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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美味羅宋湯

【小說類型】:歷史軍事 › 穿越歷史

【內容簡介】:

隆萬之世,馳錢禁、開海貿、一條鞭,資本主義再次冒出了小小的萌芽,大明一步步走向皇朝的制高點。
這是個政商一體,亦儒亦商的時代。
這是個盛極而衰,歷史拐點的時代。
這是個紙醉金迷,繁花似錦的時代。
這是個百業待興,大展拳腳的時代。
這個時代,舊制度終結,新制度誕生,從此大明走上了另一條制霸世界的道路。
「敲響金子,聽我說話。」
——徐元佐

【其他作品】:《雲笈仙錄》 《金鱗開》 《百媚圖》 《月球駕駛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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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滾出去
“滾出去!”
徐元佐躺在床上淚流滿面的時候,耳畔仍舊迴盪著夫子的怒吼。

他倒不是因為被夫子趕出課堂而羞憤,關鍵原因有二,一者在身,一者在心。

在身者,是因為他被打了。

而且無法還手,連句狠話都不能說。

這大概是所有被老媽暴打的兒子都說不出的痛。

在心者,是因為他正好穿越了。

現在接掌了這具身體的靈魂,乃是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新長征突擊手、創業有成的青年企業家。

可以想像,從前途無限光明的商界精英,變成了個腦袋空空如也的明朝學渣,這樣的落差得有多大。

徐元佐更不​​敢回憶含辛茹苦把自己培養成才的父母。

他們為了自己耗盡心血,從胎教、幼教一直到出國留學、專業選擇、技能完善、心理建設……無不以最優方式進行科學調配。就在果實成熟的時候,兒子卻沒了!

——我是怎麼沒的?

徐元佐終於從驚天劇變中回過神,開始回憶自己最後的記憶。

那時候他坐在寰球金融中心大廈七十八層的辦公室裡,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沒有飛機撞大樓,沒有海嘯地震世界末日,也沒有外星人造訪……反正徐元佐就在這裡了。

就理所當然地多了一段十五年的人生,多了一對來歷清晰、傳承有序的明朝父母親大人。

唔,還有一個十六歲的姐姐,十二歲的弟弟。

徐元佐深吸了一口氣,嘗試著撐起身子。

因為胸口實在壓得有些氣悶。

他從中衣的衣領望進去,皮膚白皙,微微有溝,可見這個時代的父母沒讓他餓著。

吱呀。

門開了,徐元佐扭頭看到了這具身體的姐姐。

跟記憶中的姐姐一模一樣。

這很正常,因為大腦中姐姐的形像是半個時辰前剛更新的。

那時候徐元佐正在挨打,姐姐給母親遞棒槌來著。

徐元佐將頭扭了過去。

雖然他是挨完打才接手的身體,但不能否認身體和靈魂的統一延續性。

膚色偏黑的姐姐手裡端著一個裂了口的陶碗,徑直坐在了徐元佐的床上,還大大方方地把弟弟推進去了幾寸。然後撩起了徐元佐的衣擺,麻利地扯下褲子。

“你做什麼!”徐元佐連忙伸手去拉褲腰,口中吐出清晰流暢的一串方言。

“給你上藥!鬆開!”徐姐姐並沒有因為剛才的行徑感到半分羞愧,理直氣壯道:“扯壞了你就光著屁股出去。”

徐元佐當即鬆開了手,將頭埋在麩皮枕頭里。

臀部傳來一陣清涼,原本火辣辣地痛楚瞬間就消失了。

徐元佐剛來得及舒口氣,那火辣辣的痛楚竟然反攻倒算,回來得更加猛烈了。

還好姐姐頗有節奏地抹上了新的藥膏,清涼再次戰勝了疼痛。

正當徐元佐感受著臀部戰場上的拉鋸戰時,徐姐姐突然啪地打了他一巴掌。

“哎呦呦……”戰場形勢徹底扭轉,徐元佐忍不住叫喚起來。

“你今天為什麼又被先生趕出來了?”徐姐姐用一條輕薄的棉布蓋住了屁股上的藥膏,沒好氣地問道。

“為什麼說又?”徐元佐隨口一問,旋即自己答道:“是了,中秋之後連帶這次已經是第六次被趕出來了。咦,以前沒這樣啊!姐,是不是我們家中秋節禮給少了呀?”

徐姐姐原本偏黑的面孔上更是蒙上了一層黑霧,差點忍不住給弟弟的傷口上撒把鹽——主要是鹽比較貴。

她道:“娘特意存了好久的棉布,做了新衣新鞋,又把家裡的雞蛋撿了一筐,封了五兩銀子,請夫子給你開講……可你……也太不爭氣了!”

徐元佐記起當時母親帶著自己和弟弟一起去的夫子家,從夫子當時的表情來看,應該是很滿意這份節禮的。

再憑著徐元佐文科小學霸的歷史功底,當然也明白只是“五兩銀子”,就足以在隆慶二年的松江府稱得上是巨款了。

五兩銀子,可以買下一畝好地,或是三十匹白布,略等於普通農家一個壯勞力一年的花銷。

讀書真費錢!

——咦,我不是七歲就開蒙了麼?

徐元佐沒有問出聲,因為他只是對比了一下夫子中秋前後的講授內容,就發現了一個曾經沒有在書本上見過的知識點:塾裡讀書,夫子的基本義務只是教學生識字、寫字。而要講解內容,則得額外給錢,是為“開講”。

徐家在朱里鎮屬於中等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因為父親在外行商,所以徐元佐還能吃得肉噗噗白嫩嫩。

義塾​​基本是不收學費的,全靠鎮上大戶人家的資助,屬於公益性質。即便如此,徐元佐和弟弟去鎮上義塾上學,母親還得給人漿洗衣服,做些針線活貼補家用,以此才能在購置筆墨紙張的情況下不至於太過影響生活水平。

不過要想讓那個五十歲的老生員開講經義——銀子總是少不了的。

不得不說,夫子很敬業。

他拿了徐母的節禮之後,果然對徐元佐一改往日的放任和無視,將《論語》上的話翻譯成人話——唔,明朝人的話,努力想讓徐元佐了解聖人到底說了什麼,想了什麼。

與此同時,徐元佐也嚐到了以前沒有嚐過的滋味:戒尺。

啪地一聲,手上就是一道紅印。

這也是花錢買的。

若是不給錢,夫子才懶得費那個力氣呢。

可惜徐元佐實在沒有讀書的天賦,讓夫子滿懷挫敗,以至於每次考校功課,最終只有一句話:“滾出去!”

“今日夫子問座下眾弟子:爾等讀書有年,《論語》之中最應乎心者,可試言一二。”

門縫裡鑽進一個頭大身子小的男孩,還梳著總角,臉上一樣帶著肥肉,細看之下與徐元佐還有幾分相似。他年紀不大,口才卻好,尤其把夫子的口吻學得極像。

這正是小徐元佐三歲的親弟弟,徐良佐。

徐元佐將頭再次埋進了枕頭里,深深嘆了口氣。

他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了。

“在座諸同學紛紛說:吾道以一貫之、學而不思則罔、有朋自遠方……”徐良佐搖頭晃腦,像是背書,又像說書。

“你哥怎麼說的?”徐姐姐打斷幼弟的賣弄,直接問道。

“我哥說……”徐良佐摀住嘴,好不容易才忍住狂笑的衝動,順了口氣道:“我哥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夫子當時就怒了,朝他吼道:滾出去!”

“閉嘴!”徐元佐終於忍不住怒道。

徐良佐盡顯熊孩子本色,哈哈大笑,撫手頓足,直到下面傳來母親的怒喝:“鬧騰什麼呢!要拆房子啊!”

徐姐姐斜眼看了徐元佐一眼,道:“就會屋裡橫。聖人說了那麼多話,你就記住了吃!”

徐元佐無語。

在自己這個靈魂沒有入住之前,這副大腦的確沒什麼東西。

舊·徐元佐同學幾乎沒用過腦子啊!

新·徐元佐深吸一口氣,道:“既然是聖人所說,賢人所錄,流傳千百世直至今日,自然有微言大義蘊藏其中。憑什麼這句話說出來就是丟人現眼?真要丟人現眼,孔夫子說它幹嘛呀!”

姐姐弟弟同時愣住了。

姐姐是沒想到自己這個大弟弟竟然能說了這麼大串話不打結!

這還是以前那個木訥不會說話的徐元佐麼?

徐良佐卻是驚訝哥哥說得全無破綻!

《論語》既然是聖教經典,自然字字璣珠。同樣是孔聖人的話,又如何分出三六九等呢?難道“克己復禮為仁”,“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就不仁了?

徐元佐見鎮住了姐姐弟弟,心中一口惡氣方才平復了些,撐起身子,忍痛側臥,道:“我若是真只惦記著吃,就背那段\'七不食\'了!”

姐姐沒讀過書,並不知道“七不食”的典故,微微有些羞愧。徐良佐倒是知道,可是被哥哥挫了鋒芒,只敢低聲喃喃:“那麼大段,你背得下來麼?”

“嗯哼!”徐元佐豎眉怒視。

徐良佐終究還是吃虧在年齡上,悻悻然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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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我要退學
母親教訓兒子是下不了狠手的。
徐元佐上了藥之後,晚飯時候就已經能下地走路了。只是得控著腰,拖著腿,看上去有些滑稽。

母親已經炒好了菜。姐姐正將飯菜上桌。

藉著外面暗淡天光,徐元佐還是看到了的母親鬢角的白髮,以及額頭晶瑩的汗珠。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明明熟悉,卻帶著生分;明明心中有所抗拒,卻又格外親近。

徐元佐覺得自己恐怕要精神分裂了。

“還杵著幹嘛!坐下吃飯!”母親餘怒未消,衝徐元佐喊道。

徐良佐已經坐上了自己的位子,朝哥哥投以幸災樂禍的笑容。

徐元佐一步步挨了過去,咬著牙坐了下去,謝天謝地,比預想的劇痛要稍好些。

晚餐只有一碗糙米,青菜和魚倒是很新鮮。

青菜是屋後空地自家種的,魚是下午才打的。

江南水鄉,推門見河,就是這點便利。

“吃完飯隨我去給夫子賠不是。”徐母吃了一半,終於忍不住道。

徐元佐默不吭聲,徐良佐卻對哥哥擠眉弄眼,一副討打樣。

“聽到沒!”徐母怒了。

“娘,食不言……”徐元佐見母親發怒,作勢要用筷子打他,連忙朝後仰道:“好好好,您說什麼都好。就是吃飯別生氣,胃疼。”

徐母哭笑不得,又想起丈夫甩了袖子就出去小一年,心頭苦惱,道:“書沒讀出來,卻學得這般輕浮。”

徐元佐心中喊冤,嘴裡卻沒再說話。四百五十年的代溝,輕浮輕佻與幽默風趣的尺度實在有些難以掌握。

這時候還是少說少錯,最好不說。

徐元佐剛耽誤了一下,那盤青菜已經被姐姐弟弟吃得差不多了。雖然青菜裡帶著苦味——主要是食鹽的成色不好,但是吃魚更遭罪。在這個環境裡,魚廉價得幾乎白送,兩三斤的大魚不過一二分銀子,碰上勤快些的孩子自己就下河摸魚了。

照理說,新鮮的野生河魚清蒸是極鮮美的。可惜用來烹飪除去魚腥的薑、酒卻都比魚還貴。

光是兩根蔥,少許鹽,丁點醬,這魚的味道不說也罷。

只吃了兩筷子,徐元佐就徹底沒興趣了,勉力將米飯吃完,算是完成了任務。家里人都以為徐元佐剛受了罰,沒胃口吃飯,所以也沒人勸他。

各自悶聲吃完晚飯,外面天還沒有黑頭,徐家姐姐去後門的河裡洗碗筷,徐母叫上兩個兒子,咬牙拎了一籃雞蛋,大約四五個,就要往外走。

“娘,我想了想,還是不去了。”徐元佐看了一眼籃子裡的雞蛋,一步都挪不開。

家裡能吃雞蛋的只有自己和弟弟,父親在家時間不長,一般也就洗塵和餞行的時候打兩個蛋。

徐母眼睛頓時就瞪圓了。

“娘,我不去了。”徐元佐道:“家裡供兩個讀書人太辛苦,就讓阿牛讀吧。”

阿牛是徐良佐的乳名,已經好久不被人叫了,他聽哥哥這般叫他,剛騰起的一絲感動便消滅得無影無踪了。

“反正哥哥也不是讀書的料。”徐良佐報復道。

徐元佐用體重將弟弟擠開,對母親道:“娘,兒子今天是被打開竅了,深感自己過去腦筋沒用對地方,打算換條思路再試試。不過這日子不等人,兒子也不能在塾中死熬,索性先將學業停一停,等弟弟考出了生員,我再回頭讀書進學。”

徐母提著籃子的手臂緩緩放直,這藍雞蛋的確分量不輕。

徐元佐接管了近乎九成新的大腦之後,赫然發現生長在嘉靖隆慶年間的“讀書人”,水平遠遠不如他一個四百五十年後的未來人。

再評估一下自己的古文水平以及對經傳元典的熟悉程度,徐元佐相信要是在北方山區,混個生員大約可行,但在江南文章之地,恐怕就是地獄級別的難度了。

即便小考一路順風,混了個生員,要想在人才濟濟的南直隸搏一個舉人出來,那卻是千難萬難。一旦踏上了科舉這條不歸路,這輩子多半就坑在裡面了。還是先把腳步停一停,看看能否做些別的事,同時讀書自學,把基礎從頭補起來。

可以說,這是對家庭,對自己最負責任最有效率的做法。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徐母輕聲誦道,眼中淚花隱約可見。

徐元佐頗為詫異,看著眼前這個育有一女二子,年過三旬,身材……略顯粗壯的家庭主婦。

嘖嘖,江南文章之地,這樣的主婦都能吟兩句勸學詩,頂著一個九成新的大腦還想去考生員?

做夢吧!

“不讀書上進,終究沒個好出身。”徐母輕輕抹淚道:“你們父親……操持賤業,就是想積攢點銀子,好讓你兄弟二人出人頭地,改換門庭。”

“母親,讀書這條路有三難。”徐元佐輕輕拉著母親的衣袖,在桌旁坐下慢慢勸道:“一難在家學。江南乃文章之地,大家子弟尚未開口,聽的便是《詩》《書》,剛學寫字,臨的便是晉唐法帖。閒暇時觸目都是宋元圖書,等到入學啟蒙,已經不知道甩了兒子多遠。”

徐母神色一黯,冷冷道:“讓你生在這小門小戶,倒是對不住得很。”

徐元佐嘿嘿一笑:“兒子能得母親愛憐,遠勝生在豪門大家。”他見母親顏色稍霽,繼續道:“其二便是難在天資。那些走功名路的才子,哪個不是過目不忘,天資過人?過的正是兒子這樣的人啊。你看阿牛,比我晚兩年入學,現在進度已經超我多矣。我與阿牛同胞兄弟,資質尚且如此不均,更何況跟那些才子相比呢?”

徐母凝眉暗道:這倒是不錯。照理說都是我的兒子,沒道理差得那麼多,恐怕這天資真是上天所定,半點不由凡人。

“其三便是用功了。”徐元佐雙手一攤:“母親,那些家學深厚天資過人的才子們,也是要從早讀書,然後秉燭夜讀,讀完之後還要抄抄寫寫,光是蠟燭燈油和筆墨紙張,一個月都得小二兩銀子!”

“你就是懶!”徐母杏目圓瞪。

“更何況……我就是懶!”徐元佐連忙順著母親的話承應下來。

徐母將籃子放在桌上,深深嘆了口氣。顯然是接受了長子不進學的現實,心裡卻仍舊不能釋懷。

徐良佐頭一次覺得哥哥說話頗有水準,絕對不是外人說的“愚笨蠢肥”。不過他將這三條套在自己頭上,卻也是心中一陣恍惚。

家學就不用說了,他與哥哥一母同胞,家學自然是一樣的。天資上,自己倒是比哥哥強一些,但是距離過目不忘還頗有些遙遠。至於努力,好吧,自己恐怕還不如哥哥用功。

這樣說來,自己豈不是也沒有出人頭地的希望了?

“母親,”徐元佐道,“所謂追二兔者不得其一,我家即便能出個改換門庭的讀書人,也肯定應在阿牛身上。倒不如集中力氣,讓阿牛好好讀書,我就此謀業,也好貼補家用。等阿牛有所成就,我也準備得差不多了,正好下場考試。”

“你現在能做什麼?”徐母頗為嫌棄地看了徐元佐一眼:“手不能提肩不能抗。”

“兒子有頭腦。”徐元佐輕點太陽穴,心中補了一句:還是九成新的呢!

徐母哂笑。

徐元佐陪著笑了笑,道:“其實兒子已經有了個念頭,想去跟父親大人經商。”

徐母剛剛鬆懈下來的面孔立時烏雲籠罩。她黑著臉道:“你父親是迫不得己才去經商,你當他樂意不成?”

徐元佐輕輕咬牙,剛才母親還說父親從事賤業,顯然是看不起商人的。

唉,鄙視商人那是富貴人家的特權,咱們連雞蛋都不能敞開吃的人家,有什麼資格鄙視商人?

徐元佐微微搖頭,道:“母親,國無農不穩,無商不富,既然孔聖人都說了:士農工商四民乃國之柱石,可見四民不可或缺啊。”

士農工商,這是管子的話。徐元佐怕母親沒聽說過管子,缺乏說服力,故意套在了孔子頭上。

誰知徐母斜眼望燈,不屑道:“士農工商之說出自《管子》。”

嘖嘖!看看,不去考科舉果然是對的吧!

文科小學霸也不尷尬,滿臉敬仰道:“母親真是學識淵博,兒子佩服佩服!”

“奉承老娘也沒用!”徐母道:“你若不想讀書上進,便去學門手藝,經商卻不用再提!”

徐元佐豈能甘心做個匠人?

“母親,子承父業不好麼?”徐元佐道。

“你父親有什麼業!你看看這家,你看看我們娘幾個!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也就算了,動輒出門一年半載,家裡連個頂門的人都沒有……”徐母說著說著,不知觸動了那根心弦,潸然淚下,放聲哭道:“我好苦啊!”

徐良佐連忙上前為母親撫背,姐姐也收拾了廚房出來安慰母親,只有徐元佐這罪魁禍首呆坐一旁,實在有些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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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雨人
徐元佐不讀書的事很快就在街面上傳開了。
在這個鄰里街坊知根知底的年代,大家都覺得徐元佐總算是被打開竅了。

想徐家又不是什麼大戶人家,要生生供兩個讀書人,這不是心比天高麼?

若說徐家子天資過人,四鄰倒也樂意幫扶一把,結個善緣,可那徐元佐卻是蠢肥呆笨的一個人,真個命比紙薄了。

徐元佐被打之後,幾日里足不出戶。他先取了些紙筆,將隆慶二年往後的大事先寫下來,生怕時光沖淡記憶,在某些細節上有所疏忽。

徐元佐停了停筆,又想從腦中擠出一些造肥皂,做玻璃的傍身絕技,可惜不等寫完,自己就將紙撕掉了。

以他接手的這段十五年人生來看,肥皂對於皂角根本無法形成碾壓性的市場優勢,反倒是投入極大,原材料缺乏供應渠道,最終會導致成本過高,利潤率低下。

至於玻璃製造業,那是勞動密集型產業,自己當前是斷斷沒有實力做的。要想拿著技術去入股,那就真成了工匠,說不定還會被人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吃乾抹淨踹出大門。

徐元佐收好紙,環顧四周。這屋子是自己與弟弟睡的,只有一張床,晚上兄弟兩抵足而眠,翻身都不方便。另外有張方桌,有個竹子書架,都是父親親手做的。

書架上的書……徐元佐竟然想不起書架上有什麼書,挪步書架前,隨手翻了翻。

放在順手處的是幾本啟蒙書,還有一冊不知什麼時候寫的字的毛邊紙。再看上面的格子,卻藏了大部頭,取下吹灰,封面上寫著《大明律集解附例》、《問刑條例》、《御製大誥》。

徐元佐一奇:《御製大誥》的套書在成化年間就已經不多了。到了晚明,民間更是難得一見,沒想到自己家裡倒是存著。這個倒是可以好好保留,傳給子孫換錢。

他撣了撣灰,見品相完好,沒有蟲蛀鼠咬,便放在一旁,準備回頭找個香樟木的匣子收藏起來。隨後又將不知名的賬冊和兩部法典放在桌上,準備翻看。

要說辦企業需要有什麼知識儲備,會計和法律是必須要掌握的。無論買賣大小,地位高低,手下是否養了律師、會計師,身為老闆或多或少都得懂點——起碼也得達到不鬧笑話的程度。

徐元佐先從自己的專業著手,翻開《大明律》,挑了幾處較有時代性的條例看了看,旋即閉上眼睛,腦中自然印出剛才閱讀的內容,可惜只是大意,看來這回穿越並沒有賜下過目不忘的金手指,甚至相較以前的記憶力都有些衰退。

徐元佐又將《問刑條例》細細翻了一遍,這是弘治年新修的成文法,嘉靖年間也進行了修訂,作為對《大明律》的補充。可以說,這部法典才是真正指導大明百姓遵紀守法的生活指南。

憑著對法制史還沒有徹底忘卻,徐元佐讀明法倒是不怎麼費力,對正體字也有了感覺,閱讀速度越發快了起來。

日近正午,徐元佐終於放下法典,翻開賬簿,只是呼吸之間,眉頭就已經皺起來了。

賬簿裡的墨字還算清晰,紙張也不甚發黃,看來時日並不算久遠。不過字寫得太糟,間架鬆散,筆力輕飄,常見偏鋒,可見是個沒什麼文化,為人處世又輕佻浮躁的人所寫。

更讓他皺眉的是,這賬簿裡記的乃是三腳帳,可以說是單式記賬法轉向複式記賬法的過度,本質上還算是流水賬。徐元佐看慣了左借右貸的借貸法賬頁,乍看這上下結構的格式有些不習慣,但真正讓他皺眉的卻不光是一筆爛字和不熟悉的結構,而是這裡面的數字。

賬目的數字都用的正體大寫,有些邊角也寫了草碼。

徐元佐一眼掃過,腦中映射出的卻不是阿拉伯數字,而是數字的概念。

這些數字概念在徐元佐腦中就如活了一般,活潑生動。

而在這份生動之中,卻是一種不和諧的感覺。

這才是徐元佐皺眉的原因。

——為什麼我會覺得這數字不和諧呢?

徐元佐的目光飄向窗外,精神卻格外集中。

是了!我以前對數字從未如此敏感,否則我還當什麼文科小學霸?早就去當冒牌科學家了!

看來自己還是錯怪了以前的徐元佐。他未必就是真的蠢笨不肯用腦,多半是因為他天賦不在文字,而在數字。

徐元佐知道許多對數字極其敏銳的人,都伴隨有自閉傾向或是大腦殘疾。這種人在後世有個專有名字,叫做“雨人”。在如今這個年代,義塾裡不重算學,徐元佐的天賦無從得以發揮,自然會被人小覷。

徐元佐想想自己失之桑榆得之東隅,心情大好。而且有數字天賦這一利器在手,自己後世所學數理化知識也就不至於明珠蒙塵了。

他隨手在紙上寫了兩組數列,腦中自然過了一遍加減乘除,乃至開方,竟然毫無滯澀,就如同背中國歷史年表一樣順暢。

徐元佐心中一動,想起數學領域的靈異現象:本福特定律。

物理學家法蘭克·本福特發現,從實際生活得出的數據中,以一為首位數字的數,出現機率約為總數的三成。二為首的數字,出現概率是百分之十七點六。三打頭的數字出現概率就已經降到了十二點五。

再往後越大的數,以它為首位的數出現的機率就越低。

從徐元佐過來的時間點而言,這個定律還沒有被數學家證明,但已經廣泛用於各種數據的真偽辨別。

比如二零零一年,美國最大的能源交易商安然公司宣布破產。事後人們發現,安然公司在二零零一年到零二年所公佈的每股盈利數字不符合本福特定律,這證明了安然的高層領導確實改動過這些數據。

這也是徐元佐覺得數字不和諧的原因。

對於任何一個數字敏感度極高的人而言,自然產生的數字和人為造出來的假數據,就如同混在珍珠裡的魚目一樣膈應人。

說到底,他們是一群用數字解讀世界的人。

徐元佐快速地翻了一遍賬簿,發現自己對數字的敏感已經到了恐怖的程度。百餘頁的賬簿只看了一遍,竟然全都記在了腦子裡。

不過記住的只是數字,其中的文字註釋卻不在腦中。

這多少有些美中不足。

徐元佐放下賬簿,望向窗外,休息眼睛,正好也可以推測一下這本賬簿的來歷。

忽然聽得街上噹噹的敲響,將他從思索中拽了出來。

這敲響喚作“報君知”,是瞎子賣卦的​​行頭。

“瞎先生,你且來,我有事問。”卻正是母親的聲音。

徐元佐因為不讀書了,又沒有謀生營業,留在家裡就是個吃閒飯的啃老族,所以心中不想下樓在母親面前晃蕩。聽到母親叫了算命的先生,卻是好奇心起,略略整了儀容,清了清喉嚨,腆著臉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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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瞎先生
徐元佐走到樓梯口,越過欄杆往下望去,見一個戴著六合一統帽的瞎子正坐在母親對面,一雙眼睛露著眼白,裡面眼珠晃動,像是在心算口訣。
“可是妻問夫麼?”瞎先生卜完一卦,又問道:“問什麼?”

徐母顯然常於問卦,快速應道:“正是問行人何時回來。”

那瞎先生微微仰頭嘴唇翕張,緩緩道:“青龍治世,財爻發動。若是妻問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風波一點無。青龍屬木,木旺於春,成於夏,小暑前後,必己動身了。月盡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財彩。”

徐母顯然鬆了一口氣。

在這個音訊不便的時代,要想知道遠行丈夫的安危行止,算命先生估計是最為快捷便當的了。

唯一的問題就是真實性有些可疑。

不過這對於尋求心理安慰的人而言,又算得了什麼呢。

徐母取出銀子重重放在桌子上,瞎先生循聲摸了過去,捏在手裡掂了掂,一張老臉毫無表情,仍舊用剛才聲調道:“大娘,這可少了點吧?”

“本地問卦都是一分銀子,還少麼?”徐母說話乾淨利落,分明不肯加錢。

瞎先生也不是白走江湖的,語調不變,言道:“嘉靖年間老朽在湖廣走動,便已經是一卦三分銀了。朱里也是江南大鎮,總不見得比內陸小城還要困窘吧。”

徐元佐聽了一訝:這瞎先生說得有些水平啊!不急不躁,這是人的涵養。以內陸對比江南,又顯得有理有據。張口之間又挑動了地域攀比,想時人一輩子不出鄉里者比比皆是,最是有鄉梓榮譽感,為了不輸給千里之外的鄉土小城,怎麼也得添兩分銀子啊!

且看母親怎麼應對。

“呵呵,”徐母倒是淡定一笑,“先生有所不​​知。我們朱里從前宋時候就是繁華之地,至今實在是水路要道,百貨匯聚。人道是物以稀為貴,湖廣窮鄉僻壤,哪有多少先生這樣的人物?給三分還是少了。可惜在朱里,每日里打門前過的先生啊,沒有五七個,也有三五個,這行價自然是壓下去了。”

徐元佐恍惚間差點從樓梯上滾落下去。

大明果然天寶物華風光霽月,普通主婦都能無師自通明悟供求關係,莫非這個世界其實是“精算滿街走,會計多如狗”?

而且母親這番話也說得到位,即捧了人家瞎先生,又咬死了不添錢。

這股剛柔並濟的功力,值得學習。

徐元佐不由踏下一步,再聽那瞎先生怎麼說。

“大娘好口舌。”瞎先生也意識到今日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先收起了那一分銀子,道:“果然是商賈之家,家風儼然。”他人卻坐著不動,道: “不過……你這省了兩分銀子,日後潑天富貴恐怕就要丟嘍。”

徐母臉上有些掛不住,卻道:“先生何不把話說清楚些。”

“若要再說,就又是一卦了。”瞎先生嘴角微微咧開:“這回倒是老朽想先定下卦金。”

徐母正要說話,徐元佐卻已經噔噔跑了下來,中氣十足道:“母親容秉,兒子倒是知道瞎先生要說什麼。”

“你也要去賣卦不成?”徐母沒好氣道。

徐元佐也不理會,上前打橫坐了:“商道也有三六九等。斤斤計較,算盡機關,終究不過是小商販所屬,放在讀書人裡,便是那種五六十歲的白髮老童生,像是讀了一輩子的書,卻毫無所得。”

瞎先生面帶微笑,也不接口。

“商賈重口碑者,只願人稱頌,不願人抹黑,可比作相公。”徐元佐道:“能心胸豁達,視金銀為無物,隨緣聚散,這就算是中式作了老爺。要說潑天富貴,那就如同要金鑾殿上唱名,天子座前上賓,非得洞微燭幽不可。”

徐母還不適應兒子​​突然如此口若懸河,有些迷瞪。

瞎先生道:“老朽不懂經紀,不過萬理終歸一道,便是如此吧。”

“瞎先生走街串巷,今日與這家說兩句,明日與那家說兩句,我商賈之家,口碑口風,全在先生口裡。”徐元佐微笑道:“這便是為了省兩分銀子,卻斷送了一家氣運吧。”

徐母這才嚼出味道來,當即怒了:“你這瞎子,竟然還敢威脅老娘!”

“大娘安心。老朽戴田延,在江湖中也是有些名號的,一生之中從未謗過旁人一句污言。”瞎先生並沒有反駁徐元佐,仍舊雲淡風輕,頗有高人氣象。

“誇也是能誇死人的。”徐元佐接道。

瞎先生戴田延聞聽此言,突然哈哈大笑,站起身來:“後生可畏,老朽不過想多討兩分銀子,竟被看成了處心積慮的小人,告辭告辭。”

徐母見狀反倒有些芥蒂,既不甘心給他添錢,又不敢放他走。

徐元佐也站了起來,道:“戴先生,卦金是家慈做主,小子說不上話。小子這裡卻有一樁買賣,酬金也非小可,想請問先生是否有意。”

戴田延腳下頓了頓,道:“你想學老朽的江湖術。”

徐母愣了一愣。

“只是你當不了官,養不起我。”戴田延道:“你我緣分,還不足以師徒授受。”

徐元佐臉頰一抽:“誰說我就一定當不了官?再說,​​當官就一定能有錢?”

“你天資過人,卻恃才傲物,好蠻力,使勇氣。雖待人以功利,但憑著心志堅定,總該能成就你所謂的\'老爺\'之屬。”戴田延輕輕掐動手指,像是在默算徐元佐的前世今生。

徐母在短暫的窒息之後,毫無形像地哈哈大笑起來:“你吹得好大的牛皮!我兒在街上也是有了名的呆肥蠢笨,你卻說什麼天資過人,恃才傲物,真是可笑!”

戴田延也不多說,拿著自己的東西便朝外走去。

徐元佐卻是被他鎮住了。

只有兩個人說過他“恃才傲物,功利心過重”。

另一人便是養育教導他數十年之久的父親。

在徐元佐完美的面具之下,無論是三教九流,都覺得他為人謙遜講禮,有才而內斂。

看來世上終究是有高人的。

知子莫若父,徐元佐覺得父親看透他的真面目是理所當然的,不過被另一個時空的算命先生宣之於口,實在有些玄幻。

“你上哪去!”徐母突然厲聲喝道。

徐元佐這才驚醒過來,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跟著那戴田延往門外走去。

這倒不是人家用了什麼邪術,而是徐元佐實在想弄明白,這戴田延是怎麼做到的。

“我跟去看看,絕對不會跟他學賣卦的,母親放心”徐元佐腳下不停,只是寬慰母親一句,已經又跟了上去。

戴田延也不理會身後多了一隻小尾巴,只是敲響“報君知”,在街上走得不急不緩。他雖然目盲,卻憑著一桿竹杖,比明眼人走得還要順暢。

徐元佐恍惚間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到了一個真有神仙的地方。

戴田延一路走出北大街,又過了放生橋,徑直出了朱里。徐元佐也不說話,落後三五步跟著他,一身油汗,腳下氈襪就像是水里撈出來的一樣,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泥裡。

九月下旬的江南,悶熱潮濕,是徐元佐這樣的小胖墩最苦惱的時候。

往年這個時候,他總是躲在屋裡,絕不肯到太陽底下多走一步。如今卻是頂著烈日,絲毫不覺得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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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流星
戴田延走了許久,日頭已經升到了中天。
徐元佐跟在後面,口舌乾燥,忍不住地呼哧喘氣。

“這位公子,到底有什麼好讓你這般的辛苦呢。”戴田延站住腳,緩緩轉過身,面對徐元佐。

若不是徐元佐看著那雙蒙了白翳的眼睛,真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瞎子。

“我知道自己有恃才傲物的毛病,但又不甘心只做個\'老爺\',故而想求教於先生。”徐元佐喘著氣,打了個躬。

戴田延往前走了兩步,笑道:“你想金鑾殿上唱名?”

“不止。”徐元佐咬了咬牙,吐出兩個字。

戴田延面色肅穆起來,道:“若要那般,小老兒教不了你什麼,全看你自個造化。”

“先生過謙了。”戴田延道:“我不信有先生這般神乎其神的占卜之術,只想知道個首尾。”

戴田延道:“老朽這套功夫,名為\'盲流星\',你可聽說過?”

徐元佐搖了搖頭,旋即反應過來,道:“並未曾聽說過。”

戴田延並不意外,道:“江湖中也有不少人知道這套功夫,都以為是瞎子們混飯吃的本事。其實這\'盲流星\'卻真不是占卜之術。”

徐元佐精神一振,看了看日頭,道:“先生,如今烈日當空,不如先折回朱里,學生做東,請先生飲一杯。”

戴田延卻道:“此地甚為開闊,四下無人,最不用擔心六耳聽聞,正好說些秘事。”

“是,學生孟浪了。”徐元佐連忙認錯道。

戴田延道:“這套秘術講究察言,聽氣,辨風,探水,口舌,攻心。愚夫愚婦以為是占卜之術,其實一切奧秘盡皆在他們自己身上。你在屋中偷聽動了心,整理衣巾出來,又不立即下樓,反倒在樓道偷聽,種種般般,已經將你的心性、習慣,諸多過往告知於我了。”

徐元佐就像是窺視了魔術的奧秘,一旦說開了也並不靈異。不過他此刻卻又有些疑惑,戴田延不願六耳相聞,為何如此細緻地告訴自己呢?這幫跑江湖的,不都應該故作高深說一句“天機不可洩露”麼?

“你現在就在疑惑,為何我說得如此細緻,是也不是?”戴田延笑道。

徐元佐一愣,道:“是。”

“因為你就是流星。”戴田延道。

“請先生明示。”徐元佐可不會跟人打機鋒。

“天上星辰有數,各居其位,卻有流星之屬,來也無憑,去也無跡,璀璨一時者有之,影響千年者亦有之。”戴田延緩緩道。

徐元佐微微頜首:恐龍滅絕不就是流星撞地球麼。

“生民之中的流星也是如此。”戴田延道:“我聽你腳步、呼吸、吐納、聲線、語調、動作、反應……無不是應該出生豪門,自幼蒙訓,而面貌方正,身材修長,目光犀利,不能受辱。這些都不是剛才那個門戶能夠教養出來的。”

“呵呵。”徐元佐尷尬一笑,這說的分明是二十一世紀的自己。

“而你現在嘛,卻是精氣渙散,面帶憨相,心寬體胖。”戴田延又笑道:“令堂大人還說你以呆肥蠢笨聞名街里。”

“呵呵。”徐元佐又是一笑,心中暗道:這之中自然有我也說不清的緣故。

“你說這種情形,是否與天上流星相似呢?”戴田延回到正題。

“的確是亂了位置。”徐元佐話中有話,扯回自己的正題:“先生是否能傳我這套秘術?小子日後發跡,定厚報先生。”

“可以。”戴田延此刻格外好說話,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道:“將這藥抹在眼中,一日三次,三日之後便可以了。”

“便可以了?”徐元佐大奇。

“便可以成個瞎子了。”戴田延正色道。

徐元佐剛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道:“先生玩笑了。”

“瞽者善聽。若是不瞎了雙眼,只會被這世上表象所迷惑,如何開得心眼?”戴田延道:“你若想學這秘術,不瞎​​是不可能的。”

徐元佐收回了手,道:“抱歉得很,小子雖然對這秘術心裡羨慕得很,卻不願付出這般大的代價。”

戴田延收回瓷瓶,笑道:“可見你我果然無師徒緣分。”

“是,在先生看來,能窺視天地奧妙,人心機變,怎麼都比一雙眼睛值得多。”徐元佐猶不死心,道:“先生,師徒是當不成了,不知能否攀個師生的緣分。”

“那不一樣麼?”

徐元佐見戴田延並不離去,顯然是想听聽條陳,悠然道:“師徒如父子,我是給您老當兒子的。師生嘛,一個給錢,一個傳授,因財施教吧。”

戴田延笑了:“你既無心看盡人心機變,何必學我這手藝?”

徐元佐正色道:“先生,世間行走,無論是生意買賣還是官場沉浮,只是“做人”兩字。若是我能一眼看穿此人心腹來歷,簡直如同手持利器,勢不可擋啊!如何能讓我不動心? ”

戴田延道:“若只是這點上,你本身天資也已經足夠了。日後只需要在人來人往中,把一顆心恆定,自然洞若觀火。”

徐元佐微微皺眉,咀嚼這個“把心恆定”的意思。

“你若是有個強勢的家門,自然可以恃才傲物,高歌猛進。”戴田延道:“但若是沒有,則只有小心謹慎……對了,你那呆肥蠢笨,正是不錯的護身符,遇事反應慢些,心自然就能定住了。”

戴田延又道:“這就不收你的問金了,算我白送的。”

“小子卻之不恭。”徐元佐躬身謝道:“其實也是小子沒錢,日後若是有緣再見先生,必當重謝。”

“無妨,無妨。”戴田延輕輕擺手,轉身要走。

徐元佐突然心中一動,追問道:“先生,既然是聽聞之術,為何知道我父親在小暑前後出發,月底月初便歸呢?”

“你當真想知道?”戴田延道:“這可不能白送。”

徐元佐道:“可賒賬否?”

“五兩銀子。”戴田延道。

“可以。”

徐元佐對自己未來頗有信心,並不覺得自己付不起這五兩銀子。而且只要付給了戴田延,兩人之間便有買賣往來,這緣分自然就更深了一籌。說不准什麼時候還要藉助這位民間異士呢。

“令尊的確是小暑前後從西安回來,不過他在南京辦事拖延了,前幾日才交割清爽。又因為蘇州有個好友,邀他去小住數日,這便是月底月初才回來的緣故。 ”戴田延道:“若非如此,現在也該到家了。”

徐元佐更加奇怪了:“先生這也能聽出來?”

“自然。”戴田延面色不改:“我在船上聽他親口與人說的。”

徐元佐差點頸椎脫臼。

“正好順路做趟買賣。”戴田延毫無愧色:“你該能明白的。”

“明白,小子明白得。”徐元佐輕輕抹了抹額頭的汗。

戴田延朝徐元佐一笑:“這便告辭了,日後有緣再見。”

“先生一路走好,日後再見。”

徐元佐目送戴田延健步離去,長長出了口氣。他望向自己的身體,頗有些不滿地捏了捏肚子上的肥膘,又是長嘆一聲,緩步朝家走去。

一路上細細回想戴田延的話,徐元佐越發信了人不可貌相。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個老瞎子,竟然真個洞微燭幽,而且心性堅韌,即便所見所聞與常識相悖,仍舊能夠包容在心,不慌亂,不自疑,這也算是修為高深了吧。

再想想自己當年有父母家族幫襯,看似白手起家,其實不過因人成事,辛苦或有之,艱辛實在談不上。

真正要白手起家,那是何其艱難?

首先得忘記過去,專注於現在的身份,哪怕不得不匍匐前行,也不能放棄對未來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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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陸夫子
徐元佐回到家中,母親總算鬆了口氣,也沒再提那瞎先生的事。
等徐良佐回來一家人便吃了午飯。因為姐姐今日去人家家裡幫做針指,主家管飯,所以不用等她。

等吃了飯,門外來了一人,高聲叫道:“徐家大娘,有信來。”

徐母連忙出來,取了信,請送信小哥進屋奉茶。那小哥另有要事,給了信便走,並不耽擱。

元佐良佐兄弟兩都猜到是父親來信,一個興奮不已,要為母親讀信。另一個頗為淡漠,自然就是徐元佐了。

即便是以前的徐元佐,對父親也不甚熱情。這年頭的行商終究是辛苦活,二月出門十月歸,若是誤了行程,還要在外過年。能有多少光陰跟家人孩子相聚?

“父親說:過得幾日便要回來了,最遲不過十月頭里!”徐良佐興奮道:“還說這回純彩不少……純彩是什麼?”

“盈利。”徐元佐接了一句,又道:“看來瞎先生還是算得準的。”

徐母面露兩難。若是瞎先生算得不准,她過兩日也就忘了。可偏偏那瞎先生還算準了,那自己死摳人家兩分銀子,日後莫非真要斷送一場富貴?

“你追出去,他又怎麼說?”徐母問道。

徐元佐不以為意道:“也沒說什麼。”

徐母也沒追問,只有徐良佐在一旁追問:“盈利又是什麼?什麼瞎先生?”

徐元佐懶得跟小屁孩解釋,一把按住良佐的頭頂,往樓梯方向一轉:“吃了飯也歇了這麼久,快上去背書!”

“你自己不讀書了,就知道叫我背書……”徐良佐不樂意道。

“如今全靠你讀書改換門庭,你再懶些,咱們家連個撐門面的人都沒有。”徐元佐邊說邊推著弟弟上樓,其實也是自己想逃開母親罷了。

徐母卻沒這麼想,徑自往後門河裡洗碗筷去了。

兩兄弟到了樓上自己屋裡,徐良佐一眼看到桌上的紙墨,抽出一張道:“咦,大哥的字……”

徐元佐要緊的筆記已經都藏好了,也不怕他看,只是催道:“閒事少管,快些溫書,我幫你查記。”

徐良佐放下紙,有些意興闌珊,道:“哥,昨日你說的讀書有三難,那豈不是我也讀不出來了?雖然我天資比你好些,但是家學、用功,都還是比不了人家。 ”

徐元佐一撇嘴,暗道:你天資比我好?比我這個人形計算器好?還是你也知道後世四百五十年?

“讀書有三難,卻又有一大助力。”徐元佐還是溫言對弟弟說道:“有這助力,哪怕天資平平,家學不足,只要肯用功,就必然能考上。”

徐良佐眉睫一顫:“大哥所說是何​​助力?”

“銀子。”徐元佐笑道:“只要有銀子舖路,你又肯用功,自然能買來各色藝文以作參考,聘請高明師範指點迷津。”

“家裡哪得那麼多銀子。”徐良佐嘆了口氣。

“日後掙錢的事我來。你就安心讀好書,做好官,蔭蔽家裡吧。”徐元佐道:“等你能頂梁立柱了,我再去進學。”

徐良佐尚未解開心結,已經被哥哥按在了高凳上,就要拿筆給他默寫。

“對了,哥哥,夫子說你就算不讀書了,也該去跟他打個招呼,哪裡能夠說不去就不去的。”徐良佐接過筆,嘴裡嘟囔道:“今早連累我也被臊了一番。”

“唔,等你們散了學,我便去陸夫子家裡拜會。”徐元佐道:“我提兩個字,你默寫下文。”

“好。”徐良佐擺正身子,氣勢十足:“只要是《論語》裡的,儘管來。”

徐元佐就喜歡有乾勁的人,滿意地笑了笑,咬字清晰道:“子曰……”

徐良佐僵在凳子上。

哥,你逗我玩呢!

《論語》裡全篇都是“子曰”啊!

這個時代讀書壓力不小,先生授課的時間卻不多,關鍵是看學生自己的學習能力。

徐良佐在家默寫了小半本《論語》,方才活動手腕,收起筆墨書本,再去上課。

徐元佐在家又溫習了一下大學數學,努力回憶起些許微積分公式和例題,一時間也沒想到能夠如何轉化成生產力,給自己帶來利潤。

等一干頑童的聲音在河對岸響起,徐元佐知道那是鄉塾散學了,將筆在筆洗裡晃了晃,起身拾掇一番便往外走去。

“娘,我去拜會夫子。”徐元佐打了招呼。

徐母知道兒子是鐵了心不肯讀書了,板著臉忙碌家事,權當沒有聽到。

徐元佐也不在這個關節上去討罵,通報之後自己就安心出門了。

陸夫子家在鎮西張家圩,不過平時住在城隍廟隔壁的宿舍裡。那是鄉紳們體諒他年紀大了,每天早晚走四五里路有些太過勞累,拿出來讓他白住的。如今陸夫子把這屋子當做了常住之所,張家圩那邊索性留給了兒子媳婦過日子。

只當是散步一般,徐元佐就到了陸夫子的大門前。他叩響大門,知道裡面就一個耳聾的老僕,朗聲叫道:“學生徐元佐,求見陸夫子。”

直喊了兩遍,那老僕方才出來開門,湊到了徐元佐面前左看右看,方才肯放他進去。

原來他除了耳朵不好,眼睛也已經不靈了。

陸夫子已經坐了客堂主座,案上放著一杯茶,似有意似無意地看了徐元佐一眼。

“夫子,”徐元佐上前見禮,“學生此來,是有事要禀告夫子。”

“不想讀書了?”陸夫子沉著臉。雖然徐元佐是否讀書與他並甚麼大的關係,他也沒有“一個都不能少”的覺悟,只是自己剛拿了人家五兩銀子,這頭就鬧著退學,多少讓他有些尷尬。

“書還是要讀的。”徐元佐笑道:“只是學卻上不了了。”

陸夫子搖了搖頭:“也罷,人各有命,強求不得。其實你也不用趕著過來,明日去塾裡說一聲便是了。”

“還是要來給夫子問安的。”徐元佐看了看房子裡的陳設,道:“夫子住在此間,真是清苦啊。”

陸夫子被說中了心事,故作清高:“君子憂道不憂貧。你即便不進學了,也要常讀聖人書。”

“學生以為夫子不該如此困頓呀。”徐元佐輕嘆一聲。

陸夫子怒從心起,暗道:這話是當面說的麼!你是跑這里報仇來了不成!

“夫子,學生聽說尊家已經沒什麼田地了吧。”徐元佐道:“世兄經營花布,倒是收入尚可。”

“咳咳,夜了,早些回去吧。”陸夫子擔心再不趕徐元佐走,恐怕自己會失了斯文,拿茶盞砸過去。

若是砸壞了這瓷盞可就大大不妙了。

徐元佐起身笑道:“夫子有著生員功名,名下優免二石田租以及二丁免役,這若是放出去,每年也能值些銀子回來。”說罷,徐元佐躬身施禮,道:“叨擾夫子了,日後若有差遣,學生必當效犬馬之勞。”

陸夫子木然起身,看著徐元佐出去,腦中卻在想這徐呆子的話。

的確啊,家裡如今已經沒什麼田畝了,每年朝廷優免的田租和丁役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不過要想放出去,這又如何辦呢?有誰聽說過農戶肯投獻秀才的?他們要投獻也是投獻舉人老爺啊!

大明的生員俗稱秀才,也稱相公,舉人稱老爺,這裡面卻是頗有深意。生員雖然是讀書人,也受國家優待,但在永樂之後,國家安定,生員越來越多,想靠生員的功名當官是不可能的。只有舉人才有機會授個窮鄉僻壤的教職。

不管怎麼說,舉人就算是官場中人了。既然人在官場,地位自然不一樣。故而大明只有窮秀才,沒有窮舉人。

即便原本是個窮秀才,一旦中式成了舉人老爺,也立刻會有十里八鄉的農戶帶著戶籍田冊,投獻家門,自願為奴為婢,目的就是藉官老爺的保護傘,免去田租和丁役。

尤其是丁役,更勝田租。

說起來,舉人和生員的優免額度卻是一模一樣的,並沒有半分增加,所以只能歸結於頭頂的“官”字光環了。

“荒謬!”

陸夫子只是一想便否定了徐元佐的提議,又有些心疼自己的優免白白浪費,不由更是氣惱,已經忍不住想拿還在塾裡讀書的徐良佐出氣了。

他回到屋中,又看了會書,心中暗道:“我明年才五十實歲,宗師說我火候已經到了。去年八月心灰意冷,沒有進場,如今想來真是懊悔不迭。自古哪來的場外舉人?若是後年進場,時運來了,中得乙榜,或有連捷之望。”

有了赴考的心,陸夫子又盤算起自己的身家來了。

在嘉靖年間,四書五經在書肆中的價格頗低,江南文章之地,更是分銀可得。反倒是《三國》、《水滸》之類的閒書,要賣得貴許多。

至於陸夫子要買的時文製藝之書,比之四書五經要略貴一些,卻也不過幾錢幾分便可輕鬆買到。就算買得多些,一兩銀子也是足夠了的。

不過要想進場,字還得練練。而且進場考試,筆墨都不能將就。筆得是湖筆,以免未盡捲而散鋒;墨須是徽墨,以免字跡失了光潤,弱了一籌。

科場最怕就是文章過了,卻礙於字跡被主考黜落。

如此一來,紙筆墨三樣都要花些價錢。

而且入場考試就得要有保人,二兩禮金是少不得的。

如此算來怕不得三五兩銀子。

自己一年也不過收入三五兩,除去開銷,支應家裡,尋常也剩不下多少。

今年算是攤上了徐家子要開講,額外多了五兩,卻不幸碰上兒子做買賣折了本錢,又得貼進家裡。說起來外人都以為賣花布去北方是賺錢的買賣,但碰上劫匪河盜,或是布價大跌,一樣血本無歸。

自家就是少了財運,總是富裕不得。

陸夫子越想越有些沮喪,索性早早睡了。

腦袋挨著枕頭上,他卻又想起徐元佐說的開源之法,朦朧中倒定了個主意:明日把徐元佐喚道學裡,索**給他去辦。若是辦成了,自然是好事,若是辦不成,便臊他一臊,好叫少年人知道這世道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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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首位客戶
徐元佐回到家中後,在屋裡閉目靜坐,回憶今日所見之人,所說之話,進而從記憶細節中嘗試揣摩這些人的內心活動。
徐良佐則坐在桌上默書,直到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到了非得點燈的時候,他才放下筆,道:“哥,我跟娘和姐去吳家了。”

江南女子手巧,紡紗織布,做些針指,都是貼補家用的慣例。嘉靖以來,江南商業益發繁榮,以至於婦人在家中做針指往往能頂一個壯勞力的生活開銷,故而江南女權也比北方發達得多。

既然收入不容小覷,婦人們當然不肯因為天黑了就休息。然而點燈卻是不小的成本,所以常有街坊四鄰相處得好的婦人,晚上輪流聚在一戶人家,既省了燈蠟錢,又可以說些婦道人家的話題,消磨時光。

這種婦女沙龍是不可能讓男子介入的,不過徐良佐才十二歲,自然不用避諱,可以跟著母親和姐姐同去。姑嬸們邊做女紅邊聊天,他則在一旁看書,或是跟小伙伴玩耍。

徐元佐這才從“修行”中出來,道:“喔,今天是在吳家啊。”

徐良佐知道哥哥敷衍自己,取了一本書便下樓去等母親和姐姐了。他對於讀書其實也不甚熱衷,對於功名、蔭蔽家里之類,還沒有深刻的認識。雖然母親說從商是下賤活計,但在商業風氣極盛的江南,鄰舍們卻沒這種歧視。

反正不如讀書高貴是真的,其他嘛,徐良佐也懶得去想。

他更喜歡每天這個時候跟小伙伴們聊天說笑。

徐元佐等母親他們出了門,方才下樓取了燈油,徑自上樓點燈,絲毫沒有節約的意思。

之所以要等弟弟離開才點燈,是因為他要做些數學練習,還要溫習一下會計知識,若是趕得及還得把金融知識系統歸納一番。這些東西雖然徐良佐看不懂,但萬一他大嘴巴說出去,總是對自己的聲譽有影響。

“古怪”這個詞讀書人不怕,因為古怪的讀書人太多了。但是對於商人而言,這卻是個傷害力極大的考語,直接影響口碑和信任度啊!

姑且不說旁的,若是在鄉梓有個古怪的名聲,日後開了銀行也沒人敢來這裡存錢。誰會把錢交給一個古怪的商人呢?

時光過得飛快,徐元佐專心致志,竟沒注意到母親他們已經回來了。

看到兒子點燈夜讀,徐母倒是意外地沒有罵他敗家,只是冷冷道:“你不是不讀書了麼?”

徐元佐憨憨一笑,道:“經商也是得有學問的嘛。”

“嘁,指望你經商掙錢……能把燈油錢掙回來就好!”徐母說著,轉身回屋去了。

徐良佐收拾了翌日去鄉塾的東西,低聲道:“哥,先別吹燈,等我脫了衣服。嘖嘖,就著燈光脫衣服真舒服。”說著便扯開衣帶,總算不用摸黑上床了。

徐元佐知道弟弟怕黑,卻不管他,直接吹燈。

屋里頓時一片漆黑,只有窗紙映出外面的月光。

徐良佐怪叫一聲,跳上了床,大氣都不敢喘,良久才恨恨道:“日後我當了官,定要點著燈睡覺!”

“等哥掙錢了,白天都給你點燈。”徐元佐上了床,拉伸身子,腳已​​經出了床尾:“還要換張大些的床。”

“哥,”徐良佐貼著哥哥,“你真能掙到錢么?不行還是回來讀書吧,我覺得你這兩日好像沒以前那麼笨了,說不定真是打開竅了呢!”

“閉嘴,睡覺。”徐元佐踢了踢弟弟的腦袋:“明日可能還得去塾裡一趟。”

徐良佐嫌棄地拍開哥哥的腳,想問哥哥去塾里幹嘛,但是一天的疲憊全都湧了上來,最終成為一句喃喃囈語,旋即便睡死過去。

徐元佐又想了一會兒心事。尤其念及那邊父母是否會傷心欲絕,心中便不由發堵。他強迫自己閉眼睡覺,卻又接連夢到以前的生活場景和熟悉的親戚朋友。如此折騰了一晚上,外面傳來雞鳴聲,沒過一會兒,母親和姐姐已經起來操持家務了。

天亮之後,徐元佐才跟弟弟起身,下樓先喝了杯熱水,然後才坐下吃早飯。他努力地分析了陸夫子的反應和心態,卻還是需要夾雜一些市井傳聞才能堅定自己對推導結果的信心。

——今天陸夫子一定想見到我。

徐元佐放下碗筷,對母親道:“母親,孩兒早間要去趟塾裡,是夫子召見。”

出必告,返必面,千年來的傳統從未改變過。

徐母點了點頭,卻沒多說什麼,顯然還沒有對徐元佐的人生決定釋懷。

徐良佐三兩下扒了碗裡的飯,放下筷子,沒忍住胃氣翻湧,惹來母親一個白眼。

“你進學裡要好好讀書,聽到沒有!”徐母懲前毖後,關照小兒子。

徐良佐連忙道:“是,母親。兒子先去塾裡了。”

兄弟兩人緩步朝外走去,碗筷自然有姐姐收拾。

一出了門,徐元佐的胸膛頓時就挺了起來,徐良佐的步伐也快了起來。兄弟兩相視一笑,都讀懂了對方眼中的意思,加快了腳步,不一時已經徐良佐就發出咯咯笑聲,開始跟哥哥賽跑了。

嚴格來說,朱里還不算是個鎮。不過江南水鄉的街道都只容兩人並行,這也多是一輛車的寬度。多了兩個追逐奔跑的少年,街上瞬間就熱鬧了起來,沿街舖子裡的商販客人緊繃的臉上也多了一絲微笑。

徐良佐終究是年紀還小,而且顧忌到自己的形象,生怕跑得氣喘吁籲被陸夫子責罵,終於停下了腳步,平復呼吸。

徐元佐追上了弟弟,一手搭他肩上,一手扶牆,顯然也是喘得不輕。

這具身體的條件實在有些糟心。

“哥,你還能跑兩步了?”徐良佐一面喘一面走。

“怕廢鞋。”徐元佐終於挺直腰,整理了一下衣衫和發巾。

徐良佐偷笑:“現在不怕了?”

“哥是要掙大錢的人了。”徐元佐自信滿滿道。

徐良佐還不知道“無恥”這個詞,卻被哥哥這種強烈的自信所感染,就好像天空都晴朗了許多。在過去的很多年裡,徐良佐一直生活在哥哥的陰影之下——的確,哥哥體型太大,走到哪兒哪兒就有陰影。

而且,還有許多小混混會叫他“徐傻子他弟”。

徐良佐沒法睜眼瞎說“我哥不傻”,也打不過那麼多許多人,只能憋在心裡。

如今他才知道有一個強壯的哥哥,滋味竟然是那麼好!

雖然開竅了的哥哥還是很有些不靠譜的感覺。

“嗯哼!”陸夫子站在鄉塾門口,看著那對都有些顯胖的兄弟,從口鼻中發出一聲高傲的招呼。

“學生問夫子好。”兄弟二人躬身行禮。

“免了,徐良佐,快些進去背書。”陸夫子眉頭一皺,雙手背在身後。

徐元佐先抬起頭,未語先笑,道:“夫子可是有什麼話要與學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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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難度與價值
陸夫子只是盯著徐元佐看,一時間卻想不到該如何開口。
徐元佐微微一笑,已經知道了陸夫子的心思,這分明是想讓自己主動開口。

“夫子可是想問優免的事?”徐元佐問道。

陸夫子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又怕徐元佐沒能看出來,方才道:“你可有什麼主意?”

徐元佐笑道:“敢問夫子,鄉里還有親戚麼?”

陸夫子從父親一輩就到了朱里,那時候家裡還有田產,佃給鄉人耕種。後來陸夫子自己過了小考,成了秀才,卻沒能抑制住家道衰落,那些田產都賣給了族人親戚,除了冬至祭祖,自己也不太回去了。

“親戚倒是還有,只是疏於往來。”陸夫子道。

徐元佐笑了:“不往來並不代表親戚情誼就不在了。這樣,夫子且容我準備些許文本,待夫子空閒了,咱們回趟老家,花個半日功夫將事情辦了。”

陸夫子還有些猶疑:“我家連田產都沒了……”

“陸夫子只需帶我走一回鄉里便是。”徐元佐笑道。他的打算十分簡單,利用大明律上的法律漏洞,將陸夫子的免稅免役的額度賣給鄉中宗親。

不過這些不用為外人道破,否則陸夫子自己也能做了。

大明開國以來,糧稅其實一直不高,真正嚇人的是徭役。

徭役又分了里甲正役和雜泛差役。

里甲正役是以丁糧戶等為依據,十年一周,輪流充當,不能脫免逃逸。

徭役嚇人的部分重點是在雜泛差役。

雜泛差役之中,有一部分是均徭,與里甲正役相類。另一部分則是“雜泛”,遇事則派,無事則休。然而從正德以來,朝廷大事不斷,地方上小事頻繁,百姓的雜泛自然不可勝數,壓力山大。

至於那些投獻、詭寄之人,真要逃糧稅的不多,主要還是逃的這“雜泛差役”。在萬曆後期,因為逃逸之民甚眾,雜泛全都落在了未逃的百姓身上,由此惡性循環,逼得百姓不得不逃。

如今雖然還沒有那樣巨大的壓力,不過花上一兩銀子能保一年平安,這無疑是極划算的買賣。

隆慶二年的九月底,徐元佐第一次走出了朱里小鎮,沿途看到了成片的桑園和農田。他卻沒有絲毫興奮,只是在腹中反復修改演講稿,希望能夠打動村民,讓自己的第一筆業務完美收宮。

到了陸夫子老家,徐元佐才發現自己真的想多了。

陸夫子找到了陸氏族長,敘了譜誼,直說了想轉賣免稅免役名額的事。那個看似渾渾噩噩老得發蔫的族長,眼中頓時精光閃爍,根本沒有想過召集族人,直接就將這買賣包攬下來。

陸夫子略略吃驚,心中暗道:這麼方便的買賣,我早些年怎麼就沒想到?

徐元佐卻是心中發怵,這麼簡單的交易,體現不出我的價值啊!

人類是很現實的,專門為沒有價值的東西取了個名字:垃圾。

這個東西並非專指物,同時也包括了人。

“老先生,我已經準備好了文本,只要找來鄉老當個中見便成了。”徐元佐適時立出,捧了一疊文契。

這種買賣行為說穿了是挖朱皇帝的牆角,當然不可能有合法的格式契約。其實之所以前人不從秀才手裡買優免,正是因為擔心秀才地位不高,不能成為這種非法行為的保護傘。

徐元佐則是鑽了大明法律和風俗的漏洞:過繼。

大明是個重法統不重血統的社會,過繼的兒子就跟親身兒子一樣。當年世宗嘉靖皇帝鬧大禮儀,說穿了就是爭個說法:自己到底是誰的兒子。

徐元佐迴避了利益焦點,直接從過繼入手,確定了繼子的權利義務,諸如仍舊在本家祭祀,仍舊是本家的排譜,對陸夫子這位“父親”的遺產沒有繼承權……形成了一個“過而不繼”法律狀態。

這些文件陸夫子並沒有全部看完,他只是挑了自己有所顧慮的問題看了看,見徐元佐安排得十分妥當,便沒了最後的顧慮。

族長兒子多,倒是不在乎過繼出去一個兩個。他又聽徐元佐仔細介紹了今後的狀態,見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心中也是安定,立刻就叫了個兒子出來,跟他說了這事。

那位陸氏本家已經四十多歲,平日也在外走動,不少鄉鄰收了絲織了布,都委託他去發賣。一者是他本分誠實,一者也是他見多識廣,不會被人騙。

所以此人聽了個大概,就知道此事可行,當即給陸夫子磕頭,叫了父親大人,對自己的生身父親卻還是叫爹,並不用改口。

又坐了些許時候,鄉老也來了。

陸夫子與族長只說了過繼的事,並沒有談及其他。鄉老也不多問,只當陸夫子生不出兒子承祧香火,爽快地作為中見人簽字落印。完成手續之後,拿了自己的謝儀便走。

徐元佐心中感嘆,這個時代連討價還價都如此爽快,還真是資本主義吐出萌芽的時代啊!

所有文書事宜簽訂之後,程序上而言還需要到衙門備案,不過這事陸夫子就能搞定,不需要徐元佐出力了。他好歹也是生員,見了縣官可以不拜,而且帖子上寫“治下學生”,屬於特權階級。

在回去的路上,陸夫子心情大好,這趟出來為自己每年多開了一筆固定的財源。雖然二石田租的優免權當了人情,但光是免役錢就是一兩銀子。

“大明天下,你沒個功名傍身,辦不成什麼事的。”陸夫子心情大好,自然也就捨得提攜後輩了。雖然他並不覺得徐元佐立了大功,也沒有給勞務報酬的意思,但總有些虧欠感,那麼過來人經驗這種“價值連城”的東西,正好拿來償還人情。

“等日後弟弟中了生員,家中寬裕些了,學生自然還是要努力進學的。”徐元佐也知道自己不能插手接下去的工作,純粹是身份不夠。

最簡單一條:老生員陸夫子可以隨時投個帖子進縣衙,自己這個白丁能行麼?

“家中再辛苦,也是該讀書的。”陸夫子道:“想前宋歐陽文忠公,四歲而孤,家貧無資,唯有晝夜讀書,廢寢忘食……你家好歹還能出得起開講錢吧。”

徐元佐承認陸夫子說得很有道理,跟歷史上許多前輩比起來,自己的家境其實還算不錯。然而老生員忘了一點,歐陽修先生可是能夠過目不忘的,是標準的文科學霸天賦。

現在自己天賦點點在了數學上,能相提並論麼?

再者說,以自己九成新的大腦考生員,多半需要一到兩年時間熟悉一下課本,掌握一下考點。這一兩年時間難道就混在家裡?雖然家中沒有到揭不開鍋的境地,但身為一個成熟的靈魂,怎麼能心安理得地做這種啃老之事?

退一萬步說,就算要全力應考,徐元佐也不覺得陸夫子是個靠得住的老師。童試取決於縣官,如果不是學問超人,那麼面子才是重點。

徐元佐要出身沒出身,要學問沒學問,如果老師再沒什麼面子,縣官憑什麼從兩三千考生里頭點中他?

現實地考慮以上種種因素,徐元佐仍舊堅信自己先打工謀生,有個好的物質基礎之後再考慮功名的事。而且這也是最大限度發揚自己眼光優勢的唯一途徑,鄉塾和家兩點一線,格局實在太小了。

不過眼下嘛,還是先把報酬拿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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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發了單章之後,老朋友來了不少,小湯十分欣慰啊。這個193761120是小湯時常出沒的地方,有想聊天的,想提意見的,想讚揚小湯的朋友都可以來玩~~!感謝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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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準備
徐元佐為夫子奔前走後,查找資料,撰寫文本,當然不是尊師重道樂於助人。
從他潛意識而言,一切行為都是建立在交易的基礎上。

既然自己付出了勞動,理所當然應該獲得報酬。

只是以徐元佐對陸夫子的了解,要想掏出錢來卻是不現實的。首先,自己知道陸夫子本身缺錢。其次,陸夫子此人對財帛看得極重,會理所當然地認為徐家老二還在自己手下,當哥哥的幫忙跑腿乃是分內之事。

何況這個哥哥以前也是自己的學生。

所幸徐元佐最初也沒想過要在這上面掙那麼點蚊子肉似的利潤。

“夫子,學生想去郡城闖蕩一番,學些治業營生,若是夫子有相熟的商家,還請幫忙舉荐一二。”徐元佐畢恭畢敬道。

提出這個價碼是徐元佐仔細分析過的。

陸夫子本身是生員,在縣學裡有一票同學,就算再考不中舉人,挨年齒也能輪到他進國子監。這樣的身份放在小說裡可能屬於“底層”,但在現實中卻是地方上的賢達人士,起碼也相當於後世的市政協委員,或是人大代表之類。

再者,陸家自己也在做生意。陸夫子的兒子就是個販賣綢布的行商。賺錢不賺錢姑且不論,郡城裡的商號總是會認識幾個的。

在這個時代,學徒、伙計都不是敢隨便收的,若不是本宗故舊,必然是有可靠之人推薦。想陸夫子既有一定身份,又有一定人脈,推薦自己找份工作,在技術上沒有問題。

需要擔心的是,陸夫子覺得徐元佐做的這點小忙不配耗用他的人情。

“這事倒不好辦……”陸夫子果然眼珠一轉,唱起花腔。

“還請夫子費心。學生心中最苦的並非家中困頓,實在是不能以拿得出手的束脩奉承夫子。”徐元佐心中暗罵這老匹夫實在貪得無厭,臉上卻是做足了痛心疾首之功課,好像真的對老師懷了極大愧疚。

陸夫子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心中一樂,嘴角不覺地就咧開了:“這事不好辦,主要是因為擔心所薦非人,傷了兩家交情。不過你是我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又一貫老實謹慎,平日里連話都不多說一句,做事如何不讓人放心?所以別人不好辦,你卻是極好辦的。”

徐元佐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誇“自己”,也樂了:“多謝夫子。勞動夫子實在讓學生不甚惶恐。”

陸夫子不以為然搖了搖手,道:“同在鄉里,值得什麼?我只盼你還記得自己說的進學之志,日後略有身家,再搏個功名出來,不枉我一番栽培。”

“那是那是,學生定然牢記於心。”徐元佐連聲應道。

陸夫子文運平平,五十歲了還是一介生員,不過在人情往來上面卻不是迂腐之人。江南商業興茂,人情託付也是常例,推荐一兩個子弟去商行做工更是稀鬆平常的事。

若是隨便給徐元佐找份差事,一者顯不出自己的手段,二者他也怕徐元佐心中不滿,日後給的孝敬不免大打折扣。

有了這層顧慮,陸夫子在幫徐元佐找工作的事上還真是費心,就連郡城都親自去了兩三回。

徐元佐不怕回信慢,就怕陸夫子為了敷衍他隨便找個跑腿打雜的活計。

若真是那樣,拼得撕破臉皮也不能去,否則一輩子都沒什麼出路了。這其實就跟大學畢業找的第一份工作一樣,對於有野心和毅力的人而言,世界五百強的小文員,職業前景也比民營企業的小主管更明亮些。

以徐元佐對陸夫子的心理分析,認定陸夫子是個得人好處必然肯賣力的人。這種人對外人看似冷漠,甚至有些清高,但內中對自己的道德要求也較高,不至於收錢不辦事,或是敷衍了事。

即便明知如此,徐元佐還是得時常去塾裡刷刷存在感。譬如送弟弟去讀書,譬如帶些早點給夫子,又譬如在夫子讓學生們自習的時候,進去泡茶倒水送塊熱毛巾……都是些小忠小惠,卻能提醒陸夫子他的存在。

也算是變相的盯催。

在不用刷存在的感的時候,徐元佐並非是整日呆在屋裡看書寫字,複習數學、會計。他已經有了足以應付當下工作的一切技能,更重要的是扭轉自己的形象,建立堅實可靠的人脈。

就形象而言,“呆肥蠢笨”是柄雙刃劍。

絕大多數人都願意居高臨下與人交流,誰都知道仰著脖子求人不是好買賣。這呆肥蠢笨之人,正好滿足了大眾心理,也是戴田延所謂“護身符”——人還說穿新鞋不踩狗屎呢,誰跟個呆肥蠢笨之人一般計較?

然而換個角度而言,呆肥蠢笨又會讓人失去信任感。呆還好些,蠢和笨則是直接影響工作能力,甚至讓人擔心是否會倒賬砸鍋。

若自己是老闆,那當然沒有關係,但如今還在求職的路上,讓東家有這層顧慮自然不好。

徐元佐如今要做的,就是變“呆”為“木訥口緊”,變“蠢笨”為“謹慎老成”。而基礎則是身體條件上的:肥。

所謂一白遮三醜,一胖毀所有,這在歷朝歷代都是通行的原則。

哪怕是以“胖”為美的唐朝,人家愛的也是“豐腴”絕非“肥胖”。而且華夏主流的審美觀還是纖纖細腰,是掌上飛燕,是西子捧心……換到男子身上,肌肉若一,瀟灑俊逸,清新雅緻則是歷代文士主流。

徐元佐走遍了朱里和附近大大小小的寺院,看了不少畫冊,從中得到一個結論:凡是歷史上的英雄人物——上至岳飛韓世忠,下至武松魯智深,不說他們真人長得如何,所有藝術形像都是膀大腰圓,挺著個大肚子。

就和後世的大力士形像一樣。

徐元佐不打算走武將爭霸路線,也沒有信心真的練成大力士,自然不會選擇這種形象。

那麼滿身墳起的肌肉如何呢?

那更不行!

在藝術形像中,渾身肌肉的都是小鬼。

就是那些膀大腰圓的金剛護法腳下踩著的小鬼。

再說,在缺乏蛋白質攝入發育時期,徐元佐也缺乏練就一身肌肉條件。

那麼最佳路線就是自體重鍛煉了。

利用自己的體重進行運動,在塑型之餘還能練出不凡的力量和爆發力。從外表看上去不會過分的肥腫遲鈍,又能給人精神煥發,充滿力量的感覺。

尤其方便的是,自體重鍛煉在初期根本不需要任何器械,哪怕到了後面力量強大了,也只需要雙槓、吊環之類自己都能做的簡單設備。

徐元佐在穿越之前也正好醉心於此,請了私教上了幾節課,尚未看到成果就來大明發展了。如今正好練起來,等到身份一步步往上走,身體的承受力也能越來越大。

要想作成功人士,首先要經受得起錘煉。

要想經受得了錘煉,身心都必須強壯。

徐元佐滿頭大汗,感覺到了胸肌燃燒的熱量,手臂、肩膀的酸痛,在呼哧喘息中數著:“十八、十九、二十……”

“哥?你在做啥呢?”徐良佐回到家,對光著膀子進行鍛煉的徐元佐十分好奇。

“俯臥撑!”徐元佐吸了口氣,勉強道。

徐良佐更加好奇了,學著哥哥的樣子試兩個,頗為無聊道:“這有什麼用?”

“健身……”徐元佐低聲數了出來:“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目標達成!

徐元佐脫力了一般,整個人都貼在了牆上。

是的,徐元佐還做不了標準俯臥撑,只能從撐牆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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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小畜牲
在這個時代,打拳、角抵都是深受孩子們喜愛的運動項目。不過徐元佐的身體條件略差,如果參與這種活動,很容易就成了被玩的對象。至於經典的有氧運動:跑步,在眼下則很不被人接受,非但是沒有教養的行為,洗衣服的負擔也十分繁重。
徐元佐在進行力量運動之餘,必然要有足夠的有氧運動才能減去脂肪,否則最終只能練出脂肪包裹的五花肉身材。

於是徐元佐選擇了游泳。

游泳對體型的幫助很大,減脂效果一般,但是可以避免運動損傷,尤其是對於胖子而言,這點極為關鍵。

再者,身在江南水鄉,游泳也是每個孩子的必修課。

以前的徐元佐不喜歡游泳,只是單純因為“雨人”的心理問題:他只要站在河邊,就會忍不住去數船和船上的貨物。現在則不存在這個問題,徐元佐在家裡脫光衣服,穿著一條束腿齊膝短褲,一個猛子就從家里後院扎進了河裡。

河水清澈冰涼,深度在一丈上下。因為年年疏浚,河底的淤泥並不厚,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中游動的小魚。

徐元佐沿著河道潛游出三五丈方才從水里竄了出來,只覺得浮力幾乎要將他托出水面,看來體積大也是有一定優勢的。

“胖哥!船來嘍!”有人衝徐元佐喊道。

徐元佐回頭一看,果然一艘小船朝自己駛來。

在江南,船比車多,河道比官道多,在河道中間游泳簡直就跟在高速公路上跑步一樣。

當然,船速也快不到哪裡去。

徐元佐蕩起雙臂,雙腿嫻熟一夾,整個人自然靠向河岸,讓開了船頭。

“你今天沒去塾裡?”徐元佐抹了一把臉,對船上少年道。

少年頗有些意外。他自然是認識徐元佐的,卻沒想到這位“胖哥”會主動與他說話。說起來他跟徐良佐算是好朋友,但是跟徐元佐卻生疏得很。

“嗯啊,今天幫家里幹活。”少年反應很快,又問道:“胖哥忙什麼呢?”

徐元佐看看河道裡駁船漸多,想游去外面的湖里,想想也有好十來里水道,索性搭個便船。他游過去按住船幫,雙手一撐就要上船。

小船猛地晃動,船上少年連忙拉住徐元佐手臂,助他一臂之力。

主要是怕這胖子弄翻了船。

“我去湖里游水,帶我一程。”徐元佐抹去臉上的水珠,又道:“你這船到哪裡去?”

“上海。”少年看了一眼後面撐船的老大,低聲道:“走東洋的船回來了,那邊正缺人拉貨。”

“走東洋……是去日本的船回來了?”徐元佐問道。

少年貼著徐元佐坐下,雙腳也垂進水里,輕輕拍打,神秘兮兮道:“這話可不敢說。咱們就做好自己的事罷。”

徐元佐看著這個瘦骨嶙峋的少年,頗為讚賞:“沒想到你還口緊。”

少年沒聽出徐元佐這是誇他,連忙解釋道:“大人們說他們幹的都是殺頭的買賣,不能多問的。”

徐元佐笑了笑:“我是夸你呢。出門在外,多看多聽不議論,總是好的。”

那少年又生出疑惑來,道:“胖哥,你不去讀書之後,倒像是開朗了許多。”

“是麼?”徐元佐呵呵一笑:“我沒覺得。”

“我也不喜歡讀書,等這趟跑完認了路,我就給家裡撐船,不去塾裡了。”少年道:“認識那麼幾個字有什麼用?還不如草碼算得熟練些,日後說不定還能在碼頭上謀個差事。”

在阿拉伯數字尚未傳來之前,華夏數字書寫已經有了兩個體系。“〡、〢、〣、〤”這樣的數碼方便標註在貨物上,也就是通行的草碼。至於“壹貳叁肆”這樣複雜的正體字,只是用來記賬,就連許多賬房都未能流暢書寫。

“讀書還是有用的。”徐元佐並不是個不喜歡讀書的人,看這少年年紀小,不免有些長輩指點的意思。

少年訝異地看著徐元佐,心中不以為然,卻沒說話。

“呵呵,我這麼說似乎缺乏說服力。”徐元佐沒得到反饋,只好自嘲。

少年也跟著憨笑一聲,卻不說話了。

時節上雖然到了初秋,不過江南依舊悶熱,徐元佐坐在船上也不覺得冷。看著岸上走動的水鄉人家,所有人都過著貧乏而規律的生活。這讓徐元佐很快就融入了這個世界,整個人都沉澱下來。他非但沒有受到萌發的荷爾蒙影響,反倒比穿越之前更加成熟穩重。

“牛大力沒找你麻煩吧?”少年突然問道。

徐元佐有些不知所謂。

以前的自己過於“單純”,跟誰都沒有仇怨。至於少年說的“牛大力”,這個名字倒是有些熟悉,但​​是面孔卻沒有被保留在九成新的大腦裡。

“唔,他為什麼要找我麻煩?”徐元佐問道。

“你忘了?”少年顯得有些局促:“有回你當著他那幫小兄弟面說他算錯了數,弄得他丟了面子……我這可不是搬弄是非啊,他後來是說要教訓教訓你的話。”

徐元佐難怪會不記得。

“哦,這算什麼。”徐元佐毫不介意,想想著不過是少年人之間的青春小插曲吧。他道:“怕是他也不記得了。誰會那麼小心眼呢。”

“這倒也是,大家都是街坊,沒必要弄得跟結仇一樣。”少年順著徐元佐的話接了一句。

徐元佐打量了一番這個少年,突然發現他年紀不大,但是說話挺有意思的。總是順著人家的口風說,自己的真實想法卻被埋在心裡。

當然,也可能他本來就沒什麼想法。

徐元佐看看前面水域漸寬,起來活動了一下,做了做熱身,道:“一路平安,我先下水摸兩條魚。”

少年也站了起來,道:“胖哥小心水草。”

“放心吧。”徐元佐笑了笑,已經一頭扎了進去。

少年正看著冒頭出來徐元佐心中羨慕,也頗想下水過癮,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怒喝:“徐元佐!你個短命的小畜牲!給我過來!”

一個中年男子,身形矮胖,手持長傘,正站在船頭指著徐元佐叫罵。

徐元佐循聲望去,眼中剛剛冒出來的一點怒意立刻就被憋了回去。

因為那個身形肥胖,滿臉戾氣的中年男人正是徐元佐他爹。

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

被爹罵,被娘打,這事兒上哪兒說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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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父歸
照徐父家書所言,九月底十月初就要回來。徐元佐掐指一算,呦,今日正好九月廿九,父親還真是個說話算數的人。
只是父子兩人相別經年,好不容易團聚了,見面就是“小畜牲”招呼,略略有些傷感情啊。

“你為何不去塾裡讀書!”徐賀大聲喝問,絲毫不顧船上還有其他人。在他看來,十五歲的孩子還用不著“面子”。

“想摸兩尾魚孝敬父親。”徐元佐垂著頭,變現得十分慚愧。

徐賀怒氣消了許多,音量也低了下來,道:“家裡就缺兩尾魚的錢么!”他說著又伸手摘去了黏在徐元佐肩上的一綹水草,倒真有些舔犢之情。

徐元佐卻沒有被他感動。作為一個離開親爹娘還沒足月的穿越者,他很難對這裡的父母有感情深厚。又因為日子過得很平淡,柴米油鹽,沒發生什麼捨身救子割肉治病之類令徐元佐感激涕零的事,所以現在充其量也就是不排斥。

即便如此,徐元佐有時還會騰起對以前父母的愧疚之情。

所以當他看到徐賀的反應,心中只是奇怪:父親為何不問我是怎麼知道他今天回來的?

“對了,你怎麼知道我今日回來?”徐賀問道。

——這個父親的腦子不是很靈光啊。

徐元佐雖然腹誹,還是鬆了口氣,照之前的腹稿說道:“自從接到了父親的家書,全家上下都盼著父親回來,一日盼不到便想著翌日總能回來的……”徐元佐說得自己都感動了,可是父親的反應卻有些怪。

他偷偷看父親,父親並沒有絲毫感動,只是有些……尷尬。

——是因為這個時代的人都非常含蓄麼?

徐元佐的聲音漸輕,終於將後面更露骨的表白咽回肚子。

“先回家吧。”徐賀抹去鼻子下面掛起汗珠,目光旁顧。

徐元佐有戴老師的指點,又有閱人無數的積累,察言觀色之功可謂一日千里。他從徐賀眼中分明看到了一絲愧疚。

“你在看什麼?”徐賀被兒子看得渾身不舒服,出聲問道。

徐元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放肆,連忙道:“父親好像清減了。”他頓了頓又道:“父親此去經年,想來吃了不少辛苦。”

徐賀輕輕拍了拍兒子的後腦勺,道:“只要家裡好,爹辛苦些也是應該的。男人嘛,天生就得撐起這個家。”

旁人看得這對父子頗為欽羨,正所謂父慈子孝,真是正能量滿滿,讓人恨不得飛回家中與妻兒團聚。

徐元佐的心卻一點點在下沉。

他原本吃不准父親的愧疚來源何處,是整年不著家的愧疚?還是別的什麼?

此刻出言試探,徐賀的反應分明不是整年不著家的愧疚。

反而還帶著些許心虛。

如果不是父子身份局限,徐元佐真是忍不住要出言逼問了。

父子倆各存心事,也不說話。好在船很快就到了碼頭,徐元佐搶過父親的行囊,背著回家。

“娘!父親回來了!”徐元佐一進門便大聲叫到。

徐母聞聲摜了手裡的鐵鍋,三步並作兩步就從後廚跑到了前廳,正看到丈夫邁步進門,一邊解開衣帶,脫下外袍。

“家裡一切都好吧?”徐賀見了妻子並沒有太大感動,也沒有衝上去緊握妻子的手,泣不成聲。

徐元佐頓時感覺到家裡情況有些詭異,似乎父母感情不好?他望向母親,卻見母親三兩步衝了上來,急切道:“今年總賺到錢了吧?”

“錢錢錢,你就認得錢么!”徐賀作色大怒。

“沒有錢吃什麼!喝什麼!”徐母毫不避讓:“我找了先生算過,你此番是賺了錢的!”

“算命的話能當真麼!喏,我有賬簿在。”徐賀從行李裡翻出一本賬簿,比樓上徐元佐見過的那本薄了許多。

“一共就賺了八兩七錢銀子。”徐賀道。

“八兩七錢?你家書上不也說此番純彩不少麼!”徐母運指如飛,飛快地翻動賬簿,也不知道看進去多少,倒像是在發洩心中不滿。

徐元佐湊了過去,只掃了一眼就認出了這筆熟悉的爛字——正與樓上那本賬簿出自一人之手。而且在數字上也是經過了人工修飾。

粗糙的修飾,甚至算不得精心!

徐母翻到了賬簿最後,果然看到了總計結餘八兩七錢的數目。

徐元佐如今記憶數字如有神助,當即的想到了上一本賬簿的結餘是九兩六錢。

“樓上我屋裡那本賬簿是去年的麼?”徐元佐突然問道。

徐母正在氣頭上,根本沒有聽到兒子說什麼,將賬簿往徐元佐懷了一塞:“跟那本放在一處!”她氣哼哼道:“二月裡就出門奔波,如今回來才帶了八兩銀子,何必還做這等營生!虧得整個朱里你走得最遠,銀錢卻……”

“閉嘴!”徐賀怒喝一聲道:“你這婦人是要造反麼!我在外面勞累,回家裡還要受你念叨!你當這銀子是多好賺的!當是我有個大靠山不成!”

徐元佐聽這話裡似乎不像是單純的發洩,反倒暗有所指,悄悄退到一旁,邊翻看賬目邊聽父母吵架。

果不其然,徐母毫不示弱道:“你原本沒有麼!我兄弟提攜你,帶你走了多少新路!你自己不爭氣怨誰個!”

“我有什麼不爭氣的!那是你兄弟要拿捏我罷了!我徐賀豈是那等受人拿捏之人!”徐賀說得頗有骨氣,徐元佐卻抬頭皺眉,因為他聽出了這話裡的心虛氣短。

徐元佐對母親娘家的印象十分模糊,只是偶爾聽到母親說起“兄弟”,卻不知道這位舅舅到底是何等人物,也不知道為何後來兩家斷了往來。照以前徐元佐的性格,當然也不會在這等事上費心,不過如今卻頗為好奇。

說起來,他只知道母親娘家姓沈,因為曾聽里甲拿腔作調地喊過“徐沈氏”,卻連母親的鄉貫在哪裡都不知道。

“我兄弟豈是那樣的人!明明是你自己作惡與他!”徐母回了一句,想想家裡一年進賬只有九兩不到的銀子就糟心。她又道:“因為家裡窮,你兒子書都不讀了,如今全供著阿牛。你出去一年​​,卻只賺回這點,日子還怎麼過!”

徐賀看了徐元佐一眼,臉上肥肉跳動:“你不讀書了?”

“家中拮据,先讓弟弟進學我再讀書。”徐元佐答道。

“那你能幹什麼!在家吃白飯麼!”徐賀朝兒子吼道。

徐元佐也被罵得生氣。他能理解父權在當下的威力,也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還是教育學的黃金準則。不過對於一個做假賬、脾氣大、不顧家裡的父親,徐元佐卻是十分抵觸。

“我雖然不讀書了,卻也能寫寫算算。”徐元佐道:“陸夫子也答應幫我在郡城找份差事,薪酬足以幫襯家裡。”他頓了頓又望向母親:“娘,這假賬還要存起來麼?”

“什麼假賬!”徐母徐父同時叫道。

徐母是吃驚,徐父是受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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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金主 第一卷 大明新人 第十二章 宏觀經濟



“母親,咱們不能先入為主。”

徐元佐麵對兩位呆滯的大人,反而柔聲道:“賬目有假是肯定的,但說不定是父親為了家裏,虧錢做成盈利呢?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是何等感人肺腑!”他雖然這麼說著,卻不自覺地流露出前世嘲諷別人的口吻。

“你在這裏陰陽怪氣說些什麼!”徐賀大怒,就要衝上來打兒子耳光。

徐元佐往母親身後一躲,語速飛快道:“我看了這兩本賬簿,通關納稅銀前者是一百三十二兩,這回是一百二十兩,相差不大。另一項開支大頭卻是應酬往來,分別開銷二百三十五兩半和二百四十三兩八分。”

徐賀剛剛揚起的手停在空中,竟然沒打下去。

徐母張開雙臂護著兒子,此刻也滿臉不可思議地扭頭看去。

“去年本金是三百兩,今年本金五百八十兩,其中因為三梭布成本漲了兩成,番布漲了一成五,藥斑布每匹漲了七分……但是因為今年沒有販兼絲布,所以進貨量其實還是比去年多了三成。”徐元佐此刻大顯威能,流水一般報出各種數據。

“母親,”徐元佐又問道,“前年父親收益幾何?”

徐母毫無設防,應聲答道:“前年還賺了五十餘兩,賬簿還在我屋裏。”

“這就是了!前年有五十餘兩收益,為何去年和今年跌得這麼厲害呢!”徐元佐望向父親。

徐賀一時張口結舌,支吾道:“你懂什麼!做買賣哪有包賺不賠的!”他給自己打了底氣,又罵道:“你這小畜牲!竟然敢說你爹做假賬!”

“做買賣的確有賺有賠,但這賠的也不是時候!”徐元佐從母親身後緩步走出來,麵對父母二人毫無懼色。他道:“前年是什麼光景?贛浙礦徒鬧事,兩廣山民鬧事,後來還有山東民亂,朝廷四下彈壓,各種苛捐,是做買賣的年景麼?”

“這又不妨礙我們鬆江布市!”徐賀強詞奪理道。

“路上不太平就不影響腳價麼?”徐元佐眉毛一挑:“我雖沒有看過前年的賬簿,但是不看可知,前年的腳價絕對是去年和今年的倍數之上。”

這個時代的貨運能力極低,就算人力成本便宜,要運貨到西北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所以前年賺錢,那是賺的辛苦錢!”徐元佐道:“去年和今年卻不該如此!因為去年朝廷開海了!”

明朝的海禁相比另一個維度的清朝海禁而言,簡直就像是過家家。

首先滿清海禁是沿海不許住人,劃作禁區。明朝禁海卻是因為防倭寇,非但不清場,還要移民實邊、充軍沿海衛所,變相地增加了沿海人口。

其次,滿清禁海,那就是片帆不許下海。而明朝禁海之後,非但官船慣例出海巡海,就連民船也沒把禁海令當真。而且近海航道一直暢通,隻有遠洋受到了影響。

真正積極推動禁海的也不是朝廷,而是沿海大戶,以此保證自己能夠獨占海貿利潤。

當時許多明眼人都看到了倭患實則起於海禁,但是要開海卻麵臨閩浙豪族重重壓力。甚至於當時提督閩浙海防軍務的封疆大吏朱紈,因為鼓動開海,被朝廷免職,憤而自殺。

隆慶元年,朝廷風向徹底轉了過來,北人當政者日多,開海派戰勝了禁海派,這才有了月港開海。雖然實情曲折,月港也並非上佳之地,但終究算是打開了一條口子,讓外來的商家擠了進去。

更多人參與到海貿遊戲,自然需要更多的貨物。

鬆江布作為大明海貿出口的重要貨物之一,自然因此價格飛漲。

在生產成本不變的情況下,銷售價格飛漲,傻子都知道意味著什麼!

“進貨量小了,賣家漲價,但擋不住行商的售價漲得更多!”徐元佐抽絲剝繭一一道來:“這種情形之下,為何盈利反而跌了那麼多!五十兩跌到十兩,這可是跌愈八成!”

徐賀愣在當場,他還是頭一回意識到隆慶開海對自己的影響之大。之前他還對鬆江布市暴漲有些疑惑呢,原來都跑去月港了!

徐母已經反應過來了,麵露不善地看著丈夫。

“去年月港上繳太倉(國庫)的商稅是一萬兩白銀。”徐元佐絲毫沒有顧忌二位大人對這個數字的懷疑,斬釘截鐵道:“今年肯定會有更多看風頭的豪門大家參與其中,所以布價持續上漲,而要夾絲的兼絲布已經難以求購。這種大好行情之下,隻要能夠進到貨就必然有數倍利潤,父親為何反倒比去年還少賺了兩成!”

“我這裏頭還沒算這兩年國家安靜,衛所軍丁出來運貨,腳價回落呢!”徐元佐給自己的演講畫上了個句號。

“今年陝西還大震呢!”徐賀總算從腦海中挖出了一些利空消息。

他奪了氣勢,麵色沉重,道:“四月初六日,西安、鳳翔、慶陽同日地震。那真是震聲如雷,塵灰蔽天,城無完室!慘呐!天老爺知道死了多少人畜,餘震十幾日都不止!

“到了十九日,鹹寧、涇陽又是地震。鹹寧縣的霸橋、柳巷,涇陽縣的迥軍、永樂各村鎮,倒塌得如同平地,壓死二三百人!朝廷還命巡撫都禦史張老爺祭告華山呢!”徐賀說得痛心疾首。

“然後,”徐元佐絲毫不受影響,“不是能賣得更貴了麼?”

徐賀蒙了。

的確,發生了大災害之後,幸存者總是需要重新生活的。在這個過程中,各種生活物資都會上漲。即便在後世的物流便利和法律約束下,還有奸商謀取暴利,在如今這個時代,商人更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而且按照徐賀的賬簿標示,四月份他們還在路上,並沒有趕上大地震——充其量趕上了餘震。完全是災後第一批趕到的商家,怎麼可能不大賺一筆!

“銀子去了哪裏。”徐母突然用了極其平靜的聲調說話,甚至比平日還要溫柔。

不過徐元佐可不相信這是母親改變了鬥爭策略,硬的不成要來軟的。

這分明是暴風雨前的氣悶!

徐元佐悄悄摸向樓梯,突然身後伸出一隻粗糙黝黑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肩頭,連拖帶拽地拉入後廚之中。

正是徐家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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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金主 第一卷 大明新人 第十三章 虛者實之




“你少說兩句會死啊!”徐家大姐恨恨地用手指戳著徐元佐的額頭。

徐元佐不願跟女孩子一般計較,更何況大姐力氣比他大得多。

“我就是心裏不舒服。”徐元佐扭著頭避開帶著魚腥味的手指:“一家人有事說開了不就行了?還要做假賬!去年的假賬還算用心思,今年連假賬都敷衍了事!”

徐大姐拉著弟弟退到後麵,前廳裏已經傳來了暴風驟雨的吵罵聲。

徐元佐前世的父母從未吵過架,頭一回聽到這動靜也著實嚇他一跳。

“爹娘不會打起來吧?”徐元佐縮了縮腦袋。

“不正合了你的心意麼!”徐大姐恨恨給了弟弟一個白眼。

徐元佐反手一撐,坐上灶台,正要說話,隻見姐姐揚手打來,連忙逃開。

“幹嘛這麼大火氣?”徐元佐委屈道。

徐家大姐卻沒有理會他,雙手合十對著灶台一番禱告,隱約能聽到“灶王爺爺恕罪”之類的禱言。

徐元佐撇了撇嘴,不以為然。

徐家大姐跟灶王爺溝通之後,繼續擺弄晚餐要上桌的鯽魚,一邊問道:“爹瞞了多少銀子?”

“不知道,不過五十兩都是少的。”徐元佐對行價還不了解,隻是從前年的收益推算出來的。

論說起來一個行商年收入五十兩也不算少了,尤其是沒有低廉可靠的進貨渠道,掙的都是有血有汗的辛苦錢。

這個收入已經比縣尊老父母的工資高了——當然,縣尊老爺還有許多其他白色、灰色、黑色、血色等五顏六色的福利。

不過對於平民百姓而言,絕對屬於高收入家庭了。

起碼每天可以多加一個肉菜,大米飯裏說不定還能添點糯米——現在吃的粳米就徐元佐的口感而言有些過硬。

而八兩七錢銀子是什麼概念呢?

如今的米價是每石八錢。八兩七錢銀子可以買十石八鬥七升五合大米——姑且不算米價漲跌。

十石八鬥七升五合米吃一年的話,平均到每天就是二升九合七勺九撮。徐元佐對這個容積單位缺乏概念,腦中一轉已經算出了重量,約合每天五斤半的大米。

平時家裏四口人,等於人均每日口糧是一斤多點點。

如果算上父親在家裏的日子,人均口糧更是跌破一斤大關。

這都還是建立在父親不會因為應酬往來支取更多家庭口糧銀子。

考慮到這個時代的副食品匱乏,光是主糧和青菜、魚,正在發育中的三個孩子肯定吃不飽。

而且還不能有頭痛腦熱、添置衣裳、人情往來等諸多雜項開支,更別說供養讀書人了!

多虧了母親和姐姐做針線,貼補家用。

徐元佐在呼吸之間算完了這筆賬,再看姐姐手腳麻利地幹活,心中騰起了一絲熱流。

“五十兩?”徐家大姐顯然被嚇到了,連忙壓下聲線:“爹存那麼多私房錢幹嘛?家裏的錢不都是他的麼。”

徐賀可不是妻管嚴,犯不著藏私房錢。而且大明與其說是宗法社會,不如說是父權社會。父親在家裏執掌大權,即便妻子兒女掙來的錢也歸他名下,何必要藏私房錢?要藏也是母親和姐姐藏才對啊!

退一萬步說,就算是藏私房錢,也不能讓全家老小連溫飽都不能保證吧。

“你是不是又去賭了!你一定是又去賭了!”徐母的聲音尖利刺耳,想來整個朱裏都能聽到了。

徐元佐和姐姐都像是被點中了穴道,呆呆不動。

也沒聽見父親辯解了什麼,隻是短暫的沉默之後,徐母的哭聲又炸響整個朱裏:“你個沒良心的!怎麼不叫老天爺把你收了去啊!你這是要害死我們一家人啊!原本三進五間的大宅子讓你賭光了啊,現在又賭起來了啊,這是半點活路都不給我們母子留啊!”

“咱們家以前還有三進五間的大宅子啊?”徐元佐顯然跟姐姐注意的焦點不太一樣。

徐家大姐正沉浸在與母親同樣的悲痛之中,眼淚打轉,聽弟弟沒心沒肺地這麼問,隻是敷衍地點了點頭:“你出生沒多久就讓爹輸出去了。”

徐元佐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往前廳湊了幾步,想聽得更清楚點。

“我真沒有再賭。”徐賀蒼白無力道:“我是在蘇州養了個外室。”

“你少拿這種話來唬我!你定是有在外麵跟人賭錢!你怎麼不把我跟大姐賣了啊!”徐母隻是不信,一口咬定丈夫賭癮複發。

徐元佐卻是信了。

“姐,如果爹在蘇州養了外室……”徐元佐轉頭問道。

徐家大姐麵露不信,揮手道:“那是爹情急編的謊子。爹有你們兩個兒子了,還養外室幹嘛?再說,養什麼外室這麼費錢?”

唔,十六歲的少女還是缺乏見識,不知道男人對繁殖的天生渴望。

關於這點上,徐元佐並不打算教育姐姐,露出慣常的憨笑:“說的也是。”

話雖如此,蘇州外室卻成了一隻猙獰巨獸,在徐元佐腦中紮了根。他並不認為父親的資產理所當然應該由他這個兒子來繼承、享用,但不得不說,在目今的家庭環境之下,把大量資金投入毫無產出的奢侈類享樂,實在是極端不負責任的行為。

不過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呢?

別說是外室了,就算母親堅信了父親賭博,那又能如何呢?

夫妻沒有隔夜仇,吵吵鬧鬧一整天,最終還是得一家人坐下來吃飯。

一家之主回來之後,母親還是可以上桌吃飯,但是姐姐總是會等家裏人吃完之後才在廚房吃飯。徐元佐很好奇,不知這是大明的風俗,還是徐家的習慣,因為他見過不少人家並沒有這種習慣,都是不分男女老幼團坐一起吃飯的。

徐賀看著自己的兒子又是惱怒又是無奈,不管兒子如何惹事,終究是自己骨肉,難道還因為他會看賬目了打他一頓?

可是賬簿作假的事被揭穿了,往後的日子就更難過了。別看眼下風平浪靜,隻要天色一變,那頭母老虎還是會張牙舞爪地把這事扯出來的。

“這幾月我不出去了,便留在家裏教導你們功課。”徐賀吃完飯,在飯桌上宣布道。

徐元佐看不上徐賀的字,連帶不相信他能有多少文化。徐良佐還不知道家裏發生的事,猶自沉浸在父親回來的喜悅之中,忙不迭地答應著。

徐母重重地扒了飯,招呼女兒快些吃飯,晚上還要去人家做針指。

“輸掉的錢,買油把房子淹掉都足夠了!”徐母恨恨道。

徐賀隻是悶悶不說話。

徐元佐心中卻是站在母親這邊的。別說點燈了,要靠八兩七錢過一年,恐怕生存壓力會極大啊!偏偏陸夫子那邊不能去催,否則人家嫌煩了隨便敷衍一個差事,吃虧的還是自己。

不對!

再過一個半月就要冬至了。

在江南,冬至節比元旦還要重要,更別提萬壽節了。可以說現在的冬至就是後世的春節,家家戶戶要準備祭品祭祖——這非但是傳統民俗,也是大明律裏的明文規定。再窮的人家也不會在這上麵節儉,否則連出門見人的臉都沒有了。

這樣算起來,那八兩七錢很快就要用出去一大部分了!

徐元佐將碗裏的飯吃得幹幹淨淨,開始盤算自己還有什麼辦法能夠幫助家裏解決一些實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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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金主 第一卷 大明新人 第十四章 進城




家裏的實際開銷遠比徐元佐預計的要多得多。

徐賀在外經商,一走就是小一年,回來之後街坊鄰裏都得打個招呼。如果隻是單純“招呼”,就顯得徐家事業、做人兩失敗,所以必須用實際的東西招呼四鄰——也就是筵席請客。

“徐某人常年在外,多虧諸位高鄰照顧家裏,今日請大家前來一聚,不成敬意。諸位街坊們吃好喝好啊!”徐賀簡單過個場麵,筵席也就開動了。

徐元佐看著一桌豐盛的席麵,當真是有葷有素,有油有醬,果然不是平日裏的青菜腥魚可比。不過他最近健身減脂,需要忌口……忌毛線的口!機會難得,還是先甩開了腮幫吃個痛快吧!

徐賀看著兩個兒子大快朵頤,前日陰影也淡化了不少。終究是父子連心,兒子坑爹,難道爹就不認這個兒子了?何況也沒坑到外麵去,始終還是家庭內部矛盾嘛。

徐賀大聲招呼鄰裏,又低頭夾了肉菜放進元佐良佐兄弟的碗裏,悄聲道:“多吃點,看你這些日子瘦的。”

徐元佐嗚嗚應著,嘴裏已經塞滿了平日難得一見的美味。好不容易咽下一大坨蹄髈肉,他才掃視四周,正好看到母親在女眷那桌並不怎麼動筷,隻是盯著他看。

——現在不吃,銀子可都讓人家吃了!

徐元佐心中暗道,下手更是穩準狠、搶逼圍,吃什麼都不肯吃虧。

他也是因為初來乍到,並不能理解鄰裏的重要性。

大明的開國者是個小農出身,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老百姓安居樂業,別到處亂跑,所以鄉有鄉保,城有街坊。街坊絕對是個封閉的環境,所謂遠親不如近鄰,豈是空話?所以宴請街坊的席麵不能小氣,主家生怕街坊吃不好,自己少吃乃至不吃都是常態。

徐元佐卻哪裏會在意這個。

“阿生哥,你這些天就不出門了吧?”

徐元佐耳朵一豎,聽到吳家叔跟徐賀說話。

阿生正是徐賀的小名。

徐賀應道:“過兩日是要去趟郡城,有些雜務還未交割清爽。”

聽到徐賀要去郡城,鄰裏中多有求他帶信帶物的,徐賀也如笑麵佛一般一一應允。不過這些鄰居都很識相,不會白占徐賀便宜,但凡有所求的,總會提供一些小幫助,盡量互利互惠。

比如吳家借了航船。其他人家沒甚資源,便做些幹糧讓徐賀帶著路上吃。

“爹,我跟您一塊去吧。”徐元佐往徐賀這邊靠了靠。

徐賀臉上一板,吐口而出:“你瞎玩什麼!”

“一年都沒見父親了,想跟父親親近親近,幫著提個包袱劃個船……”徐元佐麵帶委屈,低聲道。

“阿生啊,小孩子家帶出去走走看看總是好的。”張家阿伯幫徐元佐關說道:“你兒子膽子小,見了人口都不敢開,這怎麼行?多帶出去見見世麵就好了。”

徐元佐臉上一紅。他的確不怎麼叫人,一來是他總覺得朱裏這邊的鄉音有些詭異。二來也不知道該叫什麼,生怕叫錯了惹麻煩。三來嘛……之前的徐元佐徐傻子也從來不跟人打招呼。

有張家阿伯開口,其他鄰居自然紛紛幫腔。

徐賀想想帶個兒子去郡城也不會增加多大負擔,又想到可以父子親近親近,彼此了解——主要是他想了解兒子到底哪裏學了看賬的本事。在一眾鄰裏的幫勸之下,便鬆口道:“你若是亂說亂做不聽話,我就將你丟在河裏!”

徐元佐恨不得給父親一個白眼,卻隻能唯唯諾諾道:“肯定聽爹的話!”

一時皆大歡喜,大家再次將注意力放到了吃席上。

賓主盡歡。

徐母自然是將這一幕收入眼中,雖然不喜歡兒子到處亂跑,卻也沒什麼不同意。

江南民風開放,都以出門長見識為榮。而且水陸交通便捷,以前鬧倭寇的時候還有些不方便,現在天下承平,出門也沒什麼風險。

徐賀在家裏休了兩日,等吳家的船空出來,便帶上徐元佐前往鬆江府府城。

吳家這船是沒有篷子的小船,乃是江南常見的家用船。此船可以載運少量的貨物和三五位客人,常常是在大船過不去的水道當做擺渡,或是去湖裏給大船送給養。

如今到了十月,澱山湖上吃蟹賞月的客人很快就要多起來了,正是吳家一年中最掙錢的時候,所以趕著空將船借給徐賀,關照他早點回來,以免耽誤了生意。

徐賀本來也不打算在府城多呆,正是去去就要回來的。當下借了吳家的船,晚上早早上床,天不亮就把徐元佐從被窩裏提溜出來:“自己鬧著要去郡城,卻有臉賴床不肯起來!”

徐元佐睡眼朦朧,看看外麵天色藏青,著實有些意外。

徐賀本也不是勤勞的人,但是此去鬆江府城有八十多裏水程。若是熟練船工,一個時辰能航出四十裏,這點路不過是半天光陰就能到的。徐賀卻沒這個本事,若是想早點趕到鬆江辦事,還得早點動身。

徐元佐下樓的時候,徐母已經準備好了早飯,破例給他煮了一個雞蛋。姐姐正那鬆枝纏繞火把,去插在船頭方便照明。

“快些!”徐賀不耐煩催到。他已經坐在了船後,背靠直板,腋下夾著舵柄,腳踩掄漿。

在江南劃船就跟北人騎馬一樣,從小耳濡目染,看也看會了。

若是在外麵,徐賀當然不肯自己劃船,這實在有失顏麵。不過回到家裏,尤其是沒有賺到錢回到家裏,自然是沒有擺闊的資格。

徐元佐這還是第一次坐船出遠門,心中頗有些新奇。他下了船,隻是看了看艙位就覺得比父親回來時候搭乘的大船要寒酸許多。再加上天色尚暗,河道裏黑黝黝一片,即便是在火把之下也沒什麼風景好看,索性往艙裏一縮,和衣而臥,打滾補眠。

徐賀打了個哈欠,本想罵上兩句,最終還是撇了撇嘴,沒有做聲。

小船在水道中激起水花四濺,嘩嘩地飛速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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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金主 第一卷 大明新人 第十五章 麵試機會



這座俗語中所稱的“郡城”包含了鬆江府和華亭縣兩套行政班子,城周九裏一百三十七步。饒是如此寬廣,仍舊不能滿足日益增加的經濟需要,所以城外有廂,再遠些還是鎮和市。

嚴格來說,朱裏其實也隻能算是市,還不能算鎮。

徐元佐聽到岸上口音嘈雜,連忙從船艙裏出來,卻發現已經過了水門,頗為懊惱。他回頭望去,隻見高達丈餘的城牆包了青磚,頗為壯觀,此刻正緩緩朝後退去。再掃視河岸,卻發現城裏雖然人多,鋪子卻是不多。

難道鬆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經濟繁榮?

難道隆慶真的是資本主義的萌芽,要想看到繁花似錦、烈火烹油還得熬到萬曆年間?

徐元佐一時有些恍惚,對自己的人生頓生疑惑。

徐賀還以為徐元佐從未見過這番世麵,已經被嚇傻了,心中不免快意,道:“鬆江還算不得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好地方。浙江南直的杭州、蘇州,山東的臨清,那才是真正的煙柳繁華之地。”

徐元佐略微拾回了些信心,不管怎麼說,鬆江隻是個商品生產地,還不能代表整個大明的商業環境。現在滿天下都說“蘇樣”,可見蘇州在商業、時尚領域的領先程度,絕對不輸後世的紐約、米蘭。

“比我想的要差許多。”徐元佐搖頭道:“這麼多房子也沒幾家商鋪啊。”

史書上不是說商鋪林立,商賈雲集麼?

徐賀嗤之以鼻:“這是城裏,哪來那麼多商鋪?”

徐元佐耳朵一豎,再仔細打量,發現城裏的民居也都不多。

看來是城市布局的緣故了。

徐賀劃到了內碼頭,停下擦了擦汗,自有人上來勾住了船,排列綁好。這些人麵容和藹,就像是認識徐賀一般,其實隻是碼頭上的力夫,根本沒有關係。徐賀給了錢,帶著兒子上岸,顯然很是信任。

徐元佐倒是有些不放心地回頭看了看那小船,又見其他船主也是一般,這才放下心。

大明果然是個商業化程度極高的社會啊。

徐元佐一邊讚歎,一邊隨著父親走在鬆江城裏,一雙眼睛怎麼都不夠用,連地上的青磚都有極大興趣。

徐賀倒是不介意兒子一副土包子模樣,如此正好襯托出他這個父親的見多識廣來。

“這是縣衙,從這往東是府衙。那邊有座棲雲樓,是勾欄之地……咳咳,是你還不能去的地方。”徐賀像個導遊,一一為兒子指點:“那邊是鄉賢祠,城隍廟……再過去就是鼓樓……府學……縣學……糧倉……”

徐元佐隨著父親一路,算是對鬆江府有個感性認識了。好不容易等父親去牙行辦事,他便發足狂奔到了鼓樓。可惜這裏有軍士把守,讓他登高望遠的野心頃刻覆滅。不過以他的智力,也算總結出了“城”的作用。

這裏並不是百姓生活、貿易的地方,而是行政、教化的基地。基本上都是公共設施,就連棲雲樓也是教坊所在,一樣屬於國營企業。也因此城裏的商業場所屈指可數,尤其是占地麵積大的營業性場所絕不會放在城裏。

看來還是得去城外看看。

徐元佐心中想著,緩步回到剛才與父親分手的牙行。父親還沒有出來,他也不便進去,便蹲在屋簷下的台基上,觀察過往行人,從他們的衣著服飾揣摩他們的階層身份。從他們的步履神態,分析他們的個人狀況。

徐元佐看了一半會兒,突然一雙刷得十分幹淨,漿得無比挺括的皂色布履搶入眼簾。他緩緩抬頭,卻見一條藍色直?……

“你怎麼在這兒?”

徐元佐終於看到了那人的臉麵,連忙站了起來,躬身答道:“夫子,家父在裏麵辦事,我在等他出來。”

來者正是陸夫子。

陸夫子臉上仍舊是不動聲色,道:“正好遇到你。你進去跟你父親打個招呼,就說我要帶你去見徐家商行的管事徐誠。”

原來是找到工作了!

徐元佐心中一陣激蕩。正想著怎麼給家裏解決困難,總算是找到了個工作,雖然不知道報酬多少,但看陸夫子這臉得意,想必不會差到哪裏去。

他連忙向夫子道謝,連忙進了牙行,正巧看見父親灰頭土臉地出來。

“父親,”徐元佐也懶得去問父親遭遇了什麼挫折,“兒子在門外碰到陸夫子,他要帶兒子去見徐家商行的管事。”

徐賀顯然被打擊得不輕,聽了兒子的話竟然沒什麼反應,隻是嗯嗯應了兩聲。

徐元佐懷疑他到底是否聽清了,不過這時候哪裏還等得及細問,轉身就往外跑。

徐賀看到兒子跑出去,方才反應過來,邊追邊叫道:“你去哪裏?”

徐元佐隻得站住腳步,將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徐賀剛才死灰一樣的眼神突然綻放出了一點光芒:“陸夫子?徐家商行?管事!”

徐元佐現在確定陸夫子絕對是給自己謀了個很不錯的工作,起碼提供了一個很讓眼紅的麵試機會。

“爹……你眼睛充血了。”徐元佐小心提醒徐賀。

徐賀用力揉了揉眼睛,咧嘴笑道:“秋老虎天容易上火,回家喝點綠豆湯就好了。”

——如果我不找份好工作,家裏以後有得是機會喝綠豆湯。

徐元佐心中暗道,腳下也不停,急急忙忙往外走去。

陸夫子倒是欣慰徐元佐速去速回,正要領他過去,隻聽到身後有人用甜得發膩的聲音叫道:“夫子~學生徐賀,見過夫子!”

陸夫子打了個哆嗦,緩緩回頭:“唔,你忙你的去,我隻帶你兒子去見個人,馬上就回來。”

徐元佐被剛才那種“社交性嗓音”嚇得幾乎癡呆,連轉身的勇氣都沒有了。

“夫子~”徐賀笑著迎上前:“我兒子還小呢,怎能唐突貴人?有什麼事,我去便是了。”

陸夫子不假顏色,道:“你兒子年齡雖說不大,但做人做事卻是青出於藍。徐家商行正缺個夥計,我便薦他去試試。”

徐賀完全沒有琢磨陸夫子說的“青出於藍”是什麼意思,仍舊一臉諂媚道:“夫子,學生對徐管事的景仰之情也如江水滔滔,不如帶學生一起去吧。”

陸夫子幹咳一聲:“我隻是薦個夥計的雜差,你跟著湊什麼熱鬧?”

徐賀臉一耷拉,道:“學生總得陪著兒子吧。他年少沒見過世麵,怕會怯場。”

徐元佐脫口而出:“絕對不會。”

徐賀對這兒子原本是愛恨交加,現在是半點都愛不起來了。

“父親,夫子都說了,隻是給找了個跑雜的差事,您這麼上心有什麼必要啊?”徐元佐也勸道。

“人家說了,隻要不到十六的。”陸夫子也道:“你早二十年或許還行。”

徐賀隻好退了一步,喃喃道:“像徐家管事那樣的身份,能攀個交情總是好的。”

“俗話說半斤對八兩,自己沒有半斤分量,哪能讓八兩之人正眼看你?”徐元佐不自覺流露出前世的習慣,話說得老氣橫秋尖銳刻薄,道理卻是毫無破綻。

就連陸夫子都忍不住對徐元佐另眼相看,心中暗道:古人說雄辯者寡言,看來正是徐元佐之屬。他讀書不行,對這世事倒看得清楚。

徐賀被兒子這話刺得心痛,卻猶自強嘴道:“你豈能明白貴人相助的意思!”

徐元佐不想再跟父親打這口水官司,讓外人看了還以為他“不孝”呢。轉向陸夫子,徐元佐道:“夫子,咱們快走吧,不敢讓徐管事久等。”

陸夫子滿懷深意地看了徐元佐一眼,雙手一背,走在前麵帶路。

徐元佐見父親還是跟了上來,也落後兩步,低聲問道:“父親為何如此高看徐管事?”

徐賀暗道:原來這小子是不知天高地厚呢!由此一想,他心裏稍稍好了些,道:“這鬆江府,還有第二個徐家商行不成?”

“那麼……”徐元佐腦中飛速轉動:“是徐閣老家?”

“廢話!”徐賀磨著後槽牙:“宰相門前七品官!他家的管事恐怕比縣尊老爺還要大些!”

“唔……原來還是豪門!”徐元佐心中掂量著“徐閣老”這三個字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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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金主 第一卷 大明新人 第十六章 徐管事





若說大明朝最有名的兩位徐閣老,無疑就是徐階和徐光啟了。

兩人都是鬆江府人,不過徐階是華亭縣人,徐光啟是上海縣人,並沒有直接的宗親關係。當然,現在說起“徐閣老”必然是徐階無疑,因為徐光啟他爹都還沒出世呢。

徐階的人生十分波折。少年神童,青年憤青,中年厚黑,晚年權相。徐元佐很不理解後世為何編導喜歡張居正而忽視徐階,顯然徐階的人生故事更有趣,而且從明朝權相鬥爭而言,徐階是承上啟下的重要人物。

他師承權相夏言,在夏言被嚴嵩鬥倒害死之後,他與嚴嵩攀親,甘心人下。最後自己鬥倒了嚴嵩,又培養了大明最後一任權相——張居正。

在徐元佐看來,徐階絕對能在中華五千年善用頭腦的智謀之士中,當之無愧地位列第一集團。

如今要去他家麵試,何啻於當年畢業前收到了彙豐的麵試通知!

隆慶二年,徐階徐閣老應該剛剛致仕吧。

徐元佐邊走邊在腦中深挖了一些:非但是剛剛致仕,而且還麵臨著高拱的反攻倒算,整個徐黨都如驚弓之鳥。

現在應該是他最不如意的時候!

徐元佐心中一樂。要想給人留下一個深刻的好印象,乘人生病、低穀狀態是最簡單的。雖然徐階已經致仕了,以他的年紀也不可能有複起的一天,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致仕閣老的一句話也足以送他這個草根小民上青天了!

要說貴人相助,這才是真正的貴人啊!

徐元佐突然覺得眼前一黯,連忙刹住腳步,差點撞到陸夫子身上。

陸夫子轉身道:“這是徐管事的宅子,你們先門口等等。”他怕徐元佐沒有人情往來的經驗,又交代兩句禮儀忌諱,這才上前敲門。

有門子出來開了門,請陸夫子進去,用眼神示意徐氏父子避開一些,以免擋住正門。

徐元佐看看那門子身上穿的衣著,竟也是不差,可見徐氏果然不愧鬆江第一家之名。

徐賀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終究沒機會進去了,神情頗有些失落,猶自不肯死心。徐元佐看著父親這副模樣,心中有些不忍,到底精神和身體還是有統一延續性的嘛!

正當他準備安慰一下這個不怎麼靠譜的父親時,徐管事家的大門吱地一聲開了道縫。

“徐元佐?”門子的目光落在了徐賀身上,似乎覺得這個有些太老。他再看徐賀,卻又覺得這個似乎有些太小。

“是是,正是小可。”徐元佐連忙上前,有那麼個刹那,他領略到了基因的影響力。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徐元佐連忙收攝心神,不讓徐賀的影子流露出來。

“你跟我來。”門子盯著徐元佐說道,換言之就是對徐賀說:你給我等在外麵。

徐賀整張臉都皺了起來,縮到牆角獨自舔傷。

徐元佐沒有時間去安撫父親受傷的心靈,跟著門子進了大門。

一進大門就是轎廳,雖然不大,卻是大戶人家必有的功能建築。徐元佐隨門子過了前院,並不進正堂,拐入一座月門,頓時山石、藤蔓觸目而來。

——這院子不俗啊!

徐元佐飛快地轉動眼珠,打量著這個園林。因為沒有遊人的關係,園子裏花香鳥鳴,曲徑幽亭,倒比後世那些人頭攢動的曆史名園更有風味意境。

陸夫子與徐管事徐誠正坐在花廳裏聊天。

“來來來,這就是我推薦的學生,徐元佐。”陸夫子見到徐元佐,伸手招呼道。

徐元佐望向徐誠,見此人留著三絡長須,麵容青雋,雖然有些皺紋,卻不顯得蒼老,反倒是給人一種閱曆豐富,老成可靠的感覺。如果不是知道他身為徐家家仆不能科舉,任誰都會懷疑這裏坐著的是個閑情淡雅的舉人老爺。

“徐老爺。”徐元佐連忙上前見禮,挑著好聽的叫。反正再過幾年江南這邊的稱謂就會亂套,什麼人都可以稱“老爺”、“官人”。

現在喊出來,其實也隻是跟上了流行時尚罷了。

徐老爺果然老懷大慰:“這就是我家老爺的宗親啊。”

徐元佐頓時嚇得腿都軟了。

即便作為後世之人,也知道在極其看重家門名譜的明朝是不能亂認親戚的。尤其是小戶人家攀附大戶人家,非但要被人嘲笑,還會引來極大的惡感。若是碰上有道德潔癖的大戶人家,即便不覺得自己祖宗被玷汙了,也會覺得此等人數典忘祖,絕對是不可交往的小人!

徐元佐不用猜就知道是陸夫子說的,自然也不能立刻辯解,總覺得自己好像有了點麻煩。

“聽說你家現在有些困頓?”徐誠又道。

徐元佐硬著頭皮道:“所以求管事給個差事。”

徐誠點了點頭:“你知道我徐家最大的生意是什麼?”

“棉布?”徐元佐試探道。他今天才知道陸夫子給他找了徐家這個豪門,哪裏有功夫做功課?

徐誠笑了笑,道:“其實我家棉布生意倒是其次,最大的生意其實鬆江米。”

徐元佐恍然大悟。

鬆江府是全國最大——恐怕也是當今世界最大的棉布出口地,同時它也是全國最大的糧食進口地。隻是後世的人們在提到蘇鬆手工業發達擠壓農業時,總會引用萬曆晚期的數據——那時候蘇鬆本地產糧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事實上,鬆江米的質量十分不錯,一度還是朝廷貢米。

“不過你要說棉布,倒也不錯。”徐誠麵不改色道:“因為米糧的收益已經漸漸弱了下去,棉布的收益卻日益增多。不出三五年,恐怕徐家就要專做棉布,兼營米糧了。”他話鋒一轉:“你知道我這個管事,在徐家管的哪塊生意?”

徐元佐偷偷打量了徐誠一番,心中略作計較:看他麵白須長,顯然不是常去地裏的人。然而看他神情中一股落寞,剛才說到布市大漲也沒有絲毫興奮,既不是城府極深,也不是故意抑止,可見與徐家的棉布生意多半無緣。

“小可不知。”徐元佐老實道。

“是啊,你怎麼會知道呢。”徐誠口吻蕭索,略頓了頓方才道:“我管的是徐家最不起眼的產業,這棟老宅子。”

徐元佐略微釋然。城裏麵可是寸土寸金,一個管事都能攢下這麼大一座宅院,實在有些可怖。

徐誠歎了口氣:“還有一座空而無人的新宅子。”

徐元佐有些詫異,如果隻是這樣,為什麼還要招募自己這個夥計呢?雖然初到大明時日不久,但是這個時代的人將公私分得很清楚。產業上用的是公人,生活裏用的是私人。私人可能轉為公用,但公人不可能轉入內宅幫忙處理家庭事務。

——難道陸夫子把我賣給徐家為奴了?這也太荒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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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職位薪酬
不可否認的確有這麼一種販賣良家子弟的人存在。
不過那需要滿足很多條件,比如賣家是惡霸,被賣的人欠了錢,又老實巴交不會維護自己的權益,收買者必然是缺乏道德約束,不在乎公眾輿論的劣紳土豪。

現在這三個條件都不成立,所以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徐元佐頭上。

徐元佐安安靜靜地聽著,並沒有著急插話。

徐誠緬懷一番之後,望向徐元佐,笑道:“你果然如陸先生說的,沉穩。”

“先生過獎。”徐元佐朝徐誠和陸夫子略略控背。

“你就不想問我為何要招人麼?”徐誠再次望向徐元佐的目光之中帶著一絲好奇。

“小可無須知道。”徐元佐直截了當道:“老爺要我做什麼事儘管告知要達到的成效。至於為何要做,那是老爺的事。如何去做,那是小可的事。做不到老爺的吩咐是小可無能。小可頭腦不靈光,只知道這些。”

“噫!”徐誠長嘆一聲:“很好,很好啊!”

陸夫子麵帶得意,幫腔道:“此子如何?”

“好。”徐誠道:“這樣的人我才放心。”

陸夫子望向徐元佐,討功似地說道:“還不謝過徐管事?”

“多謝徐老爺。”徐元佐道:“不過小可也怕耽誤了老爺的差事,墮了老爺的名聲。還請老爺告知,要小可做些什麼,做到何等程度。”

徐誠撫須而笑,道:“是個可靠的人。”他這才道:“是這,我家老爺今年致仕還鄉,你曉得吧?”

“閣老還鄉是地方大事,自然曉得。”徐元佐道。

“我家二少爺就為老爺在夏圩起了一座宅院,準備給老爺頤養天年的。”徐誠緩緩道:“就在禮塔匯(李塔匯)河對面,距離小蒸也不遠。”

徐誠繼續道:“不過這處宅子起得有些不合適。地方大,屋捨不多。老爺回來之後,又不滿意,所以等於白白費了銀錢。”

徐元佐微微點頭,表示理解。

能面見閣老的人可不多,徐階看起來是遭人彈劾狼狽離京,但很快人們就能意識到這位權相的能量,即便退休在家,要處置一兩個巡撫御史卻是易如反掌之事。所以徐家給老爺子準備的養老院肯定不會建築太多屋舍,而是把銀子花在園林景觀上面。

園林上花的錢可比蓋房子貴得多了,別的不說,光是太湖石就難以估價。若是再移栽幾本珍貴花木,那園子就是價值連城。

如果徐閣老不願住那邊,這宅子就是空關——等閒不會有多少財主能夠買下來。而徐氏肯定是不能虧本賣出去的,否則虧錢事小,讓人質疑徐家子弟對老首輔的孝心就虧大了!

徐元佐隱隱覺得這事有些棘手了。

“這座園子也不打算放奴僕進去,徐家就算是家大業大也沒閒錢白養那麼多人。”徐誠說話間多了一些慍怒:“攤上這種事,你可知道我要招人幹嘛了?”

徐元佐垂著頭,低聲道:“老爺見諒,小可還是不知道。”

“你!”徐誠頓時氣結,望向陸夫子。

陸夫子一臉尷尬:“你怎麼關鍵時候犯蠢?當然是由你出面,去找些短工、健婦,將園子收拾妥當。”他頓了頓:“這差事簡單好做,職位薪酬卻高,分明是徐先生抬舉你的!”

徐元佐露出一臉憨笑:“老爺,做這等小事,敢問職位薪酬能有多高?”

徐誠乾咳一聲,起身對陸夫子道:“見諒,更衣。”說罷也不理會徐元佐,徑自出了花廳。

陸夫子知道這是徐誠故意留下他把話說清楚,恨鐵不成鋼:“你過來過來。”徐元佐只得挪步上前。陸夫子忍住火氣,道:“你知道這個徐誠是什麼來歷?”

“學生不知啊。”徐元佐當然不可能知道這麼個無名小卒。

“他是徐閣老的管家啊!”陸夫子痛心疾首道:“我與他也是幼年玩伴的交情,否則怎麼能謀得這麼好的差事!”

徐元佐一拍厚厚的腦門:“原來如此。他一直陪著閣老在北京,等回來之後卻發現家裡管家、管事全都讓人佔了,自己內外無援,結果就打發到這裡養老,順便再給他個雞肋一樣的園子放著噁心他​​。”

“就你聰明!”陸夫子也重重在那油光錚亮的腦門上彈了一記,低聲道:“閣老離京的時候有些狼狽……他手下的確沒有可靠的人,正好我來找他,又記得你的事,這才說下來。”

“夫子,”徐元佐認真道,“關鍵還是那四個字:職位薪酬。”

陸夫子無語,只得道:“徐家商行里面最大的是大掌櫃,也就是那兩位管事。大掌櫃之下是各店的掌櫃。掌櫃之下,大店還有二掌櫃、三掌櫃。再下面有賬房。賬房下面是伙計。伙計也有三六九等,最下面的是學徒,三年包吃住,沒有一文錢拿。”他說著,看了徐元佐一眼,分明是告訴他,如今起碼省了他三年學徒。

徐元佐卻不滿足於此,仍舊一副呆呆的模樣等他說下去。

“三年學滿,才能聽候雜差,每月有點小錢貼補,這叫小伙計。”陸夫子繼續道:“再是三年小伙計,聰明伶俐,沒有犯錯,才能跟著大伙計學做生意,這叫站櫃。站櫃三年,掌櫃點頭,才算是大伙計!”

徐元佐嘿嘿憨笑:“多謝夫子,直接就讓我做了這大伙計?”

“你還真敢貪心!”陸夫子眉毛一豎:“我跟徐管事好說歹說,人家才點頭給你個站櫃。起碼也等學會了徐家的規矩,再去做你那大伙計的夢! ”

徐元佐微微垂頭,道:“那薪酬……”

“做了賬房才叫薪酬,伙計只有工錢。”陸夫子沒好氣道:“每月包吃住,給三錢五分銀子。”

徐元佐摸了摸鼻子,翻眼望天:“這樣啊,容我想想……”

陸夫子差點暴怒,正好看到徐誠回來,方才按捺下來,心中仍舊忍不住罵道:這崽子不知天高地厚,三錢五分銀的工錢還嫌少!

一月三錢五分,一年下來也有四兩多。像徐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往往在年節要多給一份工錢,算是犒勞,跟後世的年底雙薪異名同實。

這樣算起來,徐元佐這般要功名沒功名,要資歷沒資歷的少年郎,能有這等待遇絕對是松江今年最大勵志的新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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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麻煩
徐誠萬萬沒想到,徐元佐竟然還是對他提出的待遇說了“不”。
讓他更加沒有想到的是,徐元佐並非是要獅子大開口。

“小可覺得三錢五分銀子並不合適。”徐元佐說道。親眼看著陸夫子一臉奴意,徐管事臉色漸冷,方才繼續道:“小可覺得,前三個月只包吃住,分文不取才合公道。”

陸夫子一臉愕然,徐管事也是充滿了好奇:“這是為何?”

“因為管事交代的事,其實並不難辦,無非就是要個可靠人奔走罷了。”徐元佐畢恭畢敬道:“拿三錢五分的工錢,小可實在有愧于心。”

徐誠臉色稍霽:“你只要盡心盡力便是了,徐家哪裡在乎這幾兩銀子。”

“徐家不在乎,小可卻在乎。”徐元佐認真道:“小可願在前三月裡努力作為,等第四個月,管事若是以為小可有些勞苦之功,就請依勞支銀。若是管事覺得小可乃一無用廢柴,小可必定轉身就走,不敢有辱尊目。”

徐誠被徐元佐這麼決斷的話嚇了一跳,反倒有些尷尬,望向陸夫子笑道:“你這學生倒有脾氣。”

陸夫子已經消了怒氣,眼簾微閉,道:“不過說得倒是公道。”

徐誠往陸夫子那邊靠了靠:“要不,就這麼試試?”

這分明是向陸夫子討人情。

不管怎麼說,陸夫子好歹也是大明的生員,在松江也不是個落魄措大。

陸夫子隱隱覺得自己有些虧,尤其是徐元佐不肯要前三個月的工錢,這投資回報週期也就拉長了。不過事到如今難道還拆自己的台麼?他也只能輕輕點頭,表示支持。

“大掌櫃,”徐元佐既然決定在這兒乾活,自然要改稱呼,“那小可何時來上工呢?”

“這就看你方便吧,不過最晚不能過了十月初八。”徐管事道:“初十日老爺要去新園遊園,不一定會住,但要打掃清爽。”

“小可今日就可以留下。”徐元佐道。

陸夫子差點笑出聲來。

徐誠也面帶笑意:“小孩子倒是勁頭挺足。”

徐元佐咧嘴一笑。

他倒不是趕著工作的工作狂,而是真心覺得呆在家裡彆扭。不能說母親苛待他,考慮到母親從來沒說過他晚上點燈寫字的事,這簡直是溺愛縱容了!姐姐雖然有些看他不起,但對他也是照顧得無微不至​​,洗衣洗碗毫無怨言。

再加上徐賀這個父親實在有些複雜。

徐元佐一方面能感受到父子血緣之情,一方面又實在受不了他做假賬瞞家里人,很可能還是養外室虧待正室……而且徐元佐也覺得父親在陸夫子麵前的態度,實在太不注意自身形象了,當著兒子的面都不在意節操啊!

與其一路回去大眼瞪小眼的尷尬,不如索性留在松江,進入工作狀態,彼此眼不見心不煩。

“夫子倒是可以與家父同船回去。”徐元佐記起陸夫子其實是要回去的,連忙道。

“如此甚好。”陸夫子抬頭看了看天色,道:“那我也就不打擾了,否則今晚又回不去了。”

徐誠也不挽留,道:“我送你出去。至於你說的那位同學,待他空了就領來吧。我這兒實在缺人手。”

大明的功名更類似錄取名額,只有先中了生員才能進學讀書。所以陸夫子的同學,自然也是生員。這種就屬於中高層管理人才了,遠非徐元佐能夠企望。

說到底徐元佐就是在文憑上吃了癟,無論哪個時代都只能先爵碎了嚥下去。至於能不能吐出來,那就得看個人努力和氣運了。

徐元佐跟在徐誠身後,一路送陸夫子出去。到了門口,他見父親狗一樣蹲在徐家牆角,不知為何,鼻頭竟然一酸,差點眼淚都流下來。

——這明明是個毫無責任感,缺乏自尊的廢柴!為何我看了心裡卻這般難過。

徐元佐扭過頭,裝作擦鼻子,不讓人看到他眼中的水光。

徐賀卻毫無知覺,見大門中開便欣然跑來,又是對著陸夫子和徐管事一通拍馬示好。

陸夫子早就對徐賀沒有指望,徐誠在京師閱人無數,自然也一眼就看透了這個膚淺的小商販。兩人都不會對他有什麼好臉。

徐元佐平復了內心的悸動,上前對徐誠道:“大掌櫃,我送夫子和父親上船。”

徐誠點頭同意,又交代了門子認人,回頭直接帶徐元佐去後面廂房安頓,明日就去新園子上工。

徐元佐當徐誠與陸夫子作別,看父親因為見了徐誠一臉喜滋滋的模樣,頓時滅了與他說話的心。他只是靠近陸夫子,低聲道:“夫子,徐管事以為我是徐氏宗親……”

“不是麼?”陸夫子頗為詫異:“當年你父親去考生員,報出來的可是尚未出五服的徐氏宗親呀。”

徐元佐喉結打轉,真不知道父親哪根腦筋搭錯了,竟然在出身上作假!或許是為了博取考官矚目,行個方便,但萬一查出來可是充軍流放的重罪啊!

“學生以為最好不要張揚。”徐元佐立馬改了口風,含糊其辭道。

陸夫子道:“唔,這倒無妨,別人若是知道你有這等靠山,羨慕巴結還來不及,哪裡會瞧不起你。”

“我怕給徐家抹黑。”徐元佐相信自己臉上肯定是抹了鍋灰一樣黑。

“勉勵去做便是了。”陸夫子滿意拍了拍徐元佐肩膀,算是十分親近的鼓勵了。

徐元佐一直送夫子到了船上,然後才跟父親道別,自己留在了岸上。

徐賀此刻仍舊沉浸在甜蜜的興奮之中,頗有些詞不達意,能夠清楚表達出來的意思只有兩條:其一,你爹做的好事多,所以你小子運氣好。其二,記得把工錢都帶回來。

徐元佐看著小船緩緩離開碼頭,心中有失落,有解脫。不管怎麼說,他總算踏上了獨立的第一步,生活應該算是步入了正軌。

好好乾一番事業!

徐元佐給自己打了氣,轉身就要回宅子里安頓。

“停停!”有人叫道。

——婷婷是誰?

徐元佐下意識腳下一滯,環顧四周,卻發現碼頭上除了一個拉船的並無其他人。他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那個拉船的叫他站住的意思。

“你還沒給賞錢呢。”拉船的快步上前,攔住了徐元佐的去路。

徐元佐一愣:“我給什麼賞錢?”

“你們的船走了,還沒給錢!”拉船的顯然脾氣不好,提高了音量。

徐元佐也有點起火;“我們來時就給了錢的,你現在又要,是訛我不成!”

“來的時候給了,走的時候就不用給了麼!”拉船的叫了起來:“我們拉船看碼頭,賣的是力氣,來的時候掙你幾文力錢,走的時候你不給幾文賞錢么!”

“人家見你肯賣力氣,可憐你給個打賞,哪有強要的!”徐元佐身上哪有錢給,索性甩開袖子硬闖:“你敢強要就是搶劫!與我見官去!小爺我也是讀書識字背得大明律的!”

拉船的頓時氣餒,聲音都弱了許多:“這又不是我定的規矩。你自己去打聽,松江城里八個內碼頭,哪個不是這樣的規矩?你是讀書識字的人,跟我計較幾文錢的打賞有臉面麼?現在買個饅頭還要兩文錢呢!”

徐元佐目前還有濃郁的“未來”思維,總是喜歡將大明貨幣換算成人民幣。得虧他現在腦子好,運轉飛快,瞬息之間得出了結論:如果以黃金為基準,一文錢等於後世的七角錢;如果以當前米價為基準,一文錢等於三角錢。

無論哪個基準,眼前這麻煩都局限在兩塊錢之內。

兩塊錢的麻煩算麻煩麼?

算麻煩麼?

算!

因為徐元佐現在身上真是一文不名,窮得叮噹響——骨頭叮噹作響。

“啥事體啥事體!”

爭執聲引來了一群膀大腰圓、滿臉橫肉,一看就知道是絕非善類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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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金主 第一卷 大明新人 第十九章 遇故知



徐元佐麵對這個拉船佬,那是占據了絕對優勢!

別的不說,他一身肥肉,對方卻是柴火棍一般的身材,根根肋條顯現。不是一個當量級的,徐元佐自信壓都能壓散這麼個骨頭架子。

不過新來的這波人可不一樣,各個都有大肚子,這在目今社會說明他們吃得很好。

吃得好,又無所事事,那麼職業也就呼之欲出了:潑皮無賴。

“他們的船走了不給賞錢,還要拉我去見官。”拉船的像是找到了組織,一臉輕蔑地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就算是真傻子也知道他們是一夥的了。

黑社會最早是從哪裏來的?就是從水陸樞紐起家的。這些人混在碼頭上,抽取分成,替柴火棍一樣的拉船佬出頭,充當保護傘,可以說是最原始的非法團體。

撞到他們手裏,恐怕是要吃虧了。

徐元佐左右環視,對比了一下戰鬥力。

對方有六個人,各個都是皂衣短衫,橫肉翻滾,無論哪一個都能打他十個啊!

如此算來,這一仗其實是一比六十。

兵法有雲……

走為上!

可惜前有棕熊後有河水,怎麼走?

徐元佐額角滴落了一滴冷汗。

“就是你要壞規矩!”領頭的壯漢朝前踏出一步,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一張血口吐出腥臭。

這孩子腸胃不好吧!

徐元佐硬是靠堅定的意誌力站穩腳更,一動不動。

“徐傻子!”突然有人叫道。

徐元佐一個激靈,知道是自己的熟人來了,連忙叫道:“是我!我在這兒!”

幾個大漢不懷好意地扭頭看去。

徐元佐從大漢之間的空隙偷看,卻見來的也是一群人。這群人領頭的也是壯漢,身穿一色的皂衣短衫,看著有些麵熟。

貌似他們才是一夥的啊!

如果不是堅信徐傻子不會與人結怨,徐元佐現在肯定拚著衣服濕透也要跳河逃走!

“徐傻子,真是你?”新來的那群壯漢顯然是跟碼頭上的這撥認識的,毫無阻礙地混成了一團。

“我來郡城謀個差事。”徐元佐道。

領頭那人哦了一聲,轉頭對之前的壯漢道:“諸位哥哥,這人是小弟的街坊,出了名的傻子,家裏又窮,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之前那群人的凶惡之氣消散不少,解釋道:“他不守規矩,本想給點教訓的,原來卻是個傻子。”

“關鍵是他除了一身肥膘可以榨油,恐怕也榨不出銀子來。”領頭那人雖然是在替徐元佐消解麻煩,但口吻實在不善。

徐元佐也知道現在不是意氣的時候,隻好垂著頭忍了。

“他說他是讀書人,還要拉我見官呢。”之前的那個柴火棍又跳了出來。

要不是打不過這麼多人,徐元佐真想一腳踢過去啊!

“他讀個屁書。”那人不屑道:“識的字怕是還沒我多些。”

眾多黑社會紛紛大笑起來。

之前那人樂嗬道:“看在大力兄弟的麵子上,就算了罷。散了散了,吃飯去吧!”

——這人不會就是牛大力吧!?

徐元佐想起小瘦猴之前的提醒。

這家夥竟然跑到郡城來當黑社會了!

難怪在家時候沒見過。

“大力哥……”徐元佐小心叫道。

“你比我大,我聽不慣!”牛大力一臉不耐煩道:“郡城不比家裏,出門在外要講規矩。讓人笑你鄉巴佬也就罷了,白白吃頓老拳好玩麼!”說罷自己也要帶著弟兄們走,顯然是到了飯點。

徐元佐沒想到這個身高九尺,看臉像是三十歲的壯漢竟然比自己還小,頗有些驚詫。不過他也沒想要跟黑社會套交情,隻是連連應諾。

牛大力走了兩步,突然停下來,道:“對了,你怎麼跑郡城謀生了?不讀書了?”

“我比大力兄弟還不如,難道還指望考生員?”徐元佐道。

牛大力笑了起來,道:“這倒也是。你謀了什麼事做?”

“給人跑腿打雜。”徐元佐可不敢輕易暴露自己是徐家雇工的消息。自己剛剛入職就跟這種社會閑散人員攪合不清,原本清白之軀就此染上“黑色”,鬧到徐誠耳中實在是影響前途啊!

牛大力沒有深問,大約也不信徐元佐能夠找到什麼好差事。

“等等,我記得你小子算學不錯,會看賬麼?”牛大力突然問道。

徐元佐一愣:“你是說‘要賬’還是‘看賬’?”

“你腦子不好,耳朵也打折麼?當然是看賬!”牛大力覺得自己脾氣還真是好了許多,換早前那個暴躁脾氣,早就一耳光扇上去了。

徐元佐的聽力當然沒有問題,隻是很難將這些混混跟“看賬”聯係起來。

“我們打行也是有賬要記的。”牛大力一把拉過徐元佐,勾住他的脖子以示親近:“咱們先去吃飯,吃了飯你來算,我來寫。”

徐元佐一聽“打行”就更是腿軟:那可是曆史著名的黑社會組織啊!

更可怕的是,這個黑社會組織還是合法的!

“我還要去東家……”

“你東主是哪家?我讓手下兄弟去跑一趟。”牛大力拍著胸脯,露出巴掌寬的護心毛:“如今我也算是有了點名頭,行裏兄弟哪個不叫我一聲‘大力哥哥’。”

——剛才那個就叫你“兄弟”。

徐元佐腹誹。

當然,也隻是腹誹。

雖然牛大力如此熱情,但是徐元佐卻更不敢透露自己東家的信息。索性把牙一咬,拚著擔上“不懂事”的名頭,也不讓人知道他在徐家做事。

牛大力雖然憑著一身猛力和祖傳的摔跤技藝,在街頭橫行無忌,是打行冉冉升起的新星,但見識和思維能力終究受製於年齡,根本無法與徐元佐這頭小狐狸搭脈。

牛大力親熱地拉著徐元佐出了東麵的披雲門,又過了逸仙橋,一路上卻是越走越熱鬧,漸漸到了鬧市之中。

徐元佐也不再掙紮,隻見道路兩旁商鋪亭館,排列有序,路上商賈往來,竟然不比後世的步行街要弱。

人常說蘇鬆富饒,果然可見一斑。

打行起源於蘇州,嘉靖年間傳到了鬆江。雖然名聲惡劣,但官府也沒有取締,甚至在這鬧市之中,打行還掛出了幡子——青布上畫了個拳頭,算是公開做買賣。

徐元佐見多識廣,知道後世日本的黑社會也是可以合法注冊,大概根子就在大明。

牛大力手下弟兄挑開門簾進去,是個擺了一張桌子四把椅子的小屋,有點像後世滿大街的房屋黑中介,或是駕校招生點。

眾人沒有在這門麵上停留,魚貫進了後院。

徐元佐一進後院,頓時感到熱浪撲麵。

不大的院子裏已經擺了五桌台麵,兩個臉色紅撲撲的健婦正端著菜飯上桌。廚房裏還傳來廚子的大聲指揮,顯然還有菜沒有炒好。

徐元佐掃視一周,沒有發現剛才碼頭上的那波人,看來這種據點在鬆江肯定不止一個。

“坐這兒,別客氣,敞開了吃!”牛大力按住徐元佐的肩頭,讓他坐在主座旁邊。他自己坐了主座。

大明是個階級社會,就算在打行裏也是一樣。等牛大力落座,他手下的兄弟方才一一入座,看著滿桌子的肉菜卻沒人動筷子。

徐元佐也沒有動。

他都看呆了。

自從來到大明,他還沒像今天這樣見過這麼多色香驚豔的好菜!與這桌菜色相比,前兩日吃的流水席根本就上不了台麵啊!

那紅彤彤的是醬油肘子,那黑黝黝的是梅菜扣肉,那亮晶晶的是大蝦仁,那白汪汪的是奶白鯽魚湯……

難怪梁山眾人最喜歡的廣告就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飲食對人的衝擊力實在太大了呀!

徐元佐吞了吞口水,在猶豫不是借這個機會索性入夥算了。

在他的曆史知識中,打行還是新興的朝陽產業,真正獨霸一方要在萬曆八年之後,等到了天啟崇禎時代,那簡直是進入了打行的黃金時期!

就在他勉力抵禦誘惑時,一聲炸雷在耳旁響起:

“哪裏來的這白白胖胖的兔兒相公!”

口水如雨水一般落在徐元佐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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