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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ci33
大公爵 | 2009-4-16 18:49:12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8-29 17:53 編輯

本文最後由 煞氣一點點 於 2009-6-3 23:23 編輯

前言:
絕境嗎?  
十三歲,被家主趕出蘭門,從此“妖神”之名便烙了身,  
妖神二字,並非榮耀,而是毀滅……  
十八歲,為了江湖傳言得之便能願望成真的鴛鴦劍,  
他帶著關家傻大妞展開逃亡生涯……  
是絕境嗎?  
那可不,鴛鴦劍算什麼?人家想玩,他便陪著一塊玩罷了,  
哪管什麼劍的!  
倒是這傻大妞……兩歲的娃兒能懂什麼?又能記憶什麼?  
可,為何她看他的眼神……是防他嗎?  
看著那眼神,心口竟不自覺揪了起來……  
他竟有股……遠離江湖,從此兩人找個地方平淡過一生的想望……  
平淡過一生啊……心願很小,卻是大大的奢望……        
-
<鴛鴦劍〉之妖神蘭青 蘭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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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十八年的生命裡,哪裡捱過這般嚴厲苛酷的心靈折磨,

  他偏好隨波逐流,

  哪怕是跟那些不喜歡的人交合他也無所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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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大的男人匆匆進入小孩睡房,不發一語,粗魯地把睡著的女娃兒拖起來。

  女娃差不多兩、三歲左右,頭骨略寬,面貌似他,正迷迷糊糊眯著眼。

  “大妞,爹對不起你!”

  她聞到惡腥的臭味,才要說臭臭,忽然間,小頸一陣遽痛,讓她無法呼吸。

  “爹!爹!”她的小身體騰空掙紮,小臉脹紅,短小四肢拼命揮舞,甚至打到男人的臉。

  男人目眥盡裂,用盡力氣要掐死她,無奈他身受重傷,力氣大減,才沒法在眨眼間擰斷她的頸骨。

  “遠哥……遠哥……不要!她是大妞!是你跟我的女兒啊!”女人跌跌撞撞奔入睡房,用盡全力抱住男人的臂膀。“你留她一命吧!大妞是關家子孫!是你女兒啊!”

  “留她一命?好讓她將來認賊作父,為賊賣命嗎?”男人咬牙切齒,揮開妻子,要再一鼓作氣讓大妞不受痛苦的死去,卻發現他這女兒不再掙紮,只用一雙眼睛傻傻盯著他們。

  他唯一的孩兒才兩歲多,學習能力比同齡孩兒還遲緩,又是女孩家,將來若是認賊作父,甚至被賊人利用,那將是關家最可怕的恥辱,還不如、還不如……

  “我寧願她認賊作父,也不要大妞跟我們走啊!”女人哭喊,又衝上去抱住男人。“遠哥,放了她,只要她活著,我只要她活著,你放了大妞吧……”

  男人望著還在癡傻的女兒,嘶啞問著:

  “妞兒,跟爹娘一塊走吧。這裡不適合你,你這孩子又笨也不能見人……”令他暗自發惱,關家孩兒即使不是神童,也不該會是傻子。他本想這兩年再讓妻子懷孕生子,最好生個男孩繼承關家之名,將來有個聰明弟弟也好保護這傻妞姊姊……可是,現在他的夢破了,他這一生,只能擁有這麼一個傻孩子。

  小娃兒還在傻傻地看著他倆,胖乎乎的小手摸上他的臉。

  “爹……不哭……娘,紅紅,流血了……”

  男人虎目裡又溢滿淚,用力抱住他唯一的女兒。

  “遠哥……放了她……她才兩歲,很快就會忘記我們的……求你……”早服毒的女子嘴角不住流血。

  外頭橘光大盛,人聲鼎沸,濃濃的屍腥味與燒灼臭味彌漫關家上下,不須多久,就會有人殺到這裡來。

  男人無法再痛下殺手,在她耳邊咬牙說著:

  “大妞,你記得,你只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誰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夠了!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認真去看,終究會明白一切的!”一頓,硬把替他擦淚的小嫩手拉下,他聲音更為沙啞:“以後不準姓關!你只會丟了關家的臉,你不姓關,懂嗎?我關長遠沒有你這孩子!”再用力抱住她軟軟的身子一次,東張西望後,抱著她打開衣箱,將她塞進裡頭。

  外頭人聲接近,他與妻子彼此深深對看一眼。垂死的妻子含淚點頭後,他頭也不回奔出房門,大喊:“誰也不準碰我妻屍身!”

  女人抹去嘴角流出的黑血,踉蹌奔到衣箱前。她喘著氣,硬把她最愛的孩兒壓回箱裡。

  “娘……”大妞想伸手抹去娘親的血。

  女人勉強露出溫暖的笑:

  “大妞……從現在起,你不要出來……你不要說話……你爹已經不行了……你要被人找出來,沒人能保護你的……你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娘不能看著你長大了,不能陪你經歷你所有開心不開心的事……你也不會記得娘了……誰來救救你誰來救救你啊,我願來世結草銜環……”她哭道,忽地咬牙切齒,面目猙獰地看著大妞,憋著最後一口氣說道:“你只要記得一件事……你蘭叔叔不是人!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他是條毒蛇,害死我們的毒蛇!”

  她聽見外頭有人大喊:關長遠死了!她眼淚驀地滑落,用盡全力把衣箱蓋上,只留一道小細縫讓孩子呼吸後,她毫不猶豫泄盡最後一口氣,氣絕身亡。

  有人奔了進來,看見她的屍身,喊道:

  “果然是關長遠的妻子!他孩子呢?怎麼不見人影?有人見到嗎?”

  “找不到奶娘!會不會是先行逃了?”

  又有人在外頭叫著:

  “找到關家奶娘,死了!她懷裡抱著的小孩也死了!”

  “這可糟,關家一個活口也不留,我們沒法交代啊!黑鷹定要留關家小孩的!”

  一下子,小小的睡房空了。

  衣箱裡的大妞,小眼睛眨也不眨,從細縫裡看著睡在地上的娘親。她不能出去,她不能出去,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重復。

  她沒有發出聲響,一直看著娘,希望她早點起來替她把重重的箱蓋推開。

  平常這時候她該睡了,但爹要她用眼睛看仔細,她得聽爹的話,揉揉小眼睛,努力張大。娘,地上很冷呢……真的很冷的,為什麼娘要一直躺在那裡呢……

  她待在衣箱裡好久,娘的身影漸漸被黑暗遮去,她還是睜著小眼,努力望著娘躺著的方向。

  突然間,她聽見有人說著:

  “關長遠死了,他妻子的屍身就在這屋裡,是嗎?”

  兩名男子前後步進小睡房。

  她從衣箱細縫中窺看著,走到前方的是十七八歲的少年。他的長發以一根碧玉簪隨意束起,面目十分好看,一身素雅白衣,平常,他老是喜歡把她丟向天空,然後大笑著接住她。

  他喊她,大妞。

  她則叫他一聲,蘭叔叔。

  那好看的蘭叔叔,來到她娘躺的地方,垂下目光觀看著。

  “果然已經死了,看起來是服毒自殺的。”他冷淡笑道:“她也算聰明,知道活下來會承受多可怕的折磨。”

  他嫌惡踢著屍身好幾下,這一切全落入衣箱中她的一對小眼睛裡。

  “關家應該還有一個人。”另一個長上蘭叔叔好多歲,她完全陌生的男人上前說著。

  “你說大妞嗎?”少年不屑笑道:“不是有人說,她跟奶娘死在一塊了嗎?官哥,看看你的手下人,讓你得了一場空了啊。”

  黑鷹衛官瞥了他一眼,道:

  “蘭青,你在幸災樂禍嗎?那叫大妞的娃兒,關長遠藏得嚴密,外人不輕易得見,因為關長遠將你視作兄弟,你才能接觸到她,不是嗎?”

  “確實如此。”蘭青不以為意道:“長遠兄一直遺憾這娃兒資質過差,不願她丟關家的臉,不準她見外人。”

  “你見過她是最好。你隨我過去看看,那死去的孩子是否真是關大妞。”

  蘭青隨口應了聲,與衛官一前一後出去時,“咯”的一聲,在安靜的小睡房裡響得輕淺,不易聽見。

  蘭青沒有停步,直到他察覺身後的衛官不走了,他美麗的眼眸抹過一絲道不明的情緒,才轉頭問道:

  “怎地?”

  衛官慢慢回頭,精細地掃過睡房的每一處。最後,他鷹般的黑眼停駐在衣箱上。

  蘭青順著衛官的目光,落在可以塞下一個孩子的箱上。他與衛官交換一個眼神,孩子不可能在密閉空間待這麼久,必有縫隙可以呼吸,那麼,大妞此刻正看著或聽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蘭青面不改色,大步上前,唇畔微抿,嘆息:

  “這該怎麼辦才是?長遠兄與嫂子都出了事,要是大妞也出事,我愧對長遠兄啊!”

  他美麗的面目抹上哀痛,彷如剛死了最親的親人,但越過大妞她娘屍身時,卻是連看也不看一眼。

  衛官守在門口,接道:

  “這倒是。我們連夜趕來,就是想救關長遠一家,不料還是晚來一步……只盼,死在奶娘房裡的不是關家女娃,要不,關家就真要絕後了。”他面皮英俊,膚色黝黑,一雙眼陰毒而藏殺氣。

  蘭青與衛官一搭一腔,訴說對關家被滅口的遺憾與哀慟。忽地,他噫了一聲:“這衣箱……”他俐落拉開箱蓋,正對上大妞的眼睛。

  大妞目光暉暉,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蘭青心一跳,勉強嘴角上揚,驚喜叫道:

  “大妞,你還活著!”他心虛地將她抱起,她竟絲毫沒有掙紮。他不由得暗籲口氣,大妞應該沒有聽懂先前他們的交談才是。他暗暗撫過她小小軟軟的身體,確認她沒有受到半絲傷害。

  “這就是大妞嗎?”衛官上前看個仔細。“這娃兒有關長遠七分影子,就是這眼睛……”這眼神正,但略嫌不清明,看來確實不是個聰慧孩兒。

  “是啊,大妞極像長遠兄……大妞,蘭叔叔來晚了。”蘭青抹去她小臉上沾到的血跡,輕聲哄著:“都沒事了,都沒事了。”

  “果然虎毒不食子,我差點要以為關長遠寧要犧牲女兒,也要保住鴛鴦劍。”衛官瞟向蘭青。

  蘭青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又朝大妞笑道:“大妞,你還記得蘭叔叔吧,昨兒個我還跟你玩呢……你知道你爹去哪了嗎?”

  她不回答,小眼睛一直看著他。

  衛官劍眉聚攏。

  蘭青很有耐心,輕撫她細軟的發絲。“你爹去了很遠的地方,你……你乖,以後跟著蘭叔叔好嗎?”

  她還是不回答。

  “是傻子麼?”衛官低聲問。

  蘭青沒回他,低聲說著:

  “妞兒,你告訴蘭叔叔,你是不是曾看過一把短劍?”

  衛官立即拿出一張繪有青銅劍的薄紙。

  “看,跟它一模一樣的哦。”蘭青語氣放軟:“你爹一定有提過,是不?叫鴛鴦劍,你仔細想想,你爹說過鴛鴦劍哪些事,你照說了,這位衛叔叔一定替你報仇。”

  她緊緊閉著小嘴。

  “大妞!”那雙水墨眸子顯怒了。“你不說,難道你要你爹死不瞑目?”

  “她一定會知道嗎?”衛官眯眼。如果不知情,又何必留下她?

  “大妞一定知道。”蘭青毫不考慮地說:“鴛鴦劍的秘密只有關家三人才知情,鴛鴦劍向來傳男不傳女,但在這一代有了意外,除非長遠兄將來還有孩子,否則大妞自出生那一刻起,已是劍主,這都是長遠兄親口告訴我的。”

  “是嗎……”衛官眼底抹過殘忍。那不如酷刑加身,看這小傻子說不說!

  “看來,大妞受到驚嚇了。”蘭青捂住大妞的小小耳朵,淡聲說著:“你以為兩歲多的孩兒真能在你那套酷刑下熬住命嗎?大妞年紀太小又蠢,不趁此時問個明白,再等她大一點,定會將她爹曾說過的事忘個一干二淨。”

  “那……”衛官咬牙。

  蘭青思索一陣,又對大妞說:

  “不怕,蘭叔叔跟衛叔叔一定保護你。那壞人要來搶劍,可不能讓你被他搶走……我們還是先離開此處,好不好?”

  黑鷹衛官聽他說話,本以為他只是哄大妞,誰知蘭青竟然抱著這孩子往外疾步走去。

  蘭青越過關長遠妻子的屍身時,發現大妞正直直望著她娘。

  他跟著垂目一看,關長遠之妻服毒自盡,至死面目都是恨意,但她雙目已合,想必以為大妞能逃過此劫,才會合眼而逝……蠢啊!真是太蠢了!

  關家每個人怎麼都這麼蠢?黑鷹衛官寧願玉石俱碎也不願放過無辜生者,難道關長遠從不去了解這些江湖醜陋事嗎?

  蘭青再看向大妞時,心髒猛地一跳。

  不知何時,大妞又在盯著他看了。不再看母親,反而選擇窺視他,將他一切表情收入她眼裡。為什麼?

  “大妞……我們快走吧。”

  “等等,你……”衛官一頭霧水。

  蘭青回頭看他,那一眼,充滿算計。

  衛官恍然大悟。

  蘭青是要讓這孩子真心相信他們是來助關家嗎?要讓這孩子在逃難間,信賴他們嗎?

  即使在兩歲孩兒面前作戲也要作足,這個蘭青……明明只是十八歲的少年,心機卻是過重,為了圖謀鴛鴦劍而潛入關家,費盡心血搏得關長遠的信賴,套出一切秘密……

  理智告訴他,蘭青這人不能久留,否則一旦反噬他,他不見得能及時殺掉這少年……可是……

  “嗯?”蘭青看著他。

  “好,快走!”衛官配合著。

  ***         ***        ***

  夜風甚強,幾乎吹走蘭叔叔蓋在她身上的披風,她緊緊抓著過大的披風,搖搖擺擺在野草裡或走或爬。

  到最後,她爬累了,小屁股坐在濕濕的草地上,任著比她還高的野草淹沒她的視野。她的小鞋掉在泥濘裡,小腳丫都是泥沙,一只灰鼠跳上她的小鞋,小眼猛眨,聞到她身上的血腥味,迅速掩入野草間,再也不見它蹤跡。

  冷風強灌,將她眼前的野草分流的同時,也送來斷斷續續的交談聲——

  “……大妞本就不是聰明人,長遠兄曾在醉後吐露真言,連他都沒有想到會生下一個傻瓜孩子。要從她嘴裡套出鴛鴦劍,說難很難,說要簡單也容易。”蘭青不以為意地笑著。

  黑暗裡,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前方。

  “那要逃難到什麼時候呢?”衛官有點不耐。“用酷刑怕把她嚇瘋,不逼她又像啞巴。要是到頭來我什麼也得不到,那我就親自淩遲關長遠的女兒吧!”

  “好了好了,你小聲點,我好不容易才哄她睡著呢。”

  “你說,你有什麼計策?”

  蘭青沈思一會兒,揚著眉笑道:“我瞧她,是不信你。”

  “不信我?那就信你麼?”

  “你是外人,我是熟人,這半年來她都跟我玩在一塊,你說她信不信我?我也奇怪為何她至今不肯跟我說,想來想去必是你這外人在場。”那眼角眉梢輕挑,明顯輕浮,與在關家時完全不同面貌。

  “哼,你想趕走我,好獨自拿走那鴛鴦劍?你休想!”衛官拉過蘭青,竟是抱了上去。

  蘭青推開他,怒道:

  “你只會懷疑我嗎?我哪件事沒照你吩咐做了?”

  “你以蘭青之名走入關家,關長遠怎會不知你在江湖上的淫浪名聲,又怎會不知你身上有傳說的邪功,誰知他有沒有……”

  “關長遠可是條漢子,壓根不信江湖傳說借蘭青之身可盡得邪功,他跟我之間清清白白,哪像你,試了又試這才死心。”蘭青看也不看衛官鐵青的臉色,輕描描地說:“你要不信我,你就自己去處理吧,省得我還要哄一個傻妞。”

  衛官聞言,忍氣吞聲著:

  “是我想歪,是我的錯。依你之見,現在該怎麼辦才能拿到另一把劍。”

  蘭青抿抿美麗的唇瓣,不情願道:

  “不妨一賭吧。我找個機會,帶大妞逃。”

  “你帶她逃?”

  “你有本事就由你帶著她啊!誰教你不自己混入關家,要不現在你早跟傻妞混熟,我用得著這麼麻煩嗎?鴛鴦劍,哼,那對破劍放得進我眼底嗎?”

  衛官素知蘭青脾氣嬌貴,如果不是心機頗重,曾有過幾件殺人不眨眼的大案在身,平常的蘭青就跟一般受不得委屈、愛耍驕氣的貴公子沒個兩樣。

  要論狠勁,蘭青絕對狠不過他。現在哄蘭青輕而易舉,等劍拿到手,要治蘭青可就容易,這嫩小子挨不得一點苦的。衛官能屈能伸,便道:

  “我知道你為我做了許多事,等這事結束後,我衛官一定不會忘記你。蘭青,到那時在我的庇護下,誰敢再動你?”

  蘭青沈默一會兒,才道:

  “我記得前面不遠有一處斷崖,崖身不高,我假裝帶大妞逃難,親自帶她跳下去……”

  衛官面露古怪。“你想找死?”

  “呸,我找死也不會找個笨娃兒陪葬。崖身不高,我哪會死。我帶她逃,跳了崖,必會受傷,你等天亮後再來找我,那時她早嚇得六神無主,我再拿些話哄她騙她。我就不信這一跳,她不會徹底依賴我!”

  “你……不是捱不住疼痛嗎?”

  蘭青白他一記眼。“我還不是為了你嘛!”

  為他?衛官內心冷笑。不如說,蘭青為了將來有人能徹底護他,不再受到那些江湖人野蠻的欺淩吧。他尋思一陣,始終有疑,又問:

  “關長遠對你如弟,你卻……”

  “所以,我讓關長遠的妻子全屍,等大妞說出劍在哪後,我不會殺她,就將她丟到無人的地方,自生自滅吧。”

  衛官仔細想了想,蘭青自私他是明白的,關大妞自生自滅算是蘭青手裡最好的結局了,於是終於點頭。

  “你帶她跳崖搏信任是大膽了些,但也不愧是個主意,就是委屈了你……”

  “瞧你言不由衷的樣子,你是巴不得我快點帶大妞跑,好早日拿到劍吧……你做什麼你?”

  “你那勾魂大眼老在欲拒還迎,不就是正在叫我干這種事嗎?在這種夜裡,也別有一番風味啊!”明知這賤人天生媚態,隨隨便便就能跟人苟合,跟條野狗沒兩樣,但衛官就是忍不住了。他低哼一聲,撲過去壓倒蘭青,急促地扯開衣物。

  “你這混蛋……現在三更天,你四更前結束!我還想趁早解決傻妞的事……喂你……”

  奇異古怪的聲音隨風散在天空裡,野草裡的大妞連動也沒有動,緊緊攥著蘭青的披風。偶爾,野草又被掃開時,她看見蘭青素雅的長衫被風吹走,還有交纏翻滾的身軀。

  聲音一直持續著,斷斷續續像她奶娘的娘娘太老在喘氣,她自始至終沒有挪開目光過。

  不知過了多久,蘭青起身撿起長衫穿上,拿起簪子束著長發往她這頭走來,他眼裡冷冷毫無感情,嘴裡卻笑罵:“也不知節制。我去看看那妞兒,準備準備……”驀地一頓,望入小娃娃的一對小鹿眼裡。

  他本能地撇開眼,滿面狼狽羞愧,接著,那樣的羞愧仿佛只是錯看,他心思一轉,又是滿面笑容,笑道:

  “妞兒,是剛爬過來找蘭叔叔的麼?”他看見她的小鞋在旁,先是愣了一下,連忙替她穿妥鞋,她小手小腳涼得跟冰塊一樣,分明在這裡待了好一陣子。

  他回頭看了一眼正警覺望著此處的衛官,輕輕搖搖頭,表示大妞才爬過來。蘭青拿過披風將大妞冷冷的小身體裹緊,然後一把抱起她。

  “妞兒,你衛叔叔有點事,咱們先走,嗯?要走遠些,才不會遇見那些壞人。”他懷裡的娃娃沒有任何掙紮,就這麼任他抱著。

  他身上有些異樣氣味,大妞也沒有抗議過。

  “你都聽見了是不是……”一走出衛官的聽力範圍,他輕聲在大妞耳邊說:“蘭叔叔知道大妞不像你爹說的那樣笨,大妞一定記得你爹說過劍的事,你把劍的下落說出來一切就沒事了,你爹娘不會希望你死守著一把劍。”

  懷裡的小娃娃沒理他。她是真的被嚇傻了嗎?連看見那種惡心的事她都沒有任何反應……他一咬牙,腳步愈來愈快,到最後幾乎是半施輕功。

  很快地,他來到斷崖處,又看向大妞。

  大妞也在看著他。

  蘭青輕輕撫過她的眼皮,略微一笑:

  “大妞,你爹是個好人,可惜太蠢了,竟錯信人,可是,他說的一句話我很感激他呢。他說,妖神蘭青的江湖流言都是假的,那根本是在糟蹋我的謊言。第一次,有人認定我被糟蹋呢。”接著,他面色一狠,低叫:“關長遠,你女兒我帶走了!”

  他護住大妞的頭身,毫不考慮躍身下崖。

  關長遠曾說,這裡有崖,崖身不高,若是不幸落崖,只要事先防備,必定不會到重傷的地步。

  但他忘了今晚強風連連,導致風速疾快,他護住大妞的同時,只來得及護自身頭腳,便墜至溪邊泥地上。

  全身遽痛。他咬牙忍著,先看懷裡的大妞有無受傷,一掀開披風,她竟不驚不懼,還在看著他。

  他失笑:“好!大妞,你真乖!”他輕動四肢,暗籲口氣,五髒六腑略痛,但這點小痛絕不及這小娃娃方才目睹他那野狗般苟合的羞恥之痛。

  他慢慢起身,舒展四肢,確定能忍痛奔走後,他才望向坐在泥地上看著他的大妞,柔聲道:

  “大妞乖,我們不能在這裡停下,我雖松懈衛官的心神,但他疑心過重,待會就會來窺視我們。接下來,才是你我能不能活下去的重要時刻。”他抱起她小小的身子。

  明明這孩子,之前不傻的,就算她反應慢,每次看見他去找她,她都是笑咪咪地喊他蘭叔叔。是他害了她!

  “大妞,我差點以為你也走了,你爹竟會心軟留下你,可見我還不夠了解他。”

  他埋在那小小肩窩一會兒。

  “對不起,長遠兄,我來晚了,既然你留下大妞,那就是給我的最後一份信任,我一定保住她!”他深吸口氣,不理內傷,抱著大妞消失在朦朧的夜色裡。

  ***          ***         ***

  天氣奇冷。

  隆冬除夕夜,城裡家家戶戶大門緊閉,街巷冷冷清清,幾乎不見人。

  布鋪隔壁的巷口有一車的糞桶,其臭無比,肮髒的少年倒在牆邊,意識模糊,卻也知道此刻一定要保持清醒。

  他十八年的生命裡,哪裡捱過這般嚴厲苛酷的心靈折磨,他偏好隨波逐流,哪怕是跟些不喜歡的人交合他也是無所謂,現在他徹底明白原來肉體上的疼痛遠遠不及心理上的折磨。

  他還有大妞要顧,對,還有大妞在……美眸終於半張,他瞥見大妞躺在冰冷的地上睡覺。傻瓜,她要真睡著就見閻王去了。

  蘭青意志力向來普通,如今也得為大妞強撐起來。

  “大妞,會冷的……”他吃力坐靠在牆邊,把大妞撈進懷裡,盡量讓自己的體溫溫暖她。“瞧你,都冷成這樣了,怎麼還不肯吭聲呢?”他喃喃著,用力抱緊她。

  被驚動的大妞也不抵抗,只是張開一雙剛睡醒的小眼睛。

  “大妞……都三個月了你還是連劍在哪也不肯說……嘿嘿,我居然也忍了三個月,這真是令我感到意外。”他掩嘴輕咳幾聲,掌心有血他更不意外。

  這小娃兒一直在看他,看三個月還不累嗎?

  他輕輕撩開她又髒又冰的劉海,替她把小臉擦干淨。他嘆息一笑道:

  “大妞,我遇過的人不少,就你爹當我是兄弟……他以情義待之,我自然是要回報他了。”他笑容不變,語氣更軟:“大妞,你是個好孩子,如果咱們都能活下去的話,你把你爹娘都忘了吧。”

  她還是沒有回應,難道真是被家破人亡的巨變嚇到呆傻了?她娘死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她就傻了嗎?

  還是,她聽見那晚他跟衛官的計劃,認定他始終在假面相待?兩歲的孩兒能記得多少,能理解多少?這麼干淨的小孩,怎能看見那一夜他與衛官的肮髒事?

  蘭青輕輕捂住她的眼睛,想起關長遠曾苦笑:

  “蘭弟你可別笑,我那孩兒,反應較慢……所以,你見了她,她若搭不上話,你就將就些。太復雜的事,你一個吩咐,她一個動作,她總是會的。”

  關家人就是如此待大妞。還是,現在沒有人給她吩咐,她便不知如何去做?

  蘭青自忖自己最初的記憶是在兩歲左右,但要清楚地記住每個細節甚至理解它反應它,也要到四歲以後,大妞就算看見那一夜他跟衛官做的髒肮事、說的惡話,也不可能去理解它,何況是防他長達三個月呢……

  她反應天生已是遲緩,若真受到刺激而成了傻子,他如何對得起九泉下的長遠兄?

  何況,他在關家與大妞最是親熱,這小大妞單純又笨拙,天生就是個只懂喜樂的孩子,他根本生不起任何防心。

  他用指腹輕輕蹭暖她的頰面。胸腹一陣絞痛,他連忙把她的頭塞進他懷裡,嘴—張,噴出血泉來。

  紅色的液體染在大妞的背衣,他無力又懊惱地倒在地上,緊緊以胸身壓著大妞,不讓她被寒風給蝕了身骨。

  “……大妞乖……”真的很乖,這三個月的逃亡生活,大妞沒有帶給他任何麻煩,甚至,這麼小的孩兒也沒有因此得病,健健康康的,比起他來真的很好。

  “為什麼……我要這麼辛苦呢?”蘭青喃著。以前他可沒受過這種苦頭呢。

  近日他時常出現“算了,把娃兒交出去”的念頭。只要把她交出去,他不必再過著這種逃亡日子,可是,每次當他一對上大妞那雙神似關長遠的眼睛,他就會想,關長遠一直透過大妞在監視著他,看他有沒有辜負最後的信任……

  這樣的日子再過下去,他也活不了多久,在那之前,他能把大妞安頓在哪呢?天下之大,竟然沒有他足以信賴的人。

  “哈哈……”他唯一信賴的人,已被他害死。大妞能托付給誰?

  他的意識模糊不清,遠方似乎有人在唱曲兒……除夕夜,哪來的曲兒?

  “咦,有人?”歌聲停了,少女跑了過來。“兄弟,你……娘咧,都是血,是遭人追殺?怎麼有只小手……有娃兒在!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可不好,大冷天,娃兒會成凍死骨的!”

  蘭青心知有人接近,但渾身冷硬,無力再反擊,只得任由黑甜鄉淹沒他。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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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啊,你這個娃兒悶不吭聲真不討喜。臭死了,你想上我的床,就得把衣服脫光……算了,明天帶你買件新衣再換吧,可別你沒死在外頭反倒凍死在我家裡,我豈不成罪人?乖,抱著這湯婆子才能取暖,懂嗎?”

  大妞!蘭青猛然彈起。

  他幾乎是一張眼,便冷靜地打量四周。這是一間普通而溫暖的小屋,屋內火盆一直在燒,卻不見大妞的小身影。

  他暗暗吸氣,體內氣血尚可,於是小心地翻身下榻步進內室。

  大妞正躺在床上,而一名少女背對著自己坐在床緣,一直偷拍大妞的小臉。

  蘭青眯眼,開口:“你是誰?”

  少女轉身看著他,爽朗笑道:

  “你醒了啊!我還在想,待會過年的鞭炮會不會吵到你呢?我叫李今朝,如果不嫌棄,就一塊過年吧。”

  這少女,約十五、六歲,生得美麗,眉目間洋溢著無拘熱情,使她渾身看似活潑靈巧,衣著平凡,像極民間的小老百姓,但,又怎知這少女是不是哪兒派來的暗樁?

  蘭青本性本多疑,正要展露他天生嬌嬈誘她說出實話,忽然,他看見大妞爬起來往這裡望來。他心一跳,直覺斂起所有媚色,正色抱拳道:

  “李姑娘,蒙你相救,要不,我跟大妞,真要凍死街頭了。”

  “大妞?原來你這娃叫大妞啊!”李今朝哈哈大笑,捏著大妞的小嫩臉,大妞就像個布娃娃一樣動也不動,令李今朝嘖嘖稱奇:“真聽話。”

  她看見大妞小腳把湯婆子踢遠了,她又拿回來塞進大妞的被裡,笑嘻嘻地搓暖大妞的小小嫩腳丫,再偷襲她的小腳板。

  大妞的小眼睛移到李今朝臉上,又迅速拉到蘭青面上。

  李今朝又笑問:“你跟大妞是兄妹?”

  “……我們是父女。”蘭青小心地瞥向大妞。

  雖然大妞還在看他,卻沒有反駁這謊言。果然是他多疑,大妞壓根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李今朝似乎沒有察覺蘭青的遲疑,也沒發現這對父女長相差個十萬八千裡,她笑道:

  “我還沒見過女兒比爹親還健康的呢。你來時,有毒在身吧?”她摸著大妞的頭,不經意地看向他。

  蘭青一凜,防心又起。他隨口問:

  “你怎麼知道?”

  “你昏睡時,雲家莊的三公子來看過,他說你有毒在身,先替你運氣將毒逼至一處,等他找來大夫……”

  “雲家莊?”蘭青脫口:“你與雲家莊人相識?”

  李今朝爽快笑道:

  “雖然你沒帶武器,但一看也知是江湖人,你怎會不知雲家莊就在這座城裡呢?每年除夕雲家莊公子們總會分些食物給咱們這些窮人。桌上還有只雞,我剛煮了碗粥喂大妞,你可以獨享那只雞,雞頭不必留給我了。”

  “他看見我了?”雲家莊的公子們專記載江湖史,難保不會識得他。

  李今朝連眼皮也不眨,笑道:

  “你滿臉血垢,我想,三公子應該看不出你是誰,但除非你蒙面,否則他將要帶來的大夫將會識得你。”

  這女孩,好膽識。聽出他語氣裡的殺意,卻是神色不動,鎮靜自若。

  她看來只是一般百姓,怎會不懼不怕?還是,她背後有靠山?蘭青又看向大妞,心想:總得先把大妞自她身邊帶回,才能下手滅口。

  他尋思著,嘴裡仍不停地說著:

  “我的毒,難解。雲家莊公子帶什麼大夫也沒有用了。”

  “雲家莊前任五公子這幾天暫居雲家莊,開放三天醫堂。三公子信誓旦旦,他必能治你體內什麼什麼毒的。”

  蘭青畢竟年少,聽到此處,終是掩不住驚喜又難以置信的神色。

  “前任五公子公孫紙?”

  這怎麼可能?雲家莊人向來只挺自家人,醫堂?別說笑了,前任公子們自隱退後,少入江湖,更別談有一身醫技的公孫紙千裡迢迢回雲家莊,只為一般百姓開三天醫堂!

  但,若真是如此,他體內無藥可解的劇毒……

  李今朝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笑道:

  “這確是事實。去年他開三天醫堂,我去看頭痛病,還真有效。你可以留下幾天……至少,讓大妞過完年再跟你走。”她真有點舍不得這剛認識的小妞兒。

  蘭青又望向正在看他的大妞。過年嗎?大妞還是個孩子,何時受過這些逃亡之苦?

  如果能過個好年,對大妞的心靈也許是好事……他身上的毒說不得也能意外解開……思及此,他有些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信了這叫李今朝的姑娘。

  “你不怕我嗎……你我素昧平生……”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她哈哈一笑:“何況,能生出大妞的人,也不會壞到哪去……大妞,我跟你真是一見如故啊,你的臉好瘦,看我采陰補陽把你補得白白胖胖……”真好捏,最好玩的是這娃兒竟然不反抗。

  蘭青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李今朝似乎是個爽朗無心眼的女孩,他雖不敢完全放心,但他想,要在片刻間殺死這個毫無功夫的少女,他絕對能做到。

  於是,他溫溫一笑,客氣道:

  “這些日子就要麻煩李姑娘了。”

  李今朝笑嘻嘻道:“別客氣,我除夕正寂寞呢,有你們在我也熱鬧些。”

  她這話豈不表示只有她一人獨居此處?這麼坦承地說出來,蘭青真不知該說她太直率還是別有居心。

  “大妞,過來。”他道。

  大妞坐在床上看著他,動也不動。

  蘭青攏起好看的墨眉,重復一次:

  “大妞,過來。”

  李今朝看大妞一眼,直接擋住蘭青,笑道:

  “肯定是你全身發臭,大妞不想跟你睡。你就讓她睡在這床上吧,你男人家睡外面,保護咱倆。來來,大妞,進去點,外側給我睡,等一個時辰後,一過年,我馬上叫醒你,一塊出去放鞭炮。”

  蘭青心跳漏了一拍,目睹大妞真的乖乖聽這少女的話,躺回床上。

  這姓李的,到底是對大妞下了什麼咒?這三個月來,大妞從不主動做什麼,只是一直用那雙眼看著他。

  為什麼大妞對這姓李的有了反應?

  他微地眯眼,肚腹間有著難言的復雜滋味。

  他靜靜地退出內室前,再瞥向那張床,李今朝鬧著大妞,一頭撞上大妞那顆小小頭顱。

  本來不會有反應的大妞,終於被惹火了,忍不住用力撞回去。一撞還不夠,大妞更憤怒地爬上李今朝的身體猛撞。

  “哎喲喲,小娃娃發怒了起火了……”李今朝笑成一團。

  蘭青內心頓時冰寒如臘月天,這些時日來大妞哪曾對他展露這般情緒……哪會這樣對他!

  原來,大妞終究在疏離他。

  ***        ***        ***

  雲家莊在江湖上已有百年之久,雲家莊裡的數字公子因記載江湖史而聞名江湖,然正因記載須公正公平不留私情,所以公子們的地位在江湖上十分超然,從不干涉任何江湖事。

  蘭青也聽聞過雲家莊記史真實,在雲家莊汲古閣裡一定也收藏著他那不堪的過往,提供後世審看嘲笑。他從未在意過這種名聲問題,是以他人江湖後與雲家莊從無交集……

  直到今天。

  前任五公子公孫紙實際年齡不小,但表面看來卻是三十左右,公孫紙一進李今朝的屋裡,一見一個兩歲多的女娃兒乖乖坐在榻上,不由得一愣。

  “前輩,那是我的女兒,我不放心她出我眼外。”蘭青淡聲說道。

  公孫紙面露剎那古怪,輕輕頷首,撩過袍擺坐在蘭青左側把脈。

  蘭青衣著全是李今朝借來的,雖是平民男裝,卻也遮不住他眉目間出色的神采。

  公孫紙細細把脈良久,最後沈吟著:

  “你這毒積在體內好些年了吧。你中的是鳳求凰?”

  “前輩好厲害,連鳳求凰這門毒物也能看穿。我找遍大夫,沒有一個人看出我中了毒。”他有意無意瞟向大妞。

  “這毒失傳至少七十年了,你是怎麼中的?”

  “遭賊人下毒,被迫做些不情願的事,我不肯做違背良心的事,這毒……自是等不到解藥了。”蘭青神色自若道,又是睇著那坐在旁的大妞。

  大妞直直望著他,就跟過去三個月一樣像個傻妞。她昨晚不是跟李今朝鬧得很快樂嗎?

  他眉頭輕輕起皺,實在不清楚兩歲娃娃懂不懂什麼叫毒,但她有意疏離他,就表示她看見當日發生的一切醜陋……只是,他又懷疑一個兩歲多的傻妞,怎能將事情記得這麼清晰?

  公孫紙喃喃著:

  “這毒,太久沒人用過,我得花點心思去尋幾味獨特的藥材……”話還沒說完呢,就發現這少年抽回手,把乖巧的女娃抱進懷裡。

  “前輩可否替我女兒一看?”

  “你女兒?她有什麼病?”公孫紙有點莫名其妙。

  “我女兒大妞曾受過驚嚇,至今已有三個多月不曾開口說過話,也沒有什麼大反應……想請前輩看看我女兒是否有不適之處?”

  蘭青說得含蓄,但言下之意卻是暗示自家女兒是否成了傻子。公孫紙聞言,終於正眼看向大妞。

  這娃兒歲數一咪咪,矮得只到他的膝頭,相貌不怎麼女孩,眉眼也談不上清朗,他加了點力道彈她額頭,她連叫痛也沒有,只抬頭一直看著她的爹。

  這有點不對勁,公孫紙想著,嘴裡笑道:

  “娃兒,把你白白嫩嫩好好吃的小雞爪伸出來,給伯伯摸摸好不好?”

  他等了一會兒,這小娃兒沒有動靜,反正他一向沒有小孩緣,於是自己動手把那可愛的小小腳拖到自己面前。

  大妞終於看他一眼,公孫紙連忙露出笑容討好:

  “哎啊,原來大伯伯拉錯了,該拉手才對,你的小手跟小腳長得真像……”他話還沒說完,就見大妞很快地把目光移回蘭青臉上。

  搞了半天,小娃兒不買他冷笑話的帳,公孫紙只好悶氣地把著她的小小手。

  “這娃兒天生底子好,一定不容易生病吧?”

  “正是。”這一陣子逃難奔波,大妞確實很乖,沒有生過病。

  “這娃兒的身骨跟你完全不一樣,是像娘吧?”

  “是像娘。前輩,大妞她……”

  公孫紙摸摸大妞的小頭,想要抱起她,但蘭青動作迅速,把她拉回懷裡。

  公孫紙暗自滿意他護女的舉動,笑道:

  “你這爹對女兒還真細心。我只是想跟你私下說幾句。”

  “前輩稍候。”蘭青把她放回榻上,才跟公孫紙走到角落去。

  “你這孩兒在受驚嚇前反應就比其他同齡娃兒慢些?”

  “……是。”

  “也笨些?”反正小孩沒在聽,就直說了吧。

  “……是。”

  “都遺傳到母親?”

  這是在暗示他沒眼光娶到愚蠢的女人麼?蘭青咬牙點頭。“是。”

  “我也坦白說,這孩子沒什麼問題,至少脈像看不出來。有可能不習慣逃難的日子,過一陣子就能恢復正常,但也有可能受驚變傻……人腦難測,這樣吧,我跟大妞投緣,我就多留幾日,幫她做幾個測試,希望她一切都沒問題……”

  投緣?蘭青皺眉。李今朝跟大妞投緣,這公孫紙也跟她投緣,怎麼他卻被排除在外?

  “……你到底聽我說話沒?”公孫紙拉拉雜雜盡興說了一堆,才發現他心不在焉。

  “前輩,您是雲家莊的人,雲家莊在江湖上太出名,您要時常來這裡,豈不引人注意?”

  “我自是悄悄來去。你當我是白癡嗎?你在躲人,我又怎會引人過來?”

  “……前輩厲害,竟知我是誰。”蘭青按兵不動。

  “哼,我管你是誰,你打海裡來我也不理。一個在逃難的江湖人敢冒險讓我看病,不就是賭上雲家莊中立,不會出賣你嗎……”公孫紙又看向大妞。

  大妞還一直回看這裡,這小娃娃的相貌一看也知不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他想笨蛋的機會偏多了點,她這個年輕的爹是想要她變傻子還是不希望她成傻?

  公孫紙正暗忖的同時,忽聽見有人踹開房門——

  “咦,你這丫頭,我不是已經看過你的頭痛嗎?你闖進來干嘛?”公孫紙叫道。

  李今朝面有薄怒,一看見大妞待在屋裡更是火大。她連忙上前抱起大妞,回頭看向他們,厲聲問道:

  “公孫爺兒在替蘭青看毒?”

  蘭青,這名字不是……公孫紙面不改色道:

  “我在替他看毒,怎了?”

  “王八蛋,哪來的父親這般不盡心?蘭青你身上有毒,要看病理所當然,干嘛要大妞跟著你?”

  “我不放心大妞……”蘭青忍住抱回大妞的衝動。

  “呸!你把她放在內室,甚至捂住她耳朵都好!蘭青,你這爹當得真不稱職,要是大妞聽懂你們的話,不是要她為你這個爹擔心受怕?”

  被識穿的狼狽在蘭青臉上一閃而逝。

  “來,大妞,今朝姨帶你去喝酒。”

  “等等!”

  “都晌午了,我帶她上隔壁面攤吃。蘭青,你沒看過其他同齡的娃娃嗎?哪家兩歲的小孩跟大妞一樣,身骨摸起來沒一兩肉,你到底是怎麼養她?”李今朝白他一眼,見他已露羞愧,她語氣略緩,道:

  “當爹的總是粗心大意,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慢慢學總會進步的,咱們就在隔壁面攤吃,你隨後可以過來。”

  蘭青一語不發,目送她的背影。

  大妞被她抱著。大妞一雙眼本來在回頭望著他,但李今朝似乎有什麼地方吸引住她,她一轉向李今朝,就再也不曾回頭看他了。

  他心一跳,總覺得……總覺得有樣東西梗在心頭,十分的不舒服。

  公孫紙負手站在他身邊,慢慢開口:“你家的功夫偏邪,除了家主外,習得蘭家邪功者,多半短命,你知什麼原因嗎?”

  蘭青立即瞪向他。

  公孫紙聳肩,道:

  “你脈像異於常人且有點——不,是太不養身了,照說少年時期不該如此放縱,但你中了鳳求凰,當真是你的不幸,須得靠那些燕好短暫解毒。所幸,你遇上我,你就留下三個月吧,這三個月裡我將你體內的毒除盡。”

  蘭青那雙黑眸剎那亮了起來,身側五指成拳,松又握,握又松,極力掩飾他內心無比的激動。

  公孫紙微微一笑道:

  “如果你姓蘭,我勸你,除盡毒後,如果想陪小娃娃到老,就停止練功;但若已無法收手了,你就別聽信那些謠言以為采陰補陽有益你的功夫。”

  “……在下蘭青,出身江湖蘭家。”

  公孫紙嘆息。“果然是蘭家人,你家主怎麼不阻止你們這些妄想一步登天的人呢?難道他不知這會害你們早夭嗎?瞧你,好好一個人,卻成了妖神蘭青,固然鳳求凰是一因,但蘭家邪功害你不淺啊。”

  蘭青避開妖神二字,問道:“前輩只憑把脈,就能看出我是蘭家人?”

  公孫紙有點得意道:“據說蘭家人,相貌出眾,一表人材,但由於邪功之故,眉目易顯媚態,方才你極力在大妞面前掩飾,但總是遮不了那細枝末節。你想知道為何我明明看穿,剛才卻故作不知,現在又改變主意與你說開?”

  “請前輩賜教。”

  “江湖上,總是遮遮掩掩,有些事不干我身又何必點破?但,既然李今朝如此直白地跟你說開,我也不能輸個小姑娘。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讓大妞知道你中毒,但你在她面前克制你己身,這也算是個好父親吧。”

  不,大妞哪是他女兒?他也沒特別把她當女兒,他只是不願這娃兒見到他醜陋的一面罷了。

  他故意留住大妞,確實要讓大妞知道他是迫不得已才害了關家——前提是,大妞真能懂得這一切的話。

  明明大妞就是個傻瓜了,不能理解正在發生的這些事,但他總是心虛,就是要在大妞面前維護住他正人君子的形像。

  他總想,只要能在大妞面前撐住他的君子形像,那麼他就等於沒有對不起關家夫妻……他們死前,沒有恨他入骨。

  他隨著公孫紙走出李家小屋。

  面攤就在隔壁,大妞正跟李今朝呼嚕嚕吃著面……逃亡時,他偶爾也帶著大妞上破攤吃面,那時他無暇顧及大妞,沒人喂她,她餓極是像小狗一樣埋進碗裡吃,吃得滿嘴都是,吃完了後他抱著她繼續逃離衛官的手下……現在呢?

  李今朝邊喂她邊教她用湯匙,但又故意攪爛大妞碗裡的面,大妞因此氣鼓鼓地捶桌,拼命爬上桌子,要搶李今朝的面……

  蘭青有些迷惑了。

  因為李今朝老跟大妞打打鬧鬧,大妞才有反應嗎?以往他在關家時,他也沒跟大妞打打鬧鬧,但她還不是喊他一聲蘭叔叔地對他笑開懷?

  還是,他不夠真心對大妞?不,他夠真心了!是大妞不懂事,無法理解這個血腥的江湖,才會懷疑他對她不夠好。

  “這個……若是大妞真成了傻子,你可會拋棄她?”

  公孫紙直截了當地問,令蘭青不太能適應。以前,他周遭誰會像公孫紙與李今朝一般,這麼坦率地面對他。他要用盡心機明爭暗鬥,甚至下手害死無辜的人才能保住自己……即使在此刻,他仍對公孫紙的直率懷有戒心。

  “你畢竟年輕,一個傻裡傻氣的孩子是會防礙你的,那還不如交給我,我帶她回歸隱之島吧。”

  “不,大妞得待在我身邊。”蘭青幾乎是脫口而出。

  公孫紙瞥他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麼。

  蘭青又走近那面攤幾步,大妞這時候早該注意到他,但她連看都不看他了。怎麼不看他?怎麼不抬頭看他?看他啊!  

  他等了又等,等不到大妞看他,最後他垂下眼,咬牙注視自己的雙手。

  自大妞用那雙眼緊盯著他後,他總有種錯覺,其實他一雙手聚滿腥紅的水,那全是關家所有人的血。

  大妞現在不再盯著他,他該松口氣才是。

  真的,他該松口氣。

  ***         ***       ***

  空氣中有什麼在流動,蘭青忽地張開黑眸。

  屋內黑漫漫的,他直覺摸向身側的大妞。

  人不見了!

  他靜心聆聽,內室裡有大妞輕淺的呼吸聲。是大妞自己過去的還是李今朝過來抱人?

  無論哪一項,他都該當下察覺才對啊。

  “蘭青?蘭青?”李今朝輕聲喊著。

  平日說話豪爽的姑娘,哪會像現在聲若細蚊,蘭青心知有異,遂以同樣的低聲回著:“我醒著。”

  “你放心,大妞爬到我那裡了。”

  “她爬?”

  “是啊,她想跟我睡,便爬到我床上打我。我覺得不太對,你不是江湖人嗎?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晚上看你明明正常的,我就想到咱們晚餐都吃一樣的,沒道理你昏睡我們卻沒有,但,飯後只有你喝了茶。”

  蘭青聞言心一凜,同時也詫異這直爽姑娘也有心細如發的時候。

  “你是說,有人在水桶裡下了迷藥?”

  “多半如此。剛才我聽見院裡有異聲,你可以說是天干枯枝斷裂,也可以說是有人潛進院,你想賭哪一個?”

  蘭青頓時頭皮發麻了。他連忙運氣,功力尚在,但身上有鳳求凰,若是來人不只一個,他了不起只能保住自己,哪能再救下這一大一小?

  “跟我來。”李今朝低聲,又爬回她的內室。

  大妞坐在床上打著盹。

  “大妞乖,別出聲。”李今朝抱她入懷,用力打了下大妞的頭,再在她耳邊低語。

  蘭青很想跟她說,大妞變啞巴了,沒必要提醒大妞,但他沒吭聲,將李今朝遞過來的大妞抱入懷。

  他感到大妞的四肢不肯回抱,似乎……又在防他。

  李今朝盡力無聲推開床架,露出灰塵四飛的地面。

  地面上有銅環,她吃力拉開後,回頭輕聲:“你抱著大妞下去。”

  “地窖?”一個尋常人家的地窖都是擺酒跟腌物,就算躲人也會被發現的。

  “不,是地道,快點!”

  地道?這絕不是尋常人家會有的,這李今朝……他沒有多余的時間懷疑李今朝,只得抱緊大妞先入地道。

  地道先是二十來階的階梯,他彎著身走到底,一人高的地洞呈現在眼前。他放眼望去伸手不見五指,完全不知盡頭在哪裡。

  他回頭看去,李今朝剛把地道門關上,光線盡滅。他聽到鎖聲,接著是李今朝摸索下階。

  “放心,除非有人自內開,否則他們在外頭發現有地道也是沒轍啦,哈哈。哎喲,大妞你打到我了。”

  “這裡頭有燭火嗎?”蘭青問道,有意慢上李今朝半步。

  “沒。”李今朝一手摸著牆,一手拉住蘭青懷裡大妞的小手。“據說走上五百三十步,正好可以到布莊樓下,咱們今天來一試吧。”

  “你到底是誰?”

  李今朝側過頭,往他的方向看去。

  “蘭青,你對我的防心減少了呢。你本可懷疑今晚是不是由我一手導出的好戲,但你並沒有,反而隨我入地道,老實說,我為此感到欣喜。是不?大妞。”

  蘭青微地皺眉。是這樣嗎?

  李今朝又笑:

  “我啊,本來是個平凡丫頭,但後來,嘿,被雲家莊看上,剛被選為第三個主子,這是秘密,不能外傳,所以你要保密。好了,現在大家都不能說話,我要開始數了,要不然走錯了,又繞回我家,那就全部玩完。”

第三章
作者:於晴    鳳鳴軒原創言情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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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如此!

  難怪公孫紙無故開三天醫堂,原來明為義診,暗渡陳倉為她治頭痛。

  難怪雲家莊三公子在除夕送東西給她這一帶窮民,原來也是為了她……

  但,世上哪來的巧事?居然讓他遇上雲家莊人?還是,從頭到尾雲家莊布下天羅地網獵捕他?

  雲家莊地位中立,照說,就算他在雲家莊人面前殺人,數字公子也絕不會插手干預,迫使他認罪啊!

  為什麼李今朝對他坦白?這是何等重大的秘密,為什麼要讓他知道?不怕他以此為要脅?若依他的經驗,這必是一個精心算計過的陷阱,等著他一跳就沒有活路的可怕圈套。

  他該將計就計搏得她的信任,為什麼到頭他卻選擇把大妞交給她?

  雲家莊三公子早在布莊等著李今朝。三公子說,這幾日城裡一直有人在尋一名姓蘭的好看少年,最後盯上李今朝的破屋。

  是衛官,他知道。

  他注意到大妞一直在看著李今朝。是麼?大妞比較喜歡李今朝麼?是啊,連這傻大妞都是有心眼的,明白誰才是真正對她好。

  到頭來,他還是一個人。

  他聽見自己說:

  “我去看看吧,總不能讓李姑娘有家歸不得吧。大妞……托你了。”

  “咦,等等……等等,蘭青……”李今朝低叫,要拉住他卻撲了空。

  天色還是一樣的暗。

  現在約莫是三更多,如果他沒記錯,今天才初十,他在李今朝家裡也只過了十天而已。

  袖中滑出匕首,蘭青站在李家院子前,垂著目,任著冷風拂過他的長發,細細觀察空氣中的流動。

  他被植入鳳求凰後能使武,但比普通武夫強不了多,隨便兩個壯漢就能壓他在地上了。如果屋裡只有一人,他殺得了;兩人以上,就不是刀子能解決得了。

  暗香浮動,他不曾在冬天裡聞過這種花香,直覺閉氣。接著,他聽見溫暖的聲音自屋裡傳出:

  “是蘭家妖神蘭青麼?在下雲家莊春香公子傅臨春,還請蘭青入屋一見。”

  蘭青一怔。原來這芳香味兒出自傅臨春身上,春香公子遇春則香,如今尚處冬季,便有馨香噴鼻,這傅臨春還真不能做壞事,一做了人盡皆知。

  “來尋你之人,已經離去,蘭公子可以放心。”屋內的人道。

  “已經離去?”蘭青眯眼。

  “有空你可以為他上炷香,祝他一路好走吧。”那溫暖的聲音依舊。

  蘭青垂目尋思片刻,隨著他的心緒,原本只是清俊的五官逐漸沾染媚色,他細長的手指輕撣著衣袍,徐步而入。

  李今朝的屋子裡像浸了黑墨汁似的,但他早已摸透所有家具陳設,精準地走進破舊的小廳,駐足窗邊。

  正前方應是春香公子,可惜他看不見,無緣一睹容貌,但,他卻很清楚,藉由細微星輝,春香公子能一眼看盡他。

  看盡他舉動容止間的傾城風情。

  蘭青朱唇略揚,抖衫而立,笑道:

  “聽說雲家莊一向中立,有江湖人在眼前求救,數字公子們也會眼皮不眨地奉行超然立場,如今看來,今晚蘭青正是承了今朝這第三位主子的福氣了。”他眼眉一挑,剎那竟是異常妖嬈。

  “嗯?李姑娘告訴你她的身分嗎?那她顯然是將你當朋友了。”春香公子語氣一貫地溫暖。“可你卻沒有將她當朋友呢。”

  “春香公子此話差矣,蘭青故意瞞著今朝,正是為她著想。”他有意無意撫著如瀑的美麗青絲,睇向春香公子所站之處,眼波一轉,蕩出酥人心神的豐采,他又笑道:“春香公子有時也該知道,無知是一種福,從一開始,她那般爽朗的人,就與我們這種勾心鬥角的江湖人不在同一國,對吧?”

  暗處的春香公子沒有回答。

  “春香公子?”蘭青柔聲喊著。他不以為傅臨春能在幾眼間被他蠱惑,屋內呼吸正常,那傅臨春必是被他某句話影響了。哪句話?是否能成傅臨春的弱點?轉念間,蘭青已揣測千百種,但畢竟對傅臨春不了解,最後一無所獲。

  過了一會兒,傅臨春才道:

  “……你說得對。她與咱們江湖人,本就不是同一國,蘭家練邪功至今,已過五代,這代蘭家家主年僅二十一,據說面目奇醜,他剛成家主時,將蘭家弟子妖神蘭青驅趕出門,從此,蘭青在江湖上惡名昭彰,甚至干出幾件不名譽的大事件,這仇家,還真是不少。”

  蘭青抿唇一笑:

  “真不愧為雲家莊的記史公子。春香公子,這些事都藏在雲家莊汲古閣裡嗎?此刻,你確定要談這些陳年往事嗎?”說到最後,語氣已帶些曖昧挑逗。

  “我對江湖冊裡不明不白的地方,總是多了點好奇心。例如,一般江湖人得名號不易,但蘭青那時才幾歲?十三吧,被家主趕出蘭門後,便莫名多了妖神之名。妖神二字,並非榮耀,而是毀滅,這兩個字將年方十三的蘭青逼入絕境。”

  “絕境?”蘭青輕笑:“我從不認為,那是絕境。”

  “是麼?那麼,現在你帶著關長遠的女兒逃亡,是否已入絕境了呢?”

  蘭青聞言,心一跳,表面又笑:

  “原來,雲家莊真是無孔不入,連關長遠的女兒在我手上都查得出來。現在你打算如何?關大妞已在雲家莊第三代主子手裡,前任五公子也知我身中劇毒,你這一招天羅地網布得真巧妙,將關大妞毫發無傷地帶走了。現在你打算代江湖主持公道除惡務盡?”

  “尋來的,並非黑鷹衛官手底下的人,而是你其他仇家。”

  不是衛官嗎……蘭青不得不承認,只要不是衛官,其他人都好解決。

  傅臨春又溫聲道:

  “江湖上的謠言太多,雲家莊不管信不信,都得照樣寫入冊裡。在許多年前,曾有七把名劍在不同時期流傳世上……嗯?我跳題了吧,重點該是其中一對鴛鴦劍,不知何故,黑鷹衛官竟在年前得到其中一把,輾轉打聽,才知另一把劍流落在關家。不,這樣說也不對,該說,這一對鴛鴦劍都屬於關家的,只是關家丟了一把,教黑鷹衛官討了去。”

  底都差不多讓人揭光,蘭青也不遮掩了,他笑道:

  “雲家莊能將此事挖到這程度,蘭某甘拜下風。”

  “這對名劍,是秦朝青銅劍。始皇帝曾將天下民間武器收繳,不放過任何一把,將它們融爐後改鑄十二金人鎮守四方,有人說,這對名劍是宮中鑄劍師瞞著始皇帝,自十二金人中取出部分而成;也有人說,這是十二金人自鑄的神劍,雙劍現世合並,任何願望都能成真,故名鴛鴦劍。想必,黑鷹衛官是信了後者。”

  蘭青負手而立,睇著傅臨春那方向,笑道:“十二金人不過是青銅所鑄,我也不信十二金人自鑄神劍這種鬼話,但鴛鴦劍確實存在,衛官得到他時,最後一尊金人也在。”

  “嗯?”

  “也有春香公子不知情的事嗎?這也對,先朝歷史都這麼寫的,十二金人早已銷毀,但確實有一尊被留了下來,衛官拿到的那把,春香公子看了必也驚嘆,那是把劍,同時也是一把鑰匙。”

  “是麼?那,你在乎鴛鴦劍麼?”傅臨春對鴛鴦劍的外形一點興致也沒有,反而對蘭青的心態感到興趣。

  蘭青輕笑一聲:

  “什麼劍啊,我蘭青何時放在眼裡了?衛官想要,我便陪他一塊玩,這種事我也不是沒玩過。”

  “那麼,黑鷹衛官是找不到關家的另一把劍了?”

  “春香公子打算為關家討公道前,先將一切問個詳確嗎?”

  “不,我只是在想,黑鷹衛官必定沒有找到那把劍,因為關長遠的女兒一直在你手裡。或者該說,另一把劍,在你手上。”

  蘭青笑了,他道:

  “關大妞是個啞巴呢,她才幾歲,現在只怕早把她爹的遺言忘個精光,這把劍永遠找不到了。”

  “看來你們都不知情了。”

  蘭青聞言,立時不言。他不追問,因為其中必有他不能知道的訊息。

  傅臨春又再道:

  “嗯?那我該不該告訴你,關大妞本身,就是那把劍呢?”

  “住嘴!”蘭青直覺怒喊。

  “原來你不知道啊。好了,現在知道了,你該會怎麼做呢?”

  怎麼做?大妞哪可能是另一把劍?劍在哪?他也不是笨蛋,大妞全身上下哪藏得了劍?大妞又不是個假皮囊,隨便剝了皮,那把劍便露了出來,他根本不信,但,衛官會信。

  然後,殺了大妞,剝下她的皮。

  蘭青尋思片刻,又看向傅臨春那方,斂起所有媚色,冷聲問著:

  “春香公子跟我聊了許多,也讓我知道許多不該知道的秘密,想來你也不打算主持公義了,你想要我做什麼呢?”

  “也沒做什麼。你的仇人太多了,把關大妞留下來,你離開此地。”

  “怕我影響第三位主子的生活嗎?那大妞更不該留下。”

  “我與關長遠素昧平生,但也知道江湖上要找到像關長遠那樣干淨的鐵漢,難了。關家被滅口的隔日早上已有雲家莊人潛入,可惜找不到一個幸存者,他女兒活著,雲家莊就該善盡一份心力。”傅臨春一頓,又道:“前任五公子會治愈蘭家家主在你身上下的毒,但,你一定要離開這裡。”

  連他身上的毒是誰下的,傅臨春都猜到了,那麼他的爛底,只怕雲家莊早摸透了。

  是啊,他殺人放火的事,別人怎麼躇蹋他的不堪醜事都詳盡記入江湖史裡,以後大妞長大了,也會清楚知道他過往一切……蘭青心神不定,嘴裡喃道:

  “大妞,跟著我走。”

  傅臨春靜默半天,才道:

  “跟著一個叫妖神蘭青的男人麼?你要她,學著妖神蘭青?要她,有著妖神蘭青的影子?要她,成為第二個妖神蘭青嗎?”

  傅臨春語氣仍是溫和,對蘭青而言,卻如冰水潑了他一身,令他全身由裡到外發冷,再由外寒入他的五髒六腑裡。

  妖神蘭青、妖神蘭青,他與傅臨春都清楚,不,世上的人都明白妖神蘭青背後的肮髒,他不曾細想過這一層,不曾想過大妞的未來,他只是想,回報關長遠……他只是想,大妞留在他身邊……

  天將要拔白,蘭青走在無人的街道上,霧氣幾乎掩去他的身影,此時,正是新年熱鬧的節日,偏也是冷到極點的寒冬。

  是不是人的一生,總是悲喜同時發生?為什麼他就不一樣呢?他的過去有任何值得快樂的時候嗎?

  蘭青恍恍惚惚想著,就是想不出十八年來他到底有過什麼值得快樂的事。

  “蘭青?”

  他直覺抬眼,李今朝在布莊門後探出臉來。他空洞的黑眸掃過四周,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走回布莊了。

  “哎啊,你是跌進井裡?怎麼渾身濕透?”李今朝抱著睡著的大妞奔出來。

  蘭青低頭看著縮成一團的大妞,喃喃:

  “這樣的天要凍著大妞怎麼辦?”

  “不會的。她身上罩了好幾件暖衣。”

  他的食指輕輕撫過大妞軟軟細發,又自言自語:

  “我可是冒死過去,大妞怎麼就這麼容易睡著呢?她不是該等著我,為我緊張嗎?原來,她一點都不關心我。”

  李今朝古怪地看他一眼。“你這爹真奇怪。女兒能好好睡覺,不擔心受怕,你該感到安心才是啊。”

  “當爹的,是這樣嗎?”

  “蘭青,你不是嚇傻了吧?我舅舅說,已有雲家莊的人過去處理,你應該沒事才對。”看他還在閃神,她皺眉,把大妞塞進他懷裡。

  “等等,我全身被露珠沾濕了……”蘭青連忙接住差點落地的大妞。

  她正睡著呢,被這一驚動,小眼睛迷迷糊糊張開,一看見李今朝的大臉在眼前,她又抬眼看向抱著自己的人。

  “大妞,我回來了……”

  她盯著他一會兒,小眼睛又合上睡著了。

  真的沒在關心他,一直是他自作多情了啊,蘭青想著。

  “乖,大妞。”李今朝摸摸她的頭,大妞不理她繼續睡。她笑:“大妞真乖,一晚上不吵不鬧,一直跟著我在布莊等,她年紀小捱不住困,但我想她是擔心你的。”

  “是嗎?”蘭青看著心無城府的李今朝,再望向尾隨她出來有著防心的三公子。只怕,除了李今朝外,雲家莊的每個人都盯死他了吧。

  他又垂目,凝視懷裡的小娃娃。大妞是劍主,他信;但說大妞是一把劍,他怎麼也不信的,這樣小小的身軀裡,不可能會有劍。

  如果,讓衛官得知這樣的說法,依他目前的功力絕護不了大妞。

  “我想起來了。”蘭青突然道。

  “什麼?”李今朝輕輕戳著大妞的臉頰,大妞覺得她很吵,索性把整個小臉埋進蘭青衣裡。咦,蘭青上衣是濕的,這小大妞寧願面對濕衣也不想理她嗎?

  “我想起,我最快樂的日子是在何時了。”在關家無數個午後,男人們喝酒聊天點到為止的比試,明明在江湖上是個頂天立地粗聲粗氣的漢子,卻在妻子面前稍嫌柔軟些。

  因為她主管家中生計,自然要給她點面子,關長遠私下咳聲連連不好意思地說著。

  當時他聽了是錯愕又是好笑,直想著,關家跟他所遇的江湖人江湖事完全不同。不知不覺中,原是帶著心機入關家的他,竟也在嘴角抹上發自內心的微笑。

  那樣的快樂,終成絕響。

  而他,甚至是主謀之一。

  大妞跟著他,到頭不是被人追殺,就是成為第二個被人糟蹋的妖神。

  所以……所以……

  長遠兄,你的女兒,我代你交給其他人保護,好麼?

  ***         ***         ***

  正月十五夜。

  蘭青眨眨眼,看見一個毛絨絨的……紅包?紅狗?還是紅色的大襪子?

  “嘿嘿,大妞被我打扮得很喜氣洋洋吧。”李今朝拉了下大妞毛毛的耳環,大妞立即撞開她,撞得太用力,一頭栽進蘭青懷裡。“城裡每年正月十五習俗,只要能鑽上花車……”

  “花車?”蘭青連忙穩住這小小的身子。小身子的主人抬頭看看他,又看看李今朝,站在原地就不動了。

  “迎新年的花車啊,雲家莊資助的,繞城一圈,穿紅衣的姑娘能搶攻花車頂,不上花車的,就湊個熱鬧丟個花嘍。大妞,你記得,要是有人丟花上來你要搶,搶得愈多的那人,今年就會心想事成好運連連來哦!”李今朝穿得跟大妞一樣,顯然對這種平民活動興致勃勃。

  蘭青一時回不了神。似在江湖又不像在江湖,他總有點錯覺,現在他過的,跟個平民生活沒兩樣。

  “那……”蘭青輕輕摸著大妞戴著小紅帽的頭。她不避他沒撞他,大妞真的不把他當回事了,他心頭微地泛澀,嘴裡卻笑著:“那你們好好玩吧。”

  “蘭青,咱們就約在‘金香酒樓’吧,一塊吃元宵後,再去領燈夜遊到天亮。大妞,你要有心理準備,要敢閉上你的小眼睛睡著,我就把你打醒。”李今朝牽起小不隆咚的小小爪子。

  蘭青目送這一大一小離去。

  良久,他才回到屋裡,桌上還有來不及收拾的碗筷,大妞年紀小,肚子餓是常事,也許生活開始平靜,所以她懂得主動示餓了。

  她還是不說話,但一餓,就自己拿出專屬小碗筷爬到椅子上等飯吃。以前跟他一塊時,她可不曾有過這種主動行為呢。

  有時,他也想問大妞,是不是很想念她爹娘在的日子,是不是很想回到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可是,他一直沒有問。

  他在小屋裡逗留一陣,遠方喧鬧的人聲拉回他的神智,他來時未帶任何東西,去時也不必拿什麼留念。

  他毫不猶豫步入走進黑暗小巷。正月十五佳節,明明入夜卻是人來人往,他順著人群走過幾條街巷,聽見有人歡呼:“車來了。”

  他抬起眼看去,特制的馬車在群眾裡緩緩前進。車夫是雲家莊的人,車頂上有七、八名女子推擠著,李今朝果然厲害,還真讓她帶著大妞擠了上去。

  大妞太小,幾乎被姑娘們淹沒,李今朝把她摟在懷裡,讓她拿著她的小帽子接著拋上來的小花朵。

  紅的白的黃的,大妞專心盯著小花,努力接著,當她好不容易接到一朵小花時,紅咚咚的小嘴角上揚,雖然沒有開懷大笑,但也是這幾個月來第一朵小笑容了。

  蘭青黑眸輕亮,也跟著笑了。就算大妞記住家恨又如何?還是有人能令她開心的,那個人不是他,又何妨?

  他又狀似隨意掃過一般百姓。雲家莊定會派人混在裡頭,以防有人滋事,只怕,此刻這些雲家莊人也在盯著他的舉動吧。

  他們要親眼盯著他離開這城,就算他不隨前任五公子離去解毒,雲家莊也任由他去,只要他肯離開這裡。

  “小夥子,花車上有你喜歡的人嗎?”

  蘭青回神,看向身邊的中年漢子。

  中年漢子笑道:“是哪一位姑娘?你要有心理準備啊,能擠上車的都是辣姑娘,小心吃虧,還不如選你身邊那幾位呢。”

  蘭青轉頭一看,三、四名小姑娘就在他身側,一見他投來目光立即掩嘴笑著轉身四散。

  “瞧你,這張面皮好也就算了,對著花車上的姑娘笑成這樣,小心人家吃定你。”中年漢子哈哈笑著。

  他摸上嘴角。“笑成這樣?”他時常笑,卻是懷有目的展現蠱媚他人,剛才,他怎麼笑?

  “你那笑,真好看。我粗漢子不會形容,不過,你的笑容就像是在說:只要你好,那其它也就無所謂了。黃毛小子常用這種笑容騙人啊?”

  蘭青隨口道:

  “是啊,用笑騙人最容易了。”他也不想去了解剛才到底怎麼笑法了。

  馬車已經消失在街口,百姓有的去追車,有的則去逛燈會。他又在原地站一會兒,才往反方向走去。大妞的小燈掛在燈街上,他想看完後再離城。當他才步進燈街一會兒,直覺告訴他有地方不對勁。

  百姓依然熱鬧,但其中有幾名年輕人一直張望在搜尋什麼。

  那幾人有武功,八成是雲家莊人。是誰失蹤了?

  “咦,車上的小娃娃不見了?”

  蘭青即刻回身。“誰不見了?”

  中年漢子碰巧也來逛燈街,指著那幾名雲家莊人,說道:

  “我剛聽他們說,馬車停在金香酒樓,有個女娃兒下車進酒樓沒多久就不見了。”

  是大妞!

  “你認識那女娃兒?會不會那女娃兒想找你,卻迷了路?”中年漢子說道。

  蘭青怔住。大妞才幾歲,要真找他,她會往李屋的方向走,但城裡巷道復雜,她一定會迷路。

  他不及細想,先往巷裡奔去。自金香酒樓往李屋裡共有七、八個巷道,如果快些,也許會在其中一條巷子找到大妞……

  驀地,他停步。

  “被發現了嗎?”中年漢子在蘭青背後說著:“衛爺,這就是你說的妖神蘭青嗎?一點也不像啊!你決定連他一塊帶走時,我還真怕我被他迷惑,這看起來也不過是個相貌出眾點的黃毛小子而已啊。”

  短巷的盡頭,一名著黃衫的男子負手站在那兒。他微地側頭看向巷裡神色鎮靜的蘭青,冷冷道:

  “蘭青,這三個多月來你的日子真是快活啊!你該明白我的個性,我有仇必報,本該將你擊殺在此,直接帶走關大妞,但,現在就算冒著被雲家莊發現的風險,我也想看看妖神蘭青的‘只要她好,你便什麼也無所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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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爵 | 2009-4-16 20:18:18

番外篇(一)  她姓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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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娘,我瞧你這女娃娃真可愛,如果跟莊主的孩兒站在一塊,這女娃娃才像是莊主跟莊主夫人的小孩,莊主也曾誇贊小靈聰明又靈巧,說不定會認她當干女兒呢。」年輕丫鬟這麼笑說。

  「莊主跟夫人在大妞身上費了不少心力,可惜大妞她……如果能讓小靈當干女兒,那小靈一定會比親生女兒還要盡力奉養他倆的。」奶娘語氣雖是柔和客氣,但隱隱帶著莊主遲早會認她女兒當干女兒的信心。

  「到那時,奶娘有好處也要多多分給我啊……」

  兩人本在屋內整理被褥閑聊著,忽地一抹白影自窗前徐徐而過,駐足在門口,往屋裡頭瞧來。

  奶娘跟丫鬟心一跳,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這白衫少年是個美貌少年,眉目帶著她們說不出的妖艷,氣質完全不同莊裡的任何人,有時,只是一眼,就讓人難以調開目光。

  「奶娘,大妞呢?」那少年淡聲問著。

  奶娘結結巴巴:「蘭少,小靈跟大妞在隔壁屋裡玩耍……」說著說著,她明明是個早懂男女情事的寡婦,臉還是紅了。

  他輕應一聲,又徐步往隔壁屋去。

  屋裡靜悄悄地,哪來的小娃娃在玩耍?他推開門,環視屋內,大妞並不在,地上散落一地玩具。

  他步進小屋,上前一看,看見矮桌上墨汁橫飛,一本書丟在一旁,桌上是亂七八糟的字形。

  他見狀,不由得綻出溫潤笑意。這哪算字形,簡直是鬼畫符,一看就知是大妞寫的,兩歲的娃兒哪會寫字啊,關長遠憂愁大妞十歲都學不了字,但他不以為然,好好教大妞,她總能學會的。

  他把地上的書本收好,要步出房門找大妞時,目光忽落在小箱子裡。

  這小箱子專裝大妞的玩具,關長遠平常不允她出外院玩耍,她一人時只會玩著這箱裡的小玩具,他一路走來也沒見到大妞……一個念頭晃過他心裡,他上前打開小箱子。

  小小的人兒抬起睡眼看著他。

  他失笑:

  「傻妞,你怎麼在這兒?」

  大妞揉揉眼睛,朝他伸出小小的手。「蘭叔叔。」

  蘭青見她依賴他,不由得心生憐惜,小心地把軟乎乎的大妞抱了出來。他注意到衣箱裡有潑浪鼓,他取出來輕晃兩下,鼓聲讓大妞清醒些,她也笑著用她的小手摸著鼓。

  他微微一笑,又連晃兩聲,咚咚鼓聲讓她咯咯笑了出來。

  「大妞,上回蘭青叔叔不是跟你提過,你愛玩鼓,可也不能把鼓丟到箱裡,箱子深,你要跑進去撿鼓,再也不出來了。」他面色一沉,問道:「是誰合上箱蓋的?」

  不知是她聽不懂他的話還是她不想說,她只是用小手緊緊拉著他的衣服,把小頭埋進他香香的懷裡。

  蘭青撫過她小小頭顱上的細軟黑發。這真是小傻瓜,但他也不是真罵她傻,而是惱她沒有半分防人意識,根本是關長遠第二!

  但,關長遠有能力自保,這大妞哪來的自保能力?

  大妞一向聽他話,說了鼓不丟箱裡就不丟,定是有人丟了進去,大妞一去撿鼓,便把箱蓋合上,偏大妞又不懂呼救,就這樣悶在箱子裡。

  思及此,他心一凜,這玩具小箱哪來的縫隙呼吸,要是悶久了,怎麼還有命在?他心裡不悅,嘴裡仍笑:

  「大妞,你個兒小,自己推不開箱蓋,改天你要不小心滾進來,蘭叔叔怎麼找得到你?不如,以後你滾到自己爬不出來的地方,就這樣,輕輕一敲,蘭叔叔一定能聽見,把你撈出來,好不好?」說著,他在箱裡一角以她這年紀會有的力量輕敲一下。

  大妞看著,依言也伸出小身子跟著敲一下。

  他見狀驚喜。「真聰明的妞兒!」他放著掙扎的大妞下地。

  她一下地,就要拉著他,小小的胖腿往桌邊跑去。

  他笑:「大妞要讓蘭叔叔看什麼?」

  她指指桌上的鬼畫符,抬頭朝他笑咪咪地。「妞妞。妞妞。」

  他配合她蹲下,瞄了眼鬼畫符,柔聲道:「大妞寫得真好。」

  她聞言,眉眼都是笑,又跑去把地上的書塞給他。「妞妞背書。」

  「大妞要背書給我聽嗎……不是?」他手臂被打了一下,他又笑:「那大妞要教蘭叔叔背書嗎?」又被打,他只好隨口道:「原來,是大妞背書後默寫?」

  大妞用力點頭。

  他把大妞抱進懷裡,連笑兩聲:「大妞真聰明,竟然會背書默寫了。」

  大妞聽他語氣不信,生氣地用小腳踢他的肚腹,她一直想下地,但他就是不放,大妞連連踢腳,他哈哈大笑,整個仰倒在地,只手還是護著重心不穩倒在他懷裡的小妞兒。

  大妞這孩子才幾歲,還學字呢?她本性偏安靜,不活潑好動,別人給她一口飯吃她就吃,只愛玩一些不刺激的玩具,但要默書寫字?這孩子連大妞二字怎麼寫都不會,哪可能背書寫字?

  他心裡極度不悅。他見過那奶娘的女兒,比大妞長上一歲,已懂背著簡單幾句詩詞討大人歡喜,關長遠曾私下透露,如果大妞像奶娘女兒那般機靈就好。這話准被人聽了去,現在可好,只是個不入流的角色以為正主兒傻氣,就想搶位,關長遠要是知道有人有心取代他女兒,不知做何感想?是歡喜有個機靈的干女兒呢,還是寧要這個會丟他面子的傻妞兒?

  小小的手一直摸著他的臉,他笑得開懷,任她的小手掌輕輕壓在他面上。

  大妞小臉露得開心,顯然很少有人願意花時間陪她這麼玩著。蘭青心裡輕松,跟她玩了起來。

  「大妞!」

  蘭青看向門口的美婦人。那婦人一臉戒備,一見他,勉強笑道:「蘭兄弟怎麼在這兒呢?」

  蘭青放開大妞,任著她跑進美婦人的懷裡。他注意到這美婦人緊緊抱著女兒,仿佛怕她受到他的半分傷害似的。他不以為意,撣撣衣袍灰塵,起身笑道:

  「大妞與我投緣,我總是喜歡跟她玩兒,嫂子,你放心,我盯著大妞,不會讓她有傷的。」

  她暗地摸摸大妞的小身子,確定無傷。她疑聲問:「小靈兒呢?」

  蘭青聳肩。「我來時她已經不在了。奶娘在隔壁與人閑聊呢。」

  「是麼?」

  蘭青走到玩具箱前,不經心地說著:

  「說起來,奶娘孩子年紀小小就過於聰明呢。」

  她不知蘭青為何提及這事,小心翼翼放了大妞下地,見大妞自行撿起潑浪鼓玩著,心裡一軟,柔聲道:

  「再怎麼聰明都是別人家的孩子。」

  「是啊,再怎麼聰明,也不是大妞。就不知長遠兄怎麼想了?」

  她聞言暗怔,不由自主地往他看去。

  蘭青又打開箱蓋,朝她笑道:

  「嫂子,奶娘孩子比大妞高大些,已經會合上箱蓋了呢。」

  關長遠之妻先是疑惑,接著面色遽變。她連忙低頭看向自家小孩,急聲問著:「大妞,你剛被關在箱子裡嗎?」

  大妞抬頭看看她,朝她傻笑,又低頭自顧自地玩。

  蘭青走到大妞身邊,硬是搶過她的小鼓。大妞生氣地拍打他的腿,跟著他跑,叫:「蘭叔叔!」

  蘭青離玩具箱尚有數步距離,直接把小鼓投了進去。大妞見狀,連忙跑到箱前的小凳子,費力爬上小凳子後,又想探入小箱子裡拿小鼓。

  「不要!」關長遠之妻花容失色,衝上前抱住大妞掙扎的小身子。這小凳子何時放在玩具箱旁的?是誰放的?小鼓又是誰丟的?

  「太聰明的小孩兒,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蘭青輕描描說著。

  她嚇出一身冷汗,更為大妞感到悲哀。她的孩子不知防人,就算跌進箱裡一次有人救起,但還會跌進第二次、第三次……

  「長遠兄一向喜歡聰明的娃兒,是不?」

  「……再聰明也不是自家孩兒,又有什麼用?」她神色驀然冷淡。「大妞不小了,有我一人顧著就行。天湖莊的夫人要生了,正缺個奶娘,我一直忙著,沒機會跟奶娘提,這幾天我會讓奶娘帶著孩子過去。」

  蘭青故作驚訝。「我以為,長遠兄打算讓小靈那丫頭當關家女兒呢。」

  關長遠之妻聞言,面色更是冰冷。她冷聲道:

  「長遠根本沒這打算,就算私下傳的話兒,我也不會再讓它誤傳下去。」

  蘭青微微一笑:「長遠兄有妻如此,真是他的福氣。」

  他來到大妞面前,摸摸她的小頭,她抬眼看他,小眼睛帶著笑。這麼單純又不爭的孩子啊……他臉色輕柔,陪她搖了下潑浪鼓,瞧,他才陪她玩一下呢,她就開心成這樣,平常她多寂寞啊。「大妞有母如此,也是她的造化。」

  關長遠之妻對妖神蘭青雖有防心,但此時見他對她女兒一心的好,就算是假裝的,她也不免有些許動容。

  蘭青笑著要離開,大妞還想跟著他走,他輕笑:

  「不成不成。你該讓你娘罰你,誰教你不聽話,自個兒跑入箱子裡。」

  大妞有點氣他告密,用額頭輕輕撞他的大腿,他露出開懷的笑。他又瞟向關長遠之妻,此時她一臉疑惑看著自己,想必在懷疑他對大妞是不是有所圖。

  他不想理會這女人的想法,臨走前他又道:

  「也請長遠兄多陪陪大妞吧。大妞這孩子想學旁人背書寫字,這也不打緊,但她哪會寫字?要學到旁人說謊使壞,大妞這孩子就可惜了。」

  關妻目送他離開後,尋思一陣,瞧見桌上鬼畫符。這鬼畫符是自己女兒畫的,她認得。

  大妞見娘親注意力在她寫的字上,連忙跑過來獻寶。她把小書本湊到娘親面前。

  「大妞,這是你抄寫的嗎?」她笑道。不願傷女兒心,把醫書攤開第一頁,與她的鬼畫符對照。

  「背的,背的!」

  她心憐地笑著,把大妞的小身子抱進懷裡。「是背的,大妞會背了,好厲害呢。」她附和著。

  大妞沒有得意,只是很高興又小心地把鬼畫符折起來,准備等爹來讓他看。        

  她見狀,用力抱住大妞。傻孩子!傻孩子!一開始,她只想著讓大妞沾點奶娘孩子的聰明,怎知那女娃兒聰明狡猾到想害了大妞。

  沒有大人的暗示,小孩子怎會有取代的心思?難道,這世上除了她,就沒有人不計較她孩子的傻氣,一心一意地對她嗎?

  「娘,娘!」大妞被悶住了,抗議著。

  她連忙松開懷抱,揉揉大妞的小細發。她柔聲說著:「大妞喜歡小靈嗎?」

  大妞低頭玩著手指,不吭聲。

  「那喜歡蘭叔叔嗎?」

  大妞用力點頭,小嘴上揚:「喜歡!喜歡!」

  她聞言,不知該喜該憂。她始終懷疑蘭青入關家莊有所為,但他對大妞又是百般疼愛,一個滿腹心機的少年怎會喜歡這麼傻氣的孩兒呢?

  無論如何,她該感謝蘭青今日的提示。不然,哪天大妞出事了,就後悔莫及,何況……

  她翻了幾頁醫書,看見上頭印的藥草,這倒像是大妞抄的鬼畫符。

  「背的、妞妞背的!」大妞指著那藥草圖。「跟靈靈一樣!」

  是啊,別說她不想讓大妞在他人身上學會說謊,單就奶娘她孩子有意在大妞面前炫耀比較,她就無法忍受。

  大妞她不必比,不用比,她就是關長遠的孩子!這絕對不能否認,絕不會讓外人來占據這位子!

  大妞輕輕打了一下娘,感覺娘親的不信,低聲再重復:「妞妞乖,妞妞背的!」所以,爹不要老是用怪怪的眼神看她。她跟奶娘的靈靈一樣,都會背。

  她又抬頭見娘親,摸摸娘親的臉。娘親朝她溫柔笑著,撫著她的額頭。「大妞,不怕,等過兩年你有弟弟了,他一定保護你到很老很老,代娘保護著你,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大妞一雙小眼睛看著她,然後笨拙地回摸娘親的頭。「娘娘,妞妞保護你。」

  ***        ***       ***

  「進來。」溫和的男聲說道。

  門輕輕被推開了。進來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娃,瘦瘦的,雙眼明亮,小臉沉著……跟以前那個帶點傻氣的孩子形同,而裡頭的精神卻大有不同了。

  傅臨春定定望著她,撩過袍角坐在椅上,朝她招招手。

  「妞兒,過來坐。」他等了一會兒,她還是垂首站在原地,傅臨春微微一笑,捻起一顆瓜子。「妞兒,以前你練完功,總是跟師父一塊啃瓜子。現在不喜歡了?要開始講起規矩了麼?」

  小少女遲疑一會兒,坐上椅子,椅子有點高,她被蘭青養得還不夠高壯,雙腿蹭不到地。兩人中間有個方正茶幾,一如往昔放置著一盤瓜子。

  她想起來了。

  每次練完功,她會被師父招來,兩人就坐在廳裡閑嗑瓜子,她跟今今一樣不會剝瓜子,師父每次都一顆顆咬開,瓜子肉任她吃。

  那時她不會說話,師父也不會主動閑聊,兩人就這麼悠閑地待上一個時辰,才差人送她回家去。

  師父只在興起時,啃著瓜子教她幾句詩詞,甚至,以她現在的眼光來看,與其說師父在教她武學,不如說他是個大玩伴。

  她想,蘭青也早知道師父並不盡心教她武學,但蘭青一點也不在意,蘭青只在意她有沒有受到雲家莊的保護。

  「妞兒會說話了,也比以前聰明了,還記得以前多少事呢?」傅臨春沒看向她,逕自散漫地啃著瓜子。

  直到他聽見她低聲道「所有事」時,略為詫異地瞥向她。

  「所有事?」他聲音溫和如春陽。「妞兒,你告訴我,你最初的記憶從哪時開始?」

  她沉默一會兒,抬起頭看著他,輕聲說道:

  「從蘭青來關家開始。」        

  傅臨春又愣了會兒,才道:

  「那些事記得很清楚麼?」

  「很清楚。我叫他蘭叔叔,他叫我大妞,從那天開始,每一天我都記得詳細,包括娘親放我進衣箱裡……蘭青與害我爹娘的人合謀……」說到此處,她緊緊閉上嘴巴。

  「是麼……這麼清楚啊……」傅臨春又不說話了,漫不經心地嗑著瓜子。

  窗外的天色漸漸轉暗了,雲家莊沒人過來請他們吃飯,直到天色盡黑,傅臨春無意間瞥向盤上來曾動過的瓜肉,他再問:

  「妞兒,你幾歲了?」

  「嗯?你還小了點,要再大一點就不會這麼痛苦了。要我說出你此刻的心情嗎?」

  「不要!」這聲音變得有些激動。

  博臨春神色未變,溫聲道:

  「那你想知道什麼嗎?」

  她安靜一會兒,才啞聲問道:

  「師父,我爹是什麼樣的人?」

  「你爹……」他沉吟著:「我與關長遠不曾見過面,江湖史上記載的不多,但都是些好事。妞兒,你爹十八歲入江湖,三十五歲遭衛官殺害,這其間他不曾上過雲家莊,你知道為什麼嗎?」

  她搖搖頭。

  傅臨春直視她,微微一笑:

  「這世上,有兩種江湖人不會上雲家莊一探自身在江湖冊裡的名聲。一是如蘭青這般壞事做絕,不理有多少人在暗地看著;一是如你爹那般助人不提名。雲家莊並不能完全記載世上所有江湖事,自然無法看盡你爹做的每一件事,也因此我只能告訴你,我對他了解不深,但,他為人正派,值得後人學習。你記得當年你爹讓蘭青入關家莊的原因嗎?」

  「我記得我娘跟奶娘聊過,蘭青遭人追殺,蒙我爹相救。入關家莊一住半年,其間我爹待他如弟……待他如弟……」她擺在膝上的雙手緊握,再也說不下去蘭青當年的作為。

  「那,你爹是個很好的人了。」

  「……我娘呢?」

  「你娘嗎……」傅臨春這次沉思更久,停了半刻鐘才慢慢道:「男外女內,你娘不是江湖人,也不曾傳出什麼事,但,你爹選擇你娘,你娘必定也是個好人。」

  「是嗎……」傅臨春見她垂下頭,也不再多說什麼,繼續啃瓜子,直到啃光了。她那頭堆得跟小山一樣高的瓜子肉還是沒人理,他才又道:「傻氣孩子時的無憂無慮挺好的,是不?」

  「無憂無慮真的好嗎……師父,以前我想的不多,我知道蘭青跟我爹娘不見有關系,我也一直謹記我爹的話,用我的一雙眼睛去看,師父,我親眼看見蘭青疼我,為了我曾差點喪失性命,甚至躇蹋自己來保全我,但他心中始終有介懷,如果有一天我開始說話了,明白真相下的意義,我會如何面對他?而我,明知蘭青疼我,我也願意疼他,可是,每次我一看見衣箱,我心裡就無由來地生氣。」天黑了,她看不見傅臨春的臉,但仍是轉向他。「傻氣的孩子不想深思真相下的意義,那時的我只是一個活在當下的孩子,現在的大妞卻得為未來而抉擇,才能面對所有人。師父,我本名長平,我爹嫌我過於蠢笨,卻打從心裡要我永遠平安,蘭青給了我十年的平安,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長平。」

  傅臨春溫聲道:

  「要我教你怎麼做麼?」

  她沉默一下,輕聲說道:

  「所有人都不是我,沒有辦法為我做決定,我才是經歷一切的那個孩子,該由我決定才是。」

  「是嗎……」傅臨春嘴角微微揚起。「你這性子,看起來是跟親爹相似些才對,蘭青沒有破壞你的個性,可見他是真心疼你。」

  她沒有應答。

  傅臨春不打算左右她的心思。他再道:

  「蘭青在岸口重傷,從此下落不明,這你是知道的。」見她還是沒有回應,他又道:「既是被蘭家家主帶走,那短期內蘭青不會死,也不會多快樂地活著,當日的船主說蘭青以為你被帶走才中計的。大妞,你得在明天早上前給我你的答覆。」        

  「明天早上?」她迅速抬頭。

  「是啊,明天早上。」傅臨春輕柔地望著她。「你若選擇回到關大妞,與蘭青做切割,那麼,雲家莊撒手不管,這本是蘭家家務事,任他們內鬥到天翻地覆也與咱們無關;如你放不掉蘭青,你是我徒兒,我自然該盡全力替你救回蘭青,只是你要有心理准備,雲家莊不是無所不能,莊裡弟子至今探不到蘭青被送往哪,由此可見,蘭緋有備而來。」語畢,他起身,看了她一眼,想要摸摸她的頭,但手到半空,想起她已非昔日單純的孩子。

  再傻一點就好,或者不要記得這麼清楚,哪怕記憶從四、五歲開始都好,她就能裝傻混過。關長遠的女兒不該受到這種煎熬,當年他要蘭青放棄大妞離去,固然是蘭青行事不正,但最主要還是擔心有一天這孩子察覺最親近的人曾參與血案計畫,那時會有怎番的結局?

  世上不是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但結局多半是玉石俱焚。

  「師父……」她欲言又止。

  「改日等你平靜了,我親自帶你去你爹娘的墳上上香吧。」

  她怔怔地看著他,忽然間,她有了動作。

  傅臨春柔聲道:

  「不要跪。你第一次要跪的,該是你父母。以前你不懂,我自然不會說出口,你爹娘跟其他莊裡人,都由雲家莊暗地收葬了,妞兒,你瞧,明白得愈多,煩惱愈是天羅地網罩下來,還不如以前那樣開心,是不?」

  他輕輕掩上門,留下一室的黑暗。

  她垂著首,腦海充斥著所有的回憶。

  師父不問她是非對錯,只要她自行選擇。她可以選擇先救蘭青,可是救蘭青後呢?心懷芥蒂如何面對?這正是師父要她抉擇的真正原因。

  她想起她娘臨死前咬牙切齒地說蘭青是毒蛇……渾身不由得顫顫;她又想起幼年蘭青疼她,幾乎把自身最美好的一切都給她了,現在的長平有父親的個性,但,是蘭青讓她成為美好的大妞。

  她再想起她七歲那年夏天,隔壁大嬸看他倆屋裡沒有衣箱,特地將家裡不要的衣箱轉送給蘭青。

  她看見那衣箱就滿腹的火氣,那時她隱隱早知蘭青在血案裡插上一手,只是過於單純又依賴蘭青,無法分出自己無由來的火氣是為了什麼。蘭青看在眼裡,任著她發脾氣,不動聲色地處理掉那衣箱了。

  蘭青一直在努力保有他倆的關系。

  矛盾的思緒反反覆覆相互抗爭,豆大的汗珠拼命滑落,渾身止不住發抖,黑暗裡,她雙手捂住痛苦的小臉。明知此刻蘭青一定備受煎熬,但……但……

  如果她什麼都不懂,任著蘭青心裡永遠有著隨時會被發現的不安;任著她自己心裡的惱怒老是找不到出處;任著爹娘就這樣消失在她的記憶裡,會不會比較好?

  她喉口隱隱發燙,彷佛體內有一片火海自肚腹衝了上來。

  沒有爹娘就沒有今天的大妞,沒有蘭青今天的大妞又在哪裡?沒有當年的蘭青,今天關長平又會什麼樣的生活方式?

  她不能不懂,不能不去想。這十年的生活,她知道蘭青是快活的,可是,有時她回頭又察覺他的憂思,那時大妞不懂,現在她懂了。

  當年蘭青為什麼要與人合謀?如果不曾相識,他不曾來關家,能不能    改變一切?也許他不來關家,她爹娘照樣會被其他覬覦雙劍的惡人害死,也許他不來關家,蘭青依舊是那個害人也無動於哀的少年蘭青!

  剛才師父想要說出她的心思。她不要!此刻她的心思多醜陋!她想要蘭青回來,可是她會對不起爹娘,她只記得爹娘的片段,明明是生她的親生父母,她卻只擁有這麼短的記憶、這麼少的感情!

  這是不共戴天之仇,她該手刃蘭青才對得起九泉下的父母,可是……蘭青疼她十年啊!她身上有著父母的血,同時也承受著蘭青的美好……

  保住她性命的父母,她不能馬上說出口要手刃仇人,不能回報他們,豈能算是人子!

  強大的罪惡感籠罩她。她自私,這種醜陋師父一眼就看穿,所以,她不敢讓師父代她說出口。

  她的思緒難以控制,相互抗爭抵觸,以致滿身大汗,忽冷忽熱,一股作噁的感覺自腹中升起,幾乎要當場嘔了出來。

  她在黑暗裡動也不動,即使身子麻了也毫無所覺,直到她聽得門喀的一聲,抬頭一看,門打開的同時,一束微光泄了進來。

  天已大白了。

  她竟想了一夜。

  李今朝端了碗稀粥進來。寒涼的晨風灌進,渾身濕透的長平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很冷嗎?」李今朝連忙踢上門,看見她滿面的汗、微紅的眼眶,明明有眼淚卻不掉下。她蹲到長平面前,扮笑道:「你、一天沒吃東西,早就餓了吧?想事情,自然要吃飽喝足腦袋才好使。」

  長平看著她半天,啞聲問著:

  「今今一晚上沒睡嗎?」

  「我作息不正你也知道的。」李今朝見她雙手發軟,笑著一口口喂她吃。

  熱氣滑進喉口,溫暖了她的身子,體內的火焰好像被今今的粥澆熄了,長平勉強再吃一口,搖頭:「我吃不下了。」

  李今朝柔聲道:

  「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學學我,日子會很好過的。」

  「我還不能哭。現在我落淚是為我自己,我第一次該為爹娘哭的。」

  李今朝聞言皺皺眉,道:

  「大妞的個性是這樣嗎?你是不是被附身了?」

  長平用衣袖抹去滿臉的汗。她的手還微微抖著,瞥頭看見茶幾上的瓜子肉,她不吃,反而從新的寶貝袋裡掏出一顆蜜餞含進嘴裡。

  「今今,我好痛苦,以前我從來沒有這麼痛苦過,原來,你們都是這樣過人生的。」

  這樣的話竟出自傻大妞嘴裡,李今朝撇開臉,深吸口氣,再轉回來時滿面笑著,聲音卻有些粗啞:

  「那是當然。人有了記憶,總會痛苦的,只是你以前單純,惦記的都是快樂的事,現在你要舍掉某些不快樂的回憶,沒有人會指責你的。」

  長平沒理會她的暗示,又塞了一顆蜜餞,啞聲道:

  「今今,以前蘭青出遠門回家後,老是會受一陣風寒,雖然不嚴重,但我總覺得奇怪,明明蘭青是健康的,為什麼老在回家後生病?原來這個家……是他安心的地方,他在這個家是全然的放松,剛才今今進來時,我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來,忽然覺得暖和了。」

  「蘭青也是啊。」

  長平輕聲道:

  「是啊,原來,蘭青不是因為這個家而放松,他是因為我在這個家裡,才把所有的戒心放下來。」

  「嗯。」

  長平見李今朝忍著不為蘭青說好話,不由得輕笑:

  「今今,不管我做什麼決定,你都支持我。不會罵我嫌我,也不會怪我,你一直在我身邊,只會包容我。」

  「大妞,不要管其他人怎麼看,那些人都是外人,都是屁。你只要顧你自己就好了。」李今朝暗示著。

  長平彷若未聞,垂著小臉,道:

  「我記得,以前有一次我生日時,蘭青跟我說,希望我能像今今一樣精神,但他只說那一次後,就不再提了,因為他知道,我跟今今不同,我只要蘭青跟今今就夠了,我不想廣結善緣,討人喜歡,只要蘭青跟今今在我身邊就夠了。」

  李今朝動了動嘴,終究沒有說出口。大妞認生,蘭青絕對是幫手,她本以為是爹離不開孩子的天性作祟,哪知背後竟有其它原因,但此時她不想火上加油,蘭青對大妞絕對沒有惡意,只是自私了點。

  又過一陣,長平才道:

  「……我記得我爹娘疼我,可是,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師父說爹是好人,娘也是好人,除此外,我什麼也不清楚。」停一會兒,她又道:「但我卻是很清楚蘭青是什麼樣的人,因為他跟我在一塊的日子遠遠勝過我跟我爹娘。每天我一覺起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蘭青,春夏秋冬,他總是比我早起,冬天他要早下床,棉被就冷了,所以,他都等我醒來後才下床,這些事我娘一定都做過,可是,我只記得蘭青為我做的。」那隱約的發熱感又來,令她說起話來仿佛全身都冒著熱氣。

  李今朝放下碗,坐在先前傅臨春的位子上。她把玩著五枚銅板,道:

  「大妞,你才幾歲?十二呢。我十二歲的時候忙著生活,哪來這麼痛苦的選擇。你也不必選,你可以放棄蘭青,當是還父母之恩,蘭青是我朋友我來救,與你無關。」

  長平愣了下,看向她。

  李今朝笑道:

  「蘭青為我尋藥多年,我自是該兩肋插刀。傅臨春不幫,我來幫,蘭家不可能沒有背後隱藏的生計路,總要叫那個王八蘭緋交出蘭青的。」

  長平呆住。那是說,她下必再掙扎,她放棄蘭青沒關系,因為今今願意救,不是她要救,是今今救,同樣都是救,那誰出手都無所謂了。

  「我知道的大妞是很傻的,不會想太多的。」李今朝有意無意提醒。

  長平緊緊閉著小嘴。

  「真的不行嗎?」李今朝有點惱怒。「你的記憶出錯了你懂不懂?你年紀小,怎可能記得蘭青跟人合謀?你是被嚇到,才會幻想蘭青害關家,明白嗎?」

  今今在搬梯子讓她下嗎?只要她騙自己,那些記憶都是假的,甚至,只要騙自己那些記憶模糊了,那麼,什麼不共戴天之仇、認賊作父都不成立了。

  如果她跟今今一樣笑鬧人生,會不會好過點?長平低頭看著她的寶貝袋。

  舊的寶貝袋在河裡被扯掉了,裡頭的蜜餞都是蘭青出門前陪她細細挑選的,現在全換新了,徹底換新了。

  正因蘭青待她,歷歷在目,而父母只有幾個片段畫面,她才痛苦得難以選擇。

  「你……」

  「師父把決定權交給我,是要我慎重思考。要說出救蘭青太容易,可是救回蘭青後,我該抱著什麼態度,我能不能釋懷,這才是師父要我想的。否則,就算人回來了,我跟蘭青都不會有未來的。」

  「你們這些人,以為腦子是怎麼做的?由得這麼七轉八轉浪費腦力嗎?,不如你……」

  「今今。」長平忽然打斷她的話。「我記得很清楚,血案還沒有發生之前,我跟蘭青很要好,有一次,我不小心掉進衣箱裡,是蘭青找到我的。他笑著跟我說,以後要是再掉進去,只要輕輕地敲一下,他就會找到我。」

  李今朝沒料到她記憶如此清晰。這幾歲的事了?

  長平抬眼看著她,還帶點稚氣的小臉充滿倦意。

  「那一天,我娘逼我不要出衣箱,然後蘭青來了。他沒尋到我,正要走時,我想,娘不要我自己出去,那蘭青發現我就能帶我出去,我就能看清楚蘭青臉上古怪的表情,我討厭他那時的表情,可是爹要我看我一定要看,所以我敲了一下。」

  「他發現你了?」

  「那時我想他沒有聽見,反而是另一個人回來,蘭青才跟著走回,現在想來他不可能沒聽見。」她停頓良久,拼命忍淚,啞聲道:「今今,我娘臨走前說蘭青是毒蛇,可是,這條毒蛇傾盡心力保護我。我爹要我用眼睛仔細看,那時我不懂,可是剛才今今進來時我才終於明白,我爹到最後還是相信著蘭青,要我仔細看出真相來,所以我用眼睛看了,我相信蘭青早就後悔入關家套消息了,他最後沒有下手害關家。」

  李今朝聞言驚喜地望著她。

  長平又低聲道:

  「當年我爹本要帶我走的,他無法容忍我認賊作父,最後他將我藏在衣箱裡。剛才我反覆再三的想,那時我根本打不開衣箱,爹放我在裡頭,不是要我活活等死嗎?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帶我走,還能讓我不痛苦。現在,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在賭,賭他相信的蘭青會救出我。」

  「……傻丫頭,你有這麼聰明嗎?」李今朝啞聲道:「一件事你一定要層層抽絲剝繭想去,遲早你會活活累死。」

  長平深吸口氣,朝李今朝說道:

  「不想透,我對不起爹娘,對不起蘭青,甚至,我對不起自己。今今,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爹娘的其它面貌,我想等蘭青回來後,等他能談爹娘了,讓他把所認識的爹娘說給我聽。」

  「好!好大妞!」李今朝顫聲大叫。

  長平用力吐出一口氣,跳下椅子,來到她的面前,道:

  「今今,我都沒哭,你哭得這麼誇張干什麼?」

  「傻瓜大妞,你不哭,我當然代你哭了,你想疼爹娘,我就不能疼你這傻瓜嗎?」李今朝控制不住,放聲大哭。「我要是你娘,必會想,只要有人能救我女兒,只要你能活下去,就算是毒蛇養你我都甘願,傻瓜,你不要有罪惡感!」

  長平抹去李今朝的眼淚,低聲道:

  「今今,我記憶裡最多的是你跟蘭青,爹娘的只有一點,以後也不可能再增加,那我留下對他們的罪惡感,才不會這麼容易忘掉他們,對不?」

  「大妞,真見鬼了,你才幾歲想這麼多做什麼?」

  長平的額頭輕輕碰觸李今朝的額面,輕聲說著:

  「那,今今,我就今晚想這麼多,明天起,我不要想太多,就笨一點的活著就好,好不好?想這些好痛苦,我覺得好像要生病了。」

  「這是自然。大妞還是傻些好,照心意做事就好。」李今朝用力抱住她略濕的身子,這小傻瓜還真的想到底,才覺得對得起她爹娘跟蘭青。「瞧我,不就照著心意行事嗎?理智那東西丟到茅廁裡發臭吧!你認為蘭青是好人,他對你就是好人!」

  長平聞著李今朝身上的香氣,熟悉的氣味令她安心。她深吸口氣,倦意襲來,肚子咕嚕響著。

  她說道:「今今,我餓了。」她主動拿起剩下的稀粥希裡呼嚕地吞完,又掬起瓜子肉塞進嘴裡,才吁了口氣:「今今,我好困。」

  「那我帶你先休息吧……」

  「不成,我得見師父,跟他說清楚,我想早點看見蘭青回來。」她說著:「今今,我不知道蘭青以前有多壞,可是,他跟我一塊生活時都很好的,如果我不要他,他一定不會留下,我不要讓他再走回頭路。等他回來,我們繼續過日子,他是蘭青,我是大妞,他曾來關家做客,也許曾經心有歹念,但最後,他沒有辜負我爹的信任,一心為我,這就是我眼裡的蘭青。」

  大妞眼神清明,再無先前半絲的迷惑與猶豫。

  原來那個姓關的,遺傳給大妞的,是這樣堅定的個性嗎?還是,其中蘭青也有混上一手?那三人只怕誰也分不清到底是誰讓大妞變成這樣美好的個性。李今朝不由得感傷起來。

  這個大妞,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大妞了。以前那個大妞傻裡傻氣,不知復雜世間,只承受著眾人疼愛快樂過日,她多想以前那個單純的孩子,但她又很高興大妞長成這模樣。

  「蘭青若見了你,必是像父親一樣欣喜萬分。」她沙啞道。

  長平搖搖頭。「從以前我就知道我爹只有一個,不是蘭青。蘭青就是蘭青。」她堅持著。

  李今朝對此也不以為意,拉過她涼涼的小手,先去見傅臨春。臨要出門之際,她看似漫不經心地說著:

  「大妞,蘭青他被藏得很深,我們會盡力營救,但你也要有心理准備,那……救人是要救活的,我們還不知蘭青生死……」

  「我也會求師父教我武功的。」長平早有想法,答著:「蘭青回來前我努力練著,說不定我也能幫上忙。蘭青是我重要的人,我也會出力,何況,今今,你不是常說管它狗屁,要真不行,就殺過去拼個你死我活,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屍的。」

  李今朝聽她雖是輕松地說著,卻隱含著非要見到蘭青不可的心意。她心裡高興這孩子真能說到做到,沒有一絲懷恨蘭青的念頭,難怪傅臨春非要大妞自行決定不可……但,大妞從小最親的就是蘭青,如果蘭青真死了

  「真他娘的,好!傅臨春要真沒能力,咱們就親自殺人虎穴救蘭青!」

  長平嘴角微地上揚,用力嗯了一聲。

  李今朝吸吸鼻子,振作精神道:

  「晚點,等你睡飽了我拿樣東西給你。是當日蘭青要搭船的船主撿來的,他說當時蘭青被帶走,他的東西散落一地,裡頭有匹漂亮的柳色布,我看過,這是適合少女穿的,准是蘭青回程時要給你的驚喜。我本想先拿給你,但有些事總得你先決定,以免動搖……」

  「我明白。」長平答著,目光一直往上抬。「等蘭青回來了,我再穿給他看。」

  李今朝微微一笑,揉揉她的頭,但也不敢把大妞的頭硬往下壓。

  往下壓,那一直忍著的淚就會掉出來。她怎舍得破壞大妞的心意呢?

  「蘭青一定會很後悔的。」李今朝柔聲道:「他錯過大妞成長,一定會後悔一輩子的,以後看他還敢不敢隨便被人擄去。」

  長平嘴角上揚,用力點頭。

  「嗯。」

  ***         ***        ***

  冥紙漫天飛舞,年輕的姑娘慎重地在墓前用力磕了三個響頭。

  正拎著小籃子上坡的男子一見,美目直覺痛縮。

  這頭磕得又響又用力,簡直是在整自己……這大妞,做事總是一板一眼,去年陪她來掃墓,他在山下等著,她回來時額頭整個腫起。

  他靜靜來到墓前,一一把小籃子裡的小菜擺上去,填滿小酒杯,長平見狀愣住,連忙抬眼搜尋蘭青的神情。去年蘭青還不怎麼願意上山的……

  他神情自然,撩袍坐在墓旁。「我很久沒跟你爹喝酒了,老是不願親自掃墓,你爹也是會怨我的吧。」語畢,就著壺口喝著烈酒。

  長平聞言,眼兒一亮。「嗯。」她繼續清理墓旁野草,嘴角帶著微笑。

  蘭青看她一眼,嘆道:「長遠兄、嫂子,你們的女兒還是個傻楞子,但總算有了一技之長,她現在不但能照顧自己,還能照顧我呢。」

  長平笑意漾深。

  蘭青目不轉睛望著她,再柔聲道:

  「長遠兄,有一件事,只有我能做,是不?」

  「蘭青?」她一臉疑色。

  「關長遠在江湖上小有名聲,但要論深交的朋友少有,他不講利,不打探江湖流言,更不肯落阱下石,久了誰還願意真心待他?自關家血案後,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知道關長遠的其它面貌?只怕我是世上唯一一個了。大妞,你過來。」

  長平輕應一聲,來到蘭青身邊,望著那墓碑,靜靜坐在泥地上。

  蘭青又喝了一口酒,笑道:

  「大妞,你爹是個好人,想必傅臨春這麼跟你說過吧?那年我假裝被人追殺,他為我連挨三刀,我那時在心裡笑翻天,這是什麼人啊,素昧平生還替我挨上入骨三刀。但,這種人我也不是沒遇過,沒過多久就會把我壓在地上,露出醜惡的一面。」他見她握緊雙拳,不知是惱他的話呢,還是為他心疼,他心裡平靜,轉頭正視那塊墓碑,再道:「你爹是唯一的例外。他視我如弟,入關家莊之後,他絕口不提我曾有過的污名,視我為常人,莊裡若有賽馬等男人活動,他也不會忘了我,那段在關家莊的日子對我來說,猶如平常人的生活……你爹他什麼都好,唯一不好的一點,就是無法容許有人欺壓弱者,哪怕那弱者是個惡名彰昭的江湖人。大妞,我入莊半個月才不小心見到你,我本以為是你爹暗地防我,哪知,他是不願家醜外揚。」

  長平默不作聲。

  蘭青瞧她一眼,輕笑:

  「他這人,老舊想法,以為有了個不夠機靈的孩子就是家醜,一個成家的男人哪個不喜歡自家孩子聰明伶俐呢?但,他又掩不住父女天性,時時將目光落在你身上,大妞,你爹沒有明說過,可是,他心裡是疼你的。」

  「嗯。」

  「其實關家莊裡的人,多半都不是江湖人,他們都是你爹同鄉,要不,就是老弱婦孺,這才導致一夜之間關家盡滅。大妞,也許你爹的江湖朋友不多,但,關家莊的每個人都敬他愛他,沒有他,就不會有關家那些人。」他再看向那墓碑,眼色蒙蒙,坦白說道:「如果沒有他,又何來之後那樣願平靜生活過日的蘭青?我曾暗示他,江湖貪心的人太多,你不去招惹,人家自會招惹你:甚至,我曾明講,江湖私傳關家莊有許願成真的鴛鴦劍,難保不會遭有心人覬覦,你爹一身坦然,提及鴛鴦劍裡的劍早就失了一把,另一把只有三個人知情。大妞,你爹竟不防我,竟不防我。」

  「……嗯。」

  「血案發生的前五天,你還記得你曾被奶娘的女兒騙進箱裡麼?你娘精明又疼你,她是個好母親,也是個好妻子,她為你爹防我,她為你爹撐起關家生計,她還為你送走奶娘,有你娘才有你爹,有你娘才有你,你娘雖是女人,卻代你父親在關家撐起一片天,大妞,她的心裡只有你跟你爹,她手無縛雞之力,但,如果必要,她會毫不考慮替你斬去任何敢傷害你的人,這就是連雲家莊也無法得知關家莊內你爹娘的秘密。」

  蘭青伸出手,輕輕抹去她滾落的眼淚。

  「我記得,當時你奶娘不肯走,她女兒才幾歲,就懂得見人臉色,哭著求你爹想留下來,你爹是個心軟人,如果沒有你娘在他身邊頂著,只怕他這鐵血漢子早不知心軟到哪去,你娘硬是將她倆送上馬車……大妞,時也命也運也,是不?血案當天早上那對母女又回來,還拖著你去跟你爹求情,是不?」

  長平聞言,回憶那天早上,奶娘確實從被窩裡把她抱出來,硬要她去跟爹說話。但,那時奶娘說得又急又快,她完全聽不懂,只知要抱她去見爹,但奶娘當時脾氣不穩,讓她又怕又不敢吭聲,還沒把她帶到爹面前,就被正要出門的蘭青發現。

  顯然蘭青那時已知奶娘的心思,又親自把她帶回娘的身邊他才離去。

  「那天,我收到衛官捎信,將夜闖關家莊,我連忙離去,正是要纏住衛官,哪知,我纏住他,卻不知他買通其他殺手,等我與他一同前來時,關家莊已無活口。」

  蘭青放下酒壺,起身轉向墓前,他凝視良久,長吐出一口氣,撩過袍角,跪在墓前。

  長平也跟著跪下。

  蘭青輕叩三首,直視墓碑,道:

  「我初入關家莊懷有歹心是事實,沒有盡力救關家莊是事實。我對不起長遠兄與嫂子。」

  「蘭……」她低頭一看,看見蘭青緊緊握著她的手腕,她又抬頭,他正目不轉睛看著墓碑。

  「長遠兄,大妞出乎你意外,生得極好。她個性很好,承你直爽穩重的個性,也承嫂子堅韌的性子,可以為了心愛的人披荊斬棘,這麼好的姑娘世上少見。你與嫂子,都可以她為傲。關長遠有女如此,該驕傲了。」

  長平低聲說著:「蘭青,我爹真的會……驕傲嗎?」

  「這是當然。就算他再生男孩,也不見得如你一般。」

  長平應了一聲,心裡有些高興,正想拉著蘭青起身,要他再多說說爹娘的事時,又聽見蘭青道:

  「長遠兄,你女兒有時是急性子,但我在乎的事她卻像個慢郎中。」

  長平暗訝一聲,往他看去。

  「大妞,你道,你爹跟你娘,允不允咱們在一塊呢?」

  長平完全怔住。

  「咱們現在是名不正言不順,是不?你爹娘不會擔心麼?」

  蘭青沒看向她,嘴裡就這麼說著,長平低頭看著還緊緊攥著她手的大掌。這幾年,蘭青賣面,雖然面一點也不出色,可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是白玉般的膚質除了疤痕外,如今有些粗糙,但體溫卻比他當家主時還要暖和了。

  蘭青已停止練功一年多,但媚態依舊,身上香氣也依舊,可是,現在的蘭青會受風寒,容易睡得著了。

  長平慢吞吞地跪回去,看著墓碑,一字一語清楚地說道:

  「我跟蘭青已經不是江湖人,爹生前卻是江湖人,我跟蘭青不講一般習俗,就學著江湖豪爽作風,以天地為媒,爹娘主婚,在此完成婚事,好不好?」

  她感到手腕一顫,看向蘭青,微笑:「蘭青,好不好?」

  蘭青垂目,平靜道:「你說了就算吧。」

  長平正正式式與蘭青跪禮,借剩下的酒交杯,她動作一板一眼,蘭青卻是眼眉帶笑,似是歡愉至極。

  兩人對拜後,待在墓前快到傍晚,才收拾雜物,准備下山。臨走前,蘭青對著墓前說道:

  「大妞不必冠蘭氏,終有一天,她會得你心意,光明正大地說出關姓來。」

  語畢,他牽著長平一塊慢步下山去。

  ***        ***       ***

  傅臨春當年將關家莊屍身收葬在此處,正是看中此地明媚風光,山下小鎮百姓樸實,難得有江湖人路過,正合適關家莊上下的個性。

  天氣晚了不宜趕路,他倆就跟去年一樣,在小鎮上租了個小屋子,明天一早再回家去。

  長平上床時,見他跟著上床睡在外側,她本以為今天算是洞房花燭夜,但蘭青居然沒有動靜。

  她心裡有些驚訝,以為蘭青希望她主動,她又想了想,坐起來要將衣物全脫光。

  蘭青又拉她倒下。「脫什麼?這是租來的屋子,干淨到哪去?」

  長平應了一聲,遲疑一會兒,不知蘭青的意思是不是就衣……蘭青笑著抱她入懷。「傻姑娘在想什麼?要做什麼事也得回家去做才是。」

  「……嗯。」

  「我真高興你肯在你爹娘面前說出咱倆的事來。」

  她去年就跟爹娘說了,只是蘭青不在而已,是她太遲鈍,原來蘭青想成親,想定下來才安心,她真的太笨了,以為兩情相悅就夠,以為蘭青平安就夠。她用力抱住蘭青。

  他笑:「我就愛你這麼抱著我。」

  「嗯,我天天這樣抱著蘭青睡。」她微笑,偎在他懷裡入睡。

  蘭青等到她入睡後,也試著睡去,黑暗在他眼底跳動,偶爾有抹血腥躍過,裡頭混雜著奇異的鼓聲,他立即張開美目,確認大妞在身邊後,便又安心閉目睡去。

  ***         ***        ***

  天一亮,他與長平換妥外衣,才步出小屋子准備吃個早飯,騎馬回去,就見幾名百姓已守候在門口。

  「長平姑娘,你來啦!」

  「……嗯,大嬸,好久不見了。」

  蘭青挑起眉,睨她一眼,虧她認得出一年不見的路人。

  「來來來,快來,咱們想這幾天你可能會來。長平姑娘,你去年也這時候來,還幫咱們看了一整天的病人,這小鎮要尋個好大夫不容易,你今天也來看看好不好?」

  「是啊是啊,去年才吃你的藥兩天就好轉了,不像之前還得跑到其它鎮上找那個李庸醫,長平姑娘真是小神醫啊!」

  一群人把蘭青擠了開來,蘭青本要拉住她,但臨時又放手,長平一回頭,面色有些發怒,不顧是不是會踩到人,硬是退後兩步,拉住蘭青。

  不管走到哪兒,都要他跟著嗎?蘭青心裡笑著。傻姑娘,他不是要離開她,只是,他該放手任她去做想做的事。

  「我跟蘭青留下,一天。」長平看著他,說著。

  蘭青笑道:「好。」

  「太好了!太好了!快快,先讓長平姑娘吃早飯,誰家孩子病了快准備!」

  長平對江湖毒藥什麼完全都不擅長,最擅長的還是一般病症,她心裡盤算著如果明年還要來,就把她買的新醫箱一塊帶來比較妥當。

  「長平姑娘,你到底姓什麼啊?咱們都還不知道呢。」有人問著。

  長平聞言一愣,直覺對上蘭青的眼眸,他眸底帶著柔軟的鼓勵。

  她可以報上自己的姓嗎?她已經可以保護自己,可以不讓爹蒙羞了,可以讓爹娘安心了嗎?

  「你姓什麼呢?大妞。」他笑問。

  她直直望著他,未曾移開,緊緊握著蘭青的手,嘴裡動了動,喃道:

  「我姓關……」那語氣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喊出那個姓,接著,她用力喊道:「我姓關,我叫關長平!」

  將要入冬的涼風將她的話語送上藍天,一路順風飛揚至半山腰,掠過關家夫婦的墓碑。

  我姓關,我叫關長平……

  我姓關,我叫關長平……

番外篇(二)  巫山雲雨後的白衣蘭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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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掃墓一個月後,他們終於回到家。長平把家裡裡裡外外清掃干淨,蘭青笑著燒了桶水,道:「去洗個澡吧,別臭著上床。」

  「好。」她已習慣這樣的方式,雖然她也會做粗工,但,蘭青將大部分的重活兒接過去。

  她沐浴後輪到蘭青,其實蘭青比她還愛干淨,但他總是讓她先洗,他身上帶香,入溫水又更濃,有一次她只是才站在蘭青剛洗過的溫水旁,她就整個栽進盆裡。

  那時蘭青的臉色並不好看,他心裡有芥蒂,不願她被他的媚香所惑。

  「大妞?」門外蘭青輕喊。

  「嗯,再一會兒就好……」她才自水盆起身,蘭青便推門而入。

  她呆住。

  蘭青笑著取過毛巾攏住她結實的身於。「你先上床吧。」

  「……嗯。」

  「大妞,想看我的背麼?」他柔聲問著。

  她心裡又是一怔,直覺點頭。

  「那,今兒個,我沐浴就不熄燭火了。」

  平常蘭青沐浴必在她之後,也同時熄燈,因為小小屋子,遮不了什麼,蘭青平日雖愛她吻著他,他卻始終沒有越雷池一步。

  她換上底衣,才上了床,回頭一看,蘭青正好背著她脫衣入桶。他的背如同他的手臂全是爛疤。

  她眼瞳微縮。

  有些無形的傷口,是不是到死,都跟這背疤一樣無法消失?她心裡晃過此念,隨即用力抹去。她不要去想能不能達成,她只要去做,去珍惜蘭青,不氣餒,一直往前走就好。

  「大妞,我熄燭了。」他沐浴完後,仍是沒有回頭,換上衣物後,說著。

  「好。」

  淡淡的香氣彌漫小屋裡,跟師父遇春則香的香氣不同,師父的令人心安,蘭青的卻是……

  蘭青笑著上了床,任著她替他蓋上被子。

  「大妞……」

  「嗯?」

  「你這傻楞子,沒有我主動,你是連成親這事都沒有想到,是麼?」

  「……我是傻楞子。」

  蘭青轉身,笑著與她額頭互抵著。在黑暗裡他看著她溫暖的眼眉,彼此交錯的呼吸令他心安,若是一日沒有與她睡在同一床上,他總是不安心。他笑著低語:

  「大妞,你早過雙十了,我一直在等你提這事……我要是在沒名沒份的情況下碰了你,大妞……我可就對你爹不起了,是不?」他本想說,他要是在沒名份的情況下碰了大妞,他心裡還是不安心,他一直等著大妞主動提,只要她一提,有名有實,一切都是大妞主動,他才能安心。何況,他一生沒什麼值得珍惜的人事物,只有大妞,他現在想珍惜著。

  長平輕輕摸著他的臉,輕聲道:

  「我心裡一直有蘭青的,我巴不得注意到每一件小事,可我太笨,蘭青,我不小心哪兒漏掉的事,你只要點一點我,我就知道了。」

  他的鼻粱輕輕碰觸她的鼻子,在她嘴前笑著:

  「好,那,咱們回到家了。」

  「嗯,回到家了。」

  「所以?」

  「……」她在微笑,吻上蘭青的嘴。「我要把我最美好的一切還給蘭青。」

  兩人彼此輕輕碰觸額、眉、眼、鼻,不住輕柔探索著。

  「今天晚上,就算我不說我喜歡蘭青,蘭青也會感覺到的。」

  衣衫褪盡,呼吸沉重中帶著淡淡的喜悅,她偶爾笨拙些,卻是滿載著溫暖春風送到他面前來。

  「蘭青,疼嗎?」她注意到蘭青手指微微抖著。

  「……」蘭青暗笑自己也緊張起來,穩下心神。他笑:「怎麼……我最快樂的日子都是跟大妞在一塊的呢?」

  「所以,蘭青非我不可。咱們一直快樂下去。」

  「一直麼……」

  「嗯,蘭青是老頭了我也照顧你,不離不棄。」

  「……」他掩不住笑意,這傻丫頭在此時說這種殺風景的話,真不知該說她心眼實還真是蠢姑娘了。

  雲雨之歡對他來說,一向是剎那激情,只有肉體攀上高峰的快樂,不曾想過另外要得到什麼,唯有對大妞,唯有對大妞,他貪心地想要更多。

  他小心翼翼引導著這笨拙又想取悅他的妞兒一塊並行前進。

  無盡的喜悅湧上心頭,微濕的長發糾結,暖洋洋的歡愉流蕩在兩人之間。不住吻著、深深淺淺探索彼此的極限,盡情收下彼此送出的美好。

  纏綿至極點,猶如身落萬丈懸崖,短暫失去控制,但他心甘情願,心裡百般歡喜,只盼沒有落地的那一刻,直至穩穩落了地,他才知那跳落懸崖的剎那,身心被暖風包裹著,將他心底殘留的鼓聲一並送走。

  現在的蘭青,被大妞完完全全霸據著。

  他輕輕撫過她通紅的臉頰,她眼色蒙蒙,還帶著殘留的情欲,明明看不見他的表情,仍是回報地撫著他的臉。她微笑著,神色柔軟著,毫不掩飾對他的喜歡,不掩飾她的疼惜。

  「瞧你,哪來的姑娘在洞房花燭夜這麼大方,還不害臊呢。」他沙啞道。

  「我要是害臊,蘭青跑了怎麼辦?」

  那聲音,跟他一樣的沙啞,蘭青自是明白方才她得到多少的快樂,因為,他也得到同等的快樂。

  他將她摟進,吻上她的額。「有點困?」

  「嗯,不知道為什麼,有點累。」

  他連笑數聲。「那就睡吧,明天還要開張大吉呢。」

  「嗯。」她合上眼,緊緊抱住他的腰身。

  「大妞,你終於是我的呢。」

  「蘭青也終於是我的了。」她道。

  蘭青又想笑。她會這麼說,當然是要他安下心來……他真的很歡喜很歡喜。他聽見她呼吸還沒有穩下,輕輕撫著她的發,讓她更舒服地入睡。

  在不知不覺裡,他也慢慢陷入睡夢裡。

  他懷裡的長平,微地一動,連忙張開眼,平常很容易被驚動的蘭青這次竟沒被驚醒,她心裡高興,跟著合目。

  雙雙熟睡去。

  ***        ***        ***

  一早,她醒來,發現蘭青比她還要早起。平常蘭青早起她不意外,但昨晚她以為蘭青累壞了,至少,她是還想睡覺的。

  她下了床,梳洗換衣後,看見小窗外蘭青的身影,她推開門,見他今天心情頗好穿上一身白袍。

  蘭青不太愛穿白色。「白色已經不適合我。」他曾這麼說過。

  但今天,他過腰的黑發居然沒束起,一身白袍隨著暖風飄揚,還赤著腳站在院裡呢……

  他似乎在沉思或者享受什麼,美目半垂,動也不動。

  「蘭青?」

  過了一會兒,他才起了動作。他慢慢回頭看向她,朝她盈盈一笑。

  「大妞,睡得好麼?」見她呆住,他揚眉:「怎麼了?」

  「……蘭青……今天很高興嗎?」

  「嗯?這是當然。」他眉目在笑,輕松至極。「昨兒個我沒聽見鼓聲呢。」

  「鼓聲?是蘭家鼓聲?」

  「好像吧。」

  是平常殺人的鼓聲,還是蘭緋那天在船上讓蘭青恐懼的鼓聲?長平一時沒有接話。

  「大妞,過來。」

  長平走到他的面前,細細看著他快樂的神情。

  他替她撥著長發,愉悅笑著。

  「蘭青,你今天好美。」她沙啞道。沒有平常的算計、沒有平常的陰影、沒有平常的不安,原來,無垢的蘭青,是這麼的美麗。

  「是麼?」他不以為意。

  「我真的能使你這麼這麼的快樂嗎?」昨晚的親密,能讓蘭青這麼這麼的安心嗎?

  他但笑不語。

  長平朝他笑著。「那我天天都讓蘭青這麼快樂吧。」

  他眨眨眼。

  長平執起他的雙手,在他手指關節上輕輕一吻,然後笑著推開大門。

  門外,城裡的人已經開始迎接這個早晨,准備一天的工作了。

  長平深吸口氣,大聲喊道:

  「我喜歡蘭青!我就是喜歡蘭青一個人,我跟他,不離不棄!」

  路過的百姓停住,紛紛往這裡望來。

  蘭青一愣,而後哈哈大笑。他就地而坐,也不怕干淨的白袍沾上泥塊,笑聲不絕,直到長平合上門,回到他的面前。

  她也在微笑,彎身讓自己的額面與他的額相抵,再讓彼此呼吸交錯著。

  「蘭青,我天天喊,喊個五十年,你會天天都這麼快樂嗎?」

  「五十年啊……你是說一就是一的傻姑娘。你若天天喊,我自是天天如此的快樂。」他柔聲道。

  「嗯,那我天天喊,讓每個人都知道我是喜歡蘭青的,我與蘭青總是一起的。」

  「……好。你喊一天,我就快活一天,大妞,這一次咱們誰也不在家等著誰,就這麼一直一起走著。」

  「嗯,咱們這次誰也不在家等著誰,就這麼一直一起走著。」

番外篇(三) 過客——今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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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頭有點大、那個五官有點皺,還有,那個那個也太小孩子氣了吧……從二樓的窗口往下看,李今朝真是愈看愈悶,咕嚕咕嚕直接灌了半壺酒。

  這年頭,怎麼小姑娘都長得不一樣?連像個大妞的姑娘都找不著。她悶著氣,又灌了幾口,聽見樓下喊道:「春香公子,請。」

  她含在嘴裡的烈酒差點一口噴了出去。阿娘,她從不去掌握傅臨春的行蹤,他身為雲家莊的寫史公子,東奔西走是常有的事;而她是雲家莊掌握生計的主子,也是時常亂跑,她總想,天下之大要偶遇很難,今天還真他娘的巧……

  酒樓的雅房以垂地珠簾相隔,珠色偏暗,能適時掩去雅房貴客的部分面貌,同時,也避免完全的隱密讓雅房裡的人做出不雅的事來。

  春香公子遇春則香,芳香令人身心舒暢,唯一一點不好,就是很容易讓親近的人沾上那個味兒,現在正是春天,跟他過一晚上肯定全身染香,她完全沒有興趣在這時候遇見他。李今朝只手托著額,臉蛋微微撇向窗外,眼不見為淨,反正當個縮頭烏龜她早習慣了。

  那些江湖人陸續上樓來。她似乎聞到香氣了,香氣極淡,令她想起蘭青身上的氣味。

  大妞她……捱得住蘭青身上那能左右人本能的媚香嗎?

  「這酒味……真香啊。」傅臨春忽道。

  李今朝小心肝撲通通跳著,繼續支著額,斜看窗外。窗外景色好啊,景色美啊……

  「這酒樓的今朝酒是一絕,入口芬香,喝完七口後,保證不但快活似神仙,睡上一覺,所夢皆是美夢,今朝有酒今朝醉,春香公子可以一試。」

  「原來如此。」那聲音如暖陽,輕輕拂過李今朝的心頭,但,心肝依舊撲通通的跳,她左手支額,右手攥著酒壺。這酒壺豈止七口,十七、八口都不是問題,她手一軟,任著酒壺滑落桌下,腳尖一頂,讓酒壺安全落地。

  她沒喝酒,哪有喝酒……

  她聽見他們轉入對面雅房,不由得暗松口氣。傅臨春為人隨意,什麼都能配合人家,來酒樓喝酒是小事,不過,自她戒酒後,他也未曾沾過一滴酒,就不知,他要喝了這種今朝酒,會作上什麼美夢?

  江湖人的事她一向沒興趣,也不想去探聽,遂半眯著眸,心裡哼著小曲,半盹半醒,等著他們離去。

  以不變應萬變,是她一向作風。

  「姑娘,酒壺呢?要不要再來一壺?」店小二見她這頭空空,殷勤地問著。

  他娘的……她嘴裡動了動,最後忍氣低聲道:「來一壺茶吧。」

  「什麼?」

  「……茶,隨便上一壺茶。」她咬牙切齒。

  店小二終於聽清楚了,連忙下樓煮茶去。

  偶爾,其它雅房有著私語,她下曾細聽,就這麼輕敲著桌面,望著窗外的細雨。

  茶來了,她也不去喝,就這麼回憶過往的生活。她的人生不必靠回憶去度過,但這幾年,想起大妞時,她總是掩不住滿心的失落。

  有人說她是重情重義,但,她才不管這什麼情什麼義,她只知心頭曾無比重視的小朋友就這樣走了,她就不懂為什麼為了撈什子江湖不能共建未來?

  她眼眶驀地紅了,心裡極度不甘。大妞是她自小看到大的孩子,也許在他人眼裡不是最好的那個,但她心裡,大妞絕對是頂尖兒的。

  淚珠滑落,她也不想去抹。到哪天呢?要到哪天,世人才會忘記關家血案、忘記蘭青?要是她去見閻王了,世人還忘不掉呢?

  那,她豈不是連大妞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這些江湖人多討厭,明明不干他們的事,為何這麼愛去挖掘旁人的傷痛?

  不是說今朝酒能令人入美夢嗎?怎麼她想的都是些難過事?

  「要關窗麼?剛喝了酒,就這麼趴著睡,雨要打進來,准會受風寒。」

  溫暖的聲音響起,她也不想理,只想這麼沉浸在回憶裡。與她同桌的人彎下身,拎起那酒壺,直到她聽見水酒倒入杯裡的水聲,她才回過神。

  頓住。

  阿……阿娘喂!她眼角怎麼瞟見熟悉的紅袍就坐在桌子的另一頭。

  本是愛困的意識全被嚇醒,她下意識摸上店小二剛放的茶壺,但撲了個空。

  她直覺抬頭,對上傅臨春的春眸。

  他微微一笑:「醒了麼?」

  她東張西望,二樓各個雅房早已無人,只剩她這一桌,她嘴裡動了動,但又閉上嘴,怕嘴巴一開,酒氣便泄了出去。

  傅臨春招來店小二,道:「再上三壺今朝酒吧。」

  店小二一愣,答道:「一壺一個人喝已是過多,爺兒……」

  他輕輕晃了晃將空的酒壺。「既然這姑娘都喝了快一壺,我喝個三壺也不打緊,去拿來吧。」

  李今朝暗咒一聲,慢慢坐直身子,等店小二送來三壺今朝酒後,她才問道:「你不是跟些江湖朋友一塊來的嗎?」

  「今天晚上華家莊在此地借閱江湖史,自然有人忙著上門去。我看這兒風景好極,就留下來喝上一杯酒。」

  李今朝見他還真的倒了一杯,不由得心疑。他喝不喝酒一向隨意,但自她養生後,她也沒再見他碰過酒。她嘴裡問著:

  「你是老字號的寫史老大,他們不來纏你,卻去看華家莊?」華家莊在近年江湖躍起極快,但也不至於完全蓋住雲家莊的鋒頭啊。

  「最近不知哪兒來的賊兒,只要哪兒展出江湖史,他便偷去燒了,與其說大夥去看華家莊,不如說,各自興致勃勃想要擒下這賊吧。嗯,你也喝啊。」

  他替她倒了一杯,還是滿滿一杯呢。

  她心神不在酒上,喜道:「難道是蘭青……」

  「不是他。」傅臨春一口飲盡那烈酒,說著:「他是聰明人,自是明白許多事靠的不是史冊流傳,而是人們口耳流傳。」

  李今朝聞言,沮喪地又軟了下去。她也一口喝盡那杯酒,失落地說道:「不知他倆,至今過得安好?」

  他又為二人斟滿酒,慢吞吞道:

  「自是安好。大妞個性沉穩,必能穩住蘭青。」

  胡說八道!明明幾年前他說過蘭青心狠手辣,若是一個差池,大妞必會死在他手下,所以,讓無浪陪著大妞去了。

  現在就算安慰她,也不必安慰得這麼誇張。

  她是不信蘭青會殺大妞,她只想知道這兩人過得好不好。任何朋友在她心裡都重要,可是,每個人都是成年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去處,唯有大妞,在她心裡還是個孩子。

  跟她一塊玩到大的大妞,在她受風寒時守在她身邊的大妞,看見她偷喝酒就打她的大妞……她眼淚又滾落出來。「我總是不懂,她有什麼錯?為什麼要讓她清醒過來?」

  「嗯……也許,她清醒過來後,會過得更快樂。好比,她能姓關了。」

  「快樂?哼,五年不眠不休地練武、擔心蘭青,這也能叫快樂……」李今朝一頓,訝異地對上他的眼。「她能姓關了?」

  「聽說有個小鎮路過的女大夫很神,專治一般病症,她自稱姓關,叫長平。」

  「……小鎮?」她頓時恍悟。必是葬著關長遠夫妻的那山下小鎮!

  大妞十二歲那年,她曾陪著大妞上山去掃墓,而後年年都是她陪著大妞,這幾年大妞不在,她怕大妞無法盡子之孝,照樣代大妞上山去掃墓……這麼說來,她們曾擦身而過了?

  「是今年麼?」她趕緊問著。

  「是啊。」

  那表示大妞過得很好,才有余力去祭拜爹娘。這個傻妞!這個傻妞!老天待這個傻妞還是好的!李今朝心裡激動,真巴不得明年快快到,她去那兒等著大妞,大妞是變高了是變胖了,她要好好看個仔細……她思緒忽地一頓,看著他,問道:

  「你怎麼知道的?你一直差人守著大妞?」

  他搖搖頭。「既然他們有心跟江湖做切割,又何必窮追不舍?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那小鎮裡有百姓到大城市謀生,跟客人提及這女大夫的善心,後來又傳到雲家莊自家人耳裡,這才知道大妞曾在那兒出現。」

  「這麼巧?」不,不能說巧,該說是,世上哪來的秘密可言?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有人,那遲早會傳開來。

  因此,當年大妞才會毫不遲疑斷個干淨。

  李今朝本想明年私下與大妞見面,此時如冷水兜下,原來,大妞早已看穿一切了嗎?早用她的眼睛發現世人多麼在乎其他人的流言嗎?

  「關……她肯說她姓關了……那就表示她有能力保護自己,不讓關家蒙羞,那就好,那就好了……」李今朝淚眼蒙朧,心知將來見面的機會並不大了,至少依蘭青性子,十年內要再見面不可能了。

  蘭青選擇跟大妞一走了之,連句告別也沒有,在他心裡,只怕唯一能忍受的江湖人就是大妞。

  她不能再試著去跟他們接觸,蘭青不需要任何一個熟知他過去的人出現在他面前。

  李今朝抹去眼淚,深吸口氣,哈哈大笑:

  「罷了,既是兩地各自快活過日,又何必心系見面呢?」

  「你能想開是最好。」

  李今朝豪爽要一口飲盡杯中酒,忽地察覺有些不對勁。

  傅臨春竟沒要她戒酒?不知何時,傅臨春手頭那三壺酒已空了兩壺。她心知有異,連忙按住他要倒酒的手。

  「傅臨春,你何時成了酒鬼?」

  「怎麼你喝,我就不能喝麼?」他慢條斯理道。

  「……」

  傅臨春悠閑地繼續飲酒,李今朝臉綠了又綠,見他還真的想喝盡這三壺酒,她……她栽了!

  她搶過剩余的酒壺全倒在地上,傅臨春無辜地看著她,她咕噥:

  「娘的,沒見過這麼壞的人……」想跟她玩「兩敗俱傷」,逼她收手,她真是見鬼了才會愛上這種人。

  「嗯?」

  「既然我已經沒有誠信了,那你說,怎辦?」

  「今朝也不必許下什麼承諾,飲酒雖是傷身,但你要喝,我就奉陪。不管你在哪兒喝,我都陪著,你喝上一壺,我就喝上兩壺,你道好不好?」

  那好好一個男人不就成了道地的酒鬼?她瞠目,無心再想大妞的事。這傅臨春看似隨和,但要觸及他不快的事,他簡直跟個惡鬼沒有兩樣。她暗自尋思片刻,把自尊非常輕易地踩在腳下,討好笑道:

  「何必把自己搞得這麼慘呢?不如罰罰我,晤,跪算盤好了。」女人孬,不算什麼,她很樂意孬一下。

  傅臨春微笑:「跪什麼算盤呢。跪在你膝上,疼在我心頭,沒什麼意義。」

  「……」她說肉麻話很正常,這男人說這種肉麻話她只覺渾身發顫。

  「這樣吧,今晚我不離城,我去找你吧。」傅臨春還是一臉無辜地。

  ***         ***         ***

  咕嚕咕嚕,李今朝仰頭把苦藥喝個一干二淨,保證今晚可以撐到天亮。

  傅臨春平常隨和得緊,兩人間的親熱也多半是她主動,但偶爾他被惹毛了,那就是江湖血腥再血腥啊!

  她深吸口氣,精神極好,准備今晚先拿本黃書培養一點感覺,以免跟不上狂野的傅臨春……她摸摸鼻子,不小心碰到毛絨絨的耳環。

  這耳環,跟大妞少年時戴的是一模一樣的。她總是念舊,不肯換新,每年過年她老是大紅衣,不知大妞現在過年時是否也穿著紅衣?

  她倆總是親熱得很,大妞一直只有她跟蘭青……有什麼好東西都送給她,以前的大妞傻氣,生氣就會拿額頭去撞人,高興時又躲在她跟蘭青身後,哪像現在她長大,什麼眼淚都要往肚子裡吞。

  她心裡感傷,卻也知道自己再這麼感傷下去,別說她會像個龜孫子軟弱地攤在那裡前進不了,以後大妞回來時真看見墓碑,她想不只大妞會哭死,她在墓裡頭也會爬出來跟大妞抱頭痛哭。

  她靜靜拿下耳環,小心收起。這耳環,就留下,等將來大妞回來了,她再一塊戴上。

  門輕輕敲了。「今朝?」

  來了!李今朝眨眨眼,輸人不輸陣,她微敞外衣,露出熱情如火的紅肚兜,掩嘴輕咳一聲。

  這就叫,化危機為轉機,江湖血腥嘛,那好歹各自撥一點血,分享分享完成它就好。

  她笑嘻嘻地打開門,接著一陣沉默。

  是溫暖如陽的傅臨春沒有錯,錯在這人穿錯衣物。

  「……夜行衣?」她揚眉。

  傅臨春微微一笑,替她拉妥腰帶,合攏上衣。「我帶你探險,不穿著夜行衣,難道還要一身錦衣出現在眾人面前麼?」

  ***         ***       ***

  「……」她哭了。

  這也叫探險?不如直接把她丟到天上,蕩一蕩再放她下來吧。她懼高,不只懼高,只要「跑」得比馬車還快的她都怕。

  他娘的,以後她再也不敢喝酒了!

  她手腳並用,緊緊攀住唯一的浮木,臉蛋整個埋進他懷裡。晶盈的淚還掛在頰上冰涼涼的。

  直到風勁停止,她還不敢抬起頭。

  「到了。」他輕聲道。

  到了?李今朝自他溫暖的衣間抬首,看見他倆正在屋檐上,遠處有吵鬧聲……是在鬧區?

  「……我怎麼覺得,咱們是梁上君子?」

  「猜中。」傅臨春嘴角輕彎:「抓穩了。」他倒掛金鉤,李今朝跟著頭腳顛倒,差點腦衝血。

  她機靈地閉嘴,不讓恐懼溢出口。她見傅臨春指間靈活,竟然能把大鎖的窗子推開,隨即,他托住她的腰身,先送她入屋,她還沒站穩,他就跟著飛身落地。

  屋子黑蒙蒙的,她僅能藉著月色,及時瞥見屋裡都是書,接著窗子一關,盡黑。

  傅臨春點亮燭台,讓她拿著,他在那些書上尋找著。

  她眼骨碌碌轉,低聲問:「這是華家莊租來的屋子?」

  「嗯,是啊。」        

  「你就是那個偷了江湖史燒了江湖史的……書賊?」

  「是啊。」

  這有點不對勁。明明傅臨春下午才說毀了江湖史,也不會讓關家血案自人們口耳消失,那他……

  何況他遇春則香,此時正值春夜,待在這種密閉屋裡香氣更濃,不怕他們發現嗎?

  李今朝見他取出兩本冊子,上前細看。「江湖美人冊?」

  傅臨春瞧她一眼,笑道:「江湖上有沒有美人,都無所謂。」

  「那倒是。」她咕噥。

  傅臨春熄了燭火,托著她又開窗躍出,亮起火摺子就地燒了美人冊。

  「美人冊裡有鬼?」

  「沒有。」

  「但你企圖塑造美人冊裡有鬼。」她脫口。

  傅臨春嘴角噙笑。「心裡沒鬼,這冊裡又哪來的鬼?今朝,有些東西留下,只是傷人而已,那留下又有何意義?」

  「正是。」李今朝十分配合,只是要燒的話,就該燒蘭青的事跡才對。驀地,她瞪大眼。「聲東擊西?」

  傅臨春微笑點頭。

  不燒蘭青的事跡、不燒關家血案,正因燒了更容易引人注意,不如去尋些不重要的小事跡來燒。

  「江湖事不過如此,一旦有目標轉移了,目光便跟著移開,過兩年,再燒些大事件,遲早燒到關家血案。」

  李今朝聞言,心裡一動。他分明是打算分次慢慢燒掉江湖大事,不只蘭青的事、不只大妞的事,將來,許多江湖史將陸續消失……她低聲重復:

  「有些東西留下,只是傷人而已,那留下又有何意義……春香,你這念頭存在多久了?」這麼凡事無所謂的人,是什麼讓他有了此念?

  是從……火燒雲家莊汲古閣,毀去描寫李今朝那一段傷心史開始嗎?

  傅臨春唇角略挑,看向她。「有人來了。」

  她一怔,再一細聽只覺好像真的有人往這裡奔來。「那咱們還不快走?」

  傅臨春笑道:「好,走了。」

  不待傅臨春主動抱她,她趕緊像條蛇一樣緊緊纏住他。傅臨春眼底帶柔,直到人聲過於接近,才施展輕功躍上屋頂,絕塵而去。

  ***         ***         ***

  這樣的夜,不要再來一次,她的小心肝絕對無法再負荷。

  她一整個人滾上床,滿面倦意,准備睡它個天翻地覆。見鬼的提精神藥物,她才熬個夜就快陣亡了,要讓香香下手,她大概又會死在沙灘上了。

  她困意濃濃,想著今晚的事,想著明明現在是春天,傅臨春全身芳香不就等於昭告世人春香公子曾入那間屋子嗎?

  他要去殺人放火,帶她這個沒用的廢物做什麼?挑戰自己神人地步嗎?

  她模模糊糊地想著,眯眼看著他坐在床邊。

  「累了麼?」他柔聲問道。

  「嗯……」她撲上前抱住他的腰,深吸口氣。「香香,今晚欺負一個累得快半死的人,一點樂趣也沒,不如改天再戰。」

  傅臨春眉目淨是笑意,他和衣上了床,笑道:

  「你這體力真差啊。」

  跟你比當然是很差,她咕噥:「以後我多注意就是了。我只是想大妞,不小心多喝了點……」

  傅臨春俯下頭吻住她未竟的話語。

  李今朝心跳一下,直覺回應。今晚傅臨春是想把她的精力榨個精光是下?偏她就是典型的嘴裡說不吃美食,但美食送到嘴邊,她就算是一只腳入棺材了,也要拼著命把這美食全數吞光光。

  她開始拉開香香寶寶的腰帶,開始垂涎,開始……就算肉體疲累,但她心靈很活躍,頂著黑眼圈,照樣要拼命……娘的,她根本命中注定會死在床上吧。

  「……春香公子在嗎?」

  傅臨春抓住她的小手。「嗯,有人。」

  李今朝迷迷糊糊地,還搞下清狀況,直到聽見有人敲著門喊著春香公子,她才回過神。

  傅臨春細心為她拉妥衣服,笑道:「幫我開門好麼?」

  「……好啊。」香香寶寶此時香艷刺激,被她吻到保證連男人都會心猿意馬,怎能讓外人看見?

  她下了床,穿上鞋,低頭看看衣衫整齊了,才上前去開門。

  她愣住。這麼多江湖人?

  「……原來是……」有人看著她的臉,一時說不出話來。

  「是春香公子的夫人。」另個曾看過她的江湖人道。

  「原來是夫人啊!」他本想問傅臨春在哪兒,但見李今朝一雙黑眼圈跟被吻過的香腸嘴……她身上也纏繞著春香公子的香氣……

  「怎麼了?」傅臨春出現在她身後。

  李今朝回過頭,皺皺眉,覺得有點不對勁。

  「春香公子……是咱們誤會了……」江湖人吞了吞口水,看著春香公子衣衫微亂,一身蕩著春意。

  「誤會?出了什麼事?」傅臨春十分之無辜。

  江湖人咬牙切齒。「有人竟冒充春香公子……差點上了他們的當!春香公子怎會做出燒史這舉動?」

  「又燒成功了?」傅臨春慢吞吞問。

  「正是。」江湖人一臉怒氣:「這次燒的是美人冊,裡頭必有問題。現在華家莊正在翻閱那些相關史冊,看看裡頭到底有什麼秘密?」

  「嗯……要我幫忙麼?」

  其中一名前來的華家莊青年搶聲道:「不必多勞。春香公子還是多擔心自己,有人想冒充你,毀壞你的名譽呢。」

  傅臨春聞言,點頭。「雲家莊自會調查的。」

  等這些江湖人魚貫離去後,李今朝慢吞吞地關上門,慢吞吞面對他,慢吞吞地問:「傅臨春,你拿我當你的不在場證明?」

  「嗯……一點點。」

  這還分一點點還多一點的嗎?李今朝也不介意他有沒有利用她。她只問:「我瞧那華家青年不怎麼信你。」

  「不信才好啊。」他笑若春風。「正因不信,接下來江湖上不就風風雨雨,傳上許多,傅臨春到底跟那些江湖美人冊有什麼仇?或者,到底傅臨春被誰恨上了,竟利用他身上香氣作案……」

  這根本是無事生非,李今朝想道,但,他是江湖赫赫有名的春香公子,這生非起來,至少會傳上好幾個月,要是到時他再去燒,只怕這燒史事件的八卦還真會野火燒不盡的傳下去……

  接下來幾年,只要不出大事件,八成他會是江湖八卦之首。

  「嗯?」他笑彎了眼。

  她下意識擦擦嘴,看看天色。「天亮了呢。」讓她很掙扎,就算會死在床上,她也想先把眼前的美人吃掉。

  剛才那些人也不知看走傅臨春多少美色了,她不搶一點回來怎甘心?

  他拉著她來到床邊,她才脫下衣裙上了床,他就和衣跟著一塊上來。

  「香香,今兒個您想當大老爺,我替您脫衣嗎?」她笑嘻嘻地。

  他讓她倒進他懷裡。「天亮了,你也熬了一整夜,等睡醒再說吧。」

  她眨眨眼,發現試了幾次無法壓制住他,反而被他控制得死死的。她有點不甘心,就地起價:「今兒個晚上?」

  「也好。」他非常之隨和,絕對能配合。

  「那晚上江湖由我主導?」她美目亮晶晶。

  「可以。」

  「擊掌為盟?」

  傅臨春哈哈一笑,把她的小臉埋進自身懷裡。「快睡吧。」

  算了,傅臨春要要無賴時哪還管什麼屁誓言?她全身一放松,還真的是倦意襲滿身。到底是練武人體力好呢?還是她真的很弱雞?

  她感到傅臨春輕輕動了動,讓她睡得更好。她確實要睡著了,終於任著美食從嘴邊走了,這樣想想,那種一夜滾個幾次床被的英雄事跡都是幾年前的事了。

  現在,她該不會早成土裡的烈士了,壓根沒那體力連戰七回合吧?

  她意識迷迷糊糊的,心裡不太服氣。她這人嘴貪得很,如果讓好吃的東西在面前晃來晃去,晃個幾十年,她卻吃得愈來愈少,她有多嘔啊!

  如同有美酒在她面前,她怎樣也熬不住想去喝……

  不,魚與熊掌總是不能兼得。她為了傅臨春的美色……還是戒酒吧。她下意識地摸上他的手掌,與他五指交纏,才終於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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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的江湖傳言都有些不可思議。

  例如,蘭家自江湖半抽身,蘭家家主對各地美食十分有興趣……甚至有一年不談武,只舉辦一場馭食宴,各地江湖人以為蘭家內有玄機,於是紛紛上門……

  「聽說還真的是馭食宴呢!我還聽說,蘭家弟子本是面目姣好的纖細少年,都被這些美食養得白白胖胖,一個個都是小胖子呢。」老百姓津津樂道。        

  「聽起來,江湖蘭家改行入廚界下似的,會不會裡頭有古怪?」

  江湖對他們多遙遠,偶爾聽見來城裡的江湖人閑聊一些特別的事,趕緊記下來當茶余飯後的有趣話題。

  「還有還有,聽說現在江湖人有一半以上的人在替春香公子找仇人呢。好像有誰冒充他,到處燒了兩年江湖史呢。」

  有大嬸接道:「誰是春香公子啊?」

  「大嬸,你哪兒不舒服?」坐在藥鋪裡的年輕姑娘開口。

  「哦,關大夫,這幾天我老是肚疼跑茅廁,你替我瞧瞧,我是哪兒有問題了?」

  她靜心把脈,任著那排隊的百姓吱吱喳喳,聊著一些聽來的江湖趣事。她寫下藥單後,那大嬸忽地傾前低聲問:

  「關大夫,你相公的臉是怎麼毀的?」

  她筆一頓,沒察覺送飯來的男子耳力極尖,聽到這話後在藥鋪門口停步。

  她停頓到男人幾乎以為她不懂得說謊了,她才道:

  「蘭青為了我,才受傷的。」

  「好好的相貌就有疤,實在可惜……關大夫,你每兩天在這小藥鋪裡幫忙義診,有沒有考慮替你家相公找個人照顧他?我看他賣面也是挺辛苦的。」

  男人一直看著她。

  「家裡也沒有什麼事,不用雇人來打掃了。」

  男人低聲輕笑,走進藥鋪。「大妞,吃飯了,先暫停吧。」

  「嗯。」長乎把藥單交給大嬸,任著蘭青拉她走進後堂。她先把雙手洗個干淨,想坐在椅上吃面,哪知蘭青笑著端著面不坐下。

  她性子極好,肚子餓了哪兒有東西就往哪兒吃,都能配合的。她微微一笑,上前身子輕輕碰觸到蘭青的,讓他面上起了歡喜,才任著他拿一碗面她吃一口他吃一口。

  「傻姑娘聽不出剛才她的言下之意麼?」蘭青笑道。

  「聽得出,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

  「說什麼呢?」

  「蘭青是我的,自然不能把你分出去。」

  他贊許地多喂她兩口。「原來你也不傻。」

  「准是我白天喊的不夠大聲,改明兒我再喊大聲些。」

  他掩不住笑意,索性把剩下的面全送進她嘴裡。他的臉頰輕輕蹭著她的臉,他總是喜歡她碰觸他的,隨時碰著他,讓他知道這傻妞不是夢,一直陪著他,喜歡著他。

  每次,就算惡夢了,只要想著這妞兒一直在,他就能清醒過來。

  「你心裡不曾想過其他人麼?」例如李今朝。

  「想,很想,我跟她約定好了,以後一定有機會再見面的,所以我不急。」她把蘭青袖子卷起,把脈確定他身子不錯,心緒平穩。這幾乎成了她的習慣。

  蘭青輕撫她的臉,輕聲說道:

  「現在,我還不想看見他們。」

  「我知道。」長平替他把碗筷收拾入籃。「我跟蘭青還有那麼長的日子,就算等我五十再回去也可以,那時今今白發了,我也認得出她。蘭青,你回去顧攤子,傍晚來接我。」

  「好。」他柔聲道,吻了她的眉心,才拿起籃子走出後堂。

  那些小病症的病人還在閑聊。大妞真是大才小用了,蘭青忖道,一些小病症她還這麼認真……偏她認為小病不治,容易成大病,所以不論大小病症,她總是非常盡心在看。

  他步出藥鋪,回頭看她一眼,她坐回桌前准備替下一個病人把脈,抬眼對上他時,她滿面都是寵溺的笑意。

  靜靜的笑、令他安心的笑,不曾大聲笑過,但,他就要她這樣笑著,每天叫著他的名字,夜裡用她的體溫暖著他的身子。

  如果不是看見她在他身邊過得快樂,他斷然不會這麼任性地對她索求無度。

  大妞、大妞,他心底唯一在乎的傻姑娘。

  他寧願永遠不回頭,也要保有現在這樣平靜快樂的日子。

  他摸上發間戴了幾年的碧玉簪,愉悅地回面攤去了。


  【全書完】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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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故事是需要緣分的,一開始,大妞的書名是叫「棒槌女俠」(哈哈),後來有一天,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形成,忽然想寫蘭青與幼年大妞相遇的時候,那時,還不知道蘭青會跟誰產生情意,但,他少年時的故事將導致成年後的個性,於是,就放手一寫。

  當時是這麼想的,反正有什麼感覺寫下去就對了,豈知寫著寫著……原來就是這個光,就是這個光!

  原來大妞跟蘭青才是—對的!(可能跌破很多人的眼鏡吧。其實寫完後,書名我想取:「蘭青的大半生」,哈!)

  在這套書裡,所有人都是蘭青與大妞的過客,李今朝、傅臨春、江無浪等等,每一個人對他們來說,都只是他們生命裡錯身而過的過客而已,潮來潮走,只有他倆才是彼此的唯一,永遠不離棄。

  寫的途中,關家夫婦的面貌一直出現在我腦海裡,明明他們只存在於開頭,但關大妞的背後一直有他們的愛,所以,這套書裡不時有這對父母的影子,連我自己都很意外。

  問我為什麼故事這麼長?這很簡單,因為從關大妞兩歲寫到二十幾歲,所以很長;因為從蘭青十八歲寫到四十歲左右,所以也很長,哈。

  最後,在寫《妖神蘭青》時,心裡一直重復念著這四句,雖然關系不大,但仍在此一提。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只今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祝各位平安喜樂。

  下次再見。
引言 使用道具
cici33
大公爵 | 2009-4-16 20:11:37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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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若白絮,沒有定點,仿佛他的魂魄早已歸西,但鼻間有濃濃藥味,偶有雄雞在鳴,又如在鄉間,將他整個意識陸續迎回。

  蘭青一個皺眉,掀動密密睫毛,徐徐張開眼。

  灰色的屋梁、黃色的磚牆……真眼熟……他轉頭,看見架上老舊的洗臉盆、毛巾、小小的凳子、茶幾、桌子……這不是他跟大妞的家嗎?

  他是作夢嗎?作了好長的惡夢。大妞還在雲家莊練武嗎?路上總是有野狗,她根本不知逃跑,他該去接她的。

  門輕輕開了,有個少女背著夕陽光芒,端藥進屋。

  「蘭青?」那聲音沙啞又低沉。

  大妞?怎麼長這麼大了?他略帶訝異,想要坐起,長平又驚又喜奔到床邊,叫道:

  「別起來別起來,你還傷著呢,蘭青,你醒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你……」蘭青忍住不問她怎麼臉色不好,回憶慢慢湧進心口。「這是怎麼回事……蘭緋呢?」

  她嘴角翹翹,似在淡淡微笑,但眉目盡是藏不住的狂喜……她坐在床緣,用湯匙杓藥送到他嘴邊。

  「一個問題,換一口藥,蘭青乖乖。」

  「……」蘭青全身虛脫疲倦,一時沒法抵抗,也不想推開她,張口含住藥水。

  「蘭緋應該死了吧,我沒問。」她輕聲說著。

  他又喝了一口藥,目光直盯著她。「你送我回來的?」

  「嗯,其實是雲家莊幫忙的。紙伯伯本來估計你應該昏迷個半年,但他說,你個性頑強,不出兩個月一定會醒來。我們才剛到家,你就醒了。」

  「誰讓你帶我回來這裡的?」

  長平直喂完他整碗藥,才松口氣,露出滿意的表情。「蘭青不是提過不信賴其他人嗎?你回蘭家一定不放心,怎麼養傷?還不如回家,我照顧你呢。」

  蘭青輕哼一聲。他渾身上下都是濃重的倦意,卻也知道不管在哪兒,都會防備著人,這傻妞,還真以為他回這老家就安心了嗎?

  她替他蓋好被子時,天色已經黑了。她以為他又困極睡著,靜靜在一旁啃著饅頭,填飽肚子後,刷牙擦臉,便打起地鋪。

  她坐在地上,看著他方向好久,終於放下這一個多月的憂慮,倒在地鋪閉上眼睛。

  她真的好累好累,從她十二歲徹底清醒後,她就好累。原來,當個正常人,是這麼的累,她心裡總是這麼想著,這世上的人,都太累了而不自覺,能做到像今今那樣什麼都不管多好。

  她拉好暖被,微地靠向床邊,只盼能多靠近他一點。

  蘭青還在,蘭青醒來了!這念頭徘徊不去,如果她個性再活潑點,此時的狂喜肯定會讓她滿屋子跑來跑去。

  她笑容擴大,又傻傻地看著床上的陰影一陣,才合目睡去。

  蘭青在,真好。

  她終於可以放下心了。

  ***         ***        ***

  「……她是怎麼了……睡了兩天了,我搖她,她也不醒……」那聲音,有點遲疑但有更多的擔心。

  「大妞是安心了吧。你以為她這身功夫是怎麼學的……日頭未出,她就起床習武,日落了也不休息,這五年多裡除了除夕那天不練武外,她哪天不是拼著命的?她這口氣撐太久,如今你回家了,你讓她好好睡一覺是怎樣?」

  是紙伯伯的聲音,她還有點累,讓她再偷懶一下,起床後會好好感謝紙伯伯。如果不是紙伯伯擔心她,一路往北方來,蘭青也不可能活下來,所有的人都對她很好很好,她感激在心頭,所以,她更不能行差踏錯,丟了爹的面子,讓大家失望。

  她有十二年無憂無慮的日子,那,這五年她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是應該的,只是現在讓她再眯個眼,小小偷懶一下。

  「她……練武,不是為她爹娘嗎?」

  「哼,你這小白臉就不想面對事實嗎?明知長平練武不只為關長遠,她就盼有一天能救你出地牢,就算你出了地牢,只要沒見到你一面,就不放棄練武,怕哪天你需要她,她卻沒法救你……」

  「公孫紙,你人老了,話也多了……」

  她想笑。紙伯伯話本就多,多到有時他來雲家莊找她時,所有弟子眨眼消失,不敢與紙伯伯對話。可是,她喜歡跟紙伯伯說話,因為她一點兒也不愛講話,紙伯伯一直講,她負責聽就夠了。

  蘭青回家了,蘭青回家了,這令她感到無比心安,長年的願望終於成真。

  她還不餓,再貪懶放松一下,就跟以前一樣,她睡懶覺時蘭青總讓她睡個夠,她不必去管是否世間其它心煩的事。

  真好,是不?

  ***        ***        ***

  「……四天了……你是老人糊塗了嗎?有人因為安心睡上四天的嗎?」

  「你是存心要跟我抬杠是不?我說了沒事就沒事……有本事你把她叫起來啊……」

  接下來的話她沒聽清楚。蘭青,你別跟紙伯伯鬥了,紙伯伯跟人抬杠的功力可以說是,就算有百人成隊而來,紙伯伯也可以一一擊破他們。

  她想她還是起床好了。偷懶的感覺真好,但她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她還有許多事必須做……忽地,冰涼的掌心落在她的額上。

  是蘭青!

  那掌心來回輕撫她的額面,長平暗暗滿足嘆息。有好久好久蘭青沒這樣哄她了,以前她半夜睡不著時,蘭青就是這樣哄著她,直到她睡熟。

  蘭青坐在床緣,願意陪著她,那她再睡一下好了。他身上香氣雖然撲鼻,但此刻她沒有撲到蘭青身上的衝動,她心頭平靜,平靜到好高興……蘭青,蘭青終於回家了……

  指尖輕碰到他的衣袍,她好安心,掩不住欣喜的心情沉沉睡去。

  當她再度清醒,肚子餓到咕嚕嚕叫著。長平餓得受不了,終於翻身下床,床上有紅袍讓她壓著,顯然是蘭青留下讓她安心睡的。

  她嘴角又揚,洗臉刷牙後,用力伸個懶腰。一出門,正好看見華初雪蹲在小客房前。

  與其說是小客房,不如說是小小隔間。自她過十歲後,蘭青就將一路通到底的房子隔開,這間小隔間讓她換衣洗澡,平常則是今今來做客時,跟蘭青一塊待在那裡喝個小酒,而她就在旁乖乖喝茶。

  這屋子,一向只有今今來做客。

  她輕步來到華初雪面前。華初雪對她比手畫腳好一陣,她也看不懂,她聽見小客房裡傳來今今的聲音,不知不覺就一塊蹲下來。

  「蘭青,你好樣的!我想盡辦法傳信給你,你連理也不理,這絕不是一壇酒就可以解決的了。」

  原來今今是送酒來了,長平想著。

  蘭青微微一笑,接過那滿滿一碗烈酒,一口飲盡。

  「你那些信,初時我都看過了,之後來一封燒一封。」

  李今朝疑惑看向他,問道:

  「那一年,真讓你性子大變到連大妞都不要了?她是大妞啊,你從小疼到大的蠻妞,你就這麼任她一個人……」

  蘭青目光落在窗口,淡淡插嘴著:        

  「不過是個娃兒而已,疼的時機過了,就再也沒有感覺了。」他瞟向李今朝,笑道:「今朝,你想不想知道那一年裡,我受過什麼罪?」

  「好,你肯說我就聽!」

  長平遲疑一會兒,本該離去,蘭青想傾吐的對像是今今,不是她,她不該偷聽,但她的雙腿就是不肯動。

  蘭青不說話,又喝了好幾口烈酒,才緩慢地一一數來各種酷刑,長平連聽都沒聽過,當她聽到蘭青被迫色誘他人來保住自己的性命時,她雙拳緊握,掌心刺痛到連她的心口也痛縮起來。

  「……他拿大妞的頭骨來誆我,偏我就是中了計,我心裡明白那時大妞早死了,卻還是一次又一次信了蘭緋的話。今朝,你說,我到底是著了什麼魔?為了一個傻妞,她家的血案我甚至是幫凶,為什麼我要為了她受到這種無止境的折磨?這就是我的報應麼?」

  李今朝沉默,一口喝盡火辣辣的水酒,再替兩人倒上滿滿一杯。

  她不必說話,她只是個傾聽者,只是,蘭青是個男人,再怎麼要好的朋友,也不會說出他最難以啟口的一面,但他說了,她就會聽!

  蘭青笑著接過那酒。「我很久沒喝得這麼暢快了。」

  「這話你可別跟大妞說,也別跟公孫紙說。」李今朝笑道:「你肚腹間那個縫上的洞,讓一般人半年下不了床的,現在才多久,你不但下床還能喝酒,被發現了,我可不管的。」

  蘭青面上始終噙笑,目光落在窗上。

  李今朝本以為他是隨便定焦距,但他看窗外的眼神柔軟,就像是……

  蘭青又笑著說道:

  「我告訴我自己,如果不把大妞自我心頭割除,那我永遠也出不了這牢籠,只要我能暫時把她的生死拋諸腦後,我就有余力應付蘭緋,等我出去後,我要親眼確認大妞的生死,最後,我終於出來了,卻沒想到入了另一個牢籠。」他輕笑一聲,自嘲道:「當我掌握蘭家時,第一件事做的是什麼,你知道嗎,今朝?我第一件事就是查大妞的生死。大妞還活著,竟然還活著……那一個晚上我掩面哭了,好笑麼?一個大男人竟然哭得難看了。」

  窗外的長乎把臉埋到雙膝裡。

  「男人哭,也不是件大事。」李今朝咕噥道。   

  蘭青哈哈一笑:「是小事一樁,卻是我最後一次記掛大妞。今朝,你與雲家莊捎信,提及大妞會說話,也不如以往笨了。那時,我就知道我不能再見大妞了,不,從出地牢開始,我就知道大妞不能留在我身邊了。」他一頓,又輕聲說道:「我已經跟蘭緋差不多了,她留在我身邊,我時時疑她,她又如何過得下去?還不如讓她在雲家莊裡過好日子,是不?」

  「這就是你不見大妞的原因?」

  蘭青終於看她一眼,柔聲道:

  「江湖吏上,是否有例子,傻瓜孩子遭遇重擊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李今朝想了一下,搖頭:「這我沒注意過。」

  「都成聰明過人之輩。蘭家祖上,也曾有一例,醒來後聰明絕頂,殺盡了所有曾瞧不起他的人。」

  「你……你就是為此不見大妞?」李今朝筒直一頭霧水。

  「今朝,你年歲也不小,主掌雲家莊的背後生計,難道你就沒遇過聰明之人?聰明人,心眼多,不如傻氣時候,傻氣時候她對你一心一意,不管你做什麼她也只懂愛你;聰明人就不一樣了……」

  李今朝皺眉,道:

  「原來,你怕她報仇。你怕她用盡心思接近你,只為報仇;你怕她裝傻,就為殺你報關家之仇嗎?你就為此不見她?」

  蘭青哈哈一笑,接著輕咳,似乎觸及傷口。

  「我怕有人殺我麼?蘭青早在地牢裡死了一半,還怕誰來殺我……我唯一怕的,就是大妞她……大妞她用仇恨的眼看我。那雙眼睛一直在看我,今朝,不管在哪裡,她總在看著我,看到最後,我心裡好歡喜,她心裡有我,不管我做了什麼,她心裡總是有我的。」

  李今朝沉默了會兒,又替他倒酒。「大妞現在心裡還有你,一直有你的。」

  「心裡能有我多久呢?」有酒他就喝,連喝了幾碗,他深吸口氣,道:「今朝,你道大妞心裡能有我多久呢?」

  「你這什麼意思?」

  「你說,江湖史上有幾樁認賊作父的例子,一朝發現,有多少人是美滿收場?」

  李今朝呆住,隨即反應:「這就是蘭家曾上雲家莊分莊借冊的原因?」當時傅臨春得到消息,問了是哪幾冊被謄寫後,就說了一句:蘭青最後一線渴望也被他自己毀了,從此蘭青跟大妞還是分遠點好。

  她不得其解,原來……他借的,都是提及認賊作父的冊子。

  蘭青微微一笑:

  「正是!在關家莊我與她對談幾句,就知道她還是以往那笨拙的大妞……明知道她對我沒有仇恨,我還是不時疑她怨她,這已是我的本能了,甚至,我想害死她。她若死,我才能真正安心;她若死,我就不必擔心。今朝,江湖史上,每一個例子都血淋淋的,認賊作父的人一朝得知真相,有的一刀殺了養育之人,但事後幾年卻傳出那人瘋癲的下場;有的不顧眾人指責,放棄血海深仇,供養養育仇人,數年後……受盡心理煎熬自盡了。大妞現在她不死,怎能把最美好的大妞留在我心裡?她現在不死,將來她也不會好過,不如讓她死在此刻,在她還不怨我的時候。」

  「你這個瘋子,蘭青!」

  他連連大笑,笑聲又驀地中止。他柔聲道:

  「是啊,我跟瘋了沒兩樣。鴛鴦劍的風聲在這幾年陸續傳出,我早猜出是蘭緋所為,所以我跟雲家莊交換條件,只要雲家莊給我那一把鴛鴦劍,我從此與大妞切割,其實,我想見她最後一面,我想說不定你會故意讓大妞來,也說不定她會親自前來報仇。只要這最後一面,從此天涯海角各不相干,但她爬上我的馬車……今朝,她自己往死路走來,她想要帶回家的是以前那個蘭青,而不是現在的蘭青。只要殺了她,從此,我再無迷惑;只要殺了她,我再無弱點。我心裡只要那個美好的大妞,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就是這個孩子,我不要她毀了我的記憶!我無時無刻都想推她入死路,卻又舍不得她……今朝,你道,我這樣的人,跟瘋子還有什麼差別?」

  李今朝張口欲言,卻不知該說什麼。她能怎麼說?蘭青最終變成這樣,是她所不能理解,但身為朋友她卻得義無反頭支持他。

  蘭青眼底蒙蒙,心神不知飛至何處。他低啞道:

  「今朝,我甚至……污穢到,想著……誘大妞與我有肌膚之親,她就能一心一意為我想著。今朝,你瞧,明明是我養大的孩子,為什麼我連這種事都想得出來?我壓根無法把她與過往的大妞連結在一塊,甚至,我跟她有了親熱,我也不會內疚,這樣的人,多噁心?」

  李今朝掀了掀嘴,遲疑一會兒,輕聲說著:

  「我不敢說我懂你全部心思,但,正因你還有這層該不該的想法,這樣的蘭青,才還有得救,是不?」一頓,她又惱道:「若是傅臨春是我自小養大,我吃了他可也不會有什麼罪惡感!又不是母子父女,你在那裡作繭自縛什麼勁!」

  —時之間,兩人沉默。

  李今朝暗咒一聲。真他娘的,她是蘭青兩肋插刀的好友,也是大妞的好友。大妞對她而言,永遠是孩子,可是,蘭青這一說,她才發現,大妞早是個大姑娘了。

  天色偏橘,已落黃昏。蘭青面露些許倦意,道:

  「今朝,我累了。」

  「累了就休息吧。」

  蘭青一笑,看著窗外。「我不會再去想了,太累了。你替我想吧,為什麼大妞讓我活下來呢?」

  「如果你現在死了,那你,將永遠失去你最美好的一部分。」李今朝柔聲道。

  「我也有美好的地方嗎?」

  「那當然!你不是把你最美好的部分全給了大妞嗎?真他娘的,她又悶又不討喜,性子也倔,可是她懂是非、懂疼惜他人,你以為,這靠她爹娘就行了嗎?你以為,沒有你的那部分,大妞會這麼美好嗎?」

  「……是麼?她美好麼?她這麼的普通……只有成衣鋪的衣物才適合她,這麼普通也叫美好?」

  李今朝一聽他不屑大妞,拍桌而起。「蘭青,你要搞清楚,以前那個蠢蛋大妞疼你,心裡只有你一人,那是她單純不知好壞!如今的大妞,明白好壞,卻還是疼你喜歡你,現在的大妞,願意走進這種對錯難定的模糊境地去接近你喜歡你,難道,你不覺得這樣的大妞,才是真正疼一個叫蘭青的人?」

  「……」他微地一震。

  李今朝也不笨,他說到中途時,她隱隱覺得有異。蘭青可以聊他這幾年過得如何,或者,除去多少他不順眼的江湖人,甚至,連對蘭緋的恨都可以跟她發泄,但他什麼也不提,就是提在牢裡那一年裡最不堪的一面,提他對大妞的愛與恨,提他心裡對大妞的所有醜陋。

  她目光落在窗外,她不認為蘭青在看窗外的藍天。

  那樣柔軟又復雜的眼神,是在看大妞。

  她輕嘆一聲:「都是些傻瓜。蘭青,不管你是誰、干過什麼事,你永遠都是我的好朋友。」

  蘭青終於轉頭看向她,笑道:「我知道。」

  「好!那今天,咱們就把這壇酒喝個精光!」她補一句:「在大妞起床前,一定要喝光,她是個傻孩子,不知打哪認定,她那袋蜜餞只能跟你我分享,每年年底我可苦了,直鬧肚子痛,可這苦我甘心,她啊,一發現我肚子疼,隔年竟躲起來自己吃,傻孩子!傻孩子!」她有意無意強調那個傻字。

  蘭青微微一笑,不再接話。

  屋內的人在比灌酒,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長平默不作聲爬過窗下,再起身往門外走去。

  外頭的街道本是她熟悉的。曾經,她以為她會跟蘭青住在這裡到老,她對旅游沒有什麼興趣,對其它城鎮更是想都不想去,只要在這個城裡,有今今、師父還有蘭青的城裡,過一輩子就好了。

  忽地,她聽見身後——

  「關大妞,你到底是比我走運呢,還是比我倒楣?竟讓血案幫凶救走。」說話的正是華初雪。

  「蘭青不是幫凶。」她平靜答著。

  「是不是幫凶,各人見解不同,但江湖史已經定案,我幼年在華家莊,曾特別注意過一些江湖血案,江湖史上關家莊之案,確實是黑鷹衛宮與妖神蘭青連手,可是沒人料到你被妖神蘭青救下……他到底是怎麼教養你,讓你對他如此死忠?還是你吃了什麼藥,非得依賴他不可?」

  長平不吭聲,就這麼看著她。

  華初雪見她一臉神色凜然,並不因她的話而動怒,也不因她的話而心虛,她不知該不該說關長平被妖神蘭青茶毒太深?

  那日她雖被蘭青一時迷惑,但事後擺脫那種肉體誘惑,只覺得渾身發顫,甚至隱隱嗯心。尤其今天竊聽他在地牢裡所受所干的齷齪事,只覺他由裡到外都令人想吐,但又聽他對關大妞的情感,她覺得……覺得……

  「你這是認賊作父,你知道嗎?」華初雪看在那天她在艙底下的幫助,勸她道:「如他所說,總有一天你會受不了其他人的指責而被迫殺了他的。」

  「我不會。」長平重復答道,嘴角竟然翹起。

  最美好的那部分全給了大妞。這句忽地滑過華初雪心裡。

  原來,這就是最美好的那部分嗎?為什麼同樣都是血案幸存,她就得不到最美好的部分呢?因為,她運氣比關大妞差嗎?可是,她又有點覺得她比關大妞好,不必處在那種可怕的掙扎裡。

  「那天在客棧你也看見了,他像個毒素,明明已經自裡面腐爛了,能左右人的欲望,可是他無法左右女人的心意。」她故意這麼說著。

  長平皺著眉,沒跟她吵,也不擅吵,只道:

  「蘭青值得最好的。」

  華初雪沉默半天,正因她待在華家莊格格不入,又誤傷師兄才逃了出來。她不夠好也不夠壞……她……要怎麼做,才有人願意把美好的部分分給她?就跟關大妞一樣,不必讓那一夜血腥記憶永霸占心頭。

  「我……懷疑你心裡有一個魔鬼,遲早會爆發,你爹娘會恨你這個不報仇的女兒。」華初雪倔強道。

  長平聞言,微笑不語。

  不知為什麼,華初雪眼眶驀地泛紅,她道:

  「我想當數字公子呢,到那時也許我可以用筆殺個痛快而不必有任何內疚!念在我們出身相同的份上,若有一日我當上數字公子,我會將妖神蘭青自江湖冊上劃去。但,我認為你就算有蘭青的美好,遲早有一天你也會反噬蘭青,那時,我會親自將你的事記在江湖史上供後世警惕。」語畢,她覺得這個目標很有挑戰性,就算在華家莊被施舍她也能忍下了。

  長平又聽她說了幾句,多半是提著「江湖史已將關家莊血案凶手定下,江湖人將永遠知道蘭青做過什麼事」,直到華初雪離去,她都只是微笑著。

  華初雪的背影雖是嬌小,影子卻長長拖曳在黃昏的地面上,長平想起無浪曾私下叮嚀她,不要跟華初雪太接近。本是一株良苗,移種的地方不對了,也許將成蘭青第二,當時,無浪是這麼說著。

  當時她不解其意,如今明白了。如果當時她能回無浪一句:她這個大妞,一直被蘭青小心翼翼地種植著,才能有今日的美好。那該有多好?她總是希望雲家莊的人能夠認同蘭青,可惜她口拙,只懂固執地在心裡認定蘭青的好。

  長平不再遲疑,轉身往反方向走去。出身類似的兩人,各自往不同道路上走去,再也沒有相見的一天。

  她找了間極為普通的小鋪於,埋頭吃了一大碗醬泡飯,才又慢慢在城裡閑逛起來。

  ***          ***         ***

  夕陽余暉,將整座城染上濃濃的欞黃色,李今朝看見長平時,長平正在一間名聲頗好的玉石鋪裡。

  她笑著步進鋪裡,來到長平身邊,瞥了眼長平正在把玩的碧玉簪。

  「大妞喜歡嗎?」

  「嗯。」

  「我送你吧。」這價值不菲。

  「我想買給蘭青的。當年他給我的簪子被搶走了,我想送他。」長平沒看向李今朝。「今今,我在這裡發呆好久。」

  「因為沒錢嗎?」李今朝柔聲問。

  「嗯,錢不夠。蘭青攬下的錢,還有我出門時師父塞給我的錢袋,都不夠買下這玉簪。」

  「我不是跟你提過,若是要大筆金額,來跟我要就是。」

  長平嘴角揚起。「我現在才知道,沒錢真不方便。今今,你說,也許鴛鴦劍所謂的許願成真,其實不能讓人許願,我胎記像地圖,有可能是黃金或者任何值錢的東西,而在古人心裡,有了錢什麼願望都能成真,是不?」

  李今朝雙臂環胸,看向她。「是有這可能。」

  「那,我賣給你好不好?」

  李今朝本是在想這玉簪該用什麼名義買下送給這傻孩子,再由大妞轉送蘭青,反正意義都差不多,聽她這麼一說,不由得思緒頓住。

  長平朝她笑道:

  「我把胎記賣給今今,換這個簪子。以後鴛鴦劍歸你,不管你找到什麼,那都是你的了。關家男子有特殊體質,配合藥物,但,我這代後將成絕響。」

  李今朝神色漸凝。「你想做什麼?」

  「今今,等很久以後,江湖淡忘關家跟蘭青後,我一定回來找你。」

  李今朝不說話了。

  長平又道:

  「我沒想過會有跟今今分開的一天,可是,我一定要離開。將來今今聽到什麼大妞對不起爹娘而自殺,或者殺了蘭青又發瘋,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事,你別被騙。」

  「……去他的江湖正義!」李今朝眼淚不爭氣滑了下來。她用力抱住這個小傻瓜。「一定要這樣做嗎?」

  「只要蘭青在江湖的一天,人人都知道他的所作所為,他就無法擺脫以往的痛苦。我要跟他一塊離開,他才有生機。今今,等大家都忘了蘭青、忘了血案,我再跟他一塊回來找你。」

  李今朝淚流滿面,無法控制。本來只是一個單純的孩子,為什麼能這麼快做出這種決定?這麼的絕情!可是,她又很清楚知道,如果此時不斷得一干二淨,就算此時蘭青留下,終有一天他會再走回頭路!

  她在與蘭青的對談裡,早察覺蘭青本質有所變化,十五年前的少年蘭青只會為留自身生路下手狠辣;如今的蘭青卻是玩弄人命,不擇手段。如果兩歲的大妞遇上的是現在的蘭青,不會有活路的!這妞,為什麼想得這麼透徹?

  「我等你回來!我等你跟蘭青回來!等到有一天沒有人記得你們,等到有一天蘭青心裡的傷痕被你抹去!大妞,大妞,我不養生,所以很短命,你最好在我死前回來,要不,我不甘心的!」李今朝用力抱住她。

  「今今童言無忌,今今長命百歲。」長平輕輕摸摸李今朝的頭。她微笑道:「我跟蘭青一定會回來找今今的。你一定要等我們回來!大妞心裡,會一直惦著你的。」

  ***          ***         ***

  回到家時,天色已暗。

  一入門,就見蘭青坐在屋外長凳上看月亮。長平眼兒一亮,這種感覺很像回到很久以前她睡不著時,蘭青跟她一塊賞月。

  那時她傻傻的,哪會賞月啊,只是喜歡跟蘭青一塊坐在凳上發呆而已。

  如今蘭青的氣質與以往大不相同,清冷冷的又有點妖媚……是啊,她不能老是拿以前來比較,既然這都是蘭青不同的相貌,她就該全盤接受才對。

  「蘭青不休息嗎?」她笑道。

  「等你啊。」蘭青也笑。

  她來到他面前,摸摸他的額又摸著他的臉跟頸子,確定體溫尚可,便跟著坐在他身邊。

  「不怕我的身味麼?」他笑問。

  夜裡空氣甚涼,極易傳遞他身上的香氣,但她當作沒聞到,認真答道:「回到家後,我心裡平靜了,聞到蘭青的香味也就沒什麼了。」

  蘭青聞言,斜睨她一眼,他倒不知她的克制力如此堅持。

  她微笑地打開寶貝袋夾層,自裡頭取出蜜餞。蜜餞還是去年沒出清的那一批,她撿了一顆含進嘴裡,蘭青也主動拿了一顆。

  她抿起笑花,眼睛亮亮望著黑漆漆的天空。現在早已過了元宵,街上冷冷清清完全沒有任何人聲。

  「現在回頭看看這家,還真是很破呢。」蘭青道。

  「嗯,前年除夕我就坐在這裡等你。」她指著門口:「有人敲門,我以為你回來了,正要跑去開門,師父就回來了。直到半年多前傳出蘭緋還活著,師父才把當年的揣測告訴我,他本以為當年是覬覦鴛鴦劍的高手,但如今想來應是蘭緋無疑。」

  「從此你不必再擔心,蘭緋已死。」

  「嗯。蘭青,咱們搬家吧。」她沒有轉頭看蘭青,又吃了一顆蜜餞。「就你跟我,咱們搬家,去其它地方住著。」

  許久,沒有聲音,她卻一點也不心急,因為,不管蘭青答案如何,她都不會去爭,她只會去做。

  「傻妞,你以為蘭家家主之位讓江無浪得去,我就拿不回來嗎?」

  她知道今今一定都已經跟他說個翔實,便笑道:

  「無浪覺得好玩,除了下手做菜外,他什麼事都只做一會兒。我想他拿了面具冒充家主,也是覺得有趣。」她不清楚無浪為何對蘭家之主感到興趣,但蘭家展示鴛鴦劍等事,全是無浪以蘭家家主之身參與,雲家莊去參與盛會的師兄們跟她提及,無浪似乎以此為樂,但她想,他多半還是為她代她解決鴛鴦劍之事。

  這裡的人,她都舍不得,可是她必須割舍,才能有未來。

  「你對他,真是了解。」蘭青淡淡地說。

  她轉向他,朝他笑道:

  「我也是了解蘭青的,所以,我帶蘭青回家了。」

  瀅瀅月光在那略寬的少女臉上流轉,他凝視良久,才撇開目光,道:

  「哼,你話說得好聽,要等我想回家時再回家,如今卻是蠻干作風。」

  她難得咧嘴一笑:

  「因為我曾看著蘭青十年,所以蘭青心裡在想什麼我都知道。蘭緋死了,以後蘭青不必害怕他要折磨你而來害我,那你現在回家也是理所當然的。」

  蘭青動了動嘴,本想反駁蘭緋之事,終究沒有說出口。最後,他輕聲道:

  「你不怨我讓蘭緋帶走你麼?」

  「不怨。」

  「在那五天裡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蘭青當年在地牢裡的感覺,一定跟我一樣,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出去,我還要疼蘭青,蘭青一定要有大妞。」

  「是麼?你是為我,遠離江湖麼?」

  「我想為我跟蘭青,我想跟蘭青在一塊。」

  「我已非當日那個抱養你的蘭青,大妞,咱們若在一塊,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一天會捱不住心裡懷疑而下手殺了你。」

  「嗯,我知道,等事情發生了再說吧。」

  他聞言輕笑一聲:

  「若是到時你反悔了呢?我要留住的,是一心為我的大妞,而不是遲早背叛我的大妞。」

  「蘭青,我跟我爹一樣。你見過我寫給你的信,爹在臨死前還是信你的,他要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要我用眼睛去看,那時他便已信了你,我是他所出,我跟他都一樣的。我想跟蘭青一塊生活,再一個十年,然後再再一個十年,到那時,我們再搬回來跟今今一塊過著剩下的日子。」

  「你的計畫真好啊。」

  「嗯。」

  「你知道,當年我入關家莊,曾想色誘你爹嗎?」

  她沒答話。

  「我沒有下手。我想,就算我下手,他也不會像那些人一般壓我在地。」

  她抿起嘴。

  「大妞,下午的話你都聽得一清二楚嗎?」

  「嗯。」

  「你也聽見,我如何被那些人整得死去活來,最終一個個死在我手裡的過程嗎?」

  「嗯。」

  「覺得噁心麼?」

  她直視著他,道:「不噁心。蘭青活下來,我為此感到高興。」

  是麼……這就是李今朝說的,大妞站在模糊界限上仍然毫不考慮擁抱他嗎?「你就一心一意,只要我嗎?」

  「嗯。」      

  「你知道我以前送你的碧玉簪,蘭緋奪來後在我面前親手折斷它嗎?我以為,簪斷人死,再也沒有緣分了,如今那簪被丟到哪去連我也不知道了。」

  「簪子斷了沒有關系,蘭青活著我也活著,還是有緣分的。」

  接著,蘭青不再吭聲了,長平卻是一顆接著一顆蜜餞吃,途中偶爾蘭青會捻一顆去。她知道蘭青在掙扎,沒關系,那就讓蘭青掙扎,只要當他掙扎時她在他身邊,她想蘭青不會有事的。

  一直到公雞啼叫,遠方泛起天光,她那袋蜜餞幾乎要被清光了,她重復再問一次:「蘭青,我們慢慢走,走到適合我們的地方,然後住下,好不好?」   

  「我若說不好,你這頭小蠻牛,怕也會不顧我的意願,強行帶我走吧。」

  長平沒有靦腆的笑,只定定看著他。

  蘭青轉頭看向她,美麗的眼眸一對上那雙清亮的目光,就知道自己終究會屈服藏在內心深處的渴望。

  沒有江湖、沒有仇恨,不用猜忌,只有大妞。

  只有一心疼他的大妞。無論他會不會有二心,都只會一心憐惜他的大妞。

  「好。」那聲音輕輕淡淡地。

  在這一年的年初,這一個晨與夜交接的模糊時刻,他願意放下曾有過的屈辱、怨恨、算計……只想單純地信賴眼前老實的少女。

  不管以後他是不是會做出後悔的事,不管以後他會不會面對她的背叛,甚至,他這次的決定將害了大妞,他還是放下開他一生中唯一掛在心上割舍不去的大妞。

  這麼普通的大妞,只有成衣鋪的衣物適合她,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心裡有多高興大妞的不出色。

  當年的蘭青,就是要這麼普通的大妞。

  大妞聞言,極力壓抑面上喜悅,眼眶已紅。「嗯。」

  「你很高興?我不再是過去的蘭青,不要奢想過去的日子。」

  「我沒奢想。」她笑道:「蘭青,我扶你進屋,你該多休息。我好困呢。」

  他聞言皺眉。「又困?」

  她揉揉眼,又笑:「有蘭青在,我總是放松著。」

  蘭青靜默一會兒,才道:「別睡熟,明兒個你還要早起照顧我。」

  「嗯。我照顧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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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後,元宵節。

  煙火升天,歡喜的炮聲連連,長平吃完元宵後,與蘭青在掛燈的小道上閑逛著,她每看一個燈籠就停下來,蘭青也在她身後隨意地停步。

  「蘭青,這跟雲家莊那裡好像。」

  「是啊。」他不經心地應答著。

  長平並不覺得沮喪,蘭青是怎麼樣她都接受,如同她一向口拙,炒不起熱鬧的話題。如果她口才好,個性活潑又大方,也許蘭青很快就會心無芥蒂,但她想以最真實的一面對著蘭青,就這麼慢慢來也好。

  她什麼都沒有,就只懂得埋頭苦干。蘭青用了人生最精采的十年陪她,那麼,她現在也是蘭青當年的年齡,也可以跟蘭青耗上十年。

  「馬車要開始了!」有姑娘們紅著臉自他們身邊擦身而過。

  長平輕噫一聲:

  「這裡也跟雲家莊一樣,也有討好運的馬車嗎?」

  蘭青看她一眼。「過去看看吧。」

  長平微笑點頭,一塊順著人群而去。馬車果然已備在那裡,年輕貌美的紅衣姑娘搶著上車。

  蘭青看長平一身紅衣,笑道:

  「想玩就上去吧。」

  長平想了會兒,道:「蘭青,你在這裡等著,我去討些好運來。」

  像以前那樣嗎?蘭青目光不由得柔和起來。他見她還真的往馬車鑽去,暗自失笑。

  她這哪叫跟人搶著馬車,明明懂得功夫,卻不好意思用力推開其他姑娘,想要順著姑娘們上馬車又被擠出來,最後只落到站在馬車角落的下場。

  這就是他教養十年的大妞嗎?

  她對他蠻,但在平常個性卻是很好,這一年相處,發現她七成有著以前的孩子影兒,剩下的三成長大了,多少懂得人情世故了。只是,她懂得人情,卻不會去迎合,如同以往的關長遠是個爛好人。

  馬車啟動了,蘭青順著人潮,負手跟了上去。有的小老百姓瞥到他滿面疤痕,慌張避了開來;有的大膽多看他兩眼,竟接著不受控制連連看著他。

  他不理會,逕自跟著馬車走。他至今沒有停練蘭家妖功,大妞沒阻止他,她就是這麼一直看著他。

  有時,他為此感到心喜,又有時,他厭煩到巴不得挖出那雙眼睛。

  「不知這回又有多少佳偶因此成了?」有老頭子在跟旁人閑聊。

  蘭青漫不經心地聽著,目光落在長平身上。那傻丫頭興匆匆自寶貝袋裡抽出空袋,就等著接花朵。

  被擠成那樣,還能玩得開心,這就是大妞吧。

  他嘴角不自覺抹上笑。

  「去年丟花的,嘿,都生男丁了啊。」

  蘭青的笑容微地一頓,終於注意到丟花的,都是年輕或壯年的男子。

  「郎有意妹有情,當然會去接這花。前年有個少年丟錯花,最後還不是甜蜜蜜成親去,說起來咱們城裡的姻緣天定馬車可是其它城鎮比不上的。」那老人沾沾自喜道。

  一雙美麗的墨眉攏起,蘭青瞧向車上。那傻妞還在等著接花呢,有人丟花,她舉高想接,但旁邊的姑娘推開她,一個青年丟花丟得高些,大妞眼一亮,輕跳起來想接住。

  蘭青面色微沉,腳尖踢起一小石塊到手上,掌力再一彈出,直接打飛那將要落入大妞袋裡的花。

  黑夜裡,大妞的眼力沒那麼好,明知有東西正好擊中小花,她卻不知是什麼東西誤擊小花。

  她不死心,又積極向上,准備攔截其它小花。

  他神色冷淡,再踢石塊直接打偏小花。

  長平一頭霧水,東張西望,看看是不是天空掉什麼東西下來,接著她確定沒有妨礙了,又微笑地准備接花。

  蘭青一路尾隨,一路打掉她快搶到的小花。車上的大妞愈來愈覺得不對勁,往蘭青這頭看上一眼,蘭青一臉自然,彷佛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馬車到了終點,她的袋子空空,一朵好運紅花都沒有,她翻身躍下馬車,注意到一車的姑娘全有了花。

  這可不好,她希望蘭青今年有好運,無論如何得拿到一朵,終點有名青年手裡還有花,本想硬著頭皮跟他要,但身後一句——

  「大妞,走了。」

  長平遲疑一會兒,有點發惱,見蘭青要走了,她只好追上。

  「拿到花了嗎?」蘭青故意問道。

  「……」她悶著氣。

  蘭青沒等到她答,回頭一看,她奔入巷裡,他心裡覺得古怪,徐步倒回巷口,她又跑出來靦腆地笑道:

  「蘭青今年一定好運!」

  他低目看向那一袋香花,再一微瞟,黑巷裡樹枝正光禿禿的。

  長平滿面通紅,硬塞到他手裡。「好運一定到。」

  「好運一定到啊……」他跟著她重復,嘴角隱隱帶笑。

  夜深人散,他倆回到暫居小屋。

  他們每到一處,為了看能不能適應當地,大妞會租上個小屋子,有時住個三、五天就離開;有時快一個月才離去。

  就算是當個無根浮萍也要懂得享受,大妞這麼說著。

  他想,多半是今朝教她的,這傻丫頭哪懂得享受,床只有一鋪,她打著地鋪睡,他就睡在床上。

  「天冷了呢。」他道,連外袍也不脫。

  「沒關系。」她熄了燭火。「蘭青你的傷雖好,但總得多養養身,不要睡地上,將來老了會很辛苦的。」

  「你還真成了小媽子。」一頓,他忽然笑出聲:「就在這裡住下吧。」

  長平聞言驚喜。「蘭青喜歡住這裡嗎?」

  「談不上喜不喜歡,但這裡跟你自幼成長的環境很像,不是嗎?」

  「那……蘭青,煮面賺錢嗎?」她吶吶道:「我們手上錢不多了……」

  他聞言,眨了眨眼,連笑兩聲:

  「改明兒,你嘗嘗我煮的,要還能入口,靠此度日也未嘗不可。」這麼笨拙的姑娘……連說個謊也不會。她哪會沒錢,她的寶貝袋裡一直放著李今朝給她的金朝錢莊牌子,她只是想要讓他真正定下來而已。

  黑暗裡,他看見她萬分的驚喜,那雙眼亮得跟天上星星一樣,幾乎讓他有一種錯覺,大妞只要他,一生一世不會離開他。

  她有些興奮,脫鞋上床。他目光掠開,倒在床上合上美目,任她替著他按摩頭穴。

  這傻瓜,總以為日覆一日替他按摩,他就容易入睡了嗎?他的頭照疼,覺照樣無法熟睡,她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

  雖是這麼想著,但他還是舍不得她這樣熬下去,於是假裝入睡。

  她還是多揉了一陣,才低聲問著:「蘭青,睡了嗎?」

  他沒有回應。

  呼吸微地交錯,他感到她俯頭盯著他看。她的呼吸有些凌亂,不知是對他著了迷,還是因為他決定將要一試平凡生活,她因而高興到難以平復心情?

  他早就察覺,明明大妞有時看著他傻了眼,他都能感覺她呼吸急促一如那夜小野獸了,她卻能自打巴掌,當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她的額頭輕輕碰觸他的。

  他心一跳,直覺想著:不要!若在一年前,甚至半年前,大妞想要圖謀一時快感,他滿足她就是。

  可是現在……他不想大妞事後懊悔,不想大妞一生有了遺憾的親熱。她若遺憾了,兩人間的生活必會產生變化。

  他……也開始變了麼?開始融入現在平靜的生活嗎?

  「……」那聲音極輕。

  若不是蘭青習慣她說話的音調,真要聽不出她在自言自語些什麼。

  沒受風寒也好,蘭青好好睡。她哄著。   

  接著,她下了床,在地上睡著,沒多久就聽得她呼吸均勻睡著了。

  蘭青無聲地翻身坐起,心跳尚快,難以抑平。甚至,他暗叫萬幸,大妞沒教他的媚香給迷了去。

  這樣的生活就很好……他還能接受,所以,他不想破壞。縱然,他現在很清楚地知道跟他生活的,是個叫大妞的年輕姑娘,而非過往那傻孩子,但……但……

  他看她果然蜷縮在地上睡熟了……真是傻丫頭,有他在,她居然能睡得這麼熟……

  他呢?有她在,他依舊無法熟睡啊。擺脫了江湖、擺脫了仇恨,只有大妞,為什麼他還是無法熟睡?

  一如往昔,他一夜未眠,看著她的睡容,忍著額間陣陣抽搐,平靜地等著日出。

  ***        ***       ***

  「老板,兩碗湯面。」有人喊著,目光直落在那煮面的老板。

  那老板的外貌無法計算真實歲數,但城裡的人總猜,該有三十以上。他面貌本是姣好,但布滿肉疤,看起來嚇人,一開始沒什麼人來,只有他家的小姑娘坐在攤上偶爾幫著忙。

  久了,有人大膽,來嘗鮮了,發現這面一點也不突出,可是,老板很突出。

  因為,老板一看嚇人,二看還不錯,三看竟然入了迷,哪來的這種長相?明明是有疤的,為什麼這老板眼角眉梢都是動人到讓人腳軟的豐采?

  這……簡直驚動了城裡媒婆,先後走進面攤問個詳細,甚至有人假借送青菜之名,硬是擠進那小屋,探著老板的底。

  這老板還帶個拖油瓶,十八、九歲的老實姑娘,相貌實實,沒有什麼出采的地方,要繡花也不會,成天就在面攤幫忙;他倆都不是多話的主兒,沒生意時,她就坐在那兒背著書,也不知去玩。

  有媒婆打聽他倆的關系,侄女、養女、遠親什麼都聽過,讓媒婆一頭霧水,這對主兒到底是什麼關系啊?

  直到那天——

  「長平姑娘,你年紀多大了?」

  「快二十了。」長平敬老尊賢,有問必答。

  「都二十啦!」那媒婆笑得花枝亂顫。「那你也不小了。瞧,以前都讓你的……呃,遠親叔叔給搞到眼花撩亂,一時忘了你。來,你說說,你愛哪種小子,保證快快把你嫁出去,要不,你年紀大了就輪到人家來挑你了。」。

  正在煮面的蘭青微地一頓,往她倆看去。

  長平認真答著:「我還沒想過。」

  「沒想過?年紀都這麼大了還不想?你不想,我替你想吧……」

  「大妞,吃面。」

  長平過去接過那三人份的大碗,對著媒婆道:

  「我餓了,婆婆可以繼續講。」

  媒婆面皮一抽,抱怨:「我哪這麼老……」這姑娘說話怎麼這麼不惹人愛?以後婆媳肯定出問題。

  長平吃了一口面,面露古怪。這面有點硬,甚至還有點生……她看蘭青一眼,蘭青心不在焉洗著菜,她又低頭看看自己的面,面湯裡的豬肉有點生血,她咬了一口,咬不斷,索性囫圓吞棗。

  蘭青煮什麼她都吃。

  她望著蘭青的背影。他煮面時,長發總是束起,黑溜溜的,穿的也是普通衣物,卻掩不住他的出色光彩。

  「怎樣?張大富這孩子很不錯……」媒婆不死心地說著。

  蘭青忽地放下青菜,頭也不回地說著:

  「媒婆你找別人吧,她有主兒了。」

  「有主?誰?」

  「不就在你面前嗎?」

  長平傻眼。

  「誰啊?」媒婆莫名其妙。

  「我啊。」

  媒婆也傻眼了。她不只傻眼,簡直是整個僵住。談了這姓蘭的大半年媒,搞了半天早成親了?

  等媒婆傻愣愣地離開後,蘭青頭也不抬地說:「這樣省事多了。」

  「嗯。」

  蘭青轉過身,見她默默吃著面。她還真是逆來順受,他說什麼她就照做。

  「你……」他目光掠開,掩飾惱怒。「你就這麼聽話嗎?你沒有喜歡的人嗎?」這樣說來,她年紀也不小了,他一直沒有注意她什麼心上人之類的男人。

  他以為,她的眼裡只有他,她的生活裡只有傅臨春跟公孫紙這兩個老男人,了不起加個江無浪……那江無浪面皮年輕,可惜年歲太老也過油,壓根不合適大妞這沒心眼兒的姑娘。

  「我還沒想過。」她照實答著。

  沒想過不代表不會去想。這平靜日子再過下去,她遲早會想……

  正當蘭青這麼想的同時,聽見長平又說道:

  「現在,我只想跟蘭青一塊生活,其余也不想。」

  蘭青聞言,嘴角不由自主泛起笑,接著,他又皺眉。「以後呢?」

  「以後?」

  他瞟她一眼。「原來你做事是沒計畫的?」

  長平又老老實實說著:「我沒想過那麼遠。」

  「那麼遠?也不算遠了……這面不好吃?」

  長平心一跳,蘭青煮面才多久,他一定沒信心,她得培養蘭青的信心,於是埋首繼續吃著半生不熟的面。她趁空答著:「好吃。十幾年後的事,我先想了也沒有用。」

  蘭青眨眨眼。十幾年後的事?這丫頭在想什麼?難道她在想,十幾年後就可以回雲家莊,然後再謀下一步?而這十幾年將跟他在這種小地方生活?

  怎麼這麼傻……他又轉過身,嘴角揚笑道:

  「大妞,去買點碎絞肉回來。晚上蒸包子吃,你做。」

  「好。」她眉目帶著滿足,自攤前小碗拿出一串銅錢,往豬肉攤走去。

  豬肉攤在斜對街幾棟房外,當長平買回豬肉時,白衣騎士迎面而來,他身有雲家莊數字公子的令牌,她卻沒有抬頭看,那騎士也沒有斜眼注視她,兩人就這樣交錯過去。

  「喂!這什麼面?」剛坐下吃面的漢子啐了聲,吐了出來。

  長平見狀,快步越街回面攤。

  那白衣騎士雖未勒馬而停,但馬速奇慢,他一雙眼先落在那漢子,確認只是個來鬧場不成氣候的地痞流氓後,又迅速看向攤主子。

  攤主子正淡淡看向那地痞流氓。

  「你那什麼眼神!」那漢子罵著。攤主兒動也不動,只是拿那雙眼看著他。

  看著看著,漢子臉紅了。這真是見鬼了,那醜八怪的眼兒竟能讓他心癢,他一怒,衝到蘭青面前。

  那白衣騎子表面只是當看戲一般,但心裡已是暗叫不妙。蘭青那媚眼分明已透死人光彩,是啊!江湖史上那個報復心奇重的蘭家家主,怎會甘於平淡的生活?

  當他見到那漢子要揮拳時,蘭青手指動了動,他心一涼,不知該不該將這樣的事情記入江湖冊,緊跟著,拳頭落下時,長平已閃到蘭青面前,硬挨了那一拳。

  白衣騎士痛縮一下。他親眼目睹蘭家家主從頭到尾都捕捉到長平的動作,卻沒有任何阻止……

  那漢子愣了下,長平摸摸有些發疼的臉頰,她不說話,到砧板上拿起菜刀,再來到漢子面前,兩只手用力高舉,直接砍入桌面。

  蘭青瞟著她。

  漢子瞪大眼。

  「就這樣。」她道:「付面錢。」

  「你、你以為……」那漢子惱羞成怒,又要賞她一巴掌。忽地,桌面垮了,那菜刀轉了個彎,硬生生地砍入漢子靴前的地面。

  那漢子嚇了一跳,直覺看向這對男女。攤主兒掌心罩住懷裡人兒的頰面,擺明是要代她挨掌,並沒有攻擊他的跡像。

  漢子又看看那菜刀,東張西望……忽然對上那白衣騎士的眼兒,心一跳,懷疑是江湖人搞的鬼。

  他狼狽地想逃離現場,又聽得那姑娘說道:「  還沒付面錢。」

  「黑店哪你!」他又偷瞄那觀望的白衣騎士,不甘心地把面吃光光,才自認劃算地丟錢逃離。

  蘭青見狀,彎腰拔起那菜刀,瞥她一眼。她頰面紅腫,可是仗著皮粗肉厚,似乎也不會太疼的樣子。

  「你哪學來的?」

  「我跟無浪在外地吃飯時,看過有人不付錢,老板娘就那麼應付。」她忙著收拾桌椅。

  「是麼?你過來。」蘭青等她來到面前,伸手輕觸她的臉頰。「你擋在我面前做什麼?怕我殺了他?」

  「蘭青不會動手。」

  「不會動手?」他笑:「那你擋著我做什麼?我是個男人,挨個拳頭也不傷。」

  長平沉默一會兒,道:

  「以前,總是蘭青保護我。我記得,曾有狗咬上我,我也不知逃跑,是蘭青又急又怒地殺了那狗。現在,該輪到我來保護蘭青。」

  蘭青聞言一怔,目光霎時柔軟。他輕聲喃著:

  「你記憶力未免太好了點。」

  「今今也這麼說。但我想,我能夠記住那些美好的事,其實是我的幸運。」

  「是麼……你也記得許多不愉快的事吧。」

  她點頭。「都記得。我記得蘭青帶我夜逃的那一夜所有發生的事情,」她不理他微地一震。「我也記得那夜逃之後,蘭青耗費多少心力護我周全;我記得那野狗咬我的疼,也記得蘭青之後帶我上醫館看大夫,哄我好幾天。這些不愉快之後,總是有著蘭青待我的好,我都記得清楚。」

  蘭青—陣沉默。

  最後,他輕輕再拉過她的雙手,輕撫過她充滿傷疤的掌心,道:

  「你話真多。先拿碎絞肉回家准備包包子吧,一等傍晚我就關了店,回去再替你塗藥。」

  「嗯。」

  長平收拾一會兒,便離開面攤,蘭青見面攤裡沒有客人,拿過一本書垂目看著,從頭到尾沒有看一眼那騎士。

  那騎士默默看著蘭青,又移到砧板上的菜刀。他想,這個蘭家家主始終是放不下長平,否則,這蘭青大可明的動手,而非暗地運氣移刀。

  騎士回到他暫居的客棧時,沒有下馬,直接跟掌櫃地說:「結賬吧。」

  「客人不是要連住三天嗎?」

  「不了,我一住三天,江湖就會聞風而來采江湖八卦,還是算了吧,既然他連頭也不抬,那就表示他已有意願跟那傻瓜丫頭一塊平靜生活,我還這城裡一片清靜,不是也挺好?」

  ***         ***       ***

  那一年夏天,天氣高溫,家家戶戶實在受不了,長平租下的小屋子也悶得可以,蘭青就在小院子搭了吊床,驅趕眼紅的大妞回屋睡床上。

  她本來也想在小院子搭吊床,但被他一口否決。屋外蟲子多,他睡屋外一來涼爽,二來若有人想進屋,也得先經過他眼皮下。一個笨姑娘睡外頭,未免太危險。

  再者,大妞打地鋪一、兩年了,早該上床睡了。

  這一天,炙陽高照,蘭青懶得開眼,懶洋洋地睡在吊床上,大妞就輕輕靠著吊床,默背著口訣。

  她還是個傻瓜,明明練功練不好,偏死腦筋地認為就算不混入江湖,只要練武功力到上乘,有足夠保護自己的能力,就不再丟關長遠的面子。

  閱長遠,這就是你女兒啊……

  蘭青從沒跟她說過,她的手怕是無法拿起目前世上所有的武器了,傅臨春也不在,她只能憑著以前抄寫下來的口訣重復練著,內功也天天下忘,他看在眼底,最多偶爾指點她的內功,不打算教她他畢生武學。

  她要學了,豈不成為第二個妖神蘭青?

  他難以想像她顯露媚態……他有點想笑,真的難以想像這傻瓜妞兒能有多少風情來迷惑人心。

  她邊背著那個時時漏掉的口訣,邊輕輕搖晃著吊床,讓蘭青睡得舒服。

  事實上,他也覺得今日心神頗為舒暢,有一種朦朧的沉睡感。他合目,讓大妞陪在他身邊。

  他不醒,大妞多半不會離開,為此,他感到歡喜,歡喜到就算有一天,她恨他想殺了他報仇,他也會心甘情願地讓她動手,只要她別讓他在死前知道她的恨意,她要怎麼殺他,他都無所謂了。

  吊床輕微的搖晃停住了,大妞似乎在吊床旁一直看著他。他也懶得張眼,就這麼任著她看。

  這丫頭愛看,就讓她看個盡興吧。

  下知過了多久,他幾乎以為自己要沉入熟睡的狀態,忽地,大妞俯近了。

  他發間被她插了什麼,他也只是嘴角微揚著,任她胡作非為。

  呼吸有些交錯,他鼻間有著淺淺的大妞氣息。幾年前在關家莊相遇時,她還像個半生不熟的孩子姑娘,這兩年身上總算有點女孩家的香味,他想,那是她終於放松過日子的關系。

  他不擔心,八成大妞又想哄他好眠。

  沒一會兒,果然她的額頭觸著他的額面。

  他心裡在微笑,想著:她就這麼一招。她這小鐵頭,怕他老犯頭痛症,想撞他又不敢撞,時常喜歡輕輕碰著他的前額。

  接著,他的唇瓣被小心地碰觸著。

  他的思緒霎時停住。

  溫溫涼涼,彼此交錯,極是短暫。大妞是溫,他是涼,一時之間,他只覺得心頭一跳,腦袋立時空白起來。

  怎會……她怎會……

  如果不是我喜歡的人,就算意亂情迷我也不要碰。

  蘭青猛地屏息。那一夜這頭小野獸笨拙啃他的記憶猛然回籠,流進他的心窩裡,四肢百骸到處流竄著當日她亂啃的觸感,那夜他只有錯愕,如今那回憶竟令他異樣敏感起來。

  他聽見門咯的一聲關上,大妞是去准備午飯了,他那卷長的睫毛一掀,拉下發間插物,是樣式簡單的碧玉簪。

  他注視良久,指腹輕輕撫過那簪子。

  傻姑娘,她以為簪子斷了,再換新就行了嗎?

  還是,她只認為他戴上好看才送的?

  他不願去多想。對大妞,他不想去揣測,不想去懷疑,忽然間,門又打開了,他直覺插回簪子,合起目來。

  他合什麼眼,躲避她什麼啊……

  輕軟的薄被輕輕覆在他身上,他額面又有溫暖的手溫,粗糙的掌心測著他的額。

  大妞這手……這嘴……怎麼老是暖和的呢?

  當她的手又抽離他的額面時,他幾乎要拉住她了。他想問,為什麼她要……她要親他?但,他的眼,不知何故,就是沒有張開,直到門又合上了,他才緩緩張眸。

  他又拿下那碧玉簪凝視良久,嘴角下意識地輕揚,涼潤的唇瓣輕輕碰觸著這碧玉簪。

  這一天,他睡得極熟。

  然後,他得了一場風寒。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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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苦!

  蘭青將最後一口藥飲盡。

  長平滿意地自腰間寬袋拿出一顆蜜餞送到他嘴邊,當作獎賞。

  他看她一眼,唇線微啟,任她送入嘴裡。她的指腹輕輕擦他的唇瓣,他心一跳,目光掠開,又忽然拉住她的手。

  「你怎麼不暖和了?」

  長平收起藥碗,聞言,先是一愣,接著笑道:

  「蘭青受風寒了,身子在發熱,當然覺得我涼了。」

  「是嗎……」他暗吁口氣。

  她小心翼翼地彎身,細心將他微微汗濕的黑發撩到他身後。

  蘭青看著她離自己極近,屏息不作聲。

  她又笑:「蘭青可以睡了。」

  「你真像老媽子。」他遲疑一會兒,順著倒向床上,任著她替他蓋被。她又朝他笑咪眯的,像哄孩子一樣的哄他。「晚上你要不舒服,再叫我起床。」

  這丫頭……還真的挺高興他受寒的,是不?她完全不遮眼神,那滿滿寵溺的眼神,讓他以為他是一個正被疼愛的孩子。

  大妞,真的也會照顧人了啊……

  「江無浪可曾生過病?」他脫口。

  「無浪身體應該跟我一樣好。」

  「你對他倒是挺熟的。」

  她不知為何他提起無浪,順著他的話題說:「他人好。」

  「人好到,若然有一天他生病了,你也會像照顧我一般去照顧他?」

  她呆了呆,又認真思索著,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這問題要怎麼答。

  蘭青目光挪開,淡淡地說:「我困了。」

  「好。」

  蘭青又看向她,見她抱著薄被往戶外,他疑聲問:「你去哪兒?」

  「現在天氣熱,還沒入秋,我去院裡睡吊床。」

  「外頭蚊子多,你去睡什麼?」他皺起眉。「睡……就睡地上吧。」蘭青見她露出些許失望,不由得暗笑她還是個貪鮮的孩子。

  她十二歲才大開神智,今年才十九歲,說起來真正常人的生活她才過七年而已,這七年間她雙肩沉重,一心想著他,拉著他出江湖,從來沒有聽過她的抱怨……十九歲的少女,不是該如華初雪那樣態意放縱麼?

  她熄了燭火,在床邊打了地鋪睡著。蘭青輕輕撫著嘴,白天那吻到底是真是假……他心思微亂,這小悶葫蘆,到底打著什麼心思?

  「蘭青怎麼不睡?」

  黑暗裡,傳來她的詢問,他隨口道:「你這小小醫術跟小時一模一樣,一點進展也沒有,都是苦得要命。你都花時間在學武上麼?」

  「嗯,學武有用,我沒再學醫了。」

  那樣的武叫有用?只怕學五十年都還敗壞傅臨春的名聲。他思緒停一會兒,她沒再學醫,竟然還能將十年前的藥抓得神准,這……

  他又聽見她呼吸陷入睡眠,酸澀的心憐情緒竟然浮出台面。他早注意到了,有他在,她總是睡得快又熟,可以想見過去那幾年她為了學武,犧牲多少睡眠,背負多少擔憂……

  大妞別伯,他會一直在。這句話,到口他又住嘴了。

  他合上眼,風寒令他疲倦,正想入睡,忽聽著咯的一聲。

  頓時,他的美目,冷冷地張開來。

  ***         ***       ***

  院子裡的門被打開了。

  蘭青無聲地下床,彎身抱起大妞。

  大妞被驚動,輕輕掀眸,一聞到他身上的氣味,以為只是像平常那樣蘭青就在身邊,沒有察覺她自己正被抱著,於是,她又閉眼睡著了。

  「……」這個笨丫頭、這個傻丫頭!如果是旁人呢?如果只有她一人住呢?蘭青真無法想像,沒有他在的那五年,她是怎麼自保的?他帶惱地抿起嘴,小心將她放上床上,而後他跟著上了床,就躺在外側。

  接著,屋子大門被打開了。

  蘭青一聽腳步聲,就知此人只是普通小偷。

  這座城馬馬虎虎,懸賞告示的江湖人少得可憐,就是小偷多了點,連這種破屋都偷,這偷兒的眼該挖了出來才是。

  那小偷,小心翼翼地摸索著,但還是笨拙地踢到鐵盆。鐵盆滾了一圈,驚動了大妞,她立即張眼。

  蘭青假裝被驚動,順勢往床的內側翻了個身,壓住大妞的手。暗暗的夜色裡,她的眼張得極大。

  蘭青微微一笑,這傻丫頭了解情況了嗎?沒有他在旁看著她,可不行呢。

  背後那偷兒一直在搜索。蘭青不放在心上,大妞也聽見那聲音,皺起濃眉,忽然間,她掙脫他的力道,用力抱住蘭青。

  蘭青一愣。大妞不是又被他身上的香氣迷惑了吧?

  她翻過他身體,他心跳暫停,一時無法反應,這丫頭要說野蠻也是很蠻的,白天才個吻兒,晚上就要硬上?他……是要順著她麼?大妞意志力堅強他是看在眼裡的,不是她不喜歡的人兒,她絕不碰的,所以、所以他

  他心思還沒走完呢,大妞就自他身上翻了過去,躺在外頭。

  他根本沒來得及回神,又見大妞用力抱住他。

  「……」他呼吸有些紊亂,任她緊緊抱著。她在干什麼?他花了好一陣功夫才勉強定心,想起屋裡還有另一個賊兒。

  是啊,是啊,有賊在屋裡,他在想什麼?大妞她這是在……保護他?這傻丫頭!這傻丫頭!想要凡事擋在他面前保著他護著他嗎?這樣一心一意對他……

  黑暗裡,她的眼兒亮晶晶,帶著堅韌的眼神,堅韌到少了一般姑娘的柔弱,但他就是要這樣的大妞。他不怕那夜賊看得見,手指輕輕劃過她的眉眼,她微地一愣,拼命使眼色。

  這眉眼,有點剛硬,可是,他就是喜歡。他不要別的眼兒看著他,只要這雙眼看著他就夠,他的指腹又撫上她的嘴,這嘴以前不會開口說話,也不會咧嘴大笑,每次她被今朝逗笑時,總是嘴巴上揚,與其說是秀氣,不如說她性子本就不是大起大落……

  不是大起大落才好,他不要她跟他一樣反覆無常,他就要她平平穩穩的,認了,一個人就永遠不再變。

  這傻妞兒,照說清醒後,該是聰明一流,怎麼還這麼傻?關長遠的孩兒,真有這麼糟?

  他又想起公孫紙教她的醫術……她武功學不好,卻背得起那些醫書,連十年前下過的藥,她竟然記得一清二楚,如果她去學醫……他心一跳,不願她出色、不願她離開他,這心理豈不是跟當年一模一樣?

  她忽地咬住他停在她唇間的指頭,他心頭又是一陣遠跳,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她不是在搞曖昧氛圍,而是嫌他弄癢她。

  他目光越過她,那賊兒找不到好東西偷,居然翻出衣箱裡的衣物來,衣箱裡的衣物多半是大妞的。

  他眼一眯,見那賊兒抓出她的貼身衣褲湊近鼻間聞了起來。他心裡無由來一陣大火燒著,明知那賊兒眼力差看不出什麼東西,但被髒東西摸過的衣物怎能再穿上?

  長平察覺他的身軀猛地緊繃,連忙加重力道摟住他。

  蘭青看那賊廝丟了長平衣物,又在衣箱裡亂抓,抓起他沾染媚香的長衫湊著聞,這一聞,那賊廝有些異樣。

  蘭青見他望過來,打起屋子女主人的主意,美目掠過冷意,他用力抽出大妞嘴裡的手指,滑到她的寬袋裡摸了粒蜜餞,用力一彈,屋門吱的一聲,緩緩大開了。

  那賊嚇了一跳。蘭青又拿了她幾顆果子,分別擊向地上大妞的衣物、賊人手裡的衣物,讓那偷賊感覺有東西飄到他身上,他一個大驚往後退,蘭青再擊出最後一顆,讓懸空的粗繩明顯滑過賊兒的脖子,有著明顯的吊感。

  那賊嚇得大叫一聲,蘭青這才懶洋洋開口:

  「娘子,這屋裡那鬼是不是又作怪了?」

  長平不知發生何事,但還是應聲:「又是鬼作怪。」一頓,她又補一句:「要不要再請道長來?」

  「啊啊!鬼啊!鬼啊!」那賊沒細想嚇得逃出門外,來到院裡,跌了好幾跤,最後是滾出去的。

  長平立即下床,摸黑去關上破門。

  「這裡的賊,好像不少。」她有點苦惱。

  「是啊。」他答著:「你的武功真是好到連他入門都不知情。」

  長平聽了臉紅,低聲道:「我會再用功的。」

  用什麼功?她根本不適合江湖、不適合練武,不要練!不准練了!他心裡這麼想著。

  長平又要倒回地鋪,蘭青忽道:「你,上床吧。」

  她愣了下。

  「你不想跟我睡麼?」

  她聞言,面色略喜。「可以嗎?」

  「你想做什麼,當然都可以。」他意有所指,目光自她面上挪開,他眼底波光流轉,帶著隱約醉人的光彩。

  長平咬咬嘴,有點孩子氣地爬上床。「蘭青,我要睡外側嗎?」

  「不,睡裡頭,夜裡賊多。」他直覺答著,然後暗地失笑。不想她有半點損傷,有事他頂外頭,這樣的心情又回來了嗎?

  長平看不見,亂摸一通,聽見他悶哼一聲,她趕緊放手。「對不起……我看不見。」她干脆爬過他的身體。

  「你這傻瓜,老是粗手粗腳,一點情趣也不懂。」

  情趣?長平不大懂,但她心裡仍是高興。「蘭青,你別擔心,我身體壯得跟牛一樣,不會被你感染的。」

  「是啊,你豈止壯得跟牛一樣,身上連點女孩香味也沒有。」

  「……」女孩香味跟壯牛間有什麼深奧的關系,她也不懂,但她想,這不是太重要的話題,她乖乖躺在床的內側,蘭青就在身邊,她不只心安,並且感到喜悅。

  她感覺到蘭青目光移到外側,不願往她這裡望來,她一點也不在意。慢慢來,她什麼都沒有,她有的就是一輩子,拿一輩子跟蘭青耗,她心裡很甘願。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媚香,現在她已習慣,她朝他湊了過去,輕輕偎著他睡,蘭青竟然沒有排斥。

  她大喜,過了一會兒,她又覺得不對勁,空氣裡似乎有著緊繃的弦……出自蘭青的嗎?

  「蘭青?」

  「……嗯?」

  她伸出手,摸上他的額頭,他額面忽冷忽熱。她心一驚,立即要起身,才起到一半,就被蘭青拉住。

  那手,也是又冷又熱的。

  「你去哪兒?」

  「蘭青,你的體溫不太對勁,我要點燭火再替你把一次脈。」她有點著急。

  「睡下!沒事!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那聲音,像是呼吸有些急促、有些沙啞……再加一點期待?長平不知自己是否誤會,她躺下後,又問:「我真的可以做我想做的事嗎?」

  「……當然可以。」

  那聲音略低,幾乎是氣音,蘭青在緊張什麼?長平側躺,道:「蘭青,你轉向我。」

  那溫暖的氣息撲面,長平輕輕環住蘭青,輕聲道:「蘭青,好好睡。我就在這兒。」語畢,額面輕輕觸他又冷又熱的額面。

  「……好好睡?」他聲音粗啞。

  蘭青身有芳香,口鼻更是帶著異樣的香氣,這是蘭家家主練功所致。長平雖已習慣,但此時也不由得一驚。蘭青口鼻香氣極重,又帶著熱氣,比往常更甚,她摸到他的腕間,靜心把脈。

  她眼底有點迷惘。

  「看不出來麼?」

  「我所學不多……」她有點沮喪。學武學不好,連看個病都沒法對蘭青有幫助。「紙伯伯謄的本子,當年我只記過風寒……你……」

  「那本子呢?」

  「一直收在衣箱裡。」

  「沒再看過?」

  「沒再看了。」她又輕輕碰著他的臉頰,還在燙著。

  「你記憶方好得出奇……想治我現在這病麼?」

  「當然想!蘭青,我去找大夫好不好?」

  「要治好我病,你就抱緊我。」

  長平依言抱緊他。

  「……再緊些。」

  她用盡所有力量抱著蘭青。這感覺,像在抱火爐,但她一點也不害怕,只要蘭青快快好,換她受風寒也沒有關系。

  猛然間,她也被緊緊回摟住,差點喘不過氣來。

  「你這蠢丫頭,你這傻丫頭!」蘭青咬牙切齒地罵著。要她上床,她卻搞這種家家酒。

  不是喜歡他嗎?那就碰他啊!她在搞什麼?若是往日,男有意、女入了迷,一拍即合共赴巫山雲雨,何必、何必……

  他咬著牙,又把懷裡的人兒再摟緊些。他以前從未想過這事,但他一點也不討厭大妞愛上他,甚至,大妞有這意思,他先是錯愕而後……而後……他心裡只有說不出的歡喜,只盼她能開口說白、只盼她能在行動上證舊力。

  她是個認真的傻妞兒,如果願主動索討男女之歡,那就是對他一心一意了——他是這麼想著的。可現在……他既是咬牙切齒又是暗聲嘆息。

  「蘭青?」

  他垂下眼,輕輕吻上她的發頂。

  這吻,太輕淺,她沒有感覺到,但卻是蘭青傾注憐惜的一吻。他誰也不要,只要余生有大妞,只要大妞就這麼一心一意喜歡著他,他可以什麼都不要。

  「大妞,改明兒你去把公孫紙留給你的醫本好好學,武功可以慢慢學,不急。」他不情願地說著。

  「……」

  「為了我,你也不肯麼?這幾年我身子干耗,難保將來老了不會百病雜生,你不想保護我到死麼?」

  他感覺懷裡的人兒震了下。他心跳微地加快,明明只是一會兒的功夫,他卻覺得過好久,才聽得她道:

  「嗯,我努力學,蘭青,你靠我就好了!」她又抱緊些,不讓這麼容易生病的蘭青從她指尖溜走。

  蘭青聞言乍喜,閉上發熱美目。大妞願放棄關家名聲,將他擺第一,這傻妞、這傻妞……他滿心歡喜滿心激動,巴不得此時此刻一口生吞這傻妞。他信她,他已經信她了,大妞不會恨他不會怨他……他真的已信了她。

  他輕輕吻了又吻,她一點發香也沒有,他戀戀不舍連吻著,吻著吻著,他察覺她平穩的呼吸聲……

  「……」他滿心的激動及被挑起的情欲,剎那被潑了冷水。

  他沉默良久,而後失笑,把懷裡這個笨拙又傻氣的妞兒抱緊,跟著合目,一塊沉入美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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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嘩啦啦,有人破水而出。

  蘭青神色自若地在岸邊烤肉,美目瞥去,那個傻妞一身濕透,甩動長發,晶瑩水珠飛濺,濕答答的薄衫黏在身上,白色肚兜若隱若現,兩只細白臂膀裸露……他眸色古怪,迅速轉開,面上起了薄薄熱氣。

  他暗咒一聲。知道這樣的熱氣並非來自暖陽。

  「蘭青!」

  他抿抿嘴,深吸口氣。「容易著涼,去換衣服吧。」

  「好。」她走到樹後換衣去。

  蘭青沒敢抬起眼,繼續烤著兔肉。自那天她小小一吻……壓根不算吻的碰觸後,至今也有兩個多月,她卻連下一步動作都沒有。

  他發惱又心焦。那天難道是他錯覺?不,不是錯覺!如果沒讓他發現她這個心思也就罷,但,現在他有了期待,就不要讓他一場空。

  就算他不曾以真心愛過人,但,他自十三歲起便懂得男女情事。喜歡一個人,不是該占有他嗎?

  還是,這個傻妞後侮了?

  他該不該推她一把?這思緒才停在心裡不到片刻,就被他否決去了。色誘大妞,是現在他絕不願做的事。

  他與大妞,在城裡定居後,他會定時帶她在城外四處走走,與其說他被平靜日子悶壞,不如說,其實他只是想跟大妞單獨相處,不必受城裡那些碎嘴的百姓打擾。

  有一次他們找到河邊這隱秘之處,三不五時就來這裡烤肉。也正因如此,他才得知原來大妞會有一身好泳技,全因當年她被拖下水,為了克服恐懼,傅臨春親自教她泅水,直到現在,她還是不喜歡泅水,但為了不再讓這個弱點害到自己,她只要到河邊就會游上一回……這大妞多頑固啊。

  所以,她只要愛上他了,這頑固會令她持續下去的,一定會的……

  長平自樹後轉了出來,嘴角翹起。「我好餓。」

  蘭青見她長發微濕,身上已換上干淨的衣物。他遞給她肉串,她細長的眼睛都笑了起來。

  「大妞幾歲了?」他狀似隨口問著。

  「要二十一了。」她嘗一口,露出滿足的表情,她拿出籃子裡帶的一小壺酒,就口飲著。

  蘭青張口欲言。大妞飲酒的豪邁勁,准是學今朝的,這姑娘,什麼不好學,淨學李今朝的壞處。

  「你喜歡這城裡哪兒嗎?」

  她想了下,搖搖頭。「好像沒有。」

  「沒有?我瞧你住得挺開心的。」

  她聞言,笑得確實很開心。只是,她很少露齒大笑,偶爾讓人有錯覺,她沒有什麼開懷的事。

  但,她是他的大妞,所以,他一直很清楚這幾年她過得快樂,因為有他。

  終於,他忍不住,伸出細長的手指代她攏好衣領,遮住她若隱若現的春光。

  她先是一愣,而後對他報以微笑。

  「有沒有喜歡的人啊?」他神色極力自然。

  「有啊,蘭青跟今今啊。」吃飽喝足,她懶洋洋倒臥在草野上,想偷眯一會兒,再讓蘭青指點,看看她拳腳功夫有沒有進展。學醫也不能忘了學武,至少,不能再退步。

  「我是指,你心愛的人。你不是曾說,如果你有心愛的人兒,那讓你身落萬丈懸崖也是心甘情願?」

  她快睡著的神智被拉回,有點迷糊,但仍是應了一聲:

  「嗯。」

  「這個人出現了麼?」

  「……」她不答,合上眼,睡覺去。

  蘭青捕捉到她剎那的靦腆,心裡一跳,自己面皮居然也微熱起來。

  他收拾烤肉架子,躺到她身側的草地上。秋末風大,他前兩天不小心又受了風寒,躺在床上任她把脈,照例黃連多了些,他卻是嘴苦心甘,這姑娘要是學醫絕對比練功有出息。

  因此,今日他欣然接受她的叮嚀,穿了件外袍保暖。

  「有喜歡的人啊……那我可怎麼辦?」他試探地問。

  長平立即轉向他。「蘭青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們一塊的。」

  就這樣嗎?蘭青心裡百味雜陳,那麼,那天的吻是她捱不住他的媚態?

  有時,他會想何必太計較?他不是沒有經驗,要擊潰大妞那道牆對他來說也容易,只是他想……想她出自真心的主動,想她心甘情願地碰觸他。

  他的一生之中,所經歷的男男女女,不是為蘭緋傳出的陰陽邪功而強壓他在地,就是被他的媚態所惑,哪一次他不是隨遇而安,自其中圖謀最大的肉體快樂?唯有這一次……唯有這一次,就算大妞笨拙,無法為他帶來肉體快樂也沒關系,他就是想要她主動……

  他見大妞試探地伸出手,他下意識地屏息,接著,她環上他的腰身,偎進他懷裡,一如她小時候。

  然後呢?快點啊!快點啊!他等著。

  「大妞?」

  「蘭青,家裡的床太小了,我又長大了,能這樣抱著睡真難得。」她心滿意足地嘆息。

  「……」蘭青咬咬牙。她根本不是在欲擒故縱,大妞這傻瓜到底在想什麼?

  她還真的舒服到合眼想眯一下!這段時日他反反覆覆揣想,一會兒喜一會兒又怒,等著她說清楚,偏那一天是夏日錯覺般,只在他恍惚的記憶裡出現這麼—次。

  他低頭一看,她睡倒在他懷裡,嘴角還小小揚著,似乎在作著美夢。他輕輕拂過她的劉海。

  幼年大妞的長相,他還是記不清楚,只能從現在的大妞,去捕捉她過去的影子。

  可愛的大妞,倔氣的大妞:永遠守在他身邊的大妞……他輕輕傾前,想要吻上她的嘴,心一跳,及時撇開目標,改親她的額面。

  他凝視著她的容貌半天,才跟著閉目養神。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忽然察覺有人定定注視著自己。他心思一頓,大妞醒來了嗎?

  當他感到呼吸再度交錯時,他心神不住蕩著,就盼著她這一刻。

  「蘭青……」

  那聲音極低,如果不是他正全神貫注她的舉動,又怎會聽出那簡單二字下的滿滿疼惜?

  緊跟著,她的額面輕輕碰觸他的前額,卻不見她再度偷吻。

  他心跳極快,耐心等著,等到她要起身了,他心裡大怒,拖住大妞,翻身壓住她。

  他張眼對上大妞吃驚的表情。

  「蘭青?」

  「若是意亂情迷才願碰,若是意亂情迷,墜落萬丈深崖也心甘情願,嗯?大妞,你這傻不楞登的姑娘,難道不知要去搶嗎?你連個吻都不懂,以為嘴皮碰一碰就是吻了嗎?那晚你像頭小野獸的作風就不會再來一次嗎?」

  長平一頭霧水,而後聽到他說「嘴皮碰一碰」,驀地臉紅起來。

  蘭青見她如此,就知那天絕不是自己的錯覺,他心裡狂喜,多日來的緊繃終於一松,攤軟在草地上。

  「說話啊。」

  「蘭青,我不想一口吃掉你。」她老實道:「那天晚上感覺真差,明知吃掉蘭青我會痛快,但我心裡很痛苦。蘭青不該遭此對待,我想珍惜蘭青。所以、所以……」

  「……珍惜我?你……真的喜歡我?用姑娘喜歡情郎的那種?」

  「嗯。」

  蘭青瞥向她,細細搜尋她每一細微表情。老實的大妞,可愛的大妞,這麼不扭捏的大妞……他眉目顯露溫柔歡愉,斂起幾分媚態。

  「怎麼不敢跟我說呢?」

  「……我想要等我學會珍惜蘭青的方式後再說。」

  「大妞,那你喜歡我多久了?」他喜歡大妞談他看他,再多說一點再多看一點。

  「不知道。」

  他一怔,又問:「你不肯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坦白道。

  他眨眨眼。要從她嘴裡挖出一些討人歡喜的話,還真是……

  「你這妞兒,連個珍惜都不懂。你好好學吧,要是比你練功還差勁,你就真要重活了……」他沙啞說到一半,微微笑道:「無妨,我讓你試吧。」

  「……試?」

  他揚眉:「你嘴裡心裡喜歡著我,又想珍惜我,但你始終不敢有動作,又怎麼談珍惜呢?」

  「那……蘭青,我該怎麼做?」

  「這種事還用問我麼?」

  這話表面聽起來有點不耐煩,嫌她的蠢笨,可是長平看見蘭青神色似乎很輕松很愉快……試?她遲疑一會兒,撐起上半身。

  蘭青瞟她一眼,她臉色微紅,俯下頭輕輕碰著他的嘴後,又要退離。

  「再來一次。」蘭青動也不動,輕聲道。

  這真像在習武,她想著,以前在雲家莊師父不會盯著她反覆練武,但其他師兄弟會。她再親一下,親了又親,每次都小小力地印上他的嘴。

  「就這樣麼?這跟小孩子親大人有什麼不同?」

  長平聞書,有點惱了。

  她躺平要閉上眼睡覺,又聽蘭青道:

  「這種珍惜的滋味你自個兒磨上十年怕也不會吧。」

  長平聽出他語氣有遺憾,她還來不及說她可以努力再學,就感覺陰影自他的方向攏來,她暗自吃驚,一張開眼眸,就看見輕壓在她身上的蘭青。

  「蘭青?」

  「要我教你麼?」

  長平有點傻眼,望著他近在咫尺的美眸。

  「大妞,想要我教你麼?」他又重復柔聲問著。

  「……嗯。」她看見蘭青明顯的歡喜。洋溢著歡喜的眉目、歡喜的鼻唇,就連他面上交錯的疤痕似乎也在歡喜著。即使是這些年,蘭青身上多少還有些江湖殺氣,但此刻,她只覺蘭青無比的快樂,那些江湖味兒幾乎都消失了。

  他美目噙笑,俯下頭,覆上她的嘴皮,吻入她的唇舌。

  跟她主動親蘭青的吻法完全不同。

  蘭青濕軟的舌尖下時輕探,深深淺淺,膠合的唇瓣離了又吻,唇瓣轉濕,彼此交融。

  蘭青又吻上她的眉心,吻著她的眼、她的頰面,再吻回她的唇舌間,輕淺地交纏著,不住地探索著,將她情潮一點一滴勾勒出來……到最後她只覺得意亂情迷,卻沒有半點當日的痛苦。

  「……蘭青……這樣吻你……就是珍惜你嗎……」她氣息不穩地低問。與那天感覺大不相同,那天她只想一口吞了蘭青,體內燥熱到只想暴力相向,想掠奪燒盡蘭青的一切,現在不一樣,她滿心只想憐惜著蘭青,想一直吻著蘭青直到天涯海角也不生厭。

  以前,曾有人這樣溫柔地吻過蘭青嗎?如果沒有,那她以後就這樣珍惜著蘭青,疼著蘭青,彌補蘭青以前都沒有的。

  蘭青仿佛讀到她眼底想法,沙啞道:

  「以後,我就要你這樣吻著我,疼惜著我,可別再像以前以為嘴皮子碰碰就是珍惜了。」他微微笑著,額間抵著她的額,鼻間是她的呼吸氣息,他喜歡這樣親密的呼吸交錯。

  她輕輕揚起手,替他撩過長發至耳後,指尖順著滑向他濕潤的美麗嘴唇。「蘭青……那,你現在也在珍惜我了?」

  蘭青一怔,隨即哈哈一笑。驀地,他笑聲中斷,拉起大妞,拾起她的濕衣,道:「有人來。」他一腳踢翻烤肉的土堆,托住大妞掠上樹。

  「噤聲。」蘭青道。

  濃密的茂葉遮住他們坐在樹上的身影。長平看他一眼,再望向左邊緊扣她肩頭,不讓她稍稍遠離的五指,她嘴角有點上翹了。

  路過的幾人,都是江湖人,個個騎著駿馬,在附近停了下來。

  「這地方,真不錯。」有人如此說道。   

  是不錯,可惜教一些人給發現了,蘭青也不以為意。他跟大妞還年輕,也不是不能再找其它山川美景。思及此,他先是怔於自己的思緒,接著,又是爽快地笑著。

  他轉頭看大妞,她本來在看那些江湖人,察覺他的視線後,她抬眼朝他微笑,再替他撩開長發。

  那樣的微笑,滲進他心裡,令他心頭發軟。

  「咱們還得趕路呢,那蘭家家主這幾年真是越發的胡鬧,簡直玩咱們玩得團團轉!」

  「總比幾年前好。」其中一名江湖人道:「前幾年的蘭家家主簡直是見人開刀,我真怕……真怕……近年的蘭家家主雖是令人頭痛,但至少不會見人就殺。難道真如江湖所傳說,現任家主早已不是妖神蘭青?不可能啊,蘭家最後血脈只剩那賤人啊,還是說,蘭家另有私生子?」

  蘭青美目輕眯,認出那名江湖人正是當年入關家莊求助者。關長遠是個爛好人,當年居然願意義助這種人,他成為蘭家之主後曾大肆殺了那些受關長遠幫助,到頭卻為鴛鴦劍搶破頭的江湖人,沒想到還漏掉一名。

  「哼,這次看他再玩什麼把戲?」

  「這次盟主之宴華家莊的數字公子也會到場,咱們也得小心,那女八公子是前兩年遞補上去的,聽說是華家莊養的血案遺孤,難怪老是在追查近年有沒有人因江湖血案發瘋的例子!現在在江湖的,都是些瘋子!」

  幾人再交談幾句江湖事,例如春香公子如何、雲家莊又是如何揮霍等等,聊了一陣後就策馬離去。

  直到馬蹄聲都遠去了,蘭青才拉著她,飛身落地。

  他斜睨她一眼,知她心裡正為得知李今朝的消息而感到高興,他微微一笑:「回家吧。」

  「嗯,回家吧。」

  他朝她伸出手,柔聲問道:

  「大妞不怕我再回江湖嗎?」

  「蘭青真想回去,那我一塊回去。」她握住他的手。

  「是麼……你這蠻牛,嘴裡說的是一套,想做時還不是蠻干麼?」他笑著,替她拍開滿身的草絮,與她一塊慢步走回系馬之處。

  兩人並肩走著。他拉著她,也沒轉頭看她。

  「大妞?」

  「嗯。」

  「我要停止練功了。」

  「嗯。」這聲音有點高興。

  「你……就這麼疼我下去吧。」

  「嗯。」

  「你這悶葫蘆,會說話了還只會『嗯嗯嗯』的麼?」說歸說,語氣卻是—點也不嫌棄。

  他拉緊她的手,來到藏馬之處,先托她上馬,緊跟著也翻身上馬。大妞的身子微地後傾,靠在他身上,他眉目盡是笑意。

  「你這姑娘除了學醫外,其它都是慢人一步。要珍惜我就主動些,口頭放話是沒意義的,我教過一次,以後不再教了。」

  「……嗯,我懂。」她微笑,沒回頭。

  「大妞,回家後,還得先揉面團呢。明天再不開工,老顧客怕是都跑光了。」

  「嗯,我也幫忙,明天留我一碗,大碗的。」

  漫天的白絮,遍野的青青,將這兩人一馬融入此刻寧靜的美景裡。蘭青輕笑,不再言語,輕踢馬腹,慢悠悠地離去。

  ***         ***        ***

  妖神蘭青永不出江湖。

  歲月漫漫流轉,妖神蘭青四個字逐漸消失在江湖上,不管是雲家莊或華家莊的江湖史都不曾再提及此人。

  (長平),完。
引言 使用道具
cici33
大公爵 | 2009-4-16 20:07:59

妖神蘭青(下)(作者:於晴)

前言:
呼……呼呼……
唔,為什麼會這樣?只是看著他,她竟有股吃掉他的衝動!
不行!不行!
今今說過,意亂情迷時若是心裡快活,
那就算身落萬丈懸崖也是願意的;
可方才……她不快活!她一點都不快活!
她不想跟那些人一樣,一見媚態橫生的蘭青就想壓他在地……
她不想!只是她更討厭他誰壓都無所謂的樣子!
她也許不聰明,但她會看!
爹說——
她只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夠了,只要認真去看,終究會明白一切的!
她明白的——至少她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是他給的,
就算人人道他壞,只要她知道他的好就夠了……
她只想跟他一塊平靜過日子……一直一直……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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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除夕,十六歲的孩子匆匆自莊裡內院跑出來。

  她找了老半天,終於找到師父了。他正坐在亭裡啃瓜子兼發呆。

  「師父!」

  他看她一眼。她滿面上著青青黑黑的藥泥,慘不忍睹。

  「你要這樣回去等蘭青?」他記得,這樣的藥泥也在另一個人面上見過,據說,是這孩子跟那人搶發臭的點心搶到最後打起來。

  「不,我去找蘭青!」

  「嗯?」啃瓜子的動作沒停下過。

  「他不來找我,我便去找他吧!」她奉頭緊握。    「他不肯回家陪我,那我過去陪他!」

  「你知道你去找他的意義嗎?」

  她用力點頭。    「就算蘭青是惡人,我也要去找他!」

  「他已經不是你心目中的蘭青了,妞兒。」

  她眼底有些迷惑,仍足大聲答道:

  「是也好,不是也好,只要他叫蘭青,那麼,他就是我心裡的那個蘭青。」

  「妞兒,你開智才四年,還不大懂人的心理,加以,你是關長遠的孩子,自是承襲他的正直、干淨……」

  「爹娘也許給了我正直的個性,但,蘭青同時也把他最美好的一面都放在我這裡。師父,蘭青在江湖史上是個惡人,可是他對我來說,卻是最親的人,我可能讓娘失望了,在娘眼裡蘭青是條毒蛇,但這條毒蛇卻真心顧我十年。師父,你曾提過江湖史上所有的悲劇,可是,我不會,我不會。」

  他默不作聲,散漫地啃著瓜子。莊裡的煙火升天,遠方是莊中弟子歡樂度除夕:良久,他才道:

  「現在的蘭青,站在血海中央,你要怎麼接近他?」

  「如果蘭青站在血海中央,那我就渡海過去找他。」

  「……是麼?」他終於看向她,微微一笑:「渡了海,你就跟他一樣了。你想跟雲家莊對立嗎?」

  「沒有!我從沒有這樣想過!」

  「你要渡海而過,將來有多少人會在背後臭罵你,你知道嗎?」

  「別人的話別人說去,爹娘跟蘭青給我他們最美好的那一部分,我不會輕易割舍,師父,我會帶蘭青回來,如果帶不了他,我就跟他走。」語畢,她跪下,朝他跪了三大禮。

  傅臨春沉默。最後,他才柔聲道:

  「這世上不可能事事如你意,但如果這是你決定的路,那你記得,蘭青極為有可能以你誘蘭緋,甚至,以你換蘭緋的命。」

  她眼裡充滿不信,但師父必有道理,她低頭沉思一陣,才輕聲道:

  「蘭青養我十年,他要拿我去誘他的仇人,我怎會不肯?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絕不輕易倒下,我會活著回來,帶蘭青一塊回來。」

  「妞兒,不要太死撐。你是我見過所有血案遺孤裡,唯一心靈沒有受到影響的,你爹就得靠你這樣的人振興關家名聲。」

  「嗯。」

  進來的是華初雪。

  長平心裡輕疑,想起無浪要她別太接近華初雪。

  她知道華初雪跟她同齡,也比她出色太多,但她不會因此自卑,也不會去想如果今天爹娘的孩子是華初雪,是不是能替爹娘爭光,關長遠的孩子就是她,只要她努力,一定會達成爹娘的期望,所以,她想是無浪多慮了。        

  「華姑娘深夜有事?」

  蘭青說話輕佻帶笑,完全不似之前對她說話那般,反覆無常,一會兒喜悅又一會兒恨她入骨。

  現在的蘭青,看見你,只想殺了你,哪會回來?師父曾這麼說過,也只說過這麼一次,她一直惦在心頭。

  蘭青……在知道她是大妞後,只會欣喜若狂,怎會想殺她呢?以前,她總這麼想著,是師父誤會了。

  現在……她確實看見蘭青眼裡的殺意,是針對她的。

  這才是蘭青的本性嗎?隱隱有著反常的瘋狂,明明笑著對她,心裡卻想著如何除去她,她不是盲眼人,她都看得見。

  初時她很難受,可是,現在她卻為他感到好難受。

  以前的蘭青不是這樣的,他初來關家莊時,或許有滿腹的算計,卻沒有這樣的瘋狂。這樣的巨變,都是蘭緋造成的嗎?

  她回過神,聽見華初雪說道:

  「蘭主子有沒有想過擒到蘭緋後,該怎麼對付他呢?」

  「華姑娘是以寫史身分問我,還是以私人身分?」他似笑非笑。

  「自然是寫史身分。」華初雪正色答道,暗瞟他一眼。

  蘭青正倒著水,明明罩著可怕的鬼面具,但裸露出來的部分卻是令人著魔的旖旎風情,當他眼波流轉,輕落在她面上時,她的臉皮驀地燒了起來。

  「依華姑娘之見,該怎麼對付他呢?」

  華初雪一怔,脫口:

  「當然是以牙還牙。當日他怎麼欺你,你便怎麼還他啊。」

  蘭青的指尖來回輕劃著杯口,慢吞吞道:

  「也對。當年我以為他死了,留他一個全屍,哪知,他竟如九命怪貓。」

  華初雪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嘴裡鼓吹他:

  「說起來,蘭緋也是害了關家莊的凶手之一。黑鷹衛官之所以知道關家莊有鴛鴦劍,正是蘭緋透露的消息,而蘭緋之所以透露給衛官,是因當時你跟衛官要好,這才會引來之後的血案。」

  蘭青聞言垂眸,杯口食指停住。

  燭火搖曳,加深他面具的陰森。長平目不轉睛,良久,才聽得蘭青柔聲道:「你真是摸透了我,是不?這件事,是在華家莊的史冊上看見的?華家莊真了不起,我以為,連雲家莊都不知這事。」

  「這事,是秘密嗎?」華初雪笑道:「你可以放心。我三年前曾在莊裡第三道大門後看過,而後,它不見了。」

  「不見了……」蘭青沒有抬頭看長平的表情,極冰的指尖下意識再劃著杯口。「那你道,蘭緋為何設圈套誘我入關家莊?」

  「這還用說,他這是一箭雙雕之計,既有機會得到鴛鴦劍,也能讓那外傳正直的關長遠也……也污辱……哪知,你後來失蹤,衛宮也死於非命……」

  蘭青聽到此處,笑道:「你真聰明。」茶水送到她的面前。「要喝麼?」

  華初雪愣了一下,下意識退了一步。「用不著了……」那杯茶,他摸了許久,誰知有沒有毒?

  「三更半夜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還是,你一直想看我的真實面貌?也或者,你在想,你與我是一丘之貉,如今你遭人追蹤,來跟著我才能保命?」

  華初雪一震,手心頓時發汗。

  蘭青走到她面前,他只是嘴角輕略挑起,她的眼光就移不開了,他微地俯身在她耳畔說道:

  「你想看我的臉麼?若是你想看,我就讓你看啊。」潤唇輕滑過她的頰面,吸吮著柔軟的少女唇瓣。

  長平先是一呆;而後眼底流露怒氣。

  華初雪完全無從抗拒。異樣的香氣,勾魂的美目,在在攪亂她的理智,她仿佛陷入層層魔障,四面八風湧進情潮將她淹沒;又如蠱蟲咬上她的心口,渾身遽癢,癢到全身發顫,巴不得吃掉眼前這男人,才能撫平流進四肢百骸的冷流。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她入魔似的拿掉他的面具。

  她呆住。        

  「嗯?你看見了?」蘭青這話不知對誰說著。

  他還是笑著,那眉眼微彎,透著酥人心神的光彩。

  「華家莊只收養一個娃兒,那娃兒曾被滅門過,是不?華家莊養你十    年,你竟是如此回報他們,殺了你的師兄弟。我真歡喜,總有一個滅門遺孤是正常的,你這樣才對啊,喜歡見血喜歡殺人有什麼不對?人家滅了你全家,你若還能正常生活,才是有問題呢。」冰涼的手指撫過她的唇瓣,滑進她的衣衫裡。

  華初雪怔仲地,喉口被堵塞住。才一天工夫,他把她的背景都挖出來了,連她殺了人逃出華家莊都一清二楚,蘭青像滑膩的蛇一樣,平常是不出聲的主兒,但,一旦鎖定人就是眨眼即咬。

  她本以為蘭家家主該跟她一樣,明白她的扭曲心理。那個背負全家血案的關長平,是個正常人,因為有許多人疼她愛她,所以,她們走的路已經不一樣。

  但,蘭青跟她一樣,他曾被人凌辱,踩在腳下過,如今要踩死人太容易,每踩死一人,心裡一定因此感到興奮……

  為什麼,為什麼……蘭青魔高一丈?明明這麼醜的人、這麼醜的人……她心知自己落了下風,卻無法控制自我,主動吻了上去。

  她的瘋狂,一如當年的蘭林,自始至終,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知道自己在飢渴什麼,卻沒有辦法左右自己的意志,只想貪圖一時之歡。

  兩人紛紛跌入被褥之間,蘭青本要順手拉下客棧的床幔,忽地瞥見屋梁上的身影。

  那身影有些僵硬,他撇開目光,松了手,翻身壓住主動的華初雪,他任著華初雪剝著他的衣衫,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後腦勺熱辣辣地,彷佛有人用盡力氣在瞪他。

  這種場面,她也不是沒看過,何必大驚小怪?當年他曾為此羞愧,如今他享盡歡愉,哪會在乎她的眼神?大妞,大妞,大妞是誰啊?無數的夜裡驚醒,真要以為那個一心信賴他的大妞只是夢裡虛幻。

  只要她不承認她是大妞,那麼,他也可以假裝她只是個送劍的人,只要看上她一眼就好,親自看上她最後一眼,就此分道,但她偏要跟上來,想要報仇嗎?想要報不共戴之仇,也得看他願不願意引頸就戮。

  與其讓大妞手刃他,不如他先殺了她,留住那美好的一刻……

  華初雪,這個知道大妞身上有劍的少女,也得殺啊!

  美目一瞟,他目光落在門外,隨即手指一彈,燭火盡熄。

  長平坐在梁上咬牙切齒,蘭青想再當著她的面躇蹋自己,她怎能容許……整個老舊的木門被踹飛入屋。

  「妖神蘭青!交出鴛鴦劍!」

  「就等你們呢。」床那方,蘭青撩過那黑亮的青絲,笑道。

  一連四間客房都在客棧後院,不知何時,後院裡的燈火都滅了,舉目黑漆漆,只剩小雨擊落屋檐的輕當聲。

  長平不及細想,就聽見兵刃相接的金屬聲音。

  「床上還有人!」

  「床上是關大妞!她身上有鴛鴦劍!」有人叫道。

  長平面色大變,試著衝開穴道,但她根本沒什麼功力。蘭青為何不澄清?華初雪為何不澄清?

  驀地,一個火光照面,她看見十幾名黑衣蒙面者車輪擊向蘭青。

  蘭青眼明手快,立時滅掉那火光,再度陷入黑暗的同時,她聽得有人喊:「不對,屋梁有人!」

  蘭青隔空解了她的穴道,她俐落翻身入劍陣,忍著手痛緊握軟索,施展她的流星鎚。

  她聽音辨位,鴨蛋般大小的銅鎚如蛟龍竄出,擊中一人。緊跟著,她察覺身後有人,立刻轉身應戰。

  異樣香氣撲面。

  她怔住。

  就算想了千萬遍,知道千萬次,但,一旦面臨了,她還是傻住了。

  蘭青……真的要殺了她?

  她功夫不好,因為資質太差,天生就不是習武的料。就算她肯學,也需要經年累月,短短幾年能學好什麼?

  她總是接不了師父一招,師父把莊裡的弟子找來,入夜與她對陣。讓她習慣在黑夜裡對敵,不靠眼不靠認人招數。

  被打到鼻青臉腫久了,她多少能接上師兄弟數招,甚至藉著來人出招,感覺這人的招數動態。

  她要努力,她一定要努力,才能不愧對關家名聲,才能救出蘭青,每天每天她總是這麼想著,然後天未亮起床練武,不到三更不入睡。

  現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房裡,她幾乎可以「看見」蘭青趁亂一掌高舉,要置她於死地。

  此時她死,雲家莊不能怪在蘭青,因為,是其他人痛下殺手!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難道她跟蘭青就不能和平共處?當年師父捎信給蘭青,說她沒死時,她也有請師父轉信給蘭青,滿滿的信上一筆一劃寫著她沒有怪過蘭青啊!只要他肯回家,他們再一塊生活下去,他都沒有看嗎?

  那掌落下時,她直覺欲擋,哪知,掌至她百靈穴時,忽地轉了向,緊緊抱住她。

  她聽見蘭青胸膛裡急促的心跳,他抱得極為用力,像要把她揉進他的身裡,再也不分開。

  「長平!」江無浪疾奔上樓,才入了房,迎面就是亂劍。

  蘭青托住她的腰身,帶她連連避開亂劍。

  「拿來。」他勾過長平的流星鎚。長平的流星鎚是單流星,他扣住軟索彼端,鴨蛋似的小銅鎚激彈而出,如滑蛇吐信又如疾風驟雨穿梭在暗屋裡。

  長平聽得有人連續慘叫,再聽身側的蘭青在輕笑,不由得心冷。

  忽地,有人投下霹靂彈,火光四濺的同時,長平看見客房裡的黑衣人以及數具屍首,屍首多半是殘破的,她心一跳,認出那些傷口都是流星鎚擊中的。

  無浪試著接近她,但霹靂彈齊落,他連連閃著,一時近不得蘭青身邊。

  蘭青彈開擲向他的霹靂彈,彈丸落地時火焰四竄,炸聲連連。

  「關大妞!」黑衣人撲向華初雪。

  長平張口,蘭青五指立即捂住她的嘴,拖她往後退去。長平又見華初雪根本被點住啞穴,被迫冒充關大妞。

  蘭青的流星鎚直擊床頭那方向,她以為蘭青要助華初雪,哪知小銅鎚擊飛劍盒。

  「鴛鴦劍!」眾人躍起,搶著要接住劍盒。

  蘭青順勢踢過一枚霹靂彈,直衝屋頂而去。

  「拉住!」蘭青吩咐。

  長平單手勾住他的腰身。蘭青看她一眼,軟索纏住搖搖欲墜的屋梁,一躍而起,長平眼明手快,扯下腰帶,一個拋出,纏住華初雪的細腰。長平暗叫幸好,平常她不見得能成功。

  華初雪整個人一塊騰空起來,避開被亂刀砍死的下場。

  七、八人在搶劍,剩下幾名也許心在關大妞或蘭青身上,竟直追而上,蘭青只手執著流星鎚的彼端,借力躍出屋頂,另手一一擋回暗器,其勢令人眼花撩亂。

  長平單手抱住蘭青腰身,接連幾次她配合蘭青勉強閃過刀劍,改抓住他的衣袖,不知誰的劍氣襲面,她連忙避開的同時,嘶的一聲,蘭青衣袖竟被她撕了開來。

  蘭青一怔,要抓住她,忽地一頓,對上她的眼睛。

  剎那間,長平便知他想法。

  如果此時她墜入火海,那對他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長平眼睜睜地望著他一會兒,隨即撇頭。她不想死,自然要自力救濟,她及時使勁對著江無浪方向甩出華初雪,大喊:

  「無浪!」

  滿手面粉的江無浪被迫接過華初雪,一個回身避開來人刀劍,地上都是火海,長平根本沒有借足使力之地,他見她以雙臂護住頭臉,已知她的心思——就算滾入火海,也要在第一時間裡奔出火場以保住性命。但,滾入火海哪可能不受火傷?

  他不及救長平,運氣大喊:

  「蘭青!有人年年除夕在老家等你,有人年年元旦天不亮不離去!你知道嗎?」

  蘭青看著她墜落,想著那十年的除夕……大妞是孩子,總是努力熬著夜,跟著他一塊守歲最後睡倒在他身上,她老是把喜歡的東西分成三半,裡頭最大的那個必是他的……那些不都只是他的南柯一夢麼?

  他真曾度過那樣美好的時光?

  烈焰騰騰……那十二歲笨拙孩子的長相他就是記不住!但,此刻,那小小的身影竟與如今的長平短暫重疊。

  大妞!大妞!那個只懂疼他的大妞!他猛地下墜,一把撈起長平,火氣撲面,他翻個身,攥著軟索的左手一使勁,整個人再次躍出。

  一連數枚霹靂彈打在他背心,他只是悶哼一聲,沒有閃開。

  他借力踏在斜去的梁上,沒回頭看底下情況,直掠而去,越過幾排矮屋,隨即跌在泥地上。

  長平動作也快,不顧一切撲打他背心火焰。

  「你……」他咬牙,迅速脫了外袍,那外袍已與長衫、血肉混在一塊,這一脫下,傷口被扯動,他又是一聲悶哼。

  接著,蘭青拉過她,借力揚長而去,不驚擾守門者飛越城門,直奔暗夜裡。

  ***          ***         ***

  蟲鳴蛙叫。

  長平在旁弄著火把,把蘭青燒壞的長衫撕了一角,自寶貝袋裡拿出小油瓶來蘸過上火,火把放在石塊間。

  一等蘭青自溪水裡上來,她立即自他腰間袋裡掏出小瓶。

  「黑色那瓶。」蘭青說道,沒正眼看她,就坐在石塊上。

  長平將黑色小瓶打開,只手遮住細小的雨勢,既笨拙又小心地替他燒傷的背面上藥。

  微弱的火光下,她注意到他的背上都是鞭痕、烙痕、撕咬痕,與手背如出一轍。她想碰,但不敢碰,她又自寶貝袋裡拿出她洗得很干淨的柳色布,小心地替他纏起傷口,繞到胸前時,聽到他道:

  「我自己來吧。」

  他接過柳色布纏在胸前時,她碰到他的指尖,依舊是冰涼涼的。

  以前的蘭青是溫暖的,冬天暖得像棉被,每次她踢不動棉被就轉抱蘭青取暖。為什麼呢?為什麼會弄得這麼冰冷,她好想問清楚那一年裡蘭青到底是如何度過,但她不能主動問。

  蘭青講,她就聽。

  蘭青不願講,她就什麼也不要聽。

  「你這功夫,真三腳貓,怎能闖江湖呢?」他沒抬頭。

  長平繞到他面前,注意到他撇頭沒看她。

  「我沒打算闖江湖啊。」細細看過他的臉後,她也撇開目光,不敢再看他。

  「沒闖江湖?那還繼續學什麼武?」

  「爹說,不准我姓關。」

  「嗯?」他轉回目光,微眯著眼。她不敢看他麼?

  「爹臨終前說,不准我姓關,他沒有我這孩子。」她啞聲說:「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怕我姓關,會招來殺身之禍,所以,除非我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振興關家,否則,我不能姓關。」

  臨終?她當真將兩歲的事記得清楚。蘭青沉默一會兒,又道:

  「你爹還說什麼?」

  「爹要我用眼睛看,不要相信任何人,只要相信我看見的一切。」

  「……是麼?」他一頓,笑道:「現在你不敢看我了嗎?」他拉過有些破損的長衫,隨意穿上,抬眼看看漸溺的雨勢,走到附近枝葉茂盛的樹下坐下。

  「等天亮後,再回去吧。」

  長乎跟著坐到他身邊。

  「蘭青……有很多人看過你的真面貌嗎?還是,江湖人只看見鬼面具呢?」

  他半合目,隨口道:

  「我出門都戴著面具,怎麼?你以為我嚇著很多人?」

  「那……你是不是也想要回家呢?」

  蘭青聞言,猛地張眼,她正小心翼翼地鎖住他的眸子。她竟不敢直視他的臉!竟不敢!

  他心裡有股怒火上揚。若是以前的大妞,心疼他都來不及了,怎會回避?

  她不知他想法,又道:

  「你回家,沒人會知道你是蘭家家主,只要你不戴面具,不會有人知道你是誰的。」

  她居然赤裸裸明示他有回家的渴望!明示他蒙面示人,是為回家的一線渴望!

  他抿抿嘴,不怒反笑:「你真聰明,大妞。」

  她老實的面容充滿驚喜。「蘭青,咱們一塊回家!」

  他拉過她的手臂,讓她靠自己近些,他湊到她的面前,說道:「大妞,我一直想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他身上的香氣又傳入她的鼻間。長平見他眼角眉梢都是動人的風情,不由得心頭一跳,好像有什麼自心底層層激蕩開來。

  「想……我一直在想你,蘭青。」她有點心神不專,又注意到他攥著她的手掌。明明疤痕遍布,但那樣的手型,又令她有一種飢渴的欲望。

  一天三頓,只要無浪給她什麼她都吃,從不挑食,也沒有特別想吃掉什麼的欲望啊。

  「想我……想我什麼呢?大妞,你在想報仇?還是,你在想,蘭青終於得到報應了?」他諷道。

  「……我在想中……想什麼……」她又望向他鮮潤的朱唇。

  這麼近的距離她看著他。明明蘭青面有破相,她卻覺得此刻他異常麗色,她渴望碰觸這麗色,渴望吞噬這美麗的人兒,她腦袋好像有些發渾、有些瘋狂,今今常罵她是頭小野獸,老是在蠻干虐待自己,她從不以為然,可是,現在她好像真的變野獸了。

  她無法克制地,追尋著本能吻上蘭青的唇。

  蘭青愣住。

  她吸吮著,笨拙地想要聽從自己的心意吃掉他。

  蘭青急急拉開她。「大妞?」

  她心跳加快,眼裡只有蘭青。她揮開他的手,撲上前去再親上他的嘴,唇舌不靈巧地采入他的嘴裡蠻撞,但她還是無法滿足,心一急,又吻上他的喉結,一路滑下親吻,含住他胸前一抹殷紅,她不知該含該啃,不知力道要放多少才能滿足自己,於是更加急切拉扯他的衣衫。

  「大妞!住手!」

  她力道過大扯破他的衣衫,滿面不知所措,只知想要吃掉蘭青,卻不知從何吃起,滿腦子只想得到蘭青,只想吃掉他,只想跟他融為一體,只想得到他,只想……她下意識地用力拉著他的腰帶。

  「大妞,你在做什麼?別逼我出手!我背燒傷你忘了嗎?別這樣壓著我!」蘭青使力拉著她。誰都可以被他的媚色所惑,大妞不行!

  長平又急又慌,明知自己的舉動不對勁,但她好像華初雪那樣對蘭青。她在梁上看著他們……她一點也不喜歡他們之間令人焦躁的親熱,現在自己也淪落到此……

  她大口大口喘氣,抬眼看向蘭青,只盼蘭青能配合她,能告訴她接下來該怎麼做,才能滿足她心裡的渴望。

  他正瞪著她。

  蘭青的臉,破相了!

  記憶裡好看的臉,依舊是那個樣子,只是……多了一道明顯疤痕自左而右橫貫整張臉,除此外,無數細小淡疤烙印交錯在臉上。

  蘭青的臉、蘭青的手,甚至身上每一部分都曾被這樣重重傷過,唯獨那雙水墨眸子沒有受到半絲傷害,而此刻那雙眼正震驚地瞪著她。

  蘭青!蘭青!最疼她的蘭青!

  現在,她在回報他什麼?

  她忽然轉頭,用盡力氣一頭撞向泥地。

  「大妞!」

  那聲音,大得嚇人,大得幾乎可以跟雷聲相比了。

  好半天,她就維持那姿勢。

  蘭青輕輕捧住她額頭,濕漉漉的液體滑過他的掌心。

  「……我沒事……我頭很硬的。」她低喃著。「今今說,意亂情迷時心裡若是快活,那就算身落萬丈懸崖也是願意的。可是,剛才我並不感到快活。」

  「大妞,你是傻瓜嗎?」

  「我本來就是個傻瓜啊。」她抬起眼。「蘭青,為什麼我靠近你就想吃了你?我又生病了麼?」語畢,她忽地起身奔向溪岸。

  蘭青本以為她要清洗傷口,哪知她整個人跳入溪水中,把臉埋進溪裡。

  這真是傻瓜了!

  「大妞!」他狼狽起身,不顧背心燒疼,跟著她入寒冬刺骨的溪流裡。她雙肩不住發抖,不知是冷著了還是其它原因,他用力拉了幾回,還是拉不起她來。

  最後,他放棄了,因為,他聽見了自溪裡發出的細微痛哭聲。這蠻牛……這蠻牛……

  他靜立在溪裡,等了好久,她才終於自溪裡冒出臉來。她渾身濕答答的,一臉的狼狽。

  「蘭青,你的臉很痛嗎?」她直視他,啞聲道,滿面的水流過她通紅的眼睛。

  蘭青看著她,微微一笑:「早就不痛了。」他也沒抹去她臉上不知是淚還是溪水的水痕。又道:「大妞,你想跟我在一塊嗎?」

  「嗯。」

  「永遠麼?」

  「嗯。」

  他笑得開懷,拉著她上了溪岸。「好,那咱們就永遠在一塊。」

  長平看著他,沒有回話。

  蘭青拉著她坐在溪邊,掏出腰間另一小瓶,正是白天馬車裡的白玉藥瓶,而非他先前用的藥瓶。

  「瞧你,都弄濕了手傷,老是不懂得照顧自己,你怎能活得長長久久呢?」他替她打開傷布。

  「咱倆,現在都是傷勢重重啊。」

  他彈開小瓶蓋,要倒下藥粉時,抬眼看她一眼,她正回望著自己,一如以往,總是用一雙眼看著他。

  他直覺避開。那雙通紅的眼,是在作假還是真實,他已經混淆了。

  「大妞,我替你塗藥,初時有點疼,但這藥傷口愈合奇快,比你用的藥好太多。」

  「嗯。」

  蘭青將瓶裡藥粉灑在她血肉模糊的掌心中。藥粉吸收極快,很快就能愈合她的傷口,同時麻藥一旦入骨,不但她從此不痛,還會時刻渴求著它。

  世上只有蘭家家主有這種藥,大妞從此一心一意跟著他,不是很好嗎?

  他不會再懷疑大妞的心意。不會質疑她到底是不是過於聰明才在他面前裝傻,不會懷疑她是來報仇的,只要藥在的一天,不管她懷著什麼心思,她都只能對他好……她的眼裡只有藥,哪怕關長遠回魂,她也只會站在他身邊。

  他只要以前那個傻孩子在他身邊,不需要這個會說話、懂是非的大妞

  白銀藥粉逐滲她的血肉之中。

  只要她抹上這藥,一生都只能依賴著他……

  只要她抹上這藥……依舊有個人憐他疼他,不懷任何目的……

  蘭青猛地拖她回溪流旁,將她塗藥的掌心深入溪水裡,五指入她血肉裡硬是剝下上了藥的那層薄薄肉皮。

  他心跳急促,慢慢回頭對她的目光。她眼圈依舊紅,面色卻是雪白到有些顫抖了。

  「很疼?」

  「嗯。」

  「知道這藥嗎?」

  她努力咽下口水,疼感令她連喉口都顫著。她道:

  「紙伯伯來找我時,喜歡讓我聞著各種藥味。他說,如果有一天,我真要找蘭青,上了蘭家,你……蘭家弟子擅用藥物,也許我可以因此避開。」

  「是嗎……大妞,你真是傻瓜啊。」

  「我本來就是傻瓜大妞啊。」她一頓,輕聲問:「蘭青,我可以摸摸你的臉嗎?」

  他柔聲笑道:「你要摸,就摸啊。」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碰觸他面上凹凸不平的肉疤。她手上血水沾到他的臉上,他也沒有出手擦掉它。

  蘭青望著她的眼。大妞眼底蓄淚,卻沒有落下,他想起來了,那十年裡,他不曾讓大妞哭過,大妞生氣、大妞歡喜,就是沒有哭過的記憶,如今的大妞,也是強迫自己不能哭。

  她沒有說出「但願我替你受過」這種令他嗤之以鼻的話來,但,她的眼底實實在在透露著這樣的訊息——至少,此刻他願意相信這是大妞心底最真實的感受。

  不只幼年大妞的相貌他模糊了,連那一年發生什麼他也模糊了,只記得無止境的煎熬,反覆揣測蘭緋心思,到最後,明知自己已是半瘋,仍堅持要活著出牢門。

  只有活著出牢門,才能確認自己最想得知的消息。真活著出了牢門後,才發現,他再也回不去原來的蘭青了。

  他又落在她滿是憐惜的面上。

  真是傻瓜,一年說短很短,但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那樣心靈、肉體的折磨,一個小姑娘怎能挨得了?

  明明幼年的大妞在他記憶裡失去五官,但此刻又是重疊……

  傻瓜!傻瓜!真是傻瓜!

  蘭青用力抱住這柔軟中又帶著剛硬孩子氣的嬌軀。

  他感到她用力回抱著自己,其力道之大,她還真忘了自己的手還傷著呢。對於這樣的力道,他歡喜得很,弄疼他的背也不打緊,他巴不得她再用力些、再弄疼他一些。        

  還是孩子的大妞,身子總是令他感到溫暖,可以放下心來。

  這幾年,不管他碰過多少身軀,那體溫都是普通的,就連現在他抱著的大妞身體,也讓他沒有任何溫暖的感覺。沒關系,就算她是裝的也好,只要她裝得夠像,他也甘願被她騙。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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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都沒有開口回客棧。

  天亮了,他帶她走了半天,來到某個小鎮,在成衣鋪買了男女衣物,大妞借了鋪子換下濕破的衣裙,當她自布幔後出來時,蘭青微微一笑,連眼皮也不眨。

  她一身成衣鋪的衣裙多單調,卻是異樣的適合,十七歲的少女該如華初雪那般俏麗,大妞是差得太多了。

  「來,你手不便,我替你扎辮子。」

  「嗯。」她嘴角揚起。

  他笑著來到她身邊,當著鋪老板大張的眼,細心替她編起辮子,淡淡的異香始終回繞在她的鼻間,長平心裡撩動,有些浮躁,但一想起昨晚溪邊蘭青的眼神、蘭青受盡苦難的臉,忽然間,那些浮躁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她聽見金飾輕擊的叮當聲,微地一瞟,蘭青又將忘憂金飾纏在她發間。        

  「大妞是最適合忘憂的,是不?」他笑容滿面,輕輕拉過她的手臂,連笑兩聲:「大妞,你變瘦許多,你說雲家莊待你好,我瞧根本是虐待你。走,先填飽肚子再說吧。」

  長平注意到他心情頗為愉悅,似乎沒有之前的狂性,她心裡也覺得高興。他倆隨便來到一間食鋪,點上一籠肉包當午飯。

  她十指不便,他笑著一口口喂她,蘭青的指腹有些冰涼又帶香味,她本是高興的心情又被酸澀霸占。

  這種又酸又澀的心情就是今今說的舍不得嗎?以前,她把蘭青看成是最重要的人,雖然心裡掛懷他,會四處尋找他,但那時從來沒有過這種心情……那時的傻大妞,是不是還不夠用心去疼她最重要的人?

  「這樣看我,不怕我的臉麼?」

  「不怕。蘭青是三頭六臂,我也不怕。」

  蘭青微笑:「真是好姑娘,但你口才真是有夠差,竟拿醜陋的三頭六臂來跟我比較。大妞,想不想知道我面上每一道疤的由來?」

  「想,蘭青說,我就聽。」她說得毫不考慮。

  剎那間,蘭青的面皮一抽,似乎要變臉,但留在他面容上的仍是溫暖的笑。他避開話題,繼續喂著她吃肉包,足足塞給她五個肉包才結束喂食。

  飯後,他眼眉彎彎,負手與她散步在這小鎮的街上。

  路人百姓迎面而來時,目光皆停在他的臉上,他不甚在意,也沒有主動告訴大妞這是什麼地方。

  來到一處,他見大妞停下,他也跟著上前一看,笑道:

  「原來要買蜜餞。」

  鋪前一簍簍各式各樣的甜棗蜜餞。長平低頭撥弄她的寶貝袋,蘭青一笑,陪她一塊蹲下,代她拿出夾層裡的一袋蜜餞。

  那一袋裡還有一半的蜜餞呢,這麼早就要換新?

  「每年年底,都要換新的。」長平說著。

  蘭青想了下,正是。每年年底,許多旅商經過城裡,他會挑上一天帶大妞上街尋覓她愛吃的蜜餞,這習慣她還沒改麼?

  店鋪裡的老婦出來見有客人,喜聲道:

  「客人,嘗嘗啊!這可是老身親手做的,不輸大城市的!」

  蘭青聞言,笑著撿了一顆喂進她嘴裡。「如何?」

  她點點頭,問他:「蘭青,你會跟我一塊清舊蜜餞嗎?」

  「好啊,那有什麼問題?」蘭青心不在焉笑著,隨手捻了幾顆放進嘴裡。

  長平看著他,不說話,又回頭一簍簍慢慢挑著,直到挑足了一袋,她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路經小鎮的打鐵鋪,蘭青站在鋪前盯了許久,拉過長平,指著:

  「你流星鎚我拿去逃命用了,換這個好麼?」

  「好。」

  蘭青看她一眼,笑道:

  「你什麼都好嗎?這小鎮武器不算上等,只能暫時一用罷了。」

  長平也老實道:

  「師父曾讓我挑過,不管好的差的,我手感都一樣,分不出哪個好用。」

  原來還真個不適合練功的丫頭。蘭青一一看過小鋪裡的武器,樣式不多,高手絕不會看上眼,偏偏挺合適一些初練武的新手或者一輩子沒出息的江湖人……例如,關大妞。

  原來,他養的孩子,是這般不出色,成衣鋪的衣裳適合她;小鎮鐵鋪;裡的武器也適合她。

  他買了流星鎚,主動纏上她的腰間。她耳根子都紅了,他不由得失笑,她是怕再遇昨晚那樣的事嗎?那樣的事對她很陌生吧。

  他目光又落在她紅腫額面,想起她一頭撞上泥地,就是為喝止她自己著迷的舉動。他眼波盈盈似水蕩漾,又自她的袋裡捏了幾顆蜜餞隨興吃著。

  他笑道:「你師父跟李今朝現在很要好?」

  「很要好很要好。」

  「李今朝沒教你男歡女愛麼?」

  她抬頭看他一眼,目視前方,道:

  「今今嫌我小,少提這事,我也無心這種事。她只跟我提過,只要我意亂情迷時,心裡是甘心是高興的,那就算為了對方掉落萬丈懸崖也是願意的。」

  他一笑:

  「這話你提過。昨兒個,你十分不情願著了道,自然不甘掉落萬丈懸崖。」

  「著了道?」

  「此刻,即使是白日,即使你心頭明明,你還是有點意亂情迷,是不?大妞,你並不是喜歡上我才意亂情迷,你聞到我身上香氣,看見我媚態橫生,自然捱不住,你年紀小又沒經驗,像頭小……」像頭小野獸胡亂在他身上啃著,他實在好笑又……他柔聲再道:「你也不必在意,若是真捱不住,你要碰我也是可以。」一頓,又笑著補充:「男女情欲本是理所當然,但對像若是大妞,我自然不會讓你做到底,你可以安心。」

  她聞言,又抬頭看向他,看到他有些惱了,率先回避她那雙炯炯明眸。

  這丫頭,又普通又不出色,偏那眼亮得刺眼。那雙眼,在看他,干嘛一直看著他!

  忽然間,她用力打向他的手臂。

  他沒閃過,讓她正中目標。

  他哼笑:「痛了吧?要打人,也得看看你的手傷啊。」

  「是練武的關系嗎?因為練的是邪功,蘭青才會這樣嗎?」她悶著氣道。

  「你不如說,靠著陰陽交合,我才有今日邪功。」語畢,他又被打了一下。

  「世上哪來這種功夫?蘭青練的邪功愈高愈是容易迷惑男男女女,是這樣吧?」她頑固地說道。

  蘭青不以為然笑道:「你說是,就是吧。」

  「那也不要來者不拒。等蘭青有喜歡的人了,再接受她的喜歡,不是很好嗎?」她有點氣他如此躇蹋自己。

  「這也是李今朝跟你提的嗎?」光天化日之下,他俯頭在她耳邊輕說:「大妞沒經驗,自是不知其中樂趣。它日你得了如意郎君,便知人間極樂的滋味。瞧,那天晚上,你不是心神蕩到哪去都找不著了?」

  每回蘭青一近身,那擾人心弦的香氣就會鑽入她的心扉裡,讓她難以把持。她也知,蘭青故意近她身,撩撥她的克制力,心頭一怒,一頭撞向他的額面。

  他沒防備她的鐵頭,被撞得連退幾步。

  「人間極樂的滋味,就是在我們家裡,每天蘭青都在!那時我才快活!」她怒聲道。        

  蘭青冷聲說道:

  「大妞,你今年幾歲了?淨說些孩子氣的話。怎麼?你想要逼我回去嗎?」

  「我不逼!蘭青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家我就陪你一塊走下去!我不會逼你!」

  他聞言,更是冷笑連連。「一塊走?你要跟我回蘭家?傅臨春不會上蘭家討人麼?」

  「師父不會討人,他相信我,任我做事!」

  「是啊,他不討,卻有其他人來討。大妞,這幾年你過得很好啊,有李今朝、公孫紙,還有個江無浪待你好,有這麼多待你好的人,你又何必來找我?」

  長平滿面倔強,不吭聲。

  他冷冷哼了聲,拂袖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看她一眼,語氣轉溫,道:「喏,再給我幾顆蜜餞吧。」

  她悶著聲道:「蘭青不愛吃,就不要勉強吃。剩下的,我自己吃。」

  他是無所謂,本要繼續往前走,但她停在那兒竟不肯跟他走了。他心裡微慌,柔聲道:

  「大妞,你知道咱們現在往哪走嗎?」

  她搖搖頭。

  果然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她還敢跟他走著。他微微一笑:

  「咱們在回蘭家的路上。我們不回頭跟其他弟子走,就咱們兩人繞道走,我跟你很久沒見面了,我想找回以往咱們的相處感覺,等到了蘭家,你再決定要不要留,好不好?」

  蘭青等了等,見她終於跟上他,心裡竟然暗松口氣。明明想要她離開,又不想她真的撇頭離去,這種復雜的心情……

  「我要喜歡的人才會親他,蘭青,如果我意亂情迷是為我喜歡的人,那我才會高興。」她一字一語清楚說著。

  真是個純又蠢的姑娘,怎麼他當年那妖神的影子沒有分一些到她身上呢?他隨口應道:

  「李今朝做了不良示範啊。她與傅臨春,也不過是野狗交媾,換條狗也沒什麼不同,她怎麼看不穿呢……」

  「蘭青!」長平已是滿面怒氣了。她氣到滿臉通紅,孩子氣的手法又出現,就是用盡力氣打他的手臂。

  蘭青連眼都不眨,臂上微疼,但她的雙手更痛,這都是她自找的。她痛到暗暗吸口氣,清亮的眼眸明明有些蒙了,仍是忍著不掉淚。活了十七年,發泄憤怒的方向卻還是孩子的習慣,丟不丟臉?蘭青不以為意地想著。他又想自她袋裡掬一把蜜餞,哪知遭她拍開。

  「蘭青已經心不在此了,就不要勉強自己吃。」

  蘭青看她一眼,無所謂地松了手,瞟到她尾隨著自己,便負手繼續往前走。

  ***          ***          ***

  小鎮談不上熱鬧,能逛的不多,但她不提趕路,他也封口不說,天一黑,就在唯一的客棧打尖。

  客棧裡沒有備好的洗臉水,更別說洗澡,一切自力救濟,她吃力打來井水,順便分一盆給他清洗臉。

  原來,這些年來大妞養成凡事自己來的個性,蘭青這麼想著。以前他寶貝得緊的孩子,到頭什麼事都會做了。

  他垂目想了會兒,吹熄燭火,才上了床,就聽見腳步聲停在門口。

  「蘭青睡了嗎?」

  他停頓半天,神態自若地說著:「還沒。大妞要進來?」

  「嗯。」

  「那就進來吧。」他外衣未脫,坐在床上,看著她進來。

  她小心翼翼關上門,東張西望,眼力不良,摸索到床前。「蘭青要熄燭火才能睡嗎?」

  「是啊。」他隨口道。

  「容易睡著嗎?」

  他對上她的眼。;她的眼正看向他這方向,他卻清楚依她的眼力壓根看不清他。

  他伸出手,慢慢停在她頰面一指距離,順著她的臉頰下滑,來到她的腰間。

  真可悲,明明是他養大的孩子,在他眼裡重疊一起的機會極少,她就只是個少女,是個該懂得情欲的少女。

  偶爾他也想,如果她不是大妞,就算讓她上了他的床他也是無所謂。

  「不容易睡著又如何?你想用你的體溫溫暖我麼?」他沙啞道。

  她先是一怔,接著用力拍他一下。他在黑暗裡微笑,對,他想起來了,這妞兒堅持不是喜歡的人是不許碰的。李今朝教她……其實教得很好。

  「蘭青容易頭痛吧?在地牢那種濕冷的地方待太久,很容易染上頭痛症,吃飯時你老是揉著你的頭穴,我會按摩,我替你按吧。」

  蘭青不及說什麼,就見她脫了鞋摸索著上床。他道:「你不怕……」

  「只要蘭青別故意,現在我有心理准備,我克制力很強的。」

  克制力很強?一個十七歲的少女?他頗不以為然,是誰像頭小野獸爬上他身體的?

  長平半霸道地摸著他,逼他躺下,讓他枕在她腿上。

  「蘭青,你閉上眼。」

  「你的手……」

  「小事。以前我練武時常受傷,受了傷也要繼續練。師兄說,沒人會在你受傷時,放你一馬讓你休息的。」

  他眨眨眼。好吧,她要逞強,他也不會拒絕。

  他合上美目,她手上傷布輕輕擦過他的眼皮。白天他帶她上藥鋪,親自挑藥,內外服用,不讓她用蘭家的藥。

  小鎮上哪來的上等藥,但更少處理過,只會好,不會再壞下去。

  她身子壓根沒有誘人的少女香氣,大腿挺結實的,看來,是練武練得很勤了。女孩家,練武太過頭,身子太結實也不是好事。

  太陽穴上的力道適中,蘭青又聽她道:

  「紙伯伯教我的,他說,這樣按摩,患者很容易睡得香甜。」

  「那老不死的,還沒死麼?」

  太陽穴輕輕被拍了一下。

  蘭青嘴角上揚:

  「人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的差別。」

  「你別說話,閉眼睡覺。」她有點惱。

  蘭青暗暗哼笑一聲。這丫頭以為他真能入睡呢,可別他睡了,她卻撲上來要他滿足她呢。房內此刻異香滿布,她心跳不就已經開始急促了嗎?她能撐多久呢?傻姑娘。

  「乖,睡覺。」她重復。

  他輕哼一聲,不再說話。

  過了一炷香,她輕聲叫著:「蘭青?」

  他沒有回應。

  她想,應是入睡了。紙伯伯說,這套指法很有效,蘭青身處地牢一年,那濕冷的地方容易落下頭痛病根,所以親授她這指壓之法。

  自昨天她看見蘭青真實面容後,至今,他的臉色一直沒有好轉,可見,這幾年他總是這樣的。

  她手指輕輕碰了下他的頰面,正好觸到他凸起的疤痕。她無聲地重復:「不痛不痛。」正是當年蘭青哄她的口吻。

  有些疤痕交錯,分明當時傷上加傷。她不知道一個人忍耐的極限在哪裡,但,如果是她,她會無論如何也要忍到最後,因為她還有渴望,想必蘭青也是如此。

  如果不走進這渾水裡,她永遠沒有辦法接近蘭青,如果不能接受蘭青的喜怒無常,她永遠也碰不得他。近墨則黑,這話師父曾有意提過,她很清楚師父在暗示她,她若靠近現在的蘭青,也許有一天她會變成蘭青第二  。

  師父他們總認定她還是跟十二歲孩子沒兩樣,但其實她早已有所決定,既然任何事都是出於她的選擇,那麼,會有什麼結果她都甘願承受。

  她的小指不小心觸到他柔軟的嘴唇,她愣了下,腦海勾勒出蘭青那誘人的唇瓣,不由得心跳又加快起來。

  蘭青身上的香氣……蘭青的唇……蘭青的身子……驀地,蘭青與華初雪交纏的那一幕明躍到她腦海裡。她又氣又渴望,蘭青練的到底是什麼功?怎麼這麼令人討厭?她微地俯下頭,想用力吻上蘭青的嘴發泄心裡的暴力,但才快要碰到,她嘴巴緊緊抿著,忍住脫口的痛喊。

  黑暗裡,水墨眸子毫無感情地看著她用力互捏自己的雙手,藉著痛感擺脫那肉體交纏的誘惑。活著這麼痛苦,何必呢?

  接著,那雙水墨美眸又見她小心翼翼不驚動地替他蓋好被子,讓他好睡。他本以為她要下床回鄰房,哪知她跟著倒下,蜷縮在床的內側。

  「……」這到底是個傻瓜呢?還是在心智上是個孩子?

  她到底是想懷念那段共眠的日子,還是在裝模作樣?

  他任著時間流走,靜靜聽著她的呼吸。她壓抑地呼吸,似是拼命忍著手痛,良久,呼吸漸緩,逐入睡鄉。

  他真想失笑。這大妞是不是太……能克制自己了點?

  她雖壯得跟牛一樣,但,難保不會受到風寒。他將被子讓給她,正想下床呢,又掩不住心裡的渴望,多看她幾眼。

  他曾記得,大妞若生氣時,像頭小白熊背著他睡,但現在他怎麼看,都覺得是個姑娘躺在他的床上,當年小白熊究竟是怎麼模樣,他怎麼回憶就是想不起。

  他坐在床緣半天,又慢慢倒回床上去。他確是因頭痛症而不易入眠,但她的指壓毫無用處,公孫紙的醫功也不過爾爾。

  他壓根睡下著。如果身邊不是大妞就好了,不是大妞,他就能汲取她的體溫,度過難眠的一晚。

  如果不是大妞,一切不就好辦了嗎?

  如果她不是大妞……他又怎會心思糾葛,反反覆覆,上一刻盼她立時死在他面前,下一刻又舍不得她……

  他的眼眸又落在她的身上,最後,閉上美眸,仍是一夜無眠。

  ***          ***         ***

  離開小鎮時,蘭青買了一匹老馬。她本以為鎮上馬匹不易買,出了鎮,才知道不是馬匹難買,而是蘭青故意只買一匹老馬。

  她懷疑蘭青有意挑釁她的克制力。兩人共乘一匹,滿鼻子都是他身上的香味,蘭青對她時好時壞,故意迷惑她的心智……難道,真要她撲倒他,他才快活嗎?

  「手別碰韁繩。」身後的蘭青這麼說著。

  她嘴角悄悄上揚。

  他們出鎮大半天,蘭青多半不說話,她本來也不愛說話,伹她想蘭青說不定想知道她在雲家莊的生活,所以她就努力說些雲家莊的趣事。

  可能是她口拙,她只聽見蘭青嗯嗯哼哼,漫下經心搭腔,只有一次她提到她被雲家莊弟子當笨蛋一樣騙,她才聽到蘭青說了一句:傅臨春不管嗎?

  原來,蘭青一直仔細在聽。

  她心裡因此感到喜悅。小時候她遇見這種事,蘭青早就怒火上揚直接去揍那些騙她的人了,現在蘭青不會了,可是,如果她一直念著過去,那現在的蘭青怎麼辦?

  現在,只要他肯聽就好了。

  他們漸漸離開正規小道上,附近有小林子,有輛馬車顯眼,江湖人都聚在那兒。

  「是華家莊的馬車,可供人臨時翻閱江湖冊。」蘭青尋思片刻,下了馬,一把抱她下來,自己蒙上面紗。

  長平見他主動蒙面,不讓別人記下他的面容,她心中暗自激動。蘭青下意識有這種舉止,表示他還有一線想望退出江湖。

  「華家莊在此休息,其他江湖人路過來討碗水喝,順道探消息。大……長平,咱們過去討碗水吧。」

  「好。」她本要上前去討,蘭青輕拍她的肩,讓她跟著自己。

  他討來一碗水,喂著她喝,她咕嚕咕嚕喝著如牛飲,這兩天他也已習慣她這豪邁作風了。

  「小姑娘手受傷了嗎?」一名華家青年看向這頭,笑著往他們走來。

  「是啊,刀劍無眼。」

  他笑道:「江湖人出外靠的是朋友,正好,我帶著藥呢。」他掏出袋裡藥瓶。「華家莊的刀傷藥不輸雲家莊,你拿去用吧。」

  「多謝。」蘭青也不客氣。

  那華家青年抬眼看著他的美目,先是一怔,眨了眨眼,改轉站到上風處不受香氣影響,接著他再看向長平。

  嗯,這個普通點,好問話。華家青年問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長平。」

  「那這位兄台?」

  蘭青還沒答呢,長平便搶答:「大牛。」

  蘭青揚眉看向她。

  「蘭大牛這名字,好養。」她唇角輕挑。

  人家愛取名大牛,華家青年也不好說話,而且江湖史上他不記得有什麼牛的人物,他想應是沒沒無聞之人。他問道:

  「請教二位,可曾看過一名姓華的美麗姑娘,十七八歲愛穿紅衣?」

  「華啊……」蘭青笑道:「江湖上華姓,以華家莊最為聞名,想必她是華家莊人,但,華家莊不都是男子麼?」

  華家青年心無城府,答道:

  「華家莊有一名女娃,是十二年前公子收留的。」

  「華家莊真是有情有義啊。」

  華家青年笑笑:「咱們公子年紀大了,慈悲心嘛。初雪慘遇滅門,正是咱們公子收留,如果不是公子慈悲,初雪可能活不到現在。」

  長平皺起眉。

  「原來是華初雪……長平,看過她麼?」蘭青頭也不回地問。

  長平一愣,不知蘭青是要她答看過或是沒看過。她遲疑一下才道:

  「看過……」她聽見蘭青哼笑一聲。

  華家青年眼一亮。「看過?在哪兒?」

  「在……在……在哪呢?大牢,咱們是在哪看過?」

  蘭青終於回頭瞟她一眼,笑道:「不就是立德客棧麼?」

  「立德?」華家青年嚇到。「那間搶奪鴛鴦劍,最後連燒了好幾棟屋子的客棧?她在那裡做什麼?不要命了嗎?」

  「火燒?咱們離開時,還沒遇上火災呢。」

  華家青年一臉急切,不知該不該回稟華家莊。

  蘭青又故意問道:「那鴛鴦劍到底是誰搶去了?」

  華家青年坦白道:

  「沒人知道。只知當日蘭家家主離去,蘭家弟子死傷大半,鴛鴦劍下落不明,但有人看見一名男子帶走關大妞。總之,蘭家家主要展示鴛鴦劍的機會是很小了。」

  「是麼?」蘭青拉過長平,笑道:「那我們先告辭了。長平,走了。」他們回到老馬旁,他一手托起長平上馬,緊跟著自己上了馬,拉過韁繩。

  那華家青年忽地追上前,說道:

  「二位若再看見初雪,請轉告她,公子尚不知此事,師兄安好,速回華家莊才是上策。」

  「好。」長平答著。

  蘭青輕踢馬腹。馬蹄慢步,繞過馬車而行,蘭青隨意掃過那些閑聊的江湖人。風聲送來他們的話題,多半不脫鴛鴦劍、蘭家、關大妞等等。

  「大妞,你知道前幾晚那些黑衣人是誰嗎?」他輕聲笑著:「都是名門正派蒙面來搶呢,就連此刻繞著華家莊馬車的江湖人裡,也有當日的黑衣人,他們得不到鴛鴦劍,就守在華家人附近,等著第一手消息呢。」

  長平本要回頭,但身後男人的掌心輕壓在她耳邊,阻止她的動作。

  她輕輕拉過他的手放到懷裡,慢慢用指腹搓揉,讓這掌心沒那麼涼。

  蘭青停頓一會兒,任著她,反正她愛牽手傷他也不想管了。他撇開目光,又道:「瞧,這就是名門正派呢,心裡想著念著鴛鴦劍,卻不敢顯露出來。」

  「蘭青,鴛鴦劍不見了,如何?!蘭緋出來?」

  「……到時你就知道了。」

  她應了一聲,沒再說話。

  蘭青又道:

  「華初雪跟你是同一種命,她自幼被華家莊收養,只要走入華家莊的江湖人,都知道有一個女孩曾被滅門,是華家莊好心收留的。華家莊收留她的人,卻沒顧及她的心,最後她殺了自家師兄逃出華家莊,如今華家莊秘密尋找她,要她回去,她是沒好下場的。大妞,你的個性該跟她一樣啊。」

  「現在的我,是蘭青養出來的,蘭青的好,都在我身上。所以,你該問蘭青,為什麼把我教成這樣?」

  他好?難道她沒有聽見華初雪那句黑鷹衛官是蘭緋引入關家莊的?如果不是蘭緋恨他,關家莊又豈會遭到滅門之禍?他心裡無故又怒,道:

  「你身上有好的東西?你才是不正常的人,你比得過那個華初雪嗎?你這傻愣子……」

  「大妞有蘭青!」她用力打他的手臂一下。

  大妞有蘭青!他面色復雜,這話她也說得出口,這話她能想著多久?—年?兩年?然後十年後後悔了?

  她的頸子極細,此刻輕輕一折,什麼也沒了,哪來的十年後她會後悔?他多想留住她還不恨他的這一刻,讓她就停在此刻,那麼,那個一心疼他的大妞就能永遠地被保存在他心底!

  大妞有蘭青,哼……他冷冷瞥向那些江湖人,狀似無意地掠過某個江湖人。他心裡復雜,但嘴角不由得泛起冷笑來。

  終於要來了嗎?他等了很久呢。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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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長平還有點回不了神。她只記得在客棧面前遇見雲家莊數字公子傅玉。

  傅玉是雲家莊八公子,她在雲家莊時傅玉是個沒心眼的人,擔心她練功過頭,時常鼓勵她偷懶,會遇見他她不意外,因為數字公子通常是游走各地的。

  她伸出雙手,根本一片黑暗,完全看不見四周。她摸黑往前走,摸上平滑的牆面,似是密閉式的地牢……這是哪兒?蘭青的那一年,就是在這種不見天日的牢籠裡度過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脫逃,不知是不是至死都無人收屍……

  蘭青他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

  思及此,長平心裡微疼,接著想到自己也落入同樣的下場,不由得一凜,她強壓驚惶,靜心回想事情的始末。

  ***         ***        ***

  自二樓窗子往下看去,蘭青看見街頭一名青年叫住正要入客棧的長平,那青年是雲家莊數字公子傅玉。

  長平停步回頭,在看見傅玉之後,微笑地與傅玉說話。

  蘭青輕哼一聲,拉回視線,落在地上跪著的黑衣青年。

  「蘭樨,我准你說話。你不辭千辛萬苦也要追上我,你真忠心啊。其他弟子呢?」

  「當日在『立德客棧』蘭家弟子死傷七人,已送回蘭家,剩下的在鎮外等候。」

  蘭青瞟向桌上劍盒。他輕壓盒扣,盒蓋立即蹦開,裡頭正是當日他在劍柄布毒的鴛鴦劍。「你竟能搶下它,也沒私吞,這真讓我感到驚訝。」

  「這是屬下本分。」

  蘭青哼了一聲,又望向正與傅玉說話的大妞。

  蘭青冷笑一聲,自言自語:

  「原來,蘭緋對鴛鴦劍沒興趣,這才沒搶下你手頭的劍盒。蘭樨,當年我割去身居蘭家重職八名弟子的舌頭,卻不曾動過你,你知道為什麼嗎?」

  蘭樨不敢答。

  「因為,當年在牢裡,你曾偷渡一口水給我,你是這麼想著嗎?」

  「屬下不敢。」

  蘭青摸著他送回的鬼面。笑道:

  「你不敢居功,是因為,你也知道,你並不是同情我,也不是看不過去,而是,你眼光准,選擇真正的贏家,讓自己的未來好過些。蘭林死時,你不是暗地大哭一場嗎?」

  「屬下……」

  「我知道你跟他不要好,你也不過是想,誰也擺脫不了蘭家這肮髒地,留在蘭家裡的弟子,不是得忠心蘭緋那瘋子,就是蘭青這心理扭曲的主子,這兩人是兄弟,都瘋了,不管你們傾向誰,只要主子在的一天,你們就隨時會丟性命,是不?」

  蘭樨垂首不敢說話,但全身開始發顫。

  蘭青見狀,輕笑一聲:「我事事都料中了啊。」事事都料中了,所以,大妞的事他也看得神准,就算大妞出乎他意外地沒有仇恨他,但,終有一天,會的。

  「當日在凌虐我的蘭家弟子裡,唯獨你沒事,卻不是你送給我的那口水。我留下你的命、你的舌頭,就是要你與蘭緋暗渡陳倉。他,真的沒有找上你?」

  「沒有沒有……家主開恩,當年蘭緋家主,不,都是蘭緋強迫我們入地牢執行那些凌辱……」

  「住嘴。」蘭青忽地喝止,他瞟見長平上樓來,笑道:「蘭樨,你先下去吧。」

  長平與蘭樨錯身而過,上前一看,看見那對鴛鴦劍。

  蘭青順著她的目光,淡淡一笑:

  「鴛鴦劍本是關家之物,但如今不回關家也好。」

  「蘭青說不回關家就不回關家吧。」

  他斜她一眼。「你就一點主見都沒有嗎?」

  她想摸上鴛鴦劍,卻被他一手拍開。「劍柄有毒。」

  她又縮回手,答道:

  「我看重的事,才有主見。鴛鴦劍丟了也行,蘭青在立德客棧時不正是這意思嗎?」

  「你這小小丫頭,也開始揣摩我的心思了嗎?」

  「蘭青還是多信賴人一點好。我瞧你之前一路上,並不信賴其他蘭家人。瞧,那個叫蘭樨的,不也出乎你意料,把劍搶回來也沒私自獨吞啊。」

  蘭青眨了眨眼,差點以為這丫頭背後站了那個總是好心腸的關長遠呢,她怎麼不多學點她娘親,多增一份懷疑,就多一份保命的機會啊。

  「大妞,剛才你見到的蘭樨,當年也跟其他蘭家弟子虐待我,你知道嗎?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要我信賴他們?你猜當年他們是怎麼凌虐我的?炮烙、刀割、插針,甚至……」蘭青本以為她會喝住,不忍心再聽下去,哪知她雙拳緊握在側,全身緊繃,一雙清眼連眨都不眨直勾勾望著他。

  她這是在……准備聽他訴苦嗎?就算她舍不得他那一年所受的苦,她也要聽完嗎?這傻瓜,就算她要聽他也不願說出那些醜陋事情。他伸出手,遲疑一下,將她摟進懷裡。

  「傻大妞,你抱著我。」

  她用力抱住他。「蘭青,沒關系,慢慢來。以後你功夫別練了,師祖說世上有一種奇怪的功夫,練得愈高,愈是容易像妖精迷惑人。我不知這跟蘭青練的邪功一不一樣,但,不要練比較好。」

  他失笑。

  長平重復:「不練比較好。我是打從心裡喜歡蘭青的,但又會被蘭青迷惑,那很痛苦的,明明我想疼惜蘭青,我不想這麼……這麼欺負蘭青。」那種感覺至今令她感到憤怒無助,她一點也不想那樣粗暴,可是在蘭青面前她無法控制意志。她又道:「以後,萬一蘭青遇見喜歡的人,像今今跟師父問一樣的喜歡,那她會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歡蘭青的,蘭青要值得最好的。」

  「遇見喜歡的人啊……」

  「蘭青,你答應我,以後不是真心喜歡的姑娘,你不要再碰她。」

  蘭青揚笑:

  「你真是孩子想法。好啊,大妞,你要能拿什麼我值得看重的東西來交換,我從此聽你的。」

  她微地退了一步,跟他對視。她拉過他的手,輕輕壓在她胸下的地方。

  他一怔。

  她認真道:

  「我拿鴛鴦劍跟你換。蘭青,我會拼命活下來,可是,不如人意時常有之,如果哪天我死了,這裡是胎記,關家男子體質特殊,每隔二代成婚後男子喝藥物,生出的男孩子就有胎記,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代胎記會在我身上。這個胎記你印下來,請專門的師傅放大繪出,應該是地圖,再拿另一把鴛鴦劍去找。人是不可能許願成真的,所以,極有可能人誤解它願望成真的本意……今今說是滿地黃金,紙伯伯卻說也許是神醫秘書,到時蘭青真能用上,就去用吧。」

  蘭青看著她,勉強笑一下:「大妞,你這真像是臨終遺言啊。」

  「不是遺言,我說了會拼命活下來,我只怕遺憾。萬一真有不幸,我要及時把蘭青最想要的東西送給你。」

  蘭青心一跳,見她要退離他的懷抱,連忙反手攥住她的手臂。「你……」大妞她看穿他將要做的事嗎?這個傻瓜怎會看穿?

  她見狀,難得露齒而笑,摸摸他的頭。

  「蘭青,八公子說他跟雲家莊馬車來到附近,我去車上拿紙伯伯的藥,馬上回來。」

  「大妞!」他猛地拉她入懷。

  好半天,他就抱著她不放,長平靜靜站著任他緊摟著。

  「好,大妞,我承諾,以後不是心愛的人,我不會動手動腳的。」他沙啞道。

  「嗯。」她嘴角揚著:「蘭青這樣,我才喜歡。」

  「你老是說喜歡喜歡我的,你怎麼不問我喜不喜歡你呢?」

  「那,蘭青,你還喜歡你眼前的大妞嗎?」

  他目光一時痴痴,輕輕撫上她的臉,慢慢說道:

  「以前的大妞,我已經忘記她的長相了,但,大妞能長成你這樣,我卻是很歡喜。」

  她開心地笑了。「我想用我的眼睛看著蘭青一輩子,所以,我不會輕易走的。」語畢,她又忍不住心裡的憐惜,輕輕替他撩好長發。「我馬上回來,你等我。」

  「……大妞,喂我一顆蜜餞好嗎?」

  她聞言,心裡更高興,連忙自寶貝袋裡挑出蜜餞,送進他的嘴裡。

  她快速地下樓,隱約聽見他低柔的一句:

  「再見了,大妞。」

  ***          ***         ***

  再見了,大妞。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閉上眼,想起一切,原來蘭青自始至終都知道傅玉是冒充的,他不但拿她誘蘭緋,甚至有意要借蘭緋之手送她上路。

  蘭青就這麼的恨她嗎?還是,太愛她了所以受不了她活著?他那樣復雜的心態她不懂,要給她時間去懂啊!

  她眼裡湧進酸澀,幾乎忍不住哭了出來。不行,她長大了,而且她還要顧著蘭青,她還不能落淚。

  她深吸口氣,告訴自己,她必須堅持。她不知道蘭青當年到底是出現什麼執意而撐上一年,但,她必須撐下去,撐下去才能完成她的夢想。

  長平冷靜下來,感覺有小動物擦過足下,她心一跳,知道是小老鼠。這樣的黑暗裡潛藏著多少看不見的東西?思及此,她心裡微涼,只覺得黑暗之中有干萬個鬼怪隨時會向她撲來。

  以前有次蘭青忘了買蠟燭,她才剛爬上床燭火就熄了,屋裡暗蒙蒙的,那時她不會說話,全身微微抖著,是蘭青抱著她一晚,哄她睡的。

  不怕,沒什麼好怕的。

  當她定神時,就聽見密室裡傳來嗚嗚咽咽的泣聲,她一直沒察覺到。

  是……華初雪!

  她想起來了!她遇見蘭緋冒充的傅玉時,華初雪忽然也出現了,正是華初雪出現了,數度打斷她對傅玉些許的疑慮……華初雪跟蘭緋是同夥?

  長平摸著平滑的牆面往哭聲處走去,途中不住有細長的蟲子竄過她的足下,直到她踢到一具人體,她才慢慢蹲下來。

  「……華初雪?」

  那哭聲終於止住。「關大妞,你還活著?」

  「我皮粗肉厚,不礙事的……」她摸索著這具人體,是個男人。「他是誰?」

  「……我師兄……」

  師兄?長平直覺想起那個尋找蘭初雪的華家青年。她摸上他的腕間靜心把脈。

  「你不覺得這裡很恐怖嗎?你永遠下知道這裡頭藏著什麼……」華初雪哽咽道。

  「只是一些小蟲子而已。」

  「小蟲子?怎麼可能?也許,蘭緋就在這裡聽著咱們說話,也許……也許,這裡頭有鬼……」

  「鬼?」

  「你爹你娘沒有入過你的夢要你報仇嗎?難道你不覺得你爹娘就在這裡怨恨地看著你嗎?一直看著你一直看著你!」

  不知道華初雪是身受恐懼還是有意嚇長平,當她說這話時,長平先是一怔,而後直覺看向黑暗裡。

  爹跟娘……會怨恨她嗎?

  因為她沒有親手殺了黑鷹衛官,因為她不認定蘭青是仇人……所以,會怨恨她嗎?黑暗容易使人幻想奔騰,她好像真的看見爹跟娘了。

  爹對她向來有距離,娘曾跟她說爹不是討厭她,只是怕愈接近將來失望就愈重,爹就站在黑暗裡動也不動,用那雙將她塞進衣箱裡的眼神看著她。

  要她活下去,要她活下去,就算是蠢孩子,也要她活下去。

  娘自爹身邊走向她,輕輕彎身笑著環住她。

  就算是認賊作父,也要她活下去,要她忘掉他們活下去。

  長平再一眨眼,眼前恢復一片黑暗。

  原來,爹娘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這個模樣,所以她不會害怕,不懂恐懼。她低語:「我不怕,我能活下來,都是他們給的,我要是害怕他們,他們一定很難受。」

  「為什麼……」

  「咦,他的臉怎麼了?」長平摸上華家青年的臉,只覺得滿手鮮血。再一細摸,發現這人的臉側掉了一塊臉皮。她心裡駭然,連忙自寶貝袋裡拿出剩余的柳色傷布。

  華初雪輕聲說道:

  「蘭緋本要剝下他的臉皮當人皮面具的,後來師兄掙扎,毀了臉皮的完好,蘭緋才罷手。」

  「那……傅玉呢?」

  「我跟江無浪自立德客棧逃出,中途遇見雲家莊八公子……蘭緋不可能在江無浪眼下動八公子,不是真人皮的面具容易被熟人辨認,所以他要我引開你的注意力……」一頓,華初雪低啞道:「可是,我沒有想到,原來蘭緋打的第一個主意竟是師兄……我一來就見他鮮血淋漓……關大妞,為什麼你這麼好運?為什麼你什麼事也沒有,為什麼你身邊的人都好好的……為什麼我明明決定跟蘭緋去放手害人,可是一看見師兄變成這樣,我害怕又內疚……」

  「……因為你師兄一定待你很好。我跟蘭青遇過他。他正在找你,說如果遇上你了,要咱們跟你說,公子還沒有發現,師兄安好,要你盡速回莊。」

  「是麼……師兄真這麼說?他……這個師兄是莊裡老實人,那眉師兄還沒死麼?關大妞,我受夠了每次在華家莊裡大家看我的眼神,他們憐憫我、同情我,每當江湖人跟師父談到血案時,總是要以我為例子……血案遺孤就必須靠人這樣施舍嗎?」

  長平聞言靜默。

  「現在可好,我上不上、下不下,小時候我連對我吠的野狗都敢殺,我以為,我跟蘭青他們志同道合,跟著他們我才能活得灑脫快活……關大妞,是你有問題還是我有問題?你隱藏了多少醜陋?」

  長平聞言,想起小時候野狗追著她,她還不知道要跑,被狗咬了一口,是蘭青來救她的。

  她只記得狗倒下了,蘭青抱她回家。現在想來,那只狗死了,是蘭青殺的。原來她傻到不懂保護自己,蘭青就代她髒了他那雙手。

  她喉口發酸,又看向黑暗裡爹娘曾站立的地方,她嘴裡說著:

  「華姑娘,你抱著你師兄,別讓他的頭碰地,會失溫的。」

  黑暗裡窸窣著,長平聽見華初雪手忙腳亂環住她師兄。

  她深吸口氣,清楚道:「我記得我小時候,每年元旦總要許願,我許的願望是蘭青在、今今在,每天我都看得到他們,不要跟爹娘一樣有一天就不見了。我恢復神智的那年元旦,我許了個願望,傷害過蘭青的任何人都死光吧,就只有那一年,我許了這個願望。」

  「……之後你的願望呢?」華初雪注意力被長平帶過去。

  「只要蘭青完好無缺地回家,誰都不要死,只要蘭青完好無缺回家,我願意一輩子當啞巴。我不能恨下去,我一恨下去,遲早,我一定會忘記我對蘭青的喜歡,而專注在這些仇恨上。」

  「……是這樣嗎?」

  「我爹一向嫌我笨拙,但,如果他知道我活下去的代價是永遠被人施舍,他還是會將我放入衣箱裡,我娘還是會將箱蓋合上。」

  蘭青呢?在這種黑暗的地牢裡,到底是怎麼想她的?是在想,不會有人願意一生照顧蠢傻的大妞,所以他無論如何都要出去嗎?

  她無論如何也要出去,也許將來蘭青會遇上真心待他而他也喜歡的人,但,他是感情慢熱之人,除非他再遇上一個幼年大妞,所以,她得出去,在蘭青遇見真心喜歡的人前,疼著他、保護著他。

  低微的泣聲近在耳邊,長平發現她的衣袖被華初雪緊緊攥著,根本是埋在她肩頭哭了。

  她又看向先前爹娘站立的黑暗處,穩定心神,決心不管在這種地方待多久,都不讓自己崩潰。

  ***          ***         ***

  「蘭青!」江無浪與傅玉一前一後奔上樓。

  蘭青正坐在窗邊喝著酒呢,他瞟向他倆,又下意識地落在他們的身後。「大妞呢?」

  江無浪面色冷漠。「這話還真要問你了。」

  「問我?」蘭青又不經意地看向窗外。都五天了,蘭緋竟沒找上他……他以為是江無浪救了大妞,但,現在更有可能是大妞已經死了……思及此,拿著酒杯的手指微微發顫著。

  這不就是他所期待的?反正大妞以後也會背叛他,那還不如趁她的眼充滿對他的疼惜時,留住這一刻。

  「這就是你要的嗎?」江無浪冷聲說道:「傅臨春曾私下對我說過,若然有一天你真瘋到無可救藥,那就算是向官府買命,也得除去你。我以為你在立德客棧救了大妞,應該不會再對她動手腳,想來是我錯了。」

  蘭青輕哼一聲。「她要跟你身邊的八公子離去,我能說什麼?你不信,可以問這裡掌櫃,看看五天前她是怎麼離開的?」

  「五天!」江無浪面色遽變。「這五天來,長平豈不是受盡折磨?」

  蘭青揚眉笑道:

  「受盡折磨?若真是讓人騙走了,你怎麼不說她早死了?你這麼樂觀啊。」

  在旁的傅玉面色古怪,道:

  「蘭家家主現在猜到是誰帶走長平的?」

  「嗯哼,蘭緋吧。」蘭青也不掩飾。大妞那性子能有什麼仇人?騙不了雲家莊人的。

  「我以為蘭家家主該明白蘭緋的為人。既然蘭家家主此刻已知是蘭緋動手,又怎會以為長平已死?」

  「你這話在繞圈子?你想說什麼?」

  那雙妖媚的美目對上傅玉,傅玉心一跳,想起他在密林鼓聲裡的殺戮,他直覺要往後退去,卻見美目緊追著他不放,似乎不問出個答案不罷休。這蘭青,想殺了長平,卻又關心她?

  他遲疑一會兒,答道:

  「難道蘭主子當局者迷?蘭緋在江湖史上擅長折磨人,蘭主子你該親身經歷過,他想要一個人死,絕不會給個痛快,不折磨個痛快不會放手,難道你忘了嗎?」

  江無浪看向蘭青,卻見蘭青半垂著眼,神態沒有什麼大變化,但蘭青的手指不住抽動,顯然受到極大的恐懼。

  江無浪一凜,追問:「你能猜到蘭緋在哪?」

  「……我若是猜得到,還需要在這裡等著他自動入網麼?」

  傅玉低聲:「無浪,之前你不是要我在華初雪身上下藥香,方便追蹤嗎?既然藥香到這附近消失,必是蘭緋察覺她身上有異,我們不妨在這附近擴大尋找?」

  江無浪半眯著眼,暗自瞄向動也不動的蘭青,點頭。「好,放煙火找人。」

  兩人迅速離去後,蘭青拿起劍盒,細小的汗珠密密麻麻布滿在額面上。

  要一個人死就一個人死,何必要凌虐……難道是這幾年他施在其他人身上的殘忍手段,如今報復在大妞身上?

  這幾天他心緒不寧,夜夜夢到大妞。他以為是大妞托夢,夢裡的大妞跟這幾日他相處的大妞並沒有不同之處,她話少了點,不是活潑的性子,一心為他……他還在想,如果在夢裡才能讓大妞永遠的一心為他,那他,就夜夜在夢裡與大妞相會,不就是老天爺送他最好的美夢嗎?

  一覺醒來,他身處的,還是個瘋狂的世界。只要把蘭緋殺了,他的仇恨就可以被消滅,大妞死了沒關系,他替她報仇……

  那,現在他那種喜悅又恐懼的心情又是為了什麼?

  蘭緋跟大妞素無仇恨,要虐待大妞,必是為他……蘭青恍然大悟,終於明白蘭緋將她藏在哪了!

  ***          ***          ***

  肚子咕嚕嚕的,好餓。蘭青當初也餓到沒人給飯吃嗎?長平不知外頭晨昏,只知華初雪的師兄漸漸氣弱,華初雪滴水未沾,初時還吃著長平破例給的蜜餞,但愈吃愈餓,最後倒在她師兄上頭。

  「會不會死呢……」華初雪喃喃著:「如果真的有人能活著出去……讓師兄活出去吧,他只是個老實人,只是無辜來找我……哈哈,我不夠壞,到頭來,還是白活了……」

  長平沒有回答她,她盤腿運氣,摒除雜念。這幾天來她都是這樣過的,但也正因除去雜念,所以她注意到,每隔一陣子會有奇奇怪怪的蟲子試著竄上她身體。

  這些蟲子在動的同時,也有一種異樣的聲響,極輕,如果不是師父曾教她在夜裡與人對招,她萬萬不會感覺得到。

  是龐大的動物……還是人進來了?

  她以靜制動,就這麼撐了好幾天,忽地,今天她運氣到一半,冰涼的掌心輕輕觸到她臉上。

  她一愕,立即知道有外人在這黑暗裡!

  一直有人走時進來觀察她與華初雪!

  「真奇怪……這就是蘭青的大妞嗎?跟一般人沒什麼差別啊,最多就是撐久了些……」低啞的嗓音在她耳邊,有點神似蘭青。

  蘭緋?

  冰涼的體溫出自蘭家妖功,相似的聲音出自同一血脈,她心思極快,要有所動作,衣領竟被撕了開來!

  「不也就只是一個女人嗎?為什麼他會為你產生那種感情!」

  長平不理衣服被撕了大半,硬是自他身側鑽過,同時展出她腰間的流星鎚,驀地,她的長發被揪住,身後的男人拙住她的小銅鎚一捏就碎。

  「好差的功夫啊,你道,蘭青到底是怎麼對你產生感情的?」

  「你若真心真意待人,自然會產生感情的!」

  「真心真意?蘭青麼?沒道理他有的,我不會有。這樣吧,你待我如待他一般,我若能產生與他一般的感情,我就饒了你一命!」

  「我聽下懂你在說什麼!」

  一聲鳥嘯打斷蘭緋將要說的話。他大喜:「蘭青終於來了!算他聰明!知道該上哪找我!」

  他尋思片刻,扣住她的手腕脈門。「走。我讓你去見他!」他湊近她後腦勺,連個香氣都沒有,蘭青到底是在乎她什麼?

  華初雪動了動,蘭緋不屑看她一眼。「怎?是想送死呢?還是想活命?」

  「……活命……」華初雪忍住恥辱道。

  蘭緋目光一亮,忽地一腳踹出。

  華初雪與長平看不見黑暗裡的動靜,只知他攻向倒在地上的華家青年,華初雪暗驚,連忙上前要護住師兄,但一想到這一護簡直是她自己找死,她又想縮回去,長平沒有被束縛的另只手毫不猶豫地往他打去,蘭緋失了准頭,一怒之下,猛力擊向長平的手骨,哢的一聲,明顯的脫臼了。

  華初雪一頭亂發,傻傻地望著長平的方向。

  蘭緋冷笑,聽見鳥鳴,又興奮地摸上牆上暗門,推她一把。

  長平只覺昏暗的光度進入了眼睛……是船艙最底層?

  「爬上去!」

  長平順著竹梯爬上去,爬到頂端,一陣陽光刺入她的眼裡,她直覺閉上眼,蘭緋將她推出船艙門外。

  蘭青正站在甲板上。

  他本是微笑,而後看見她衣衫凌亂,竟被撕了大半,美目剎那出現猙獰。

  「好多年不見啦,你居然也能猜到我躲到哪。」蘭緋輕輕笑著。

  「還用得到猜嗎?你不就是想毀掉我的所有?你認定五年前在河岸上毀了我,現在,你想同樣在河岸旁毀了關大妞,一次又一次的毀去我的所有。你以為,現在我還會在乎她麼?」蘭青笑道。

  蘭緋哈哈一笑,忽地拋出一物,落在蘭青腳下。

  「這是當年那顆迷藥,你要再次為關大妞吃嗎?」

  長平聞言,立即張眼,蘭青直覺喊道:「閉眼!」

  她關在黑暗裡五天,哪能馬上接觸陽光?

  蘭青咬咬牙,冷笑:

  「你以為,我還是當年的蘭青麼?」

  「不必我以為。」蘭緋一彈指,咚咚鼓聲即刻響起。「耳熟吧,這不就是平常你殺人的催命鼓聲?現在好了,這鼓聲又該輪到你享受了。在鼓聲停止前,你若不吃下它,死的就是這小東西,你可以一試。」

  蘭家鼓聲帶有嗜血魔音,平常聽這種鼓聲他心裡既是愉悅又有快感,但此刻只覺這魔音如大妞的催命符,一如他在地牢裡那樣令人膽寒的鼓音。

  他暗自定神,神色自若將鴛鴦劍盒拋在地上,盒蓋不知是不是故意,適時彈開,露出裡頭一對青銅劍。

  「我以為,你想要它。」

  「哼,許願的鴛鴦劍麼?騙小孩的玩意吧。鼓聲快結束了。」

  「你就真這麼恨我?」

  「會恨人的,是你。蘭青,我從不恨你,我只喜歡玩你,我喜歡看你處處不如我……」忽地,蘭緋往長平胸前破衣探去。

  「住手!」蘭青咬牙。大妞衣衫再撕下去,只怕胸腹間的胎記露了出來,難保不會讓蘭緋起了疑心。

  他慢慢彎身拾起那顆白色的藥丸,正是五年前那顆毀了他後半輩子的藥。他看向長平,長平正張眼看著他。

  他微微一笑:「好,我吃。」

  吃了藥,蘭緋要對大妞下手太容易,但蘭緋絕對會先殺了他後再殺大妞,這一次,他不會有求生意志,就跟大妞一塊走。

  白藥含進嘴裡,幾乎入口即化,藥效很快布滿全身,他只覺得全身虛脫,必須靠著船柱,才有力量挺直腰身。

  蘭緋目光大盛,哈哈大笑:「真有趣,就為了一個關大妞,你竟然心甘情願重蹈當年的路?」

  長平一見身邊的男人滿心都放在蘭青身上,她猛地撲前,一腳踢起鴛鴦劍盒,取出那青銅長劍。

  「等……」那劍柄有毒啊!蘭青及時住口。有沒有毒……對她都沒有意義了吧。

  她本要控制那沉重的長劍,但手傷遽痛,不由得一松,長劍落地。她又撕開右手傷布,重新執起那把沉重的青銅劍,將劍緊緊與手綁在一塊。

  蘭青撇開眼,忍住眼底的痛縮。有必要做到這地步嗎?

  蘭緋略為吃驚,眼底閃過迷惑,嘴裡道:

  「這真有趣。小東西想做什麼?」

  長平不回話,就這麼直挺挺護在蘭青面前。

  蘭緋眼裡火光大亮,忽地掠前,一手攥向長平頸子。

  長平長劍舞動,虎虎生風,舞動雖慢上一拍,卻極合沉重的青銅。

  他格開幾招,突地探向蘭青,她又撲了過來。

  他面色大喜,踹中她的肚腹,長平整個人飛了出去,她及時以長劍用力砍進甲板,才止住去勢。

  蘭緋見狀,大笑。「當年你護她頭骨,如今她護你性命!真有趣!」忽地又要打向蘭青。

  長平一躍而起,拼著命格開他的招數,但顧得了東就顧不了西,蘭緋聲東擊西,一腳踢中她的腿骨。

  喀的一聲,她的左腿硬是不彎,長劍砍入甲板,雙手緊緊攥住劍柄,這才沒有跪下。

  蘭青冷冷看著蘭緋。「你就要玩她徹底,才要一刀殺了她嗎?」

  「我好奇啊。」蘭緋又上前一步。「我想看看當年能讓你撐到最後的娃兒到底有什麼本事,讓你如此記掛啊!她很普通啊,但她如此保護你,我……」

  長平猛地旋身,以斷骨的左腿踢向蘭緋。蘭緋大笑出聲,才要扣住她的腿,要她人腿分離,哪知她竟拔出長劍,趁機藉著天光,一個反射,蘭緋立即松手,退了幾步,劍刃僅僅劃過他的衣衫。

  長平整個摔在地上,暗叫可惜。她功力差、功夫差,只要是江湖上的東西她都差,再這樣差下去,就算她跟蘭青見面了,怕也是拖累他。

  師父出身名家,但正邪之分淡薄,他告訴她,若有一天真遇蘭緋,她想保住重要的人,就得投機取巧!

  她對功夫上的反應並不快,所以剛才那些招數全是師父反覆跟她對招,她才記住的!

  「……夠了……」蘭青低語:「你……何必掙扎……」他們一起走,不是很好嗎?

  「不夠!」長平倔著氣,硬爬起來又站回蘭青面前,那把長劍還死死綁在她手上。她頭也不回地說:「我跟蘭青都會努力活下來。這人拆散我們五年,蘭青本該快樂生活,卻被他害成這樣,我絕不把蘭青交給他!」

  「難道你不知道當日我眼睜睜看著你跟他走?我想害死你啊!」他咬牙。

  「我知道!蘭青害怕我會背叛你,蘭青害怕我要報仇!我曾寫了滿滿信紙給你,我的仇人一直不是你!是你把我救出來的,大妞最美好的部分是蘭青給的,現在的大妞,就是蘭青!」她眸亮神清,毫不考慮地說道。

  最……美好的一切是他給的嗎?蘭青面色微白。多諷刺,他把最美好的部分都給大妞了,留給自己的,卻是最污濁不堪的,可是,如果再來一次,他想,他還是會選擇與大妞生活十年,再陷入那一年的地獄。

  不是他疼大妞,要把自己曾有的美好給她,而是他一生之中,那十年令他眷戀難忘,縱然那十年記憶模糊,但他一直知道那十年是快樂的。

  最美好的部分嗎……

  蘭緋失笑:

  「這一切,一點也無法感動我。」他眼底抹過瞬間迷惑,接著又笑:「小娃娃知道他在牢裡色誘了多少人,才得見一片天的?」

  「蘭青就是蘭青!見天很好!」

  蘭青瞧向她的背影。她的背衫已然濕透,手臂不受控制輕顫著,他半眯著眼,不忍再看。

  「那……我留你一條命,你就把心放我身上吧。」蘭緋笑道:「這世上,有人會在意蘭青,那必定也會在意我吧,沒道理他有,我卻沒有。」

  長平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師父曾說,她若遇強敵,當真逃不了,就先出手,若讓蘭緋先出,依她回擊慢人一拍的動作,只怕還沒想到對敵的招數,項上人頭就滾落地了。

  不行!現在她是蘭青最後一面牆,她倒了,蘭青怎麼辦?她迅速拔起長劍出手了。

  她沒有看見蘭青伸到半空要拉住她的手,她再度跳起,揮劍相向的同時,蘭緋眼明手快,閃過她的長劍,扣住她的手腕,一捏。

  「大妞!」蘭青脫口,眼底已起薄霧。

  長平終於痛叫出聲,接著,她的手與劍綁在一塊的布被劃了開來,那把長劍落在蘭緋手裡。

  長平咬牙,突出意料之外,在距離之下猛地一撞。

  碰!

  那鐵頭功撞得蘭緋一痛,目光短暫失去焦距,但他反應極快,知她手中有傷,看似接她一招,其實硬生生地剝下她的手肉。

  長平雙眼已紅,緊閉嘴巴,不讓那痛徹心扉的呼聲自嘴裡溢出。

  蘭緋反手一把,狂笑:「只要你在乎的人,都會死在我的手下!」劍光凌凌直逼長平。

  避也避不開,長平連連退後,本能以手臂擋劍。這一劍刺中,她手臂必廢,但只要留住一條命,那麼,就算斷臂也值得!

  這就是今今、師父長年教給她的!不管受到什麼挫折,哪怕是殘廢了,留住一線生機才能對得起自己!

  她的命,是爹娘給的、是蘭青保住的,不是她一人,蘭青要以她誘出蘭緋,她可以去完成蘭青的願望,但,她不要死!不會死!

  她背後的男人眸色迷亂,有怨帶恨、又有憐惜,他閉上眼,咬牙忍著。

  「關大妞!你真是找死麼!」蘭緋眼露精光,一時說不清心裡的失落來自何處。

  長劍將要刺中她的手臂,長平背心忽地感到吸力,無法控制往後滑去。

  接著,紅色衣袍的主人竟從她身側竄出,轉身迎上蘭緋。

  「蘭青小心!」不對,蘭青哪來的力氣避開?長平傻眼了。

  那長劍刺進蘭青體內的同時,蘭緋突然止住去勢。

  河水送來的冷風令得蘭青黑發飛揚,他哈哈大笑:

  「原來今天陪我死的人,是你啊!」

  蘭緋惱怒又不可置信,緩緩低頭,那狀似鑰匙卻也能殺人的鴛鴦劍正送進他體內。

  蘭青神色柔和笑道:

  「這麼容易,這麼容易你就殺了我,你滿意了麼?」他握著劍柄使力,迫使蘭緋連連退後,靠向船欄。

  「你瘋了你……」蘭緋連擊他的肩頭,蘭青卻動也不動。

  「我們早就瘋了不是嗎?」蘭青一笑,是這幾年唯一清爽的笑容。「當蘭樨送回鴛鴦劍時,我就知道你要的不是劍了,從頭到尾你等的是大妞!你找她做什麼?直到方才我才明白,因為你從頭到尾沒有這種感情啊!」

  蘭緋恨恨地瞪著他。

  長平傻住了,那青銅劍穿過蘭青的背心……穿透蘭青的身子……

  有小船追上,停靠在這艘船邊,江無浪翻身上船,順道拉了傅玉上來。他一見長平安然無恙,先是松了口氣,而後看見船欄兩人致命的一劍,微地一怔。

  「嗯?原來搞了半天,你無法理解我跟大妞之間的感情……是不?」蘭青說話已緩,仍是目不轉睛地笑看蘭緋。

  蘭緋咬牙切齒。「只要你有的,我都該有,沒有道理你能贏過我,蘭青,你也不過是走運罷了!」

  「我是走運啊!你一生:永遠都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我寧願保住大妞的頭骨也不要命吧。就算你……把我丟出蘭家,占住蘭家之位……你還是無法了解,為什麼在那個地牢裡,最折磨我的會是一個傻孩子,所以,你才想親手抓到大妞!在我眼裡,你多可悲啊!世上不會有人無條件喜歡你相信你,哈哈……你贏得了我嗎?你永遠是輸家!你永遠不會擁有另一個大妞!」

  「蘭青……」長平顫聲輕喊。

  蘭青似是聽見這聲呼喊,瞳眸蒙蒙,頭也不回地說:

  「就到此為止了……大妞,把一切停在此刻,很好,是不?」

  不必反覆想著大妞何時會報仇,不必想著大妞是不是在騙他,不必想著如何犧牲大妞換蘭緋出面,一勞永逸。

  他無法忍受大妞最後以異樣眼神看他,他也無法眼睜睜看大妞在他面前死去,就算他殺了蘭緋,也阻止不了自己已是第二個蘭緋的事實。

  以前他總騙自己,蘭緋才是真正阻礙他與大妞平靜生活的凶手,不,其實是他自己。現在的蘭青,很清楚知道就算殺了無數個蘭緋,只要他自己一日不死,他就有可能錯手殺了大妞。

  他這樣的人,還是帶著蘭緋一塊走,對大妞、對他自己,才是最好的吧!

  「……」長平傻傻地看著他的背影,終是忍不住,眼底蓄滿的淚模糊她的目力。她是要找蘭青回家,不是要蘭青送死!

  蘭青沒再理會她,他對著蘭緋笑道:

  「你躲了這麼多年,偷窺了這麼多年,不累嗎?我在蘭家可累了呢。我們一塊走吧。」

  「……因為,你想保住關大妞?」蘭緋啞聲問道。

  「這一次,我回答你,對!咱們倆兄弟已經不適合留在這世上,誰都不快樂,既然如此,一塊下地獄去清舊帳吧!」驀地,蘭青一鼓作氣,推著他,兩人一塊墜河。

  「蘭青!」長平要奔上前,但左腿一軟,整個撲倒在地,她不死心,硬拖著左腿奔到船欄。她見河面尚有波浪卻無人影,顯然蘭青死命拖蘭緋下河面深處。

  長平翻過船欄,跟著跳河。

  「長平!」江無浪急聲大喊。「混蛋!傅玉快點煙火!一旦有雲家莊弟子來,叫他們等著!不要太接近這裡,蘭青他們身上的血有毒!」

  語畢,要跟著躍入河時,江無浪發現蘭家家主的鬼面具落在甲板上。這鬼面具江湖人人都認得,他古怪地看一眼,跟著上船的蘭樨正想上前拿起面具,江無浪快他一步拾起揣進懷裡,迅速跳下河裡。

  長平閉息一入河中,就看見蘭青拖著蘭緋往深處游去。她連忙游過去,一把要拉蘭青出河面,但蘭青壓根不理她,執意要蘭緋死在此處。

  不要這樣!她寧願蘭緋活著,也不要蘭青死!她拼命拖著,蘭青終於有了松動,她見蘭青已漸漸失去意識,趕緊扯開他握著劍柄的手。

  她雙眼好痛,流過她眼前的不知是淚還是河水,她不能深想,專心一意托著蘭青要往河面上去。

  足踝被纏住!

  她低頭一看,居然是蘭緋緊緊攥著她的足踝,想要同歸於盡。她死命踢著,蘭緋似死又沒死,雙目瞪大,直勾勾地望著她,就是不放手。

  太重了,她游不上去。

  江無浪游過她的身邊,輕拍她的肩,用力拉開蘭緋,對她指著遠處,再指著船搖搖手。

  她感激地看著無浪,憋著一口氣,不游回船,反而往遠處直游而去。

  她心裡祈禱著,只求天上爹娘保住蘭青一條命!她等了五年,終於尋回蘭青,不要這麼快帶走他!

  船已成一小點,她游到岸邊,破水而出,連忙拖著蘭青上岸。她一身濕答答,顫抖的手指感覺不出他的呼吸,連忙又枕在他的胸前細聽他的心跳,聽了好久終於聽到了!

  她趕緊打開她的寶貝袋,取出被油紙包好的七彩煙火。煙火升天,最快半刻鐘就有人來。

  她緊張地先處理他的傷口,再小心翼翼環住他的頭,怕他失溫。

  「蘭青……蘭青……別走……」她哽咽道。

  拼命忍著眼淚,但淚珠過於凶猛,啪啦啦地滾了出來,她埋在他的發間哭著,不敢抬起頭,怕天上的爹娘看見了,怨她沒有藏好她的眼淚,她第一次哭泣該給爹娘的。

  「對不起……對不起……蘭青真的很苦……對不起……不要帶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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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爵 | 2009-4-16 19:01:48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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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時剛過,鞭炮連串爆開,一大一小坐在舊屋前的長凳上,小的那只比去年古同了一點,還是一身大紅毛衣裙,她看著沒有星星的夜空,目光又落在那扇老舊的門。

  “要喝點熱茶麼?”大的那只繼續嗑著他的瓜子。

  “蘭青說我跟小牛一樣健康,我不冷的。”

  “嗯,有好的身體是件好事。我差人連送三封信,提及你因禍得福,會說話也比以往聰明了,但蘭青沒有回應。今年你該死心了。”

  “……師父,蘭青說,只要我希望,他就會一直在家等我的,每年正旦他都會陪我的。”

  “他說過這種話麼?只要一個人還沒死,那麼,他說出的話隨時都會被自己違背。蘭青還沒死,他的諾言自然可以被自己打破。”

  小的那只沉默了。

  良久,她才問道:“為什麼呢?我以為蘭青會跟我一塊生活到很老,師父,蘭青不喜歡江湖生活,不是嗎?”

  “妞兒,能在江湖裡留到最後的,既不是功夫高強者,也不是德高望重的前輩,而是像蘭青這種人,他天生適合江湖。”

  “我不懂。他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再適合也是不喜歡。”她賭著氣說。

  “嗯……我年初曾跟他打過照面了。沒有說話,就那麼一面。”

  她迅速轉向他。“蘭青好不好?他怎麼不跟師父說話?他沒問我麼?”

  他看向天空,答非所問道:“妞兒,蘭青的眼睛,已經跟蘭緋一樣瘋狂了。”

  她的個性倔又悶,簡單地說就是不討喜。如果有師兄弟欺負她,她多半不反擊;若有好東西給她,她也不會給她認為不重要的人,她只會分給今今跟蘭青——這是蘭青教她的。

  她記得,有一年,她得到一盒珍貴點心,她收著不吃,想等蘭青回來後給他吃,接下來的每一天她總是小心察看那些點心,怕蘭青晚回一天,那點心就失了味道,她想一塊跟蘭青吃。

  最後,是今今跟她搶奪那盒發臭的點心,一把丟了,她才徹底覺悟。

  蘭青不會回來了!

  不管她再如何假裝點心沒有壞,蘭青都不會回來了!  

  長平捂住發痛的眼眸,但她的雙手更痛,痛到連骨頭都像被人砍成七、八十截,她咬牙悶哼一聲,微地張眼,看見雙手被青色長布包得實實在在。

  青色長布是她的衣衫,是她特地換上的新衣要給蘭青看的啊,是誰撕下她衣裳的……驀地,她想起野地的殺人奪劍、似火的蘭青……

  她猛然起身,門外已是天白,又低頭一看,自己只著破碎的衣裙,覆著陌生的女衫。

  這間小房,蛛網四結,只有床的附近稍稍清理了下。她愈見愈眼熟,心裡一激動,翻身下床。

  她雙手筋肉抽搐,但她不理,迅速套上那陌生女衫,疾奔出門。

  門外,是殘破不堪的庭景。雜草叢生,沒有人打理過,泥地的顏色偏暗紅,仿佛被大量鮮血洗過……

  她心裡撲通撲通地跳,走了幾步,看見本該高懸門戶如今倒臥在雜草間的小匾額。

  平安居。

  “大妞,這是你爹特地請大師寫的,平安居,保你一生平安。”

  關家莊!這是關家莊!長平迅速回顧四望。

  她記得她記得!娘細細跟她解說平安二字的意義,那時她聽不懂,只知爹遺憾她的出生,只知娘疼她!

  “看,大妞,那樹有百年了哦,等你長大後,它一定還在,等你成奶奶後,它還是會陪著你,代娘守著你。”美貌婦人抱住她,笑著說。

  她看向左邊早已被尋寶劍的賊人砍成數截的老枯木,熱氣洶湧入眼底。關家莊、關家莊,自十二歲後,最常浮現她腦海的,是最後那一夜血流成河的記憶。

  長平閉上熱得發酸的眸子,任由回憶蔓延。

  本是腐朽染血的庭園,在她眼皮裡化為綠意盎然,一幕幕在她周圍流轉——

  “我這孩子啊……”關長遠雖是語氣無奈,但抱起她的動作仍帶著疼愛。“是有點遺憾,這兩年你嫂子定要再懷個聰明孩子,以後也好照顧大妞。”

  美麗的少年在看向她時,黑眸抹上溫柔。“傻一點也沒什麼不好啊,不會害人。來,大妞,蘭叔叔抱,蘭叔叔就愛你這種單純又傻氣的性子……”

  上一刻是涼亭裡兄弟倆閑聊的場景,下一刻她娘親卻隨著她爹走出屋子。

  “遠哥,我總覺得,蘭青有點問題。”

  “有什麼問題呢?”

  “在江湖上他的名聲……”

  “他那樣的遭遇絕非他所願,你若這樣疑他、看輕他,我們又跟那些糟蹋他的人有什麼兩樣?”關長遠看著大妞學走路,搖搖擺擺地走出平安居。

  院門外,美麗的少年對著大妞做出噤聲的動作,美麗的眼眸裡讀不清的思緒,大妞看不懂。

  現在她懂了。

  輕風掃過她年輕的面容,她張眸走上斑駁剝落的老廊,被青布包扎的掌心輕輕撫過灰色的爛牆,回到她先前的小房。

  房口的舊門已塌,四角也早就腐爛了,她站在門口一窺本該是小孩兒的睡房。

  關長遠站在門口,對著房內抱著大妞的妻子,嘆道:

  “就叫長平吧。關長平,既然不能為關家顯名聲,那就盼她一世平安吧。”

  他與她同時步進小睡房,父親不曾回頭看她一眼,身影逐漸淡去。

  她來到小床前,娘親抬眼笑著,也隨著父親而消逝。在她眼前,小床早已殘破,她目光下移,落在娘親倒地的地方。

  地上,仍有擦不掉的血跡。

  她低眼良久,又望向角落裡的衣箱。

  “你只要記得一件事……你蘭叔叔不是人!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他是條毒蛇,害死我們的毒蛇!”

  “大妞,你記得,你只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誰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夠了!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認真去看,終究會明白一切的!”

  她輕輕撫過衣箱,忍著掌心刺痛,輕聲說著:

  “爹、娘,我平安回家了。長平十七了,平安到家了。”

  箱子有些沉,她記得箱裡不只小孩衣物,連她的玩具都在裡頭,奶娘的小女兒對她的玩具全無興趣,但她一人玩得很快樂,蘭青會在旁看她玩,偶有童心時陪她一塊打鼓。

  長平心頭一動,迅即轉身,一抹紅袍就在門檻後飄揚。

  紅袍的主人一見她回身,直覺挪開眼,隨即又拉回她的面上,淡淡注視著她。

  “醒來了啊。”他道,慢步跨過門檻。

  這聲音,聽起來毫無感情。如果剛才她沒察覺,蘭青會在門口盯她多久?

  蘭青面上戴著鬼面具,明明遮住半面,只露出水墨眸子與鼻唇,但卻隱隱透著……她有點遲疑,這叫風情嗎?

  今今對月飲酒時,偶爾會有一種連她都動心的風情,但,蘭青這有點像又不像,她沒見過,心頭卻是忽然輕癢著,心浮氣躁起來。

  “別一直盯著我。”他道。

  “蘭青……”她本想問為何他不回家,但又改了話:“你變矮了。”

  蘭青聞言,唇角略挑。“我哪矮了?高你一個頭不止呢。”

  不,不是這樣。在她記憶裡,明明蘭青比師父還高大,明明蘭青比師父還溫暖,但,現在蘭青不過跟師父一般高,蘭青一身紅衣……一點也沒有像師父那樣的溫暖。是她記憶出錯了嗎?

  蘭青又笑,上前幾步,拉好她的衣襟,又替她系妥腰帶。

  “瞧你,要這樣出門還得了?華家姑娘愛美,這衣服對你來說還真復雜了些。”這色彩鮮麗的衣裳完全不配大妞的相貌,衣比人美,說出去只怕穿衣者滿面羞愧了。

  他近身時,陌生的男人氣息混合著異香撲面,長平只覺這氣味不難聞,她很是喜歡,可是,以前的蘭青身上香味只讓她安心,不像現在……總是有一種淺淺的渴望呼之欲出。

  “大妞,這幾年,你過得好麼?”他柔聲問著。

  她抬眼對上他美麗的眼眸。

  “怎麼了?你不是會說話了嗎?瞧,記得這裡是哪裡嗎?”

  “我家。”

  美麗的眼眸波光瀲濫,隨即迅速褪去。他又笑:

  “原來你還記得。”

  “我都記得。蘭青,你變了好多。”她目不轉睛。

  “你不是也變了嗎?我瞧你時,還真認不出來是大妞呢。”

  “女大十八變,我老想著,一定要在十八歲前找著你,不然,你會認不出我來的。”長平輕聲說,拉過他的手。

  她當沒看見他的手指抗拒地動了下,輕輕捧起。他手背上肉疤交錯,果然她沒看錯,連一點光滑的皮膚都找不著。

  “蘭青,痛不痛?”

  “哪還痛呢,都幾年前的事了。”

  她沒抬頭看他,自腰間寬袋裡費力捻了顆蜜餞塞進嘴裡後,又拿一顆遞到他面前。

  蘭青盯著那蜜餞一會兒,才笑著張嘴含住它。

  “我沒料到鴛鴦劍會是你送來的。那叫無浪的男人是誰?雲家莊的?”

  “無浪來自歸隱之島。”

  “是麼?”雲家莊主事者退隱後,多在歸隱之島度過余生,世間少有人知道島在何處,後人虛傳那是神仙境地。雲家莊對大妞算很好了,竟然讓她入歸隱之島。

  “那……你學醫如何了?必是小神醫一個吧。”他笑。

  “我學武,不學醫。”

  他眨了眨眼。學武?那……也沒有差。只是跟他連年來的揣測有點出入。

  “你好好休息。那叫無浪的,再晚些會來接你,鴛鴦劍我已拿到,你們可以一塊回去了。”

  長平聞言,猛地抬頭。

  “難道,你想索回去?”他還是笑著。

  忽然間,長平生氣地打向他的手。

  他眼一眯,立即袍袖翻飛,將她震開來。

  她的腰撞上衣箱,直覺雙手去抵,掌心才碰到箱面,整個身子便痛得弓了起來。

  她忍痛的能力極高,咬牙悶著氣,轉頭看向他。

  “我不愛人碰我。大妞,你也長大了,男女之別你早該懂的了。”他淡淡地說著。

  “這倒是。”男人的聲音自庭園裡響起。蘭青頭也沒回,注視著長平,長平卻是越過蘭青的肩,看著走進房門的無浪。

  好奇的華初雪,以及昨晚那個叫蘭樨的青年跟著無浪一塊現身。那蘭樨手裡提著被污布包裹的東西,血滲透了污布。那形體……是人頭?

  “男女有別啊!這裡就是長平你幼年住的小房間嗎?真可愛……”江無浪笑咪咪地,皺眉看向她的雙手。“受傷了?嚴不嚴重?”他心疼地問。

  長平看著他,有點沮喪地說:“不嚴重。”

  她一直在等蘭青問她傷勢,但……原來,會問她傷勢的是無浪,不是蘭青。

  江無浪摸摸她的頭,輕嘆:“沒事就好。我回到營地,你早不見了,真是把我嚇掉半條命,幸虧跟著蘭家娃娃來……”他對上蘭青的眼,笑容滿面:“在下江無浪,她是……長平。”

  “也是關大妞,對吧?”華初雪插話。

  江無浪挑眉,望了長平一眼。那眼神像在說:你怎麼說漏了嘴?容後再算帳。他又笑:

  “既然話都說開了,那我就直白地說吧,雲家莊托我送鴛鴦劍過來,正是今天。初十相約關家莊,送出鴛鴦劍,從此再無糾葛。”

  “這是自然。你們隨時可以走。”蘭青沒看向她。

  “就算只拿到一把真的,也可以嗎?”長平忽道。

  蘭青終於瞟向她。

  江無浪雖還笑著,臉色卻有點沉了。“長平。”

  “還有一把,在我身上,蘭青要嗎?”

  蘭青微地一怔。

  長平目不轉睛,有點怒道:

  “世上傳說,另一把劍就在我身上,這話是真的,蘭青要的話我可以給你。”語畢,她以手臂要蹭開衣衫。

  “長平!”江無浪扣住她手臂。“你別胡來。你忘了麼?鴛鴦劍,不是你心愛的男人,怎能交給他?”

  他這話一出,表示真有其劍。蘭青美目瞬間出現戾氣,冷冷地望向長平。

  一旁的蘭樨面色本就偏白,聞言,更加慘白,他看了那紅袍背影一眼,只盼自己此刻並不身在此處。

  “怎麼說?”華初雪不知將有的下場,好奇地問。

  江無浪微微一笑,又瞥向那鬼面蘭青道:

  “你們沒聽過嗎?何謂鴛鴦劍?自是鴛鴦才能合成一對劍,也是一對夫婦才能共有。這是雲家莊自汲古閣第三道大門後發現的秘密,也是這兩年才發現的。長平身上是有,但,她是個姑娘,你道,看見她身子的,是不是該負責任呢?”

  “那我是姑娘,我看長平的身子,總也可以吧。”華初雪追問道。

  “你是說,你想得到鴛鴦劍?”

  “我……”華初雪及時閉嘴,覷向那默不作聲的蘭家家主。要搶劍,她哪比得過殺人不眨眼的妖神蘭青。

  蘭青心不在焉。幼年大妞哪來的鴛鴦劍影子,但,關長遠確實跟她提過鴛鴦劍的事……是真的在她身上麼?

  他從沒看過她的小身子,她逃亡時才兩歲多,頭三個月逃都來不及了,他怎會顧得她是臭是香,到後來她人小笨拙,四歲前都是李今朝幫她洗的……李今朝沒有發現大妞身上有鴛鴦劍?怎可能?到底哪來的劍?

  他又對上長平清亮的雙眼。他記不清她幼年容貌,卻還記得大妞的眼睛可愛帶傻氣,哪像現在清明得一如關長遠。關長遠、關長遠,像關長遠那樣正直的關長平,他看了就想殺人。

  “……長平?”他重復低念。

  “我本名長平,乳名大妞。”

  “是誰告訴你的?”

  “爹親口說的。”

  蘭青聞言神色遽變,所幸面具罩住他所有思緒。“兩歲的事你還記得?”

  “嗯,都記得。”

  “都記得清清楚楚?”

  “一事都不漏地記得翔實。”

  蘭青停頓良久,嘴角微揚:

  “我料得果然不錯。蘭家祖上曾有例子,痴傻的人,一朝忽地醒來,變得絕頂聰明,你果然不愧為關長遠之女呢。”

  長平一直看著他,問道:“蘭青,你是希望我聰明還是不聰明?”

  他笑道:“長平,你聰不聰明與我無關了。雲家莊當日與我有協定,將真的那把鴛鴦劍交給我,從此雙方再無交集。長平,人的身子裡不會有劍,你最好別見人亂傳,打亂我的計畫,你回去吧。”說到最後,語氣偏冷。

  他叫她長平,而不是大妞。長平心裡發涼,相遇前她緊張又害怕,五年多不見蘭青,不知蘭青過得好不好,不知那一年牢災是不是真如紙伯伯所說會讓他留下病根;是不是如師父所說,蘭青變回本性了。平常紙伯伯他們說蘭青壞話,她一直都在聽,卻是不信居多。

  他們疼她,卻毫不留情把蘭青拒於門外,那是因為他們沒跟蘭青相處過,她跟蘭青處了十年,她用眼睛看了蘭青十年,所以,蘭青的本性是什麼她最清楚。

  現在,終於相見了,她依舊緊張又害怕,再加手足無措感……面前這蘭青跟她記憶那個溫暖的蘭青不同了,是以前蘭青都在騙她,還是當年她人小以致記憶有所出入?

  “就此別過吧。”

  她眼裡映著的陌生蘭青如此說著。他自始至終都很和氣,和氣裡卻沒有任何感情,難道真是她當年太小,沒有識破蘭青在作戲?

  她對上那雙美麗冷艷的水墨眸子。那美麗的眼眸迅速移開,轉身即走,紅袍揚起,她直覺伸手,卻抓了個空。

  就此別過!

  “蘭青在河岸被人帶走時,東西散了一地,裡頭正有一匹少女用的柳色布,我想,他是回程想給你的驚喜。”李今朝柔聲說著。

  “嗯,今今,我等蘭青回來時穿給他看,他看了一定歡喜。”

  她垂頭低看包扎在雙手的柳色布。蘭青根本不記得了,那柳布,她一直收在箱子裡,她想讓蘭青看他親手送她的布穿在她身上的模樣,可是……他完全沒有印像!就這麼無情地走了!

  江無浪輕咳一聲,摸摸她沒扎辮的長發。“長平,不是都說好了嗎?你答允你師父,只要蘭家家主認不出你,你就回莊裡。現在可好,你自己先泄密了,這樣吧,我替你保密,但你得先陪我繞一繞,玩夠再回去,好吧?”他等了等,沒等到她反應,他暗聲嘆息,柔聲道:“你承認另一把劍在你身上,依他個性,沒有當場殺你取劍己算念舊情。長平,你也看見他是怎麼殺人的,他已經不是你心裡的蘭青了。”

  她不語。

  她目光蒙蒙地盯著雙手上滲滿污血的柳色布,接著,她透過十指,看見足前干涸十五年的血跡。

  那一夜,娘將她塞入衣箱,就這麼倒在這裡走了……她慢慢跪在地上,輕輕擦著那早黑的血跡。

  “……無浪,十五年前你在做什麼呢?”

  江無浪站在一旁輕聲道:

  “十五年前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成天吃喝玩樂,是個無憂無慮的小胖子呢。”

  “是嗎……十五年前我還是什麼都不懂的娃娃,十五年前我娘就倒在這裡,我們同樣度過那一天,為什麼命運卻大有不同呢……我只知道她疼我,可是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她有點迷惑,低語:“師父說我爹死後,搶劍的人找不到鴛鴦劍便把他分屍。無浪,我聽了心裡很痛,可是,我也知道若是雲家莊任何一人遭此待遇,我心裡同樣會痛。”

  江無浪輕嘆一聲。

  她又低聲道:

  “再給我多一點日子,再給我多一點日子了解你們,我一定會哭出來的。”語畢,忽地在血地上用力磕了幾個響頭。

  “長平!”江無浪吃驚,本要脫口“髒”,但及時閉嘴。那是她娘的血,子女跪母天經地義。

  但那聲響實在太過巨大,又令他想起長平乖巧的個性裡有倔氣的一面。他等著她磕完三次頭,正要扶起她,她又出乎他意外地衝出去。

  “長平!”

  長平一路狂奔到前院。

  蘭家馬車已備好,十來名著黑衣的蘭家弟子正准備上馬,而那一抹血色紅袍已人馬車。

  “蘭青!”她大叫。

  過了一會兒,那車簾才掀了半開,鬼面探出的同時,長平已撲到馬車,讓蘭青著實愣了一下。

  “蘭青,我跟你走!”

  蘭青思緒全停,他目光落在她額上鮮血,她靠他靠得極近,她呼吸急促,幾乎感染了他,令他不只心跳加快,還隱隱帶著推開她的衝動。

  他勉強笑道:

  “你胡扯什麼?”

  “我跟你走!我知道你拿劍做什麼。你要引那個害你的蘭緋,我可以幫忙!”

  “你能幫什麼?”他上下打量她,失笑:“一見你,就知你的底功極差,差也就算了,天生資質不如人,又能幫我什麼?”

  她踮起腳尖,再朝他靠近些,近到蘭青本能的屏息了。

  他注意到她為了站穩,雙手抵住車箱兩頭,昨晚大妞雙手抵劍,劍刀幾乎入骨,可以說是手傷極重,現在她在干什麼?

  蘭青眼一瞟,又見那青色包扎的布隱約已滲出血,他再一轉回,她鼻頭已在出汗。

  他心裡浮躁感更重。

  “我可以幫你。另外一把鴛鴦劍在我身上,蘭緋遲早找上我!不!他已經找過我了!”

  蘭青一聽她公開坦承她身上有鴛鴦劍,暗自咬牙,幸虧蘭家弟子並不近身,是以沒聽見這話;接著,他又聽見蘭緋出現在她生命裡,眼露精光,問道:

  “什麼時候?”

  “除夕夜。有人敲我們家的門,那人易容過,身形跟你差不多,身有底子,他一見師父就離開了。師父半年前得知蘭緋還活著,提起這事,懷疑那人就是蘭緋。他來找我,一定是想挾持我或殺了我來對你示威。你一天沒有引出蘭緋,我就一天得不到安寧,那當然是跟你走比較安全了。”語畢,也不管他是否同意,雙手一撐硬是翻上馬車。

  蘭家弟子沒見過這麼蠻橫的姑娘,而且還是對家主蠻橫,一時之間呆立原地不敢動彈。

  蘭青直覺避開,任她翻進馬車。她滲血雙手還撐在車板上,他手指一動,下意識要扶她一把,忽地,有人托住她的腰身,輕松送她入馬車。

  蘭青看向車外,目光冷冷道:

  “你們這是在蠻干麼?”

  江無浪哈哈一笑,有點無可奈何地說:

  “沒法子,長平她就是這性子。也不知道這是天性還是誰教的,說乖的時候真的很乖,倔性一起,就跟個野蠻人一樣,連她師父的帳都不買。”

  那語氣帶點寵溺,蘭青多打量江無浪幾眼,再轉回長平面上,試著挖掘出這兩人間到底有多深的羈絆。

  這長平……明明記憶裡他對大妞充滿感情,為何看著這張老實的少女臉,他會一點感覺也沒有?

  他神色自若,笑道:

  “好啊。既然你想跟上來,那就一塊走吧,但,你會有什麼下場,我可不負責哪。”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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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街道鞭炮響起時,她正在廚房做著唯一會的炒蛋。她匆匆把飯菜端上桌,然後來到門外長凳,一如往年那般等著蘭青回家吃團圓飯。

  今年過年,師父有事離城無法陪她,她卻不是很在意。每年師父怕她一人寂寞過年,請動陪她守歲,但她要的,並不是師父陪她。

  她仰頭看著黑漆漆的天空,偶有遠方煙火,讓天邊有了七彩的光芒,微微映亮她的小臉。

  今今曾說她毅力好到令人討厭,不知道什麼叫死心。其實,她一點也不清楚自己的毅力好不好,她只是想等蘭青回家。

  也許,蘭青明天就回家了,她老這麼想著。等到了明天,她又想,也許蘭青下一刻就要回家了,所以,她不想死心。

  可是,都過了三年,蘭青為什麼還找不到家門?

  敲門聲遽起。

  她眼一亮,立即跳下凳子。雖然她開口說話了,但她一點也不喜歡說話,是以她沒有在第一時間問誰。

  剛過年,人人都吃團圓飯,會出現在這破小屋的,自然是蘭青了!

  剎那間她心裡溢著激動,正要直接開門。忽地聽見師父的聲音——

  “嗯?哪的人?找這戶人家做什麼?”

  停在門栓上的小手停住。

  “既然找錯人家,那就請吧。”

  不是蘭青嗎?不是蘭青嗎?她的小手慢慢垂下。為什麼呢?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如果她被困一年,她一出來第一個想看的定是蘭青,她以為蘭青也是一樣的。至少,這裡還有今今,就算他不看她,也會來看今今。今今是蘭青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難道他一點都不想今今嗎?

  今年的冬天怎麼這麼冷,紅色冬衣一點也不保暖,不然,為什麼她連身體裡都涼了起來?她緊緊抿著嘴,忍住喉頭湧上的哽氣。

  她怕師父開門進來看見她的狼狽,啞聲說著:“師父,別進來,現在別進來。”

  她沒哭。她拼命張大發熱的眼看著夜空。她沒哭,現在她沒有資格為自己哭。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的煙炮聲漸漸沒了,她全身由內到外都好冷,蘭青說她跟小牛一樣健壯,但她想她快生病了。

  “大妞,天亮後,搬回雲家莊吧。”

  “我不想去雲家莊,蘭青會回來,家裡沒人他會失望的……”

  “他不會回來了。”門外的人終於講白了:“現在的蘭青,看見你,只會殺了你,他怎會回來呢?”

  馬車朱漆,輕風一揚,車窗黑紗飄揚開來,車內的蘭青趁此一睹外面景像。

  那結實又普通的騎士少女正是大妞。以前的大妞,哪會騎馬?去雲家莊習武,也不過是強身健體,哪像現在能行走江湖……

  蘭青目光又落在她腰間的流星錘,很不以為然。大妞習武資質劣等,流星錘多半是裝飾,她一身繁瑣的彩衣美裙,誰見了都知道那樣的彩衣不適合她,就連他看了,也只感好笑。

  原來,他花十年養的一個孩子,是個處處不如人的孩子。

  長平仿佛感覺到他的注意,往車窗一看,嘴角微翹。

  蘭青下意識挪開目光。

  “長平,你這計畫想了很久吧?”江無浪騎到她身邊,順道替她拉過韁繩,輕輕在她手腕繞了一圈,以免傷到她的掌心。

  長平沒有吭聲。

  不吭聲就表示她真有此心。江無浪哎呀叫一聲:

  “我養你幾年,你這忘恩負義的小家伙!”

  “對不起,無浪。”

  “我這關很好過的。”江無浪笑道:“來來。”

  長平微地往他靠去,輕輕撞著他的額面。

  江無浪咧嘴一笑,他就喜歡長平這帶點孩子氣的親熱舉動。他眼角一瞟,對上車紗後的男人,那男人輕蔑的目光移了開來。

  “雖說你承諾你師父,蘭家家主認不出你,你就跟我回去,但我想,他也知你脾氣。這蘭青有什麼好,也不過是養你十年,好歹我在你面前也晃個五年,每年你生日,還是我親手下的廚。”

  長平一向口拙,與其抬杠半天,還下如只說一句:

  “無浪做的菜,是一流的。”

  “比蘭青做得還好吃?”

  “當然。”

  果不其然,無浪笑得燦爛,像個孩子一樣。歸島上的人都很好,可是,都不是跟她相處十年的蘭青。

  春夏秋冬天天相處,除了那段替今今尋藥的日子,蘭青都跟她在一塊,那樣溫暖的蘭青,她難以忘懷。如果今年是分離的第十年、二十年,也許她會忘記蘭青,可是,現在才五年,那樣回憶歷歷在目,她怎能忘懷?

  她下意識又尋下車紗後的男子。

  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蘭青?她想搞清楚。也想知道蘭青是不是過得真的很如意?是不是真不想回家了?

  半年前蘭家主動連絡雲家莊時,她多高興,以為蘭青回家了,她要收拾包袱先回家,哪知,他只是索討鴛鴦劍來誘當年未死的蘭緋。

  只要關大妞肯給鴛鴦劍,他願從此與雲家莊、關大妞劃清界限。

  劃清界限……她低頭看著她的寶貝袋裡。無浪早已替她換過傷布,那被撕下的柳色布已經收入她的袋裡。

  當時師父詢問過她的意見並暗示她,一旦鴛鴦劍交給蘭青後,世人將會把注意力轉向蘭青,這對她來說未嘗不是好事,畢竟,相信人身是劍身的在少數。

  只要蘭青要,她就給,這就是她的答覆。只是,她想來看看蘭青,來確定蘭青是否真如師父所說,已經變了……就算、就算蘭青想殺她,她也要親眼看蘭青過得好不好。

  思及此,她又看向車紗後的鬼面男子。

  他沒有看向這頭,與車內華初雪正說著話。她仍是直直盯著他,愈久愈是入迷,明明鬼面罩了上半臉,但裸露的嘴、美眸,讓人移不開眼,甚至……覺得看到天荒地老也不生厭,她隱隱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心頭逐漸發熱,蔓延全身;她下意識吞了吞口水,竟有想要一口吃掉蘭青的粗暴渴望……

  “長平。”江無浪連喊兩次,見她沒回應,輕輕拍了下她的頭。

  她回神,轉頭看向他。

  他拋了個媚眼。

  長平一怔,唇角揚起,眼裡有了笑意。

  “動心嗎?”江無浪面不改色地笑問。

  “不會啊。”她只覺得很好笑。

  “你還小呢,別太快長大啊。”江無浪看看她有些發紅的臉,對蘭青那種練有邪功而生的媚態感到十分不屑。男人嘛,不憑自身魅力去迷人,卻以這種媚態去蠱惑小女生,實在太沒道德了。

  他又道:“你道,那個華初雪,怎會讓蘭青邀上車呢?”

  長平心裡一凜。輕聲道:

  “蘭青說,這一路上,總要個華家莊記事者,記下這一路上的……”

  “華初雪連個數字公子都稱不上,要她記事也真是為難了。你啊,看起來老實,但該明白的都明白,是不?”江無浪依舊笑道。

  將要腊月的北方天空,總是灰蒙蒙的,積上一層又一層的厚雲。眨眼問,雨自烏雲裡落下,由小轉大,遠方開始打起大雷來。

  江無浪哎呀一聲,代手傷的長平拉過韁繩,勒住受驚的馬匹。

  他俐落翻身下馬,回頭見那些蘭家弟子訓練有素,馬兒一點也不受驚,他哈哈一笑,打開車門—問:

  “蘭家主子,借個地方避雨吧。咱們可不像你家子弟兵是銅皮鐵骨。”

  蘭青淡笑道:“來者是客,上來吧。”

  馬車寬敞足容七、八人,江無浪一把扶起長平,讓她不費力進入馬車,接著,他再把韁繩交給蘭樨,撩袍跨入車裡。

  “不好意思,弄濕了馬車。長平,坐過來點,我替你重新包扎吧。”他細細割開她手上濕透的傷布。

  蘭青見狀,自車櫃裡取出繡著飛鳥的紅色毛巾。華初雪在旁看了,噫了一聲,脫口:“那是刀傷藥嗎?”

  車櫃裡,小小的白玉瓷瓶散發清淡的藥香味。

  蘭青瞥她一眼,又對上長平的目光,江無浪在旁不動聲色。

  蘭青又看向那白玉瓷瓶,半天,他才合上櫃子,沒有取出瓷瓶。

  “那刀傷藥,不是一般人可以用的。”他眼若春泓,對著華初雪笑道:“將來你若受了傷,這刀傷藥倒是可以免費贈你。”

  華初雪驀地臉紅了。

  江無浪笑咪咪地接過毛巾,別有用意道:“多謝蘭家主子。”他取出雲家莊的傷藥,均勻塗在長平的十指與掌心上。

  蘭青本是調開目光,而後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見骨傷口上。事隔一天,傷口沒有迅速收縮,可見雲家莊的刀傷藥沒有好到哪去。

  長平低嘶一聲,蘭青又撇開臉,不想再看下去。一看她忍痛冒汗的表情,就知那傷藥不含麻藥。

  “好了好了,不痛不痛。”江無浪摸摸她的頭,幫她自寶貝袋裡拿出一顆蜜餞,送到她嘴上。

  她一口含住,把臉埋進紅毛巾裡咬住。

  “再忍忍,過兩天會好轉。”江無浪有一下沒一下拍她頭頂安撫著她。“沒有麻藥,對你比較好。”他有意無意瞟上那放著白玉瓷瓶的車櫃。這蘭青,良知還剩一點,那白玉瓷瓶裡的藥,固然傷口能好得快,但裡頭的麻藥用了一、兩次,從此斷不了。

  蘭家控制人的方法太多種,難怪傅臨春要他跟著長平來。

  也許十七歲的姑娘早已可以嫁作人婦,但在歸島或雲家莊眼裡,長平只是個孩子,一個在十二歲忽然醒來的孩子,為了這惡名昭彰的蘭家家主停下時間無法前進。

  華初雪看看她,再看看江無浪,同情道:

  “大妞姑娘一定很疼吧。”

  “別叫大妞,叫長平吧。”蘭青忽道。

  “長平很耐疼的。”江無浪笑咪咪地,還是撫著她的頭,順道輕柔梳開她長長的濕發。“當年她習武時,被她師兄弟們拐了個四腳朝天都沒吭聲,我在旁看了真是……沒法子,我對弱小動物最沒轍了。”

  外頭的雨下得正大,偶爾有白光大雷,照在華初雪的面上,一閃閃的,宛如蘭青的鬼面具。

  她笑道:“真好。長平姑娘有人這麼疼真好。”

  江無浪始終笑容可掬。他又看向蘭青,道:

  “既然長平有意一路跟著蘭主子,直到獵捕到蘭緋,那我得問,蘭主子你心裡有什麼計劃?”

  蘭青懶洋洋靠在車牆,慵懶身姿連江無浪看了都賞心悅目。他笑道:

  “有了鴛鴦劍在手,又何必出什麼計策呢?下個月蘭家將要展示鴛鴦劍,在此之前,只要蘭緋還沒死,他一定會出現。”

  “可是,他隨時會出現,我們不也是同樣受到煎熬嗎?”華初雪滿面疑惑。

  “咱們煎熬,他也跟咱們一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明知偏假居多,但只要一分可能性,他就會出現,這種反覆疑心是蘭緋所長,如今回報給他,也算是他自作自受。”嘴角一勾,蘭青意味深長地說:“就算他心中自知是假,他的疑心也要讓它賭上一賭。”

  江無浪深深看他一眼。“蘭主子感同身受過?”

  蘭青不置可否,又不經意地瞥向長平。

  長乎已經微微靠在江無浪肩上,狀似睡著,連大雷也驚不動她。

  江無浪小心拿出她先前咬住的紅色毛巾,那毛巾帶有輕微的香氣,是無害的迷藥。

  “多謝蘭主子。這丫頭真是耐疼得很,也是傻呆得很,練武這事她不擅長,也不擅以巧勁化去對方招數,偏她要學武,沒人可擋。”

  蘭青輕哼了一聲,當著車裡的人取過鴛鴦劍盒。華初雪心一跳,微地傾前,看著蘭青打開長盒,盒裡正是一對青銅劍。

  其中一把,狀似鑰匙,但其鋒利的程度要用來殺人也是可以,另一把則較為普通,就是普通的青銅劍。

  如果有一把真在關長平身上,那盒裡的應是……華初雪指向普通那把。“這把是真的?”

  “哦?怎麼說?”

  “因為這把才像一把劍。另一把,像鑰匙,是雲家莊人設計的嗎?這太過古怪了,鑰匙是用來開門,不是來許願用的。”

  這話一出,有什麼晃過蘭青心頭,一時捕捉不清。他嘴裡笑道:“華姑娘,你是寫史的華家莊人,要記清楚這對劍。雖然其中有一把是假,但鴛鴦劍可是牽動許多人的人生呢。”

  江無浪看著蘭青白玉般的手指慢慢撫過青銅劍的劍柄。美人是毒,這男人也是毒素。現在可好,鴛鴦劍全上了毒,這蘭青是想毒誰?

  在毒蘭緋之前,只怕其他摸上劍的人會先中毒吧?

  “嗯?”蘭青對上他疑惑的眼。

  江無浪保持笑容道: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願望。如果蘭主子真有機會,不知會許上什麼願?”

  “我麼?”蘭青目光又移向那睡著的長平。長發半覆住她蒼白的臉,隱約可見她眉間皺起,顯然是帶著疼痛入睡的。“我啊,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親眼目送蘭緋入地獄,再無其它。”

  白光大雷,大雨直落車頂,啪啦啪啦——

  ***         ***        ***

  白光巨雷驚動了長平。

  她微地一動,神智回籠,她意識到自己埋在膝間睡著了,連忙抬頭,對上蘭青的目光。

  他迅速移開,又轉眼揚眉望著她。

  外頭下著雷雨,車裡卻是異常安靜,也沒有前進的跡像,她連忙往左右看去。

  車裡除了她跟蘭青,無浪跟華初雪都不見了。

  “他們呢?”她的聲音沙啞,一聽就知有些發燒。她將車門簾子掀開,大雨打了進來,茫茫雨勢裡,沒有無浪他們的身影。

  “有人來搶鴛鴦劍了。”蘭青嘴畔揚笑:“才出城呢,就得到消息了,真快啊。”

  長平看向他。“誰來搶?”

  “自然是相信鴛鴦劍真能許願的江湖人了。”

  “江湖人……這麼多人都想搶嗎?”

  “有願可許,自然有人前僕後繼。難道,你就沒有願望嗎?”

  “我……”她眼色蒙朧。倘若能願望成真,是該許關家血案不曾發生,還是蘭青不曾被封上妖神蘭青之名……她,應該許關家血案不曾發生,可是、可是……她內心充滿對父母的內疚。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內疚表露在她神色上,蘭青忽地移止道:

  “好了,還想什麼想。劍能許願,多半是騙人的。”一頓,他又笑:“長平,你的傷,現在不疼了嗎?”

  “……疼,好疼,蘭青,為什麼你不叫我大妞?”她低聲問著。

  蘭青眨眨眼,神色自若地再笑著:

  “叫什麼不都一樣嗎?你要我叫你大妞,我叫就是。大妞,雲家莊是虐待你嗎?出門在外,連個上好傷藥都不讓你帶著。”

  “紙伯伯說,少年愈合能力好,用不著太好的藥。”

  “哼,不過是好聽的說詞罷了,你是傅臨春徒弟,卻沒有入雲家莊名冊上吧。”

  “沒有。”

  “傅臨春要求你成為雲家莊人麼?”

  “沒有。”

  果然是把大妞當外人看啊,蘭青又問:“傅臨春又收徒弟了麼?”

  “沒有。師父本就不打算收徒,收我已是破例。”

  “他對你好麼?”

  “師父對我很好,每年他都陪我過除夕。”

  蘭青聞言,撇開頭不再理會她。

  馬車裡一時出現窒息的沉默,長平千言萬語,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仔細看著戴著面具的蘭青,看著看著,又覺得心裡有些她無法控制的癢意。

  “別再看了。”他心裡有些不快,但轉向她時,又是面帶微笑。“喏,把手伸出來。”

  她包扎過後的雙手伸到他的面前,他輕輕替她調整一下,笑道:“依你這傷,要是半夜鬧起高燒也不意外。”

  “蘭青要不要摸摸我的額頭?”

  他一愣,又保持笑容。“好啊。”他撫上她的額面。

  “蘭青,你的手好涼啊……”跟記憶裡的溫暖,完全不一樣了。

  “是麼?”他不以為意,笑道:“你自己小心吧,有點燙兒。”他要抽回手,哪知被長平緊緊抓住。

  他眉頭一動,忍住撥開她的衝動。他笑:“別鬧了,都是幾歲的大姑娘了。放手。”見她沒有動靜,他看著她的傷布又滲著血,他語氣略重:“放手。”

  “蘭青,為什麼你不要我?”她豁出去,撲前要抱住蘭青。

  這小蠻牛!

  蘭青直覺袍袖一揮,將長平震開,他坐在靠近車門的地方,這一彈,眼見長平就要跌出車門。

  他又出於本能地,拉了她一把,她整個人不受控制撲進他的懷裡。

  蘭青呼吸短暫停頓。大妞、大妞,這姑娘就是大妞嗎?為何他還是一點感覺也沒有?

  他冰涼的手指想要撫過她的頭發,但始終沒有落下。

  “大妞,這幾年來,你都作著什麼夢?”他輕啞問著。

  “……只要一閉眼睡覺,我就夢見小時候。”夢著那段最美好的日子,就算傻也好,不知道血海深仇,只有蘭青疼著她。

  “是嗎?”他輕輕一笑:“我雖記不清那一年地牢裡的細節,但這幾年來,只要我一閉上眼,我就夢見那一年裡無止境的痛苦。大妞,我怎麼也夢不到那十年裡的日子,更別說夢上你了。如果沒有那十年松懈我的心防,我又如何會落到那猶如地獄的一年?”說到最後,他已隱有恨意。

  他察覺這姑娘蠻干要抱住他的腰身,他一怒之下,也不想理她是不是發燒,袍袖一揮,任她滾出車外。

  蘭青咬咬牙,這麼爛的武功,傅臨春是怎麼教她的?他尋思片刻,跟著下了馬車,她正狠狽地跌在大雨衝刷的泥地上。

  她雙手不便撐地,所以他彎身扶起她,笑道:

  “大妞,聽見鼓聲了嗎?”

  大雨之中隱約有著咚咚鼓擊聲。

  他也不理雨勢有多大,拉著她走向鼓聲之處。

  “這鼓……昨晚聽過。”她輕聲道,目光四尋,但雨勢過大,地上都起了陣陣白霧,掩去部分視野。

  他回頭看她一眼,柔聲笑道:

  “大妞,你一直惦著我的好,是不是?”

  她看向他。

  “不會氣我,是不是?”

  “……我會氣蘭青,可是,我絕不會傷害蘭青。”

  他不理,硬是牽著她往某處走去。

  鼓聲漸大,她看見隱約的黑影,正是那個叫蘭樨的跟其他蘭家弟子在與人搏鬥,有弟子在擊鼓,華初雪在旁看著,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華初雪面色帶著興奮,無浪也在幫忙蘭家弟子,但在她眼裡,無浪像是在玩耍,根本沒有用心打。

  “哼。”

  她看向蘭青。

  蘭青停步,朝她笑道:

  “大妞,這鼓聲多好聽,是不?它是蘭家殺人時的鼓聲。這幾年我就靠它活著,這聲音真好聽,蘭緋當初加諸我的一切,我也可以回報在他們身上,讓他們恐懼讓他們害怕。”

  “蘭青,都過去了!”她用力說道。

  他狠狠瞪向她。“都過去了?你說得這麼容易!關家血案對你來說都過去了?”

  她目不轉睛,重復一次:“都過去了!”

  他咬牙,忍氣笑道:

  “關長遠有你這種女兒,是他一生的遺憾啊,連仇都沒人替他報啊。”

  “仇人衛官已經死了!”

  蘭青撇開頭,不看她。

  遠處有人竄出蘭家弟子的圍攻,江無浪微地一側,有意讓那人逃走。偏偏那名江湖人逃走的方向正是蘭青這頭,江無浪一回頭,面色異變,喊道:

  “長平避開!”

  長平見蘭青似乎沒有要讓開的打算,直接展開腰間流星錘,硬是接下來人一招。

  蘭青冷冷地看著她被踹中肚腹,整個人彈了出去。江無浪一急,疾步的同時,撿起小石擊向那江湖人的背心。

  無巧不巧,長平忍疼躍起,小石與她差距不過一點距離。

  “長平低頭!”江無浪大驚。

  蘭青繞到長平身側,以氣勁震開小石,奪取那名江湖人手上的劍,接著,他嘴角泄出狠笑,迅雷不及掩耳,反手就是一劍。

  頭顱落地,濺起一地的泥水。

  鼓聲終止。

  長平動也不動。

  蘭青沒回頭看著她。

  “好快樂哪……大妞,你懂嗎?這,就是我現在的快樂。”他笑,笑得非常愉快。

  ***         ***        ***

  啪啦啪啦,雨落屋檐。

  一入夜,她還真的發了燒。

  江無浪端著苦味四溢的藥碗推門而入。

  長平滿面睡意,剛好從床上坐起來。

  “怎麼不多睡點呢?”江無浪笑道,坐在床緣,要將藥碗遞給她,但見她的雙手還傷著,又瞄了眼客棧薄薄的牆壁。

  隔壁,是蘭家家主呢。

  “來,我來喂你。”他故意說著。

  “謝謝無浪。”她以袖尾抹去滿面的汗,張嘴任江無浪親熱喂著。

  “瞧你,老說自己跟牛一樣健康,這次,真的傷到根底了,是不?”他笑著說。

  長平連喝了好幾口苦藥,先暫停一下,自腰袋拿出蜜餞塞進嘴裡掩去苦味後,才老實說著:

  “現在才知道藥這麼苦。”難怪以前蘭青都臉露古怪地喝下它。

  “哈哈,你自己寫的藥方,可自嘗苦果了。這藥你在晚飯前已喝一碗,還要再喝幾次?”

  “喝完這次再睡個覺就沒事了。”她道,示意江無浪將碗舉到她唇邊,她一鼓作氣一口喝完。

  苦藥一喝完,她又出了滿臉大汗,面色依舊紅撲撲,卻跟先前那病態的燒紅不同。

  江無浪在旁看了,只覺驚奇。

  照說,江湖人的孩子,最終該走入江湖,怎麼關長遠的女兒好像走到另一條道上去了?

  他不由得衷心贊美:

  “你真厲害,要是公孫紙的醫術能讓你傳承,不出十年江湖必有個小神醫。”

  平常要他贊美她的功夫他只會心虛,但在治風寒高燒這上頭,他必須說,她極為出色到曾有一度他懷疑關長遠根本是不世出的神醫,才有這樣的孩子。

  她十二歲那年神智大開後,李今朝受了場風寒,長平擔心她,主動守在榻前替她把脈,李今朝也不拒絕,就這麼任著她搞小孩子游戲,哪知李今朝才移了碗藥,一覺起來居然生龍活虎了。

  把雲家莊弟子嚇得差點以為長平被哪個神醫魂附身了。

  後來,他才知道,是蘭青曾受過風寒,那時她翻過公孫紙謄的醫書,裡頭她挑上風寒治病替蘭青抓藥,那記憶留存下來,這才能融會貫通替李今朝把脈看病。

  他也深受其惠,自然明白長平的厲害,只是,很可惜蘭青只生過風寒,所以,長平從未翻過醫書的其它部分。

  蘭青、蘭青,在她的生命裡影響何其巨大啊!

  “你今天看見了,那樣的不眨眼,已非昔日蘭青了。”他柔聲道。

  長平沒有吭聲。良久,她才道:

  “如果我在地牢裡一年,也許我連撐也撐不下去,蘭青能撐下來,我只會感謝老天。無浪,如果沒有他,就算我活了下來,我腦海中只會留下在關家莊的最後一夜……如果我變成只記得血海深仇的長平,你還會喜歡我嗎?”

  “……”可能不會喜歡。有誰會喜歡一個成天仇恨的孩子?

  長平嘴角微翹。“所以,無浪喜歡的是蘭青吧,是蘭青把我教成這樣的。”

  “……”他摸摸鼻子,這種歪理他是完全不想理會的。

  “我全身都是汗,想換衣服。”她道。

  江無浪替她取來買來的衣物,先替她拉開腰帶,又瞄瞄那薄牆,大聲笑道:

  “換衣服要我幫忙嗎?”

  長平看他一眼,搖搖頭。“我自己來。”

  他聳肩,背過身,笑著:“餓不餓?”

  “有點兒。”

  他眼兒一亮。“我包水餃,好嗎?”

  都半夜了還包什麼水餃?長平心裡這麼想著,嘴裡卻道:“好啊,我吃。”

  “因為我做得很好吃?”他步步追問。

  “嗯,因為無浪做得很好吃。”

  “比蘭青以前煮的還好吃?”

  “嗯,比蘭青煮的還要好上百倍。”她面不改色道。

  他喜孜孜地擊掌。“衝著你這句話,我熬夜也要做出世上最美味的餃子兒,你等我!”他興匆匆出門去搶小客棧的廚房去。

  長平早已習慣他的作為。一談到煮菜,無浪比她還像小孩,不是她喜歡吃,而是無浪喜歡做菜。

  如果是以前她還傻氣時,無浪要她贊美,她可能不理不睬,躲到蘭青身後,但現在,身為一個正常人,她必須學會配合。

  但,這樣的配合她也不討厭就是。

  她好不容易穿上衣物,再費力地重綁起頭發。無浪一沉迷在廚房,除非水餃包到他滿意,否則他是不會出門一步的。

  思及此,她看向左邊那面薄牆。

  她出了房門,來到緊鄰的房門,輕聲問:“蘭青睡了嗎?”

  她耐心等了許久,才聽得蘭青道:

  “還沒睡,進來吧。”

  她聞言,面色抹著喜悅,推門而入。蘭青正在桌邊移著茶,抬眼瞟向她。

  他注視的時間過久了,她嘴角上揚,自動當成蘭青在注意她的臉色是不是好轉了。

  他一身艷紅長袍還沒有換下,顯然之前並未入眠。

  長平要開口主動跟他說話,他卻不經心地說道:

  “你知道你幾歲了麼?”

  “……快十八了。”

  他瞄她一眼,笑道:“都要十八了,也對,思春了。小姑娘容易被俊俏的男人騙是人之常情。他替你換的衣衫?”

  “我自己換的。”

  “自個兒換,讓旁的男人在旁看著,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隨便了?”一頓,對上她清澄的目光,他暗暗咬牙,又撇向另一頭。當他回過頭時,又是微笑道:“你別把我剛才的話放在心上,你……年紀尚小,自然……還不懂,我只是擔心你而已……”

  原來,蘭青說真話時會遲疑,她看在眼裡,陣陣涼意在心頭擴散開來,心頭絞痛著。

  如果她能回到以前的傻氣,只須承受蘭青的疼愛,那該有多好。

  如果她不曾被拖入河裡神智大開,那該有多好。

  當正常人,要背負這麼多痛苦,真的太辛苦了。

  以前她時常這樣想著,可是,此時此刻,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老天要強迫她在十二歲那年醒來。

  蘭青又短暫回避她的目光,他笑著坐在小圓桌旁,道:

  “瞧你,辮上的金飾要落下了,你坐下。”

  “嗯。”她坐在他的面前。

  他笑著替她纏好小金飾。“萱草,嗯?”

  “忘憂草。這是我跟今今一塊選的忘憂草。”她直視他。

  他跳過這話題,觀察她的氣色。她臉頰紅紅的,帶點油光,跟下午那病懨懨的樣子大有不同。

  “江無浪與你感情倒好?”

  “他曾救過我。”長平輕聲道:“當年如果不是他救我,我早死在河底。”

  “是麼……原來他對你,有救命之恩啊。他知道你有鴛鴦劍,卻不曾動心過麼?”

  長平知他在暗示無浪別有用心。她低頭想自寶貝袋裡捏一顆蜜餞,一雙男人的手伸了過來,替她打開袋子,自夾層裡取出蜜餞。

  異樣的香氣撲面,令她心跳加快,他笑著遞到她嘴邊。

  “蘭青不吃嗎?”她問。

  “我年紀大了,這種玩意我早已經沒興趣了。”

  “……是嗎?”她張嘴吃了那蜜餞。“每年我跟今今總要鬧一次肚子痛,她總是陪我吃完一袋的蜜餞。”

  蘭青隨口應了聲,心不在焉地問:

  “江無浪住在歸島,那他師出哪兒?”

  “無浪是師叔。”

  “師叔?”他揚眉:“是傅臨春的師兄弟?看不出來他功夫底子好啊。”

  “無浪喜歡入廚房,如果他在人江湖前能先察覺自己的喜好,那他今天就是一流的神廚了。”

  蘭青見她提及江無浪時,面色淡淡愉快。他道:“他對你可真是好。”

  “蘭青。”

  “嗯?”

  “你是不是想問,他看過我身上的鴛鴦劍嗎?”

  蘭青本是漫不經心,聽她一說,目光又落回她的面上。

  “如果蘭青要看,我就給你看,只要你開口。”

  被看穿他的心思了嗎?蘭青慢慢打量著她,慢慢揚笑:

  “大妞,你變聰明了。”

  “我一直在看蘭青,蘭青在想什麼,也許一開始我還不能猜到,但,久了我就能知道。”

  “哦?你這麼了解我?”蘭青微地傾前,笑道:“好,我也實話實說。我想要你身上的鴛鴦劍,你藏在哪?江無浪看過麼?”

  “無浪沒看過,看過的只有今今。”

  “李今朝?果然是她為你洗澡時發現的!”當年李今朝從一開始就在防他!

  “今今根本不知那是什麼,只當是胎記。是十二歲那年差點被淹死後,我才想起,爹曾跟娘說過,這是隔代才會出現的。”她在拉扯腰帶,要讓他看,但手傷令她動作笨拙。

  蘭青忽地壓住她的手,直勾勾望著她。

  “你……當時在河裡,你在想什麼?”

  她看向他,不必回憶便道:“蘭青呢?蘭青在哪裡?”

  他眉目微疑,似在探索她話的真假。

  “蘭青,對不起,他們搶走我的碧玉簪,那是你給我的生日禮,我沒有保住它。”

  “……是麼?”

  “為什麼你身上有我從沒聞過的香氣?”

  蘭青嘴角上揚。

  “你的臉,是不是跟你手一樣?”她追問。

  上揚的嘴角僵住。

  “蘭青,你在蘭家快樂嗎?”長平不理他已有厭惡的眼神,再問:“你真的不想回家嗎?”

  “……家?”蘭青笑得開心。“你這傻丫頭,你說的家不過是個破屋,我的家在蘭家啊。”

  “每年除夕,我都在家裡等你。”

  他聞言,一頓,柔聲道:

  “你白等了。大妞,你白等了。為什麼這次你也跟著來呢?為見我一面?只為見我—面?”

  “我知道你不想回家了。我只是來看,如果蘭青過得快樂,那就夠了,如果蘭青不快樂,我就帶你回家去。”

  蘭青眨了眨眼,看她一臉嚴肅認真,真想大笑出聲。這到底是作戲作得足呢,還是出自她的肺腑之言?

  “大妞,你爹你娘,是我害死的。你記得吧?”

  “我記得蘭青自衣箱裡抱我出來,為防搶劍的人傷我,你……”說到此處,那夜對蘭青羞恥的記憶她不提,改了口:“你帶我,四處奔逃。”

  水墨眸子冷冷地望著她。“你記得,真清楚。有時太清楚,不是好事。”

  “我記不清楚,就對不起蘭青了。”

  “……是麼?你這麼想對得起我?”

  “嗯。”

  他有點焦慮,又移開眼。當個早死的傻瓜孩子不是挺好的嗎?如果她再狡猾點,他就能看出她想報仇的心意,他就能下手了……關長遠的女兒該是正直到無法容忍醜陋的事,不是嗎?蘭青心思漫漫,不經意又對上大妞的眼,他心一凜,直覺移開眼眸。這傻丫頭的習性不改,始終用那雙眼在看著他。

  方才,他是否有流露殺氣……

  門外咯的一聲,他抬眼,越過她的肩看向老舊的門口。

  長平本要回頭,卻被他拉了回來。

  “大妞,你想看看我是怎麼練功的麼?”他俯在她耳邊輕聲喃著。

  他的口鼻淨是芳香,長平先是心神一蕩,緊跟著覺得不對勁。世人都道,蘭青借助男女練邪功,妖神蘭青的名號才會一直跟著他。

  不可能!她絕不相信!武學無涯,依她之能,沒有辦法了解世間所有武學,但那一年,妖神之名再傳時,師父曾偷渡她入雲家莊汲古閣第三道大門後。

  那道門後藏著許多常人無法窺見的密史,也有武學特殊的記錄。她不死心一一翻閱,足足花了三十多天,其中並沒有真正借陰陽之力換來百年功力的絕世武功。

  “嗯?想看麼?你年紀也不小了,是不?男女歡情早該懂的。”

  “我不看——”她話忽然斷去,蘭青正輕擊她的穴道,令她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

  蘭青笑得愉快。“大妞,你都記得很清楚是不?十五年前關家莊血案的那夜,野地苟合,我一見你就滿面羞愧,那時你都記得清清楚楚,是不?我那時少年,閱歷不夠,一見你那單純小眼就覺羞愧……男歡女愛,天經地義。”他又有點遺憾道:“你真要帶我回家?除非,你再變回過去那個不會說話的傻孩子。”語畢,他又摸摸她的頭,眼一狠,扯下她發間金飾。“萱草忘憂,少騙你自己了!大妞,血案後的遺孤該是什麼模樣,你仔細看看,多學著點,下次好騙我!”

  語畢,他不再看她的眼,扣住她的腰身,直接送她上屋梁。

  “既然來了,就進來吧,何必躊躇呢?”蘭青笑道。他頭也不抬,任著長平穩穩坐在梁上,將小房裡的一切看個一目了然。

  門輕輕開了。

  “蘭主子,你耳力真好。”來人笑道。


  【上部完】
引言 使用道具
cici33
大公爵 | 2009-4-16 18:58:41

〈鴛鴦劍〉之妖神蘭青 鴛鴦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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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嘴的血味,嘗不出那種酸酸甜甜的美味來,

  但,這能讓他作夢,

  回到過去那間小屋子的快樂時光……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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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微的喘息,在黑蒙蒙的石牢裡回蕩著。

  腐爛的異味襲面,像是他自出生以來這樣的氣味就一直纏著他,什麼是新鮮的空氣、明亮的陽光,他早已經完全遺忘了。

  喉口的腥甜一直存在,全身痛著、面上痛著,神智蒙朧幾乎散去。到底已過幾個晝夜他不去想,任由虛飄飄的神智越過剛硬的石牢奔向天際。

  怎麼他還沒死呢?數次,他這麼想著。為什麼還沒有死呢……他不想吃苦,反正中了鳳求凰,他抵抗只是吃苦,何必?順從反而有生機。是啊,還不如順從圖些快活,他照樣在江湖上生存得很好。

  他的手指動了動,接近他的老鼠因此四散。

  沒有上藥,他面上的那一刀有些化膿了。這一刀……這一刀……是在岸邊他想同歸於盡換來的。為什麼要同歸於盡?

  嘩啦啦,鹽水淋上他的面容、他的身體,他痛得在地上打滾。那種火燒的痛,每天重復著,斷骨的痛、烙印的痛、鞭打的痛,甚至不堪入目的凌辱,蘭緋每天挑一種新花樣折磨他,折磨到他痛不欲生,僅存一息才放手。

  “還活著啊……點燈。”

  微弱的燭火亮起,蘭青慢慢張眼,看著那個戴著面具的男人。

  “蘭青,我來告訴你壞消息。”

  蘭青沒有說話。

  “你的大妞死了呢。”

  大妞?他想起來了,大妞!大妞!他同歸於盡,是為了大妞,他吃苦是為了大妞……大妞……他忽然笑出聲。

  “你笑什麼?”

  “……今天死了明天又活,這種事騙三歲小孩吧。”他啞聲道,隨著他話一出,嘴裡溢出鮮血來。

  他不怕這些痛,最怕心裡煎熬,偏偏蘭緋擅於此道。這麼長的日子裡,在蘭緋嘴裡大妞反覆生生死死,他還是笨蛋嗎?由得他這麼騙……

  大妞她活下來的機會不大,她不會泅水、反應又遲慢,怎能逃出蘭緋的毒殺……大妞大妞,他已經哀悼過了,他不痛不癢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忽明忽滅的燭火在面具上交織成惡鬼的形影。男人輕柔地說:“你也不能怪我啊,雲家莊放出的風聲一下活一下死,連我也搞不清楚了,不過,這次確實有證據。拿進來。”

  蘭家弟子捧著玉盒進來。

  “打開給蘭青看。”

  蘭青本想不理,但又忍不住瞥向那玉盒。

  盒裡是一顆小孩頭顱,面目早已不清,但看得出是十一、二歲的模樣,他不以為意輕笑一聲,正要合目,又發現玉盒裡尚有一個夾層袋子。

  他心一跳,那髒袋子沾著濕泥,正是當日大妞身上的袋子。

  他手指微顫,費力地拿起那夾層袋子。蘭家弟子在蘭緋的示意下,將燭台移到蘭青面前。

  蘭青顫抖地打開袋子,裡頭雜七雜八都是小孩用的,還有蜜餞、耳環……耳環是大妞的沒有錯。

  大妞早死了,他也哀痛過了,夠了,這是蘭緋的詭計,將大妞的屍身遺物分日來折磨他。上次已有碧玉簪為例,不是嗎?

  正因大妞早死,所以他沒有感覺了。

  “好不容易才打聽到雲家莊將她葬在哪裡,蘭青,我對你很好啊,特地挖出她的屍身,可惜,日子久了,她身子已腐爛,我把她的頭割下專程送給你。”

  蘭青目不轉睛,看著大妞的頭顱。忽然,他笑了。

  “蘭緋你這醜八怪,你就盡量折磨我吧,把你的人生都用來折磨我吧,只要我活著,你的人生就爛得跟條臭蛇沒兩樣。蘭家上下誰不知道家主之位本該是我,你這位子是搶來的,沒人會給你這種醜八怪。我在雲家莊多年,早將一切告訴春香公子,江湖秘史裡蘭緋家主之位不過是虛位,這項事實將流傳後代?每個蘭家人打從心底瞧不起你……”

  燭火搖曳,映出蘭家弟子個個面色蒼白,蘭青這話分明是要拉蘭家人陪葬。

  蘭緋一腳踢向他。蘭青無力擋住,整個背撞上石牆,這裡的石牢許多尖物,銳利的石尖兒狠扎進他的背肉裡,他卻早已麻痹不痛了。

  蘭緋冷笑:

  “你想尋死我偏不讓你死,把刑具拿進來。蘭青,最近我特地為你弄到一本古書,看了那本書我才知道所謂的酷刑都是清粥小菜,今兒個,我讓你嘗嘗重口味的,擊鼓!”一頓,他看蘭青完全不回應,仿佛是死人一樣,他眼一眯,忽然一腳拐向大妞的頭顱。

  眨眼間,蘭青撲前,抱住那顆腐頭。

  那一腳重重踹在他鮮血淋漓的背上。

  蘭緋眸裡炙光大盛,仰天大笑道:

  “蘭青,你的弱點果然是關大妞!連死人頭都不肯讓它碎去嗎?如果不是我事後察覺不對勁,還真以為她是你女兒呢!你想尋死,卻不願咬舌自盡,這代表什麼?你內心還是懷疑關大妞活著啊。你跟她感情真這麼好?我聽說關大妞是個蠢孩兒,還是那關長遠給你什麼甜頭,讓你把所有感情都奉獻給他女兒?你也有感情嗎!來人,施刑!”

  蘭排轉頭跟弟子說著,沒料到蘭青竟還有力氣撲向他,像條瘋狗一樣咬上他的腿肉。

  蘭緋吃痛得幾乎要一掌殺了他,但他絕不讓蘭青輕松地走,他忍痛讓人拖走蘭青,咬牙笑道:

  “蘭青你也有今天!我要讓你看不見聽不見你將承受的痛苦,來人!蒙住他的眼睛封住他的耳朵!”他一腳踢開大妞的寶貝袋,裡頭的蜜餞散落於地。

  ***         ***         ***

  有人噗哧一聲,偷笑出來。

  “她在搞什麼啊?”

  夜深人靜;幾名雲家莊弟子偷偷攀在牆頭,偷窺那個不是雲家莊弟子的小姑娘。

  說是小姑娘,不如說是剛蘇醒的小娃娃——對他們而言,確實如此。

  這個娃娃已經十二歲,本來是個啞巴傻蛋,雖然拜春香公子為師,令他們又羨又妒,可是,她是個傻蛋他們能說什麼?

  雲家莊弟子該是體貼善良之輩,所以,他們能幫這個傻蛋就幫……就跟幫自家妹子一樣。哪知年前她差點被淹死,一醒來後會說話了,好像也沒以前傻了,但,春香公子還是她師父!

  這讓他們深覺不公平!

  現在大家的起跑點都一樣了,憑什麼她能拜春香公子為師?她有什麼資格?雲家莊名冊上沒有她的名字,這表示春香公子不打算把她編入雲家莊裡!他們雲家莊弟子沒有一個能拜在春香公子名下,憑什麼她的待遇比他們好?

  “噓,小聲點。”曾是她師兄的弟子一臉不屑,指著亭內托腮閉目的春香公子。“春香公子在休息呢,別吵醒他,要不然大家都不好受。”其實春香公子人很好,不太會責罵他們,但他們要是被發現偷窺一個小笨娃總是會沒面子。

  “春香公子在休息,小笨娃卻還在練功,這表示連春香公子都不想教導她了,看看她到底在做什麼?我白天路過,看見她練的招數跟現在相同,白痴也早學會了,好丟臉哪!”

  雲家莊弟子深有同感,有人看見她練到腳打結,跌了一跤,趕緊捂住嘴偷笑。她那一招,連他偷看也早學會了,偏她還不會!

  年前那一場大災,在場雲家莊弟子也受到重傷,幸虧當時有人相助,才讓這笨妞逃出生天。

  據說,那場“船難”幕後主使者是北方某家,足有半年時間雲家莊幾乎不得安寧,數字公子們全不在莊內,他猜都潛去那個某家了,可惜最後無功而返。

  他記得當時笨妞被叫進廳裡,也不知在談什麼,最後,她還是留在莊裡練功,直到今天。

  跟沒練一樣。

  攀在牆頭上的弟子們每次一看見她又練錯,就忍不住幸災樂禍。活該,有什麼資質就該去學那等級的功夫,沒那個嘴巴就別吃大碗飯,誰教這笨妞烏鴉想當雲家莊的小鳳凰。

  “聽說她練功是為了報仇呢。”師兄弟嘰哩咕嚕,分享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小八卦。

  “一個傻妞會有什麼仇?她記得嗎她?”有人不以為意道。“就算她有仇在身,春香公子也會作主,哪會輪到一個小笨丫頭去報仇?”

  “明天再來看?”小弟子興致勃勃,他有預感看這個笨妞練武將會是他人生中的大樂趣之一。

  “好啊好啊!明天再來看!”大家十分期待,不只期待看笑話,還非常期待有一天春香公子直接廢了這笨妞,再廣收弟子,屆時人人都有機會!

  ***          ***        ***

  半夢半醒間,大妞氣鼓鼓地推他一把。他猛然驚醒,啞聲叫著:

  “大妞……”

  圓滾滾的大妞把藥碗遞到他面前。

  他微微一笑,不問藥打哪來,毫無戒心地接過藥碗一飲而盡。好苦……真的好苦,大妞這藥到底是哪兒買來的?

  大妞主動摸摸他的頭。

  他笑出聲。“你在贊美我嗎?”

  她又摸摸他微燙的臉,然後氣憤地用力打他一下。

  蘭青歡喜地笑著:“好好,我以後會多顧著自己不生病的,不然,大妞,咱們來打勾勾,我生病時一定挑你在場,讓你照顧我好不好?”

  她一臉疑惑,完全不懂她氣蘭青生病,為何他還能笑得如此開懷;也不懂為何他能控制生病的時間,她只懂得一件事,人生病定不能吹風的,遂把蘭青的手塞進棉被裡,再跳下床去關門關窗好遮風。

  蘭青看她為自己忙裡忙外,心裡快活又柔軟,大妞現在愈大愈是懂得關心他了。

  她端來一盤——他睜大眼,終於撐不住無力的身體,臥倒在床。那是什麼啊!

  他能不能當沒看見?

  大妞不死心,拍拍他的臉。

  “大妞……我很好……我沒事……”他嘆息,也死心了。他想,不依著大妞做,會被折磨到天亮。

  他被折磨沒關系,但她還是孩子,要張眼熬到天亮,明天又要去學武,怎麼撐?他慢吞吞地坐起,看向那一盤像小山,不,高山的蜜餞。

  “都要吃完嗎?”

  她點點頭。

  “一次吃完?”

  她拍拍她鼓鼓的寶貝袋。

  她意思是說,現在要新舊交替了,她換了一批新的蜜餞,所以,蘭叔叔算你幸運,正巧生病有蜜餞吃……

  大妞故意整他的吧?他這算不算活該?真不該說只有今朝跟他才能吃這些蜜餞的。

  她拿起一顆塞進他的嘴裡。

  他笑了。

  這娃娃就只懂得這樣疼他,但他很高興……不過,等他吃完這些蜜餞,他想可能得再請一次大夫了。

  他受風寒事小,鬧肚痛難受才是苦難。這幾年奔波南北尋藥,每次一回家他總是無比放松,因而剛回家時總會有點小風寒。

  他嘴巴張著,任著大妞再喂一顆,然後她自己也塞一顆到嘴裡,雙頰被她撐得圓鼓鼓的,似乎很享受吃蜜餞的時光。

  他眼角瞥到小茶幾上的醫書。那醫書他看過,是公孫紙特地謄成白話給大妞看的。公孫紙認為大妞適合當個救命小醫蟲,他根本不信也不想大妞去做一些可能會離開他的事。

  再者,她的父母都與大夫醫術無關,她哪來的天分?

  “大妞,藥是你自己抓的?”

  她輕輕撞著他的頭。

  “……”果然如此,他成實驗品了。難怪藥這麼苦澀……她把黃連抓太多了吧。

  不要學,不要離開他,如果他直白的跟大妞說,她懂得他的內心嗎?

  不,她不會懂。大妞雖然貼心疼他,但她不會懂他內心的黑暗。她跟他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他試著跨足大妞單純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成功,但,他不想離開有著大妞的世界。

  他見大妞跳下床,擰了熱毛巾專心替他擦著汗濕的臉,他心頭一軟,終於掩不住他的自私,拉過她暖乎乎的小手,脫口道:

  “大妞,別再看醫書了,我最多只得風寒,不會再有其它病症,你再怎麼讀醫書也是白讀。”

  大妞眼裡出現疑惑,他連忙又道:“你若學了其它醫術,有人找你看病,那時我又受了風寒,你要顧誰?你不顧我了麼,大妞?”

  她用力搖頭,有點發惱地輊打他一下,氣他說自己會再得風寒。他見狀,歡喜展笑:“所以,大妞是偏心我的,是不?不要學了,你就顧著我,疼著我就好了,其它的你都不要再去學了。”

  現在,他後悔莫及。

  如果當初放手,讓大妞去學去見識,她這一生才不會白過,也許逃出生天的機會更大些。

  他躺在濕冷的泥地上,身上的疼痛麻痹了,他的手指微動,碰到一顆當日散落在地的蜜餞。他費力地撿起放進嘴裡。

  滿嘴的血味,嘗不出那種酸酸甜甜的美味來,但,這能讓他作夢,回到過去那間小屋子的快樂時光。

  他又摸索著,再摸到其它蜜餞,一顆顆塞進嘴裡。

  一天、兩天……到底幾天了?他從不奢求有人會來救他,只求大妞還活著。

  活著死著、活著死著……蘭緋反反覆覆折磨著他,明知不該隨蘭緋的話動搖,但他就是無法控制內心的渴望。

  他咳了一聲,溫熱血絲從嘴裡噴出來。

  以前他怕大妞長大後,失去單純的心而疏遠他,這兩年他心境卻是大有不同,大妞愈大愈是懂事,雖然少了同齡該有的智慧與機靈,卻比以前在乎他,讓他變得貪心,希冀大妞每長一歲更看重他,甚至,他放任著自己對未來小小的期待——大妞不會變,她永保這份無垢的單純,不會記起過往血案,她的眼裡只有他這個又髒又自私的蘭青。

  可是,現在,他的夢全碎了。

  咚——咚——咚——

  折磨人的鼓聲又起。蘭家催人命的特殊鼓聲,讓人心生恐懼害怕,沒想到有一天竟然輪到他身上,每天這鼓聲一起,他就知道又要受肉體上的折磨了。

  哢的一聲,鐵籠的門被打開了。

  果然要開始了,一天連著一天,他幾乎都以為已過了十年。

  “今天,再來試試新花樣吧。”門口的男人笑道。

  蘭青沒有回應。

  大妞……如果他能把大妞徹底自心頭割除,那麼他的牢籠生活絕對會好過些。蘭青閉目,准備承受新一輪的心理摧殘。

  ***         ***         ***

  正月十五,有弟子樂得開懷匆匆回莊。

  師兄雙臂環胸在練武院的牆頭看著,他一時好奇跟著爬上牆頭,問道:“師兄,十五了耶,你怎麼不去吃碗元宵?”

  師兄不說話,目視練武院。

  他跟著看去,脫口:“還在練?”

  “還在練。”小師兄乎聲說著。“跟一個月前練的一模一樣。”

  “她真是笨蛋!照她這樣練下去,只會丟了春香公子的臉!”他仔細觀看一陣,好想捶心肝哪!春香公子收了一個蠢徒弟,這套基本功從去年十月練到今天,還沒練個形出來……

  他們這些弟子看戲看兩個多月就看膩了,畢竟這笨妞上一招練完他們腦海已自動自發演練下一招,不用春香公子教,他們都會了!這樣說來,已經快—年了啊……

  “咦,今年她沒上花車哦。”

  “花車?”小師兄疑問。

  一大伙都是城裡人,每年正月十五花車繞城一周,我記得她小時候就年年上車……可能現在她爹不在了吧。師兄,我必須說,除了她以外,任何一個人只要有她的努力,十年之內必有小成。”每天天未亮她就在練功,天黑了大家睡著了她還在練,這種毅力雲家莊沒人比得上,但,他還是要說,也只有笨蛋才會擁有這種鋼鐵毅力。

  他回莊本是要呼朋引伴再去夜玩一場,但小師兄沒有離開,他也不太敢離去,只好一塊看著她練武。

  真的好笨拙,有幾次真想衝出去糾正她。妒忌?如果要這麼笨與這麼的努力,才能學到春香公子的武藝,他寧願不要。

  人家十年小成,只怕她五十年內都無成,誰還會心胸狹隘去妒忌她?

  他長嘆了口氣。“我都看不下去了……”

  此起彼落的同意自他周邊響起,他一回頭看見所有小弟子都擠在牆頭偷看。

  “你們……”

  有人從他身邊翻出牆頭,他回神,竟是小師兄落在庭院裡。

  “你!”小師兄直接拐了她一腳,她站地不穩跌了個狗吃屎。他罵道:“如果你習得正確,今天十個人拐你,你都不倒。你到底會不會?手抬高,不是要你拳頭出力,過來,看我怎麼做!”

  她趕緊爬起來,認真看著他比試講解。

  牆頭上的弟子紛紛跳進來七嘴八舌:

  “我也看不下去了,大過年的要再學不好,你一輩子都別出師了!”

  “對啊對啊,我一想到春香公子成白發老頭還要拖著你這個徒弟我就心寒!”有少年捶胸頓足著。

  “快點啦!看清楚,咱們這樣推小師兄他都不倒……今天你要練不成就別睡了!”

  “聽見了沒,你至少二十年內要有點成就,不然就對不起咱們!”

  雲家莊弟子發狠,決定好好“指導”一下這個外來的笨丫頭。不能丟雲家莊的臉,不能丟春香公子的臉,最重要的是,得先教好這笨妞,他們滿腔的妒意與怨恨才能繼續發展成蓬勃大業!

  一輪明月,粲然滿地,傅臨春雙臂環胸,倚在牆後,半合目任著這些小孩糾正她的招數,直陪到天明。

  ***        ***         ***

  伸手不見五指。

  蘭家弟子拉開鐵籠裡的鎖鏈,才進牢籠裡就踢到一顆被踩爛的蜜餞,甚至,那個關大妞的頭骨在不知第幾次對蘭青的虐待裡已碎成數十片。

  每次進到這個牢籠裡,他總是心驚肉跳,沒法想像如果自己長久待在這種地獄裡是否能熬過半年,不,他很清楚就算一個月他也熬下過。

  他又踩到一顆蜜餞。

  他忘了從何時開始,牢裡的蘭青已經不在乎那個關大妞的生死,任由她的頭骨被家主打碎。正因不在乎,所以家主近日焦躁無比。

  “又要開始了嗎?”牢裡深處,輕啞的男人聲音響起。

  蘭家弟子防心甚重,立時停步不動。

  “我身上有鐵鏈,怕什麼?”男人輕笑,聲音粗啞但仍是好聽。“我只是在想……咳……我很想看看現在我到底變成什麼德性?蘭林,你打盆水讓我清洗後,再折磨我吧。”

  那聲音,有點了無生趣,蘭林想著,為此他更為謹慎。蘭緋跟蘭青同父所生,能在這種地方忍受各式蝕骨毒害長達一年,卻沒有自盡的心念,這樣的人不能說不可怕。

  到底是什麼令蘭青撐到現在?因為關大妞?不,他並不這麼認為,這幾個月來蘭青從任由家主盡情施虐也要保住關大妞的頭骨,到寧放棄頭骨也要保住自己,這其間……他不認為這個蘭青會有什麼痛苦的回環轉折,最多就是覺悟了,自身能活命最重要,凡事先保自身才是蘭家之道。

  家主曾說,蘭青心機深細,絕不直白說話……也就是反話?

  換句話說,蘭青說想親眼目睹自身慘況,但其實他完全不想看;蘭青想清洗臉,其實他一點也不想。那麼,蘭青何必說這話?

  是怕他們變出新法子拿他容貌來折磨他?

  蘭青天生貌俊,典型蘭家上好容貌,現任家主萬萬不及他。年少時蘭青自豪貌色,家主因而妒恨不已;如今的蘭青,面部已毀,簡直跟個醜八怪沒兩樣,如果在此時讓蘭青親眼目睹他毀去的容貌……

  蘭林頓時欣喜若狂。那蘭青還不發狂嗎?難怪蘭青設此心計,分明是阻止他們用貌色來折磨他。

  家主近日焦慮,他們也擔心受怕,這時要能奉上折磨蘭青的法子,那他不就是有功上身了?思及此,蘭林頭也不回吩咐:

  “取冷水來。掌燈取鏡。”

  一盆水很快地送來了,蘭林也接過鏡子,准備讓蘭青看個仔細,先討個好功勞。

  那微弱燭火照進深處牆邊的男人,男人頭也不抬,只手遮住那刺眼的光芒。

  “洗臉!蘭青,你不是想洗臉嗎?我就讓你洗個夠!”

  角落鐵鏈有了聲響,男人慢慢爬過來,輕碰水面,那寒冰似的溫度令他手指微微縮回。

  蘭青動作奇慢地洗去面上污垢,蘭林眼角一瞥,蘭青剛坐的那角落有著一塊頭骨。

  那塊頭骨極小,上頭有啃咬的痕跡,蘭林心一跳,沒料到蘭青連關大妞的骨頭也啃……這根本已經是瘋子了!

  他目光又調回,逼著蘭青抬起眼。

  “看鏡子啊!”他得意笑著。

  男人費力地抬起臉,沒望向鏡子,反而抬眼看了蘭林一眼。

  只有一眼。

  “……我還沒洗干淨呢。”那聲音異樣沙啞。

  蘭林連眼也沒再眨一下了。剛才,他看見什麼了?他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明明蘭青面上早有疤痕交錯,他怎麼什麼也沒有看見,只看見那一眼。

  他記得,蘭青年前被拖進這牢裡,只是一個好看的青年,談不上什麼妖美之氣,但剛才……

  莫名地,蘭林心跳加快,舉高燭台,明知該有防心,但無法掌握自我,著迷地靠近蘭青。

  “你再抬頭,我沒看仔細……抬頭啊!”他忍不住叫囂著,心跳到瘋狂,突生的渴望來自蘭青的那一眼,明知一切不對勁,但他的身體完全無力把持,腦中只呼嘯著:要看清楚看清楚!

  蘭青正掬著清水,寒涼的冰水慢吞吞地拂過臉。明明沒有人擊著蘭家鼓,但此刻,細微的鼓聲傳入他的耳膜,令他產生無比的快感。

  他垂著首,讓人看不見他黑沉沉不見底的邪媚眼神,而顯露十指外的嘴角……

  在獰笑。

  〈鴛鴦籠〉,完。

<鴛鴛劍>之妖神蘭青 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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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記得,你只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

  誰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夠了!

  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認真去看,終究會明白一切的!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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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子時一過,外頭鞭炮連聲響著,遠處傳來模糊的笑鬧聲。

  一大一小坐在舊屋前的長凳,仰望夜空上的七彩煙花。

  良久,大的那只慢吞吞道:

  “今年他沒回來,要不要跟我一塊回莊裡過年?”

  小的這只一身紅衣,看著天空,迷惑問道:“師父,蘭青已經逃出蘭家地牢,為什麼他不回家?”

  大的慢條斯理自袖裡拿出一袋瓜子,似是神游天外嗑著瓜子。夜空的煙花滅了又起,不知經過幾輪,他才終於實話直說:

  “妞兒,蘭青不會回來了。不會有人捆著他,但,他不會回來這裡了。你再等下去也沒有用了。”

  密林

  咚咚咚,連連鼓聲震開地獄之門。二十來名漢子倉皇四竄,一一遁入伸手不見五指的茂林裡。

  初十的夜,被層層烏雲掩去星月光輝,只留下黑衣弟子們手上的火把。

  一身紅袍的男子就佇立在火光旁。他戴著半罩鬼面,及腰的黑亮長發飄揚,當第一聲鑼響起時,顯露在外的朱唇,一揚。

  獰笑。

  林裡傳出第一聲慘叫。

  他懷著愉快的心情,負手徐步踱進密林。

  第一具殘屍就在林子入口,黑衣弟子恭謹在旁。鬼面男子低目,輕蔑地踹了屍首一腳,有趣道:

  “不是說,走得了嗎?怎麼不走了呢?”眼一瞟,不遠又有鮮血襲面。他閑閑走過,看見第二具殘屍剛氣絕。

  他愉悅一笑,腳步未停。

  林外野地的鼓音咚咚,不住地搗亂人心。林裡人影交錯,慌亂恐懼的氣息驚動鳥獸,紛紛振翅高飛。有人猛然撲近,鬼面男子疾速轉身扣住來人頸項。

  那人連連退後,鬼面男人連連逼近,美麗的嘴角上揚。“好啊,不逃命,那就交出你的命吧!”

  “蘭青你沒好下場的!”

  “你去跟閻王說吧。”

  “你沒好下場的!你這瘋子!你這瘋子尋舊仇……”

  喀的一聲,頸骨在蘭青的指力下斷裂,他漫不經心地丟了屍身,環視周遭。妖氛鼓聲刺激他的感官,疾步在林中穿梭。

  風聲獵獵,細微的樹枝劃過蘭青衣袍,他不介意。當他追上一名逃命的漢子時,艷紅嘴角挑起,輕柔道:

  “又是一個。”

  喀。

  那人不及吐出一字半語,頭顱便是一歪。

  異樣的快感流竄在他體內,他美目一瞟,又移向林裡深處逃亡的江湖人。

  咚、咚、咚——

  咚、咚、咚——

  第四個、第五個……一個接著一個,蘭家弟子早已罷手,等著家主一一收拾這些逃竄的江湖人。

  “妖神蘭青!你以為你殺了我們,就能抹去你身上的髒污嗎?你這髒身子永遠沒法洗淨!”

  “你拿鴛鴦劍,就是為了殺咱們嗎?當年你潛入關家莊,想必色誘關長遠,才害得關家莊一夜滅絕……”

  紅袍蘭青順勢接過弟子長刀,在恐懼與快樂交錯的鼓音裡直取對方人頭。

  沉重的頭顱立時自身上脫出,滾落地面,野兔捱不住厚重的血味,自窟裡接二連三躍出,消失在黑夜之中。

  如血色的紅袍隨著大風鼓起,蘭青一連斬殺十幾人,落到最後一人時,那人大叫:

  “明明你允了的,鼓聲未完前,放我們走!”

  “唬你的。”紅唇又揚,柔聲:“我說的話,能信嗎?”刀光凌凌,鮮血四濺。

  人頭落地,蘭青一腳踢飛,死人頭如西瓜般,在老樹上砸個稀碎。

  林外搗亂人心的鼓聲乍停,林子頓時一片死寂。

  他隨意丟了長刀,取過干淨的帕子擦拭半臉上的血跡。

  “白絹找著了嗎?”他淡聲問。

  “……這些人身上沒有白絹。”

  “沒有?”蘭青尋思片刻,算了算人頭。“還有一個呢?”

  弟子垂首,低聲道:

  “黑刀陳七郎往另一頭跑去,蘭樨去追了。”

  “……黑刀陳七郎?”蘭青微一凝思,紅潤唇瓣輕掀:“我想起來。他輕功不錯,刀法偏邪,蘭樨與他在伯仲之間。白絹竟是他偷的啊……”

  “蘭樨必會收回白絹。”

  有弟子舉火奔進密林,看見這場屠殺留下來的殘破屍身,極力面色不改,道:“家主,蘭樨放出蘭家煙,就在城門附近。”

  “城門附近?這陳七郎逃命輕功還真是一流,想逃到野地篝火上嗎?”城門附近有野地篝火,讓來不及入城的人取暖到天明。

  江湖有不成文規則,野營篝火未熄,即使是仇人也不得拔刀相向。好個陳七郎,竟想搞這把戲,等到天一亮混入城裡麼?

  蘭青想起天亮之後,雲家莊馬車將自官道而來……驀地,本是殺戮極重的眼色剎那一淡。

  白天城門一開,雲家莊馬車自官道入城,必經野地。

  這次,會是誰來?會是誰來?那孩子若真來了,白絹一流出去,只怕她從此不會有好日子過。

  思及此,他無法控制,心神微動,要掠出林子時,忽地又頓足不前。

  他的美目挪向稍遠處的老樹之後。

  “雲家莊將如何寫下今晚之事?”

  那樹後躲著的青年一顫,沒料到妖神蘭青會發現他的存在。他結巴道:

  “蘭家主子……希望怎麼寫?”

  蘭青仰頭大笑,那絲綢黑發在夜裡飄揚,明明戴的面具如惡鬼,但渾身上下風情天生,令人難以調開目光。他愉快笑道:

  “原來是個縮頭之輩。數字公子排行第八的傅玉麼?你就原原本本地寫吧。我與他們有仇,報仇是天經地義的事,我也不怕你下筆。”

  “我路過此處……並非有意要目睹這一切……”他至今後悔啊!獨自夜宿此地,哪知見到一場大屠殺。

  蘭家與官場向來交好,要殺人後無罪太容易。這些不留全屍的死人,全是染指過妖神蘭青的……別殺他別殺他啊!雲家莊中立雲家莊中立……

  “你想說什麼?”

  “我……雖是雲家莊人,但不是雲家莊特地派來送鴛鴦劍的人。蘭主子……可記得關大妞?”

  剎那間,那鬼面具下的黑眸火光逼人,冷冷直望著老樹。

  傅玉自是感覺周身籠罩著殺氣,他硬著頭皮道:

  “妖神蘭青逃出地牢後,關大妞曾去信給你,那一疊疊的萬言書,難道你沒收到嗎?”

  “……收到了又如何?”他輕柔地問。

  傅玉滿頭大汗,低聲道:

  “關大妞很好,會說話了,也不像以前傻呆了……”

  “然後呢?”

  傅玉咬咬牙,道:

  “半年前蘭家家主去信給雲家莊索討鴛鴦劍,初十相約在城裡關家莊,只要春香將鴛鴦劍送給你,從此蘭家與雲家莊、關大妞再無瓜葛,今日天一亮,自有人在關家莊送劍給家主。”

  蘭青笑道:

  “我需要鴛鴦劍,而傅臨春為護徒弟送出鴛鴦劍,一拍即合,互謀其利,不是很好嗎?傅臨春是聰明人啊!”

  傅玉遲疑一會兒,深吸一口氣,代關大妞送出暗示,道:

  “關家莊十五年來,沒人掃過墓……”

  蘭青聞言,思緒全停,冷冰的汗珠霎時一顆顆蹦出他的毛孔之外。

  關家莊十五年來沒有人掃過墓……

  所以,今年終於有人來了麼?

  終於,有個娃娃要來了嗎?

  終於……可以看見她最後一面了嗎?

  驀地,他面色一變,想起白絹一流出去的後果。他行動急快,眨眼間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傅五呆呆望著他消失的方向,膽戰心驚瞥向那些蘭家弟子。那些弟子顯然也被家主的動作嚇到,一時面面相覷,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去。

  ***           ***       ***

  野地篝火

  “咦,那是什麼聲音?鼓聲嗎?”篝火旁,美麗的少女細聽。“咚咚咚的……哪兒的人在夜半敲鼓?”

  十一月的嚴冬極冷,數名江湖人圍著野營等著天亮,一聽這少女說著,紛紛抬頭細聽。

  “好像有呢……”

  “在很遠的地方吧?這鼓聲有點擾人心呢。”

  “說起擾人心啊,北方蘭家下個月不是要將鴛鴦劍展示?”漫漫長夜,人多又嘴雜,有人忍不住開啟江湖沸騰一時的話題。

  美麗的少女身系精致繁細的佩飾,配以重色衣裙,看得出十分愛美。她名叫華初雪,自她來到營地後,就跟這些江湖人打成一片,她對蘭家話題顯然興致勃勃,接道:

  “蘭家在江湖上一向獨來獨往,弟子面目姣美,功夫也不是絕頂,但擅長操縱人,多分布在官家與商家上,不明目張膽與江湖人結冤,即使蘭家偏邪門,至今也少有人聚眾‘登門拜訪’。這任家主是妖神蘭青,自五年前接位後,蘭家在江湖的地位就起了微妙的變化呢。”

  “哼,那妖神蘭青也不過是個曾被人壓在地上凌辱的男人而已。”有人接道。

  “這倒是。不是還聽說,他被關在蘭家地牢長達一年,在裡頭受著百般滋味,以致性情極端扭曲嗎?他成為蘭家家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當年所有凌辱他的蘭家人全數關在那個地牢裡,施於曾加諸在他身上所有的酷刑。”

  “是啊,聽說沒有一個蘭家人熬過半年呢。”江湖人閑聊著。

  “那就是說,蘭青當年在地牢裡所承受的痛苦已超乎一般人所能忍受的範圍,所以,他成為瘋子並不意外,是不?”華初雪笑道。

  她掃過圍坐在篝火旁的江湖人,短暫停在一對男女身上。那女的,差不多十七、八歲,一臉老實樣,臉盤兒略寬,嘴線也長,眉間寬寬,眼神意外的明亮,柳衣素裙,一看就知是個重便利大於愛美的姑娘。

  那老實姑娘旁是個三十多歲英俊男人,面白如包子皮,長發微卷,應是那老實姑娘的長輩。

  當她提到妖神蘭青成為瘋子時,那老實少女自腰間寬袋取出蜜餞塞進嘴巴裡。

  她來到那對男女身邊,就在男人另一側坐下。“我叫華初雪,大叔叫?”

  “在下江無浪,別叫我大叔,你跟長平一樣叫我無浪就好。她是長平。”

  那叫長平的,看了華初雪一眼,點點頭。

  原來是個不愛說話的小丫頭,華初雪這麼想著。她道:“大叔聽過蘭家?”

  “哎,就跟你說叫我無浪。”江無浪笑咪咪地。“江湖上誰沒聽過蘭家?但,聽歸聽,流言不見得能當真。”

  “無風不起浪。這幾年與當年妖神蘭青燕好的江湖人接二連三的無故死去,雖然沒有明顯證據,但,江湖人心裡都有底是誰下的手。”

  “初雪姑娘對江湖事倒都耳熱能詳。”江無浪笑道。

  華初雪有些得意,道:

  “江湖大小事我都知道些。蘭青與鴛鴦劍的牽扯我還知道得比別人多些,聽說蘭家下個月展示的鴛鴦劍,源起於關家莊。十五年前關家血案,鴛鴦劍也跟著自江湖消失,直到這幾年才陸續傳出,原來是蘭青當年潛入關家,竊取鴛鴦劍……聽說其中一把鴛鴦劍在關大妞體內,有趣吧?”

  江無浪哈哈一笑:“這一聽也知是有人惡整關大妞啊,人的身體裡哪來的劍呢?”

  有人聽見江無浪所言,應聲道:“不是恨極關大妞的,是不會這樣害她的吧?說起來,這謠書也傳了三、四年有了吧。”

  “說不得是妖神蘭青傳出的風聲。”華初雪又道:“現在眾說紛紜,有的說是十五年前妖神蘭青自關家莊偷得一把鴛鴦劍,同時也偷走兩歲的關大妞,故意養她討好她,直到幾年前才從她嘴裡套出另一把劍,之後就教前任家主蘭緋關在牢裡,來不及許願呢。”

  江無浪拿出包袱裡的面餅遞給長平。他笑道:

  “初雪姑娘這段話是從華家莊江湖血案史裡背出來的吧。華家莊撰寫的血案史可不如雲家莊,不太講真實呢。”

  華初雪聞言,眼底抹過些許不滿,但她很快恢復笑顏,道:“好香的餅啊!”她覷向長平。

  長平正啃著大餅當晚飯,其囫圃吞棗的模樣令人瞠目。

  “我做的。”江無浪笑開懷,非常高興有人贊美他的廚技。他從包袱裡拿出大餅分食眾人。“我家長平還在長大,需要多吃點,可惜她不懂美食之道,吃東西像對付仇人似的。”說歸說,語氣還是很寵的。

  長平根本不理他,一塊大餅瞬間消失在她嘴裡,她自腰間寬袋取出蜜餞塞進嘴裡,無視江無浪討糖的手。

  華初雪嘗了一口,贊道:

  “真好吃!大叔,你是廚子?”

  “我不是廚子,但我希冀未來有一天能真正成為一代廚師,統領各地小廚,創造美食江湖,是不,長平?”

  “嗯。”她又塞了一顆進嘴裡。

  江無浪微微一笑,叮嚀:“別吃太多,會鬧肚疼的。”

  聽起來像是老爹帶小孩走江湖,華初雪有點輕視那老實姑娘。

  同樣都是十七歲的年齡,際遇卻是大不同,有人天生就飽受人疼愛,一帆風順,不像她自己……華初雪又看見江無浪自包袱裡拿出披風。

  “夜裡風大,你蓋著休息一會兒。”

  “我跟牛一樣健康,不冷。無浪你蓋吧。”

  江無浪一臉驚喜,低語:

  “長平,你真疼我。那……咱們一塊蓋。”

  長平沒理會他,道:“我去溪邊清牙洗臉。”

  江無浪笑著點頭,隨口道:

  “也不知是誰教你的,竟讓你保持了這習慣。”

  長平拎著她的包袱離開位子去溪邊。

  華初雪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裡。“大叔,你女兒一身新衣,怎麼你卻是一身舊衣?”

  江無浪笑道:

  “她是想見故人,就換上新衣,真是個傻氣孩子,是不?不過,她不是我女兒,我說了你別叫我大叔,我雖比你們年長許多,但叫我無浪就好。”

  “故人?她跟我一樣才十七歲呢,就有故人了。”

  江無浪還是笑咪咪地,他的笑容極為親切,但接下來的語氣顯得有些無情。

  “是故人還是仇人,都還不清楚呢。”他話方落,後腦勺突地遭到強烈巨大的重擊。

  華初雪瞪大眼,看著那老實長平的無敵鐵頭功。好大的力氣哪,差點以為大叔的頭會直接撞飛了。

  江無浪極懼她的鐵頭,連忙求饒。“好好,我說錯了我錯了,是故人是故人。”

  長平坐在他身邊,悶著氣說道:“無浪不睡?”

  “不怎麼想睡,你可別再來個鐵頭,我要暈了你得照顧我。”

  “那我先睡了。”語畢,她靠在他的肩頭上,閉目睡覺去。

  江無浪見篝火火勢漸弱,加了幾根木柴。他心不在焉,眼一瞟,落在長平另一頭的中年漢子。

  那中年漢子看似落魄,坐到營火旁後就沒有搭過腔,像在思索什麼,更像逃避什麼人……

  江無浪輕輕摟了下長平的肩,讓她再睡過來些。她年紀尚小,一心勤武,有些醜陋事永遠不要知道才好。

  這樣的人,出現在此地,如此落魄,分明在逃亡。江無浪取過披風蓋在已熟睡的長平身上。

  但願今晚,無事。

  ***         ***       ***

  一雙美目,慢慢掃過遠處篝火旁的江湖人。

  蘭家與雲家莊有異曲同工之妙,搜集各地諜報,只是蘭家多搜集一些不堪入目的隱蔽事件,這篝火旁的江湖人都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不放在他眼裡。

  他目光短暫地停頓在一對男女身上。

  誰?

  男長女少。應是父女叔侄之輩,他沒印像的江湖人,多半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人,他也不會放在心上,正要移開目光之時,忽覺那少女身上的柳色很眼熟。

  這麼干淨的柳色,普通中透著明亮,是他以前曾喜歡的。他下意識地往左邊走了十步,又停下,從這裡隱約可以看見火光下少女的臉。

  十七、八歲啊……

  這少女枕在那姓江的肩上,他看不清楚全臉,但也知這少女並不美麗。

  叫長平麼?

  他嘴角抹起意味深遠的笑。

  為她取名字的是誰呢?要永遠平安麼?那也得看,黑刀陳七郎會不會在今晚替這些無辜的江湖人制造出死亡的契機啊。

  美目掠過長平,停在那個狼狽的中年漢子身上。

  瘋狂乍現。

  ***         ***        ***

  左邊睡一個,右邊靠一個,這就叫飛來艷福?長平睡倒在他肩上那也就算了,但左邊這個是怎樣?今晚初識,華初雪就睡倒在他身上,他真不知該不該說這姑娘過於膽大?江無浪摸摸鼻子,認了,就當自己今晚是上好藥枕,任著這兩個小姑娘好好睡一場吧。

  “……關大妞體內必定有劍……”長平身邊的中年漢子忽地開口,勾起在場江湖人的注意。

  江無浪面不改色,笑道:

  “這不過是笑話罷了。一具人體裡,怎麼可能有劍?”

  “她身子裡必藏著劍,否則妖神蘭青怎會如此看重她!”沉默大半夜的黑刀陳七郎猛地起身,環視四周,問道:“誰要看關大妞?”

  他的大吼驚動睡著的人。長平張眼,立時回神想爬起,但江無浪攏起臂力,讓她靠在自己肩上,同時掩去她大部分的五官。

  “如何看?”在場有人掩不住好奇心了。

  “沒人見過關大妞,那根本是虛構的,老大叔,你是不是傻過頭了?”華初雪揉揉美目,有點惱怒他打擾自己的睡眠。

  “誰說是虛構?若是虛構,妖神蘭青怎會有她的畫像?誰能保護我,我把關大妞的畫像送給他!有了關大妞的畫像,就有機會拿到鴛鴦劍!”

  “你那畫像是從蘭家拿來的?”有人雙眼發亮問著。

  “你是陳七郎?”有人認出他。“當年謠言你曾凌辱過妖神蘭青,難怪……”

  長乎聞言,猛地一顫,要衝起來,江無浪硬是將她扣住。

  “只是過往雲煙。”江無浪低語:“你若不當它是過往雲煙,它在你心裡,永遠都是個結。冤冤相報何時了,你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嗎?”

  長平拳頭緊握,死死瞪著那人。

  “那賊廝趕盡殺絕,如果不是我竊到這白絹丹青,就真的沒命了。”

  華初雪插嘴:“那也是你自找的,不是嗎?什麼交合邪功,我瞧,是你貪心過頭,如今落魄成這樣。我要是妖神蘭青,早將你千刀萬剮了。”

  黑刀陳七郎轉向她,咬牙道:

  “不過是黃毛丫頭!老子要能將那賤人殺死,下一個就找你!”

  華初雪摸著發尾,不屑道:“會叫的狗,咬不住人的。”

  當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陳七郎活了四十多個年頭,今天竟淪落到被一個小姑娘諷刺,要不是為了保命……他目光落在長平面上,噫了一聲。好眼熟……

  異樣的鳥啼自遠方而起,陳七郎臨時轉移心神,與其他人一同循聲看去。

  天上驀然多了許多星子,但不及眨眼,那些星子又黯淡了下去。

  接著,同樣的鳥啼重復數次,皆同樣的黯淡下去。

  “是蘭家飛煙!附近有蘭家人!I有人叫道。

  江無浪暗叫不妙,拉過長平。“長平走……”

  “走不了了……”陳七郎面色青黑,全身發顫。

  一名持刀青年自黑暗裡現身。這青年眉目清美,只是略嫌蒼白,像是久不見陽光,他行至篝火十步遠,便不再前進。

  有人起身,試探斂手道:“敢問兄弟找誰?”

  那青年微微一笑,指向陳七郎。

  “蘭樨,你終究是找來了……妖神蘭青就在附近吧……”陳七郎顫聲道,不住東張西望。“那賤人說是在鼓聲未停前任我們逃走,但我知道他說的話不能當真,必會在鼓聲前殺盡咱們……早知如此,當年我不該被他妖色所惑,一刀殺了他怎會有今天!”

  眾人心中一凜,紛紛起身暗自張望。

  “這蘭樨是個啞巴!”華初雪低語。“自妖神蘭青坐上蘭家家主之位後,他八大親信皆被他親手割舌,這傳聞果然不假。”

  “這篝火未熄,你不能……”陳七郎還沒說完,那青年疾快上前一腳踢翻柴火,大刀一翻,直取陳七郎的項上人頭。

  陳七郎眼明手快,逃進長平身後。

  那大刀迎來,江無浪身手不凡,及時拉開長平,接下這一刀。

  “蘭青呢?”長平脫口喊著。

  “誰要能保護我,我就告訴他關大妞現在在哪!她在一個你們完全想像不到的地方!”

  江無浪微地眯眼。只有一個地方超然中立,是江湖人絕想不到的地方!

  有人一聽,找了借口急喊:

  “當場無故殺人,豈有不幫之理?”奔前欲幫陳七郎。

  蘭樨一個回刀,活生生刺中來人的心窩。

  陳七郎見狀,心知今日恐難逃一死。既然如此,也絕不教蘭青得逞拿回白絹,他自懷裡掏出白絹,就近塞到江無浪懷裡,狠辣笑道:

  “關大妞的長相,如今他也知道了!妖神蘭青,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能殺掉多少人?”

  蘭樨血淋淋的長刀揮向江無浪。

  陳七郎趁機拔腿狂奔,消失在夜色裡。

  陳七郎已看見白絹上的娃娃臉,也知道大妞一直待在雲家莊裡,這人個性卑劣,怎能留下那張嘴?江無浪閃過那刀,頭也不回喊道:

  “長平留下,等我回來!”

  他身形飛快,往陳七郎那方向追去。

  蘭樨足下未停,尾隨而去。

  一切都在片刻發生,令人猝不及防,一時之間剩下二男二女怔在原地。

  那兩名江湖男子一直沒有動作,他們自知就算是蘭樨的對手,但,世上是否真有鴛鴦劍誰敢肯定,又何必攪入這場渾水?

  華初雪好半天才回過神,喃喃道:

  “剛才發生了什麼?北方蘭家是打算跟江湖為敵嗎?居然如此放縱殺人……”語氣竟有點興奮。

  長平動也不動,五指壓著她腰間的寶貝袋。剛才無浪動作快得令人看不清,但白絹確實塞入她的袋裡。

  無浪怕交手之際,再讓人看見她的畫像,會禍及她。這白絹……是蘭青繪下的嗎?蘭青也想她嗎?

  蘭青在哪裡?

  那人說蘭青就在附近,怎麼還沒出現?

  突然間,她察覺那兩名江湖人面如蠟紙地望著自己,她本以為被他們認出她就是關大妞,接著,她聽見華初雪一聲抽氣。

  一抹血紅自她身側揚起。

  她微地一怔。

  青色冷霧靜靜在她周邊流竄,風吹衣袂飄飄,似火紅衣流霧裡,但,那火色紅衣卻不是她的。

  她穿著青柳衣裙,黑發纏辮,哪來的紅衣、哪來的飛揚長發?

  冰涼的金屬輕觸她的左頰,沁入她的心骨。她心一跳,藉著零星火光,瞟見左肩上有著半張鬼臉……不是,是鬼面具!

  蘭青!

  接著,零星火光滅盡。

  撲通撲通,長平內心大喜,面有容光,但不知是不是周遭人的恐懼壓抑,讓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陰涼的夜風明明自她面前撲來,她卻覺得背脊陣陣泛寒,如倚冰雪。

  “……妖神……蘭青?”江湖人終於開口。

  “同伙麼?”面具下的男人問。

  那聲音清凜凜,是她記憶裡渴望的聲音,卻似乎又有所不同。她記得,蘭青的聲音是溫暖的,總令她安心啊!

  “不,我跟陳七郎不是同伙……”那人硬著頭皮道:“你這是破壞江湖規矩,得受公眾制裁的!”

  “制裁?”面具下的男人似笑非笑:“都死光了,誰能傳出去,又如何能制裁我呢?”

  兩名江湖人咬咬牙,道:

  “你真以為你能打得過我們嗎?還是,你許願成真,天下無敵了?”

  “把白絹拿出來。”

  “那白絹,讓江無浪拿走了……”華初雪低聲提醒。

  “白絹呢?小姑娘。”

  長平頓覺頸子被冰冷的五指掐住,咯咯作響著。蘭青……這是蘭青?

  “白絹不在她身上啊!”華初雪叫道。

  “那就在你身上了?”

  華初雪立時閉嘴。明明黑暗裡什麼也看不見,但就是覺得這蘭家家主正轉頭看著她。

  “……蘭青……你……還認得出我嗎?”長平費力地說著。

  身後的紅衣男人聽得她念蘭青二字時,思緒一頓,五指略松,嘴裡仍道:

  “先把白絹交出來。你長輩手腳俐落,能在眾人眼皮下放在你身上,也算是一流高手了。”

  “好,你要我就給你!”長平摸索著寶貝袋子。

  白絹是被無浪硬塞的,沒有放入夾層,她避開白絹,自夾層裡掏出一物。

  “我拿給你。”她摸上他另只手背,手背上凹凸不平的觸感令她心驚。蘭青,蘭青,吃了多少苦頭?

  “什麼東西?”被塞進他手裡的不是白絹。這是在耍他嗎?面具後的美目一眯,欲置她於死地。

  他親眼所見,白絹落入她懷裡,自一具屍體上取物太容易!

  長平本要喊“我是大妞”,但喉頭被緊掐,頸骨發出將要折裂的聲音。

  她試著往身後揮拳,觸及他的面具。

  當啷一聲,面具落了地。

  下一刻,她被強勁的力道一甩,整個人滑行出去,背部蹭上剛滅的焦柴,她悶哼一聲,緊緊咬牙翻身避開熱流。

  華初雪忽然喊道:

  “蘭家家主,你要再前進一步,我馬上亮起火折子!到那時,你的面貌將無所遁形!”

  黑沉的夜裡,傳出愉悅的笑聲。

  “你點啊。”他催促著。

  不點,還有一線生機,但點了就全部陣亡,華初雪自是明白這道理。

  前任家主蘭緋天生貌醜,成為家主後終年戴著嚇人的鬼面具,妖神蘭青坐上那位子後竟也繼續這樣的習慣,由此可見,蘭青的面貌必有不能看的秘密。

  華初雪是聰明人,當機立斷丟了火折子。

  “真聰明啊。”

  華初雪屏息,妖神蘭青正停在她的面前。“華家莊裡的人?”

  “是……”那聲音偏清冷,清冷的人她也見過,卻沒有遇過這種隨時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華家莊有女子嗎?”

  “我是唯一的。”她咬牙。

  “原來是那個‘唯一’啊。今年幾歲?”

  “……十七……”她心跳如鼓,不知為何他對她起了興趣。

  “十七麼?”他笑了聲,轉向那倒地的老實姑娘。

  現在烏漆抹黑,誰也見不著誰,但他之前就看見這叫長平的生得老實,臉盤兒略寬,眉間也寬,是個“反璞歸真”的古樸臉貌,不算醜,就是不太合這江湖味罷了。

  他負手慢步來到她的面前。道:

  “嗯?拿出來,你就少受點罪。”

  “……蘭青……你真的不認得我了嗎?”她擠出聲音。

  他嘴角上揚。“十六、七歲的姑娘,發育還不全呢,我哪認識?”

  “難道你一生之中,連個十七歲的姑娘都不認識?連個從小看到大的人都不認識了?”她怒了。

  蘭青一頓,思緒全停,沒法思考。

  當他回神時,慢慢攤開掌心。方才,這老實姑娘塞進他手裡的……他心裡輕顫,湊近鼻間一聞,原來是腌過的蜜餞。

  剎那間,有著些許瘋狂的面色驟變。

  長平掙扎起身,摸到泥地上被錦布包住的方盒。這盒子是放在無浪包袱裡的,准是剛才她落難踢飛,這才滾出來。

  “蘭青!”

  明知她不會見到他的臉,蘭青還是狼狽連退幾步,不顧一切疾快拾回他的面具。

  她以為他要離開,又氣又急,錯過這次,再見無期!

  “蘭青,鴛鴦劍在這,它可以證明啊!”她大喊。“蘭青,我是大妞!大妞啊!”

  空氣中瞬間出了異樣氣流,有人長劍出鞘!蘭青回首,本是驚慌的眼色流露殺氣,掠前扣住那正被奪去的鴛鴦劍盒。

  “這是許願成真的劍,你放手!”正是其中一名江湖人。

  “你想許願?下地獄去許吧!”蘭青使力撥開劍盒,盒裡劍身彈向空中,他不去搶,精准掐住對方頸骨,一個使力,對方骨斷氣絕。

  接著,他聽見她衣料被劍刀劃破的撕裂聲。他要對付的,本該是另一個殺向大妞的漢子,偏教搶劍的人給擋住。

  “關大妞,你體內的劍給我!”

  蘭青聽聲辨位,將手裡蜜餞凶猛彈出的同時,奔前彎身托住長平的腰身,正要引她退後,稍遠處的華初雪點亮了火折子。

  那蜜餞,深入那漢子的眉心,而漢子還緊緊攥著大刀不放,顯然至死也要一窺關大妞體內的許願之劍。

  長平胸前的衣衫已被割開大半,裡頭的肚兜若隱若現,她雙手還死扣著刀鋒,硬是擋住致命的力道。

  蘭青心中大凜。他出手要是再慢點,她十指定會被尖銳的刀鋒齊切而斷。

  蘭青見她雙手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極快封住她的穴道,硬是一指一指掰開她的手指。

  明知她正密切注視他的面具,但他不理,直到他把沾血的大刀丟棄,一腳踹開屍首,才慢慢抬起眼。

  那是一個不喊疼又一臉倔強的年輕姑娘。

  他目光略低,落在她腰間的寶貝袋上,袋口露出白絹一角,他抽出來一看,果然是他要找回的白絹丹青。

  白絹上,是大妞幼年的相貌。他垂目注視良久,再徐徐看向眼前這死盯著他不放的小姑娘。像麼?怎麼他一點也看不出來?怎麼他一點喜悅之情也沒有?

  “把手包一包吧。”他終於開口。

  “蘭青,你終於肯認我了嗎?”
引言 使用道具
cici33
大公爵 | 2009-4-16 18:53:46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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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咯……咯……

  細微的聲音驚動他。

  他手指動了動,卻不急著張開眼。他真是傻子,竟被感情控制了理智,大妞哪會找他啊,偏他一聽大妞失蹤,就亂了分寸,這才著了衛官的道,大妞只怕也陷進衛官的手裡了。

  咯咯聲斷斷續續響著,聽起來像……孩子忍不住發出的抽噎聲。

  他迅速張開眼眸。

  映入眼簾的,是天然的黃土密室,牆面上有燭台,他藉著微弱的燭火掃過密室,停在角落裡一身毛衣毛褲的紅娃兒。

  “大妞!”他要起身過去,發現全身穴道被狠狠封住。他咬牙忍著蝕骨的痛,慢慢撐坐起,他對著她柔聲喊:“大妞,你過來。”

  角落裡的小人兒沒有動作。

  墨色劍眉輕攏,他又輕聲道:

  “大妞,你過來,我不方便,你蘭叔叔身上有傷。”

  小小的屁股這才用烏龜的速度蹭著地,慢慢挪往他這裡。

  大妞不是早會走路了嗎?蘭青雖覺疑惑,但還是抱過大妞入懷。

  他摸摸她小小頭顱,道:

  “大妞真乖。”他扮笑地把她的小臉抬起,頓時愣住。

  大妞的右臉青腫發紫,小嘴巴緊緊抿著,嘴角還破到流出血來。衛官下手太重,以為打個小娃娃就能逼出話來?

  蘭青面色微怒,抹去她臉上薄薄的淚。一般小孩早就哭得滿臉都是淚了,哪像大妞拼命張著眼,忍不住了才讓眼淚滾出來。

  “大妞乖,真能忍,沒哭出聲來。還有哪兒疼嗎?”他哄著,大妞卻只是扁著嘴,直到忍不住才張開小嘴發出聲響。

  看起來似乎沒事,他輕拍她小小的背,感覺她瑟縮一下,他的食指撫過她背後毛衣,有裂縫……

  他拉過大妞,看見她的衣背被割上長道口子。他心一跳,趕緊替她拉起紅色的外衣內衣,小小嫩背上果然有道淺淺的血痕。

  衛官這次是鐵了心,不打算拐彎抹角了!他小心地替大妞拉攏衣物,背刀是嚇唬大妞,臉上這巴掌才是下了十足重力,但大妞不肯說話,就算弄死大妞,也不會有個結果。

  他尋思片刻,要拉開大妞跟她說個清楚,哪知他的上衣被扯動,正是大妞一雙小手緊緊攥住他的衣服。

  剎那間,他心裡竟有喜意!

  明知在這種時候、在大妞捱疼的這時刻,他不該如此想法,但,他就是掩不住心裡狂喜。

  如果再能選擇一次,他想著,那就讓大妞捱痛,大妞才會賴住他……這種異常心理,不就證明他在江湖打滾多年,早已變得扭曲了嗎?

  他輕輕摸著大妞的頭,在她耳邊說著:

  “大妞什麼都懂的,也沒忘記說話,是不?晚點,一定有人來問你,是不是見過鴛鴦劍,不管他問什麼,你一定要開口,說劍的藏處已經告訴蘭叔叔了。”

  大妞沒有回答他。

  他硬是捧起她的小臉,望進她的小眼睛,一字一語清楚說著:

  “大妞,你想再看見今朝姨嗎?如果想再跟今朝姨玩,就照我說的,有人問你,你就說蘭叔叔知道,懂麼?”

  她看著他,抿著嘴不說話。

  他淡笑,又摸著她的小頭。晚上她跟李今朝出門時,她細軟的頭發被李今朝綁成好幾條細小的辮子,十分可愛,他不得不說,就算大妞偏向她爹的長相,畢竟是女娃娃,真好好穿衣打扮,也是個可愛的小娃娃。

  他虛軟地靠向冷硬的牆壁,任著大妞窩在他懷裡。明知大妞是找熟人的安全感,但他還是十分高興大妞主動的親近……真的非常高興……

  他合上眼,輕聲道:

  “大妞……如果這次能活著,我把惡習都改了……你跟我,找一處……像家人一樣生活,好不好?”

  大妞自是不會回答。

  他內心輕笑著。也對,對他來說,美夢一向會在最後一刻破碎。

  什麼都不要想,有人踐踏他,他就順應而受,與其慘死在人家手下,不如為自己圖謀虛幻中的歡愉,這才是妖神蘭青能活到現在的真正原因。

  ***          ***        ***

  喀的一聲,石門被推了開來。

  蘭青懶洋洋張開美目,似笑非笑地挺直腰杆,硬把大妞自懷裡扯下,取下腰帶,笑道:

  “我還在想,大叔什麼時候回來?”小爪子拍開他蒙眼的動作,他毫不猶豫使了四分力擊在大妞背上,大妞痛得趴倒在地上。

  他慢吞吞地蒙住大妞的雙眼,再把大妞過長的袖口在她拳頭處打了個結,讓她沒法扯下帶子。

  “我等大叔很久了呢。”他眼角一挑,春眸流媚似水地睇向門口的中年漢子。

  “你……等我?”中年漢子有些發愣。

  “是啊,大叔不知道我中了鳳求凰嗎?沒有人陪我度春宵,我很容易見閻王的。”他不動聲色起身,硬是把大妞輕輕踢到角落去。

  他聽到大妞的小拳頭憤怒落在地上,內心不由得發笑。他不理衣著凌亂,微敞粉膩胸膛,負手偏頭步近那中年漢子。

  “官哥沒告訴你,是不想你替我解毒麼?”

  中年漢子見他一身異常嫵媚,墨眸裡春水蕩漾,唇紅齒白,明明就是個勾魂的美人種兒,怎麼在城裡看他,卻只是一個普通好看的少年而已。

  “嗯?大叔,你願意幫我麼?”

  中年漢子立即賞了他一巴掌。“妖神蘭青,你以為我不知你想做什麼?你身上匕首早就取走了,你想殺我逃出去?”

  他頰面微腫,那雙風情蕩漾的瞳眸裡明顯抹過惱意跟委屈,妖媚之中又帶著我見猶憐,煞是好看。他惱道:

  “我殺了你,還有個官哥,我是傻子才會逃!你不幫我,就隨便找個人進來,別在這裡礙事!”語畢,轉身不理。

  他瞧見大妞還在生氣捶地,想要掙開袖口的結,心頭不由得柔軟。傻大妞,他心裡這麼想著,關長遠,你的女兒真的好傻。

  不出他意外的,身後有人餓虎撲羊壓他在地。

  “哼,衛官要我小心你。你只是個沒用的賤人,想用簪子殺我?”中年漢子抽出他發間玉簪拋掉。“我看你怎麼殺?賤人!”

  大妞的小拳頭急促了,蘭青心頭還是想笑,傻大妞傻大妞,就算解了袖口又能做什麼?可惜他沒塞住大妞的雙耳,這種事小孩子哪能聽?

  中年漢子猴急想吻上他誘人的嘴,蘭青才要迎合,就越過漢子的肩,看見門口的男人。

  “你要敢親下去,你就沒命了。”

  黑鷹衛官的話如冷水兜了下去,中年漢子倉皇跳起來。“衛爺,我不是故意……”

  “你以為拿掉他的武器,封住他全部穴道,他就沒法殺了你嗎?他的嘴、他的手,甚至他的頭發都能殺了你,你敢不敢賭?”

  “官哥對我真了解啊!”蘭青笑著,忍著痛慢慢起來。“太了解我的人,我束手無策了。”

  “鴛鴦對劍呢?”

  “鴛鴦對劍?怎麼?你手頭已有一把,現在找理由除我滅口?”

  “我的劍,被人偷天換日了。”

  蘭青一怔。“是誰干的?”

  衛官眯眼,甩他一巴掌。“誰干的?世上誰知我有其中一把劍?你說,會是誰干的?”

  “我對你的劍一點興趣也沒有,豈會去偷?”偷劍者絕不會是他,那還有誰會知道衛官有其中一把鴛鴦劍……傅臨春!

  衛官不知蘭青此刻心思,走到大妞面前,冷聲道:

  “你是沒有興趣,但你為了關大妞,不得不偷。”

  “胡說八道!我會為這傻妞干下找死的事嗎?”

  “不會嗎?”衛官出腳極快,那一腳直接要往大妞下巴踢去,其力道之重,大妞的小頭顱一撞上後面石牆,只怕立時腦漿四溢。

  “住手!”蘭青疾前,不及衛官出腳快,但衛官臨時改變角度,重重踹飛蘭青。

  “不就是條自私自利的狗嗎?關長遠是拿什麼喂你,要你這麼賣命?”

  蘭青抹去嘴角血絲,躺在地上笑道:

  “關長遠說,黑鷹衛官不是好人,與其鴛鴦劍給你,還不如給我呢。”

  “什麼意思?”

  “只要我保住他家後人,大妞那把劍就是我的了,我再去偷你的,我不就可以從心所欲的許願?”

  “關家那把劍已經在你手裡?”

  蘭青哈哈一笑,悠閑地看著衛官,吊兒郎當問著:

  “官哥,你說我要許什麼願呢?我是要讓我所有恨的人全下地獄,還是成為江湖皇帝,你說哪個好?”

  衛官瞥向大妞,疑道:

  “這小鬼我嚇她打她,她都不肯說話,她竟然告訴你?”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帶她跳崖逃生,一路逃了三個月,這苦肉計還不靈光?”

  “她不只是啞巴,還是個傻子,我怎麼打她,她都不吭聲,一個傻子怎會告訴你?”

  “她不是啞巴也不是傻子,難道你沒有聽到她的哭聲?何況,官哥,就算是糞土之牆,由我蘭青下手也能塗了它。”蘭青一直聽見大妞在發怒捶地。

  捶得好啊!在衛官眼裡,大妞如此憤怒,必是為了這個蘭叔叔背叛她。哈哈,要大妞作戲還不如這種巧合呢。

  “劍呢?”

  “我千辛萬苦得來的劍,為何要白白給你?”

  “這都只是傳說,你拿了未必有用。”

  “我不試試怎會甘心?官哥你也知道我這身子的毒,這一輩子我是不可能以這身功力殺死下毒之人了,能有這種機會我不會放過。”

  “你不怕我殺死關大妞?”

  蘭青看著大妞,嘴角不屑撇笑:

  “為什麼我會有‘只要對方好,我怎樣也無所謂’的笑容,你明白了吧?這三個月我作戲都以為是真了呢。我是不願關大妞死,畢竟她給了我一個報仇機會,好吧,只要你放過她,我願意分你一杯羹。”真是奇了,平常他在乎大妞怎麼看他,所以他在大妞面前總是言辭小心,現在他反而不在意大妞是不是又誤會他了。

  “你能分我什麼?”

  “只要這把鴛鴦劍真有許願神力,我殺死蘭家家主後,蘭家一切都歸你。”

  “蘭家家主?你身上的鳳求凰是他……”

  “是啊。”蘭青笑著:“官哥,江湖上一直沒有人察覺我跟前任家主長得很像呢。”

  衛官詫異萬分,細細打量起他。

  “蘭家家主對親弟弟下手,這個弟弟討回點公道,天公地道吧。”蘭青道。

  “蘭家一向單傳……”

  “我是私生子啊。他面目奇醜,妒忌我恨我,前任家主死後,他便在我身上下了鳳求凰,一腳踢我出蘭家。這種事多不光彩,你要我說幾次呢?”

  “劍呢?我怎知你這一切是不是騙我?”

  “好啊,先給你一把。這三個月來我住在城裡李今朝家裡,劍自然在她手上。我跟她說,那是我的伙食費,等我湊齊了一兩必會贖回。”

  “你把劍交給一個老百姓?”

  “交給那種不懂武的百姓才好,她不知劍的奧妙,你快去贖再放了大妞,我們就一塊再拿另一把。”語畢,閉上眼不再理他。

  衛官立在原地久不言語。要是蘭青說把劍交給一個懂武人,他絕對懷疑是蘭青設下的陷阱,但如果劍在一個小老百姓手上,隨便搶搶也搶得來,蘭青用這法子騙他就夠蠢了。

  他略查過李今朝,不過是個賣劣酒的孤女,跟個混吃等死的小老百姓沒兩樣,沒有什麼江湖人脈靠山……

  “如果你騙我……”

  “那你就回來找我啊。難不成我跟大妞還會消失在密室,還有誰來救我?”

  衛官冷笑:“確實。你這人,壓根沒個朋友,說起來也是挺可憐的。”他又看向那憤怒的大妞。他問:“為什麼你要蒙住她的眼睛?”

  “因為小孩子的眼睛最干淨。”蘭青毫不考慮道。

  衛官仰頭大笑:

  “你也有覺得自己髒的一天嗎?要不要我找個人來讓你髒個徹底?”

  “喲,官哥不怕我的嘴、我的手都能殺人嗎?”

  “我找七、八個人進來盯著你,難道你還能一塊全殺盡?你要乖乖的等我回來,這些人不會找你麻煩的。否則你就要自討苦吃了。”

  “就等你回來了。”他不以為意道。

  蘭青聽見石門一合上,吃力地轉頭看向角落。大妞終於掙開袖結,明明背在痛,還努力想扯下縛緊的眼帶。

  蘭青微微一笑,爬過去,替她解開眼帶。

  當那對小眼珠瞪著他、小爪子用力打著他時,他笑得更暢懷。

  “大妞,你生氣時,真像頭小白熊,如果臉不青紫更像。”他摸摸她小小的拳頭,拾起不遠處的碧玉簪。

  “大妞,渴麼?”

  她不理他。

  他輕笑,簪子的尖處劃過手臂,濃稠的暗色鮮血噴了出來。

  小眼睛又轉了回來,看著他直流出來的血,她又抬頭看向他,用力拍打他的身體。

  他掬了點血,道:

  “大妞,張嘴。”

  她嘴巴緊抿著,還是打著他要他包扎。

  他皺眉。“大妞,聽話!想要活著出去,就聽話,難道你不想替你爹你娘出氣?”聲音厲了些。

  大妞的拳頭停下,紅紅的小眼睛看著他掌心裡的血。

  “快點,張嘴。”

  小小的嘴巴終於不情願地張開。

  他笑。“真乖。原來你還真的聽懂呢。”

  香香的血味滴到她嘴裡,跟那天她聞到爹身上的臭血味不同。她一看見他停止喂食,又一直拍打著他流血的手。

  “大妞要我快點包扎嗎?不行呢……大妞,別動。”

  他起身,又將傷口狠狠戳大,任著鮮血如泉噴灑出來。

  “大妞,既然你都聽得懂,那麼,那一天發生的事你都聽見都看見了,是不?你蘭叔叔是壞人呢。”一頓,他輕笑出聲,沒料到自己在大妞面前遮了這麼久,到頭仍是捅破了。他沒有回頭,又輕聲道:“你蘭叔叔從小到大,還沒遇過像你爹那樣的好人呢。蘭叔叔在家裡時總是防著身邊所有人……蘭家跟關家不同,不防人就活不下去,可是到最後,我還是被有著親生血緣的哥哥騙,可見我防人的功夫太弱。”

  他在石洞裡走動,任著鮮血灑到每一處。血不夠了,便在皮肉上再劃開另一道,毫不手軟。

  他一直聽見捶地聲,但他只是面帶微笑,不理她繼續道:

  “你蘭叔叔的哥哥以為蘭叔叔被下了鳳求凰,將在江湖上生不如死,到最後自絕而死……哪可能呢?我韌性很強的,他下鳳求凰,那我就隨意人生吧,不順水而流,是活不下去的。有人信了他放出的風聲逮住我,那我就任那些人為所欲為,人嘛,不就這麼回事?我想,我熬下來就是為了過一段隨心所欲的日子……直到遇見你爹,我才明白我一直渴望一個得不到的世界。”

  他沒聽見大妞捶地聲,回頭一看,大妞的一雙可愛小眼睛正瞪著他。

  他唇色雪白,開心笑著:

  “大妞在認真聽嗎?真好,我剛才說到哪裡……我說,我才明白我一直想要另一個得不到的世界。如果我跨足到那個世界,是不是就把過去的一切徹底消滅?這世上有蘭青這般,也有關長遠那般,我想要進入關家干淨的世界,可是,最後我還是毀了那個世界。我早就後悔了,早就不想毀關家,那天我纏住衛官,卻還是無法阻擋他雇來的人手……”

  他停頓片刻,失笑。還在解釋什麼呢?當日他沒有盡心盡力阻擋關家慘事發生,明明可以力戰衛官,但他沒有,因為他知道即使以命相抵,也無法殺死衛官,那麼關家滅亡是必然,他又何必浪費自己的性命?說到底,他自私自利,難以更改了。

  他偏著頭聽自己鮮血落地的聲音。滴答滴答的,每流一滴,就多一分機會保住大妞……每流一滴,他就發自內心的快活,這不是心裡有病還會是什麼?

  過一會兒,他又柔聲說道:

  “大妞,你活著出去後,就忘了這一切吧。忘記你的爹你的娘,還有我。李今朝是個好姑娘,傅臨春奪去那把劍,定是代你拿回關家的東西,他們跟我不一樣,都是溫暖的好人。以後你跟著他們,一定會過得很好很好……”

  大妞失蹤,傅臨春會全力尋找,此時衛官潛入李今朝那裡,雲家莊就能循線追來,到那時……衛官名號為鷹,不喜結黨只會雇人,人也不會雇得太多,衛官寶貝那對劍寶貝得緊呢,怎會讓太多人進入這計畫?只怕當時受雇滅去關家的人手都一一解決在衛官手裡了。

  他也猜測跟著衛官的只有七、八人,不會再多。這些人將全力盯著他跟大妞,而衛官則親自去取劍。

  他全身無力,跌坐在與石門有段距離的角落裡。他意識有些模糊,聽見大妞在爬行,遂輕聲道:

  “大妞,避開那些血。”

  沒過多久,大妞爬進他的懷裡。

  他輕輕喘著氣,失的血有些重了,他又問:“大妞,有沒有聞到血味?”

  他等了等,感覺懷裡的小人兒輕輕撞他,小手壓住他的傷口。

  大妞真傻,這樣壓他,他會痛的,但疼得很愉快。這是自關家血案後,大妞與他最親近的一次呢。

  “那……很香嗎?”

  她又輕撞著他的肚腹。

  他費力地笑著,喃道:

  “關長遠,這回我真拿命來賠了……這種事我怎麼干得出呢?我不是肮髒的妖神蘭青嗎……怎會為了你這個小小傻妞干這種事……”

  蘭家人的血,只要放血過重,血味足夠令七、八人當場昏迷數日,再重點,那就是直接陪他見閻王了。

  要解藥也很簡單,直接服食他的血即可。

  活著的人體實證一名,前任家主。

  現任家主在前任家主垂危時大膽測試,當場死了七、八名押來的外人,前任家主也提早死去,當時他就在旁冷血到不去阻止這一切。

  所以,現在是報應臨頭了吧。

  他有些發冷了。

  自那中年漢子入內後,一直照他設想所走,包括衛官去取劍,派所有人來守著他,目前為止他都推敲正確,那麼接下來他也不會出錯才是。

  有九成機會,李今朝會作戲讓衛官認定他在騙人,而雲家莊尾隨衛官而來,先行觀察再救人。

  但他等不及了,衛官一察覺其中有詐,必先拿大妞開刀,到那時,雲家莊再營救也是晚上一步了。

  他得先替大妞鏟除這些人,否則到頭大妞不幸慘死,他會悔恨終生

  石門被開啟,他下意識地護住懷裡的小白熊。現在血氣正濃,正是死人的最佳時機。

  現在,只剩衛官。

  傅臨春,如果你連一個衛官都無法及時殺死,那你就比我還不如了。

  關長遠,你的女兒我用命保護了!這次,我看見你後敢大聲說:這就是我的義氣!關長遠!

  ***       ***       ***

  “大妞,其實你根本不是蘭青的小孩吧?”

  他意識本是蒙朧恍惚,李今朝這話直接劃破他的意識,令他神魂猛然震回。

  他沒死?

  “我怎麼看都覺得大妞你聰明,你爹是笨蛋,笨蛋爹怎麼會生出聰明女兒,是吧?”

  他的手臂傷口被輕戳而痛入骨心,接著他聽到李今朝慘叫:

  “大妞,你打我!我戳戳你爹,你也不高興啊,這麼小氣!真是,那我戳你好了,我戳戳戳……算了,你臉腫成這樣我哪舍得。”

  “好了好了。”公孫紙道:“我看小娃娃也餓了,你到粥攤買碗粥吧。”

  “大妞不愛吃粥,她愛面,偏偏隔壁面攤收了,我過街去買吧。五爺,勞你看顧了。”

  蘭青等了等,木板門終於合上。屋內除了大妞外,還有公孫紙輕淺的呼吸聲。原來這不是夢,他真的苟活下來了……

  床邊忽然震動一下。

  “你這小娃娃,真是。”公孫紙委屈道:“大伯伯也不過是累了,跟你一塊擠擠,你這麼小氣做什麼。也對,我要坐在床邊,就把你擠掉了,來來,大伯伯再替你把把脈,看你吃了你爹的血有沒有問題……咦,不小心又把到你的小小腳了,你的腳怎麼跟手長得一模一樣呢……大伯伯的冷笑話還是沒法逗你笑嗎?”

  屋裡寂靜一陣。

  公孫紙才又道:

  “你這孩子看起來傻裡傻氣的,可遇事也不會大哭大鬧,在你爹身邊長大,不知會不會改變?你爹啊……”公孫紙一頓,有意無意地說:“要自絕護你本是一番美意,但他下手過狠,明知密室外的走道極有可能空間狹小,血氣就算散去,也散得有限,傅臨春可以不受此影響,但尾隨他的其他雲家莊弟子就慘了。我不信這一點他盤算不到,他這般狠毒的心理,將來你學了十足去可怎麼得了?你不懂?沒關系,有人懂得就好。”

  蘭青眼皮一動。

  “小娃娃放心,你爹失血是多了點,但有我在呢,他想死還真不容易,只是……你道,我跟他談條件好不好?我替他解了鳳求凰,你呢,就跟我走。一個人的惡習若是自十五、六歲養起,那還有得改;若從出生那一刻開始,要更改就太難了。你爹就算有心向善,它日再來一次,怕也是會犧牲那些想救他的人,難保不會有一天連你都被他給害了,不如你跟我走,十五年後,你將會是個可愛善良的小姑娘,好不好啊?”

  不!蘭青心裡有絲慌張。明明他已允傅臨春留下大妞,但……但……

  “你爹也不必擔心黑鷹衛官。雲家莊是中立沒錯,但對於那種屠盡家裡人口的下三濫還是看不過去的。小娃娃,你瞧,鳳求凰一解,你爹原有的功力全數恢復,將來他想在江湖腥風血雨都行,但,那時他帶著你,你只會是麻煩啊!還不如跟著伯伯走,變成一個小醫蟲,你說好不好?”

  大妞不會說話,自然也不會回答他,反正公孫紙也不是真要說話給她聽的。

  “哎,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懂不懂養孩子?”公孫紙摸摸大妞的頭,又看看床上的少年。“我晚點再過來吧。”

  公孫紙離去後,大妞揉揉小眼睛,小心地爬起來,搖搖擺擺跨過他,再一屁股坐到床的內側來。她正要專心看著蘭青,卻發現蘭青已經轉醒。

  蘭青伸出手輕輕觸摸她還有點青紫的臉頰,問道:

  “大妞,還痛不痛?”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聲音粗啞難辨。

  大妞看著他一會兒,忽然低頭玩著自己的口袋。

  他試著想抱她入懷,但全身實在太虛弱了。大妞臉上青腫消了不少,應是過了好幾天,但他仍是衰弱得很,可見失血過重。

  他微微一笑摸著她的小頭,道:

  “到頭來,你的全家之仇還是雲家莊替你報的……大妞,我……我……”蘭青遲疑著,嘴裡那種“以後你就跟公孫紙學醫”的話,終究說不出口。

  他想,再等等吧,現在他太虛弱所以話說不全,不如等他康復了,再跟大妞好好告別。

  大妞從口袋裡找到什麼,拿出來遞到他面前。

  他一怔,望著那支碧玉簪。

  簪上無血,可見有人曾心細擦干它。

  大妞見他不接,小屁股往前蹭了蹭,小手又向前遞了遞。

  他終於接過,輕啞道:

  “大妞,你真乖,還懂替我拾回簪子。”想要摸摸她的臉,又見她繼續低頭挖著口袋。

  她又要從口袋裡拿出什麼?這口袋是李今朝替她買衣時加上的,讓她隨時放些喜歡的東西。

  小孩子老是喜歡塞東西,難道你不知道嗎?李今朝當初是這麼說的。他確實不知道,甚至,他連大妞喜歡吃面也沒有察覺,他根本當不了好父親。

  其實,當不當她的爹,他不在意,他只是希望大妞陪在他身邊。只要大妞在他身邊,他就能還欠長遠兄的情,還一生也好,總能還清的……

  大妞的小手在他面前攤開。

  蘭青瞪著。

  那是一朵白色小花,花瓣早就爛了,還掉了好幾瓣,但大妞還是很小心地把它攤平,再遞給他。

  這樣的小花,多常見。野地有,花鋪有,正月十五那晚也有。

  “……接到花今年心想事成好運到……大妞,你這是特地接來送給我麼……”他輕喃著。

  大妞沒點頭,小眼睛一直看著他。

  他小心翼翼地接過,目力有些模糊了。“大妞……你不討厭我麼?”

  他使盡力氣半坐起來,用力將有點抗拒的大妞抱進懷裡。

  他是不是可以認為其實大妞是不討厭他的?是不是可以認為大妞並不記得那一晚血腥,她還當他是她的蘭叔叔,是那個在關家與她十分交好的蘭叔叔?

  是他不願承認,他想要大妞陪在自己身邊,不是想還關家的情,而是……而是……他想要有個人陪著他,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曾做了什麼事!

  這個人,不會是懷有目的。在他眼裡,人人都是懷有目的接近他,唯有大妞這個單純如白紙的孩子他可以放心。

  中了鳳求凰也好,將來功力恢復也好,他想要一轉頭就能看見令他安心的人,想要有一個能夠拋去他的自私,盡情去疼愛的一個人。

  一直沒有這個人……一直沒有這個人……他一直是孤獨的,不知有人陪伴的滋味,即是關長遠對他如兄弟,但對他而言,關長遠始終是屬於其他人的,是屬於其他世界裡的陌路人。

  “……真怪,大妞,明明蘭家人該只圖自己利益,雲家莊肯為你著想,我雖不願意卻也為此欣喜……”他埋在大妞小小的小肩窩裡,眼眶發熱。

  這種心情陌生又難受,以往他只為自己欣喜過,哪會為了他人而高興?他知道大妞跟著雲家莊,對她的未來只有好處,可是……可是……

  “面來了面來了!”李今朝以肩頭推門而入,雙手捧著面碗,正好看見蘭青背著自己,而大妞被緊緊抱著,那雙小眉頭使力皺著,小嘴都下垂了。她本想喊:蘭青,你抱得太用力了……

  但,她一頓,把面放在桌上,當沒有看見蘭青故作自然地轉身、大妞肩頭上的一片濕意。她搔搔臉,假裝不經意道:

  “大妞啊,如果可以,真希望你能留下來呢。”

  蘭青深吸口氣,微笑道:

  “我正有此意,大妞就托……”

  李今朝又繼續道:

  “剛才我回來時,遇見隔壁面攤老板,他正跟人談賣攤的事,那個……反正,大妞也愛吃面嘛,你要不要頂下那個攤?面不會煮不要緊,我找酒樓師傅來教你,怎樣?”

  蘭青瞪著她。

  李今朝自他懷裡硬抱出大妞,大妞像逃難似的手腳緊緊纏住她。

  她拍拍大妞的小頭,嘴裡又道:

  “就算你想飄泊江湖,也得等大妞大一點吧。在那之前總得討生活,既然在哪都得生活,還不如就近相互幫個忙,怎樣?”

  是啊,他曾想過,若是跟大妞生活,就尋一處地方平靜過活,但……細節還沒想過,何況雲家莊……第三個主子李今朝完全不知傅臨春驅他的打算?

  他目光又移到李今朝正喂著的大妞。大妞現在連湯匙都用不好,真餓極了,沒人喂她,她會直接用手抓來吃,如果有時間教她,他的大妞不一定會比其他小孩差……

  公孫紙認為他年少氣盛,無論如何是無法過著一般百姓生活的。

  傅臨春認定他無法擺脫蘭家人的身分,再怎麼隱忍也流有蘭家的惡血,遲早大妞會受他牽連。

  但,沒有人能了解他的內心,他雖年少,卻已經經歷許多江湖醜惡,能夠與大妞安靜過活,他求之下得。

  他低頭看著自己緊握不放的小白花。

  “蘭青?”

  雲家莊能將江湖與一般生活融合,他一定也能做到。也許他不能馬上擺脫過去,但時間一久,他定能跟大妞成為一般百姓,就這麼相依為命順遂地過下去。

  何況,他有雲家莊第三主子撐著,就算傅臨春想趕他,也得考慮會不會起內哄;這城裡有雲家莊,大妞也可多些保障……他尋思片刻,看向大妞。

  大妞正緊攀著李今朝,小眼睛越過她的肩看著他。

  他終究選擇對自己的私利,穩聲道:

  “好,我頂下那面攤,以後就要請你多多照顧咱們父女倆了。”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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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年後——

  “快點快點,要再晚了,就趕不上馬車了。”

  元月十五,蘭青提早收攤,拉著大妞奔向大街。大妞動作慢,他干脆一把抱起這個軟乎乎的小花仙,跑向街道。

  夜裡燈火通明,酒樓連串燈籠高懸,幾乎如白晝般明亮。馬夫叫道:

  “要走啦,小心了!”

  “大妞,今年沒今朝姨幫你,你自己上。”他趕緊放她落地。

  大妞點點頭,小眼亮亮努力擠向馬車。

  她才五、六歲,個子還是小不隆咚的,連擠也擠不過那些十五六歲的姑娘,一下子就落後了。

  蘭青輕咳一下,本想上前抱起大妞,拉她改去看燈街算了,哪知她又奮力爬起,追著那馬車。

  車頂上已有人在收起踏板。他趁著眾人往車上看去,輕輕踢出一顆小石。

  石頭不輕不重擊中大妞膝蓋,蘭青神色痛縮一下,看著她撲向踏板。

  “……”收上踏板,連帶收上一個小娃娃的雲家莊人摸摸她的小頭。“算你運氣了,娃娃。”

  大妞揉揉膝頭,也不知喊疼,趕忙把去年的袋子打開,爬起來等著接花。

  每年元月十五總有這個迎新活動,百姓樂此不疲,大妞也愛玩得很,雖然往年今朝都陪在旁,但自那一年車游大妞失蹤後,他誰也不信只信自己,一定年年跟著馬車到底。

  大妞還真的搶也搶不過人,連接個花都慢人一步……他嘆息,嘴角卻是揚著寵溺的笑,自腰間東摸西摸,摸出白天賺來的一串銅板。

  他把一串銅錢拆開後,輕輕打出一枚銅錢,擊中路人丟的小白花,白花因而轉向,落入大妞的袋裡。

  大妞小眼亮晶晶,看著落進袋裡的小花。

  他含笑,又順勢打出好幾枚銅錢。漫天的小花一一舞入大妞袋裡。

  車上其他大姑娘又妒又惱,在車上維護姑娘們安全的雲家莊弟子往他這方向瞟一眼,決定當什麼也沒有看見。

  既然有人愛浪費銅板去討好一個小娃娃,那,他也不好意思去阻止。

  馬車繞城一圈後,停在燈街前。大姑娘們一一下了車,大妞笨拙地想爬下來,雲家莊弟子說道:“小娃娃,我抱你下去吧。”

  “多謝,我女兒我抱就好。”蘭青上前及時摟住大妞軟軟的小身子。

  雲家莊弟子有點驚訝這青年竟能一路不累地跟上馬車的速度。他接著一想,這青年是江湖人的機會大些,遂也不太意外了。

  “你女兒真可愛,祝你們新年快樂。”雲家莊偷瞄他身後一眼,沒見到任何女人,原來是單身爹帶女兒,真辛苦。

  蘭青客氣道:“多謝。”

  光是繞城一周,就花了大半夜,大妞有點困,仍是忙著打開袋子,抓出一把香香小花遞給他。

  他開懷笑著接過。“大妞,你送我花,我真歡喜……袋裡還有,要給今朝姨的?”

  小頭顱輕輕撞他一下。

  “今朝姨今年不在,你替她拿花也好,但你袋裡的花太多,還有其他人要送?”他試探地問。

  大妞不點頭也不搖頭,小心地收好剩下的小花。

  “……跟我說好嗎?”他滿面笑容。等了又等,發現大妞正盯著街邊糖人,壓根不肯回答他的問題。

  街坊鄰居她哪熟,難道是哪家小男童得她青睞?他實在想不出來,笑道:

  “走,咱們去買糖人,再去看花燈。”

  他走到攤前,才說要一枝糖人,一摸到腰間暗袋,就是一陣沉默。

  “客人?”

  大妞的小眼睛亮亮,正伸著手要接過那甜蜜蜜的糖人。

  “呃……大妞,你的寶貝口袋裡有沒有銅板,我……跟你借,好不好?”如果他沒記錯,大妞把紅包都塞進她的寶貝口袋裡了。

  大妞看看他,又看看那好吃的糖人,生氣地拍他一下,從口袋裡拿出他給的紅包。

  他邊抱著她,從裡頭拿出銅板,在老板古怪的眼光裡買下糖人。

  她又指著另一個小糖人。

  他揚眉,笑道:

  “大妞,你胃口真大。好,老板,再來一個。”

  “年輕人,你真寵孩子啊。”

  “沒法子,大妞只有一個啊。”

  “你小孩不會說話?”老板熱情地說:“如果不是天生啞巴,要不要上廟裡喝碗符水?西街張大冬的小孩就是突然不說話,喝碗符水就恢復了呢。”

  “我家孩子天生不會說話,多謝老板好意。”蘭青面不改色,抱著她走進色彩繽紛的燈街。

  五、六歲的大妞,跟兩歲時沒什麼不同,就是放大了一點,身子也很健康,不曾生過病,他想這是承襲關長遠的健壯。

  平常她也跟著他在面攤裡,有空他就教教她讀書寫字,她學得慢沒關系,反正他一直在,慢慢教她,遲早她會學懂。

  大妞看似已經忘了那段逃難的日子,更忘了關長遠他們……小孩忘性大,果然如此,只是大妞始終討厭衣箱。

  他倆住的小屋裡,沒有衣箱,因為大妞一看見它,就會一連幾天生氣地盯著他不放,彷佛在回想什麼……但她要盯就讓她盯,只要大妞不無視他,他都不在意的。

  糖人湊到他面前,他微地一愣,大妞含著一枝,另一枝是要給他嗎?

  他不由自主地放軟笑容,道:

  “大妞要請客,我當然收下。”他小心放下她,任她在長長燈街上逛著。她不是很活潑好動的孩子,更有點認生,一直跟在他身邊不肯走遠。

  跟在他身邊,事事賴他才好啊,他並不為自己的自私感到汗顏。

  他的目光隨意掃過人群,忽地一頓,不動聲色拉大妞隱入黑暗裡。住在這城裡,固然有雲家莊第三主子力挺,增加幾分安全感,但江湖人多了些總是麻煩。

  瞧他看見了什麼?曾聽信蘭家家主放出的風聲,將他壓在地上為所欲為的江湖人呢。

  黑沉沉的眸子毫無光華,追隨著那人,不知不覺烏雲層層疊疊遮蔽心頭。

  他的鳳求凰早解了,捏死這種人就像捏死螞蟻一樣。

  只要他想,這人就活不過明天。

  蘭青黑眸盯著那人,又瞟向另一頭的雲家莊三公子。那三公子狀似不經意地在那賞花燈。

  恐怕,賞花燈是假,怕他暗地殺了這人泄恨才是真吧?妖神蘭青在江湖上的醜事雲家莊都詳細記載,自然熟知他每一件羞恥的相關人事。

  等他一出手,雲家莊就有理由強搶大妞。

  烏眸藏去銳鋒殺意,蘭青低頭看向大妞。

  大妞明明想去看花燈,但他不動她就不會動。今天她的打扮如往年紅通通的像個大紅包,細細軟軟的黑發扎成小辮,這還是隔壁大嬸幫的忙。

  他怎麼看,都覺得他的傻大妞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小女孩。

  “大妞,咱們不看花燈,提早回家好嗎?”

  她看看他,又不舍地望向花燈一眼,最後含著糖人點頭。

  異樣的溫暖流過他心田。他是愛比較的,只要他在大妞心裡比任何事都重要,那他就是無比快活。他忍不住又抱起暖和的小小可人兒,在她額面一親:

  “大妞真乖。”

  他往反方向離去,抄著捷徑不回頭。當他回到小屋,特地緊緊鎖住門,他轉頭,看見大妞已經主動爬上床。

  他笑著替她脫下小鞋,清去她身上的花瓣。他掩不住笑意:

  “大妞身上真香,不成不成,糖人不能放進口袋,明兒個我再買給你吃。”他替她收起糖人,取來刷牙子蘸了牙藥,笑道:“大妞乖,把嘴巴張開。”

  大妞一看每天都要面對的刷牙子,就鼓著臉想省事蒙頭大睡。

  “大妞學著自個兒刷,明早就有新糖可以吃哦。”他哄著,掌心滾出一顆小藥糖。

  大妞看看那顆糖再看看刷牙子,終於不情願地接過來,在蘭青的輔助下學著刷牙。

  蘭青忍笑。明天大妞吃了那顆能讓口齒生香卻不是甜糖的含香糖,不知會不會又是氣鼓鼓的?

  大妞至今未曾牙痛過,也該歸功在他身上。他出身蘭家,對外貌極是注重,一口白牙,口齒清香絕對是基本要求。

  大妞還小,牙齒也小小白白,笑起來應該十分可愛,可惜,他從未見過大妞大笑過。

  大妞皺著小臉刷完,蘭青笑著收拾後,自己也跟著上床。平常他和衣而眠,但今天他特地脫去外衣,替她蓋好被子。

  大妞畢竟年紀小,有點捱不住困意,一雙小眼睛已經半合,細細卷卷的睫毛一直在顫動,似乎想努力再清醒一下下。

  “乖孩子,睡覺了,明早燈街還沒收前我再帶你去一次。”他柔聲道,緊緊抱著暖大妞。

  門鎖了,他就不會出去;脫了外衣,就不會第一時間衝出去。現在他要殺一個人太容易,但,一旦殺了人,他與大妞就沒有共同的未來了。

  現在的生活是他奢求來的,他舍不得放手。所以,他願意放掉過往的醜陋。可笑的雲家莊,竟在力保那種下三濫。不問事由,只要不出人命就好,這種肮髒江湖,他早就看透。

  他合上眼,五指緊掐入手心,手背上的青筋暴出。蠍子張林一死,雲家莊知他的爛底,第一懷疑的就是他,他絕不能下手……他下意識想著十八種凌遲手法。肚腹突然挨了一個小腳印,他馬上張眼,大妞痛得一直踹他。

  他連忙松手。“大妞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抓疼你的手……”

  她發怒地爬上他的身體。

  “好好,你要壓我就壓……不是要壓我?”小白熊爬過他的身體,滾到外側去。大妞直心眼,要是在睡前氣他,一定固執地背著他睡。

  他及時抱住她的小身體,否則,她就要一路滾下地了。

  “大妞,你要睡外頭……好吧,就今天。”他笑嘆,輕輕拍著背對他睡的大妞。

  現在要出門殺人……得先把外側這只軟綿綿氣鼓鼓的小白熊移走才行,既然連一時衝動殺個人都這麼麻煩,那還是算了,就讓雲家莊人一夜空等吧。

  他想,花心思想如何養大大妞還比較實際點。

  ***        ***         ***

  “妞妞面攤”正午開張。

  蘭青邊煮著面邊瞟向對街的果子鋪。

  “來,大妞,吃顆蜜餞。”公孫紙的聲音輕輕飄來:“剛才伯伯說到哪了?哎,伯伯難得找到知心人,沒想到是個小娃娃,要是你再大一點,我就把你娶回家。你不懂?沒關系,來,伯伯細說重頭……”

  公孫紙是個長舌公,難得找到不會說話的大妞肯聽他嘮叨,每年總要來纏大妞幾回……蘭青無所謂,只要大妞不抗拒,有個長輩疼大妞,他求之不得。

  何況,這個人醫術極好,大妞身體健康部分拜他所賜。

  “來,嘴巴張開。這是伯伯特地找來的藥材,不不,別吐出來,含在嘴裡等它融化,這樣才不容易生病病。記得每天正午吃,每一根只吃一半,剩下的明天再吃,不能吃多,懂嗎?”公孫紙早把藥材束成小袋子。他不怕大妞不記得,反正對街偷聽的男人會入耳不忘。

  大妞小心地把小袋子塞進她的寶貝口袋裡。

  公孫紙瞄上一眼,笑道:

  “還有小花呢,伯伯知道了,是正月十五好運小花,你也搶到了,要送給誰呢?有沒有伯伯的……”

  伸出的手被小小爪子打掉了。公孫紙一臉沮喪。

  “不肯給伯伯嗎?原來伯伯在你心裡微不足道,枉費伯伯替你買小手套跟小鞋,你知不知道你的小手跟小腳長得很像?伯伯還特地買兩種顏色以示區別……”他拉起她的小小腳。

  她的小鞋上沒有多少塵土,可見蘭青並不努力拓展這小娃娃的人緣。

  他愛憐地摸摸她的頭。有蘭青這種爹真不知是好是壞,每次他來探小娃娃,這娃娃總是坐在面攤裡,不跟人玩就不會受人欺負,但,她的世界只有蘭青跟李今朝,這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她吃著果子不時往門外看去,公孫紙本以為她依賴蘭青,片刻不能眼離這男人,哪知,忽然間她跳下椅子奔出鋪子。

  蘭青也看見她突然的舉動。“大妞!”連忙放下杓子,追了出去。

  她不是往他這裡跑來,而是追上剛經過果子鋪的一名婦人。

  她拉住那受驚的婦人,獻寶地從口袋裡抓出所有的小花。

  “你做什麼你……”那婦人也有小孩。小孩推了大妞一把。“別碰我娘!”

  大妞看看那男童,再看看婦人,把滿手的小花舉個老高,要塞給婦人。

  “小妹妹,你這花都有點爛了,我不買的……”

  “夫人誤會了。”公孫紙面不改色上前笑道:“這孩子前兩天接到了元宵好運,想分給左鄰右舍,她必是見夫人氣質高貴,想讓夫人沾沾一年喜氣。”

  “元宵好運?”婦人訝異,看看這個干淨笨拙又忙著討好她的小女娃,再偷瞄拉住女娃的年輕男人。

  好的皮相總是惹人好感,尤其在公孫紙說了那女娃的娘早死,是單親爹一手扶養小孩後,婦人微微笑著接過小花。“小妹妹,謝謝你的美意。”

  大妞目不轉睛地看著婦人的笑容。

  “娘,走了啦,干嘛理她。”男童拉著母親,回頭瞪了大妞一眼。

  “……人家娘不在了……就可憐她一下……娘當然最疼你……”那婦人的聲音消失在小巷裡。

  公孫紙摸摸大妞的頭,笑道:“娃娃,再陪伯伯吃吃糖好不好?”他有意要轉移大妞心思。八成剛才婦人太像大妞的親母,大妞才會苦苦守候。

  大妞不理他,直望著那巷口,蘭青穩住臉色,輕輕抱起大妞小小的身子。

  “大妞乖。”他勉強笑著,全身已是冷汗。

  原來大妞還記得她娘死的那天所穿的衣物。

  跟剛才的婦人一模一樣!

  她始終忘不了她娘嗎?明明大妞不排斥他,甚至在依賴他了,會對他發怒會對他笑,除了不說話,其它都很正常,如同回到蘭叔叔那段愉快的時光,大妞已經六歲了,早該忘了兩歲時的記憶。

  至少,一個孩童的記憶不該如此仔細。是哪出了問題?大妞該是偏傻氣的,既是傻氣,怎會存著齊全的記憶?

  “哪兒不對勁?”公孫紙看出他的異樣。

  “不,沒有……”

  有眾多官差匆匆而過,打斷他們的對話。公孫紙訝道:“在這城裡,有這麼多差爺,一定是發生殺人事件……”

  遠處有雲家莊的人朝公孫紙微地頷首。

  公孫紙心頭一驚,暗地瞥一眼蘭青。

  蘭青彷如未覺,抱起大妞,道:

  “大妞,我們過去看看。”

  大妞還一直回頭看轉角的小巷口,直到她摸到蘭青面上的冷汗,才把目光停在蘭青臉上。她用公孫紙剛替她套上的小手套擦著他面上的汗,蘭青心裡微軟,親熱地蹭著她的小臉。

  “大妞真乖。”他聲音輕啞。

  大妞突然張嘴,對著他哈了一口氣。

  蘭青自是聞到她嘴裡的氣味,不由得笑出聲。這小娃娃還在記掛那顆對她來說很奇怪的含香糖嗎?含在嘴裡融化後仍是持續香香的,大妞一早上直呵著氣,一直聞著,還噴了不少到他臉上,存心讓他跟著香。

  她愛吃,改日再買就是,這傻娃娃還不懂得如何爭取想要的東西,這性子實在有點吃虧,他記得他在她這年紀時,早知如何奪取每一件事物。沒關系,他就偏愛大妞這性子,大妞不懂爭取,他來疼她就夠。

  公孫紙打量著這對父女,將一切收入眼底。

  官差進入酒樓,外頭圍了不少老百姓,雲家莊弟子上前,低聲說著:

  “五老爺,是蠍子張林死在酒樓裡,死狀不怎麼好看。”

  果然是蠍子張林!公孫紙心中一凜,撩步進去看個仔細。

  蘭青好奇心不大,就站在人群的最外圍。

  他注意到大妞聞到血腥後,小臉皺巴巴的,他又退了幾步,把大妞的臉壓到自己肩窩上,哄道:

  “不怕不怕,一切有我。”

  沒一會兒,公孫紙走出來嚴厲問著:

  “這人是誰殺的,我該問你嗎?”

  蘭青自在笑道:

  “自蠍子張林來城裡後,雲家莊不是就在日夜盯著我嗎?我如何下手?張林曾為練邪功,趁我中鳳求凰無力反擊壓我在地,當日我為苟活虛應,今天我為大妞,也不會隨意再下手。”他見大妞沒法呼吸了,遂放松力道,任她東張西望。“再說,我不能片刻離開大妞,她要出事誰來負責?五爺認為我會帶大妞來行凶?”

  這幾年公孫紙都在暗地觀察,雖然蘭青疼愛的方式有些自私,但也不得不承認蘭青疼大妞像疼個稀世珍寶一樣。

  “這世上哪來的巧合?”

  蘭青聳肩。“這世上就是有無數的巧合。”他不怕公孫紙去查,反正蠍子張林的死與他確實無關。

  “你真的不曾想殺他?”

  “不,我不想復仇,我只想跟大妞平安度日。”他神色充滿誠意地說。

  大妞低頭打開她的口袋,拿出小袋子裡的藥材遞到蘭青嘴邊。

  蘭青先是一愣,然後笑著嘴巴張開,任大妞送進藥材。

  “這娃娃真疼爹……”公孫紙嘆道。珍貴的藥材給大人吃真是浪費了。

  蘭青故意吸著這長長的藥材,吸啊吸的,吸過半了,大妞一直打著他的嘴,阻止他吃過半。他忍笑再吸,大妞一氣,小嘴巴跟著含住另一頭,像馬車快跑一樣哢哢哢地啃掉另一半,最後紅嘟嘟的小嘴跟蘭青撞在一塊。

  小眼睛生氣地瞪著他。

  蘭青掩不住,終於開懷大笑出聲。明知公孫紙的目光一直在追隨他,但他根本不想理這人此刻如何看他。他絕不會親手殺蠍子張林,不是張林不該死,而是他想跟大妞一塊生活,就得放棄雙手上的血腥。

  一個人的個性天定,蠍子張林喜走偏門練功,早為自己布上一條絕路,他又何必動手?下一個蘭青自會沾上血腥,為他殺了張林。只是,下一個蘭青出現,比他設想得早。

  這些話他不會跟外人道,免得被察覺他早已扭曲的心思……公孫紙說得不錯,一個人個性出生養成,那要改變太難了,他與蠍子張林都一樣,只是他有大妞,他願意為大妞去改,大妞不愛血腥味他就不沾,他想,他一定能成為一個普通人,只要再多給他一點時問,他會做到的。

  大妞生氣時,兩頰老是鼓鼓的,煞是可愛。他寧願她生氣也不要她再去想她娘,但,她老是氣下去也不是辦法……

  “大妞,別氣別氣,下午我帶你去城外玩,好不好?”他討好地說。

  ***         ***         ***

  四年後——

  “大妞!大妞,我回來了!”蘭青風塵僕僕趕回家,卻發現一室空空。

  他掩不住湧出的失望。

  如果他記得沒錯,大妞該早上去雲家莊練功,現在都是傍晚,她能上哪去?他本要出門尋人去,但年初今朝提到大妞都十歲了,他老是跟在她身後,大妞遲早會反彈……

  雲家莊不會讓大妞失蹤,所以,他在家裡等就好。

  前幾年今朝出了意外,她曾義氣相救,他自然也該回報……他的改變算好吧?即使是現在,他依舊認定世上除了今朝外沒有人值得信賴,但,他必須學會去相信,才能跟大妞過著一般百姓生活。

  如果可能,他是不希望大妞學武的,不學武不涉江湖,他一輩子保護大妞。

  偏偏他替今朝尋藥,大妞不能跟他走,他刻意讓她拜傅臨春為師,她能學多少都無所謂,只要她是傅臨春的徒弟,雲家莊人就會在他不在時護著她,這正是他的私心。

  但他總有點伯,雲家莊遲早會奪去大妞對他的專注。

  連夜趕回,他有些倦意,遂合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被披上薄毯,他嘴角含笑,心知是大妞回家了。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會在意他、掛心他,那一定是大妞了。他還記得半年前他離家時,大妞還扁著小嘴一路送他到城外呢。大妞,終是放他在心裡了。

  他聽見廚房鏘鏘亂響,聲音奇大無比,他差點遮不住笑了。

  大妞在煮飯呢,他離家前有教她煮飯,但也跟她提過,可以隨時到雲家莊去白吃白喝,這妞兒真乖,可千萬別告訴他,這半年來她都自己煮吃喝,他會心疼的。

  沒有多久,飯香滿室,小手拍拍他的肩。

  “我可不敢張眼呢。”他柔聲說著:“大妞,這次我離家半年,是離家最長的一次。大妞又長大多少呢?都十歲了呢。”他伸出手摸摸她的手臂,不由得眉頭一皺,再摸上她的臉,他脫口:“大妞你怎麼又瘦了?”連忙張眼,呆住。

  眼前的大妞,像是大了一號,明明半年前被他養到圓滾滾的小娃娃,現在雖還是有點小圓,但眉目有點脫離娃娃,身子也有點小抽高。

  他的大妞怎會如此?

  他的大妞不是小豬娃娃嗎?

  十歲的孩子在半年裡會長這麼快嗎……雖然還不及他的腰,但就是讓他心跳不安了。一個娃娃怎長得這麼快?再快下去,不就是不再依賴他的大娃娃了?

  再快下去,大妞不就在他倆之間劃出隔閡了?下次他回家時,會不會大妞不認他?

  大妞用力拍拍他的手,指著桌上的飯菜。

  他的心跳還沒平靜,下意識依著她手指看向飯菜。白飯、一菜……頓時,躍得老高的心又平靜了。

  他只教大妞煮白飯跟一菜,沒變,這一點沒變。

  他本能要抱著大妞一塊吃,但一碰到她的手,又遭她的小爪子拍開。

  他沉默一會兒,笑問:

  “大妞真乖……想不想我?”改替她撥下劉海。瞧,這樣就很有半年前的影子,如果再胖一點就更好了。

  不行不行,他浪費太多時間在尋藥上面了,他得盡快結束。再不然、再不然……他總是怕大妞忘了他,怕大妞拋棄他……

  她不理他,移過筆墨,在他對面開始默寫。

  他見狀,微笑起來。以前都是他教大妞寫字,自他尋藥後,由傅臨春教大妞武功跟讀書。他抬眼瞧去,大妞的字方方正正,一板一眼,如果不是有點傻,他想,也許她將會是關長遠第二。

  關長遠的長相他有點模糊了,但,現在看著大妞,總覺得她的背後站了一個關長遠……不,不該這樣。

  不管是關家也好、鴛鴦劍也罷,早自大妞記憶裡撤除個干淨,不然她不會這麼親近他這麼依賴他。

  他環視小小的屋子。

  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小到飯桌跟書桌並在一塊。大妞再大些時,就得換大一點的屋子,但,他自出生以來最快樂的日子就是在這間小屋裡度過的。

  夏天大妞一熱,她自己會滾到地上呼呼大睡,他一醒來差點一腳踩扁這顆小肉球;冬天冷,他還得多買條棉被給大妞蓋,她愛踢被,所以他特地買了厚重的被讓她的小腳丫踢不動,她一氣之下會用她的小腳爪改踢他。

  這樣的回憶,多多益善,他樂於回憶並且希望不要改變,甚至,這一年偶有念頭,只要大妞以後不會遭受任何江湖危險,他願意為了保有現在的生活,廢去一身功夫與江湖做徹底的切割。

  他嘴裡有蛋殼。

  “……”他偷瞄著大妞,確定一旦吐出來,一定會被發現,遂面不改色地把蛋殼吞入腹裡。

  他想大妞不夠胖,可能跟她的廚技有關。沒關系,這次他要留久一點,再把大妞養回胖胖小豬的模樣。

  白白胖胖才叫健康,前兩年她胖到連眼睛都小顆小顆的,多可愛!偏偏雲家莊不夠盡心待大妞,讓她縮水成這樣。

  再者,她長得像關長遠,那把她養得胖,自然不會有人認出她來,最好養到小神豬等級,沒人認出她,他倆才有長遠的日子。

  飯後他有些倦意,畢竟他趕了好幾天的路。大妞還在專心練宇,真不知讓大妞拜傅臨春為師到底是好是壞。嚴師出高徒,但他的大妞用不著學多好,大妞他疼就夠了。

  大妞拿著毛筆拍著他,幾滴墨水濺到他的衣衫,他也不在意。他笑著:

  “大妞要我先上床嗎?”

  她看著他,用力點頭。

  “好啊,那我先上床休息一下,你別熬太晚。”他沒脫外衣便臥倒在床上,本想等著大妞練完字再睡,哪知心神一松,倦意如浪濤襲來,不由得合眼沉睡。

  在外尋藥時他哪這麼容易入睡,這些年來不知是安逸生活過久了還是有大妞在身邊,他在這間屋子裡總是睡得很安心。

  半夢半醒間,他身子有些發熱,興許是中風邪了。說來好笑,大妞跟小牛一樣健康,幾乎不曾生過病,他這個練功人反而在這幾年間受了數次風寒。

  所幸,這次風寒不重,他將汗驅出身就沒事……熱騰騰的毛巾忽地覆在他的額面。

  他一怔,所有清醒的動作暫緩。

  有人在床邊走來走去,接著,他身上被人蓋上厚重的棉被。

  他心一跳。是大妞在照顧他嗎?大妞發現他的不適嗎?

  以往,都是他照顧大妞的,曾幾何時,大妞也會照顧他了?

  他微微掀動眼簾,她正坐在床邊,又在翻著她的寶貝袋子。

  她拿出七彩煙花,蘭青一看,連忙壓住她的小手。

  “大妞,我沒事,不必放煙花求救。”雲家莊特制的七彩煙花一放,雲家莊就知雲家莊人出事,會趕來江湖救急,他不以為傅臨春會給大妞這種東西,必是公孫紙偷偷塞給她的。

  真是……他笑出聲了,雲家莊人趕來卻發現只是有人得了小風寒,不知會是怎樣的變臉。

  “我沒事……”一頓,他又說:“只是有點不舒服,睡一覺就好。大妞你別練字,就陪陪我好了。”

  她摸摸他的光滑額面。

  他拉開她圓潤的小手。他笑:

  “你像頭牛一樣健康,但難保不會被我感染。大妞,你別碰我,就在旁看著我睡就好。等晚點,咱們再換床,我打地鋪,你自個兒上床睡。”

  她又低頭從口袋裡拿出蜜餞硬要塞進他嘴裡。

  他笑到不行,在她的瞪視下,一口吃進又甜又酸的蜜餞。這種玩意他根本不愛吃,但為了討好大妞,要他吃下她寶貝袋裡的所有甜食他都肯。

  在大妞的注視下,他安心合上眼。

  他是不是把大妞養得太好,以致大妞不太懂一些生活事呢?病了該請大夫,而不是放煙火;以前大妞不快活時,他就拿蜜餞哄她,久而久之,她以為病了不開心,吃了這些玩意就會變好。

  他……真的太自私了是不?明知大妞有些傻氣,只懂依樣畫葫蘆,但他從不教她太多生活細節,只要他在,她沒必要學那些的。

  要請大夫他去請,她不快活他來哄,她不必去學……可是,大妞哄他,他開心得很。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大妞該怎麼辦?這想法倏忽躍入心底。他直覺回避這問題。

  他不會不在,只有大妞不要他,他哪會自大妞生命裡消失?

  但……未來的變數太多,他會一直疼大妞,可是……如果有萬一呢?到那時,大妞該怎麼辦?

  小小的溫暖忽然塞進他懷裡,他一驚,連忙睜眼。

  “大妞,別跟我睡……”

  大妞困困,輕輕打一下他,把他的手拉進自己的懷裡。先前她練字時沒戴上小手套,現在卻戴上它,把他的手包進她溫暖的手套間。

  現在才春天,哪冷了啊……是為了溫暖他嗎?這麼傻氣的大妞,竟然也有細心的一面。

  正因她傻,所以做出來的事都是出於真心,沒有半絲虛假與算計。

  他連眼也不敢眨,怕一眨,視線就蒙蒙了。他下巴輕輕抵在她的小頭頂,心髒急促跳動著,他極力抑制自身心跳,免得偎在他胸前睡著的大妞被他吵醒。

  大妞好疼他呢……這世上,妖神蘭青也是有人疼的。大妞一直沒把他當爹看他是知道的,她待他跟待關長遠的方式完全不同,甚至在她小小腦子裡只認定爹只有一個,他只是一個叫蘭青的人而已。

  在知道沒有血緣的情況下,她還疼他……他為此感到狂喜心顫,甚至心底柔軟無比,但為什麼眼裡卻違背心意有些酸澀呢?

  以前他從不知快樂到極限時是酸甜交加,如今大妞的疼他,讓他、讓他……

  ***         ***        ***

  一覺醒來,竟覺通體舒暢,完全沒有風邪之兆。蘭青笑著把大妞這小小火爐移到床內側。

  瞧,這小娃娃這麼輕,這次他非得留三個月,把大妞養胖一點……順道教她一些生活常理好了。

  他心裡總有點恐懼,怕大妞會了一切就不要他,但,他更怕哪天他要出了事,大妞不懂得生活,到那時誰肯願意一生照顧一個不夠機靈的孩子?

  要養胖大妞就從今天開始,他本想先煮碗三人份面喂大妞,路過窗子瞥到雲家莊弟子在外頭等著。

  這麼早來接大妞去習武?他一轉頭,大妞果然已經揉著眼睛爬起來了。

  才多早啊,大妞以前哪有這麼早起過?雲家莊在虐待大妞嗎?

  大妞跳下床,打打他的手。他彎身,任她摸著他額頭,他合著笑目,讓她摸來摸去。

  她又摸上他的頸子跟大手,直到滿意了,才從她的口袋裡拿出蜜餞塞進他嘴裡。

  他哈哈笑著:

  “大妞在獎賞我嗎……大妞要出門練功了?”

  她點點頭,下床洗臉清牙。

  他跟著她身後,說道:

  “大妞,你師兄在等你呢,都比你大點,你是不是有喜歡……等等!”他趕緊拉住她的小手,免得她一板一眼衝出去。准時上課也用不著這樣准吧?

  她跺跺腳,又生氣地拍拍他的手。

  “大妞,我有事要說呢。”他哭笑不得,心裡又不是滋味了。有必要這麼嚴守雲家莊規定嗎?還是,外頭真有她喜歡的師兄弟?“大妞,我這次要留三個月呢。”

  他一說出口,就見大妞的小眼睛亮了起來。

  他替她弄好細軟的發絲,柔聲道:

  “這兩年我一定會想辦法拿到你今朝姨的解藥,你再忍忍寂寞……”說到此處他不由得失笑。

  誰寂寞呢?從頭到尾,是他寂寞啊。他自發間拿下碧玉簪,蹲著輕輕替她插上。

  “大妞,去年年底你生日我趕不及,這當生日禮好麼?簪子雖不值錢,卻陪我過了好長一段日子……”他笑出聲,又替她取下。“果然還太小,再過兩年戴上,大妞一定會變得很可愛的。”

  大妞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放進她的寶貝袋。接著,她又從口袋裡拿出一顆蜜餞要塞進他嘴裡。

  他開懷笑著,任她喂食。這傻大妞,上一顆蜜餞他還沒吃完呢。如果大妞會說話,這時會說什麼呢?她會說:蘭叔叔,別感傷了,開心一點。大妞這小娃娃,總是拿她的寶貝蜜餞來安慰他。

  可是,他很歡喜……真的很歡喜……因為他清楚地看見大妞得知他會多留三個月時眼裡最純粹的欣喜。

  他心裡酸甜泛濫成災,喃道:

  “大妞的傻氣,是為我而生麼?那,一直保持這樣的傻氣,好不好?”若有下輩子,他願為關家夫妻作牛作馬,只要把這樣的大妞讓給他,讓她這輩子永遠傻下去。

  只有傻氣的大妞,才會這麼疼他憐他愛他。

  他輕輕以額碰著她的額,她以為他要撞她,便也輕輕撞回來。

  “大妞,你口袋裡的蜜餞有給今朝姨吃過嗎?”額對額的,他微笑地問。

  大妞點點頭,發現自己因為點頭而跟蘭青額面擦過,於是趕緊又貼回他的額上。

  “以後,除了今朝姨跟我外,都別給外人吃,嗯?”見她眼裡有疑惑,他明白她不了解他的自私,柔聲道:“外人有外人自己喜歡的人疼,今朝姨也有她喜歡的人疼,我最喜歡大妞,除了大妞外沒人會疼我了,大妞多疼別人就等於少疼我,懂嗎?”

  她完全不懂。蜜餞這麼多,分給別人也沒差,但,蘭青疼她她也該疼蘭青,這道理她懂的。她輕輕撞撞他的額頭表示她懂了。

  他笑著,摸著她的頭,順道幫她重綁有些凌亂的黑辮子。明知她急著出門,但他就是慢吞吞地,存心要跟外頭雲家莊人爭寵。

  大妞的發上幾乎沒有什麼珍貴的小發飾,就連耳環也是不值錢的,他多賣幾碗面就能替大妞買上那些小金飾,但他沒有,他怕有人看中她身上值錢的玩意而傷到她。

  她最多只會跟今朝打打鬧鬧,其他人欺她,她根本不懂反擊,他怎舍得讓她因一些不入眼的東西而被人欺負。

  他注意到大妞的拳頭握得緊緊的,忍住准時出門的衝動,她真的很忍耐地任他擺布呢。這個傻丫頭,他笑著,輕輕拍她的小背,繞到她面前,道:

  “大妞,你去練功吧,中午回來,我等你。”

  她目不轉睛,用力點頭,小小嘴角有點上揚,輕輕撞一下他的頭。

  臨走前,可能考慮到她寶貝口袋裡的蜜餞以後只能給他跟李今朝吃了,袋子太鼓無法時時換新貨,於是又拿出一顆塞到他嘴裡。

  他嘴裡已有兩顆果核了,又來一顆,他快笑倒在地上,但怕傷她的心,他還是任她喂著。

  嘴裡一直維持酸酸甜甜的滋味,他連早飯都還沒吃,可是,他就喜歡大妞這樣疼他。

  “大妞,只要你肯回來,我都會在這裡等你,一直。”他微微笑著。

  ***          ***        ***

  兩年後——

  “咦,怎麼回事?對面那艘船是怎麼回事?”有人叫著。

  十二歲的小少女愣愣看著對面直衝而來的大船。

  那船本是保持一段距離,忽然間像是失控一樣直直撞了上來。一時之間,載滿人群的小船崩裂開來。

  本來跟著她一塊的師兄弟要拉住她,但整個甲板遽裂,一時人人自危,搶著抱住船桅,因此衝散他們。小少女反應慢了半拍,一下子就被擠滑到船邊。

  “大妞!”師兄弟素知她的愚笨,沒人幫她,她跌落海裡的機會太高。“大妞,抓住。”有師兄扯下腰帶,拋向她瘦小的身軀。

  對面大船的長鞭打斷了那腰帶,隨即又擊向大妞。大妞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整個人翻落海裡。

  “大妞!大妞!”師兄弟大驚失色,不顧自身安危,連連滑至船邊。

  海面竟然有人擋住他們下海。

  分明有備而來!是針對雲家莊?還是針對大妞?

  大妞不會泅水,一人海裡就吞了好幾口海水,她拼命想要往上竄去,但左右都有人壓住她。不但壓住她,還拉著她往深處游去。

  她死命掙扎,但海裡手腳完全無法伸展。海水猛灌進她的口鼻,她張開嘴想要發出聲音,這些人卻充滿狠勁地直拖住她。

  有人自她發間抽出那支簪。

  那是蘭青給她的!那是蘭青給她的!

  她憤怒又害怕地奮力抵抗,但她無法呼吸,胸口好痛,腦子好暈……

  好暈……她滿面脹紅,痛痛痛……蘭青蘭青好痛……

  那些人不放手,大妞目力模糊了,隱約看見有名男子游過來,解決那些要害她的人,但她沒有辦法呼吸,到極限了!

  剎那間,她耳膜鼓脹,異常清楚,連海水的流動都清晰可聞,心髒跳動自急促轉而漸慢,緊接著,在完全停止之前,心髒突地一躍。

  就那麼一躍,仿佛自她嘴裡跳出,直奔天上。

  轟的一聲,她親耳聽見某樣東西炸開來了……

  好像有人在她面前喊著「大妞”,但她雙眼看不見了,那轟炸聲過後,她也聽不見了,她唯一的知覺是腦裡在流動……一點一滴在流動,好像有什麼東西從她腦裡一直在外流……再緩緩回流進她的四肢百骸裡……

  原來,炸開的是她的腦子。

  ***         ***       ***

  “妖神蘭青。”

  准備上船的青年一頓,當作沒有聽見。

  “你看,你女兒的簪子呢。”

  藍衣青年聞言,驟然轉身,碧玉簪正在他眼前晃動著。

  那是他兩年前給大妞的!

  “妖神蘭青,”那人笑道:“咱們盯你很久了。如果不是我們一直找機會確認,還真看不出你就是蘭家的妖神蘭青。你怎會變成這樣?連點媚態都找不出來,你是怎麼練功的?眼神正派到我差點以為找錯人了呢。”

  蘭青不動聲色掃過一眼,不少打扮成老百姓的江湖人藏匿在附近。是他太心急回家見大妞,所以忽略了危險嗎?他尋思片刻,又看向那支碧玉簪。

  “哪兒的人?找蘭某有事?”蘭青神色自在地問。

  “你連咱們都看不出來嗎?”

  蘭青眯眼打量,面露異色。“蘭家人?”

  “算你平凡日子過得還不算太久。蘭青,家主有令,要你回蘭家。”

  “我已被趕出蘭家,家主有令,與我何干。我女兒呢?”

  “自是請上蘭家作客了。”那人笑道,把玉簪扔給蘭青。

  蘭青攥住端詳,內心一陣寒涼。

  大妞上蘭家?他想都不敢想結果,這簪子大妞寶貝得緊,如果蘭家要搶人,雲家莊必不會放過,極有可能蘭家見大妞傻氣,暗地拐了她走。

  既然是拐,暫時應是無事。但,不能讓大妞留在蘭家太久,現任家主性格扭曲醜陋到會讓大妞承受最可怕的事,大妞多留一刻豈止是危險!

  “回蘭家麼?好,走。”

  那人愣了下,馬上又笑:

  “我還以為要花點時間說服你,說不定還要跟你打上一場呢,沒想到有女兒的人,就是不一樣。”他自袖間拋出一顆藥。“怕你中途作怪,還請你為了你女兒多多配合。”

  蘭青湊近聞著這顆白玉藥丸。只是迷藥,吃下去最多半昏半醒幾天而已。

  “你的女兒一發現蘭家沒有你,成天都在那裡哭。你也知道家主的脾氣,能留住你女兒的命多久……”他話未完,就見蘭青吞進藥丸。

  那藥立即見效,蘭青極力穩住自己,幾名蘭家人上前扶住他虛軟的身軀。

  那人揚起眉,慢吞吞道:

  “妖神蘭青真不像是妖神蘭青了……不好意思哪,家主的命令是殺掉蘭大妞,絕不留活口。”

  蘭青猛然瞪著他。

  那人聳肩,道:

  “家主討厭有蘭家私生血緣流落在外,我們殺她還真費了一番功夫,趁著她出來接你時,將她送進河裡喂魚,不然這簪子哪這麼容易拿得到手……”

  大妞不會泅水!她不只不會泅水,她連打贏一個同齡小孩的能力都沒有,何況是對付這些手段殘忍的蘭家人?

  “咱們好幾人都被雲家莊除去,幸好那傻瓜大妞還是溺死了,蘭青,你是逃不過家主的。”那人哈哈大笑:“上回你被家主下了鳳求凰,這次又要怎麼整你了呢?你想平安過活,只要家主在的一天,你就是在作夢了!”

  大妞!

  蘭青雙目通紅,咬牙切齒,猛力撲了上去。

  ***        ***          ***

  “大妞,你記得,你只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誰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夠了!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認真去看,終究會明白一切的!”

  “你只要記得一件事……你蘭叔叔不是人!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他是條毒蛇,害死我們的毒蛇!”

  “大妞……如果這次能活著,我把惡習都改了……你跟我,找一處……像家人一樣生活,好不好?”

  “大妞,面煮得好不好吃?這面,我煮得再好吃,也要你喜歡才行啊。”

  “你今朝姨的毒解了,我幫忙送藥到聞人莊去,這次回來,大妞就可以陪我了,這面攤老是一會兒開張一會兒關門,生意哪可能會好,大妞要十二了,接下來要長可就快了,大妞愈大愈疼我,我真歡喜,大妞你永遠陪著我,好不好?”

  “大妞!大妞!”

  好慢……眼裡流動的場景好慢,從她小時候開始,一幕幕切換到她十二歲,每一幕每一句都緩慢地湧出她的腦子,清楚展露在她眼前後,又徐徐流回她的腦裡。

  爹臨死前的表情變化、娘死前的淚水,蘭青忍受屈辱帶她夜逃……好奇怪,為什麼十二年來的每一塊記憶都如此深刻地浮現在腦海裡呢?

  現在她不知身在何方,仿佛一直透過大妞的眼,回頭看著過去世間的變化,看盡每一個人的異樣表情,記住每一個人曾說過的話,甚至幾年前一句微不足道的話,此刻她都能背誦出來。

  她是怎麼了?是要死了嗎?

  以前,今今跟她提死亡時,她以為就跟爹娘一樣消失不見,但現在她卻好像被人打通腦脈,明白什麼叫死亡。

  是誰教會她的?為什麼她懂得了?

  她的腦袋被炸開後,許多雜亂的東西歸回原位了,腦裡如清風徹底拂過,就像是……以前有東西將她的腦子遮蔽住,不讓她懂得一切,現在她什麼都懂了。

  “蘭大妞?”

  不,她不姓蘭,也不能姓關。大妞是她的乳名,她的名字是爹取的,她記得是……是……

  “江叔,船家說,有個好看的青年沒上船,現場死了不少人,最後他被打傷帶走了,聽形容,是那個叫蘭青的沒錯。”

  她動了動。

  “大妞?你是蘭青的女兒大妞吧?”抱著她的人叫著。

  她眼睫不住顫動,慢慢張開了眼。

  視野裡還是有些模糊,幾顆大頭在她眼裡晃來晃去的。

  “大妞?大妞?”

  她無力地合上雙眼,耳邊的呼喊逐漸遠去,她只惦記著一事,遂費盡力氣嘶喊著:

  “……蘭……蘭……青……”

  四周驀地寂靜,彷佛聲音自世界隔絕開,她的意識四散,再度陷入飄渺的昏迷中。

  〈蘭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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