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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ageo
子爵 | 2015-3-8 15:25:32

本帖最後由 clageo 於 2015-3-10 13:17 編輯

天文台發出寒冷天氣警告,市區氣溫低於 8° C,還下冰寒徹骨的微雨。
這樣的情景,玲玲特別想死。
她打個電話給婷婷,詢問一下,自去年聖誕南亞地震海嘯大災難後,便一直失的阿健,回校復課沒有?
她暗戀阿健很久了。自己去年起決定輟學出來打工(其實是校方暗示退學),仍不時打聽他的消息。

婷婷覺得好煩:
「阿健沒有上課,座位是空的,他的家人都不知他哪兒去了。」
「報警呀!」
「報警都沒用。」婷婷落井下石:「如果他在泰國被大浪捲走,幾秒鐘便完了,說不定已是就地埋在泥洞裡幾千條腐屍中的一條。」
婷婷又道:「手機沒電,你收線吧。」
玲玲早就聽說婷婷已媾到阿健,連哀傷也不想同她分享。
被大被同眠談心事的好友出賣,玲玲覺得不順心,馬上就去打了個耳洞。
打完之後,內心苦楚減輕了,以另一種痛來掩蓋原來的痛。自虐果然見效。
這是她的第十八個洞。出來時雨愈下愈大,她像吃了一頓飽飯,相當滿足,身體也不冷。
第一個耳洞是十三歲那年打的。
之前某一個冬天晚上,爸爸媽媽和八歲的玲玲在家中打邊爐,滿桌是魚蛋、墨魚丸、魷魚、魚皮餃、鯇魚片、牛肉片、大白菜、生菜……爸爸忽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大佬「吹雞」,他放下碗筷出去劈友。
自此沒有回來。
滿桌火鍋料放入雪櫃,母女二人餓了煮即食麵,用來做,吃了一星期也未吃完。
媽媽才二十五歲,娘家不滿,夫家無人,她還很成熟世故地開脫:
「江湖人,就要死在江湖。」
似通非通。
媽媽只好出來謀生,在謝斐道做腳底按摩——三教九流的男人多半不會只做腳底。在她雙手變形之前,跟了一個做裝修的男朋友大華。
母女住到大華土瓜灣的家,玲玲十三歲,月經來了幾回,已經長大成人了。
大華聽說玲玲上體育時發燒頭痛,請假回家休息。他回來拿工具箱一瞧,媽媽去了恤髮,家中無人,便強姦了玲玲。事後給她一百元利是。還說:「養了你幾年都要有多少數。」

玲玲告訴媽媽,她的反應是:
「你病了,發噩夢吧,快忘記這事。」
大華晚上買了一隻燒鵝加,媽媽胃口不錯,吃得很多,最後連骨帶汁都啃得一乾二淨。大華手也不洗,一身油膩,把媽媽扯到床上——玲玲就是在這床上被奪去童貞。
月經不肯來了。
「大姨媽剛來不久,不準的。」媽媽避而不談。
後來三個月經期不到,媽媽把玲玲帶到旺角,孩子打掉了。玲玲子宮發育未全,流血,生巾不管用,得用成人紙尿片。
一個星期後復課,全校師生都知道她的「醜事」。覺得沒臉面對阿健:「像殘花敗柳。」她是這樣向唯一姊妹婷婷傾訴的。
那天下課後,玲玲去打了第一個耳洞。刺針儀器像個鉗子,一夾,皮膚穿了個洞,第一次很痛,還發炎、含膿,日夜用個金屬環穿,以免埋口。紅腫四日才散。
奇怪,打完耳洞,痛快得很。幾乎有高潮。
媽媽把玲玲送到外婆那兒,每月給她一點錢,自顧自與大華雙宿雙棲,不要女兒礙手礙腳。
外婆管不了孫女——她連女兒也沒辦法,何況一個十幾歲的反叛少女?玲玲搬家的行李只有兩個小箱子,加一個背囊書包,開始寄人籬下。那年,她十四,媽媽三十一,原來外婆不算老,才四十八。外婆也有個開打冷小店的潮州佬男朋友。
玲玲開始防範她的哎「外公」。
她不愛回家——處處都不是「家」。為消磨時間,儲好錢,有空便打個耳洞來 happy一下,抖擻精神又漂亮。
她知道阿健下課後會到機鋪打機,這是她的「初戀」,雖然只是暗戀,還帶點永不說破的卑怯,她也常在機鋪流連,偷看他。
在那兒認識了黑仔,到大家樂吃過一次什錦海鮮鍋,一次鵝肝醬西冷扒,她成了黑仔的女朋友。多好,有落腳處了。有時便住到他家。左右耳各打一個洞來紀念她的歸宿。
但十八歲的黑仔生性風流。
一回玲玲發現他抽屜裡有士多啤梨熒光避孕套,不是自己愛用那款,知道他另結新歡。二人大吵。黑仔道:
「我不愛你了。 JoJo多型,穿了乳環,玩得好 high!」
「那我就去死!」
「你死吧,你想死就跳下去。」
玲玲聞言二話不說,自十三樓推窗一躍.

想跳樓,就跳樓。
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來說,簡單又爽快。
黑仔不愛她,她一時之間又找不到誰可以愛。玲玲只覺人生沒有希望。
她跳至十樓,幾根衣裳竹被壓斷,又撞歪了五樓的花架,整個人下墮壓穿一樓的簷篷。全身浴血伏在單位窗外呻吟:
「好痛呀,救命呀!」

一樓戶主聽到隆然巨響,出來一看,?整幅簷篷壓毀,一塌糊塗,他十分生氣:
「你跳樓,心甘命抵,救什麼命?把簷篷壓成這樣,我要花幾千銀去整,搞成咁,累街坊,這回你唔死我死了……」
絮絮叨叨罵了二十分鐘。警察來了還未收口。
玲玲出院,已是一個月後了。窩囊地回到受盡白眼的外婆家。
學校雖是 band 5,容不下她了,這回打了十七個耳洞的女生,自己識做啦。索性出來打工。找了一份派傳單的工,天天在銅鑼灣最熱鬧的行人專用區,向熙來攘往 shopping的人,遞上一份份傳單,一包包紙巾——連「自由行」的大陸妹,都比她幸福。
但玲玲奮勇不甘後人,兩隻耳朵就像用金屬環緄邊間格一樣,密密麻麻,還叮噹作響,她的表情很得意,帶「傲視同儕」的笑靨,這也是身份象徵。
大刀上的鋼圈,厚厚一本活頁簿。金屬環一天一天的累積。特效藥吃多了會傷身,樓跳多了也捱不住。但耳洞打了一個又一個,卻不痛。
這天她被炒魷。
公司說派了臥底在附近監視,見她偷偷把一疊傳單扔進垃圾箱中——想不到打份散工也遇上「無間道」。
玲玲未過試用期,失職,連糧也沒得出。
她憤而一腳把垃圾箱踢翻。
正想繼續施暴,有個外形俊朗的金毛仔拉住她:
「快跑,有差佬!」
他倆逃之夭夭,哈哈大笑。
金毛仔阿偉道:
「垃圾蟲罰一千五,你沒看電視嗎?你阿 sir沒提你嗎?」
玲玲變得木然:
「我沒看電視,我沒有阿 sir,我沒有爸爸媽媽,連屋企也沒有。」
阿偉請她到美心:
「整一個鮑魚片醉雞肥牛鍋。」

玲玲笑:
「我要當歸杞子湯底——至多一陣陪你。」她終於吃到溫暖牌火鍋了。
「好。」阿偉說:「上我處,有《功夫》睇。」
「?《功夫》都有?好勁!新戲?」
「總之有啦。」阿偉殷勤地幫她涮肉舀湯,得意:「四仔五仔都有。」
阿偉在深水做毒品拆家。玲玲跟了他,間中得幫他做帶家,沒有酬勞,至多有二百元車馬費。但阿偉的家是她「屋企」。
這天清晨七點半,她第三次帶毒,身懷一百五十粒藍精靈往旺角一家商場的毛公仔玩具店交貨,被一早接獲線報,目標在阿偉身上的 CID截查,當場拘捕。
警方相信玲玲只是被哄騙的無知未成年少女。
但玲玲卻堅決攬罪上身,極力維護。向搜身的女警道:
「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出得行,預要講雷!」
警員搖頭嘆息,乳臭未乾,扮得義薄雲天,連口齒也未清,不求甚解。
一個阿 sir寸她:
「妹妹,什麼是『雷』?」
「『雷』是義氣!」
「我們上你『屋企』搜查,姑爺仔已走佬,他知道你攬上身那麼多情嗎?」
「我不後悔!」玲玲一臉凜然:「我為他死也肯!」
阿 sir笑到奶茶也噴出來。
師姊帶她去辦手續。一邊怒責:「父母親人死光了?失憶?你自己沒資格保自己……」
——忽然她見到一個人。
是阿健。他垂頭喪氣。
擦身而過,竟認不出當年的同學。對他暗戀得心痛的玲玲。
夢中情人阿健,那個足球隊長,原來並非在怒海中被巨浪吞噬葬身異鄉,讓全校傾慕的女生心碎,那麼悲痛浪漫。
阿健乘機借勢逃學,失流浪搵真銀,在街頭賣翻版 CD。 CID逮他,大人跟前,活像一隻待宰的小雞。

歷盡滄桑的玲玲,想不到她的春夢破滅了,還那樣滑稽。按捺不住,衝上去,啪!打了阿健兩記耳光。所有人莫名其妙。
口袋中沒有錢,她卻如毒癮發作,非發洩一下鬱悶不可,又去打個耳洞吧,天下之大,這是她唯一好去處。要求賒賬。
師傅阿 Ken見是熟客,道:
「可以賒一次,但不能再打了,若繼續下去,耳朵就變成一頁郵票,可以一個一個撕下來寄信用。」
玲玲一笑:
「好呀,撕下一個來寄信吧。」
信?
寄給誰?走在繁華都會,自己孤清一人。誰?
最想最想,收件人是賦予她生命、血肉、悲喜的爸爸媽媽。媽媽幾年沒見了,街上偶遇還是認得的……但爸爸?「陳國強」被劈至支離破碎面目全非,在停屍間一點也認不出來。八歲的玲玲,一直以為是搞錯了,這個不是爸爸!還等他回來吃火鍋。
她已忘了爸爸長得怎樣了。努力地想、想、想……好辛苦,想不出來。她忘了……
對鏡子,把右邊耳朵沿小洞,撕下一個血淋淋的「郵票」,貼在信封的右上角,企圖把信寄出。上面寫:
「香港
灣仔
陳國強先生收
女兒玲玲上」

李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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