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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爵 | 2014-5-14 11:12:38

作者:季星
《源氏物語》最著名的兩個中文譯本,一個是豐子愷版,一個是林文月版。

林文月的表弟是連戰,外祖父是連橫,老師是台靜農,她家中的客廳裡常常往來林海音、董橋等人的身影。台灣大學有一座“望月樓”,有人開玩笑說——望的就是林文月。

1978年12月的某個冬夜,林文月終於翻譯完成《源氏物語》全本54帖。丈夫和一雙兒女已經沈沈睡下,從窗口遠眺過去,整個台北都在安眠,只剩下稀稀落落的燈光。

“我當時感覺紫式部就站在我身後。”

從1973年開始,歷經五年半,這部日本平安時代的巨著終於被林文月翻譯成為中文。


這五年半以來,她的寫字桌桌面佈局從未改變:書桌正中間放著《源氏物語》古文的底本,在一邊放著3種日本現代文譯本,古文底本下面則放著兩種英譯本。

平時她備課或給家人老師寫信,就直接壓在這層層疊疊的各種《源氏物語》書籍之上寫。

2012年10月底,林文月第一次來到北京。站在北大的講台上,她並沒有多談《源氏物語》的翻譯,反而是講了她的兩篇回憶性的散文:《江灣路憶往》和《我所認識的劉吶鷗》,回憶她童年時期在上海日占區的生活。

沒有禮節性的寒暄,她的開場白是:“教書的時候我都是站著的,今天我還是站到不能站為止吧。”全體鼓掌。這一年她已79歲。

  我到底是哪裡的人

小時候,長期生活在上海日租界的林文月以為自己是個日本人。

父親在日本三井物產株式會社做事,而在當時的上海,台灣人一律入日本籍,是日本公民。在家中,林文月和父親說日語,和母親偶爾講一點點台灣話,和家裡的娘姨則講上海話。而“正式場合,全家對外講的都是日本話”。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 13歲的林文月跟著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們聽著廣播,

  大家一起抱頭痛哭。

沒過幾天,林文月忽然被告知:自己是戰勝國一方。日租界裡的台灣人,每人都分到一面中國國旗,人們奔走相告:趕緊把日本的太陽旗燒掉。

直到家門口掛上中國國旗,林文月才懵懵懂懂地明白:哦,原來我是中國人。

1945年夏天的日租界一片混亂,趾高氣揚的日本人變為喪家之犬。這一切在林文月眼中,是那麼虛幻而又真實。

由於父親在日本公司供職,林家門上被貼上封條,上書“東洋鬼子的​​走狗”。父親覺得無法再留在上海,於是帶著全家匆匆遠渡台灣,連在上海的房產都未來得及處理,林文月甚至沒來得及和任何同學告別。

到了台灣,“身份”依舊是林文月的一個困擾。

林文月台語不好,想要融入當地必須趕緊學會台灣話(閩南話)。二戰之後的台灣禁止使用日語,學校裡,老師們用台語向學生教授國語——那些老師也非常吃力,他們的國語同樣不夠用。

小學六年級的林文月突然需要同時適應兩種新語言。她在腦海中不斷地把國語翻譯成日語,把日語翻譯成台語,顛來倒去。 “這是我翻譯經驗的開始。”林文月說。

  刀片刮出的“中文系”

“有巧合,才會想到歷史有那麼多機緣。”林文月說。

就在林文月一家登陸台灣島7個月之後,台靜農拿著台灣大學的聘書從四川江津趕赴台灣,“支援台灣建設”。當時的台靜農從未想到自己的後半生會一直在台灣度過,不料最終他人生的歸宿地就是台北。

13歲的林文月也從未想到,6年後她將見到影響她一生的恩師。這個人是和她同年來到台灣的。

到達台灣後的林文月進入台北第二女中,由於成績優異,她始終做班長。填報大學志願的時候,班長負責收取大家的志願表格。

在當時,讀外文係對女孩子來說是“最為摩登的選擇”,林文月也不例外地填了台大外文系。但在收取全班志願表格的時候,她發現40多個女生中幾乎全部都填了外文系,僅有一個人選擇了哲學系。

林文月頓覺沒意思:“怎麼每個人都跟我一樣,真俗氣。”

鋼筆填寫的表格很難進行大幅度的改動,她想了一個最快捷的辦法:刮掉“外”字,寫上“中”字。 “外文系改成中文系最快了。”

這一“刮”,把林文月刮到了台大中文系系主任台靜農那裡。

在林文月的記憶中,師生關係總是親密而隨意的。她從未事先打過電話,總是隨隨便便地就跑去老師家玩。台靜農住的是日式房屋,門廳有很高的台階,每每需要走下來給她開門。

  台靜農喜歡喝酒。某些黃昏,林文月下課後去他家拜訪,夕陽西下,台靜農一人獨飲,看到林文月來了,就對她說:“來,你也來喝一點吧。”

林文月的女兒和兒子都叫台靜農“台公公”,叫台靜農的太太“台奶奶”。台靜農家裡的貓成了林文月兒女兒時的玩伴,孩子們往往放了學就直接奔往台靜農家。

林文月念完大一,想回去唸外文系,她不知道中文繫念出來到底會怎麼樣。

台靜農對她說:“你幹嗎啊,功底不錯,好好地接著念吧,別轉係了。”

一句話就堵住了林文月的嘴,她就此再也“沒好意思”提轉系的事情。

4年本科念完,林文月並未想到要做學術。她想:留校做個助教就挺好。結果反而是台靜農著急了,叫來台大文學院院長,催著林文月去報考研究生班。

林文月翻譯的《源氏物語》單行本陸續全部出版後,她第一時間想要送書給台靜農。台靜農對她說:“你別送我精裝本,那個好重。我是真的要看你的書。我一般看書都躺在床上看,你給我簡裝本,我拿著也輕鬆點。”

  台靜農於1990年去世。說起對“台先生”的印象,她說:“我給他畫過畫像,我記得他的老年斑。”

  誰敢翻譯《源氏物語》

翻譯《源氏物語》,源於一次日本文學學術研討會。她寫了一篇比較《源氏物語》與《長恨歌》的論文,在論文後面附錄了她翻譯的《源氏物語》的第一帖《桐壺》。

論文在台灣出版後,附錄的翻譯出乎意料大受讀者歡迎。編輯跟林文月商量:可不可以接著把《源氏物語》逐帖翻譯出來?

《源氏物語》在日本的地位有如《紅樓夢》之於中國,日本的翻譯家把它從古文翻譯成現代文都異常審慎,非名家、大家不敢貿然。

“他們說我的日語是小學五年級以前學的。小學五年級的水平,怎麼敢翻譯《源氏物語》?”林文月說,當時的學界有不少質疑。

帶著一雙兒女,還要教書,林文月的翻譯是在一切時間罅隙中進行的。有時晚上要參加一個宴會,宴會前她還要翻譯半個小時。 “我母親就像一部上了發條的機器。”林文月的女兒曾這樣形容她。

台靜農曾勸林文月,不用一期不落每次都趕在截稿日之前翻譯完畢。林文月的態度是:“我不允許自己有'來不及'這種問題。”

“物語”原是日本宮廷之中講故事的方式,講故事的人多為有文藝修養的女官,拿著一卷圖畫,向聽眾描述圖畫內容與故事情節,聽者多為帝王和后宮諸人。這是一種精緻婉約,極貴族化、女性化的文學產物,講求的是優雅從容的貴族情調。

“物語”的圖畫性非常強,講故事的人往往不厭其煩地把畫面上所畫的庭院花卉、宮殿佈置、人物服飾等等進行細節描述——這就帶來了麻煩。

“《源氏物語》裡面有很多沒有辦法翻譯的內容。譬如說一件衣服的織法、染法。還有花草植物與香料的古日文……平安時代的日本人對物品的分類實在太細膩了。我實在不知道這些植物的名稱該怎麼翻譯。我甚至經常跑去問台大植物系的教授,他給我的是學術名稱。可是這也不好在小說裡面出現啊。”林文月說。

林文月想了兩個法子:第一,有中文古代稱謂的就還原中文,比如“底衫”“皮裘”;第二,直接保留日文中的漢字原貌,如“朝顏”(牽牛花) 、“上席”(榻榻米上所舖的錦緞)、“黑方”(一種日本香料),在文後加上詳細註釋。

《源氏物語》裡面夾雜著無數“和歌”,一種古典日本詩歌形式,怎樣翻譯“和歌”?

“我想我要告訴讀者,這是一種異國的東西,所以用了一種類似於楚辭而又不是楚辭的方式。日語的感覺像小提琴,不像中國古文那樣,是硬的,是鋼琴。每首和歌我用3行,看起來有日文的味道。”

1973年兩岸互不相通,林文月並不知道對岸的豐子愷已經翻譯完成《源氏物語》。

  豐子愷的翻譯講求平白利落。同樣翻譯一首和歌,豐子愷的版本是:“慾望宮牆月,啼多淚眼昏。遙憶荒郊裡,哪得見光明。”林文月則譯為:“雲掩翳兮月朦朧/清輝不及荒郊舍/獨有一人兮懷苦衷。”

對於“豐譯”好還是“林譯”好的爭論已經持續了很久。林文月自己的說法是:“每一個譯者你都可以罵,沒有一個完美的例子。我很敬佩豐子愷先生的全譯,沒有偷工減料。如果我當年知道豐子愷這樣的大家已經完成了中文翻譯,我大概會不敢提筆。”

《源氏物語》之後,她又陸續翻譯了日本平安時代最為著名的一批古典文學作品:《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記》《伊氏物語》。

間雜地,林文月還寫些散文小品,平時​​在家作為主婦在廚房烹飪煮飯之際,也能寫出一本《飲膳劄記》,開了台灣一代飲食散文的風氣。從古典文學以及現代文學中汲取養分,模擬各類經典散文的寫作手法,回憶家族往事,她又寫了《擬古》。在北大的講座中所重點談及的《江灣路憶往》就出自《擬古》一集。

“我考台大中文系,後來寫謝靈運,又翻譯《源氏物語》,我覺得都不足為外人道,因為這些事情起初的機緣實在太可笑了。”林文月最後說,“人生是一場直覺。我始終都是靠'直覺'。然而'直覺'之外,其實你自己是有所準備的,只是自己不那麼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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