都得我喲!到了留十三妹,我就都不懂了!”鄧九公哈哈的笑道:“這又動了姑奶奶脾氣了!”大家說笑一陣。鄧九公又去周旋公子,一時又打一路拳給他看,一時又打個飛腳給他看。褚大娘子在旁,一眼看見公子把那香袋兒合平口抽子都帶在身上,說道:“大爺,你真把這兩件東西帶上了?你看,叫你帶的那活計一趁,這兩件越發得樣兒了!”公子道:“我原不要帶的,姨奶奶不依麼!我沒法兒,只得把二百錢掏出來交給我嬤嬤爹,才帶上的。”安老爺道:“姑奶奶,你怎麼這等稱呼他?”褚大娘子道:“二叔,使得。我們叫聲二叔,就同父母似的,這大爺跟前我可怎麼好‘老大’‘老大’的叫他呢?我們還論我們的。萬一我有一天到了二叔家里,我還合他充續嬤嬤姑姑呢!”因問著公子道:“是不是?”公子也只得一笑。

安老爺道:“那我們又不敢那樣論法了。”

說話間,那位姨奶奶早已帶了人把飯擺齊。安老爺坐下,看了看,也有廚下打發的整桌雞魚菜蔬,合煮的白鴨子白煮肉;又有褚大娘子里邊弄的家園里的瓜菜,自己醃的肉腥,並現拉的過水面,現蒸的大包子。老爺在任上吃了半年來的南席,又吃子一道兒的頓飯,乍吃著這些家常東西,轉覺得十分香甜可口。只見鄧九公他並不吃那些菜,一個小小子兒給他捧過一個小缸盆大的霽藍海碗來,盛著滿滿的一碗老米飯,那個又端著一大碗肉、一大碗湯。他接來,把肉也倒在飯碗里,又泖了半碗白湯,拿筷子拌了崗尖的一碗,就著辣鹹菜,唿嚕嚕、噶吱吱,不上半刻,吃了個罄淨。老爺這里才吃了一碗面,添了半碗飯。因道:“老哥哥的牙口竟還好?”他道:“不中了,右邊兒的槽牙活動了一個了。”

一時飯畢,便挪在東間一張方桌前坐。便有小小子給安老爺端了盥漱水來。鄧九公卻不用漱盂,只使一個大錫漱口碗,自己端著出了屋子,大漱大喀的鬧了一陣,把那水都噴在院子里。回手又見那姨奶奶給他端過一個揚州千層板兒的木盆來,裝著涼水,說:“老爺子,使水呀。”那老頭兒把那將及二尺長的白胡子放在涼水里湃了又湃,汕了又汕。鬧了半日,又用烤熱了的干布手巾沍一回,擦一回,然後用個大木梳梳了半日,收拾得十分潔淨光彩,根根順理飄揚。自己低頭看了,覺得得意之至!褚大娘子便合那位姨奶奶忙忙的吃過飯,盥漱已畢,裝了袋煙,也過來陪坐。那邊便收拾家夥,下人揀了吃去。老爺看著,雖不同那鍾鳴鼎食的繁華豐盛、規矩排場,只怕他這倒是個長遠吃飯之道!

話休絮煩。卻說鄧九公見大家吃罷了飯,諸事了當,他卻耐不得了,向安老爺道:“老弟,你快把明日到那里怎的個說法告訴我罷。”安老爺道:“既如此,大家都坐好了。”當下安老爺同鄧九公對面坐下,叫公子同褚一官上面打橫,褚大娘子也在下面坐了。褚一官坐下,就開口道:“我先有句話,明日如果見了面,老爺子,你老人家可千萬莫要性急,索興讓我們二叔先說。”安老爺道:“不必講,這出戲自然是我唱,也得老兄給我作一個好場面,還得請上姑爺、姑奶奶走走場,並且還得今日趁早備下一件行頭。”

鄧九公問道:“怎的又要甚麼行頭?”安老爺道:“大家方才不說這姑娘不肯穿孝嗎?如今要先把這件東西給他趕出來,臨時好用。”褚大娘子忙道:“都有了。那一天,我瞧著他老太太那光景不好,我從頭上直到腳下,以至他的鋪蓋坐褥,都給他張羅妥當了。拿去他執意不穿,是去報定了仇了,可叫人有甚麼法兒呢!”老爺道:“有了更好。”鄧九公便道:“老弟,你可別硬作呀!不是我毛草,他那脾氣性子,可真累贅!”

安老爺笑道:“不妨,‘若無破浪揚波手,怎取驪龍頷下珠?’就是老媽媽論兒,也道是‘沒那金鋼鑽兒,也不攬那磁器家夥’。你看我三言兩語,定叫他歇了這條報仇的念頭;不但這樣,還要叫他立刻穿孝盡禮;不但這樣,還要叫他撫柩還鄉;不但這樣,還要叫他雙親合葬;不但這樣,還要給他立命安身。那時才算當完了老哥哥的這差,了結了我的這條心願!”

鄧九公道:“老弟,我說句外話,你莫要鎊張了罷?”老爺道:“不然。這其中有個原故,等我把原故說明白,大家自然見信了。但是這事不是三句五句話了事的,再也定法不是法,我們今日須得先排演一番。但是這事卻要作得機密,雖說你這里沒外人,萬一這些小孩子們出去,不知輕重,露個一半句,那姑娘又神道,倘被他預先知覺了,于事大為無益。如今我們拿分紙筆墨硯來,大家作個筆談。——只不知姑奶奶可識字不識?”褚一官道:“他認得字,字兒比我深,還寫得上來呢。”老爺道:“這尤其巧了。”說著,褚一官便起身去取紙筆。

列公,趁他取紙的這個當兒,說書的打個岔。你看這十三妹,從第四回書就出了頭,無名無姓,直到第八回,他才自己說了句人稱他作十三妹,究竟也不知他姓某名誰,甚麼來曆。這書演到第十六回了,好容易盼到安老爺知道他的根底,這可要聽他的姓名了,又出了這等一個西洋法子,要鬧甚麼筆談,豈不惹聽書的心煩性躁麼?

列公,且耐性安心,少煩勿躁。這也不是我說書的定要如此。這稗官野史雖說是個頑意兒,其為法則,則與文章家一也,必先分出個正傳、附傳,主位、賓位,伏筆、應筆,虛寫、實寫,然後才得有個間架結構。即如這段書是十三妹的正傳,十三妹為主位,安老爺為賓位,如鄧、褚諸人,並賓位也占不著,只算個“原為小相焉”。但這十三妹的正傳都在後文,此時若縱筆大書,就占了後文地步,到了正傳寫來,便沒些些氣勢,味同嚼蠟。若竟不先伏一筆,直待後文無端的寫來,這又叫作“沒來由”,又叫作“無端半空伸一腳”,為文章家最忌。然則此地斷不能不虛寫一番,虛寫一番,又斷非照那稗官家的“附耳過來,如此如此”八個大字的故套可以了事,所以才把這文章的筋脈放在後面去,魂魄提向前頭來。作者也煞費一番筆墨!然雖如此,列公卻又切莫認作不過一番空談,後面自有實事,把他輕輕放過去。要聽他這段虛文合後面的實事,卻是逐句逐字針鋒相對。列公樂得破分許精神,尋些須趣味也!

剪斷殘言。卻說那褚一官取了紙筆墨硯來。安老爺便研得墨濃,蘸得筆飽,手下一面寫,口里一面說道:“九兄,你大家要知那十三妹的根底,須先知那十三妹的名姓。”因寫了一行給大家看,道:“那姑娘並不叫作十三妹,他的姓是這個字,他的名字是這兩個字,他這‘十三妹’三字,就從他名字上這字來的。”大家道:“哦,原來如此。”安老爺又寫了一行,指道:“他的父親是這個名字,是這等官,他家是這樣一個家世。”鄧九公道:“如何?我說他那等的氣度,斷不是個民間女子呢!這就無怪其然了。”褚大娘子道:“這我又不明白了,既這樣說,他怎的又是那樣個打扮呢?”安老爺道:“你大家有所不知。”因又寫了幾句給大家看,道:“是這樣一個原故,就如我家,這個樣子也盡有。”大家聽了,這才明白。

安老爺又道:“你大家道他這仇人是誰?真算是個天大地大希大滿大無大不大的大腳色!”因又寫了幾個字指給眾人看,道:“便是這個人!”鄧九公道:“啊哎!他怎的會惹著這位太歲,去合他結起仇來!”安老爺道:“他父親合那人是個親臨上司,屬員怎生敢去合他結仇?就是為了這姑娘身上的事。”說著,又寫了兩句,指道:“便是這等一個情節。無奈他父親又是個明道理、尚氣節的人,不同那趨炎附勢的世俗庸流。見他那上司平日如此如此,更兼他那位賢郎又是如此如此,任他那上司百般的牢籠,這事他絕不吐口應許。那一個老羞成怒,就假公濟私把他參革,拿問下監,因此一口暗氣而亡。那姑娘既痛他父親的含冤,更痛那冤由自己而起,這便是他誓死報仇的根子。”

鄧九公聽了,輪起大巴掌來,把桌子拍得山響,說道:“這事叫人怎生耐得!只恨我鄧老九有了兩歲年紀,家里不放我走,不然的時候,我豁著這條老命走一蕩,到那里,怎的三拳兩腳也把那厮結果了。”安老爺道:“不勞你老兄動這等大氣!”因又寫了一行,指道:“這人現在已是這等光景了。”

鄧九公道:“是呀,前些日子我也模模糊糊聽見誰說過一句來著,因是不干己事,就不曾留心去問。這也是朝廷無私,天公有眼。這等說起來,這姑娘更不該去了。”褚大娘子笑道:“誰到底說他該去來著?都不是你老人家甚麼‘英雄’咧,‘豪傑’咧,又是甚麼‘大丈夫烈烈轟轟作一場’咧,鬧出來的嗎?”鄧九公呵呵的笑道:“我的不是!我就知道有這些彎子轉子嗎?”

安老爺道:“這話倒不可竟怪我們這位老哥哥。我若不來,你大家從那里知道起?便是我雖知道,若不知道底里,方才也不敢說那等的滿話。至于我此番來,還不專在他救我的孩子的這樁事上。”因又寫了幾句,道:“我們兩家還多著這樣一層,是如此如此。便是這姑娘,我從他懷抱兒時候就見過,算到如今,恰恰的十七年不曾見著。自他父親死後,更是不通音問。這些年,我隨處留心,逢人便問,總不得個消息。直到我這孩子到了淮安,說起路上的事來,我越聽越是他,如今果然不錯。你看,我若早幾日到,沒他母親這樁事,便難說話;再晚幾日,見不著他這個人,就有話也無處可說。如今不早不晚,恰恰的在今日我兩相聚,這豈是為你我報德湊的機緣?這直是上天鑒察他那片孝心,從前叫他自己造那番分救你我兩家的因,今日叫你我兩個結合救他一人的果,分明是天理人情的一樁公案。‘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據此看去,明日的事只怕竟有個八分成局哩!”褚一官道:“豈但八分,十成都可保。”安老爺說:“這也難道,明日只怕還得大大費番唇舌。我們如今私場演官場,可就要串起這出戲來了。”

說著,那位姨奶奶送過茶來,大家喝著茶。那姨奶奶便湊到褚大娘子耳邊嘁喳了幾句,褚大娘子笑著皺皺眉,道:“咳,不用喲!”鄧九公道:“你們鬼鬼祟祟又說些甚麼?”褚大娘子笑著說:“不用問了。”鄧九公這幾日是時刻惦著十三妹,生怕他那邊有個甚麼岔兒,追著要問。那姨奶奶忍不住自己說道:“今兒個他二叔合大爺他爺兒倆不都住下嗎,我想著他倆都沒個尿壺,我把你老的那個刷出來了。你老要起夜,有我的馬桶呢,你跟我一堆兒撒不好喂!姑奶奶可只是笑。”

大家聽了,笑個不止。安公子忍不住,回過頭去把茶噴了一地。鄧九公道:“很好,就是那麼著。你只別來攪,耽誤人家聽書。”

一時茶罷笑止,鄧九公道:“如今這個人的來曆是澈底澄清的明白了,只是老弟用何等妙計,能叫他照方才說的那樣遵教呢?”安老爺道:“從來只聞‘定計報仇’,不曾見個‘定計報恩’。然而這個人的性情,非用條妙計斷斷制他不住;制他不住,你我這報恩的心也無從盡起。等我寫出一個略節來,大家商議。”說著就提筆一條一條的寫了一大篇,便望著鄧九公、褚家夫妻道:“我們此去,我不必講自然是從送還這張彈弓說起。但是第一,只愁他收了彈弓不肯出來見我,便有話也沒處說了。明日卻請你爺兒三位借樁事兒分起先去,然後我再作恁般個行徑而來。到那里,九兄,你卻如此如此說,我便如此如此說,卻勞動姑奶奶這般的暗中調度,便不愁他不出來見我了。及至我見著了他,還愁交代彈弓之後,我只管問長問短,他卻一副冰冷的面孔,寡言寡笑。我縱然有話,從那里說起?我便開口先問恁的一樁事,不愁他不還出我個實在來。我聽了便想作這般一個舉動,他若推托,卻請九兄從旁如此如此的一團和,我便得又進一步直入後堂了。及至到了里面,我一面參靈禮拜,假如他還過禮依然孝子一般伏地不起,難道我好上前拉他起來合我說話不成?卻得姑爺、姑奶奶一位如此的一周旋,一位再如彼的一指點,九兄又從中作個代東陪客,我就居然得高坐長談了。坐下,我開口第一句,可便是這句話,他絕不肯說到報仇原由,一定的用淡話支吾;他但一支吾,我第二句便是這句話。”安老爺說到這里,褚一官道:“說是這等說,二叔,你老也得悠著來呀。”

安老爺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恁的一激,怎生激得出他報仇的那句話來?”鄧九公道:“有理,不錯的,就是這等不妨。便是他有甚話說,有我從中和解呢。”安老爺道:“到那時節,倒用不著和解。你但如此如此作去,他自然沒話可說。但是這節關目,老兄,你可得作的像。我再如此用話一敲打,一定要叫他自己說出這句報仇的話來才罷。”鄧九公道:“他始終不說也難。”安老爺道:“老兄,你要知他是好勝不過的人,怎肯被人訾著短處?有那等一句話在前頭,便不容他不說了。但是說雖說了,憑怎的問他那仇人的姓名,可休想他說出來了。問來問去,不等他說,我便一口道破。”

鄧九公拍手道:“好!”安老爺道:“九兄,你先莫贊好著。你須知他又是個機警不過的人,這樁事合那仇人的姓名,無一刻不橫在他心頭,卻又萬分的機密,防著泄露。忽然的被一個驀生人當面叫破,他如何不疑?難保不無一場大作。果的如此,此番卻得仗老兄你解和了。”鄧九公道:“便是這樣,也不妨事。他雖是難纏,卻不蠻作。你只看他作過的那幾樁事,就是個樣子了。”老爺道:“只要成全了他,就你我吃些虧也說不得。等過了這關,我卻把他那仇人的原委說來,這卻得大費一番唇舌,才平得他那口盛氣。等到把這事的原委說明,這是有證有據共聞共見的事情,難道還怕他不信,一定要去報仇不成!”

鄧九公道:“是呀,到了這個場中就算完了!”安老爺道:“完了?未必呀!只怕還有‘大未完’在後頭呢!老兄,你切莫把他平日的那番俠烈認作他的得意,他那條腸子是涼透了,那片心是橫絕了!也只為他父母這兩樁大事未完,弄成這等一個遊戲三昧的樣子。如今不幸母親已是死了,再聽得父仇不消報了,可防他頓生他變。這倒是一樁要緊的關頭!”褚大娘子道:“不妨,那等我勸他。”老爺道:“這豈是勸得轉的?

你爺兒三個只要保護得他那一時的平地風波,此後的事都是我的責成。只消我如此如此恁般一片說詞,管取他一片雄心俠氣立地化成宛轉柔腸,好叫他向那快活場中安身立命也!”

鄧九公聽完,不住點頭咂嘴,撫掌拈須,說道:“老弟呀,愚兄闖了一輩子,沒服過人,今日遇見老弟你了,我算孫大聖見了唐長老了!你們念書的心里真有點子道道子!”說著,把那字紙撒成條兒,交與褚一官拿去燒了,以防泄露。安公子也便站起身來外面去坐。只有褚大娘子只管在那里坐著默默出神。

安老爺道:“姑奶奶怎的沒話?難道你舍不得你那世妹還鄉不成?”褚大娘子道:“他這樣的還鄉,不強似他鄉流落,豈有不願之理?只是我方才通前徹後一想,這件事,二叔,你老人家料估得、防范得、計算得都不差,便是有想不到的、想過去的去處,有這大譜兒在這里,臨時都容易做。只是你老人家方才說的給我那十三妹妹子安身立命這句話,究竟打算怎的給他安身,怎的給他立命?何不索興說來,我們聽聽,也得放心。”

安老爺道:“這不過等完事之後,給他說個門戶相對的婆家,選個才貌相當的女婿,便是他的安身立命了。姑奶奶,你還要怎樣?”褚大娘子道:“我卻有個見識在此。”因望著他父親合安老爺悄悄兒的道:“我想莫如把他如此這般的一辦,豈不更完成一段美事?”鄧九公說:“好哇!好哇!我怎的就沒想到這里!老弟,不必猶疑,就是這樣定了,這事咱們也在明日定規。從明日起,掃地出門,愚兄一人包辦了!”安老爺連忙站起身形,向褚大娘子道:“賢侄女,我的心事被你一口道著了,但是這樁事大不容易。”因又向鄧九公道:“老哥哥,你明日切切不可提起,倘提著一字,管取你我今日這片心神都成畫餅!所關匪細,且作緩商。”這正是:

整頓金籠關玉鳳,安排寶缽咒神龍。

要知安老爺、鄧九公次日怎的去見那十三妹,下回書交代。

(第十六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6:07

正文 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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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書緊接上回,表的是安老爺同公子到了褚家莊,會著鄧九公合褚家夫妻,說起那十三妹姑娘葬母之後,要單人獨騎遠去報仇。他安、鄧兩家都受過十三妹從前相救之恩,正想報答。深慮那姑娘此去輕身犯難,難免有些差池,想要留住他這番遠行。又料著那位姑娘俠腸烈性,定是百折不回,斷非三言兩語留得住他。因此,大家密密的定了一條連環妙計。

當下計議得妥當,安老爺同公子便在褚家住下。褚家夫婦把正房東院小小的幾間房子收拾出來,請老爺、公子住歇。這房子是個獨門獨院,原是褚一官設榻留賓之所。這晚,褚一官便在外相陪,一宿無話。

安老爺心中有事,天還沒亮,一覺醒來,枕上早聽得遠寺鍾敲,沿村雞唱,林鴉簷雀,格磔弄晴。便聽得鄧九公在那里催著那些莊客長工們起來打水熬粥、放牛羊、喂牲口、打掃莊院,接著就聽得掃葉聲、叱犢聲、桔槔聲,此唱彼和,大有那古桃源的風景。老爺、公子也就起來盥漱。鄧九公便過來陪坐,安老爺也道了昨日的奉擾。鄧九公道:“老弟,咱們也不用喝那早粥了,你侄女兒那里給你包的煮餃子也得了,咱們就趁早兒吃飯。”褚一官早張羅著送出飯來,又有老爺、公子要的小米面窩窩頭,黃米面烙糕子,大家飽餐一頓。

吃過了飯,那太陽不過才上樹梢,早見隨緣兒拽著衣裳提著馬鞭子興匆匆的跑進來。老爺問道:“路上沒甚麼人兒,你又跑在頭里來作甚麼?你來的時候太太動身沒有?”隨緣兒回道:“奴才太太同大奶奶已經到門了。昨夜店里才交四更,里頭就催預備車,還是親家老爺攔說‘早呢’,等到雞叫頭遍,就動身來了。”

公子聽說,連忙接了出去。老爺也陪鄧九公迎到莊門。褚大娘子同那位姨奶奶帶了許多婆兒丫頭,也迎到前廳院子。大家遠遠的望見張姑娘,都覺詫異,只道:“十三妹姑娘怎生倒會了安太太同來了呢?”及至細看,才看出他合十三妹面目雖然相仿,精神迥不相同。

一時大家相見。老爺迎著太太,一面走著,一面便問了一句道:“我昨日叫華忠要的東西趕上了不曾?”太太道:“得了,帶了來了。”老爺又道:“太太想著可該如此?”太太道:“實在該的。只是那里補報得過人家來喲!”老爺道:“正是了。我們得盡一番心,且盡一番心。”鄧九公聽了這話,摸不著頭腦,但是人家兩口兒敘家常,可怎好插嘴去問呢?只得心中悶悶的猜度。

說話間,大家一路穿過前廳,到了正房。這其間,鄧九公見了安太太合張姑娘,自然該有一番應酬;安太太、張姑娘見了褚大娘子,也自然該有一番親熱;那位姨奶奶從中自然還該有些話白兒;褚一官前妻生的那個孩子,自然也該略略點綴;隨緣兒媳婦也該拜見拜見續姑婆;他家那些村婆兒從不曾見過安太太這等旗裝打扮,更該有一番指點窺探。無如此時安老爺是忙著要講十三妹,安太太、張姑娘是忙著要問十三妹,聽書的是忙著要聽十三妹,說書的只得一張口,說不及八面的話,只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筆勾消,作一個“有話即長,無話即短”。

那安太太合張姑娘本是打了坐尖來的,褚大娘子卻又豐豐盛盛備了一桌飯,太太不好卻他美意,只得又隨意吃些。他又叫人在外面給那些車馬跟人煮的白肉,下得新面過水合漏。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轟轟亂亂、匆匆忙忙的吃了一頓飯,把個褚大娘子忙了個手腳不閑。須臾飯罷,安老爺又囑咐太太合媳婦只在莊上相候,等自己見過十三妹,再叫人來送信,便同鄧九公、褚家夫妻分了前後起身,迤邐往青云山而來。

話分兩頭。如今書中單表十三妹,自從他母親故後,算來已是第五日,只剩明日一天,後日葬了母親,就要遠行去干那樁報仇的大事。這日清早起來,便把那點薄薄家私歸了三個箱子,一切陳設器具鋪墊以至零星東西,都裝在櫃子里,把些粗重家夥並壇子里的鹹菜,缸里的米,養的雞鴨,還有積下的幾十串錢,都散給看門的莊客長工合近村平日服侍他母親的那些婦女。又把自己的隨身行李放在手下。一切了當,覺得這事作得來海枯石爛,云淨天空,何等乾淨解脫,胸中十分的痛快。才得坐定,早見鄧九公走進門來,他起身迎著笑道:“你老人家不說今日要歇半天兒嗎,怎的倒這麼早就來了?”鄧九公道:“我何嘗不是要歇著,只因惦記著那繩杠,怕他們弄的不妥當。咱們這里雖說不短人擡,都是些劣把,這是你老太太黃金入櫃萬年的大事,要有一點兒不保重,姑娘,我可就對不起你了。所以我要趁今日在莊上看著打點好了。誰知昨日回去,見他們已經弄妥當了。我想,只有今日一天,明日是個伴宿,這些遠村近鄰的必都來上上祭,怕沒工夫。繩杠既弄妥當了,莫若趁今日咱們把他作好了,也省得臨時現忙。你想是這麼著不是?”十三妹道:“這全仗你老人家,我再無可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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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只見褚大娘子也來了,跟著兩個老婆子,兩個笨漢,一個背著個鋪蓋卷兒,一個抱著個大包袱。姑娘望著他道:“這作甚麼呀?我這里的東西還嫌歸著不清楚呢,你又扛了這麼些東西來了。”褚大娘子道:“我想明日來的人必多,你得在靈前還禮,分不開身。張羅張羅人哪,歸著歸著屋子啊,那不得人呢?再就剩這兩天了,知道你此去咱們是一個月兩個月才見?我也合你親熱親熱。所以我帶了鋪蓋來,打算住下,省得一天一蕩的跑。”

姑娘道:“難為你這等想得到,只是歸著屋子可算你誤了。不信你看,我一個人兒一早的工夫都歸著完了。”褚大娘子一看,果見滿屋里都歸著了個清淨,箱子櫃子都上了鎖,只有炕上幾件鋪墊合隨手應用的家夥不曾動,因問道:“你這可忙甚麼呢?你走後交給我給你歸著還不放心哪?”姑娘道:“不是不放心。”因指著那箱子道:“這里頭還剩我母親合我的幾件衣掌,母親的我也不忍穿,我那顏色衣服又暫且穿不著,放著白糟塌了,你都拿去。你留下幾件,其余的送你們姨奶奶,剩下破的爛的都分散給你家那些媽媽子們。零零星星的東西都在這兩頂櫃子里,你也叫人搬了去。不要緊的家夥,我都給了這里照應服侍的人了,也算他們伺候我母親一場。”

鄧九公聽見道:“姑娘,你幾天兒就回來,這些東西難道回來就都用不著了?叫個人在這里看著就得了,何必這等?”

十三妹道:“不然。一則這里頭有我的鞋腳,不好交在他們手里;再說,回來難道我一個人兒還在這山里住不成?自然是跟了你老人家去,那時我短甚麼要甚麼,還怕你老人家不給我弄麼?”鄧九公道:“就是這樣,你也得帶些隨身行李走呀。”

十三妹指著炕里邊的東西說道:“你老人家看,那一條馬褥子,一個小包袱卷兒,里頭還包著二三十兩碎銀子,再就是那把刀,那頭驢兒,便是我的行李了。還要甚麼?”鄧九公看他作的這等斬鋼截鐵,心里想到昨日安老爺的話,真是大有見識,暗暗的佩服。還要說話,褚大娘子生怕他父親一陣嘮叨露了馬腳,便攔他道:“你老人家不用合他說了,他說怎麼好就怎麼好罷。我算纏不清我們這位小姑太太就完了!”十三妹聽了,這才歡歡喜喜的把鑰匙交給褚大娘子收了。

說話間,聽得門外一陣喧嘩,原來是褚一官押了繩杠來了。只見他進門就叫道:“老爺子,都來了,擱在那里呀?”鄧九公道:“你把那大杠順在外頭,肩杠、繩子、墊子都堆在這院子里。你歇會子,咱們就作起來。”褚一官道:“還歇甚麼?

大短的天,歸著歸著咱們就動手啊。”說著出去,便帶著人把那些東西都搬進來。早有在那里幫忙的村婆兒們沏了一大壺茶擱在那里。從來“武不善作”,鄧九公合褚一官便都摘了帽子,甩了大衣,盤上辮子,又在短衣上煞緊了腰,叫了四個人進來捆那繩杠。褚一官料理前頭,鄧九公照應後面。那四個長工里頭,有一個原是擡杠的團頭出身,只因有一膀好力氣,認識鄧九公。便投在他莊上。只聽他說怎樣的安耐磨兒,打底盤兒,拴腰攔兒,撒象鼻子,坐臥牛子,一口的擡杠行話。他翁婿兩個也幫著動手。十三妹只合褚大娘子站在一邊閑話,看著那口靈,略無一分悲戚留戀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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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鄧九公、褚一官正在那里帶了四個工人盤繩的盤繩,穿杠的穿杠,忙成一處。只見一個莊客進來,望著褚一官說道:“少當家的,外頭有人找你老說話。”他爺兒三個早明白是安老爺到了。只見褚一官一手揪著把繩,一腳蹬著杠,擡頭合那莊客道:“有人找我說話,你沒看見我手里做著活呢嗎?有甚麼話你叫他進來說不結了!”莊客道:“不是這村兒的人哪。”褚一官道:“你瞧這個死心眼兒的,憑他是那村兒,便是咱們東西兩莊的人,誰又沒到過這院子里呢!”那莊客搖頭道:“喂,也不是咱莊兒上的呀,是個遠路來的。”褚一官道:“遠路來的,誰呀?”莊客道:“不認識他麼。我問他貴姓,他說你老見了自然知道。他還問咱老爺子來著呢。”褚一官故意歪著頭皺著眉想道:“這是誰呢?他怎麼又會找到這個地方兒來呢?”那莊客道:“誰知道哇。”褚一官低了低頭,又問道:“你看著是怎麼個人兒呀?”那莊客道:“我看著只怕也是咱們同行的爺們,我見他也背著像老爺子使的那麼個彈弓子麼。”

褚一官又故作猜疑道:“你站住,同行里沒這麼一個使彈弓子的呀。”說著,隔著那座靈位,便叫了鄧九公聲。

如今書里且按下褚一官這邊,再講那鄧九公。卻說他站在那棺材的後頭,看了兩個長工做活,越是褚一官這里合人說話,他那里越吵吵得緊。一會兒又是這股繩打松了,一會兒又是那個扣兒繞背弓了,自己上去攥著根繩子館那扣兒,用手煞了又煞,用腳踹了又踹,口里還說道:“難為你還沖行家呢,到底兒劣把頭麼!”褚一官只管合莊客說了那半日話,他總算沒聽見。直等褚一官叫了他一聲,他才擡起頭來問:“作嗎呀?”褚一官道:“你老人家知道咱們道親里頭有位使彈弓子的嗎?”他揚著頭想了一想,說:“有哇,走西口外的,在教的馬三爸,他使彈弓子。你這會子想起甚麼來了,問這話?”

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才沒聽見說嗎?”鄧九公道:“我只顧做活,誰聽見你們說的是甚麼。”褚一官便故意把那莊客的話又向他說了一遍,他道:“不就是馬三爸來了?”因問那莊客道:“這個人有多大年紀兒了?”莊客道:“看著中個五十歲光景。”

鄧九公道:“那就不對了。馬三爸比我小一輪,屬牛的,今年七十一;再說,他也歇馬兩三年了,這一向總沒見他捎個書子來,這人還不知是有哇是沒了呢!”說著,又合那工人嚷道:“你那套兒打那麼緊,回來怎麼穿肩扛啊?”更不再合褚一官答話。

書中卻再按下鄧九公這邊,單表那十三妹。只見他呆呆的聽了半日,眼睛一轉,像是打動了件甚麼心事。列公,從來俗語說的再不錯,道是:“無心人說話,只怕有心人來聽。”何況是兩個有心的裝作個無心的彼此一答一合說話,旁邊聽話的又本是個有心人,從無心中聽得心里的一句話,憑他怎的聰明,有個不落圈套的麼?所以姑娘起先聽著鄧九公、褚一官合那莊客三人說話,還不在意,不過睜著兩只小眼睛兒,不瞪兒不瞪兒的在一旁聽熱鬧兒。及至褚一官問出那句背著張彈弓的話,鄧九公又問出一句那背彈弓的人約莫五十歲光景的話,正碰在心坎兒上。因向鄧九公道:“師傅,你老聽,這豈不是那個話來了麼?”鄧九公又裝了個楞,說:“那話呀?”

姑娘道:“瞧瞧,你老人家可了不得了,可是有點子真悖晦了!我前日交給你老人家那塊硯台的時候,怎麼說的?”鄧九公道:“是啊!要果然是這樁事,可就算來的巧極了。一則那東西是你一件傳家至寶,我呢,如今又不出馬了,你走後我留他也是無用,倒是你此番遠行帶去,是件當戧的家夥。就只是這塊硯台,偏偏的我前日又帶回二十八棵紅柳樹西莊兒上收起來了。如今人家交咱們的東西來,人家的東西咱們倒一時交不出去,怎麼樣呢?”褚大娘子一旁說道:“那也不值甚麼,叫他姐夫出去見見那個人,叫他把彈弓子留下,讓他到咱們東莊兒住兩天,等你老人家完了事,再同了他到西莊兒取那塊硯台給他,又有甚麼使不得的?”十三妹先說:“有理。”鄧九公也合褚一官道:“也只好這樣。姑爺,你就去見見他,留下那弓,我不耐煩出去了。”褚一官便丟下這里的事,忙著穿衣服戴帽子。姑娘笑道:“一哥,你不用盡著打扮了,你只管見去罷,管你一見就認得,還是你們個親戚兒呢!你收了那弓,可不必讓他進來。”褚一官道:“我的親戚兒?我從那里來這麼一門子親戚兒呀?”說著,穿戴好了,便出去見那人去了。

且住,這姑娘的這話又從何而來呢?當日他同安公子、張金鳳柳林話別的時候,原說定安公子到了淮安,等他奶公華忠到後,打發華忠來送這彈弓,找著褚一官,轉尋鄧九公取那硯台。這姑娘又素知華忠合褚一官的前妻是嫡親兄妹,如今聽說得這送彈弓的正是個半百老頭兒,可不是華奶公是兀誰?因此鬧了這麼一句俏皮話兒。自己想著,這是只有我一個人心里明白,你們大家都在壇子胡同呢!

誰想褚一官出去沒半盞茶時,依然空手回來。一進屋門,先擺手道:“不行!不行!不但我不認得他,這個人來得有點子酸溜溜,還外帶著挺累贅。我問了問他,他說姓尹,從淮安來,那弓合硯台倒說得對。及至我叫他先留下那弓,他就鬧了一大篇子文縐縐,說要見你老人家。我說你老人家手底下有事,不得工夫。他說那怕他就在樹蔭兒底下候一候兒都使得,一定求見。”

姑娘一聽,竟不是華奶公,便向鄧九公道:“不然你老人家就見見他去。”只聽鄧九公合褚一官道:“你不要把他擱在門兒外頭,把他約在這前廳里,你且陪他坐著,等我作完了這點活出去。”褚一官去後,不一時,這里的杠也弄得停妥,鄧九公才慢慢的擦臉,理順胡子,穿衣戴帽。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問姑娘道:“你方才說這人怎的是我們的親戚?”姑娘道:“既然不是,何必提他。”褚大娘子道:“等回來老爺子出去見他,咱們倒偷著瞧瞧,到底是個甚麼人兒。”姑娘也無不可。

列公,這書要照這等說起來,豈不是由著說書的一張口,湊著上回的連環計的話說,有個不針鋒相對的麼?便是這十三妹,難道是個傀儡人兒,也由著說書的一雙手愛怎樣耍就怎樣耍不成?這卻不然。這里頭有個理,列公試想,這十三妹本是個好動喜事的人,這其中又關著他自己一件家傳的至寶,心愛的兵器;再也要聽聽那人交代這件東西,安公子是怎樣一番話;便褚大娘子不說這話,他也要去聽聽,何況又從旁這等一挑逗,有個不欣然樂從的理麼?

閑話休提。卻說鄧九公收拾完了出去,十三妹便也合褚大娘子躡足潛蹤的走到那前廳窗後竊聽,又用簪子紮了兩個小窟窿望外看著。只見那人是個端正清奇不胖不瘦的容長臉兒,一口微帶蒼白疏疏落落的胡須,身穿一副行裝,頭上戴個金頂兒,桌子上放著一個藍氈帽罩子,身上背的正是他那張砑金鏤銀、銅胎鐵背、打二百步開外的彈弓,坐在那南炕的上首。心里先說道:“這人生得這樣清奇厚重,斷不是個下人。”

正想著,便見褚一官指著鄧九公合那人說道:“這就是我們舍親鄧九太爺。”只見那人站起身來。控背一躬,說:“小弟這廂有禮!”鄧九公也頂禮相還。大家歸坐,長工送上茶來。

只聽鄧九公道:“足下尊姓是尹,不敢動問大名?仙鄉那里?既承光降,怎的不到舍下,卻一直尋到這里?又怎的知道我老拙在此?”便見那人笑容可掬的答道:“小弟姓尹,名字叫作其明,北京大興人氏。合一位在旗的安學海安二爺是個至交朋友。因他分發南河,便同到淮安,幫他辦辦筆墨。”說到這里,鄧九公稱了一句,說:“原來是尹先生!”

那人謙道:“不敢。”便說:“如今承我老東人合少東人安驥的托付,托我把這彈弓送到九公你的寶莊,先找著這位褚一爺,然後煩他引進,見了尊駕,交還這張彈弓,還取一塊硯台,並要向尊駕打聽一位十三妹姑娘的住處,托我前去拜訪。不想我到了二十八棵柳樹寶莊上一問,說這褚一爺搬到東莊兒上去了,連九公你也不在莊上,說不定那日回來。及至跟尋到東莊,褚一爺又不在家。問他家莊客,又說有事去了,不得知到那里去,早晚一定回來,因是家下無人,不好留客,我就坐在對門一個野茶館兒里等候。只見道旁有兩個放羊的孩子,因為踢球,一個輸了錢,一個不給錢,兩個打了個熱鬧喧闐。我左右閑著無事,把他兩個勸開,又給他幾文錢,就合他閑話。問起這羊是誰家的,他便指著那莊門說:‘就是這褚家莊的。’我因問起褚一爺那里去了,他道:‘跟了西莊兒的鄧老爺子進山,到石家去了。’我一想,豈不是你二位都有下落?況又同在一處。我便向那放羊的孩子說:‘你兩個誰帶我到山里找他去,我再給你幾文錢。’他道怕丟了羊回去挨打,便將這山里的方向、村莊、路徑、門戶,都告訴明白我。我就依他說的,穿過兩個村子,尋著山口上來。果然這山崗上有個小村,村里果然有這等一個黑漆門,到門一問,果是石家,果然你二位都在此。真是天緣幸會!就請收明這張彈弓,把那塊硯台交付小弟,更求將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住處說明,我還要趕路。”

鄧九公道:“原來先生已經到了我兩家舍下,著實的失迎!這彈弓合硯台的話,說來都對。只是那塊硯台卻一時不在手下,在我舍間收著。今日你我見著了,只管把弓先留下,這兩天我老拙忙些個,不得回家,便請足下在東莊住兩天,等我的事一完,就同你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取那塊硯台,當面交付,萬無一失。那位姑娘的住處,你不必打聽,也不必去找,便找到那里,他也等閑不見外人。有甚麼話,告訴我一樣。”

只見那尹先生聽了這話,沈了一沈,說:“這話卻不敢奉命。我老少東人交付我這件東西的時候,原說憑弓取硯,憑硯付弓。如今硯台不曾到手,這弓怎好交代?”鄧九公哈哈的笑道:“先生,你我雖是初交,你外面詢一詢,鄧某也頗頗的有些微名。況我這樣年紀,難道還賺你這張彈弓不成?”那先生道:“非此之謂也。這張彈弓我東人常向我說起,就是方才提的這位十三妹姑娘的東西。這姑娘是一個大孝大義至仁至勇的豪傑,曾用這張彈弓救過他全家的性命,因此他家把這位姑娘設了一個長生祿位牌兒,朝夕禮拜,香花供養,這張彈弓便供在那牌位的前面。是這等的珍重!因看得我是泰山一般的朋友,才肯把這東西托付于我。‘士為知己者用’,我就不能不多加一層小心。再說,我同我這東人一路北來,由大道分手的時節,約定他今日護著家眷投茌平悅來老店住下等我,我由桐口岔路到此,完了這樁事體,今晚還要趕到店中相見。不爭我在此住上兩天,累他花費些店用車腳還是小事,可不使他父子懸望,覺得我作事荒唐?如今既是那硯台不在手下,我倒有個道理:小弟此來,只愁見不著二位,既見著了,何愁這兩件東西交代不清?我如今暫且告辭,趕回店中說明原故。我們索性在悅來店住下,等上兩天,等九太爺你的公忙完了,我再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寶莊相見,將這兩件東西當面交代明白。這叫作‘一手托兩家,耽遲不耽錯’。

至于那十三妹姑娘的住處,到底還求見教。”說罷,拿起那帽罩子來,就有個匆匆要走的樣子。

姑娘在窗外看見,急了。你道他急著何來?書里交代過的,這張弓原是他刻不可離的一件東西,止因他母親已故,急于要去遠報父仇,正等這張弓應用,卻不知安公子何日才得著人送還,不能久候,所以才留給鄧九公。如今恰恰的不曾動身,這個東西送上門來,楚弓楚得,豈有再容他已來複去的理?因此聽了那尹先生的話,生怕鄧九公留他不住,便隔窗說道:“九師傅,莫放那先生走,待我自己出來見他。”不想這第一寶就被那位假尹先生壓著了!

鄧九公正在那里說:“且住,我們再作商量。”聽得姑娘要自己出來,便說:“這更好了,人家本主兒出來了。”說著,十三妹早已進了前廳後門。那尹先生站起來,故作驚訝問道:“此位何人?”一面留神上下把姑娘一打量,只見雖然出落得花容月貌,好一似野鶴閑云,那小時節的面龐兒還仿佛認得出來,一眼就早看見了他左右鬢角邊必正的那兩點朱砂痣。鄧九公指了姑娘道:“這便是先生你方才問的那位十三妹姑娘。”

那先生又故作驚喜道:“原來這就是十三妹姑娘。我尹其明今日無意中見著這位脂粉英雄,巾幗豪傑,真是人生快事!只是怎的這樣湊巧,這位姑娘也在此?”褚一官笑道:“怎麼‘也在此’呢,這就是人家的家麼。”假尹先生又故作省悟道:“原來這就是姑娘府上。我只聽那放羊的孩子說甚麼石家石家,我只道是一個姓石的人家。——既是見著姑娘,這事有了著落,不須忙著走了。”說罷,便向姑娘執手鞠躬行了個半禮,姑娘也連忙把身一閃,萬福相還。

那尹先生道:“我東人安家父子曾說,果得見著姑娘,囑我先替他多多拜上。說他現因護著家眷,不得分身,容他送了家眷到京,還要親來拜謝。他又道姑娘是位施恩不望報的英雄,況又是輕年閨秀,定不肯受禮;說有位尊堂老太太,囑我務求一見,替他下個全禮,便同拜謝姑娘一般。老太太一定在內堂,望姑娘叫人通報一聲,容我尹其明代東叩謝。”姑娘聽了這話,答道:“先生,你問家母麼?不幸去世了。”尹先生聽了,先跌一跌腳,說道:“怎生老太太竟仙遊了?咳,可惜我東人父子一片誠心,不知要怎生般把你家這位老太太安榮尊養,略盡他答報的心!如今他老人家倒先辭世,姑娘你這番救命恩情叫他何處答報?不信我尹其明連一拜之緣也不曾修得!也罷,請問尊堂葬在那里?待我墳前一拜,也不枉走這一蕩。”

姑娘才要答言,鄧九公接口道:“沒下葬呢,就在後堂停著呢。”尹先生道:“如此,就待我拿了這張彈弓,靈前拜祝一番,也好回我東人的話。”說著,往里就走。姑娘忙攔道:“先生,素昧平生,寒門不敢當此大禮。”說完了,搭撒著兩個眼皮兒,那小臉兒繃的比貼緊了的笛膜兒繃的還緊。鄧九公把胡子一綽,說:“姑娘,這話可不是這麼說了。俗語怎麼說的?‘有錢難買靈前吊’。這可不當作兒女的推辭。再說這尹先生他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也得讓他交得過排場去。”

說著,便叫褚一官道:“來,你先去把香燭點起來,姑娘也請進去候著還禮。等里頭齊備了,我再陪進去。”姑娘一想,彈弓是來了,就讓他進去靈前一拜何妨。應了一聲,回身進去。

褚一官也忙忙的去預備香燭。這個當兒,鄧九公暗暗的用那大巴掌把安老爺肩上拍了一把,又攏著四指,把個老壯的大拇指頭伸得直挺挺的,滿臉是笑,卻口無一言。言外說:“你真是個好的!都被你料估著了!”

不一時,褚一官出來相請,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爺同了鄧九公進去。只見里面是小小的三間兩卷房子,前一卷三間通連,左右兩鋪靠窗南炕,後一卷一明兩暗,前後卷的堂屋卻又通連,那口靈就供在堂屋正中。姑娘跪在靈右,候著還禮。早見那褚大娘子站在他身後照料。安老爺走到靈前,褚一官送上檀香盒。老爺恭恭敬敬的拈了三撮香,然後褪下那張彈弓,雙手捧著,含了兩胞眼淚,對靈祝告道:“阿,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姑娘看了,心里早有些不耐煩起來。心里說道:“這先生一定有些甚麼症候,他這滿口里不倫不類祝贊的是些甚麼?他又從那里來的這副急淚?好不著要!”

可憐姑娘那里知安老爺此刻心里的苦楚!大凡人生在世,挺著一條身子,合世界上�河沙數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節義都有假的,獨有自己合自己打起交道來,這“喜怒哀樂”四個字,是個貨真價實的生意,斷假不來。這四個字含而未發,便是天性;發皆中節,便是人情。世上沒下循天性人情的喜怒哀樂;喜怒哀樂離了天性人情,那位朋友可就離人遠了。這顆豆兒自從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後,不斷跳不出這兩句話去。

安老爺是個天性人情里的人,此時見了十三妹他家老太太這個靈位,先想起合他祖父的累代交情,又感動他搭救公子的一段恩義,更看著他一個女孩兒家,一身落魄,四海無家,不覺動了真的了。所以未從開口,先說了一個“阿”字的發語詞,緊接一個“老”字,意思要叫“老弟婦”,及至那“老”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無論此時我暫作尹其明不好稱他“老弟婦,就便我依然作安學海,這等沒頭沒腦的稱他聲“老弟婦”,這姑娘也斷不知因由,就連忙改口,稱了聲“老太太”。緊接著自己稱名祝告,意思就要說“我安學海”,一想,更使不得。這一個真名道出來,今日的事章法全亂了!

幸而那“安”字同“阿”字是一個字母,就跟著字母納音轉韻,轉作個“阿”字,接了個“唏,唏,唏,唏”,和了個唏噓悲切之聲。連忙改說:“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東人的托付,來尋訪令愛姑娘,拜謝老太太,送這張雕弓,取那塊端硯。我東人曾說,倘得見面,命我稱著他父子安學海、安驥的名字,替他竭誠拜謝,還有許多肺腑之談。不想老太太你先騎鶴西歸,叫我向誰說起?所喜你的音塵雖遠,神靈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衷。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祝罷,把那張彈弓供在桌兒上,退下來,肅整威儀拜了三拜,淚如泉湧。姑娘還著禮,暗道:“他可叨叨完了!彈弓兒是留下了,這大概就沒甚麼累贅了。我索性等他出去我再起來。”

誰想這個當兒,偏偏的走過一個禮儀透熟的禮生來,便是褚大娘子,把他攙了一把,說:“姑娘,起來朝上謝客。”不由分說,攙到當地,又拉了一個坐褥,鋪在地下,說:“尹先生,我們姑娘在這里叩謝了。”姑娘只得向上磕下頭去。那先生連忙把身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你道這是為何?原來這是因為他是替死者磕頭,不但不敢答,並且不敢受。是個極有講究的古禮。姑娘磕頭起來,正等著送客,這個當兒,可巧又走過一個積伶不過的茶司務來,便是褚一官。手里拿著一個盤兒,托著三碗茶,說:“尹先生,我們姑娘是孝家,不親遞茶了。”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安在西間南炕炕桌上首,下首又給鄧九公安了一碗,還剩一碗,說:“姑娘,這里陪。”

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姑娘此時無論怎樣,斷不好說:“你們外頭喝茶去罷。”怎當那鄧九公又盡在那邊讓先生上坐,只見那先生並不謙讓,轉過去坐定。開口便問道:“這位老太太想是早過終七了?”鄧九公道:“那里,等我算算。”說著,屈著指頭道:“五兒、六兒、七兒、八兒、九兒,今日才第五天,明日伴宿,後日就擡埋入土了。”姑娘正嫌鄧九公何必合他絮煩這些話,只見那先生望著姑娘,把眼神兒一足,說:“難道今日是第五天?我聞古禮‘殮而成服,既葬而除’,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除服日期,況且大殮已經五天,又斷不至于作不成一領孝服,這姑娘怎的不穿孝?”

罷了,姑娘心里真沒防他問到這句,又不肯說:“我因為忙著要去報仇,不及穿孝。”尤其不好說:“你管我呢!”只管支吾道:“此地風俗向來如此。”那先生說道:“喂,豈有此理!雖說‘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冠婚喪祭,各省不得一樣,這兒女為父母成服,自天子以至庶人,無貴賤,一也。怎講到‘此地向來如此’起來?”姑娘道:“此地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是隨鄉兒入鄉兒了。”那先生道:“呀呸!更豈有此理!縱說這窮山僻壤不知禮教,有了姑娘你這等一個人在此,正該作個榜樣,化民成俗,怎生倒講起‘隨鄉入鄉’的話來?這等看來,‘聞名不如見面’這句話,古人真不我欺。據我那小東人說得來十三妹姑娘怎的個孝義,怎的個英雄,我那老東人以耳為目,便輕信了這話。而今如此,據我尹其明看了,也只不過是個尋常女子。只是我尹其明一身傲骨,四海交遊,何嘗輕易禮下于人?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拜了又拜。——小東人,你好沒胸襟,沒眼力!累我枉走這一蕩!咦,我尹其明此番來得差矣!”

列公,你看十三妹那等俠氣雄心兼人好勝的一個人,如何肯認“尋常女子”這個名目?無如報仇這樁事自己打著要萬分慎密,不穿孝這樁事自己也知是一時權宜,其實為去報仇所以才不穿孝,兩樁事仍是一樁事,只因說不出口,轉覺對不住人,卻又一片深心,打了個“呼牛亦可,呼馬亦可”的主意,任是誰說甚麼,我只拿定主意,干我的大事去。不想這位尹先生是話不說,單單的輕描淡寫的給加上了“尋常女子”這等四個大字,可斷忍耐不住了。只見他一手扶了桌子,把胸脯兒一挺,才待說話。

不防這邊嘡的一聲把桌子一拍,鄧九公先翻了,說:“喂,尹先生!你這人好沒趣呀!拿了一張彈弓子,我說留下,你又不留;你說要走,你又不走,倒像誰要拐你的似的。及至人家本主兒出來了,你交了你的彈弓子就完了事了,又替你東人參的是甚麼靈!是我多了句嘴,讓你進來。人家謝客遞茶讓坐,是人家孝家的禮數,你是會的,就該避出去;不出去,坐下也罷了。人家穿孝不穿孝,可與你甚麼相干?用你冬瓜茄子、陳谷子爛芝麻的鬧這些累贅呀!”那尹先生道:“我講的是禮,禮設天下。大凡于禮不合,天下人都講得。難道我到了你們這不講禮的地方,也‘隨鄉入鄉’,跟你們不講禮起來不成?”

一句話,鄧九公索興站起來了,說:“咄,姓尹的,你莫要撒野呀!不是我作老的口剗,你也是吃人的稀的,拿人的干的,不過一個坐著的奴才罷咧,你可切莫拿出你那外府州縣衙門里的吹六房詐三班的款兒來。好便好,不然叫你先吃我一頓精拳頭去!”那先生聽了,安然坐在那里不動。只見他揚著個臉兒,望了鄧九公道:“我尹其明一介儒生,手無縛雞之力,也不敢妄稱作英雄豪傑,卻也頗頗見過幾個英雄豪傑。今日因這樁事、這句話領你這頓拳頭,倒也見得過天下的英雄豪傑!”說著,把脖頸兒一低,膀根兒一松,說:“領教!”

姑娘在旁一看,說:“這是塊魔,不可合他蠻作!”因攔鄧九公道:“師傅,不必如此。他是客,你我是主,便打他兩拳也不值一笑。況他以禮而來,尤其不可使他藉口。他既滿口的講禮,你我便合他講禮,等他講不過禮去,再給他個利害不遲。”鄧九公道:“姑娘,你不見是我讓進他來的嗎,他這里叫我受著窄呢麼!”一面說著,一面依舊坐下,帽子也摘了,拿一只大寬的袖子搧著,就氣得他喲,咈哧咈哧的,真作了個“手眼身法步”一絲不漏!

姑娘勸住了鄧九公,也就歸坐。先看了那先生一眼,只見他手撚著幾根小胡子兒,微微而笑。姑娘納著氣從容問道:“尹先生,我先請教,你從那處見得我是個‘尋常女子’?”那先生道:“‘尋常’者,對‘英雄豪傑’而言也。英雄豪傑本于忠孝節義,母死不知成服,其為孝也安在?這便叫作‘尋常女子’。”姑娘聽了這話,口里欲待不合他辯,爭奈心里那點兼人好勝的性兒不準不合他辯,便又問道:“我再請教,這盡孝的上頭,父親、母親那一邊兒重?”尹先生沈吟一會,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其重一也。這話卻又有兩講。”

姑娘道:“怎的個兩講呢?”尹先生說:“你們女子有同母親共得的事,同父親共不得;有合母親說得的話,合父親說不得。這叫作‘父道尊,母道親’。看得親,自然看得重。據此一說,未免覺得母親重。”姑娘道:“那一說呢?”尹先生道:“一個人有生母,便許有繼母,有嫡母,便許有庶母,推而至于養母、慈母,事非常有。只這生、繼、嫡、庶,皆母也,所謂坤道也,地道也。講到父親,天道也,乾道也。乾道大生,坤道廣生,看得大,更該看得重。據此一說,自然應是父親更重。”

姑娘道:“你原來也知道父親更重。我還要請教,這盡孝的事情上頭,為親穿孝,為親報仇,那一樁要緊?”尹先生連忙答道:“這何消問得?自然是報仇要緊。拿為親穿孝論,假如遇著軍事,正在軍興旁午,也只得墨绖從戎,回籍成服;假如身在官場,有個丁憂在先,聞訃在後,也只得聞訃成服。便是為人子女,不幸遇著大故,立刻穿上一身孝,難道釋服後便算完了事了不成?你只看那大舜的大孝,終身慕父母,以至里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便不穿那身孝,他心里又何嘗一時一刻忘了那個‘孝’字?所以叫作‘喪服外除’。‘外除’者,明乎其終身未嘗‘內除’也,這是被終身無穿無盡有工夫作的事。至于為親報仇,所謂‘父仇不共戴天’,豈容片刻隱忍?但得個機會,正用著那‘守如**,出如脫兔’的兩句話,要作得迅雷不及掩耳,其間間不容發,否則機會一失,此生還怎生補行得來?豈不是終天大恨?何況這報仇正是盡孝,自然報仇更加要緊。”

姑娘道:“原來你也知道報仇更加要緊!這等說起來,我還不至于落到個‘尋常女子’。”尹先生道:“這話我就不解了,難道姑娘這等一個孝義女子,還有人合姑娘結仇不成?”姑娘這個當兒,一肚子的話是倒出來了,“尋常女子”四個字是擺脫開了,理是抓住了,憑他絮絮的問,只鼓著個小腮幫子兒,一聲兒不哼。

問來問去,把個鄧九公問煩了,說道:“我真沒這麼大工夫合你說話,不說罷,我又憋的慌。人家這位姑娘有殺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不曾報得。如今不幸他老太太去世了,故此他顧不得穿孝守靈,到了首七葬母之後就要去報仇。這話你明白了?”尹先生道:“哦,原來如此。這段隱情我尹其明那里曉得!只是我還要請教,姑娘這等一身本領,這仇人是個何等樣人,姓甚名誰,有多大膽敢來合姑娘作對?”鄧九公道:“這個我不知道。”尹先生道:“老翁,我方才見你二位的稱呼,有個師生之誼,豈有不知之理?”鄧九公道:“我不能像你,相干的也問,不相干的也問;問得的也問,問不得的也問。人家報仇,與我無干。我沒問,我不知道!”尹先生道:“報仇的這樁事,是樁光明磊落見得天地鬼神的事,何須這等狗盜雞鳴遮遮掩掩?況且英雄作事,要取那人的性命,正要叫那人知些風聲,任他怎的個心機手段,我定要手到功成,這仇才報得痛快。這位鄧老翁大約是年紀來了,暮氣至矣,也未必領略到此。姑娘,你何不把這仇人的姓名說與尹其明聽聽,大家痛快痛快。”

正經姑娘此時依然給他個老不開口,那位尹先生也就入不進話去了。無奈聽著他這幾句話來得高超,且暗暗有個菲薄自己的意思,又動了個不服氣。便冷笑了一聲,道:“我的仇人與你何干,要你痛快?我便說了他的姓名,你聽了,也不過把舌頭伸上一伸,頸兒縮上一縮,又知道他何用!”那尹先生搖著頭道:“姑娘,你也莫過逾小看了我尹其明。我雖不拈長槍大戟,不知走壁飛簷,也頗頗有些肝膽。或者聽了你那仇人名姓,不到得伸舌縮頸,轉給你出一臂之力,展半籌之謀,也不見得。”姑娘道:“惹厭!”

那尹先生聽到“惹厭”兩個字,他轉呵呵大笑,說:“姑娘你既苦苦不肯說,倒等我尹其明索興惹你一場大厭,替你說出那仇人的姓名來,你可切莫著惱。”姑娘聽他說的這等離離奇奇、閃閃爍爍,倒不免有些疑忌起來,道:“你說!”那尹先生疊兩個指頭說道:“你那仇人,正是現在經略七省掛九頭鐵獅子印禿頭無字大將軍紀獻唐!你道我說的錯也不錯?”

他說完這句,定睛看著那十三妹姑娘,要看他個怎生個動作。只見那十三妹不聽這話猶可,聽了這話,腮頰邊起兩朵紅云,眉宇間橫一團清氣,一步跨上炕去,拿起那把雁翎寶刀,拔將出來,翻身跳在當地,一聲斷喝,說道:“咄!你那人聽者!我看你也不是甚麼尹七明尹八明,你定是紀獻唐那賊的私人!不曉得在那里怎生賺得這張彈弓,喬妝打扮,前來探我的行藏,作個說客。你不曾生得眼睛,須得生著耳朵,也要打聽打聽你姑娘可是怕你來探的,可是你說得動的?你快快說出實話,我還佛眼相看;少若遲延,哼哼!尹其明!只怕我這三間小小茆簷,任你闖得進來,叫你飛不出去!”這正是:

不曾項下解金鈴,早聽山頭哮虓虎。

要知那十三妹合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爺怎的個開交,下回書交代。

(第十七回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10 20:16:20

正文 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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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書接連上回,講得是十三妹他見那位尹先生一口道破他仇人紀獻唐姓名,心下一想:“我這事自來無人曉得,縱然有人曉得,紀獻唐那厮勢焰熏天,人避他還怕避不及,誰肯無端的扐這虎須,提著他的名字來問這等不相干的閑事?”

又見那尹先生言語之間雖是滿口稱揚,暗中卻大有菲薄之意,便疑到是紀獻唐放他母女不過,不知從那里怎生賺了這張彈弓,差這人來打聽他的行藏,作個說客。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明”,登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掣那把刀在手里,便要取那假西賓的性命。不想這著棋可又叫安老爺先料著了!

鄧九公是昨日合老爺搭就了的伏地扣子,見姑娘手執倭刀站在當地,指定安老爺大聲斷喝,忙轉過身來,兩只胳膊一橫,迎面攔住,說道:“姑娘,這是怎麼說?你方才怎麼勸我來著?”正在那里勸解,褚大娘子過來,一把把姑娘扯住,道:“這怎麼索興刀兒槍兒的鬧起來了?我也不知道你們這些甚麼‘紀獻兒唐’啊‘灌餡兒糖’的事,憑他是甚麼糖,也得慢慢兒的問個牙白口清再說呀!怎麼就講拿刀動杖呢?就讓你這時候一刀把他殺了,這件事難道就算明白了不成?貓鬧麼!坐下啵!”說著,把姑娘推到原坐的那個座上坐下。姑娘這才一回手把那把刀倚在身後壁子眼前,看了看,右邊有根桌棖兒礙著手,便提起來回手倚在左邊。鄧九公便去陪植那位尹先生,又叫褚一官張羅換茶。

這個當兒,姑娘提著一副眼神兒,又向那先生喝了一聲道:“講!”那先生且不答話,依然坐在那里干笑。姑娘道:“你話又不講,只是作這等狂態,笑些甚麼?快講!”尹先生道:“我不笑別的,我笑你倒底要算一個‘尋常女子’。“鄧九公道:“喂,先生!你這也來得過逾貧了,怎麼這句又來了呢?”

那先生也不合他分辯,望著十三妹道:“你未從開口說這句話,心里也該想想,你那仇人朝廷給他是何等威權!他自己是何等腳色!況他那里雄兵十萬,甲士千員,猛將如云,謀臣似雨。慢說別的,只他那幕中那幾個參謀,真真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深明韜路,廣有機謀;就便他帳下那班奔走的健兒,也是一個個有飛空躡壁之能,虎跳龍拿之技。他果然要探你的行藏,差那一個來不了了事?單單的要用著我這等一個推不轉搡不動的尹其明?只這些小機關你尚且見不到此,要費無限狐疑,豈不可笑!”

姑娘聽了這話,低頭一想:“這里頭卻有這麼個理兒。我方才這一陣鬧,敢是鬧的有些孟浪。然雖如此,我輸了理可不輸氣,輸了氣也不輸嘴。且翻打他一耙,倒問他!”因問道:“你既不是那紀賊的私人,怎的曉得他是我的仇家?也要說個明白!”那先生道:“你且莫問我怎麼曉得他是你的仇家,你先說他到底可是你的仇家不是你的仇家?”

這句話,姑娘要簡捷著答應一個字“是”就完了,那不又算輸了氣了嗎?他便把話變了個相兒,倒問著人家說:“是便怎麼樣?”那先生道:“我說的果然不是,倒也不消往下再談;既然是他,這段仇你早該去報,直等到今日,卻是可惜報得遲了。我勸你早早的打斷了這個念頭。你若不聽我這良言,只怕你到了那里,莫講取不得他的首級,就休想動他一根毫毛。這等的路遠山遙,可不白白的吃一場辛苦?”姑娘道:“嗯,那紀賊就被你說的這等利害,想就因你講的他那等威權,那等腳色,覺得我動不得他?”先生道:“非也。以姑娘的這樣志氣,那怕他怎樣的威權,怎樣的腳色?”姑娘又道:“然則便因你說的他那猛將如云,謀臣似雨,覺得我動不得他?”

先生道:“也不然。以姑娘的本領,又那怕他甚麼猛將,甚麼謀臣?我方才攔你不必吃這場辛苦,不是說怕你報不了這仇,是說這仇用不著你報,早有一位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蓋世英雄替你報了仇去了。”姑娘道:“夢話!我這段冤仇從來不曾向人提過,就我這師傅面前也是前日才得說起,外人怎的得知?況如今世上,那有恁般大英雄作這等大事?”尹先生道:“姑娘,你且莫自負不凡,把天下英雄一筆抹倒。要知泰山雖高,更有天山;寰海之外,還有渤海。我若說起這位英雄來,只怕你倒要嚇得把舌頭一伸,頸兒一縮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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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聽了這話,心下暗想道:“不信世間有這等人,我怎的會不曉得?我且聽聽他端的說出個甚麼人來,有甚對證,再合他講。”便道:“我倒要聽聽這位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英雄。”

那先生道:“姑娘,你坐穩著。我說的這位蓋世英雄,便是當今九五之尊飛龍天子。”姑娘聽了,從鼻子里笑了一聲,說:“豈有此理!尤其夢話!萬歲爺怎的曉得我有這段奇冤,替我一個小小民女報起仇來?”尹先生道:“你要知這話的原故,竟抵得一回評書。你且少安毋躁,等我把始末因由演說一番,你聽了才知我說的不是夢話。”姑娘此刻只管心里不服氣,不知怎的,耳朵里聽了這一路的話,覺得對胃脘,漸漸臉兒上也就和平起來,口兒里也就乖滑起來。陪了個笑兒,叫了聲“先生”,說:“既然如此,倒望你莫嫌絮煩,詳細說與我們知道。”

列公,你大家卻莫把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爺說的這段話,認作個掇騙十三妹的文章。這紀獻唐卻實實的是個有來處來的人。只可惜他昧了天理人情,壞了兒女心腸,送了英雄性命,弄到沒去處去。這其中還括包著一個出奇的奇人作出來的一樁出奇的事,並且還不是無根之談。說起來真個抵得一回評話,只是這回評話的彎子可繞遠了些。列公,且莫急急慌慌的要聽那十三妹到底怎的個歸著,待說書的把紀獻唐的始末原由演說出來,那十三妹的根兒、蒂兒、枝兒、葉兒,自然都明白了。

你道這話從何說起?原來書中表的那經略七省掛九頭獅子鐵印禿頭無字大將軍紀獻唐,他也是漢軍人氏。他的太翁紀延壽,內任侍郎,外任巡撫。後來因這紀獻唐的累次軍功,加銜尚書,晉贈太傅,人稱他是紀太傅。這紀太傅生了兩個兒子,長名紀望唐,次名紀獻唐。紀獻唐也生兩個兒子,一名紀成武,一名紀多文。那紀望唐自幼恪遵庭訓,循分守理,奮志讀書。那紀獻唐,當他太夫人生他這晚,忽然當院里起了一陣狂風,那風刮得走石飛砂,偃草拔木,連門窗戶壁都撼得岌岌的要動。風過處,他太夫人正要分娩,恍惚中見一只吊睛白額黑虎撲進房來,吃了一驚,恰好這紀獻唐離懷落草。收生婆收裹起來,只聽他哭得聲音洪亮,且是相貌魁梧。

到了五六歲上,識字讀書,聰明出眾,只是生成一個傑驁不馴的性子,頑劣異常。淘氣起來,莫說平人說他勸他不聽,有時父兄的教訓他也不甚在意。年交七歲,紀太傅便送他到學房隨哥哥讀書。那先生是位老儒,見他一目十行,到口成誦,到十一二歲便把經書念完,大是穎悟,便叫他隨了哥哥聽著講書。只是他心地雖然靈通,性情卻欠淳靜,才略略有些知覺,便要搬駁先生,那先生往往就被他問得無話可講。

一日,那先生開講《中庸》,開卷便是“天命之謂性”一章。先生見了那沒頭沒腦辟空而來的十五個大字,正不知從那里開口才入得講這“中庸”兩個字去,只得先看了一遍高頭的講章,照著那講章往下敷衍半日,才得講完。他便問道:“先生講的‘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這句話,我懂了。下面‘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五常健順之德’,難道那物也曉得五常仁、義、禮、智、信不成?”先生瞪著眼睛向他道:“物怎麼不曉得五常?那羔跪乳、烏反哺豈不是仁?獬觸邪、鶯求友豈不是義?獺知祭、雁成行豈不是禮?狐聽冰、鵲營巢豈不是智?犬守夜、雞司晨豈不是信?怎的說得物不曉得五常!”

先生這段話本也誤于朱注,講得有些牽強。他便說道:“照先生這等講起來,那下文的‘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直說到‘則謂之教,若禮樂刑政之屬是也’,難道那禽獸也曉得禮樂刑政不成?”一句話把先生問急了,說道:“依注講解,只管胡纏!人為萬物之靈,人與物,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有甚麼分別?”他聽了哈哈大笑,說:“照這等講起來,先生也是個人,假如我如今不叫你‘人’,叫你個‘老物兒’,你答應不答應?”先生登時大怒,氣得渾身亂抖,大聲喊道:“豈有此理!將人比畜,放肆!放肆!我要打了!”拿起界尺來,才要拉他的手,早被他一把奪過來,扔在當地,說道:“甚嗎?你敢打二爺?二爺可是你打得的?照你這樣的先生,叫作通稱本是教書匠,到處都能雇得來。打不成我先教你吃我一腳!”吧,照著那先生的腿窪子就是一腳,把先生踢了個大仰腳子,倒在當地。紀望唐見了,趕緊攙起先生來,一面喝禁:“兄弟,不得無禮!”只是他那里肯受教?還在那里頂撞先生。先生道:“反了!反了!要辭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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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然鬧得煙霧塵天,恰巧紀太傅送客出來聽見。送客走後,連忙進書房來,問起原由,才再三的與先生陪禮,又把兒子著實責了一頓,說:“還求先生以不屑教誨教誨之。”那先生搖手道:“不,大人,我們賓東相處多年,君子絕交不出惡聲,晚生也不願是這等不歡而散。既蒙苦苦相留,只好單叫這大令郎作我個‘陳蔡及門’,你這個二令郎憑你另請高明。倘還叫他‘由也升堂’起來,我只得‘不脫冕而行矣’!”

紀太傅聽說,無法,便留紀望唐一人課讀,打算給紀獻唐另請一位先生,叫他弟兄兩個各從一師受業。但是為子擇師這樁事也非容易,更兼那紀太傅每日上朝進署,不得在家,他家太夫人又身在內堂,照應不到外面的事,這個當兒,那紀獻唐離開書房,一似溜了缰的野馬,益發淘氣得無法無天。

紀府又本是個巨族,只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個,他便把這般孩子都聚在一處,不是練著揮拳弄棒,便是學著打仗沖鋒。大家頑耍。

那時國初時候,大凡旗人家里都還有幾名家將,與如今使雇工家人的不同。那些家將也都會些撂跤打拳、馬槍步箭、杆子單刀、跳高爬繩的本領,所以從前征噶爾旦的時候,曾經調過八旗大員家的庫圖扐兵〔滿語:牽馬的奴仆〕,這項人便叫作“家將”。紀府上的幾個家將里面有一名教師,見他家二爺好這些武藝,便逐件的指點起來。他聽得越發高興,就置辦了許多杆子單刀之類,合那群孩子每日練習。又用磚瓦一堆堆的堆起來,算作個五花陣、八卦陣,雖說是個頑意兒,也講究個休、生、傷、杜、景、死、驚、開,以至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錯,怎的明增暗減,背孤擊虛,教那些孩子們穿梭一般演習,倒也大有意思。他卻搬張桌子,又摞張椅子,坐在上面,腰懸寶劍,手里拿個旗兒指揮調度。但有走錯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針,因此那班孩子怕的神出鬼沒,沒一個不聽他的指使。

除了那些頑的之外,第一是一味地里愛馬。他那愛馬也合人不同,不講毛皮,不講骨格,不講性情,專講本領。紀太傅家里也有十來匹好馬,他都說無用,便著人每日到市上拉了馬來看。他那相馬的法子也與人兩道,先不騎不試,止用一個錢扔在馬肚子底下,他自己卻向馬肚子底下去揀那個錢,要那馬見了他不驚不動,他才問價。一連拉了許多名馬來看,那馬不是見了他先踶蹶咆哮的閃躲,便是嚇得周身亂顫,甚至嚇得撒出溺來。

這日他自己出門,偶然看見拉鹽車駕轅的一匹鐵青馬,那馬生得來一身的卷毛,兩個繞眼圈兒,並且是個白鼻梁子,更是渾身磨得純泥稀爛。他失聲道:“可惜這等一個駿物埋沒風塵!”也不管那車夫肯賣不肯,便唾手一百金,硬強強的頭來。

可煞作怪,那馬憑他怎樣的摸索,風絲兒不動。他便每日親自看著,刷洗喂養起來。那消兩三個月的工夫,早變成了一匹神駿。他日後的軍功就全虧了這匹馬,此是後話。

卻說紀太傅好容易給他請著一位先生,就另收拾了一處書房,送他上學。不上一月,那先生早已辭館而去。落後一連換了十位先生,倒被他打跑了九個,那一個還是跑的快,才沒挨打。因此上前三門外那些找館的朋友聽說他家相請,便都望影而逃。那紀太傅為了這事正在煩悶,恰好這日下朝回府,轎子才得到門,轉正將要進門,忽見馬台石邊站著一個人,戴一頂雨纓涼帽,貫著個純泥滿鏽的金頂,穿一件下過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邊兒的天青羽紗馬褂子,腳下一雙破靴,靠馬台石還放著一個竹箱兒,合小小的一卷鋪蓋、一個包袱。那人望著太傅轎旁,拖地便是一躬。轎夫見有人參見,連忙打住杵杆。太傅那時正在工部侍郎任內,見了這人,只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員,吩咐道:“你想是個解官,我這私宅向來不收公事,有甚麼文批衙門投遞。”那人道:“晚生身列膠癢,不是解差。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來瞻謁。倘大人不惜階前盈尺之地,進而教之,幸甚。”

那太傅素日最重讀書人,聽見他是個秀才,便命落平,就在門外下了轎。吩咐門上給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進來。讓到書房待茶,分賓主坐下。因問道:“先生何來?有甚見教?”

那秀才道:“晚生姓顧名綮,別號肯堂,浙江紹興府會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無心進取。偶然遊到帝都,聽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說大人府上有位二公子要延師課讀。晚生也曾囑人推薦,無奈那些朋友都說這個館地是就不得的。為此晚生不揣鄙陋,竟學那毛遂自薦。倘大人看我可為公子之師,情願附驥,自問也還不至于屍位素餐,誤人子弟。”那太傅正在請不著先生,又見他雖是寒素,吐屬不凡,心下早有幾分願意,便道:“先生這等翩然而來,真是倜儻不群,足占抱負。只是我這第二個豚犬,雖然天資尚可造就,其頑劣殆不可以言語形容。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請問尊寓在那里?待弟明日竭誠拜過,再訂吉期,送關奉請。”顧肯堂道:“天下無不可化育的人材,只怕那為人師者本無化育人材的本領,又把化育人材這樁事看成個牟利的生涯,自然就難得功效了。如今既承大人青盼,多也不過三五年,晚生定要把這位公子送入清秘堂中,成就他一生事業。只是此後書房功課,大人休得過問。至于關聘,竟不消拘這形跡,便是此後的十脡兩餐,也任尊便。只今日便是個黃道吉日,請大人吩咐一個小僮,把我那半肩行李搬了進來,便可開館。又何勞大人枉駕答拜!”

紀太傅聽了大喜,一面吩咐家人打掃書房,安頓行李,收拾酒飯,預備贄儀,就著公服,便陪那先生到了書房,立刻叫紀獻唐穿衣出來拜見。一時擺上酒席,太傅先遞了一杯酒,然後才叫兒子遞上贄見拜師。顧先生不亢不卑,受了半禮,便道:“大人請便,好讓我合公子快談。”紀太傅又奉了一揖,說:“此後弟一切不問,但憑循循善誘。”說罷,辭了進去。

那紀獻唐也不知從那里就來了這等一個先生,又見他那偃蹇寒酸樣子,更加可厭。方才只因在父親面前,勉循規矩,不好奚落他。及至陪他吃了飯,便問道:“先生,你可曉得以前那幾個先生是怎樣走的?”顧肯堂道:“聽說都是吃不起公子的打走的。”紀獻唐道:“可又來!難道你是個不怕打的不成?”顧肯堂道:“我料公子決不打我。他那些人大約都是一般呆子,想他那討打的原故,不過為著書房的功課起見。此後公子歡喜到書房來,有我這等一個人磨墨拂紙,作個伴讀,也與公子無傷;不願到書房來,我正得一覺好睡,從那里討你的打起?”紀獻唐道:“倒莫看你這等一個人,竟知些進退!”

說著,帶了幾個小厮早走的不知去向。從此他雖不似往日的橫鬧,大約一月之間也在書房坐上十天八天,但那一天之內卻在書房作不得一時半刻。

這天正遇著中旬十五六,天氣晴明,晚來絕好的一天月色。他便帶了一群家丁,聚在箭道大空地里,拉了一匹刬馬,著個人拉著,都教那些小厮騙馬作耍。有的從老遠跑來一縱身就過去的,有的打著踢級轉著紡車過去的,有的兩手扶定迎鞍後胯豎起直柳來翻身踅過去的。他看著大樂。

正在頑的高興,忽然一陣風兒送過一片琵琶聲音來,那琵琶彈得來十分圓熟清脆。他聽了道:“誰聽曲兒呢?”一個小小子見問,咕咚咚就撒腳跑了去打探,一時跑回來說:“沒人聽曲兒,是新來的那位顧師爺一個人兒在屋里彈琵琶呢。”

紀獻唐道:“他會彈琵琶?走,咱們去看看去。”說著,丟下這里,一窩蜂跑到書房。

顧肯堂見他進來,連忙放下琵琶讓坐。他道:“先生,不想你竟會這個頑意兒,莫放下,彈來我聽。”那顧肯堂重新和了弦彈起來。彈得一時金戈鐵馬破空而來,一時流水落花悠然而去。把他樂得手舞足蹈,問道:“先生,我學得會學不會?”

先生道:“既要學,怎有個不會!”就把怎的撥弦,怎的按品,怎的以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九字分配宮、商、角、徵、羽五音,怎的以五音分配六呂、六律,怎的推手向外為琵、合手向內為琶,怎的為挑、為弄、為勾、為撥。——指使的他眼耳手口隨了一個心,不曾一刻少閑。

那消半月工夫,凡如《出塞》、《卸甲》、《潯陽夜月》,以至兩音板兒、兩音串兒、兩音《月兒高》、兩套令子、《松青》、《海青》、《陽關》、《普安咒》、《五名馬》之類,按譜徵歌,都學得心手相應。及至會了,卻早厭了,又問先生還會甚麼技藝。先生便把絲弦、竹管、羯鼓、方響各樣樂器,一一的教他。他一竅通百竅通,會得更覺容易。漸次學到手談、象戲、五木、雙陸、彈棋,又漸次學到作畫、賓戲、勾股、占驗,甚至鐫印章、調印色,凡是他問的,那先生無一不知,無一不能。他也每見必學,每學必會,每會必精,卻是每精必厭。然雖如此,卻也有大半年不曾出那座書房門。

一日,師生兩個正閑立空庭,望那鉤新月。他又道:“這一向悶得緊,還得先生尋個甚麼新色解悶的營生才好?”先生道:“我那解悶的本領都被公子學去了,那里再尋甚麼新的去?我們‘教學相長’,公子有甚麼本領,何不也指點我一兩件?彼此頑起來,倒也解悶。”紀獻唐道:“我的本領與這些頑意兒不同。這些頑意兒盡是些雕蟲小技,不過解悶消閑;我講得是長槍大戟東蕩西馳的本領。先生你那里學得來!”先生道:“這些事我雖不能,卻也有志未迨。公子何不作一番我看,或者我見獵心喜,竟領會得一兩件也不見得。”他聽了道:“先生既要學,更有趣了。但是今日天色已晚,那槍棒上卻沒眼睛,可不曉得甚麼叫作師生,傷著先生不當穩便,明日卻作來先生看。”先生道:“天晚何妨!難道將來公子作了大將軍,遇著那強敵壓境,也對他說‘今日天晚,不當穩便’不成?”

他聽先生這等說,更加高興。便同先生來到箭道,叫了許多家丁把些兵器搬來,趁那新月微光,使了一回拳,又紮一回杆子,再合那些家丁們比試了一番,一個個都沒有勝得他的。他便對了那先生得意洋洋賣弄他那家本領。

顧先生說:“待我也學著合公子交交手,頑回拳看。但我可是外行,公子不要見笑!”紀獻唐看著他那等拱肩縮背擺擺搖搖的樣子,不禁要笑。只因他再三要學,便合他各站了地步,自己先把左手向懷里一攏,右手向右一橫,亮開架式,然後右腳一跺,擡左腳一轉身,便向顧先生打去,說:“著打!”

及至轉過身來向前打去,早不見了顧先生。但覺一件東西貼在辮頂上,左閃右閃,那件東西只擺脫不開;溜勢的才撥轉身來,那件東西卻又隨身轉過去了。鬧了半日,才覺出是顧先生跟在身後,把個巴掌貼在自己的腦後,再也躲閃不開,擺脫不動。慪得他想要翻轉拳頭向後搗去,卻又搗他不著。便回身一腳飛去,早見那先生倒退一步,把手往上一綽,正托住他的腳跟,說道:“公子,我這一送,你可跌倒了!拳不是這等打法,倒是頑頑杆子罷!”

這要是個識竅的,就該罷手了。無奈他一團少年盛氣,那里肯罷手?早向地下拿起他用慣的那杆兩丈二長的白蠟杆子,使的似怪蟒一般,望了顧先生道:“來!來!來!”顧先生笑了一笑,也揀了一根短些的拿在手里。兩下里杆梢點地,顧先生道:“且住,顛倒你我兩個,沒啥意思,你這些管家既都會使家夥,何不大家頑著熱鬧些?”

紀獻唐聽了,便挑了四個能使杆子的,分在左右,五個人“哈”了一聲,一齊向顧先生使來。顧先生不慌不忙,把手里的杆子一抖,抖成一個大圓圈,早把那四個家丁的杆子撥在地下,那四人捂了手豁口只是叫疼。紀獻唐看見,往後撤了一步,把杆子一擰,奔著顧先生的肩胛向上挑來。顧先生也不破他的杆子,只把右腿一撒,左腿一踅,前身一低,紀獻唐那條杆子早從他脊梁上面過去,使了個空。他就跟著那杆子底下打了個進步,用自己手里的杆子向紀獻唐腿檔里只一繳,紀獻唐一個站不牢,早翻筋斗跌倒在地。顧先生連忙丟下杆子,扶起他來,道:“孟浪!孟浪!”

紀獻唐一咕碌身爬起來,道:“先生,你這才叫本事!我一向直是瞎鬧!沒奈何,你須是盡情講究講究,指點與我!”

顧先生道:“這里也不是講究的所在,我們還到書房去談。”說著,來到書房,他急得就等不到明日,便扯了那顧先生問長問短。

顧先生道:“你且莫絮叨叨的問這些無足重輕的閑事。你豈不聞西楚霸王有云‘一人敵不足學,請學萬人敵’的這句話麼?”紀獻唐道:“那‘萬人敵’怎生輕易學得來?”顧先生道:“要學‘萬人敵’,卻也易如拾芥。只是沒第二條路,只有讀書。”紀獻唐皺了皺眉道:“書我何嘗不讀,只是那些能說不能行的空談,怎干得天下大事?”顧先生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聖賢大道,你怎生的看作空談起來?離了聖道,怎生作得個偉人?作不得個偉人,怎生干得起大事?從古人才難得,我看你虎頭燕頷,封侯萬里;況又生在這等的望族,秉了這等的天分。你但有志讀書,我自信為識途老馬,那入金馬、步玉堂、擁高牙、樹大纛尚不足道,此時卻要學這些江湖賣藝營生何用?公子,你切切不可亂了念頭!”

書里交代過的,紀獻唐原是個有來曆的人,一語點破,他果然從第二天起,便潛心埋首簡煉揣摩起來。次年鄉試,便高中了孝廉。轉年會試,又聯捷了進士,曆升了內閣學士。朝廷見他強干精明,材堪大用,便放了四川巡撫。那紀獻唐一生受了那顧先生的好處,合他寸步不離,便要請他一同赴任。

顧先生也無所可否。這日,紀獻唐陛辭下來,便約定顧肯堂先生第二日午刻一同動身。次日,才得起來,便見門上家人傳進一個簡貼合一本書來,回道:“顧師爺今日五鼓覓了一輛小車兒,說道:‘先走一程,前途相候。’留下這兩件東西,請老爺看。”

紀獻唐聽了,便有些詫異,接過那封書一看,只見信上寫著“留別大將軍鈞啟”,心下敁敠道:“顧先生斷不至于這等不通,我才作了個撫院,怎的便稱我大將軍起來?”又看那本書封的密密層層,面上貼了個空白紅簽,不著一字。忙忙的拆開那封信看,只見上寫道:

友生顧綮留書拜上大將軍賢友麾下:仆與足下十年相聚,自信識途老馬,底君于成,今日建牙開府矣。此去擁十萬貔貅,作西南半壁,建大業,爵上公,炳旗常,銘鍾鼎,振鑠千秋,都不足慮;所慮者,足下天資過高,人欲過重,才有余而學不足以養之。所望刻自惕厲,進為純臣,退為孝子。自茲二十年後,足下年造不吉,時至當早圖返轡收帆,移忠作孝,倘有危急,仆當在天台、雁宕間遲君相會也。切記!切記!仆閑云野鶴,不欲偕赴軍門。昔日翩然而來,今日翩然而去。此會非偶,足下幸留意焉。秘書一本,當于無字處求之,其勿視為河漢。顧綮拜手。

他看了這封簡貼,默默無言,心下卻十分凜懼,曉得這位顧先生大大的有些道理。料想著人追趕也是無益,便連那本秘書也不敢在人面前拆看,收了起來。到了吉時,拜別宗祠父母,就赴四川而去。自此仗了顧先生那本書,一征西藏,一平桌子山,兩定青海,建了大功,一直的封到一品公爵。連他的太翁也晉贈太傅,兩個兒子也封了子男。朝廷並加賞他的寶石頂三眼花翎,四團龍褂,四開禊袍,紫缰黃帶,又特命經略七省掛九頭獅子印,稱為“禿頭無字大將軍。”

列公,你道人臣之榮至此,當怎的個報國酬恩!否則也當聽那顧肯堂先生一片苦口良言,急流勇退。誰想他倚了功高權重,早把顧先生的話也看成了一片空談!任著他那矯情劣性,便漸漸的放縱起來。又加上他那次子紀多文助桀為虐,作的那些侵冒貪黷忌刻殘忍的事,一時也道不盡許多。只那屈死的官民何止六七千人,入己的贓私何止三四百萬。又私行鹽茶,私販木植。豈知人欲日長,天理日消,他不禁不由的自己就掇弄起自己來了,出入衙門,便要走黃土道;驗看武弁,便要用綠頭牌;督府都要跪迎跪送;他的家人卻都濫入薦章,作到副參道府。後來竟鬧到私藏鉛彈火藥,編造讖書妖言,謀為不軌起來。他再不想我大清是何等洪福!當朝聖人是何等神聖文武!那時朝廷早照見他的肺腑,差親信大臣密密的防范訪察。便有內而內閣翰詹九卿科道,外而督撫提鎮,合詞參奏了他九十二大款的重罪。當下天顏震怒,把他革職拿問,解進京來,交在三法司議罪。三法司請將他按大逆不道大辟夷族。幸是天恩浩蕩,念他薄薄的有些軍功,法外施仁,加恩賜帛,令他自盡。他的太翁紀延壽同他長兄紀望唐革職免罪,十五歲以上男族免死充軍,女眷免給功臣為奴,獨把他那助桀為虐的次子紀多文立斬。他賜帛的那夜,獄卒人等都見那獄庭中一陣旋風,旋著猛虎大的一團黑氣,撮向半空而去。這便是那紀大將軍的始末原由一篇小傳。

踅回來再講他經略七省的時節,正是十三妹姑娘的父親作他的中軍副將。他聽得這中軍的女兒有恁般的人才本領,那時正值他第二個兒子紀多文求配,續作填房。這要遇見個趨炎附勢的,一個小小中軍,得這等一位晃動乾坤的大上司紆尊降貴合他作親家,豈有不願之理?無如這位副將爺正是位累代名臣之後,有見識、尚氣節的人。他起初還把些官職、門戶、年歲都不相當不敢攀附的套話推辭,後來那紀大將軍又著實的牢籠他,保了他堪勝總兵,又請出本省督撫提鎮強逼作伐。卻惹惱了這位爺的性兒,用了一個三國時候東吳求配的故事,道:“吾虎女豈配犬子?吾頭可斷,此話再也休提!”

這話到了那紀大將軍耳朵里,他老羞變怒,便借樁公事,參了這位爺一本,道他“剛愎任性,遺誤軍情”。那時紀大將軍參一員官也只當抹個臭蟲,那個敢出來辯這冤枉?可憐就把個鐵錚錚的漢子立刻革職拿問,掐在監牢。不上幾日,一口暗氣郁結而亡。以致十三妹姑娘弄得人亡家破,還被了萬載不白、說不出口的一段奇冤。

他這等的一個孝義情性,英雄志量,如何肯甘心忍受?偏偏的又有個老母在堂,無人奉養。這段仇愈擱愈久,愈久愈深,愈深愈恨。如今不幸老母已故,想了想,一個女孩兒家,獨處空山,斷非久計,莫如早去報了這段冤仇,也算了了今生大事。這便是十三妹切齒痛心,顧不得守靈穿孝,盡禮盡哀,急急的便要遠去報仇的根子。無奈他又住在這山旮旯子里,外間事務一概不知。鄧九公偶然得些傳言,也是那“鄉下老兒談國政”,況又只管聽他說報仇報仇,究竟不知這仇人是誰,更不想便是他聽見的那個紀獻唐。所以一直不曾提起。

直到安老爺昨日到了褚家莊,才一番筆談,談出這底里深情的原故來。這又叫作無巧不成話。

列公,你看這段公案,那紀大將軍在天理人情之外去作人,以致辱沒兒女英雄,不足道也。只他這個中軍,從紀大將軍那等轟轟烈烈的時候,早看出紀家不是個善終之局,這人不是個載福之器,甯甘一敗塗地,不肯辱沒了自己門第,耽誤了兒女終身,也就算得個人傑了!不然他怎的會生出十三妹這等晃動乾坤的一個女兒來?

剪斷閑言,言歸正傳。當下那尹先生便把這段公案照說評書一般,從那黑虎下界起,一直說到他白練套頭。這其間因礙著十三妹姑娘面皮,卻把紀大將軍代子求婚一層,不曾提著一字。鄧九公合褚家夫妻雖然昨日聽了個大概,也直到今日才知始末根由。那些村婆村姑只當聽了一回“豆棚閑話”。

卻說十三妹起先聽了那尹先生說他這仇早有當今天子替他報了去了,也只把那先生看作個江湖流派,大言欺人。及至聽他說的有本有源,有憑有據,不容不信,只是話里不曾聽他說到紀家求婚一節。又追問了一句道:“話雖如此,只是先生你怎見得這便是替我家報仇?”尹先生道:“姑娘,你怎麼這等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你家這樁事,便在原參的那忌刻之罪九十二款之內,豈不是替你報過仇了?”姑娘又道:“先生,你這話真個?”尹先生道:“聖諭煌煌,焉得會假!”

姑娘道:“不是我不信,要苦苦的問你,你這句話可大有關系,不可打一字誑語。”尹先生道:“且無論我尹其明生平光明磊落,不肯妄言;便是妄言,姑娘只想,你報你家的仇,干我尹其明甚事,要來攔你?況你這樣不共戴天的勾當,誰無父母,可是欺得人的?你若不見信,只怕我身邊還帶得有抄白文書一紙,不妨一看。只不知姑娘你可識字?”鄧九公道:“豈但識字,字兒忒深了!”那尹先生聽了,便從靴掖兒里尋出一張抄白的通行上諭,遞給鄧九公,送給姑娘閱看。只見他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撂在桌兒上,把張一團青白煞氣的臉,漸漸的紅暈過來,兩手扶了膝蓋兒,目不轉睛的怔著望了他母親那口靈,良久良久,默然不語。

列公,你道他這是甚麼原故?原來這十三妹雖是將門之女,自幼喜作那些彎弓擊劍的事,這拓馳不羈,卻不是他的本來面目。只因他一生所遭不偶,拂亂流離,一團苦志酸心,便釀成了這等一個遁蹤空山遊戲三昧的樣子。如今大事已了,這要說句優俳之談,叫作“叫化子丟了猢猻了——沒得弄的了。”若歸正論,便用著那趙州和尚說的“大事已完,如喪考妣”的這兩句禪語。這兩句禪語聽了去好像個葫蘆提,列公,你只閉上眼睛想,作了一個人,文官到了入閣拜相,武官到了奏凱成功,以至才子登科,佳人新嫁,豈不是人生得意的事?不解到了那得意的時候,不知怎的,自然而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再如天下最樂的事,還有比飲酒看戲遊目快心的麼?及至到了酒闌人散,對著那***樓台,靜坐著一想,就覺得像有一樁無限傷心的大事,兜的堆上心來,這十三妹心里,此刻便是恁般光景。

鄧九公合褚家夫妻看了,還只道自從他家老太太死後不曾見他落下一滴眼淚,此時聽了這個原由,定有一番大痛,正待勸他。只見他悶坐了半日,忽然浩歎了一聲,道:“原來如此!”便整了整衣襟,望空深深的作了一萬福,道:“謝天地!原來那賊的父子也有今日!”轉身又向那尹先生福了一福,謝道:“先生,多虧你說明這段因由,省了我妄奔這蕩。我倒不怕山遙水遠,渴飲饑餐,只是我趁興而去,難道還想敗興而回?豈不畫蛇添足,轉落一場話靶?”回身又向鄧九公福了一福,道:“師傅,我合你三載相依,多承你與我掌持這小小門庭,深銘肺腑,容當再報!”

鄧九公正說:“姑娘,你這話又從那里說起?”只見他並不回答這話,早退回去坐下,冷笑了一聲,望空叫道:“母親!

父親!你二位老人家可曾聽見那紀賊父子竟被朝廷正法了?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只是你養女兒一場,不曾得我一日孝養,從我略有些知識,便撞著這場惡姻緣,弄得父親含冤,母親落難,你女兒早辦一死,我又上無長兄,下無弱弟,無人侍奉母親,如今母親天年已終,父親大仇已報,我的大事已完,我看著你二位老人家在那不識不知的黃泉之下,好不逍遙快樂!二位老人家,你的神靈不遠,慢走一步,待你女兒趕來,合你同享那逍遙快樂也!”說著,把左手向身後一綽,便要綽起那把刀來,就想往項下一橫,拚這副月貌花容,作一團珠沈玉碎!這正是:

為防濁水汙蓮葉,先取鋼刀斷藕絲。

要知那十三妹的性命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十八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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