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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4-15 10:34:20

前言:

只有鳥飛過的深山野嶺、灰灰舊舊的陳年磚瓦屋,
還有眼前這個只顧著釣魚、對她愛理不理的男人……
難道,他就是那個據說可以解救公司危機的天才?
老闆口中的神秘合夥人?Oh,God∼∼
況且就算這言牧仁真的是不出世的設計大師,
他長年窩在這座鳥不生蛋的深山上種樹,與世隔絕,
大師也不大師了吧?真的能派上用場嗎?

已經再三強調自己不管事了,也不打算離開山上,
這女人是耳朵不見了嗎?講了半天她當聽不懂就算了,
還在他身邊跟前跟後,叨念什麼公司危機、非他不可,
打壞他清靜的「退休」生活……


第一章

  英國《每日郵報》報導,英國秘書平均每天浪費五個小時的工作時間,幫他們的老闆處理私事,如:收取送洗衣物、為老闆家人預訂度假行程的交通食宿、對老闆的另一  半隱瞞老闆的地下戀情。

  慘嗎?不,她更慘,她只是個助理,沒有秘書的頭銜,每天浪費在老闆私人事務的時間不只五個小時,因為她的老闆——首席平面設計師李正旭大師,在時尚、雅痞的斯文外表下,十足十是個「穿著亞曼尼的惡魔」!

  「王建民的限量公仔今天可以開始排隊預購嘍。」老闆幽幽地說。

  「嗯……所以?」

  「裕明的偶像就是王建民。」

  裕明是老闆九歲的兒子。

  呼,每次都這樣,每當老闆「意圖」交代私人事情時,就習慣玩猜猜樂的遊戲,他自以為讓助理自己猜出來,助理就會心甘情願去做,便和「公器私用」完全扯不上關係。

  「老闆的意思是,要我去排隊幫裕民買王建民的限量公仔?」她的語氣很認分。

  老闆激賞地彈了彈手指。「太棒了!裕民要是知道助理阿姨這麼熱心,一定會很開心。想想,要讓一個正處於叛逆的小男生開心還真不簡單呢!」

  所以,她來了,擠在人群之中,踩著三吋高跟鞋,忍著腰痛、滿頭大汗地幫裕明預購王建民的限量公仔。

  能拒絕嗎?

  當然不能,這畢竟是一份接近夢想的工作。她也想成為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平面設計師,所以能跟在「大師」身旁,當「大師」的助理,吸收「大師」的經驗,這是她的福氣。

  所以,就算老闆要她做家裡傭人的職務代理人,幫小孩準備晚餐、看功課,或者要她充當遠親阿姨去參加小孩的家長會,還是興致一來,要她開車飆到內灣買古早味的草仔粿,任何上山下海的跑腿工作,她都只能含淚咬牙接受,並且使命必達。

  她揉揉疼痛的腰背。如果知道今天要當苦力,說什麼她都會自備運動鞋,絕對不會穿什麼三吋高跟鞋排隊買限量公仔!

  她是念美術的,喜歡慵懶隨興,喜歡披著長髮,穿著白色的麻紗長罩衫和舒服的長褲晃來晃去,可是老闆雖然也有慵懶隨興的性情,卻要求工作室裡所有的男男女女員工——

  除了他自己之外——每個人的穿著都要正式,尤其是女職員,一定要穿窄裙高跟鞋,而且只能搭配膚色的絲襪,因為老闆無法接受黑色絲襪,那會礙他的眼,讓他不開心。只能說,大師總是有許多別人不懂的堅持。

  唐佳妮疲憊地望著前方,「戰友」們正在討論大聯盟例行賽的戰況。

  唉。

  離預購開始的時間還有八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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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佳妮回到公司已經是隔天的事了。

  王建民果然是台灣之光,限量發行且有大聯盟認證的公仔,因為有增值空間,不僅死忠的球迷排隊購買,投資客更不會錯過這一股「錢潮」,預購踴躍的程度出乎主辦單位的預料,苦的當然就是這群排隊的人。

  其中最無辜的受害者就是唐佳妮。排隊的人是她,累的人也是她,買的卻不是她要的東西,只換來一肚子的悶氣和怨懟。

  「佳妮,你搭誰的車去?」寶琳興沖沖地衝進唐佳妮的工作區。

  唐佳妮由一堆設計圖稿中抬起頭來。昨天排了一天的隊,她正在消化累積的工作。她疑惑地望著同事。「啥?」

  「晚上和『日新銀行』的聯誼會啊!」

  「聯誼會?」

  「你不會忘記了吧?大家可是熱熱鬧鬧準備了一個星期耶!」寶琳哇哇叫。

  喔對,她記得了,不知是哪位女同事提議的,從上個月開始,公司的單身女性開始安排和其他公司的未婚青年才俊聯誼吃飯。日劇中有許多這樣的橋段,老梗極了,卻非常有成效,聽說已經替不少女同事搭起愛的橋樑。

  她興趣缺缺地聳聳肩。「我工作一堆,根本走不開。」

  寶琳挑著眉。「佳妮,我看你是不想去吧?」

  唐佳妮無奈地呼了口氣。「賓果,說實話,我真的不習慣和陌生人吃飯,也不習慣吃飯前還要自我介紹,更不習慣回答那些一成不變的問題。」

  「呿,那是人家男生對你有意思才會找話題和你聊好嗎?」

  「不習慣。」

  寶琳一臉憂心,她下巴抵著隔間牆。「你不去我們就少一個人,這樣對對方很不好意思。佳妮,『日新銀行』耶,而且聽說這次參加的男士都是襄理以上的職階喔,你想想,如果你能乘機撈到一個金龜婿,就不用留在這裡受老闆欺壓,還要幫老闆排隊買公仔,那不是很好嗎?」

  唐佳妮將鉛筆抵在額間,閉上眼,認命地歎了口氣。「排隊買公仔只是小事好嗎?你又不是沒見過更慘的。」

  寶琳一臉同情。「比方說當越傭的職務代理人?」

  「答對了。」

  佳妮的慘況,讓寶琳也跟著歎了口氣。「老闆雖然很看好你,願意將經驗傳承給你,但如果是我,學東西還要兼做牛做馬,我寧可不要。」寶琳是財會部門的人。

  「我們的老闆可是平面設計界的第一把交椅。」

  「那又如何?他只是個公私不分的老闆,佳妮妹妹,乖,聽寶琳姊姊的話,多多參加聯誼,你一定可以找到一個好男人拯救你脫離苦海的。」

  唐佳妮支著下顎。「問題是,寶琳姊姊,參加聯誼的男性都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共事三年,寶琳當然明白什麼樣的類型才能讓佳妮怦然心動,佳妮喜歡文質彬彬、有個人特色的男人,最好還是個藝術家。「藝術不能當飯吃,能當飯吃的個個像咱們老闆一樣,臉色市儈。你小心,別愛上那種天天感歎懷才不遇,只懂得怨天尤人,卻游手好閒、專吃女人飯的藝術大師啊!」

  唐佳妮大笑,務實的寶琳一向一針見血。「我才不會呢!」

  「最好是。」寶琳看看腕表。「時間差不多了,我還要先去美容院弄頭髮,不跟你多聊了。佳妮,你真的不去嗎?我們約八點喔,現在還不到五點,時間還早。」

  唐佳妮搖頭。「不了,這個提案明天就要交件了,我要再重新整理一次。你也知道這是公司的大案子,我小命一條,哪敢輕忽?今天晚上加班做得完就阿彌陀佛了,你們好好玩吧!」她一向很有工作效率,只是愛胡亂指使人做事的老闆總是打亂她的工作計劃,她才慘到明天已經要提案了,還沒完全整理好。

  「好吧,看你可憐,昨天站了一整天,你就先把提案完成,早點回家休息睡覺嘍!」

  「呼,我也希望。」

  寶琳揮揮手,離開唐佳妮的工作區。

  她抬起頭,望向自己的工作區外,到處都是和苦悶的自己完全不同的熱情氛圍,因為今晚的聯誼,所有女同事卯足勁裝扮得有如花蝴蝶般的嬌美,人人笑意盈盈,熱切期待著。

  唐佳妮舉起手,和所有人揮手致意,然後低頭專心工作。

  一切都很平順,同事們逐漸離開辦公室,安靜的環境讓她更專心,進度也更加快速。

  工作室的第一次提案,向來都是先由老闆和業主初步溝通想法和需求後,再由老闆指派其他設計師構圖制稿,老闆只負責審核及督導。當然如果業主很大咖,例如她手上這件案子的業主,願意支付昂貴的設計費,大師老闆肯定是親自出馬。

  設計師完成圖稿後,則由助理負責最後的整理和裝訂,再由設計師或老闆向客人正式簡報,如業主要求修改,則重複這樣的流程,一環扣一環,像個精密的生產線,她美其名是未來的平面設計師,實則也只是「工廠」內的一名女工。

  完工後,唐佳妮還來不及享受滿足感,電話突然在寂靜的辦公室裡刺耳地響起——

  「喂,我是佳妮。」

  「佳妮,代志大條了,明天提案我們要自己去,老闆出車禍,住進醫院了啦!」設計師洋洋在電話那頭哇哇大叫。好不容易被老闆點名,參與這個大案子,天曉得老闆居然在這個節骨眼車禍住院!唉唷,她只是個處理「小咖」的二線設計師,根本沒見識過大場面,嗚,她該怎麼辦嘛∼∼

  唐佳妮也傻眼了。這次的客戶其龜毛的程度,只有老闆才擺得平,這……這……這次,專門處理疑難雜症的助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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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證明,沒有老闆真的不行。

  為了文物交流、增進國際評價,半年後,故宮要將館內的珍貴文物送至國外各大博物館巡迴展覽,而委外設計的就是參展要使用的所有文宣和手札。

  下午的會議,故宮博物院對他們遞交的設計稿有意見,而且很堅持,絕對不只是修修稿就可以解決的事。

  結束提案會議後,唐佳妮和垂頭喪氣的設計師帶著水果禮盒去拜訪車禍住院的老闆。

  「大架構整個被駁回,分明是要我們重新提案、設計。」洋洋受了很大的打擊。

  「沒關係啦,看老闆怎麼說,我們再來煩惱圖的事,頂多下次提案我們用輪椅推老闆去。」唐佳妮安慰著洋洋。

  洋洋真的很沮喪。「唉,第一次開會時,大家都同意老闆的想法,怎麼東西做出來了,客人卻嫌創意不夠、沒有深度?佳妮,相信我,他們要的絕對不是修稿而已。」

  唐佳妮無奈地歎了口氣。「想不到我會有這麼一天,希望愛指使人做事的老闆能在公司,不要請假。」

  兩人相視大笑,唐佳妮推開病房房門,只是一看到老闆的手腳包裹著厚厚的紗布時,她們笑不出來了。

  老闆的樣子,不要說要修改設計稿了,連自己上廁所應該都不行吧……

  洋洋快哭了。「老闆∼∼你是怎麼了?不是說只是小小的車禍嗎?怎麼會這麼嚴重?」

  李正旭的兩腿懸掛著,兩手攤在身側,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只剩頭部。「唉呀,誰知道呢,我一定是太辛苦了,才會這麼年輕就骨質疏鬆,輕輕一撞就四肢骨折。唉,你們還年輕,一定要學習我努力工作的精神啊!當然身體健康也是要同時兼顧!」

  李正旭全身是傷,還不忘告訴自己的員工,他是一位多麼盡責努力及疼惜員工的老闆。

  洋洋真的快哭了。「可是,你這個樣子,手不能拿筆,也不能打電腦,我們的案子怎麼辦……」

  李正旭眉一挑,挪挪屁股。「這意思是故宮要求我們修改嗎?」

  洋洋奔到老闆面前,含著淚水,把滿腹的沮喪全部傾倒出來。「不是修改而已,對方說我們的東西沒創意、沒深度,他們希望能讓東方的古老文物有西方時髦的色彩,呈現一種矛盾的美感,希望——」

  洋洋一股腦兒地將下午的會議內容實況轉播給老闆聽,李正旭的臉色因為車禍而略顯蒼白,但聽完洋洋的轉述後,他的臉色不只是蒼白而已,已經變成青白!

  「你們是說,故宮的意思是如果我們的設計沒有達到他們的目標,寧願付二十萬的違約金更換設計公司?」

  洋洋在一旁啜泣,已經說不出話來。

  唐佳妮走近病床,把一旦被換掉,公司需面對的狀況一次說明白。「這次的案子,除了平面文宣外,因為涉及多家博物館,現場導覽手札本數預捉的就有二十萬本,還有典藏畫冊等等。由於數量龐大,前置作業已經開始進行,我們已經向進口商訂紙,信用狀也都開了,許多紙廠在歐洲的貨櫃早已裝櫃排船,所以根本不可能取消訂單,況且我們是特殊尺寸,完全沒有退紙的空間。重點是故宮的案子,所有人都知道是由我們得標,如果被業主退件,損失的除了金錢之外,還有老闆的面子和公司的名聲。」

  李正旭的表情很難看。

  洋洋擦掉眼淚。「所以,老闆,你有可能雙手打石膏還工作嗎?還是口述也可以?」

  一陣沉默。李正旭、二線設計師、未來的設計師,沒人開口說話。

  李正旭歎了口氣。「老實說,對於這個案子,就算我沒出車禍,我的雙手雙腳沒打上石膏,可能還是達不到業主的要求。」

  臭屁老闆難得的謙虛和坦白,卻讓旁邊的員工嚇得臉色發白。

  「老闆,您別嚇我們啦∼∼」洋洋又哭了。

  唐佳妮皺著眉頭。「老闆的意思是,我們很快就得回家吃自己?」大師的本事,她還沒學夠,不能這樣就走!她可是當了兩年的跑腿工!

  李正旭看看自己的雙手雙腿,自顧自地說:「危機就是轉機,也許這時候受傷也好。」

  「老闆?」

  唐佳妮冷冷瞪人。「老闆的意思是說,因為你受傷不能修稿,就算業主換設計公司,也不會影響你的名聲?」

  李正旭冷汗涔涔。不愧是跟了他兩年的助理,還真是瞭解他……

  「當然不是這樣的。」他解釋。「我的意思是各人喜好不同,故宮說我的東西缺乏創意和深度,擺明來說,就是不愛我的設計想法,那我再修稿又有什麼用?」

  「所以我們只能放棄嗎」洋洋萬念俱灰。

  李正旭搖搖頭。「別急,我怎麼可能會放棄?我李正旭可以對不起天下人,但絕對不會對不起『錢』。」

  唐佳妮暗暗舉雙手贊成。這麼坦白暴露自己是個重名重利的人還真是難得一見。

  「所以呢?老闆,你有好計劃嗎?」洋洋著急地問。

  李正旭望著窗外。「你們知道『牧人』工作室的名字由來嗎?」

  「呃?」話題轉移得太快,兩人都愣住了。

  他歎了口氣,回憶總是讓人悵然若失啊。「『牧人』是個名字。言牧仁,多詩情畫意的名字,光聽名字,你們女生一定會聯想到很多瓊瑤式的畫面對不對?」

  唐佳妮挑挑眉,洋洋拱起眉,沒人贊同老闆的言論。而且重點是——現在是討論公司歷史的時候嗎?

  沒人回應,李正旭只好繼續演獨角戲。「牧仁是小我一屆的學弟,個性陰沉又固執,不好相處,卻是我人生中唯一承認過的天才……啊,那是一段好難忘的回憶啊!」

  只見李正旭望著窗外冥想,陷入詭異沉默。

  氣氛很怪,唐佳妮和洋洋面面相覷,一頭霧水,沒人搞得懂老闆在發什麼神經,唐佳妮只好接著說:「所以,老闆為了紀念這個牧仁學弟,才把公司名字取名叫『牧人』?」

  「我學弟又沒死!紀什麼念啊」老闆以看瘋子的眼光,鄙夷地瞅著自己的得意助理。「嘖嘖嘖,原來我聰明伶俐的助理居然這麼沒有想像力。」

  唐佳妮聳肩。算了,這人就是嘴壞,她磨了兩年,早就已經麻木。「老闆,我資質駑鈍,還請指導。」

  李正旭又望向窗外,幽幽地、感性地說:「你們都應該知道,其實,我的學弟牧仁才是『牧人』真正的老闆啊!」

  這下,二線設計師和未來的設計師更糊塗了,兩人不可置信、目瞪口呆。

  「老闆,你被撞糊塗了嗎?」唐佳妮完全不敢相信,為他私人跑腿兩年的人,居然不是她真正的老闆?那麼,她為了學東西、學經驗,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她太震驚了,不禮貌的話就這麼蹦了出來,不過話才出口,她趕緊解釋:「老闆,抱歉,我資質駑鈍,說錯話了,我的意思是,現在要討論的應該是因應之道,而不是公司的歷史……」

  李正旭狡猾地笑了。「不用,不用和我說抱歉,我就是需要你這種坦白直言的勇氣,佳妮就是這一點可愛。」

  被老闆誇獎不是應該開心嗎?不,她開心不起來,她很清楚她的老闆是一個多麼陰險狡詐的人,沒有目的,絕對不會誇讚任何人。

  唐佳妮渾身發毛,有不好的預感。「老闆的意思是……」

  「『牧人』是牧仁一手創立的,我說好聽點只是他的頂尖業務,牧仁才是真正的設計師。只是後來公司規模愈來愈大,煩人的人際關係,讓他寧願放下一切跑到山上種樹……真不知道我那個學弟在想什麼?不過,佳妮,他才是真正的高手,絕對有創意、有深度,故宮——不,所有的業主,都會愛上他,如果他現在還留在業界,平面設計的第一把交椅絕對輪不到我。」

  老闆不斷以周星馳電影的語氣暗示她,這位牧仁是位多麼厲害的高手,但為什麼呢?唐佳妮的神經繃得緊緊的。「所以……」

  李正旭突然以納涼的語氣問她:「對了,我記得你的履歷表上提到你大學時代是登山社的社員,興趣也是登山,對不對?」

  唐佳妮冒出一身冷汗。「老闆的記憶還真好。」

  他呵呵笑。「唉,可惜我現在不能動,否則還真想拍手叫好呢!佳妮,你的興趣此時此刻可是拯救我們公司的關鍵啊!」

  以兩年來跑腿的經驗,唐佳妮也知道,老闆正在下達命令。

  種樹?登山社?真正的高手?當這三個關鍵字加在一起,也只有——

  「老闆,您的意思是要我上山去,把這位真正的高手請回來幫助我們?」唐佳妮的語氣很無奈。

  李正旭哈哈笑,接著又痛得唉唉叫。「唉喲唉喲,好痛好痛……咳咳咳,佳妮不愧是我的得意助理,我隨便暗示一下就猜出來了。佳妮,你一定要把他請回來,否則公司這個危機絕對過不了,你是我們唯一的救星啊!」

  短短幾秒的時間,她由公司的助理、老闆的跑腿升格變成公司唯一的救星!

  所以呢?

  所以在老闆和公司同仁熱切的期盼下,唐佳妮只好穿起登山鞋,背起十多公斤重的登山露營裝備——當然要準備齊全,誰知道在山區會發生什麼事?小心駛得萬年船準沒錯  向老闆拿了地址,再和以前登山社的同學要了一份宜蘭山區的路線圖後,便往宜蘭出發。

  只是很多事情不是全然如自己預料的。她是登山社的社員沒錯,也熱愛登山,但只負責爬山和享受週遭的天然美景,不負責找路!

  抵達宜蘭山區,依靠地圖和指南針,她經過產業道路,爬過人造的登山步道,穿過尚未開發的泥巴路,秀麗的山景也在唐佳妮累到上氣不接下氣時變得沒那麼迷人了。

  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溪邊,她總算遇到打從進入山區後的第一個人。那是一名身材高大、蓄著大鬍子的釣客。

  唐佳妮小心翼翼地跳過溪邊的石頭,來到釣客身旁。「對不起,請問一下長澍村要怎麼走?」

  男人連動都不動。

  唐佳妮咬咬唇,再問:「先生,不好意思,請問長澍村要怎麼走?」

  男人還是動都不動,他低著頭,漁夫帽的帽簷遮住他的五官,只能看見濃密的鬍子。他手持釣具,專注釣魚,模樣並不像山區原住民,倒像是……她開始回想,最近電視新聞上的通緝犯有沒有這種大松子類型?

  算了,愈想愈恐怖,還是別問了,荒郊野外,安全第一。

  她立刻轉身,沿著來時路走回溪邊,剛好看到一名山地青年背著竹簍子由前方走來,唐佳妮趕緊迎向前。「不好意思,先生,請問長澍村該怎麼走?」

  「長澍村喔,」山地青年手一比。「長澍村就在那邊啦,很近很近!」

  過去的登山經驗告訴她,當地人所謂的很近很近,和平地人的認知絕對差一大截。

  唐佳妮由背心前袋掏出老闆給的地址。「那,不好意思,再請問你知道這個地址嗎?」

  山地青年看看唐佳妮手上的紙條,一臉恍然大悟。「喔,這個喔,是畫畫的言老師吧,過了長澍村就看得到啦,很近很近的!」青年搔搔頭。「耶,不過我記得,這個時間言老師都在……」

  他東看看西瞧瞧,目光停留在溪邊那名大鬍子男人的身上,瞬間一亮。「啊,小姐小姐,言老師就在那裡啦!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會在溪邊釣魚的啦!」

  唐佳妮順著他的指示往溪邊一望,就只有那個大鬍子,她皺著眉頭問:「他是言牧仁?」

  山地青年抓抓頭,一臉迷惑。「呃,我不認識什麼言牧仁,只是如果你要找教畫畫的言老師,他就是啦!」

  他說著說著,揮揮手,背著竹簍子離開了。

  唐佳妮的驚訝不在話下。工作久了,設計師見多了,自然以為設計師的外型不脫知性、雅痞四個字,但這位「熊」先生,一頭過長的頭髮、濃密的大鬍子、樸素的藍格子棉襯衫、破舊的牛仔褲,這些東西絕對和知性雅痞搭不上邊,他根本不像設計師,反倒像是在建築工地裡抹水泥的工人……老天,他真的是「牧人」工作室真正的老闆嗎?

  她有滿肚子的疑問和不可置信,所以她能做的事,只有回到溪邊直接請教「熊」先生了——

  她跳過一顆顆溪邊的石頭,來到男人身旁。「熊」先生依舊認真、悠閒地釣魚,漁夫帽還是遮住他一半的五官,另一半的臉自然是躲在鬍子後面。

  「您好,我是佳妮,是李正旭老師的助理,他是你的學長,你……你是言牧仁先生嗎?」她彎身,很有禮貌地問。

  沒回應。

  她注意到他有一雙修長、像鋼琴師的手,手指修長,有力卻又矛盾地優雅,唐佳妮忽然發現自己的想法變了——他也許就是言牧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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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再費時地等他有所回應,她直接切入主題。「言先生,是這樣的,實在是因為公司正面臨一個嚴重的危機,所以才來打擾。最近有一個故宮的案子,客人不滿意原先的設計,如果我們的新提案不能讓故宮滿意,也許會被撤換,這樣一來,公司的損失難以估計——」

  「熊」先生抬起頭,霎時間,唐佳妮愣住了。他的眼睛清亮有神,五官俊挺剛毅,就算蓄著一臉鬍子,她也看得出來,他絕對有讓女人心跳加速的魅力。

  「我不管事。」

  「熊」先生終於開口說話了,嗓音低沉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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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佳妮立即卸下背上的裝備。運氣太好了,沒想到居然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找到大老闆,她還以為要花個三天三夜呢!那麼,也許她就不用在野外露營,等一下就可以回家了!

  她蹲在他身邊。「言先生,你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這次故宮文物將到歐美大型博物館借展,我們很辛苦地標到平面文宣、典藏畫冊和導覽手札的案子,信用狀都已經開給紙廠了,如果被故宮換掉,公司財務和名聲的損失,根本無法計算。」

  他冷漠地看著她。「這和我有關嗎?」

  唐佳妮瞪大眼。「當然有關!李先生說你是真正的高手,只有你才能挽回公司的劣勢。故宮喜歡你的設計,我們就不會被撤掉,一切都會很順利,況且,你是大老闆,公司的利益當然和你有關,不是嗎?」

  「和我無關。」言牧仁收拾釣具,冷冷地說。

  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讓唐佳妮原本的滿腔熱血瞬間全數冷卻。

  「言先生,公司是否能安然度過這個危機,就靠你的幫忙了!」

  言牧仁起身,拿了水桶。「我無法幫忙。」

  氣人啊!他這種冷漠的態度,誰都沒辦法接受。

  唐佳妮急忙起身,一時間,右腳重心不穩。「等一下,言先生——」

  撲通!

  乍然的聲響讓言牧仁回頭,歎了口氣。

  身負重任的唐佳妮竟然掉進溪中,狼狽地掙扎。

第二章

  「啊——」

  唐佳妮放聲尖叫。老媽說屬兔的人今年犯水災,所以要她離海邊遠一點,可是這裡是深山又不是海邊,還是應驗了——她直接往溪裡栽。

  她揮舞著雙手,凌亂踢著腳,死命掙扎,冷冰冰的水灌進她的口鼻,淹過了她的頭頂,她難過地咳嗽。早知道將來會命喪小溪,說什麼國中的游泳課她都會努力學游泳,絕對不會老是用生理痛、感冒等理由來蹺課……

  喔,永別了,老媽老爸,永別了,所有的親朋好友,永別了,咖啡,永別了,今生無緣的羅浮宮、奧塞美術館,永別了——

  她還沒向她珍愛的事物告別完畢,突然感覺有人架住了她,用力將她往上提,基於求生本能,她立刻吸氣,卻讓原本難受的鼻腔嗆得更難過。她不斷咳嗽,淚水和溪水在她慘白的臉上早已分不清。

  言牧仁架著她回到溪邊,撇起嘴角。「你這不會是苦肉計吧?」

  唐佳妮抬頭,驚愕地瞪著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喘著氣,肺部像火燒似的難受,氣到不行。沒人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的,他怎麼會這麼殘忍?這麼冷漠?

  她用力推開他,寧願趴在溪邊咳嗽,也不願意示弱地賴在人家懷裡!

  「才不是……」她雙手握拳,撐著地面,斷斷續續地沙啞抗議。「誰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你……」

  言牧仁挑眉。「不錯,還能罵人,代表你的狀況很好。」

  他說完,隨即拿起自己的釣具和水桶,轉身離開。

  呃,他要走了?他沒看到她咳到趴在地上、全身沒力嗎?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人都會在這個時候伸出援手才對,這男人的心是鐵做的嗎?

  「等等……」

  唐佳妮啞著聲喊,但鐵石心腸的男人並未因為她焦急的求助而暫停離開的腳步。

  不行,她必須起來——她撐起自己的身體,沒時間質疑這男人的心是什麼做的,就算他真的沒有良心,她也知道自己要是沒追上他,根本找不到長澍村在哪,既然人都來了,也爬了快一天的山,說什麼她都不能現在放棄!

  巍巍顫顫的雙腿加上身上浸了溪水而更加沉重的衣物,唐佳妮虛軟地站起身,背起行囊,狼狽地跟著他的步伐前進。

  他停住腳步。「下山吧,你這樣很容易感冒。」

  她嘲諷地回話。「原來你還有同情心。」

  他嘲弄地撇了撇嘴角,沒說話。

  唐佳妮深吸口氣。「不,我才不走,如果我就這麼放棄了,公司就真的沒救了。」

  「隨你。」言牧仁轉身走人。

  他的腳步穩健,唐佳妮上氣不接下氣地緊緊跟在他身後,已經顧不得肺像火在燒,痛得讓她多想掉淚。約莫半個小時後,一座彷彿坐落於仙境美景、山巒溪澗中的山地部落出現在眼前。部落不大,幾乎一眼就盡收眼底,房子皆以紅磚木材建造,也有幾畝的田地和果園,空氣中還充斥著木材燃燒的氣味。

  才踏進部落,就看到許多孩子和伴行的狗兒快樂地跑向言牧仁,孩子們「言老師」、「言老師」地叫個不停。這個時候,言牧仁的表情才生動了起來,他抱起一名走起路來還搖搖晃晃的娃娃,搔搔她的肚子,惹得娃娃格格笑,他走進一間矮屋,將小孩交還給一名笑咪咪的老婆婆。她注意到了,這個村只有老人和小孩。

  「言老師的朋友來玩啊?」老婆婆用很生澀的國語問著。

  言牧仁眨著眼笑。「她不是朋友,她只是個跟屁蟲。」

  老婆婆呵呵笑。

  唐佳妮氣得七竅生煙。「言老師真是愛開玩笑,只要您答應下山幫忙,我絕對不會再當跟屁蟲,立刻走人!」

  言牧仁朗聲大笑,笑聲低沉醇厚。

  「這很好笑嗎?」

  「沒看過說客是這種態度的,所以很好笑。」

  「原來老闆曾經派過別人來找你?」

  「之前。」

  唐佳妮嗤了聲。「所以李先生這次才派我這顆硬柿子來對付你!」

  她在下一秒馬上後悔。再怎麼樣,她是來求人的,可不能惹毛他。「言先生,不好意思,我沒什麼意思。」

  「硬柿子變軟了?」他嘲弄著。

  唐佳妮乾笑。「是啊,只要言大師肯下山,要柿子軟到爛都沒問題。」

  言牧仁哈哈大笑。

  告別了老婆婆和一群小孩,兩人一前一後繼續前進。

  「長澍村沒有年輕人嗎?」唐佳妮提出疑問。

  「年輕人都到都市去工作了。」

  「我曾經看過一篇文章,原住民老人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出生地,是因為他們相信祖靈,老的時候無論如何一定要回到家鄉,往生後才能回歸祖靈聖地。」

  「說相信祖靈,倒不如說是崇敬祖靈,祈求死亡後的平靜和解脫。」

  唐佳妮點頭,兩人沒再交談,她沉默地跟在他身後。山上的天色黑得快,明明還不到六點,天已漸暗,在她冷得發抖時,總算抵達「言大師」的小屋。

  和長澍村常見的建築一樣,這是一間磚瓦平房,房子的前方有一片空地,後方是茂盛的樹林,右邊有口集水的水井(那真的很恐怖,讓她想到「七夜怪談」裡的那口井),房子的左邊則是一個開放的儲物間,堆放乾燥的木材。

  與世隔絕的孤寂感,加上沒有任何路燈,也或許是因為天快黑了,更加深一股鬼魅的氣氛。

  「你會收容一個全身濕透、孤苦無依的女子對不對?在這種氣氛下,搭帳篷並不是件享受的事。」唐佳妮顫抖著唇,孬種地問。

  言牧仁含笑。「不會。晚安,好好享受今晚的月色、星光。」

  他說完便轉身走人,開門、關門、亮燈,在月亮出來前,屋內的燈光是唯一的光源。

  唐佳妮來回摩擦著手臂,冷到牙齒打顫。好吧好吧,他本來就是個沒良心的男人,她是笨蛋才會要求他出手相助,這男人,說不定連坐公車要禮讓老弱婦孺都不懂呢!

  她放下背包。沒關係,還好她夠聰明,防患於未然。哼,就是怕遇到這種情況,所以她寧願扛到腰骨酸痛,也要將東西準備齊全。

  拜科技發達所賜,搭帳篷不用像過去一樣,一條線一條線地拉,營釘一根一根地釘,內帳、外帳分開搭,現在只要拿出帳篷在地上攤好,骨架排好,然後像開大雨傘一樣,將中間鋁合金接頭往上一推,內外帳迅速在三十秒內完成,再來只要將固定位置的營釘釘好,一頂完美的營帳就呈現在眼前啦!

  哈哈哈,好得意,她仰天大笑——哈啾!卻煞風景地打了個大噴嚏。

  好冷……就算肚子餓得咕咕叫,她也知道她必須先把濕衣服換掉,否則感冒了,她怎麼繼續和那個沒良心的男人戰鬥?

  唐佳妮鑽進帳篷,迅速將身上的濕衣服裡裡外外全部換掉,穿上乾淨的內衣褲、牛仔褲、羊毛衛生衣、高領厚棉衫,再套上溫暖的毛衣。但寒意像是由體內竄出來一樣,不管她再怎麼加衣服,還是覺得冷,身體抖個不停,手跟腳像結了冰一樣……

  她必須吃東西,必須補充熱量。她抖著手由背包裡挖出水瓶、泡麵、鐵碗、筷子和攜帶型瓦斯燈——這也是高科技的產物,罩上罩子開小火,可以當照明燈,拿掉罩子開大火,可以當爐子煮食。但這只是應急用,明天晚上,要是言牧仁還不妥協,她勢必得找木材生火才行,或許也得走回長澍村買點食材、補給品。

  她鑽出帳篷,望向天空,天黑了,滿月露臉,皎潔清亮的月色落在大地上,沒有光害的夜空中,星子像鑲嵌在黑色絲緞上的鑽石,好美,太美了。

  她蹲下來,放下工具,開始點火煮泡麵,又藍又黃的火焰,讓她總算感覺到一點暖意。

  她煮好泡麵,迅速就食,疲憊早已鑽進骨子裡,加上頭痛,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她半瞇著眼收拾東西,再鑽回帳篷,窩進睡袋裡。

  頭痛讓她皺起眉頭,她閉上眼。

  言牧仁進屋後,打開燈,將釣魚器具收拾好。他在客廳走動著,一會兒整理已經很整齊的書櫃,一會兒清掃已經很乾淨的地面。

  這個時候,他應該到後面的廚房料理今天的漁獲,而不是像個好奇寶寶,一直注意屋外的狀況——她的狀況。

  他走到窗戶邊,正好看到她迅速俐落地搭好帳篷,滿意地插腰仰頭大笑,然後打了個大噴嚏。她應該快點把濕衣服換掉的,他想。

  她鑽回帳篷內,換好衣服,抱了一堆器具出來。

  看她仰望著星光,臉上驚歎的神情,好似看到世上最讓人感動的美景一樣。

  她很快地煮好泡麵,並且迅速地解決它,哈欠連連地收拾東西,最後鑽回帳篷,沒再出來。

  顯然她帶齊所有裝備。她纖細修長的體型背著少說二十公斤的重裝,沿著崎嶇的山路找到他,只為了求他幫忙,下山拯救公司?

  這是對工作的熱忱嗎?

  很多年前,他也曾經像她一樣,或者更甚,眼裡看的、心裡想的、嘴上說的,永遠只有工作。

  設計是他所學,更是興趣,只是當興趣變成無窮的慾望,一心追求成功和世人的稱讚時,那個享受過程的部分逐漸淡去,留下來的只有埋怨和暴躁。最後,他的事業是成功了,卻失去自己最初那顆執著、愉快的心。

  就在找不到方向時,偶然地,從前的老同學因為長居在國外的家人急病,必須赴美照料,所以請他幫忙到山地部落小學暫代美術老師的工作。原本,他只想離開都市到山上度個假,順便尋求暫時的放鬆,沒想到在這裡,新鮮的空氣、綠色的山林、孩童天真的笑容,這一切讓他找回失落的快樂。

  山林水澗的美景讓他重拾過去對繪畫的喜愛,他渴望這一切,於是結束在山下的工作,回到長澍村,從此定居於長澍村。

  看到她,讓他想起從前奮力爭取一切的自己,也許是因為這份相似的感覺,他決定主動通知她的老闆,重申自己的決定,這樣一來,明天她就能下山回家,他也能恢復平靜的生活。

  言牧仁拿起行動電話。長澍村雖然深處山林,但在半山腰下的大型村落有個中華電信的發射台,雖然離長澍村約四十分鐘的車程,但訊號還算清晰。

  這個門號,他將近四年沒使用過。

  「學長。」

  李正旭在電話那頭激動嚷嚷著。「牧仁啊牧仁,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有我這個學長,佳妮到了對不對?她和你說了我們公司危急的狀況吧?她有沒有告訴你,學長出車禍,整個人被包成木乃伊?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好好商量一下,有你出馬,故宮絕對不會再隨便亂叫!」

  「我不會下山。」

  「牧仁啊,故宮說設計要有深度,還說什麼古董要時髦,這是你最拿手的,你回來我就放心了!這幾天因為這件事,我睡都睡不好呢!你回來我總算可以——」

  「我不會下山。」言枚仁打斷學長的滿腔熱情。

  李正旭不顧胸痛,驚叫:「你不下山?你不下山我們不就死定了?」

  「學長,四年前我們說得很清楚了。」

  四年前協議,他願意將一手創下的江山全讓給學長,只求往後的平靜。

  「可是這次不同啊,這是很大的危機,沒你我就玩完了!學弟,這回學長只能求你了,你就幫幫學長這次吧!」

  「我四年沒接觸了,業主不見得會喜歡我的作品。」

  「試試看、試試看嘛,學長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就這麼說定了!你和佳妮一起回來吧!護士不幫我拿電話了,就這樣、就這樣,牧仁,萬事拜託了!再見、再見——」李正旭喊著喊著,立即掛斷電話。

  言牧仁愣愣望著手機,皺起眉頭。

  二十年如一日,學長強人所難的個性還是老樣子。

  他望向窗外。遊說他下山並下是一個輕鬆的工作,以前來的人只要看到他的臉和山上困難的居住環境,不超過第二天,立刻放棄走人。但這回似乎不同,這位小姐裝備齊全,戰鬥力十足,野外生活的技巧看起來也不錯,如果她決定要繼續在山上和他比耐力,他一點也不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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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他起床盥洗,簡單地吃過早餐,他望著屋外,帳篷的出入口依舊緊閉。

  早餐後,他走到儲物間劈木材。叩叩叩的伐木聲在安靜的山林內乍然傳開,聲量並不小,但帳篷還是沒有動靜。

  到了中午,日正當中,帳篷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時,他開始懷疑真的有人可以在帳篷裡睡這麼久嗎?屋前的空地雖然平坦,但大小石子不會少,何況就算夏天山上的氣溫還算涼爽,但正午的太陽直曬帳篷,久了也會悶熱的,除非她的睡袋有加氣墊和冷氣,否則不可能睡得這麼舒服……

  他想到昨天落水後,她顫抖的身體和那個大噴嚏,難道——

  言牧仁衝到帳蓬入口。「小姐?」

  沒回應。

  言牧仁立刻動手拉下帳蓬入口的拉鏈,帳蓬內讓太陽悶得沒有一點清爽的空氣,她穿著厚重的衣服,悶在睡袋裡,冒著汗、呼吸微弱,半瞇的眼一見到他,便迸出了眼淚。

  他連人帶睡袋抱起她,鑽出帳蓬外。在太陽底下,她臉上痛苦的表情更清楚了。

  「你還清醒嗎?」

  她半瞇著眼,喉嚨——不,不只是喉嚨,她全身上下都像火在燒一樣。她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白襯衫,有一臉的大鬍子。「我快死了,你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嗎?原來天使有留鬍子啊……不過,我沒信教,你接錯人了……」

  言牧仁失笑。「不,你不會死,我也不是天使,我是你認為沒血沒淚沒良心的人。」

  他將她抱進屋裡,讓她躺在他的床上,再褪去她身上的睡袋。她全身高溫,流的汗也只是不舒服的冷汗。

  「我好冷……」她打著寒顫,下意識和他搶睡袋。

  言牧仁拿手機撥打電話到半山腰的衛生所,那裡的駐院醫生正巧是他高中同學。

  「老吳,幫忙一下,我有個同事中暑又發高燒,她現在在我家,你能過來看一下嗎?」

  和吳醫生說完電話,他回頭,看她掙扎起身,差點跌下床,他衝向床邊,扶住她顫抖且搖搖欲墜的身體。「怎麼了?」

  「我想吐……」

  言牧仁拿了床邊的垃圾桶,讓她趴在他大腿上,拍撫著她的背。她根本沒吃什麼食物,在將昨天的晚餐吐光光後,只剩下中暑後的乾嘔。

  她全身熱烘烘的,如果沒把她身上這身厚重的衣服脫掉,只會更糟。

  吐完後,她全身更沒力氣,呈現半昏迷的狀態,緊閉著眼。他深吸口氣,動手脫掉她身上的毛衣、高領棉衫、羊毛衛生衣、牛仔褲,甚至包括已濕透的內衣褲,她呻吟著,難受地皺起眉頭。

  言牧仁從衣櫃裡抽出自己的襯衫,迅速穿在她身上,襯衫的長度遮住她的大腿,他拉了薄被覆在她身上。

  他又拿了水盆裝冷水,將毛巾浸濕了擰乾,覆在她額頭上,反覆不斷,直到吳醫生抵達家裡。這段時間,她始終昏睡著。

  吳醫生一眼就看到床頭櫃上那堆衣服。

  「你幫她換的?」

  言牧仁臉色一冷。「這裡還有其他人嗎?」

  吳醫生好好奇。他這個老同學性情一向淡漠,別說是女生了,連同性的朋友也沒幾個,在他的世界裡,只有部落的小學、部落的國中,還有山上每棵列入保護的珍貴樹種。總歸一句話,他關心的除了小孩就是樹,根本不和別人有什麼交集。現在,一個年輕漂亮的女生躺在他床上,任誰都會好奇。

  「她是誰?」

  「同事。」

  「她是部落的老師?我沒見過她。」

  「台北公司的同事。」

  「喔。她從台北來找你玩嗎?」吳醫生快被好奇心給殺死了。

  「你要不要看病?她很不舒服。」言牧仁自始至終擺著一張冷臉。

  「好啦好啦,你這邊突然冒出一個女人,誰都會好奇啊。」

  「省省你的好奇心。」

  「呿,這是老同學的關心。」

  吳醫生拿出溫度計、聽診器,開始看診。

  一會兒,吳醫生專業地報告。「她有脫水的現象,不過打點滴可以解除,問題是聽她肺部的聲音,應該是原本就有感冒沒好,現在惡化成急性肺炎。」

  言牧仁皺起眉頭。「要送到山下的醫院嗎?」

  吳醫生嗤之以鼻。「呿,怕什麼?我是再世華佗,只是不屑那些白色巨塔的黑暗面才上山修身養性啦,有我在安啦!我先幫她打點滴,她就會舒服點。老同學,我就沒看過你這麼關心過我。」

  言牧仁臉色更冷。「你是再世華佗,生病自己治療就好,需要我關心什麼?」

  吳醫生笑得好曖昧。「幫我脫衣服啊∼∼幫我敷冷毛巾啊∼∼」

  言牧仁不想理他。「再世華佗,打點滴了,我去煮清粥。」

  吳醫生大笑。逗逗這個冷傲的老同學一直是他最快樂的一件事,這位小姐短時間內是不能離開這裡了,有她在,今後的樂趣應該會多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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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4-15 10:37:20

第三章

  她作了一個超級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在燙衣服,而且燙的還是她和言牧仁的衣服,然後,他們穿著燙好的衣服去參觀故宮,沒想到兩人都忘了帶錢,她問故宮的售票小姐能不能刷卡?售票小姐很凶地說:「你們的卡太小了,故宮不接受!」最後,他們只好回到山上繼續釣魚……

  這什麼夢啊?只能說她的壓力太大了,連作夢都會夢到被故宮拒絕,只是為何會夢到言牧仁呢?或許他也給她太大的壓力,如果真的沒將他請下山,公司說不定就真的玩完了。

  夢歸夢,現實還是要面對,故宮要求下個月初修正提案,時間不到一個月,她該怎麼做才好呢?要怎麼做才會讓言牧仁點頭,隨她返回塵世、拯救公司?

  唐佳妮睜開眼睛,原以為會看見帳篷內的鋁合金接頭,沒想到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木質天花板。

  她眨眨眼,腦子騰空了五秒。這是哪裡?她記得吃完泡麵後,因為頭痛,所以她早早就鑽進睡袋裡睡覺,然後只覺得熱,又覺得冷,她好像還夢見言牧仁變成大鬍子天使,超好笑。

  記憶一件件回籠。對,她記得自己生病了,好像有人衝進帳篷和她說話,抱起她——

  唐佳妮霍地由床上坐了起來,一陣暈眩猛然襲來,她有如失去力氣般倒回床上。

  「動作別太大,頭會暈。」

  她驚慌地瞪向聲源,竟然看到言牧仁就坐在床邊的沙發上看書。

  「我怎麼了?這是哪裡?你怎麼會在這裡?我不是在帳篷裡睡覺嗎?怎麼會跑來這裡?」她滿肚子的疑問,舉高左手臂,發現手臂上還吊著點滴。

  言牧仁放下書。「這是我家,因為你在帳篷裡中暑脫水,我不想讓我家前院變成命案現場,只好把你帶進屋裡,請醫生為你看診。不過你真的是個笨蛋,生病的人怎麼還會跑到山上來?搞得感冒變成急性肺炎。」

  所有凌亂的回憶都歸位了,原來她以為那些片段的畫面是夢,其實是真實的情境,她的確有印象言牧仁將她由帳篷裡抱了出來,還以為他是大鬍子天使呢!

  不過個性不好、冷漠的言牧仁竟然會出手相勸,倒讓她挺驚訝的……

  「謝謝,給你帶來這麼多麻煩,不好意思。」

  言牧仁坦言。「你的確是個麻煩,黃昏才掉到溪裡,第二天中午又在帳篷裡昏迷不醒,你到底是說客,還是李正旭送來的大玩笑?」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換做她是他,相信也是會抱怨怎麼會有這種麻煩難搞的陌生訪客,所以面對他的奚落,唐佳妮只能嘴巴閉得緊緊的,傻笑,不敢回嗆。

  「言先生,我知道我帶給你很多麻煩,我只能再次道歉,並且誠心誠意和您說聲謝謝。」

  唐佳妮禮貌、客套地說,動動雙腳,突然發現怎麼雙腿這麼涼,有種光溜溜的感覺……她皺起眉頭,掀起薄被低頭一看,不得了,她全身上下的衣服都不見了!只剩一件男性襯衫,襯衫在薄被底下已捲到屁股。她嚇得花容失色,驚聲尖叫。

  「啊!」她嚇到坐起來,又因為頭暈,立即又倒回床上——

  「笨蛋,就告訴你動作別太大,頭會暈。」

  唐佳妮顫抖的手指著自己。「我、我、我的、我的、我的衣服呢?」

  言牧仁聳聳肩。「你包得跟粽子一樣怎麼散熱?內衣褲也濕了,只能把衣服全部換掉。」

  她閉上眼,快要昏倒。天啊,鎮靜啊唐佳妮,又不是十多歲未見過世面的小女生,好歹她也二十七歲了,必須鎮定,事情不會這麼糟的。

  「所以是護士幫我脫的?」她心慌地試探問著。

  「半山腰部落的衛生所沒有護士,你的衣服是我脫的。」

  果然……唐佳妮腦子裡一片空白。

  「你的衣服是我脫的。」

  理智告訴她,這只是「醫療」行為,但情感卻告訴她,她再怎麼樣也不應該讓陌生人幫她脫衣服,文化禮教告訴她,男女授受不親啊——

  言牧仁嘲諷地撇清。「放心,我對前胸貼後背的女生沒任何興趣,幫你脫衣服的時候,我一點邪念跟遐想都沒有。」

  他語氣中的輕嘲,讓唐佳妮原本的羞赧全部不見。

  她可以忍受他的抱怨,畢竟,他和她非親非故、只是陌生人,心不甘情不願也是情有可原,但說她「前胸貼後背」就是嚴重地羞辱她。任何一個女人,被男人這麼批評都會不舒服吧?厚!這口悶氣要她怎麼忍受?

  她瞪著他。「你知不知道你嘴巴很壞,個性很不好?」

  他扯扯嘴角。「不錯,能回嘴代表你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我真不習慣你禮貌和客套的蠢樣。」

  她氣到火冒三丈。「我不是在跟你吵架,這是抗議!好歹我也是女生,你對女生說話應該禮貌一點!」

  言牧仁雙手一攤。「我就是這樣,所以只好離群索居,你來打擾我的安寧,就得忍受我不好的個性。」

  他不提到打擾和離群索居,她還沒想起她的任務。「還不是你見死不救,我才會賴在這裡打擾你的安寧,如果你願意下山幫幫自己創立的公司,我也不用被你不好的個性氣得半死,你也不用冷嘲熱諷!」

  言牧仁搔搔耳朵,起身。「我去打電話問問醫生,你精神已經恢復,應該可以下山回家了。」

  唐佳妮氣得槌被子。「我不走!你不下山,公司肯定完蛋,我辛苦在工作室當李先生的跑腿兩年,功夫才學了一半,都還沒出師,不能這個時候走!」

  果然,的確是學長要她來的。

  「還有其他工作室,你不用非要待在這一間公司。」

  「但『牧人』是業界最棒的。」

  「最棒的地方不代表就能栽培出最棒的設計師。」

  他的話狠狠傷了她的自尊心,唐佳妮抬起下巴。「我相信我的資質,我會是很好的設計師,但是如果你不下山拯救公司,我就無法在業界第一的工作室繼續學習。」

  「我不會下山,李先生那邊,我已經跟他表達過我的想法。」

  「打死我都不相信他會妥協。」

  聞言,言牧仁大笑。「的確。」

  唐佳妮掙扎著起身,這回很注意自己的速度。言牧仁似乎是良心發現,好心幫她豎起枕頭,他離她好近,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像是沭浴過後的味道,很好聞。

  這男人雖然討厭,一副山林野人的模樣,但他的味道很清新,和臭男人完全不同。她發覺自己喜歡這樣的味道,而且,原來「味道」也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印象。

  她清清喉嚨,斂去方纔的怒氣。「謝謝。」

  「所以,」他看著她。「你可以在這裡休息兩天,等體力恢復,就下山回台北。至於台北的工作,我完全沒興趣。」

  她仰頭看他,大鬍子遮住他一半的臉,不過怎麼也遮不住他好看的眼睛,有神清亮。

  「或許你可以多考慮一下,別太急著拒絕,我們全公司老老少少等著你救命。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你救的是一大群人。」

  言牧仁讓她認真的表情給逗笑了。「你是不是個優秀的設計師我不知道,但你絕對是很有創意的說客。」

  「所以你會考慮嘍?」

  「不會。」

  「厚!」她好想大叫。「那是你的公司,你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它在市場上名聲受損?」

  「公司不再是我的了,四年前,老闆就換人了。」

  念頭一轉,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你會是叫員工處理自己私事的老闆嗎?」

  言牧仁皺眉。「我不會。」

  唐佳妮歎口氣。「我想也是,說不定你四年前不把公司送給李先生,這兩年我就不用跑腿跑到該學的還學不完。」

  言牧仁想到學長喜歡強人所難的習慣,感同身受地揚起淡淡的笑。「我可以瞭解你的感覺。」

  這時,吳醫生走進房間,剛好目睹他的老同學嘴角掛著笑意。哇,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他還以為只有看著樹苗長大時,言牧仁才會笑呢!

  「哇,小姐真是好本事,可以讓我同學笑呵呵的!」

  見到吳醫生,言牧仁立刻冷下臉。「你下班了?」

  吳醫生指指外面。「天都黑了,我當然要下班。」

  「下班就趕快回家!」言牧仁不只冷臉,連語氣也很不友善。老同學的醫術沒話說,年紀輕輕就當上大型教學醫院的主治醫生,但愛玩,從高中時代就很愛惹毛他,再嘻皮笑臉地saysorry。

  「呿,醫生總要巡房吧!我來看看我的新病人啊。」他走到床邊,笑咪咪地打著招呼。「嗨,美麗的小姐,敝姓吳,是半山腰部落衛生所的駐所醫生兼漂亮小護士和櫃檯小姐,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喔,不,錯錯錯,醫生救人是天職,你的救命恩人應該是言牧仁同學,他可熱心了,把你從帳篷抱出來,還幫你脫光光降溫呢!」

  脫光光降溫……唐佳妮的臉一陣躁熱,她笑得好尷尬,伸出右手。「您好,吳醫生,敝姓唐,唐佳妮,很高興認識你。」

  吳醫生樂得大笑。「唉喲,沒人說很高興認識醫生的,不過我倒很高興認識你,你替這間屋裡帶來許多笑聲。」

  「沒有啦……」如果這樣就叫很多笑聲的話,她真懷疑言牧仁平常是怎麼過日子的?

  心裡這麼想,但她沒膽子開口問。

  倒是被晾在一旁的男主角開口了。「她精神很好,你檢查看看,如果沒什麼問題,明天她就可以下山了。」

  「不要!」

  「不好!」

  醫生和病患默契絕佳地同時拒絕。

  吳醫生站出來,認真、專業地解釋。「同學,急性肺炎這種病輕忽不得,口服抗生素壓不住細菌,要靠注射的,所以她的點滴暫時不能拆,少說也要打個兩天,然後再觀察有沒有發燒、咳嗽,肺裡頭還有沒有積聚的痰啊,很麻煩的,在平地少說也要住院個十多天左右。」

  這是醫生的說辭,其實他只是想留住這位小姐。

  唐佳妮跳出來說話。「在這個節骨眼,我不能走,如果你不答應回公司,說什麼我都不會下山回台北的!」沒有他,公司也沒有未來,她還不如留在山上和他大眼瞪小眼,也不要下山回公司,被老闆罵到臭頭!

  言牧仁挑眉。「所以,我的房子要充當臨時醫護所,我的房間是臨時病房?」

  「既然你救了人家,總得幫下去啊,『洗頭』哪有只洗一半的,你說有沒有道理?」吳醫生打哈哈。「況且,你知道我那衛生所夯不啷當就這麼一小間,來看病的人來來往往,我可不想冒群聚感染的風險,所以你這裡是最適合的。而且你不是說,她是你同事嗎?」

  「從前公司。」

  「從前和現在哪有什麼關係,反正總歸一句話就是同事咩,你說對吧?唐小姐。」

  「沒錯!」唐佳妮義無反顧、鐵了心賴到底。「我可以下山回台北,除非你和我一起下山!」

  言牧仁冷眼看著他們。「我發現你們真是相見恨晚,默契還真好。」

  吳醫生對他揮揮手。「唉喲,吃什麼醋啊?我和病人向來都是相處融洽,你不曉得嗎?人家是醫者父母心,我是醫生兄弟情啊!」

  「看得出來喔,吳醫生看起來就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好醫生呢!」唐佳妮狗腿地讚美。吳醫生可是她能不能繼續賴在這裡的關鍵呢!

  吳醫生開心極了。「哈哈哈,同學,你聽聽、你聽聽,這才叫人話嘛!你同事還真是不錯呢!」

  言牧仁的臉都黑了。一個老同學在這裡已經可以掀了屋頂,加上一個唐佳妮,不就可以拆了這間房子?

  他向來滿意的寧靜生活,顯然正面臨巨大的挑戰。

  「隨便。你們慢慢敘舊,我先離開。」

  言牧仁轉身離開。

  吳醫生和唐佳妮對看一眼。達到目的了,狡黠的笑容同時在兩人嘴角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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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上環境好,醫生很熱心,唐佳妮痊癒的速度極快。

  當然,這一切也要歸功於言牧仁的照顧。他讓她住進屋子,屋子只有一間臥室一張床,他將舒服的床鋪讓給她,自己則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三餐也是他一手料理,雖不豐盛,但食材新鮮,讓她每餐都食指大動,胃口好到大快朵頤。

  這兩天的觀察讓她完全瞭解言牧仁的作息,他早睡早起,是山林巡守義工,也是植樹養護區的種樹員,還身兼山地部落的小學、國中代課美術老師,這些身份讓他的一天很忙碌,如果他在家,她會推著點滴架跟著他進進出出,有時坐在門前,靜看著他在前院整理樹苗、劈材;當他在起居室的書桌前批閱學生的作品時,她會拉張椅子,坐在書桌前面看他工作。

  部落的孩子在山林間長大,所以繪畫作品上大量使用綠色,還有難能可貴的純真。

  「我喜歡這幅畫。」唐佳妮指著他正在批閱的作品。圖畫的主題是一群小孩在溪邊釣魚,有綠地、有藍天,重點是溪裡或黃或紅的魚,只只都比大樹還要大。

  「她才小學二年級。」

  整幅畫顏色對比鮮明,主題明確、生動,唐佳妮愈看愈喜歡。「如果這張圖拿到山下參加任何比賽,絕對會得第一名。」

  「當然,她是去年全國不分區分齡的金牌得主。」

  唐佳妮讚美地睜大眼。「哇,實力很好喔,是言老師教導有方嘍?」

  言牧仁看著畫,炯亮的黑眸充滿著讚賞。「老師教的只是方式,她也必須有濃厚的興趣和強烈的企圖心。」

  這樣的眼神她並不陌生,學生的作品、發育良好的樹苗都會讓他散發這種眼神,那是一種百分之百的滿足和驕傲。

  言牧仁將畫轉向,送到她面前。「美術系高材生,這幅作品就由你來寫評語吧!」

  她戲謔地眨眨眼。「你想試探我是不是好的設計師對不對?測試我有沒有眼光,能不能一針見血,和你品味相同?」

  他大笑。

  唐佳妮將畫翻到背面,拿起筆,寫了一排宇,字跡清秀溫柔。

  「好棒的作品,因為這麼棒的作品,讓老師一天都有好心情。」

  她放下筆,言牧仁將畫轉回來,看她的評語,他輕笑。「沒有老師的口吻,但小孩看了會很開心。」

  唐佳妮點頭。「開心就好,小孩子每天本來就是要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的,煩惱是大人的事,和小孩無關。」

  「唐老師果然有見解。」

  「我及格了嗎?太好了,就不知道言老師能不能下山救命,幫助我們脫離苦海?」

  他看著她。「你很盡責,總是把握機會遊說我下山工作。」

  「當然,這是我上山的目的。」

  言牧仁揶揄地笑著。「我以為你此行的目的是落水、中暑和肺炎。」

  她揮揮手。「不只啦,言老師忘了把『當跟屁蟲』算進去!」

  他贊同地點點頭。「有道理,這幾天看你帶著點滴來去自如地跟在我旁邊,我差點以為你和點滴架融為一體。」

  「所以我是吊點滴的『跟屁蟲』嘍?」

  兩人相視,然後哈哈大笑。

  這感覺很奇妙,她沒想過她跟言牧仁可以因為同一件事,分享彼此的看法和意見。唐佳妮微笑看著眼前的男人,她發現,雖然言牧仁總是一副不愛理人的模樣,說話喜歡冷嘲熱諷,但是兩個人不那麼劍拔弩張的時候,他可以很健談、有幽默感,笑聲低低沉沉的很好聽……

  喔,她一定是昏頭了,這一刻,她竟然覺得面前的大鬍子,很迷人。

  正巧,此時吳醫生再度來巡視「病房」。

  上回看到言牧仁是微笑,才經過一天,就變成大笑,哇,進步神速呢!

  「同學,什麼事讓你這麼開心啊?」

  言牧仁收起笑容,不想讓同學對自己的情緒大驚小怪。「沒事。」

  吳醫生揮揮手。「怎麼會沒事?看你笑得這麼開心,鐵定有好玩的事,咱們老同學了,沒必要這麼生疏,對不對啊,美麗的小姐。」

  見識了兩天,她也明白言牧仁和吳醫生的互動模式,言牧仁希望吳醫生可以正經一點,吳醫生則希望言牧仁可以放鬆一些,一來一往很有趣。

  唐佳妮微笑。「吳醫生叫我佳妮就可以了。我和言老師是在說這幅畫,」她將畫轉了四十五度給醫生看。「好棒對不對?這是幅很快樂的畫,所以讓言老師和我都很開心。」

  吳醫生皺著眉欣賞。「還好,有樹,有藍天,有魚,喔,還有小孩在釣魚,嗯,我還是覺得我的病理切片照比較生動有趣,你們是沒看過,看過的絕對會著迷。」

  唐佳妮大笑。「我不會!」

  言牧仁猛皺眉頭,只有他這位老同學才會拿手術刀和畫筆來比較。

  吳醫生雙手一攤。「所學不同嘛,你們愛畫筆,愛大自然,我愛手術刀和消毒藥水的味道。告訴你們,我可是心臟科的權威,大家稱為『神之右手』,救活過一屁股人!」他拾高下巴,遙望遠方。「啊,想想還真懷念從前每天動刀的日子,我到現在彷彿還能感覺得到病患的心臟在我手裡跳動的頻率呢!」

  「哎喲∼∼」唐佳妮受不了地哇哇叫。「吳醫生,你在演『醫龍』嗎?」

  言牧仁支著額頭。老同學的每句話都能讓他頭痛。「『神之右手』今天是來巡房還是告別演說?你要回醫院去捧病人的心臟嗎?」

  吳醫生嘴一嘟。「呿,沒耐心。佳妮,你可以學言老師的畫風和技巧,可是千萬別學到他的爛脾氣,最好閃遠一點。」

  唐佳妮笑著。「我銘記在心。」

  言牧仁無言又無奈地看著吳醫生拿出聽診器。

  「來吧,佳妮,我們來聽聽你的肺狀況如何?我想今天就可以把點滴拿掉……」

  「太好了。」言牧仁說。

  吳醫生曖昧地眨眨眼。「唷,這麼關心人家?」

  他冷冷一瞪。「我只是不想被點滴架絆倒。」

  「你不會殘忍到人家才剛拔點滴,就要把人家趕下山了吧?」

  言牧仁故作無所謂地聳聳肩。「不行嗎?」

  「呿,病人還需要休養好嗎?」

  「你何時變成病人的發言人了?」

  「醫者兄弟姊妹情嘛。」

  這男人沒正面回答會不會在她痊癒之後就把她踢出去,所以她必須先表達自己的立場。

  「吳醫生,我不會走的,我們公司還在等言老師下山,說什麼我都不能走!」

  吳醫生用力鼓掌。「妹子,好樣的,大哥我支持你!」

  「謝謝大哥!」

  他們一副相見恨晚,開始稱兄道妹起來,這是他家從未有過的愉快氣氛。

  他看著佳妮,她一臉笑咪咪的,對吳醫師總是揚著笑,要不是和她交手多次,還以為她是個溫柔和善的女生,絕對不會凶巴巴、橫眉豎眼和他吵架。

  她精神充沛,就算吊著點滴,也沒有病人的倦態,只要他在家,她總是跟在他身邊,陪他批閱學生的作業,並且分享心得,或是陪他劈材——雖然她連斧頭怎麼用都不知道,還是能夠看得津津有味。屋子裡沒有電視,兩人不說話時,就算只是各自讀書,那種有人陪伴的感覺,他只能說很特別……

  他不得不承認,有她在的這兩天,他的生活的確很熱鬧,不討厭,還有點新奇。

第四章

  言牧仁的住處位置偏遠,一些民生物質,除了長澍村或半山腰部落能供給的生鮮食品外,其他的大部分是由他和山下的商家訂貨後,再委由一星期上山兩次的郵差送達收款,或者等他必須下山辦事,再一次購足。

  後來她才知道,有一條產業道路可以由山下直通半山腰的部落,以及山頂的長澍村,車程約莫兩個半小時,在言牧仁房子的後面就停著一輛四輪驅動的休旅車,這是他往返山下和部落的交通工具。唐佳妮意外發現之後,嘔個半死。

  厚,早知道這麼簡單,她就包台車殺上來找人,根本沒必要氣喘如牛地爬一天的山路!

  而山上的飲食就更簡單了,村裡自種的水果蔬菜和母雞下的蛋,部落提供的肉品,和自己偶爾釣來的魚,炒兩個菜,配上白饅頭或飯,就是一餐。

  她的身體正在迅速復原中,所以,之前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日子就得稍做調整。早餐,他準備了白饅頭夾蛋和玉米濃湯,餐後隨即出門。今天是他山林巡守的值班日,唐佳妮一個人在家,自告奮勇地要幫他打掃房子。

  房客也總要有些貢獻,才比較自在,只是言牧仁就是言牧仁,做事有條不紊,所以,他的房子乾淨又整齊,沒有隨便亂丟的臭衣服,也沒有吃剩、擺到發酸的食物,他愛惜每樣資源,絕不浪費,果皮、廚餘絕對在固定時間親自送到長澍村內有養豬的住戶。

  他簡直就是個完美先生,唐佳妮英雄無用武之地,只好在家裡瞎晃閒晃,好不容易等到日正當中,她才興沖沖地衝進廚房,捲起衣袖料理今天的午餐。嗯,這樣說好了,她是個時髦的上班族,又是自己租屋在外的單身女郎,三餐老是在外的結果,就是她並沒有很多機會練習廚藝。但燒菜煮飯又不難,只要拿起鍋鏟,誰都嘛會炒菜!

  「好吃嗎?」她問,清亮的眸子像夜空中的星子一樣閃亮。

  言牧仁回到家,就讓唐佳妮催著洗手吃飯。他才剛坐下,盛好飯的碗和筷子隨即送到他面前。

  桌上有兩道炒過頭的蔬菜、一條煎過頭的魚,和一碗公看來還沒煮透的紅白蘿蔔肉片湯,唯一好像符合「正常標準」的只有大同電鍋煮出來的白飯,但米粒也太分明了。

  言牧仁扒了口飯,吃了口菜,停了兩秒,然後沉著聲說:「不錯。」

  沒看過豬,總該吃過豬肉吧!唐佳妮看過別人燒出來的菜,知道自己的成品和別人家的外觀上好像不太相同,但沒關係,好吃就好,賣相不重要啦!

  「不會覺得菜太爛了?」

  言牧仁挾著焦到挾不起來的魚肉。「這樣好消化。」

  她嘟起嘴。「唉,魚好像也太焦了一點點……」

  他抬頭,黑眸中有驚愕。只有一點點?他埋頭扒了口很硬的飯。「溪裡的魚體型較小,原本就很難控制火候。」

  唐佳妮拿空碗,盛了碗湯。「喝湯好了,這可是我的自信作喔!」

  言牧仁接過她的湯,筷子挾了一塊還很「新鮮」的紅蘿蔔送進口中,用力咬下去。嗯……自信作?他的表情很複雜。

  「怎麼?」她焦急地問:「味道還夠吧?」

  「很新鮮。」他只能這麼說。

  唐佳妮望著一桌成績不亮眼的作品,原本以為只要拿起鍋鏟,誰都嘛會炒菜,只是……美味程度的不同罷了……

  言牧仁將她的失落看在眼底,他清清喉嚨,不自在地安慰。「這樣很好,常常等我忙回來,還要準備飯菜,等我能吃飯時,早就餓到頭昏眼花。回來之後,能立即吃到熱飯熱菜,是件很幸福的事。」

  「真的嗎?你真的這麼覺得?」

  「真的。」

  唐佳妮感動得淚眼汪汪。他雖然長得一臉不苟言笑的冷酷樣,她發現他其實內心很柔軟,只是不太會表達出來。「你真是好人,像你這麼好的人,一定會跟我下山拯救一群即將失業的可憐蟲對不對?」

  言牧仁大笑。「我不會。」

  唐佳妮失落地拿著筷子挾了口空心菜。「唉,你這人也真是的,這對你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說不定你只要回公司一天,就能解決一切。我上山來找你之前,看過你的作品,我知道你就是故宮要的人!」

  她將空心菜送進口中,味蕾一接觸到熟爛的空心菜,立即將訊息發送到大腦,唐佳妮大驚失色,抽了張衛生紙,立刻將鹹到像裹著一層鹽巴的空心菜吐在衛生紙上。她哇哇叫,立刻動手搶走那盤他吃了好多口的空心菜。「老師,這不能吃啦,太鹹了!不能吃!」

  言牧仁無所謂地聳肩,端回那盤空心菜。「飯吃多一點就好。」

  唐佳妮又搶了過去。「我知道你愛惜資源,但這個東西不是多吃飯就好,它太鹹了,吃了對身體不好啦!」

  「不是的,」他笑看著她。「只是覺得,有人煮飯給我吃,我就很滿足了,好不好吃都不是問題。」

  唐佳妮動作卡在半空中。誰說他冷酷無情的?他此刻的表情好溫柔,他的眼神好溫柔,他的心意好溫柔,他讓她好感動。

  「你真的是好人……」

  言牧仁揚起笑。「這四年來,除了部落有婚宴或豐年祭,我都是自己煮飯給自己吃,難得有人準備,我很感動也很滿足。」

  她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一桌的菜,太爛太焦、蘿蔔還沒熟,居然還能讓他覺得滿足和感動……

  「那,我去過個水,把鹽洗掉好了。」

  她起身,端了空心菜和炒黑的茄子往廚房走去,轉身之際,言牧仁清楚地看見她眼眶中的淚。他皺起眉,黑眸一闇,也端起那碗湯,隨著她的腳步走進廚房。

  唐佳妮匆匆忙忙抹掉臉頰上的淚,尷尬地笑看著他。「你別進來,我很快就好……」她迴避著他的目光,垂著眼簾,掩飾紅通通的眼睛。

  言牧仁輕笑。「蘿蔔熟軟才好吃,湯頭也會更甜美,這個秘訣就在悶的時間。」他拿了鍋子,將大碗裡的湯倒進去,再放上瓦斯爐,蓋上鍋蓋開中火。

  他又拿起炒菜鍋熱鍋,再將空心菜過水,倒進去重炒。「我第一次燒菜,情況只能用『慘』字來形容,差點燒了這間廚房。我煮湯時,以為水永遠都是這麼滿,就讓它一直煮,還跑去外面種樹,後果你應該想像得到吧?整個房子都是煙,我還擔心有居民看到飄散的煙會以為是森林火災。」

  唐佳妮瞪大眼,無法置信。「水當然會蒸發啊。」

  他笑。「是啊,但我以為一整鍋的水不會蒸發。」

  她破涕為笑。「這一點我比較厲害,我煮東西絕對不敢離開廚房。」

  「所以你還有進步空間。想想,我都可以從差點燒了廚房到現在可以煮一桌菜,你一定沒問題的。」

  唐佳妮終於明白他進廚房的目的,他想安慰她,所以教她做菜,所以故意拿從前自己的糗事來安慰她並不是那麼糟糕,這個男人哪……她望著他的笑容,感覺整個人都暖暖的。

  她俏皮地揚起下顎。「也對,要不然以後三餐都由我負責,我相信經過這樣的練習,我一定會進步的!」

  言牧仁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意,看她由原本的沮喪中恢復精神,就像在雨過天晴時看到天邊的那道彩虹,特別覺得舒暢。

  他望著她的笑容,心也跟著柔軟起來,又忍不住想逗逗她了。

  「我以為你明天就要下山了。」他故作驚訝。

  她眨著眼,假裝無辜地問:「你要和我下山嗎?」

  「不會。」

  「為什麼呢?」

  「這裡很好。」

  「如果只有一天呢?」

  「一天是做不完的。」

  可惜,他沒那麼好拐騙,咳!她頭一甩。「好吧,那我也不會離開這裡,就和言老師長期抗戰下去!反正,我什麼沒有,有的就是厚臉皮,況且我會煮三餐,會打掃家裡,會洗衣曬衣,所以不算是白吃白住,對吧!」

  「你真的這麼堅持?」

  「沒錯。」

  言牧仁作勢歎了口氣。「看來,我現在就得把累積四年的廚藝全部傳授給你才行,不然下一次的採購清單上,我要加買胃腸藥。」

  唐佳妮抗議地辯解。「喂,人家我只是欠練習而已!不過——」她忽然笑瞇了眼。「如果你願意教我,我也願意接受,我可是個很好學的學生!」

  「沒問題。」他拿筷子挾了一口空心菜。「試試看。」

  這是一個很親密的動作,但她沒多想什麼,大方地接受他的餵食。和言牧仁的相處模式,在她生病的這段時間,逐漸演變成一種好朋友般的自在,兩人的關係從一開始的對峙,到因為照顧生病的她而變得放鬆,如今,就算擠在這個窄小的廚房,他高大的身形幾乎籠罩住她,她也「完全」不覺得不自在……

  呃,倒也不是說很自在啦,她畢竟是女生,一個她不討厭的男人站在自己旁邊,耐心地教她做菜,他好聞的氣息籠罩著他,連呼吸間都有他清新乾淨的味道,太親近了,她也會害羞、不好意思,就算嘴巴上都說兩人的相處就像好朋友一般,但心頭小鹿愛亂跳也是控制不住的啊……

  原本鹹到無法入口的空心菜,經過他重新烹調後,總算恢復該有的味道,只是當然算不上美味,畢竟原本就已熟爛,再炒過口感只是更軟。

  她愉快地點頭。「可以吃了。」

  「炒空心菜的秘訣,就是加點拍碎的蒜頭,然後大火快炒,不用一分鐘,就可以起鍋了。而且長澍村的空心菜品質較嫩,不用炒太久。」

  唐佳妮立正站好。「是的,言老師,來,盤子請給我。」

  她克盡二廚的職責,負責端菜,才一轉身,就看到吳醫生站在廚房門口笑得賊兮兮地看著他們。

  「哇,你們真像新婚夫妻,恩恩愛愛、鶼鰈情深,看得我都感動得想哭了!妹子啊,你就是我同學的春天,只有你可以解救這位帥氣有為的大帥哥,脫離黯淡無光、毫無樂趣的光棍生活啊!」

  唐佳妮畢竟是女生,臉皮薄,被吳醫生這麼一調侃,臉紅得像要冒火一樣,羞得變成一根木頭。

  言牧仁冷眼瞪著吳醫生。每次見到他這位愛瞎起哄的同學,他就只有這一號表情。「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們恩恩愛愛、鶼鰈情深了?」

  吳醫生揮揮手。「我又不是外人,幹麼怕我知道?我有看到你餵她吃東西喔!」

  言牧仁拿起筷子挾了一大口空心菜。「你要嗎?我也可以餵你!」

  好大的一口空心菜。「我才不要!」吳醫生拚命搖頭。「我不想被空心菜噎死!」

  「不想被噎死就少說點。」

  「我關心你啊!」

  「是嗎?」

  正當兩個男人的口水戰就要開打之際,唐佳妮聽到自己的手機在臥室裡大聲唱著電影「K歌情人」的主題曲(Waybackintolove)。她指指臥室的方向。「我去接個電話,兩位慢聊。」

  她端著空心菜速速衝出廚房,放在餐桌上,再衝回臥室接電話。

  「喂?」

  「佳妮,情況如何?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回台北啊?大家都在等你們啊,說個時間,我派車去車站接你們!」

  是老闆,而且用的是肯定句,天真地以為她一定能「使命必達」。

  唐佳妮深吸口氣。「老闆,言先生並沒答應要上台北——」

  沒聽她說完話,李正旭噼哩啪啦地接著說:「唉呀,他就是那個樣子,你不要理他啦,直接把他帶回台北就可以了!沒時間了,還要趕提案呢,佳妮,你不要拖拖拉拉的!」

  唐佳妮差點沒暈倒,言牧仁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意見,哪有可能讓她「直接帶回台北」?莫非要她把身高足足高了自己二十多公分,身形還不錯的言牧仁打昏帶走?

  她忽然一肚子火無處發。說到底,是老闆的設計被業主否決,如果真的要請學弟幫忙,他自己是不是應該親自上山,誠誠懇懇地邀約?而不是只會在台北嚷嚷,還指責她拖拖拉拉……

  這次,她決定說個清楚。「老闆,你是不是應該親自——」

  李正旭再度打斷她的話。「就這樣,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把我學弟帶回台北就對了!我要出門了,你看什麼時候要派車去接人,再打電話告訴我!」說完,他迅速結束通話。

  唐佳妮不可置信地看著手機,接著歎了口氣。

  李先生應該找DHL或Fedex才對,它們才能使命必達!

  「『你老闆』又強人所難了?」言牧仁倚在臥室門框問。

  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他是『你學長』。」

  她的表情很沮喪。學長的一通電話,讓她原本的愉快不見了。「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不是只針對你。」

  唐佳妮踱步到他身邊,倚著門板,她仰望他。「謝謝你的安慰,你不曉得,這兩年我被他磨得有多慘。」

  他挑眉。「聽你的口氣,顯然上山找我並不是最辛苦的任務。」

  唐佳妮沮喪地歎口氣。「上山還好啦,最慘的是有一回老闆家裡的外傭居留期限到了,必須先回去等手續申請完成,才能再來台灣,那二十一天絕對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每天早上要趕著去老闆家裡接小孩去上課,下班時又趕著去安親班接小孩回家,還要去買晚餐,還要盯小孩功課,活像是突然多了兩個孩子的單親媽媽,而老闆從頭到尾都不覺得這樣是強人所難,反倒是李太太還比較客氣,會盡量早點下班,讓我能夠早點回家。」

  言牧仁皺起眉頭。「你的耐受力很高。」

  她聳聳肩。「唉,不過,我不該跟你抱怨這些的,這都是過去的事了,要氣也只能氣自己為什麼不能瀟灑地丟辭呈走人!」

  他看著她。「為什麼?你還年輕,況且,業界的工作室也不只『牧人』而已。」

  她歎氣。「我想成為一位優秀的平面設計師,而老闆是業界首屆一指的大師,我以為只要在他身旁,一定能夠學到許多寶貴的經驗。」

  她抬頭笑看著他,他的大鬍子遮住他大半的臉,她忽然好想看看他沒有鬍子是什麼模樣?

  「但搞到最後,原來你才是大師……那我寧願在山上和你作伴,也不要當老闆的跑腿小妹。」她突然想到。「你是不是也是受不了老闆常常強人所難,才跑來山上求個清閒?」

  言牧仁大笑。「一部分吧,不過最主要是都市空氣太污濁。」

  這段時間的相處讓她明白,以言牧仁的個性,的確不會喜歡商場上的阿諛奉承或明爭暗鬥,他也不適合。

  唐佳妮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吳醫生呢?」

  「回去了。」

  她大驚。「你把吳醫生趕走了?」

  「沒錯。」他可沒半點猶豫。

  唐佳妮作勢捧胸。「喔,你傷了老同學的心。」

  「不會,他的心是鐵做的,傷不了。」

  「你不該把他趕走的,我們那條連肉都挾不起來的『石頭魚』總是要有人吃完,免得浪費!」

  言牧仁拿出手機。「贊成,我馬上call他回來。」

  「好!」

  他們互看一眼,快樂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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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料理三餐和打掃家裡之後,空餘的時間還是太多,讓唐佳妮覺得無事可做,所以她又變成跟屁蟲,整天繞著言牧仁打轉,無論巡守、上課、種樹,有他就有她。三天跟下來,長澍村的人都知道她的存在,她大方地接受村民的熱情,和老人話家常,和小孩玩在一起,受歡迎的程度絕對不遜於村民尊重的言老師。

  她抱著兩根大蘿蔔、一簍雞蛋由一戶人家跑出來,言牧仁正和一群小孩在說話。

  「言老師!」

  言牧仁抬頭,以淺笑回應她開朗的笑容。

  「買雞蛋送蘿蔔。」她獻寶地將蘿蔔拿給他看。「晚上煮蘿蔔湯,這些蘿蔔一定超甜!」

  言牧仁像摸小狗一樣揉著她頭頂的發,她的長髮綁成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活像個清純高中生。「料理進步了,連買菜功夫都跟著進步了。」

  唐佳妮很得意。「當然嘍,我說過我是很好學的學生,這些都是言老師指導有方。」

  「客氣。」他接過她懷裡的蘿蔔和雞蛋,放進菜籃裡。「走吧,早上部落有課。」

  「嗯。」

  他將買好的食材放進休旅車的後座,兩人和一旁的小孩說再見後,隨即上車啟程。今天言牧仁開車,他們要去部落小學上課。

  她將電動車窗降了下來,閉上眼迎向清爽乾淨的空氣。現在是早上八點,群山環繞,山嵐飄渺,山上還有點朝露的味道,她發現自己愈來愈喜歡這裡的生活,人們親切熱情,生活簡單有秩序,更喜歡這裡的空氣,每片雲,每棵樹,每朵花。

  「會不會變成我把你留在山上了?」

  她睜開眼,望向他,俏皮地開玩笑。「如果是呢?我想留下來,你會不會很頭大?」

  他看著她,淺淺地笑,眼神溫柔。「不會,我習慣了,反正你做的菜愈來愈上道,其他的就沒什麼好擔心的。」

  她大笑。「你怎麼沒說我還是個不錯的美術小老師?」

  在他為小朋友上課時,她就是小老師,會幫著他指導學生;巡守時,她就變成好學的學生,詢問他每一處珍貴難得的生態。如果是植樹,只要不要讓她看到蠕動的蚯蚓,她也算是盡責的幫手。反正有他就有她,這樣的生活愜意得讓人想就這麼繼續下去,什麼也不想。

  「是還不錯,唐老師。」

  「當然。」

  她望著窗外,注意力再度讓山上的景物給吸引過去,清雅白皙的臉龐滿是沉醉。

  他看著她,不自覺地笑了。自從她出現以後,他變得愛笑了,笑容出現的次數甚至超過他上山的這四年。

  一直以來,言牧仁知道自己最大的問題是對人際關係的不信任,或許是從小養成獨立自主的個性,也或許是過去在工作上的爾虞我詐,不自覺地造成他的戒心,他不容易接近人,更不容易敞開心胸。

  但是遇上她之後,兩人變得像朋友,她對他總是帶著笑,輕輕柔柔地說話,無論是和他抬槓的調皮樣子,和孩子嬉戲的大笑,和學生討論的認真,看到蚯蚓時的驚恐大叫,她所有的模樣,都逐漸喚醒他沉寂許久的心,讓他愛笑,對生活開始有熱情,這不曾有過的感覺讓他越來越想更親近她,越來越想更寵愛她一點……

  他放慢車速,讓她盡情觀賞大自然的風景。

  她輕易發現他的小動作。他一向如此,冷淡的外表,卻有顆細膩溫柔的心。她回頭看他,美麗地漾開了笑。「謝謝。」

  「別客氣。」

  四十分鐘後抵達學校,剛停好車,就看到校長興高采烈地走了過來。「言老師,唐老師,你們來得正好,我正要打電話給言老師呢!」

  他們下車,言牧仁問:「校長有事?」

  校長好開心。「有有有,是大事!明天星期六,我兒子娶媳婦,晚上想請兩位老師來家裡吃個喜酒,熱鬧熱鬧!」

  部落婚禮!唐佳妮眼睛亮了起來,她激動地扯著身旁男人的手臂,臉上的表情好開心。

  言牧仁寵溺地輕輕摟住她的肩,好似習慣了這樣親暱的動作,習慣了這樣與她相處。他對著校長說:「謝謝校長的邀請,我們一定準時出席。」

  「好的好的,我還要去邀請其他老師,就不多聊了,再見。」

  「校長再見!」唐佳妮開心地揮舞著手。

  兩人目送校長離開後,朝上課的班級移動,她還沉浸在受邀參加部落婚禮的興奮當中,沒注意到他的大掌還護衛般地放在她肩上。

  「部落婚禮耶,一定很好玩!」

  「你想不想看迎娶的過程?」

  「想啊,可是你明天不是有排巡守的班?」

  「沒關係,我先送你去校長家,請朋友照顧你,等巡守回來,我再去找你。」

  他安排得很好,但唐佳妮由自己那一瞬間的失望心情發覺,讓她激動、開心的並不是婚禮本身,而是和他在一起的感覺。

  和他一起參觀迎娶過程,可以隨時分享一切,那份兩人相依、相知的感覺才是她渴望的。

  所以她搖搖頭。「不了,我們一起去巡守,再一起參加晚上的婚宴。沒辦法,我是你的跟屁蟲,不可以獨自行動的。」

  他停住腳步,俯看著她,深邃的黑眸溫柔似水。「沒關係,我會加快腳步,縮短巡邏的時間,你先去校長家,我很快就會趕到。」

  她還是搖頭。「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堅持。

  「部落婚禮是平地見不到的喔?」

  「沒關係。」

  「這樣很可惜。」

  她笑著看他,他背對著太陽,像山一樣在她身邊保護她,溫柔地照顧她、看著她。「我都不知道你的年齡。」

  「三十五。」

  「哇,看不出來耶,老闆四十歲,我想你是學弟,應該是三十八或三十九,原來是你的鬍子害你變老。」

  他放聲大笑。

  「我有機會看到你沒有鬍子的模樣嗎?」她笑著問。

  「如果是我喜歡的人要求,我會把鬍子剃掉。」

  她愣了,而後眸心一黯。這是很傻的念頭,可她怎麼開始有點嫉妒能看到言牧仁真面目的女人……

  她在想什麼?

  笨。

  「那……真讓人期待。」她輕聲說。

  「你呢?」

  「啊?」她怔怔地看著他。

  「我說,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你想不想看我把鬍子剃掉?」

  她呆望著他,像吞了一顆鹵蛋似的,無法回答。

第五章

  「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你想不想看我把鬍子剃掉?」

  怎麼了?他的問題,讓她的心跳得這麼快?

  相處的這一段日子,朝夕相對,讓她的想法有了轉變。她看到一個認真的男人,他認真過生活,認真面對生命中的每一件事。當他是巡守義工時,他就是個值得信賴的保護者,當他植樹時,他撥上、澆水、施肥,細心呵護,耐心等待著小小的種苗發芽、慢慢茁壯。當他是部落學校的美術老師時,他的臉上永遠帶著笑意,以最沉穩、溫柔的嗓音指導每個學生,同時將自己畢生所學以最簡單的方式傳授給他的學生。

  言牧仁不是冷漠無情的男人,他絕對是她遇過的男人中,最溫柔卻也最有氣概的男人。

  只是,他的問題……呼,別想太多,或許那只是普通的問話,雖然這句話就像顆核子彈炸亂了她的心。這問題一直縈繞在她腦子裡,她無法解釋,也無法問出口,只能任由滿肚子的疑慮淹沒自己。

  她思緒雜亂,可他的模樣還是和這幾天一樣,平和溫柔,沒有半點不同,只有她,因為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在巡守時魂不守舍,他一靠近她,一和她說話,她就會像驚弓之鳥似地嚇一跳——

  「你怎麼了?」

  她僵硬地扯著笑。「沒事,我只是在想要用什麼方法才能讓你和我一起回台北。」

  他揉揉她的發。「你省點事吧,我帶你去看臺灣原生種百合,現在已經很稀少了,早上有朋友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在小頂溪那邊看到一株。」

  一提到花,她立刻眼睛一亮,把煩心的事先拋到旁邊。她喜歡以花作為繪畫的主題。「好哇好哇,等等我看看……」她翻著斜背包。「太好了,我有帶照相機,我們走吧!」

  「好。」他寵溺地看著她笑。

  兩人繼續巡守的路程,看到了台灣原生種百合,這種百合雖然沒有鐵炮百合或都市常看到的香水百合來得艷麗,卻有如空谷幽蘭,充滿氣質美,讓她開開心心地照了許多相片。

  很快地,兩人完成巡山的工作,回到家裡略做梳洗,更衣後,立即開車回到部落。婚禮儀式早已結束,一張張宴客的大桌在國小空曠的操場上早已排得滿滿的,校長一看到他們,開心地迎了上來。

  「歡迎、歡迎,兩位老師請坐!」

  部落青年在司令台上熱情歌唱,唐佳妮只得扯著嗓門大聲地說:「校長恭喜!」

  「客氣客氣,我請人幫你們找位子坐。尤金啦!」校長喊著身後的小兒子,以一連串的山地話要兒子帶位。

  「沒問題地啦!」

  尤金亮著大大的笑容跑向他們。「老師這邊請!」

  他們跟著尤金的腳步,擠過人群,一邊和認識的人打招呼。全村幾乎都認識言牧仁,短短的幾步路,他們走了至少十多分鐘,還喝了好幾杯小米酒。

  「言老師,下次就換你們嘍,唐老師這麼漂亮,你要趕快把人家娶進門,免得夜長夢多啊!」

  「對啊對啊,言老師如果你們要回平地結婚,一定得再回來我們部落請客喔,大家才可以幫你們熱鬧熱鬧!」

  諸如此類的「勸婚」一遍又一遍由不同人口中說出,敬了一杯又一杯的小米酒,搞得他們像是新郎新娘敬酒一樣,熱情的勸婚聲浪比正午的太陽還要熱情,讓唐佳妮想解釋他們只是普通朋友都沒機會開口——

  「我和言老師不是——」

  「什麼不是!唉呀,女生就是害羞的啦,唐老師,你剛來不知道我們的個性啦,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千萬不要跟我們客氣的啦,言老師是很好的人,你們郎才女貌,很速配的啦!」

  就這樣,他們好不容易坐定位,她的臉頰早讓小米酒的後勁給染成桃紅色,她雙眼迷濛,慵懶地支著下顎,似乎是有兩成的醉意,言牧仁溫柔地凝視著她。

  「我醉了。」她說。

  言牧仁撥開她覆在臉頰上的頭髮,挑至耳後,他微笑。「我看你只能喝果汁。」

  唐佳妮揮著小手,漾著迷人的笑。「誰說的?只要吃點東西,我就清醒了,小米酒甜甜的,好好喝喔∼∼」

  他大笑。「看來我今天得帶個酒鬼回家了。」

  「才不會呢!」唐佳妮閉上眼,輕輕地靠在他身側。「借靠一下,我的頭在轉。」

  言牧仁摟著她的肩,讓她偎在自己的胸膛,皺眉。「你不只兩成醉。」

  「兩成醉?」她傻呼呼地笑。「是兩成清醒吧……」

  他的眉皺得更緊。「我們還是回家吧。」

  她搖頭。「不要,喜宴一定很好玩,我想留下來。」

  「那要不要喝個熱茶?」

  她點頭,撐起自己,看著言牧仁幫她倒茶。

  「謝謝。」她捧著溫熱的茶杯,一口茶、一口茶地慢慢啜飲著。

  「小米酒後勁很強,第一次喝的人都會讓它甜甜的口感給騙了。」

  她皺眉,很不甘心似的。「你沒感覺嗎?你喝得比我多耶!」

  「酒量是可以練的,這四年來我練得還不錯。」

  「喔,那我輸了。」

  喜宴熱鬧地進行著,許多人跑到司令台前,隨著音樂和歌聲跳起舞來。

  菜餚紛紛送上桌,他們一邊享用,一邊持續有村民帶著孩子來感謝言老師,順便敬酒也順便勸婚,幾輪下來,唐佳妮簡直快癱在他身上了。

  最後,他們不得不提早離席,一群熱心的婆婆媽媽送他們到車邊,還是不忘提醒他們早點結婚,早點生小孩,早點完成人生大事——

  「言老師,我們大家就等你們的好消息啦!」

  「謝謝大家。」

  他們以笑容回應大家的熱情,在大家的祝福下,上了車,離開部落。重獲寧靜,唐佳妮降下電動車窗,讓清涼的晚風吹拂在臉上。

  「嚇到了嗎?」

  她享受似地閉著眼,搖頭。「不會。」

  「這裡的居民一向都很熱情。」

  「我突然有個感覺,」她睜開眼,轉頭,笑看著身旁的男人。「我想我開始能理解,你為什麼喜歡待在山上了。」

  「喔?」

  「嗯,老實說,剛開始要上山找你之前,我曾胡亂猜想過,你一定是因為抗壓性不夠,才跑到山上隱居,逃避現實。」

  「原來才不是那樣,是這裡真的太美了!」她滿足地歎息。「而且,沒想到我自己也是,讓山上自然、變幻莫測的美景和熱情純真的居民給收服了。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再下山了,反正現在網路很發達,我只要接case,也可以賺點小錢,不至於活不下去,只是不知道有沒有業主願意僱用未出師的設計師就是了,哈。」

  言牧仁沒有經濟上的問題,過去的積蓄以及代課老師的酬勞,讓他就算在山上生活一輩子也不用愁吃愁穿,如果換成她想待在山上一輩子,也許只能坐吃山空吧!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會再遊說我下山了?」

  她微笑,撥理著讓風吹亂的頭髮。「當然還是會啊!我沒有本錢在山上隱居一輩子,所以還是要說服閣下出手拯救公司危機,我才能繼續學習,等我出師了,賺到錢,再上山隱居也不遲。」

  他大笑起來,然後說:「那我寧願養你一輩子。」

  她回頭,揚起下顎,酒意壯大了她的膽,這麼曖昧的句子,她可以毫無所懼地回話。「喂,你不要亂說話喔,對女孩子說這種話是要負責的,幸好我是很有理性的人,沒關係,我可以原諒你亂說話。」

  休旅車在屋前的空地停了下來,他熄了火,突然欺身向前,托住她的下顎,堅定的唇輕輕地吻住了她。

  他的嘴唇好軟,她瞪大了眼,腦子騰空了。

  她聽到林子裡昆蟲低鳴的嘶嘶聲,聽到自己的心跳像戰鼓一般咚咚作響,老天,事情全亂了……

  「接吻時,眼睛要閉起來。」

  他看著她,兩人的距離好近,她看到他黑色的眸心裡有一簇閃亮的火焰。

  「我在想,如果我要養你一輩子,我們現在開始談戀愛應該不遲。」

  酒精在她的胃裡翻滾,她的思緒在夜空裡飄蕩——

  言牧仁自信地挑眉。「你不喜歡我?」

  「不是!」她著急否認,絕對不是不喜歡,如果不喜歡的話,她不會老是想膩在他身邊,所以這應該就是兩情相悅吧?不是自己是自作多情,胡思亂想吧?老天,愛情在這一瞬間爆發,她措手不及、臉紅心跳、手忙腳亂,但,能肯定的是,她不是不喜歡他。

  「所以是喜歡嘍?」

  她的臉整個燥紅,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眼裡只有他溫柔的凝望。

  「你呢?」她怯怯地問。「你喜歡我嗎?」

  「當然。」這是他的答案,他是喜歡她的,喜歡她每一個生動的表情,不服輸的個性,迷人的笑容,哪怕是看到蚯蚓時的驚聲尖叫,都讓他感覺到她的活力,佳妮的一切,融化了他封閉已久、堅固的心。

  她醉了嗎?這是幻想還是現實?

  「我喜歡你。」

  她看著他的臉,夜空中的月亮依舊明亮,月光透過車窗映在他的臉上,他的表情,溫柔而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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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山上的空氣清新沁涼,她穿著襯衫式的睡衣睡褲,披著外套,垂頰的長髮撥至耳後,坐在門口的木階上,專注地畫著屋子旁沾著露珠的小雛菊。

  言牧仁由屋內走了出來。他安靜地坐在她身旁,看她寫生。她的表情時而愉悅,時而擰眉,變化萬千,軟亮的長髮披在她背後,白皙的小臉閃著亮光,柔嫩的紅唇揚起,他微笑看著她,直到她完成手中的畫。

  「好看嗎?」她笑問著他。

  由她的畫看得出來,她是個很用功的學生,基本功磨得很扎實。

  「很漂亮。」他凝視著她的臉,黑眸像要著火般,沙啞地回答。

  唐佳妮被他看得臉一紅。「我不是說我啦,我是說它啦……」她指著放在膝上的畫板。

  他調侃地眨眨眼。「喔,我還以為你問我你好不好看,我言某人的女朋友當然漂亮,裡裡外外都漂亮,蕙質蘭心,這還用問。」

  「才不是呢——」她噙著笑,紅著臉。誰會想到外型嚴肅的言牧仁居然會說甜言蜜語、打情罵俏,還可以臉不紅氣不喘。

  他忽然板起臉,認真地說:「當然是,你就是這麼迷人。我在第一次看到你,魂就讓你全部勾走,雖然你掉到水裡,但就像美人魚一樣美麗,雖然你發高燒,但紅通通的臉像顆小蘋果,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可愛……你不用笑得這麼誇張,你知道一個男人『情竇初開』是什麼感覺嗎?我巴不得成天看著你,聞到你像花一樣甜美的味道,二十四小時和你綁在一起都沒關係,誰讓我這麼喜歡你呢?乾脆我們就照部落居民的建議好了,我們今天就結婚,剛好續攤,大家一定都樂翻了!」

  他誇張的表情,誇大的動作、台詞,早讓唐佳妮笑到噴淚,整個人倒在他懷裡。

  言牧仁皺起眉抗議。「這是海誓山盟、神聖的告白,你笑成這樣,會傷了我的心。」

  她抹掉臉頰上笑出來的眼淚。「好啦好啦,我知道我錯了,我不可以侮辱你神聖的告白,對不起……哈哈哈∼∼」

  「呿,沒個正經。」他抗議。

  她眨著淚眼,笑到肚子好痛。「那你說我要怎麼辦?難道你又知道我們『深陷泥沼』的女生該怎麼回應?我們很害羞的,不像你可以這麼輕鬆簡單地亂說話

  他看著她,深邃的黑眸閃著讓人心跳的火焰。「不用說,你只要全心全意回應我。」

  他說完,手掌攬著她的腰,將她帶入自己懷裡,挑起她的下顎。玩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認真,他灼熱的唇封印住她——

  這個吻絕對和昨天的不一樣,昨天的吻溫和有禮,但這個不同,他的吻像電擊一般,她呻吟著,思緒在瞬間煙消雲散,全世界只剩下他的吻,只能感覺到他的吻

  她舉起手臂,主動地環住他的頸項,她仰著頭,迎向他的吻,讓他灼熱的舌勾捲著自己的,任由他吸吮、逗弄,任由他堅持地素求。她回應他,學著他的動作探索著他,他的唇更加急切、更加灼熱,她緊緊地貼近他,柔軟的胸壓進他的胸膛。

  言牧仁移開,他抵著她的唇,深吸著氣,雙手緊抱著她。「該控制的人應該是我,但你讓我瘋狂……」

  她美麗地漾開笑。「可是,我不要你控制自己……」

  唐佳妮抬起下顎,主動地吻了他,他低吼,狂浪般地攫住她的唇,溫熱的唇用力地吸吮,彷彿她是他最渴望的美食,好似他對她上了癮,無法自拔,彷彿天地之間只有她才能滿足他強烈的需求。

  她繃著身體,忘了所有的矜持和禮教,只期待能獲得狂喜的解脫。

  他溫柔地解開她襯衫式的睡衣,彎下腰,親吻著裸露的皮膚,她呻吟,弓起上身,呼吸加速。

  「佳妮,我再也無法放手。」他的聲音低啞,充斥著濃濃的情慾。

  她睜開眼,看著他,輕輕搖頭。「我一點都不想要你放手。」

  他們凝視著彼此,他傾身打橫抱超了她,起身回屋,關上大門,鎖上門鎖,筆直朝著臥房前進。

  他將她放在大床的中央,俯向她,深情地吻著她,掠取她的舌,貪婪地吸取她甜美的芳香。她熱情地回應他的索求,他急切地褪去她的衣服,她不自覺地拱起身體,強大、陌生的快感,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言……」

  他抬起頭,飢渴地吻住她,她急切地回吻,手指生澀地拉扯著他的襯衫,卻又懊惱自己完全失去力氣。「幫我,我想碰你。」她胡亂扯著他的衣服。

  她的每個觸摸都像要他的命。可她很生澀,他知道他必須放慢動作。「你會讓我無法控制自己。」

  她哀求地看著他。「我不要你控制自己,求求你……」

  他深吸口氣,快速脫掉自己的衣物,她顫抖地探索他精壯的胸膛,他每個肌理都像是刀刻般地完美。

  「你好美。」

  他珍愛地凝視她赤裸的嬌軀。「你才美。」

  他褪去自己最後的束縛,赤裸的身體覆住她的,他吻住她的唇。

  她仰著頭,喘著氣。她顫抖扭動著身體,像一根緊繃的弦,喉間發出失控的低嗚。

  結束時,他抱住了她,兩人交纏著彼此,他男性的慾望還停留在她體內捨不得離開。他呼吸粗重,溫柔地吻著她的淚眼、她的眉、她的唇。

  「我愛你。」他說。

  她疲軟地仰頭,回吻他性感的薄唇。「我也愛你。」

  他將她攬進懷裡,讓她偎在他的胸膛,兩人緊密地貼近彼此。

  他吻著她的發,輕輕但堅決地說:「我不會放你走。」

  她埋在他的胸前,一陣淚意猛地襲來。「好。」

  他們擁抱著彼此,聽見彼此的心跳,由此刻起,兩人都明確地感受到自己擁有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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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這夜開始,兩人的關係變了,正式邁人情侶階段。言牧仁由客廳的沙發搬回房間,他們做愛,激情地奉獻彼此,他們的視線離不開彼此,往往只要一個眼神,下一刻隨即擁抱在一起,熱情接吻。

  在山林巡守時,他第一次荒廢正事,只想立即佔有她。

  「我們結婚吧。」

  他在她體內,除了他們潮濕、赤裸而發燙的身體之外,他們之間隔著兩人縐成一團的衣物,她裸露著胸,背倚靠在大樹上,姿態性感極了。

  「好。」

  她的目光離不開他,心裡滿滿都是他,他是她的男人,她的世界,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所求了……

  「我愛你。」

  他直起腰,飢渴地吻住她的唇。「我愛你。」他說,灼熱的眼凝視著她,一陣陣高潮襲來,他感到她的緊繃收縮之後,他低吼著,釋放出灼熱的自己。

  「言。」

  他抽離自己,低頭替她整理衣服。衣衫不整的她,隨時都能讓他的情慾高漲。

  她不禁笑了。「我們家就在前面,只要五分鐘,我們就可以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他扣好她襯衫上所有的扣子,也懊惱自己衝動得像個高中小男生。「我忍不住。」

  他輕吻她的唇。「我試過了,但真的忍不住。」

  唐佳妮環住他的腰,仰頭看他。「不過,我喜歡你的忍不住。」

  他黑色的眼閃動著危險的火焰。「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再來一次?」

  他牽著她的手,碰觸自己恢復堅硬的男性慾望,沙啞的嗓音,誘惑著她。「這次我們可以從後面來,就像廚房那次一樣……」

  唐佳妮大笑,推開他的身體。「我才不要,我要回家洗澡!」

  她拋下他,快跑回家,臉上的笑是滿滿的幸福。

  言牧仁回到家時,她已經在浴室洗澡,還怕他進來騷擾,刻意把浴室門鎖上。他得意地大笑。

  突然,由她背包裡傳出〈Way  BackIntoLove>的歌聲,他沒多想,逕自拿出她的手機,按下接聽鍵——

  李正旭光火的聲音由手機裡傳了出來。「佳妮!你在搞什麼鬼啊?不是告訴你,你們打算要搭哪時候的車回來,我派人去接你們嗎?怎麼都好多天了,你也沒打通電話回報一下?你在搞什麼東西啊,沒多少時間了,你快點把他帶回來,我不管你用什麼方式,色誘也好,以身相許也好,反正把他帶回來就對了!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喂喂喂,佳妮——」

  言牧仁沉默地掛上電話。

  學長用的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彷彿他們早就說好,她帶他下山的時間。

  「以身相許」?

  言牧仁眸心一黯,神情暗沉得讓人害怕。

  他僵硬地轉身,離開這間屋子。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4-15 10:40:04

第六章

  他不在家?

  她洗好澡,換好衣服後,在屋子裡裡外外都找不到他的人,前院後院儲藏室都沒有他的人影,車子早上讓吳醫生借走了,所以應該不會離家太遠,時間近黃昏,這個時候他會去哪?

  就算他要出門,也會和她說一聲,他不會什麼事都沒交代就留她一個人在家。

  也許他只是臨時有事,出去一下,她告訴自己別像個見不到媽媽、任性哭鬧的孩子,反正時間差不多了,她可以先進廚房準備晚餐,等他回來就可以開飯了。

  唐佳妮走進廚房,動手準備晚餐。在言牧仁的細心調教下,她在短短的時間內進步迅速,調味更是沒話說,雖然還登不上大場面,但以家常菜來看,已經及格。

  一道開陽白菜,一道青椒炒肉絲,以及紅燒獅子頭和進入產期的鮮筍湯,她準備好一桌的晚餐,但外頭天色已全黑,她踱步到門口,呆望著漆黑的夜色,腦子裡想的、心裡念的,都是他的行蹤。

  他去哪了?就算她再怎麼要自己放輕鬆,但還是無法控制焦慮的心。

  她在客廳坐立難安,直到牆上的時鐘指著八點,她眉頭緊鎖。還是部落有什麼急事?有人把他接走了?除了這個,她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事可以讓他突然不說一聲地離開?

  唐佳妮愈想愈害怕,翻開矮櫃上的電話簿。她沒有他的電話,只能在電話簿裡找尋線索,最後,她打電話給吳醫生。

  「牧仁?我不知道他去哪耶,而且我剛剛才由宜蘭縣政府回來。妹子啊,你都不知道那些官員在想什麼,明明說好早上十點開會,偏偏搞到下午一點半才開,也不想想我們這些住在深山裡的人,要怎麼回到崗位守護居民的健康?還口口聲聲以偏遠山區居民的健康為己任,真是讓人匪夷所思想不透啊……對了,妹子,你找牧仁什麼事啊?找愛人找到我這兒來了,有點怪喔∼∼」

  唐佳妮歎了口氣,早知道打給好事的吳醫生,一定會被反問很多問題。「大哥,找機會我再告訴你,你可以告訴我牧仁的電話嗎?」

  吳醫生嗤了聲。「呿,他是你男朋友,你怎麼連男朋友的電話都不知道?」

  她揉揉眉心。「我和他朝夕相處,幹麼知道他的電話?」

  「對厚,好啦好啦,知道你心急,知道你們恩愛,呿,騙人沒談過戀愛喔,來,電話號碼抄起來吧!」

  吳醫生念了一串數字,唐佳妮抄寫在紙上。

  「大哥,我有空再找你聊天,就這樣,再見。」她急著掛電話。

  「什麼嘛,你當我查號台喔!」

  她急著打電話找人,只好立刻祭出絕招。「那,下次請你來家裡吃飯如何?」她知道吳醫生很愛來言牧仁家裡晃,更愛和他鬥嘴,如果飯局是由她出面邀請,吳醫生就不怕又被言牧仁趕出去。

  「好,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再見再見!」吳醫生一口允諾,開開心心地掛上電話。

  唐佳妮無奈地歎口氣,立刻撥打言牧仁的電話。鈴聲在響了第五聲後,他才接起電話——

  「言,你在哪裡?」她焦急問著。「怎麼突然沒說一聲就出門了?」

  「我剛到家。」

  她抬頭,正好看到他走進家門。

  「喔。」她放下電話,立刻笑開了地迎向他,焦慮、擔憂,全部煙消雲散了。「怎麼突然沒說一聲就出門了?你嚇人啊。」

  他沒回答,冷漠的臉上毫無表情。

  唐佳妮皺起眉頭。「怎麼了?你的表情好奇怪。」

  他看著她,她明亮的眼睛因為擔心而蒙上一層灰。

  這一段日子和她相處的畫面,像跑馬燈似地在他腦海裡閃了一遍。她溫柔、她率性,她會為了工作拚命……

  「你會拒絕老闆的命令嗎?」他問。

  她眨眨眼,思緒有點錯亂。「你怎麼會突然問這個?」

  「你曾經拒絕過老闆的命令嗎?」他重複。

  她直覺以為他在開玩笑。他們一直都是恩恩愛愛的,他一定只是故意擺起臉來嚇她吧。

  唐佳妮甜甜地揚起嘴角。「沒有啊,就說過我要學東西嘛,老闆要我上天下海我當然也得接受。有一次李先生突然一時興起,想吃內灣的草仔稞,我二話不說開了車就直奔內灣,快速準確地完成老闆交代的任務,很厲害吧!」

  他瞪著她,感覺眼前掠過一片黑霧,耳中隆隆作響。「所以你不會拒絕李正旭無論合不合理的命令?」

  她聳肩。「他哪一次叫我跑腿的事是合理的?」

  聞言,言牧仁目光一黯。「那這次呢?你打算怎麼做?」

  他的神情陰鬱,唐佳妮皺起眉頭。「公司有危機,當然我還是希望你能下山……」

  他冷哼。「所以,可以不擇手段?」

  她皺眉,終於覺得不太對勁了。他的表情、他的態度,不像是在開玩笑。

  「言,你怎麼了?你的表情好怪……」

  他沒回應,只是低頭轉過身,走進書房,然後將門關上。

  唐佳妮呆愣在原地。

  一道門,簡簡單單、確確實實地隔絕了他和她,她不懂,一直到下午,他們都是好好的,剛剛到底發生什麼事,讓他突然改變態度?

  唐佳妮走到書房門前,沙啞地開口:「言,我飯菜都準備好了,你要不要出來吃飯?」

  沒回應。

  空氣中凝聚的沉重氣氛,讓她無法呼吸,她咬著下唇。「那……你先忙,忙好了,再出來吃飯。」

  她回到客廳,坐在餐桌旁,面對一桌的菜。她雙手覆面,覺得好冷,好虛弱。

  他的冷漠揪著她的心,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就叫冷戰嗎?那至少讓她知道是因為什麼而戰吧?他這樣冷著臉、沉默不語只會讓她一直胡思亂想。

  他說「他愛她」,甚至還跟她求婚,莫非那些都只是男人被慾望沖昏頭時的胡言亂語?否則怎麼可能前一秒還恩恩愛愛,眼睛一刻也離不開自己的男人,居然一下子就變了,變得比之前還要陰鷙可怕?

  別想了,她要相信他是愛她的,兩人是相愛的,也許只是一時的情緒,人都是有情緒的,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時時刻刻都有好心情……EQ再怎麼高的人,都會有情緒低潮的時候。

  她望著一桌的菜,完全失去了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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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以為只是短暫的灰色情緒作祟,好好睡一覺,一定能夠雨過天晴。

  但是天是亮了,唐佳妮發現自己是一個人躺在床上,旁邊的他的枕頭平坦得像昨夜沒人碰過一樣。她的眼睛都還沒完全睜開,便立刻衝下床,光著腳往書房跑去。

  她轉著書房鎖上的門,敲著門板。「言?言?你在裡面嗎?」

  「我在裡面。」

  這麼說來,他整夜都沒睡?唐佳妮有點慌了。「你開門好不好?你怎麼了啦?你不要嚇我好不好?」

  他沒出聲。

  她的淚沮喪地滑下臉頰。「你開門,你不要不理我……」

  還是沒回應。

  她背靠著門,沿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她的問題嗎?那,可不可以請問,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她無助地坐在地板上。書房裡頭的人,是她的愛情,是她的世界,如果有一天,她的世界不要她了,厭煩她了,那她該怎麼辦?

  她坐在地板上好久,最後,她抹去淚水,走向餐桌。餐桌上,還是昨天留給他的菜,她端起盤子,一股腦兒地將食物全部倒進廚房的廚餘桶裡,並且將碗盤洗淨。水龍頭的水嘩啦啦地響,她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洗碗槽裡。

  她將碗盤放在碗槽中瀝干,接著打開冰箱,拿出冷藏的饅頭,像機器人一樣打開電鍋蓋,放進裝在盤子裡的饅頭,按下開關。

  她回到房間,盟洗後換上襯衫、休閒褲,再回到廚房,拿出蒸好的饅頭放在餐桌上,然後坐在自己的老位置,沉默地看著窗外的天空。

  萬里無雲,今天是個好天氣。

  她就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一個小時過了,兩個小時過了,由清晨到日正當中,她坐著,靜心等待。

  剛過中午,天色漸漸陰暗,無雲的藍天在下午突然變天,她起身走到屋外,將吊桿上的衣服收進屋內,折好放回房間後,又回到老位置。這個位置正對著書房,只要他有動作,她會第一個知道。

  下午下了場豪雨,灰暗的色澤籠罩著整個大地,雷聲轟隆作響,她疲倦地趴在桌上,壞天氣加重了她的壞心情,她的淚水一滴接著一滴滑下臉頰,弄濕了乾淨的桌面——

  哭什麼?

  她拭去眼淚,忽然有些生氣。什麼都不知道,有什麼好哭的?說不定他只是自己心情不好——

  老天,原來愛情除了可以讓女人變得快樂、滿足之外,還會變得很愛哭……

  接近黃昏時,雨停了,書房的門還是緊緊閉著。他沒吃東西,她也沒胃口,可是並不想費心去敲門叫他。如果他願意出來,就會出來,否則就算她喊破喉嚨也沒用。

  晚間十點,她歎了口氣,站起身。

  坐了一天,她的身體僵硬酸麻。但她這個人什麼優點沒有,有的就是一顆對明天充滿希望的心,她要回房洗澡,她要睡覺,不管他心情好不好,她只希望明天早上,當太陽升起時,這場莫名其妙的冷戰可以就此結束。

  深夜,言牧仁靜靜地走回臥房。

  因為長時間熬夜工作,他的神情顯得相當疲憊,原本炯亮有神的黑眸也毫無光采。他悄悄地坐在床邊,俯看著唐佳妮。她熟睡著,規律地呼吸,亮麗柔軟的長髮像披散在潔白的枕頭上。

  如果,這一切真的只是一種手段……

  他起身,離開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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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唐佳妮起床,盥洗之後,她換好衣服,走出臥房。讓人意外地,客廳除了言牧仁之外,連吳醫生也在場,只是一向嘻皮笑臉的吳醫生突然一臉嚴肅,兩人像是在等她。

  言牧仁的表情像結了冰,氣色很差。

  唐佳妮深吸口氣,走到他們面前。「吃早餐嗎?我去準備。」

  「不用了。」言牧仁說。

  「佳妮,你真的只是——」吳醫生急著問。

  「老吳,這是我和她的事。」

  所以,這場冷戰真的是她的問題?雖然她完全猜不到自己究竟有多大的能耐,能讓言牧仁氣到不吃不睡。哼,她語氣不佳嗎?當然,被莫名其妙「冰」了兩天,就算脾氣再好,是人都會生氣。

  唐佳妮在他們對面的座位坐了下來。「言老師有何指教?」

  言牧仁忽然將一張光碟片放在桌上。「這是故宮的提案。」

  她一愣。「你不吃不睡熬了兩天就是為了這個?」

  他自嘲地扯扯嘴角。「這不是你要的嗎?」

  她看著他,他冷沉的態度讓她不自覺顫抖。「我不懂你的意思。」

  言牧仁黑眸冰冷。「你上山來找我的目的一直都很清楚,既然你已經付出『代價』,東西我也完成了,你可以走了。」

  「代價?」她皺眉。

  「對,代價。」他審視她的眼神,不帶一絲過去的溫柔。「還是你需要我解釋得更清楚?」

  「不,不用了。」她低著頭,閉上雙眼,任由灰霧籠罩住她,她想讓那空茫的世界吞噬她,那會比面對他無理的指控更容易些。她漸漸聽懂他的話,勉強地睜開眼。「我聽得懂,你以為我喜歡你只是逼你工作的方式。」

  他怎能作如此錯誤的結論?無論他的話傷她有多深,她都必須解釋清楚。「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但——」

  言牧仁打斷她的解釋。「不,我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就工作方面而言,你的企圖心跟過去的我很像,這並沒有什麼不好。」他低啞地說著。「只是,當你把企圖心用在我身上時,我的感覺並不好。」

  她震驚得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能搖頭,呆愕而無法相信竟會發生這種事,他怎麼可以說出這些話?!

  「你接近我,原本就是為了故宮的案子,不是嗎?」

  言牧仁望著她,等待她的解釋或否認。他覺得自己像是身在惡夢中,以為和她共度的安全、舒適的生活,居然只是一種手段,他迫切需要她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幫助他瞭解她做了什麼,她想要的是什麼?

  但她只是呆坐著,眸心空洞,嘴角失去了她迷人的淺笑。

  她顫抖著,試圖振作自己。「你錯了,」她哺喃地說:「除了嘴上嚷嚷的,我心裡已經不是非要你下山不可。」

  他眼神冰涼而傷痛。「你曾經說過無論任何事,只要能讓你可以繼續留在公司學習,你都會去做。」

  唐佳妮淒涼地扯著笑。「可是那並不代表,我可以這麼作踐自己,沒有愛情的成分,我不可能……」她說不下去,淚水梗住了她的喉嚨,她的耳朵嗡嗡作響。

  她泣不成聲地盯著他,彷彿不認得眼前的男人。「我再怎麼解釋也沒用,你會指控我,就代表認為我有罪,不是嗎?」

  她木然、冷漠地起身。「我會離開。」說完,她別過頭,轉身離開。

  言牧仁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她不解釋是代表默認了嗎?他想聽她解釋,哪怕真的只是利用他,如果理由夠充分,也許他會要自己釋懷,但,她沒有解釋,卻是選擇離開,這是她唯一的答案嗎?是她唯一想要的嗎?

  吳醫生看著傷心回房的她和漠然呆滯的言牧仁。「你會不會太衝動了?佳妮不像那種女人……」

  言牧仁揉著酸澀的眼睛。「沖不衝動都來不及了,說出去的話不可能收得回來。」

  「你可以解釋——」

  「老吳,你只要幫我送她平安下山就可以了。」

  「早知道你要我幫這個忙,我就不來了!」吳醫生懊惱地抓著頭。「唉呀,你這又是何苦呢?明明喜歡人家,就算被她利用一下又怎樣?我看得出來佳妮也很喜歡你,你前天晚上不在家,她打電話給我時,簡直就要哭出來了——老同學,這世界上要找到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女人不容易啊!就像我,打了一輩子老光棍,就是遇不到自己喜歡的人!」

  言牧仁沉默不語,黯然無光的雙眼盯著她消失的方向。

  「同學,佳人難尋啊!」

  他信任她,她的出現讓他重拾對人的熱情,不再孤僻自守,同時也認為她應該和自己一樣,萬分珍惜並守護兩人的愛情,但……結局並不是,到頭來,想相守一生的人似乎只有他。

  他知道自己也許是很衝動,但只要一想到她可能是因為工作、因為學長的要求,才接近自己,只要一想到恩愛是假的,微笑是假的,歡愛時她每個喘息呻吟,低訴著她愛他,這一切全都不是真的,他的心就像被刀割過一般,痛得讓他無法呼吸。

  唐佳妮由臥房裡跌跌撞撞地出來,她把長髮束起,嬌小的身軀扛著快二十公斤的裝備,整個人像是要被壓垮似的。

  吳醫生看到他的笨蛋同學明明心疼人家,卻只能緊握拳頭,咬著牙什麼忙都不敢幫。

  他站起來,像個見義勇為的男子漢衝到落難小女子身旁。「來,妹子,我幫你。」

  唐佳妮搖著頭。「不了,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吳醫生搶過她的裝備。「沒關係的,老言要我送你下山,反正我沒事,不然我乾脆送你回台北好了,你一個女生,這行李這麼重,換車也挺麻煩的。」

  她愣了愣,望向言牧仁。「他要你送我下山?」

  吳醫生拍著胸口,義憤填膺地說:「要是知道他要我幫這個忙,說什麼我今天都不會來他家!」

  原已停歇的淚水,再度在眼眶中聚集。他會找吳醫生幫忙,就代表他早打定主意要她離開了,根本不管事情的真假如何……

  傷心有用嗎?哭泣有用嗎?所有的恩愛就當是一場夢吧!

  她收回視線,扛起行李,走出大門,抬起頭,走出他的世界。

  他聽到車子發動的聲音,然後漸漸消失。

  兩天沒合眼,身體早累了,但言牧仁知道自己不能休息,一旦入睡,她的身影會竄入夢裡,繼續折磨著他。

  她一離開,他立刻起身上山種樹,翻土、施肥,整天拚命工作,希望讓自己累到沒辦法想她。當他終於在午夜回到家,全身的肌肉都在抗議,但,他歡迎這樣的不適,只要能轉移他的自責和思念,身體上的疼痛又算什麼?

  「明明喜歡人家,就算被她利用一下又怎樣?」

  不,他不能再想下去,一直以來,這個屋子就只有他一個人獨自生活的,不是嗎?怎麼才十多天,他已經習慣屋子裡的飯菜香味,習慣她清脆的笑聲?

  言牧仁回到房間,臥室裡空蕩蕩的,一陣空虛與無力感突然襲來,他像洩了氣的氣球,失落地環顧著房間,目光落在空無一物的大床上。

  那張床有許多激情的回憶,不只那張床,這個屋子、他巡守的路線、他上課的學校、他生活每個個角落,都有她清晰的影子……

  言牧仁一個箭步上前,打開衣櫃,裡面不再有她的衣服。他支著額頭。他在想什麼,她離開了,難道還希望她的離開只是自己的幻覺?

  他看著自己空蕩蕩的家。她走了,清空了居住其中的每一絲痕跡,也同時帶走他的心。

第七章

  「牧人」設計工作室。

  唐佳妮站在公司門口的門牌前發呆。

  同事寶琳經過,立刻停下來捉弄她一番。「很驕傲吧?這塊『看板』等於是你救回來的。」

  唐佳妮眨眨眼回過神。「這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天,她搭便車回到台北租屋處,行李才剛整理完,就接到老闆的電話,激動地恭喜她又完成了一件艱巨的任務,她才明白,她前腳剛離開,言牧仁隨即將她刻意遺忘的光碟片,交給剛好上山送信的郵差,再轉交山下的快遞公司送到工作室,老闆接到光碟片後,狂喜的心情筆墨難以形容。

  「怎麼會沒關係?你現在可是『牧人』的女英雄呢!」

  「不,我寧願和我完全沒關係……」

  她邁開腳步走進公司,神情雖然看似平靜,但心底卻是灰色的。

  就算她回到都市,恢復過去的生活,但只要看到公司的名字,大到門上的門牌,小到信封上的logo,都能讓她憶起在宜蘭山上那十二天的生活……

  或許,是她離得不夠遠,要忘記那個男人,是不是應該乾脆離開這間公司?

  「對了,今天的提案你準備得如何?」寶琳關心地問。

  唐佳妮聳聳肩。「老闆說這次的提案很重要,不能有半點疏失,所以後製作業全交給洋洋負責。」

  這樣很好,這樣她就不會觸景傷情,她打從心底不願再和他有半點牽扯,他的那番話,毀了她的真心。

  「哇,真好,那你要不要請假?我們下午去喝下午茶?」

  真是誘人的計劃,她也想在暖陽的午後,喝咖啡、吃點心,放鬆心情,但……

  「不行,老闆說他包得像木乃伊,不適合參加提案,所以要我和洋洋一起參加今天的會議。」

  寶琳嗤之以鼻。「哼,我倒覺得他是怕故宮的人刁難他,所以乾脆留在公司比較安全!」

  唐佳妮扯扯嘴角。「反正,總之就是我和洋洋會去故宮,我只希望不要像上回一樣,被批到臭頭回來就好。」

  「不會的,今天的東西可是大師出手,非同凡響!」寶琳俏皮地眨眨眼,安慰好友。

  「謝謝。」

  兩人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區。

  下午一點,唐佳妮和洋洋搭乘計程車前往外雙溪故宮。

  下午一點半,兩人抵達故宮會議室。兩點,與會人員全部入座,提案正式開始,洋洋上台。

  言牧仁的作品果然不同凡響,東西一拿出來,立即得到滿座的驚呼和讚歎,唐佳妮也是第一次看到這件作品,驚歎不已。

  言牧仁的作品,西方的華麗中又帶著濃烈的東方味道,矛盾卻又意外地融合,不僅恰到好處地切合客戶的主題,不會過於奢華,卻又畫龍點睛地展現質感。

  這真的是兩天內就完成的作品?放下對他的恩怨,唐佳妮看得雙眼發亮,想鼓掌叫好。

  洋洋耐心地每一頁、每一頁介紹,搭配幻燈片和紙樣的介紹,故宮審議人員的臉上都掛著滿意的微笑,完全不像上回,一臉的不耐煩。

  會議很順利地進行,洋洋愈說愈有自信,正當她和洋洋都覺得今天一定可以圓滿地畫下句點時,洋洋基於尊重和禮貌,問了一個致命性的問題——

  「請問各位是否有其他疑問?」

  結果,故宮的審議人員提出一個問題。「首先我代表故宮,感謝『牧人』的協助,帶給我們這麼一個具有震撼力的作品,完美地呈現我們想要的感覺。這是一個非常完整的作品,所以我們很想知道,這件作品的故事、靈感的來源,能請設計師和我們分享嗎?」

  洋洋一愣。她可以就言牧仁給的東西,和工作室的設計師分享意見,和李先生討論後,完成加工後制,但她沒辦法由作品中看透原作者的心,所以肯定沒故事可以分享……

  「故事喔……」洋洋臉都快綠了,她求救地望向唐佳妮。「故事喔……」

  唐佳妮面有難色。她根本沒參與過程,甚至在他閉關創作時,他們還陷入空前絕後的冷戰中,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知道靈感從何而來。

  「呃,這個故事喔……」洋洋想破頭,卻一個字也掰不出來。太倉卒了,說謊也要時間打草稿啊!

  「你不是原創設計師?」審議人員皺著眉頭問。

  事到如今,洋洋也只能硬著頭皮坦承。「是的,我不是……我不是原創設計師。」

  「那原創設計師今天怎麼沒出席?」

  「呃,原創設計師今天怎麼沒出席……呃,怎麼沒出席……」

  眼看著洋洋只能重複問題,無法解釋清楚,審議人員的表情愈來愈凝重,愈來愈不信任——

  「你們這個不會是外包的吧?」

  洋洋瞠目結舌。這可是天大的誤解!

  她驚喊:「不!當然不是!這位原創設計師是言牧仁老師,各位光聽名字就知道言老師是『牧人』的開國元老,所以絕對不是外包的!」

  「『牧人』工作室老闆不是李先生嗎?」

  洋洋冷汗直流。「呃,言先生才是幕後大老闆,大老闆……」

  「那既然是大老闆,這麼重要的案子不是更要自己出席才對?難道你們大老闆不重視故宮這次的企劃案?!」

  洋洋著急得音量也提高了。「當然不是!就是因為言老師很重視故宮這次跨國借展的大企劃,我們唐小姐才會專程上山請言老師完成作品,您們一向是我們最重視的客人,真的!」

  「可是,言先生沒有出席卻是事實啊!」

  「呃,也對啦,只是言老師一向不喜歡這種公開場合——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言老師剛好沒空——喔,不不不,言老師——」

  只見洋洋愈描愈黑,審議人員也跟著臉色愈來愈黑,唐佳妮只能站上火線。

  她站起來,態度有禮穩重。「不好意思,請容我向各位解釋,目前言牧仁老師正在宜蘭山區參加樹木護育的工作不克前來。這些年來,言老師有感於我們所使用的紙張,都直接衝擊到林木的生命,因此在四年前,便進入宜蘭山區加入這個深具意義的團隊。因為任務在身,所以言老師無法下山親自向各位介紹他的作品,在此我代表言牧仁老師以及『牧人』工作室向各位說聲抱歉。」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又觸動人心,只是審議人員都是專門刁難別人的人,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接受她的解釋?

  「那,就等言老師下山再補提案了。」

  洋洋快嚇死了,沒業主的同意,後續要怎麼進行啊?「可是那樣的話,整個後續動作都會延誤,鐵定會拖延到最後的完成日……」

  審議人員完全不在乎他們的決定會影響多少事。「要不然,你們就叫你們言老師上台北一趟嘛!雪山隧道都開通了,宜蘭到台北很快的。」

  他們簡直是強人所難,只要作品符合他們的需求就夠了,犯不著一定要聽靈感故事啊!

  人人都說搞藝術的有氣質,她進入這一行後才完全明白,從事藝術工作的人才是最龜毛、最難搞的人!他們有一堆旁人無法理解的堅持,審議小組是一例,她老闆是一例,言牧仁更是最佳的例子!

  「但是,言老師目前人在深山,我們不好和他聯繫……」

  「那你們就盡力吧,我們想瞭解創作的起源,少了這個,今天的提案,你們很難過關。」

  正當洋洋和唐佳妮騎虎難下,眼看著提案又要破局時,情勢突然有了大逆轉——

  會議室走進一名高大的男子,唐佳妮背對著門口,正在低頭思考,所以並未立刻發現這名闖入者。

  他走到最前方,帶著最自信的淺笑,向各位介紹——

  「各位好,讓大家久等了,我是言牧仁。」

  唐佳妮錯愕地抬起頭。初見他的一剎那,她以為她的世界瞬間墜落,感覺自己搖搖欲墜。她慘白著臉,驚恐地看著他。

  他怎麼來了?這是她唯一的疑問。誰有能耐能將他請下山?

  而且言牧仁的模樣有重大的變化。沒有大鬍子,沒有野人的形象,他像個走在時尚尖端、帥氣又具個人風格的設計師,五官深邃,身形高大挺拔,簡單的白襯衫上印著LV經典織紋,合身的黑色休閒褲出自同一品牌,他一出場,就是全場的焦點。

  洋洋感動地垂著淚。

  「歡迎你,言先生。」審議人員起身歡迎,早早屈服於言牧仁的氣勢,滿意的笑容再度回到臉上,甚至更燦爛。

  「抱歉,讓大家久等。」

  「別這麼說,您的東西讓我們耳目一新!」

  「您客氣了,提案原來就是我該做的。」

  「哪裡,我們等的就是言老師的東西啊!」

  於是,言牧仁很快進入主題,他以自信、沉穩的態度,說明創作的源頭及想法,並順勢帶入故宮的企劃案,重新介紹自己的作品,補足洋洋先前不足的部分,讓客戶大為滿意。

  提案會議結束,合約正式成立,後續工作可以從今天開始進行。

  一行人走出故宮,洋洋恭恭敬敬地跟在言牧仁身旁,眼神、臉上都是滿滿的崇拜。

  「言老師,您能回來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好崇拜您呢!您是我們教戰手冊裡頭的傳奇人物!這一次,請您一定要多留在台北幾天,我們才能和您請益。喔,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我有幸能看到您的提案,真是太棒、太引人矚目了,完全直入重點、毫不拖泥帶水!要是公司其他的設計師知道,一定會羨慕死我了!」

  言牧仁只是微笑沒回應,唐佳妮聽著洋洋興高采烈的讚美,跟在他們身後,保持一定的距離。感覺好奇怪,她暗自思量著眼前彆扭的情況,曾經擁有親密關係的男女朋友,曾經互許終生的情人,在一次莫名其妙的指控後分手,變成陌生人,感覺夠怪吧!

  相較於人家的亮眼,她平淡得像只路邊沒人注意的小麻雀,回到台北的半個月後,她就開始鬧胃悶,每天悶得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又忙到沒時間看醫生,體重狂跌五公斤,女同事們紛紛探問她是不是有什麼減肥秘方,根本不知她的痛苦。男人欺負她,連胃也欺負她,她心情糟糕透頂。

  她思緒洶湧,腦子裡胡思亂想,自憐自艾,回過神後才發現她竟跟著他們來到停車場。

  「停車場?」唐佳妮皺著眉頭。

  「佳妮,我們不用搭計程車了,言老師要和我們一起回公司。」

  老實說,她寧願自己搭車。佳妮暗歎了口氣。「喔。」

  言牧仁淡淡地看著她。「佳妮看來不太開心。」

  唐佳妮抱著資料夾,硬扯著笑。「會嗎?今天的提案多虧言老師幫忙,我們才能大逆轉成功,我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不開心呢?」

  「高興的話要有笑容,你是皮笑肉不笑。」

  她深吸口氣,硬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謝謝老師的指導,下次我會注意。」

  言牧仁眸心一黯,用力開啟車門,洋洋坐在副駕駛座,唐佳妮坐在後座,BMW有如箭矢般衝了出去。

  大鬍子不見了,變成年輕至少十歲的大帥哥。

  舊襯衫、舊牛仔褲不見了,變成一身名牌的時尚男模。

  耐用好操的休旅車不見了,變成讓每個男人流口水的BMW。

  像雨後草地的清新氣息也不見了,變成渾身都是古龍水味道的臭男人!

  他不是環保義工,不是巡守義工,也不是部落小學、國中的美術老師,他恢復他四年前的身份,是設計界舉足輕重的平面設計師。

  什麼都不對了,什麼都不一樣了,莫非那十二天真的只是自己的一場夢,還是眼前的言牧仁並非她所認識的言牧仁,山上那個把她傷得體無完膚的言牧仁,是現在正在開車的言牧仁的兄弟,他們並非同一個人……

  反正,什麼都亂了。

  唐佳妮雙臂環胸,手撐著下顎,咬著唇,視線落在車窗外。

  她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自己悲傷的情緒裡,完全沒注意到言牧仁正透過車內的後視鏡凝視著她,很深刻,很沉重,也很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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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公司,坐在輪椅上讓自家傭人推來推去的李正旭,一看到公司的救世主出現,表情簡直就像中了大樂透一樣興奮。要不是四肢打著石膏,不然他還真想給學弟一個熱情且充滿感激的大擁抱!

  「牧仁啊牧仁∼∼我就知道你心裡是有學長的!你絕對不會拋下學長不管,自己在山上逍遙!你果然回來了,嗚嗚嗚∼∼你果然回來了!」

  李正旭感動地哭了,淚水鼻水交織在臉上,工作室裡的人全跑出來歡迎他們的救世主。

  「學長,部落學校放暑假,樹木養護區夏天水氣不夠,先暫停,山林巡守暑假有許多大學生幫忙,我會下山不是因為想你,而是因為在山上沒事做。」

  跟在後頭的唐佳妮聽到他的答案,也解答了她心裡的疑問。

  李正旭哇哇叫:「你這個人就是臉皮薄,想我就想我,幹麼客氣!來來來,到我辦公室坐,佳妮,幫大老闆泡壺好茶,對了,蛋糕,我們巷口蛋糕店的起司蛋糕是人間第一美味,你在山上絕對吃不到,佳妮,幫大老闆買塊好吃的蛋糕——」

  「公司沒有小妹嗎?」言牧仁忽然開口,聲音冷得像冰。

  原本熱鬧的氣氛頓時降到冰點,所有人面面相覷,完全搞不清楚大老闆怎麼動怒了?

  李正旭繼續打哈哈。他這個學弟就是這樣,凡事都看得太認真了!

  「公司當然有小妹啊,只是牧仁啊,佳妮泡的茶才夠味道,小妹火候還沒到,你是我重要的救命恩人,我當然要給你最好的嘍!」

  他在氣什麼?

  哼,反正她只是個「為了工作可以作踐自己的女人」,所以,他應該慶幸有人可以幫他折磨她才對!

  「我去泡茶。」

  「我去買蛋糕!」洋洋自告奮勇。

  所有人鳥獸散,只留下大老闆言牧仁和木乃伊李正旭笑眼對冷眼。

  唐佳妮衝進茶水間時,寶琳好奇地晃了進來,倚靠在流理台邊,笑看著好友泡茶。

  「我們的大老闆是個大帥哥耶,真是咱們設計界之光啊,你說對不對啊?佳妮妹妹。」

  「那又如何?」

  「我很好奇啊,你和這麼一個大帥哥在山上孤男寡女共處了十二天,難道都沒有產生什麼化學火花嗎?」

  有。

  當然有。

  他說過他愛她,他還求過婚呢!他曾經是她的男人,她的世界,不過現在什麼都不是了!

  「沒,我花了十二天遊說他親自出馬,陪種樹、陪當老師、陪巡山,忙到上氣不接下氣了,哪來什麼化學火花?」

  寶琳點點頭。「有道理,他看起來好冷喔,如果有火花,你們不會這麼冷淡對不對?」

  「聰明的寶琳姊姊。」唐佳妮垂下眼簾,掩飾眸心中的傷,她端起茶盤。

  寶琳歎了口氣。「可惜了一枚大帥哥。」

  唐佳妮停下腳步。「相信我,他在山上絕對不帥,只是個留著大鬍子的野人。」

  卻是她愛的山林野人。她在想,如果現在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這個衣冠楚楚的大帥哥,而是那個大鬍子呢?

  她還能保持現在的平靜嗎?

  她不知道。

  唐佳妮端著茶盤來到老闆辦公室。

  她穩住自己,冷靜地倒茶。

  她感覺得到他的注視,雖然和溫柔扯不上邊,但,言牧仁就是言牧仁,不管有沒有鬍子,不管他變成怎樣,不管他傷她有多深,他還是她心裡的他,見了他,她怎能平靜?她只想找個安靜的角落,抱著自己痛哭!

  「學弟,暑假放兩個月,你就回來幫我兩個月吧!否則我這個樣子,每天外傭帶著跑,小孩的起居也沒人照顧,我在這裡什麼事也不能做,只能在旁邊看得心裡乾焦急,你來我就放心了,兩個月後,等我手腳的石膏拆掉,你要留下來或回山上去都隨你開心。」

  言牧仁看著眼前的唐佳妮,她整個瘦了一圈,原本清亮的眸子變得黯淡無光。他以為她應該很開心的,畢竟是她替公司要到他的創作,她應該像個女英雄,在公司呼風喚雨,甚至應該朝獨當一面的設計師更邁進一步,而不是個還任由老闆呼來喚去的助理——

  她不開心,像朵萎靡不振的小花。

  言牧仁深吸口氣,拳頭收緊。

  「我需要一個助理。」他說。

  李正旭大樂。「好啊好啊,有什麼問題,洋洋可以嗎?她很優秀的,我很看好她的前途,她跟在你身邊做事,一定能進步神速。」

  「我要佳妮。」他宣佈。

  唐佳妮整個人狠狠震了下,她瞪著他,空洞的眼底有滿滿的驚惶。

  李正旭面有難色。「佳妮太嫩了,怕東西學不來說……」

  「我是要助理,不是要接班人。」

  唐佳妮急著拒絕。「老闆,我不適合的,我和言先生在山上相處得不算融洽,我幫不了他的,還是洋洋比較合適——」

  然後,她頓住了,他冰冷的注視打斷了她的拒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不算融洽?」他低沉壓抑的嗓音,像是由地底傳出來似的。「我怎麼記得我們相處甚歡呢?佳妮,你的話太傷我的心。」

  她咬著下唇看他。不,說什麼她都不能和他共事,她會瘋掉!

  「言先生,事實證明,你我有不同的認知,當你的助理,恐怕會造成你的困擾。」

  言牧仁不動如山,鎮定地看著她掙扎。「不會,我不覺得是困擾。」

  我會!

  「況且,我手邊還有一些尚未結束的案子。」

  他聳肩。「我不是會虐待助理的設計師,我會給你時間,讓你完成你原本的工作。」

  你是,你是精神虐待!

  「但洋洋比較合適說……」李正旭不放棄。

  「對,洋洋很合適,她超有想法的!」唐佳妮接著說。

  「謝謝兩位的關心,我只要她。」言牧仁凝視她的目光,從見到她之後,不曾離開。

  他看著她,說他要她,就算語氣冷淡公式化,還是足以讓她心跳狂飆。爭氣點啊,唐佳妮!這個男人不要你、瞧不起你,你還在乎他做什麼?!

  她深吸口氣。「你存心和我耗上了?」

  「對。」

  「你不喜歡我!」她的眼淚沒用地懸在眼眶裡。

  「我公私分明,不會把私人恩怨帶到公事上,我相信你和我一樣,我們都是對工作有企圖心的人。」

  他話中有話,分明是反將她一軍。當初他就是指責她對工作的企圖心,才會「以身相許」,企圖說服他下山。

  無理指控的人是他,不相信她的人也是他,她除了怨,還有什麼?又能如何?

  她輕嘲。「反正你就是要讓我不好過就是了。」

  「佳妮!」李正旭出聲警告助理的出言不遜。

  言牧仁淡淡聳肩。「我無所謂。」

  「好,我會讓你知道,柿子絕對不能挑硬的吃。」她勇敢地迎視他,嗓音因為壓抑情緒而沙啞。

  「我拭目以待。」

  兩人相視,戰火再度點燃。這回,一個有怨、一個有憤,情況會如何發展?兩人刻意壓抑思念,卻又必須裝得冷漠無情,事情變得更加詭異。

  唐佳妮只知道,她必須把持住,不能再度為他傷心。

第八章

  這一定是一場惡夢……對,這一定是一場惡夢!

  自從她變成某人的助理,每天早上,唐佳妮趕公車上班,都會這樣問自己。

  如果是惡夢,就快點醒過來,醒來後,她還是一條好漢,管他什麼剃了鬍子的野男人,她不要他出現在她的生命裡,打亂她平靜的生活!

  以前,當她只是跑腿的助理時,至少她還有一個自己的工作空間,工作不開心時,可以上上網轉移注意力,也可以打打MSN,和朋友抱怨老闆是怎麼一個變態的傢伙,但,這些福利現在全不行了,在她變成某人的助理後,她的辦公桌立刻被搬進老闆辦公室——以前是老闆辦公室,現在則是暫代老闆職務的言老師辦公室——反正,他就是執意要每天和她大眼瞪小眼就對了!

  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果然是千古不變的定律。

  她氣不過,打破僵局去問他:「我不是秘書,我是助理設計師,請問你把我的桌子搬進來做什麼?」

  「等你翻身變成設計師,就能搬出去了。」這是他的答案,像是存心說來氣她的!

  變成言牧仁的助理後,他雖然不會叫她跑腿,她卻過著比跑腿助理還要苦命的生活。言牧仁回來了,第一戰就在業界出了名,把超龜毛的客戶給擺得平平的,這案子一傳開,一些原本不打算選擇「牧人」的有錢業主紛紛回籠,捧著白花花的銀兩商求言牧仁出馬,為自家商品設計各種文宣。

  這一來,苦的人就是她了。她每天有做不完的工作,工作室裡也有一堆不管一線還二線的設計師,眼巴巴地等著言老師的「臨幸」,強烈渴望、超級希望能在言老師身旁工作,偏偏大師誰都不要,只欽點她一人——不,是只折磨她一人。

  她又氣不過,只好再度打破僵局,跑去問他:「我只是助理設計師,才疏學淺,不能分擔言老師的工作,所以您還是找別的設計師幫你吧!」

  他的回答,簡直讓她氣到爆青筋,恨不得連踹他個幾百腳,才能宣洩自己心中的怒氣。他說:「你不是一直想成為可以獨當一面的設計師嗎?這些case就是最好的磨練,還是你根本沒有吃苦耐勞的決心和毅力?」

  好吧,她輸了,她真的認輸了,她不是硬柿子,她只是一顆沒用的爛柿子,失戀已經夠可憐了,老天爺也太殘忍了吧,還讓傷透她的心的男人來折磨她!

  被反咬一口的感覺,就像在傷口上撒鹽一樣地痛,她真想仰天控訴她做錯了什麼?命運要這麼折磨她?!

  好累,公車還沒來。

  唐佳妮站在公車站牌底下,拿著陽傘。昨晚熬到四點才睡,結果被夏天火熱的太陽這麼一曬,更讓她覺得頭昏昏、眼花花。

  突然,一輛黑得發亮的BMW在她面前停下來。

  她皺眉望著車窗降下,露出言牧仁讓女人尖叫的帥臉。他戴著有型的墨鏡,咦,墨鏡很眼熟……嗯,又是LV。LV的確很適合他,將他襯托得像個貴族王子。

  唐佳妮低頭看看自己,基本款襯衫,基本款一片裙,基本款三公分包鞋,嗯,太好了。

  「上車。」王子說道。

  唐佳妮撥撥頭髮,東看看、西瞧瞧,顯然自己已經成為方圓一百公尺內路人注目的焦點。

  「不要。」她說,同時移動腳步,準備落跑。

  像是早料到她沒膽和他正面衝突,只知道夾著尾巴落跑,BMW油門一踩,一個漂亮的橫切,將她困在公車候車亭裡。

  「你到底想做什麼?!」她氣炸了。

  「上車。」言牧仁重複。

  她評估了一下情勢。現在,她只有兩條路可逃,一是爬過旁邊的欄杆落跑,但她的裙子很合身,除非撩到腰上,否則她根本翻不過去,所以當然行不通;二是往回走,但人群早在她身後聚集,路人都張大眼等著看好戲,還得擠過重重人群才能脫身,只會把自己搞得更難堪。

  所以,能怎麼辦?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她也只能上車。

  唐佳妮心不甘情不願地陽傘一收,正打算打開副駕駛座的門時,王子開口了。

  「你坐後面,洋洋在前面捷運站等我。」

  她猛一愣,一時無法反應。

  「我接洋洋上班很奇怪嗎?」

  「喔。」唐佳妮眨眨眼,回過神。「當然不會。」她打開後座的門,沉默地入座。

  「不跟我說聲謝謝?」他問,透過後視鏡打量她。

  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你接洋洋上班,我幹麼和你說謝謝?」

  「我不是也接你上班?」

  她一怔,這句曖昧的話讓燥熱感由頸間直竄到耳朵。糟糕,每句話都掉進他設下的陷阱裡,這男人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喔,謝、謝。」她說,表情彆扭。

  「不問我怎麼會接洋洋上班?」

  「這不關我的事。」

  「你是我的助理,我的事就是你的事。」

  「現在不是上班時間,所以,你的事是你的事,我的事是我的事。」

  「你太冷淡了。」他瞅著她,視線纏繞著她慌亂的靈魂。

  她扯著臉皮,皮笑肉不笑,別過頭,避開他的注視。

  車子抵達捷運站,洋洋上車,開開心心地打招呼。「老師,早安,我買了你的早餐喔——呃,佳妮?你怎麼會在這?老師,佳妮怎麼會在這?」

  言牧仁像是在看好戲,他好整以暇地駕車,根本不想解釋。

  唐佳妮只好硬著頭皮打招呼,說:「早,老師好心讓我搭便車。」

  任誰都感覺得出來,她的出現打擾了洋洋甜蜜的早餐約會,洋洋掃興地嘟著嘴。

  知道言老師的上班路線後,她好不容易以「順路」、「公車不好等」的借口,拗到言老師讓她搭便車,這是個大好機會,結果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

  「可是我沒有買你的早餐耶。」

  唐佳妮搖搖頭。「沒關係,我吃過了。」

  老實說,她根本吃不下,胃悶的情況一直存在著,變成他的助理後,她更沒時間去看病,每天下班時間都超過十點,想買個胃藥,也找不到還沒打烊的西藥房。

  車子往公司的方向前進,洋洋開心地找話題和言牧仁聊天。

  唐佳妮盯著窗外,慢慢呼吸。那曾經是她的位置,他開車,她坐在他旁邊,迎著清爽沁涼的山風,陪他聊天,陪他到學校上課,陪他到部落採買東西……他的旁邊,曾經是她的位置。

  老天,她瘋了嗎?這個節骨眼,她竟然還在懷念那場夢?

  隔著墨鏡,言牧仁注視著她每一個表情。她的視線投向窗外,緊皺著眉頭,失神的雙眼泛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如果她不在乎他,她不會這樣悵然若失,言牧仁因為這個發現而喜悅。或許她是在乎他的,如果她能在乎他……言牧仁握緊方向盤,這將會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

  公司到了,在樓下停車場停好車,三人搭乘電梯上樓,洋洋始終黏在言牧仁身邊,唐佳妮暗暗自嘲,其實她應該感謝洋洋才對,有了洋洋,她就不用煩惱和言牧仁獨處,會不會緊張到心臟跳出來……

  但是,步出電梯的那一剎那,言牧仁忽然扯住她的手臂,她驚愕地仰頭瞪他。這是那天之後,兩人第一次的肢體接觸。

  「你確定你吃過早餐了?你在山上生病時,也沒這麼憔悴——」他責備地問。「你難道都不照顧自己嗎?」

  她看著他的黑眸盛著讓她意外的焦急,他不是恨她嗎?他不是認為只要為了目的,她甚至可以作踐自己——

  「你接近我,原本就是為了故宮的案子,不是嗎?」

  她嘲弄地扯著笑,用力甩開他的手。「不關你的事。」

  她推開他的阻擋,昂首闊步走出電梯。

  兩人一前一後進入辦公室,唐佳妮都還沒坐下來,就見寶琳神秘兮兮地晃了進來。「言老師早安!我和佳妮說個話喔!」她很有禮貌地先打招呼。

  「怎麼了?」唐佳妮問著,寶琳有點興奮過頭。

  她刻意壓低音量,但實在太開心了,所以有些壓不住。「佳妮,來來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某人出現後,她的人生裡就沒有所謂的「好消息」。

  「記不記得上回我們和『京大證券』聯誼時,有位黃先生整個晚上不顧你冷臉,一直找話題跟你聊天,最後想送你回家,還被你拒絕嗎?」

  沒印象。「然後呢?」

  「『京大證券』的主辦人找上我們的主辦人,說那位黃先生對你一見鍾情,透過主辦人詢問你的電話,想邀你一起晚餐。呵,你走運了,佳妮,那位黃先生,居然是『京大證券』城中分公司的總經理,整個分公司職位就屬他最大,聽說他還是股市有名的操盤手,身價好幾億!這麼好的機會,想也知道你應該好好把握,所以姊姊我立刻幫你答應下來,今天晚上八點,全台北最有名的法國西餐廳——『巴黎香榭』,你一定要準時到喔!」

  唐佳妮瞪大眼。「寶琳姊姊,我不要再談戀愛了!」一次經驗就夠了,愛情雖美雖燦爛,會讓人笑,但傷起人來,比千刀萬剮還要痛。

  「先認識認識咩,又不是要你馬上跟他交往,你不要太害怕!」

  「可是——」

  寶琳拍著佳妮的手心。「沒什麼好怕的,他人不錯,我們都幫你調查過了,你就當去嘗鮮,『巴黎香榭』的法國料理可是要灑大錢才能吃得到的!」

  唐佳妮面有難色。老實說,她根本沒意願去。「寶琳姊姊,我都不知道我八點能不能下班——」

  「那,可以跟老闆說你有事要先走嗎?」

  寶琳瞄著老闆,刻意壓低音量,唐佳妮順著寶琳的目光瞟向前方的言牧仁,他繃著臉,看到她的注視後,立刻扯扯嘴角,一臉譏嘲和挑釁,像是料準她沒膽和別的男人吃飯——

  呿,什麼跟什麼嘛,有什麼好怕的?顯然他一定聽到寶琳說的話了,這麼說來,如果她不去,只會讓她在他面前矮一截!

  「好,我會去。」唐佳妮賭氣地答應下來。

  「太好了!」寶琳大樂。「瞧你最近瘦成這樣,你是應該好好補一下才對。胃還在悶嗎?」

  「嗯。」

  「還好吧?」

  唐佳妮聳聳肩。「我好像和胃悶共存,慢慢習慣這種感覺了。」

  「哈,那就這樣嘍,早點回家換件漂亮的衣服,我明天等你告訴我好消息喔!我先出去了,中午吃飯再聊。」

  唐佳妮微笑點頭,目送寶琳離開。辦公室恢復安靜無聲的狀態。

  「約會?」

  「是啊。」

  「所以如果我是個貼心的主管,應該早點讓你回家做準備嘍?」

  「如果你不反對,我當然樂於接受。」

  「你不認為自己已經名花有主嗎?」

  她譏笑。「我有嗎?」

  「你原本有。」

  她無所謂地聳聳肩。「不過現在沒有。」

  「證券分公司的總經理?聽起來好像不錯。」

  她但笑不語。

  「我的助理小姐,說說看,你認為是設計師好還是總經理好?」

  他問了一個白癡問題,表情嚴肅、難看得像踩到狗大便。

  唐佳妮冷冷一笑。「對我而言,只要真心相對,總經理、設計師,還是美術老師、森林巡守員都是一樣!」

  她反將他一軍,暗暗指控他沒有付出真心。

  言牧仁冷下臉。「誰都不想要自己的真心被利用。」

  夠了!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我去泡茶。」

  她離開辦公室,言牧仁看著她怒氣沖沖離開的背影,一股悶氣聚集在胸口,遲遲不散。

  山上放暑假是一回事,雖說每年這個時候是他一年裡最清閒的日子,但還不至於清閒到下山當學長的職務代理人,或者找人吵架。

  她離開後,房子變得無比地空虛,像是突然空曠了兩倍、寂寞了無數倍,他住在那間屋子四年,頭一次有這種感覺,他覺得好笑、不可思議,但孤獨排山倒海般地湧了過來,讓他苦悶得喘不過氣。

  那一段日子,他總是呆站在屋子的中央,視線所及之處,腦子裡自然就會浮現她當時正在那裡做什麼……

  他開始後悔,後悔自己的衝動,後悔當時不該讓她下山,就算她是有目的才接近他,那又如何?老吳說的對,明明愛她,就算被她利用一下又怎樣?他到底在堅持什麼?

  於是,他瘋了似地搜尋著她的足跡,飢渴地找出她存在時的每段記憶,然後用這些回憶折磨自己,直到再也受不了的那一天,他決定暫別自己所喜愛的生活,回到台北的住處。

  和學長聯絡後,知道她去故宮提案,他一刻都不能等,驅車直奔故宮。但真的見到了她,她的落落寡歡,她的清瘦和萎靡不振,她的嘴角失去笑容,她的眼眸中沒了光采,每一個改變,就像一把利刃刺著他的心……

  時間一分一分過,中午時間到,唐佳妮拿起皮包正要走出辦公室,他叫住了她——

  「要去哪?」

  「吃飯。」

  「和你的好同事?」

  「她的名字叫寶琳。」

  「不准去。」言牧仁完全不想讓佳妮和那個寶琳再有任何接觸,如果有什麼好對象,就留給寶琳她自己吧!

  「言先生,容我提醒你,現在是吃飯時間。」

  「所以我陪你去吃飯!」

  就這樣,唐佳妮被他抓去陪吃飯,他一臉古怪,像是正在計劃著什麼事,一頓飯吃下來,吃得唐佳妮心驚膽跳。

  「你一定要這樣看著我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不喜歡嗎?」

  她用力點頭。「不喜歡。」

  他冷冷一笑。「半個月前,你還不討厭我這樣看你,事實上是很喜歡。」

  唐佳妮學著他的冷笑。「請問『溫柔專注』和『芒刺在背』可以相提並論嗎?」

  反正,兩人的用餐氣氛很僵,只要有人說錯話,就會立刻被反將一軍,搞得吃頓飯像腦筋急轉彎一樣。

  午休結束,下午排著滿滿的會議,沒時間讓他們大眼瞪小眼。下班時間六點一到,寶琳一直撥內線電話進來,要她注意時間,別忘了八點的晚餐約會。

  時間差不多,言牧仁正在會客室會客,這是一個絕佳的落跑機會,和他大眼瞪小眼比耐力,倒不如她赴約去吃法國料理!

  唐佳妮將桌面收一收,拿了皮包就往外衝,直到來到公司樓下。她仰起頭,綻開笑,喔喔喔∼∼久違了,自由。

  為了不要重蹈覆轍,她不搭公車也不搭捷運,直接叫了輛計程車回到自己的租屋處。她洗了個澡,衝去今天上班的霉氣,換了件白色的細肩帶洋裝,上了淡妝,將長長的頭髮梳得光亮滑順。最後,她披上絲綢披巾,穿上細跟涼鞋,拿了小巧的晚宴包,打開門正要出門,卻讓佇在門口的男人狠狠嚇一跳。

  「你怎麼會在這?」唐佳妮瞪著他。他臉色鐵青,一副風塵僕僕、像一路飆車過來一樣,白襯衫有三顆鈕扣沒扣,沒禮貌地展現他結實的胸膛,他的頭髮亂糟糟的,和這些天以來的衣冠楚楚完全不一樣。

  「員工資料卡有你的地址!」

  言牧仁狼狽地瞪著她一身的精心裝扮。白色的細肩帶洋裝展露出十足的女人味,低胸的設計勾勒出她引人遐思的誘人溝壑,她白皙的皮膚水嫩柔軟,像出水芙蓉般地細緻,柔順的長髮披在肩上,勾魂的杏眼,紅嫩的雙唇——

  言牧仁抽了口氣,雙拳緊握,恨不得此刻就將她帶回山上,從此與世隔絕,不讓別的男人覬覦她的美好!

  「你就穿這樣要跟別的男人出去約會?」他控訴著,氣到胸口倏地一陣絞痛。

  「你幹麼來我家?」唐佳妮怒瞪著他。他真像個陰魂不散的鬼魂!

  「我問你,你就穿這樣要跟別的男人出去約會?」

  她下巴一昂。「這不關你的事!」

  他氣到快腦中風,指著她低胸洋裝展現的性感美好。「什麼叫不關我的事,你是我的人!我不准你穿這麼性感和別的男人吃飯!」

  他激昂的佔有慾,震盪了唐佳妮的心湖。她紅著臉辯駁。「你、你——我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為什麼這該死的男人隨便說幾句話,竟然還是可以讓她心裡飄飄然的,很害羞,也很開心?喔,天啊!她在想什麼啊?

  「沒關係」三個字徹底把言牧仁給惹火了。如果沒關係,他不用夜夜思念她而無法成眠,也不用為了她,再回到都市,更不會眼裡看的、心裡想的都離不開她!

  言牧仁怒不可遏,像只地盤被侵入的暴怒公獅。「我們不可能沒關係!你忘了嗎?在山上,我們共度多少個甜蜜的夜晚——」

  「四個!」她毫無畏懼,大聲回應。

  他冷笑。「佳妮,四個夜晚,不代表只做了四次!我是這個世界上跟你最親密的男人,不可能說沒關係就沒關係!」

  這下換她冷笑。「更正錯誤永遠不晚,我現在就要去約會,我要找一個比你好一千倍、一萬倍的男人,他不會凶我、不會誤會我——」

  然後她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言牧仁以駭人的氣勢將她攫入懷中,火熱的唇狂霸地吻住她。

  她掙扎著。「放開我——」

  他抵著她的唇,沙啞地說:「如果我能放開你,我的心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她凝視著他,一陣酸意忽地湧上,淚懸在眼眶中。「你會痛苦?我以為這就是你想要的——」這算什麼,先是那樣無情地傷害她,現在卻又克制不了似地說他因為她而痛苦?

  最苦的是,她的心還是會為了他的一言一語,而熱烈地跳動著。

  他將她拉近,她柔軟的胸抵著他的胸膛,他吻著她的額頭、她的眉,像吻著世界上最珍貴、嬌弱的一朵花。

  他的唇熾熱地貼在她細膩的肌膚上,一手托著她的腰際,讓她更貼近自己。

  「我想你。」

  他慢慢放開她,眸子閃閃發亮,他退至大門前,將門鎖上,然後動手褪去自己的襯衫……

  唐佳妮望著他,呼吸像梗在喉嚨中,她討厭自己無法徹底地推開他,還受他吸引,對即將要發生的事,有些微的恐懼,也有期待,心跳狂飆著……

  他舉起手,按住她的頸後,俯首深深地吻她。兩人幾乎同時間發出滿足地歎息,他打橫抱起她,走到套房後方的大床。

  他深深地、滿足地歎了口氣,親吻著她,大掌往下探索。「我不信你不想我。」

  被說中心事,唐佳妮逞強地別過臉。「不,我才不想你——」

  「真的?」

  他挑著眉,壞心眼地以手試探她的耐性,她咬著唇,禁不住地扭動著自己,弓著腰仰向他。

  言牧仁凝視著她雙頰酡紅、意亂情迷的模樣,滿意的神情流露在他臉上。

  「想我嗎?」他問,俯頭抵著她的唇。

  「我——」

  不等她的回覆,他傾身深深吻住了她,舌頭輕巧地攫住她的。她輕呼一聲,回應著他的索求,感覺身體內的熱流快速凝聚。

  「承認你想我吧……」

  她扭動起來,身子弓向他,她以動作承認自己的思念,渴望他灼熱的佔有。

  「我愛你……」

  唐佳妮在激情中漸漸失去了自己,她的防禦瓦解,她梗著呼吸尖叫。「我愛你——」她吶喊著,同時達到高潮。

  結束時,他們在沉默中擁著彼此,她僵硬地躺在他懷裡,言牧仁愛撫她柔美的纖腰。

  「你說你愛我。」他的語氣近乎得意。

  她愛他?他輕柔的吻印在她的肩膀上,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如此地想要、需要她愛他。

  但唐佳妮很挫敗,就好像戰敗國割地賠款的心情一樣。她怎麼可以承認自己喜歡他呢?在事情還沒明朗、心中的結還沒解開之前,洩漏自己心底最深的情感只會讓他太得意。再怎麼說,他都是胡亂誤解自己的大壞人,她當然不想讓他太得意!

  「既然你愛我,那就好辦了。」

  她瞪著他。「你是什麼意思?」

  他大笑,像擁有全世界一樣。「既然你愛我,那有沒有利用我,或者是刻意接近我就沒那麼重要了。」

  唐佳妮愣住,腹部像被捅了一刀,狠狠一縮。

  她閉上眼,感覺世界在她眼前崩解。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4-15 10:41:41

第九章

  「你還是認為我利用你?認為我用我的身體交換故宮的案子?!」

  唐佳妮表情蒼白,緊繃的聲音像欲斷的弦,她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至於崩潰。

  「你愛我,佳妮,所以其他的都不重要了。」言牧仁緊攏著眉,抱住她猛烈顫抖的身子。

  「不是這樣的……」唐佳妮搖頭,用力推開他,她坐起身,熱淚再也忍不住地奔流。「我真的沒有利用我的身體交換故宮的案子!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言牧仁抓住她揮動的手。「佳妮,聽我說,我不在乎這些事,我只要你愛我!」

  唐佳妮淚眼瞅著他,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可是我在乎!」她傷心悲哀到無法喘氣。「你沒想過我會在乎嗎?我說過,沒有愛情我不會、我不會這麼作踐自己,我做不到……」

  「佳妮……」

  她傷心到哽咽,起身下床,撿起地上的衣物,淚水流得更急更凶,連視線都模糊了。她雙腳一軟,跌坐在地上,再也沒有任何力氣可以撐起自己。她雙手握拳,悲憤無力地一下接著一下槌打地板,無言控訴她的委屈……

  言牧仁走到她身旁,扶起她虛軟的身子。「佳妮,別這樣,你是愛我的……」

  唐佳妮抬起頭,她淚流滿面地怒視著他。「我不愛你!我幹麼愛你?反正我拿到設計了!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我幹麼愛你?」

  太多太多複雜的情緒閃過他眼底。「佳妮,別說氣話。」他……是不是弄錯了?是不是真的誤會她了?讓一個第三者的話摧毀了這段感情,還傷害了心愛的女人……

  「我偏要說!」唐佳妮泣不成聲。「我不愛你了!我不要愛你了,你聽到沒有……我不愛你!」

  她無力地推開他。「你愛不愛我都沒關係,但是你不能質疑、詆毀我愛你的心!」

  「佳妮……」

  「別碰我!你走開,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唐佳妮起身,顫抖地拿著被子包裹住自己。「我後悔遇見了你,我後悔答應老闆上山去找你,如果沒有這一切,我會過得很好,不會連愛一個人都被質疑……」

  她吸著鼻,悲慟的眼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好似要記住他的模樣,又像是分別……

  「請你出去!」

  言牧仁望著她,知道以她目前的情緒,他在這裡只是讓她更傷心。他愛她,他知道她也愛他,相愛的兩個人終究會在一起,所以不需著急於此刻,就讓她一個人冷靜一下吧,現在的他們會有很多、很多時間,可以好好地解決彼此的問題,重新相愛——

  他沉默地拾起衣服,穿好。「我會再來的。」說完,他離開她的住處。

  關上門以後,唐佳妮以手覆面,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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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妮不見了。

  這個消息讓言牧仁幾近瘋狂。那天離開她家之後,他想給她一些獨處的時間平靜情緒,兩個人再好好談談。但他始終坐立難安,有種不好的預感,卻又怕去看她,讓她更傷心,熬到隔天早上,他終於忍不住,趕到她家時卻發現早已人去樓空。

  他四處找她,公司的員工資料上登記她的戶籍資料,他依地址查詢,才知道她的父母老早搬到國外和長子同住。

  「佳妮在這裡沒有親人。」寶琳變成提供線索的第一人。

  「佳妮會不會去朋友家?」這是洋洋的資訊。

  「佳妮會不會跑去美國投靠她大哥啦?」其他同事直覺認為言老師絕對找不到人。

  言牧仁的大動作引起所有人的好奇,連在家休養的李正旭都聽到風聲,特地打電話來關切一下。

  「你跟佳妮是怎麼啦?怎麼你找她找得這麼急?」

  李正旭在這段關係中是個很特別的角色,要不是因為他,佳妮不會上山找他,可也就是因為他,讓他和佳妮深陷於這種死胡同裡。

  言牧仁對李正旭,自然是又愛又恨。

  「她是你的員工,難道你不著急?」

  「當然不著急,我給我的員工最大的彈性和自由,佳妮一定是臨時有事,等事情辦完了,她就會回來了。對了,你倒是說說看,佳妮和你是什麼關係?」

  「情人關係。」

  言老師親口承認和佳妮的關係,簡直是轟動武林的天大消息,人人都羨慕佳妮的好運氣,畢竟言老師可是設計界的當紅炸子雞啊!

  「你什麼時候和我的助理談起戀愛來了?」

  言牧仁冷哼了聲。「你要她來對我以身相許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我們會談戀愛!」

  「以身相許?」

  「你是在裝糊塗嗎?」

  李正旭瞪大眼。「哇塞!不會吧?佳妮真的以身相許喔!我沒要她這麼做啊,我只是說說罷了。學弟,你也知道,學長有時候會隨便講講,那是不可以當真的!」

  言牧仁眉頭皺起,神情嚴肅,又像被人家狠K一拳般地狼狽。「你是說——那通電話只是你隨便說說?」

  「當然啊,佳妮再怎麼說也是待字閨中的大家閨秀,學長再怎麼強人所難,也不可能讓一個未婚女生去色誘男人!呿,你當我是什麼啊?話說回來,你怎麼知道我打了那通電話?」

  因為那通電話是他接的,他糊塗到斷章取義,他糊塗到對她做了莫須有的指控!

  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言牧仁閉上雙眼,想到佳妮受的傷與痛苦,他的心有如刀割。

  「學弟,佳妮會蹺家,會不會是你笨到誤會她,認為她和你在一起是我主使的?」

  李正旭平常瘋瘋癲癲的,抽絲剝繭的工夫倒是一流。

  「對。」言牧仁承認。

  李正旭哈哈大笑,為自己料事如神的功力佩服不已。

  「那你慘了,學弟,你應該不知道我那位平常好說話、好脾氣的助理發起火來,是會讓人印象深刻的喔!」

  言牧仁慘慘一笑。他當然知道佳妮反擊的力道有多猛,因為他就身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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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佳妮沒有消失,她只是去處理胃悶的問題。那天他離開以後,她胃痛到腰直不起來,只好半夜到醫院掛急診,但她得到的診斷結果,卻跟胃部疾病無關,而是一個她無法置信的消息,是她消失三天的關鍵。

  她懷孕了。

  對,就這麼簡單,胃悶是因為懷孕,胃痛是因為那天她沒進食,肚子餓到胃痛,兩者沒關係,但不管是胃悶還是胃痛,重點來了,她懷孕了,她居然懷孕了?!

  唐佳妮摸著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她的肚子裡孕育著她和言牧仁愛的結晶。被醫生宣佈自己懷孕,她一時之間嚇傻了,才會躲在朋友家三天,否則她不知道要怎麼面對言牧仁。

  逼他負責嗎?呵,那是連續劇的做法,在現實生活裡,如果一對男女是為了小孩才結婚,到最後不管是誰,大人或小孩,都會是這個不理智婚姻的受害者。

  所以呢?她該怎麼做?在友人家沉澱三天後,她走出了這團迷思。

  言牧仁認為她是有目的才和他在一起,如今她也不需再為此傷心難過,想想,公司得到完美的提案與設計,言牧仁得到一個短暫的助手還兼床伴,那麼她肚子裡的寶貝,就當是言牧仁給她的禮物,每個人都得到了圓滿的結局,很公平。

  她決定完成手上工作,在肚子變得明顯之前離開「牧人」,然後生下這個孩子,用心照顧他,給他最深最濃的母愛,直到有一天孩子長大了,她會告訴他,他的爸爸是全世界最厲害的,至於要怎麼和孩子解釋爸爸去了哪?呵,現在沒靈感,到時候再說。

  回到公司上班,第一個發現她的總機妹妹哇哇大叫:「佳妮!佳妮來上班了!」

  聽到總機通知的同事們,紛紛衝出自己的工作區,跑到總機櫃檯前集合。

  「佳妮∼∼佳妮∼∼你總算回來了,你就這樣憑空消失三天,真是急壞大家了!」

  唐佳妮一愣,從不知道自己放假或上班會讓大家這麼注意,設計人不都很隨興,有時會突然消失去充電是常見的事。

  寶琳擠過人群,來到唐佳妮身邊。「佳妮,你去哪啊?」

  「充電啊。」

  寶琳一臉興奮。「你真不夠意思,這麼大的事,也沒聽你提起過,你還說陪上課陪巡山陪種樹時間都不夠了,哪有辦法搞曖昧!」

  唐佳妮皺起眉頭。「什麼?」

  寶琳想拍她的肩膀,但唐佳妮很有技巧地閃過。

  「就你和言老師談戀愛的事啊!言老師承認了,他說你們是男女朋友!你也真是的,這麼大的事,你提都沒提過。」

  唐佳妮歎了口氣。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這種事一公開,一定會惹來許多閒話。「你別道聽塗說,沒這回事。」

  這下圍觀的人一頭霧水了。男主角都承認了,倒是女主角一口否認。

  「對不起,借過。」

  唐佳妮擠過人群,回到辦公室。他不在,這是好事,她可以好好喘口氣。

  那男人是神經病發作了嗎?居然跟同事公開他們之間的過去?只是他說錯了,他們不是情人,她也不是他的女朋友,她只是個別有心機的薄情女!

  唐佳妮坐了下來,開始整理三天沒處理的信件。她忙著忙著,突然有股被注視的感覺油然而生,她抬頭,看到言牧仁倚著辦公室門框,淡笑看著她,眼底有濃濃的思念和釋懷。

  「你回來了。」

  「沒事先請假,真不好意思。」她公式化地說,聲音很平。

  「你去哪裡了?」他走到她的辦公桌旁,專注的眼凝視著她。

  「言老師有什麼事要交代的嗎?」她迴避著私人問題。

  言牧仁皺眉。「你不理我了?」有點不太對勁,她比三天前更疏離了。

  「我只談公事。」她冷冷地說。

  這就是佳妮的反擊,果然令人印象深刻。他無奈地想。

  「佳妮,我必須和你道歉。」他必須道歉,設法補償她,一切都是他的錯,是他不夠相信他們迅速萌芽的愛情的堅貞。

  「為什麼道歉?」

  他就在她面前,試圖找出最正確的語句、最謙卑的姿態,他知道在他的解釋以後,他可能會面臨一場風暴,但這或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他必須盡一切力量,挽回他的愛情!

  「佳妮,我知道我錯了,愛情裡最重要的是信任,我愛你就應該信任你,相信你是因為愛我,不是因為其他目的。」

  聽到他的話,她沉默了好久。在這空白的間隔,他的心懸在半空中,接著,她冷淡地回答:「當然是因為其他目的,不然故宮這關我要怎麼安然度過。」

  她刻意以他之前的指責做為反擊,言牧仁再解釋:「佳妮,我知道我是個笨蛋。」

  她冷笑。「不會啊,你很快就拆穿了我的計謀。」

  事到如今,言牧仁決定坦白一切。「我是真的誤會你了,學長告訴我,並沒有以身相許這件事。那天你在洗澡,我接了你的電話,以偏概全地相信學長的胡言亂語。」

  唐佳妮一直告訴自己,既然回來上班,就要沉著穩定地面對與他有關的一切,總之不能為之所動,結果,他的一句話就讓她徹底破功!

  原來就這麼簡單,一通電話,便把她由天堂打入地獄。那現在是怎樣?他簡單地解釋幾句,就能把她由地獄送回天堂?想得美!

  「你寧願相信一個痞子的話,也不願意相信我的解釋?難道我該高興你相信一個痞子勝於我?你可以帶著你的道歉下地獄去吧,言牧仁!」

  她站起身,氣紅了臉。

  言牧仁低歎口氣,可以理解她的怒火。現在她要怎樣生氣,怎麼懲罰他,他都無話可說。「我真的很抱歉,佳妮。」

  「不用道歉!你指責的本來就是事實,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人,為了目的我可以作踐自己!我不要愛情,就可以和別人發生關係,你不用道歉,道歉的人應該是我,我讓你受委屈了!」

  唐佳妮愈說愈氣,到後來直接用吼的。她恨不得能多踹他幾腳,以發洩她心頭的怒火!

  她推開他,看也不看他,低吼:「借過!」

  言牧仁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憤怒離開的背影。看來,要得到她的諒解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為了兩人的未來,他必須更加把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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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牧仁的道歉兼重新追求的行動,從隔天開始,正式登場。

  第一天是花束攻勢。

  他親自將十一朵花語代表「最愛」的長莖紅玫瑰送到她面前。

  「原諒我。」他說,只差沒有單膝跪地。

  唐佳妮沒理他,也沒理會紅玫瑰,她拿著紙樣和別的設計師討論公事,對他視若無睹。

  第一招失敗。

  「不是全部的女人都喜歡花的。」李正旭涼涼地說。

  言牧仁冷冷瞪他。「始作俑者。」

  「哈哈哈,你要把我的話當真,我也沒辦法!」李正旭理虧,乾脆直接耍賴。

  第二天,接送上下班。

  「我來接你上班。」

  唐佳妮指指身旁的腳踏車。她打算在懷孕初期就開始做點運動,否則每天坐在辦公室,等生產時哪有好體力。

  「我有交通工具了。」

  「我可以幫你放回樓上。」

  「不了,從今天開始,我都要騎腳踏車上下班。」

  第二招失敗,佳妮變出一台腳踏車,她每天騎腳踏車上下班,擺著一張冷臉,毫不留情地拒絕他的溫馨接送情。

  「要不然你跟佳妮一起騎車上下班算了!」

  李正旭淨會出些餿主意,但言牧仁愈聽愈覺得有道理。也對,只要能看到她,能和她說話,就算是北極冰山,也會有融化的一天!

  所以言牧仁特地去買了一台腳踏車。可惜啊可惜,這男人足以頂天立地,這男人是設計界的當紅炸子雞,這男人也是讓女人流口水的翩翩美男子,但就算他有一拖拉庫的迷人優點,但他卻有一個好笑的致命傷——他不會騎腳踏車!

  李正旭笑到肚子痛,但笑歸笑,當學長的,還是必須好心教導學弟學會騎腳踏車。所以每到下午,他們總會牽著言牧仁的腳踏車到公司後門停車場練車。

  一個大男人學起這個,歪歪倒倒的,很不美觀。

  唐佳妮好多次因公外出,都剛好遇上他們的腳踏車課程。

  「感動嗎?聽說言老師是為了你才學騎腳踏車的。」寶琳問。

  感動嗎?

  不能說不感動,就算表面裝冷漠,她的內心還是愛他的,看他學車學到東一塊黑青、西一塊黑青,說不心疼絕對是騙人的……

  但又能如何呢?

  她懷孕了,她不確定如果他知道她懷孕了會有什麼想法?

  會不會再上演「誤會PartII」?不,那她絕對受不了……

  「要原諒他嗎?」

  寶琳不太明白他們之間的爭執是為了什麼,只聽說是一個誤會。

  唐佳妮歎了口氣。「沒什麼原不原諒的問題,寶琳,我打算辭職了。」

  辭職是必要的路,總不能等肚子大了,再來讓他有機會演「誤會PartII」吧?說她胡思亂想也罷,面對他,她的確有這個憂慮。

  所以,她只能在肚子大起來之前,辭職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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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佳妮辭呈剛遞出去,想當然耳,言牧仁會是第一個抓狂的人。他不敢相信她會選擇離開他!

  他拿著她的辭呈,怒氣沖沖地衝進辦公室。

  「你把這個辭呈拿給李先生?!」

  她故作無謂地聳肩。「我是他面試錄取的,辭呈當然是要交給他。」

  「我不准!」他氣得沒理性地大吼。

  「為什麼?助理是任何人都可以取代的。」

  他氣到咬牙切齒,快說不出話。「那好,我把你升做設計師可以吧!」

  她挑眉。「我有這份能耐嗎?」

  「我說你有你就有!」他說。

  「我不接受。」她冷冷拒絕。

  「為什麼?成為設計師不是你的理想嗎?」他問,慌亂得快發瘋。

  「你永遠不懂我要的是什麼!」她吼了回去,卻又同時有種無力與疲倦。他總是不懂,不知道她想的、要的到底是什麼……

  「我怎麼會不知道,你想成為獨當一面的設計師!」

  「不是這樣的!我要憑著自己的能力成為設計師,而不是靠關係!」

  「什麼叫靠關係?如果不是我耍笨蛋,胡亂說話,說不定半個月前我們就結婚了,丈夫支持妻子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絕對不叫靠關係!」

  唐佳妮被他的固執氣到肚子痛。「反正我不要就是了!」

  言牧仁也著急到口不擇言。「反正你不准辭職就對了!」

  「你到底想怎麼樣?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對我!」

  「你沒做錯什麼,錯只錯在我真的很愛你!佳妮,不要離開我……」

  然後呢?當人家都把愛說出口了,她怎麼有火力繼續吵架,況且吵架吵得頭好昏、好昏、好昏……

  唐佳妮只覺得一團黑霧猛地襲來。她皺著眉頭,閉上雙眼,昏倒在言牧仁的懷裡——

  「佳妮?!」

終曲

  她作了一個夢,夢見他們一家人去墾丁,租了兩部摩托車,她載著女兒,言牧仁載著兒子,他們一家四口,在墾丁的艷陽天裡,盡情嬉戲,碧海藍天,畫面好美。夢中的言牧仁還一直和兒子說話,說他有多愛媽媽,說他多開心有他的存在,他計劃好多事,要有他一起完成……

  夢?

  唐佳妮迷迷茫茫地睜開眼,接著完全清醒。

  這不是夢,那個說話的人就在她身後——

  她靜止不動,細心觀察,這裡是醫院,她躺在病床上,手臂上還吊著點滴,她的小腹上有一個大掌,輕輕覆著,而大掌的主人是由她背後環抱住她的言牧仁。

  「寶寶,爸比愛你,媽咪愛你,我們歡迎你加入,我們的家會是最幸福的。爸比會讓你看到全世界最珍貴的檜木,爸比會教你畫畫,對了,還有騎車,最近爸比才剛學會騎車,等你會走路時,爸比就教你騎車,早點學早好,不要像爸比一樣等老了才來學騎車,太辛苦了……」

  他的大掌溫柔撫著她平坦的小腹。「寶寶啊寶寶,你要加油,看能不能分泌一些什麼素之類的,讓你媽咪迫切地需要安全感,那她就會回到爸比身邊,嫁給爸比,變成爸比的妻子。寶寶啊寶寶,爸比真的很愛媽咪,雖然媽咪還在考驗爸比,不過爸比相信,只要爸比死皮賴臉,終有一天,媽咪會回到爸比的身邊。」

  聽到這裡,眼睛酸酸,心裡很熱的唐佳妮再也忍不住輕笑了出來。

  言牧仁吻著情人的發。「偷聽我和寶寶說話啊?」

  「是啊。」

  「羨慕嗎?」

  「不會。」

  「我愛你。」

  她輕輕點頭,漾著淚。「我知道。」還有什麼懷疑呢?他做了很多、說了很多,再也沒有比他親口描繪的未來更讓她心融,心軟且心動的道歉了……

  他環住她的腰,將她更貼近自己。「你太不會照顧自己了,我快被你嚇死。醫生說你有貧血的現象,要我好好幫你補一補。」

  她的手輕輕覆在他的手掌上,這一刻,她決定把心底的疑慮說出來。「突然多了一個寶寶,你會不會——」

  「不會,今天是我這輩子最感動的一天,當醫生宣佈我要當爸爸的時刻,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相對於他的興奮、激動,她忽然啜泣起來。

  「怎麼哭了?」

  「我還以為會有『誤會PartII』呢……」

  言牧仁呵呵大笑,轉過她的身子,讓兩人面對面,他輕啄著她的唇。「我愛你,絕對不會再有誤會事件。」

  「真的?」

  「我保證。」

  「太好了。」她偎進他懷裡。

  「原諒我。」

  「好。」

  「我們結婚。」

  「好。」

  言牧仁驚訝地笑看著懷裡的情人。「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商量了?」

  她含淚笑著,舉起沒打點滴的手環住他的頸子,抬起下顎,迎向他——

  「想吻你的時候。」

  於是,她的唇覆住了他。

  天很藍,雲很白,未來就在他們眼前,嶄新而美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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