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表意文字的起源及其特徵

●汪德邁（León Vandermeersch）

一 前 言

本文旨在指出，中文文言不僅僅是古代中國口語的書寫形式，它實質亦是一種區別於口語的真正語言。它是中國古代造字專家根據自然語言設計的，但又不同於自然語。

這一觀點不為西方語言學家接受。他們認為，在自然語言之外不應該有不同於自然語的人工設計的語言，中文文言之所以同口語區別，實際上同拉丁語與羅曼語相區別一樣，是由於書面語沒能隨口語的演化而演化。

但本文作者認為，中文文言的情況不同，文言是一種表意而非表音文字系統，它在不斷完善的過程中使書寫語言結構重組，以致我們可以將之稱為區別於口語的書寫語言。當然，這一語言同與其相應的口語一直相互影響和滲透，而且二者的結構也是同一的。


二 文字的基本特性

中國文字為表意文字，它表現了語言的意義單元而不是發音單元。
所謂發音單元，是指以發聲系統作為連環（articulation）的言語鍵的基本構成要素；而意義單元，則是以口語表達的意義系統作為連環，即表意層面的語言鍵的基本構成要素。除了中國文字以外，蘇美爾和古埃及文字亦屬表意文字系統。

為更好的理解表意文字系統，我們先來看看文字的兩個最基本特徵。文字是同口語發出的聲音符號相對應的視覺圖像符號系統。聲音符號與圖像符號通過一個雙重的渠道互相轉換：一是記錄——將口語轉換成文字；一是閱讀——通過視覺解碼將文字還原為口語。創造文字也就是要建立一種轉換系統，先按照口頭語言的構造對其進行解碼，然後設計一種使其能夠完成這一雙向轉換的圖碼系統。

實際上，創造一種文字先要解決兩道難題：一是對特定語言符號構造及其連環系統的解析；二是設計一套使記錄和閱讀得以順利進行的圖符系統。世界上沒有一種文化（無論其多麼先進）能完善解決這兩道難題，但在各個不同的文化中，文字系統以各種不同的方法得以完善。

創造文字的第一重障礙是如何精確把握語言符號的連環系統，正如在那些沒能形成文字的文化中，人們可以以各種符號系統來傳達信息，但卻不能成為具有連環系統的文字。只有當語言鍵上組話語的各元素相對正確地被辨認出來時，文字才告形成。這一辨識過程首先是通過表層的分析——即語言鍵的第一連環系統（意義系統）——使這一層面的意義連環一目了然，因而也較為容易創造意義單元。第一批文字系統產生於對這種一環扣一環的語言單元——原則上說是詞素（morphèmes），慣常則是語詞（mots）——的大體辨識，以及為了書寫這些語言單元而造出的各個不同的圖符。這即是表意文字的原理。然而，由於必須不斷地設計不同的圖符來書寫不同的語詞，除了中國以外，人們漸漸發現語言的第二鍵環系統，即以嗓音發出的表達語詞的聲音符號的鍵環系統。這一符號系統是由不同的發音單元即音素（phonèmes）構成的。音素的數目極為有限，但卻可以通過無限的可能組合表錄無限的語詞，這就產生了第二代文字系統，即表音文字。表音文字不再直接以意符（idiogrammes）來記錄語詞，而是按照第二鍵環系統的編碼間接記錄語詞。表音文字的圖符所表錄的，大體是某一特定語言的音素，音節文字表錄的僅僅是音節，字母文字則表錄組成音節的各元素。迄今為止，在所有仍在發展演進的文明中，為甚麼只有中國文明的文字仍屬第一代文字系統？中國表意文字難道是中國人為了抵制演化而從遠古保存下來的文化恐龍嗎？在中國，曾有人認為中文是吸收西方科學思想的主要障礙。然而，中國表意文字不僅在吸收任何西方高深科學概念上都表現出開放性，而且就目前看來也極易運用於最艱深的信息處理。實際上，中國表意文字系統通過自身的合理化而走向完善，這一合理化過程是通過放棄第二語言鍵環系統文字的優點從而避免朝任何音位方向演化來實現的。




(下接四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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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會沈到大海裡去的

sssam777 發表於 2016-6-2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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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會沈到大海裡去的

沈就沈了吧.沈了再撈起來就是了~

三 中國表意文字的建構方法

中國表意文字的合理化是如何完成的呢？它是在漢字成熟期的一千年（公元前十四世紀末漢字源起的殷代到公元前三世紀周朝末年中國文學的第
期發展）中不斷按史巫（scribes-devins）的思想邏輯建構完成的，當時的史巫既是文字專家又是占卜專家。

中國第一部字典的編纂者、漢代大文字學家許慎曾清楚闡述漢字的建構過程。從其基本要義出發，我們可以說漢字的合理化是按照三個主要方法進行的：一是創造新字的系統派生法；二是當新字較難發明時而用以替代的同音假借法；三是以不同圖符組成新字的雙方結族法。

系統派生法解決了互不相干的文字無序增加的問題（正如古蘇美爾文字的情況），一個新字的出現必須以已存在的字作基準。許慎將那些原始的字稱為文，派生的字稱為字，文是創造新字的材料，派生字由文來構成。我們下面還要談到派生字，現在略舉幾例來看看原始字：（1）Ｏ日（2）Ｏ月（3）Ｏ（又，即右手）（4）Ｏ鹿  

在某些情況下，假借法解決了難於創造新字來直接表達新詞意義的困難。為記錄這些新語詞，史巫利用有的同音字而避免創造新字，如四方的名稱就是以這種方式來記錄的。由此，這些字的原始意義與現在要表達的意義毫無關聯，是一種同音假借。例如東的名稱書寫為Ｏ（原意為束），南的名稱Ｏ（原意指一種樂器），西Ｏ（原意為巢），北Ｏ（原意為相背）。

【轉貼者注】：所以現在大陸編造的簡體（化）字有比較進步嗎？沒有，它用了大量的假借字，把兩千年前做過的事又做了一次。但漢字兩千年來的演化已解決了假借之後的問題，而現在大陸編造的簡體（化）字不但沒解決這個問題，反而增加了問題。例如字意的混淆：后跟後，面與麵。都是「遊」字，到底是在路上「遊玩」還是在水裡「遊玩」？干是盾，乾是燥，幹是草木莖，全都是「干」，所以到底是「干」了、「乾」了或是「幹」了？正體中文一目了然，簡體中文要根據上下文猜。更不用說有些簡字壽命不到一甲子就因無法辨識而被淘汰，而且簡體（化）字隨著時間的推移，向正體靠攏，所以到底誰比較落後，一目了然。

所謂雙方結族法，是以已有的字作為創造新字的部件的方法。這種方法本身又可分為兩類：一是按形符分類，一是以音符分類。為創造新字（即派生字），史巫首先從原始字（文）中選出可供搭配的字作為部件，新組合的字的意義應該同這些部件有一定聯繫，從而使其意義一目了然。比如降字Ｏ＋Ｏ＋Ｏ =Ｏ ，一邊為雙腳，一邊是階梯；又如聽字 =Ｏ ＋Ｏ，最初是耳與口，Ｏ，後來演變成聽。許慎將此種方法稱為會意。

這種造字的辦法十分困難，因而難以推廣。為方便，史官們從假借法推出另一方法，以一個表意的部首（如Ｏ，Ｏ）同一個表音的字組成新字，許慎稱此為形聲字。此類字如木＋每→梅，木＋圭→桂，日＋王→旺，日＋爰→暖。

由於形聲造字法特別適用，因而很快被人們普遍採用，新字亦不斷被造出來，甚至較早造出的字也漸漸向形聲字靠攏。會意字如Ｏ，從羊從水，或Ｏ，象豬象箭後來演變為一個形部一個聲部，沈，象水和冘聲，彘象矢聲2。許多被《說文》解釋為兼聲會意的字，即由會意字向形聲字的演化。甚至一些地道的象形字，如鳳字古作Ｏ，也成為從鳥聲的形聲字3。實際上，整個文言字彙都按形聲法標準化了。這樣一來，每個漢字都同時屬於兩種類型，一方面按形符及部首分類，另一方面又以聲符分類。如梅字，一方面屬於木部：枋、杠、校、橦等，另一方面又屬於同一聲部每：侮、敏、悔、海等。

如果我們從漢字字彙整體出發，將所有屬形符的歸為一類，將聲符歸為另一類，再以形符為縱坐標，以聲符為橫坐標，這樣我們就可以得到一個漢字排列表格（見後頁）。我們按照縱橫順序將形符系列用聲符系列排列，就會得出一幅漢字排列全圖。當然在這個圖表中有些方格是空著的，因為並不是每個形符和聲符都被用來創造應的漢字。

這一圖表告訴我們，這種以形符和聲符為基準而產生的字族並非詞源意義上的字族，即自然語言在運用中自然形成的字族，恰恰相反，它是由造字者按照造字的規律自行創造出來的，我們不妨將其稱為造字律字族（Famille graphologiques）。

詞彙學的角度看，這些由造字律產生的字族也是對詞源意義上的字族進行重大改造而來的，經過這一改造，原來的詞源意義上的字族已經變得難分辨了。當然，儘管漢字是按照上述方法系統地創造出來的，但漢字詞彙結構仍然使漢字的字與字之間凝聚成一個在語義學上的有機整體。這是表意漢字系統沒有向表音文字系統轉化的關鍵原因。

同十分流行的看法相反，在（形聲）字中加上表聲的部首，並不是表意文字走向表音文字的第一步，而僅僅是創造了一個表意文字看來不可克服的困難——要不斷創造新字來記錄不斷出現的詞語。我們可以找出大量發音相同的不同表聲符號（如揮、迴、繪、恢、悔），也可以找出發音不同但表音相同的符號（如揲、碟、棄、喋、泄等）。這種現象的出現，與其說是造字者重視發音的準確性，不如說是他們企圖保持文字的表意特徵。

許多表音部首或多或少都具有表意功能，如少、細、剩；在表聲符號戔中：淺、、錢、盞等。由於漢字具有表意重於表聲的特性，這表明了它不可能走上表音文字的道路。形聲字的表意性雖然不及其他類形的字強，但仍是表意字。相對於它所記錄的自然語言的詞彙來說，中國文字系統是如此深刻地重新組合，因而具有很大的獨立性。

這就說明了中國的文言文與白話文之間為甚麼存在如此大的差異，以致需要靠翻譯才能互相轉換。既然漢字系統是中國文化所獨有，那麼，在沒尋找一種簡單的語言記錄系統的情況下，創造文字的中國史巫如何能夠如此天才地發明這樣一種文字系統呢？這是由於史巫是占卜專家，他們所發明的實際是他們用以占卜術的輔助工具系統。

四 漢字系統的合理化過程

最初的漢字是占卜的記錄，這些文字直接銘刻在占卜用的獸骨的裂痕（兆）旁邊，其中記錄了占卜的時間、用途及其神諭。這些最原始的文字便是卜辭。自1899年以來，已發現16萬片以上的殷代卜辭，卜辭中約有3,700個漢字，其中2,000字不僅能辨識，而且也已弄清其用法。這些字中300個象形字，是漢字起源的核心構件，佔卜辭詞彙10-15%。

卜辭中的假借字（按許慎的嚴格定義）約有10%，此外還有一種類似假借，它是史巫在刻字時為了方便而運用的。如鹿經常用（祿）來代替，因為刻起來更為方便。

在古銘文中，嚴格意義上的假借較少，而類似假借則很普遍。可以想像，假如漢字應該走向拼音文字的話，那麼這種類似假借則提供了可能。儘管這種假借在漢以前十分普遍，但它在整個古文中仍是一例外。漢字系統仍是表意系統。

隨B時間的推移，形聲字越來越多，它不僅僅用於創造新字，也用來代替古老的會意字甚至象形字。如原生字射，是純粹的象形，通過雙重的改變而成為一個形聲字：寸由矢演化為形符，弓的原始象形則演變為聲符身。

公元121年，許慎之子許沖將其亡父撰著的《說文》獻給皇帝，該書載錄了9,475個字，其中80%是形聲字，12%是會意字，6%是象形字。隨B漢字系統的成熟，漢字漸漸由占卜領域走向禮儀與行政領域，並發展成為文字語言。然而，漢字系統一直保存B起源的特點。與其說它是某種書面表達工具，不如說是一種類似六十四卦的卜經性質演算系統（algorithme），由此發掘的意義要比一般口語所表達的表層東西深刻得多。正因如此，中國古典文學並沒有產生史詩、話劇、小說等傳統，中國古典文學乃是以經書典籍及其詮釋為基礎。【轉貼者注：此論點不知原作者根據為何，有些疑點尚待釐清，感覺上是以西方對古典文學的定義為觀點基礎評論中國古典文學。】

史詩、話劇及小說稍晚才以非古典形式在中國出現，它們的出現得益於一種從文言系統轉向簡單記語的書寫形式的新文學樣式。正如前述，漢字系統源於特殊用途的書寫符號系統，但這並不妨礙漢字可以承當一般記錄口語的功能。《詩經》的編纂是文言記錄詩歌的例子，《論語》則是在文言中穿插較為生動的口語引文的例子。早期運用文言記錄口語的作法僅影響文言風格的變化，而系統地運用漢字來記錄口語並使之成為口語文學則要遲至九世紀，最初的口語文學是用來傳播佛教教義的。唐代是中國佛教鼎盛的時代，那時的佛僧經常要向信徒講經，他們向信徒分發用純白話文寫成的佛教故事，這即是所謂變文。變文的出現標誌B一種新文學樣式——白話文學的出現，如世界各國以記錄口語的文學作為基礎的文學一樣，史詩、戲劇、小說等古典文學中缺少的形式便開始流行起來。




（下接七樓）

一支大屌 發表於 2016-6-3 15:36
四 漢字系統的合理化過程

最初的漢字是占卜的記錄，這些文字直接銘刻在占卜用的獸骨的裂痕（兆）旁邊， ...

形勢比人強

拳頭大的人

就是對的

然而，我們觀察到的結果是，與其說中文的文言轉向一種簡單的、記錄口語的文字，不如說中文的口語文字是從文言提煉而來的。由於這種變化
同漢字演化的趨勢矛盾，因而只能在中國文化的邊緣地帶產生，而佛教文化正好提供這個環境。

此外，這一變化亦受B印度文化有記錄口語的拼音文字傳統所影響。中國佛僧由於受梵文及巴利文的啟發，他們使用漢字就像使用拼音字母一樣，遂引發中國文字演化史上一種奇怪現象：漢字並沒有走世界共同的拼音文字的發展道路，而是走上了由表意系統與類拼音系統獨特集合的道
路。

儘管如此，文言並沒有因口語文學的出現而消失，直到1919年的五四運動，文言仍是古典文學樣式的語言。文言今天似乎衰亡了，但中國人仍
然繼續用漢字寫作，也成功抵抗了漢字拼音化的各種企圖，這足以證明漢字雖然複雜但卻有它的內在合理性。從符號學的角度看，這一合理性即在於漢字是一個經過重新構思的嚴密系統。

漢字的內在合理性使它越過了表意文字系統所不可逾越的、以無限的拼音組合（拼音文字）來表達無限意義的障礙。由於沒有走以音符代替意符的世界共同的語言發展之路，漢字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表意文字系統和表意語言系統。同時，漢字提供的無盡的意義世界，使中國產生了書法和山水畫這兩種獨特的藝術形式。

在世界大多數文化中，書法基本上不算是藝術，阿拉伯民族的書法藝術堪稱精美，但由於阿拉伯書法僅有拼音文字的基礎，使其只能成為一種裝飾藝術。中國書法以漢字為基礎，使書法藝術從一開始就翺翔於整個意義世界的宏大宇宙之中，從而登上藝術的最高殿堂。自王維始的中國文人山水畫，則是書法藝術生命在繪畫領域的延伸。正如康有為論書法時所指出：「故先貴存想，馳思造化古今之故，寓情深鬱豪放之間，象物於飛潛動植流峙之奇，以疾澀通八法之則，以陰陽備四時之氣。新理異態，自然佚出。」4


陳彥 譯




註釋
1西方語言學者的分析是以印歐語系為基礎的，同他們相比，日本的語言學者則對本文立論十分感興趣。作者曾在日本多次談過這一論點，1983年在慶應義塾大學語言學研究所、1992年11月在橫濱「漢字文化圈的將來」國際研討會以及作者所著已譯成日文的《新漢文化圈》一書中也有專章論述。

2 上兩例中，第一例出自高明：《中國古文字學通論》（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頁187；第二例見唐蘭：《中國文字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頁107。

3 同上引高明，頁186。

4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載《歷代書法論文選》，下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0），頁846。

汪德邁（León Vandermeersch ）<－－－－－他是法國人！他是法國人！他是法國人！

曾任法國高等研究院研究員、法國遠東研究院院長，是法國當今同謝和耐（Jacques  Gernet）齊名的古典漢學傳人，主要著作有：《河內路易斯諾博物館銅鏡考》、《法學的形式》、《王道》（兩卷本）、《新漢文化圈》、《漢學研究論集》等，其中《新漢文化圈》已有中、日文譯本。


轉貼來源

傳統在消失
好的見得留得住
這是個贏者全拿的時代

sssam777 發表於 2016-6-10 09:52
傳統在消失
好的見得留得住
這是個贏者全拿的時代

這是文化盛極而衰，社會物化，文明衰敗走向淺薄無知的時代
東方悠久的人文思想哲學將在起源地消失而被西洋文化繼承
子孫必須跟在西方人的後面去學習自己親手斫斷的文明

公的不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