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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6-3 14:36:48

前言:

她決定離開自己的丈夫。
他很聰明、冷靜,按部就班、利益至上,有時候甚至近乎冷酷,
打起官司是百戰百勝,媒體及業界甚至稱呼他是「惡魔律師」;
他算的上是女人心中的理想對象,但是不是她的,
結婚三年,她學會了怎樣做個一百分的妻子,
可是始終學不會怎樣愛一個她摸不透、看不清的男人……
所以,她決定解開婚姻的枷鎖,別再彼此束縛;
離婚協議書寄出去的那一天,她也走出了他們的家,
但是婚還沒離成,她就接到丈夫因車禍陷入昏迷的消息,
趕到醫院,她發現他沒事,卻失去有關這段婚姻的記憶;
天……現在她有一張等待簽字的離婚協議書,
一個高傲又無助的失憶丈夫,
以及一段不知道該不該繼續下去的婚姻關係……   


楔子

  「我說過了,我絕不答應跟你離婚。」

  男人陰沈地撂話,就算在如此急怒攻心的時候,他俊朗的面容仍不見一絲扭曲,鏡片後的眸很銳利、很精明,也很……冷靜。

  沒錯,冷靜,他永遠這麼冷,永遠如冰一樣,她懷疑究竟誰有能耐令他稍稍融化。

  總之不會是她。

  女人自嘲地扯唇,將離婚協議書推上男人書桌。「我已經簽了,麻煩你也簽一簽,我們好聚好散。」

  「我不會簽的。」一字一句,從齒縫逼落。

  她忽地蹙眉。他不怒,她卻已覺得累積的情緒如同融漿滾滾的火山,瀕臨爆發——

  「荊泰誠,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放手?」

第一章

  蘇婉如從沒想過自己會嫁給荊泰誠。

  他是她的父親蘇士允的學生,聰明好學,條理分明,又能言善道,父親很欣賞他,誇他天生就有做律師的資質,著意栽培他,他也不負所望,畢業那年便同時考取律師跟司法官執照。

  他偶爾會在她家出現,有時候自己一個人來,有時跟一大群同學,蘇士允曾特別介紹兩人認識,她對他印象卻不深……

  不對,該說她對他印象其實是深刻的,但,是屬於惡劣的那一面,她總覺得他太冷、太傲慢,不好相處,第一眼見到他,她直覺便想敬而遠之。

  兩人幾乎沒什麼交集,只有某一天,她在房裡彈琴唱歌,他忽然在房門口出現,用那對深不見底的眼眸狠狠地盯著她。

  沒錯,那眼神就是狠的,力道很重、很沈,看得她全身發涼。

  她是哪裡惹惱他了?

  她不懂,瞬間好想逃,想躲開他那情緒複雜的目光,可是她也有驕傲的一面,她不想認輸,於是挺起背脊,直直迎視他。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纏,不知過了多久,他像是驀地察覺自己的失態,手指推推鏡架,抹去意味深長的眼神。

  「你的歌聲很好聽,琴也彈得很不錯。」

  「嗄?」她一愣。這算是讚美嗎?

  「你很有音樂天賦。」

  她終於確定了,這的確是讚美,但如果他本意是讚歎她的音樂才華,剛才為何又要用那種殺人似的眸光瞧她?

  她更茫然了,他卻沒給她探問的機會,轉身就走。

  這是他們初次私下交談,接下來,就是兩年後了。

  那天,是她的婚禮,她喜氣洋洋地穿著新娘禮服,等待交往三年的男友曾玉廷前來接她去禮堂。

  家裡上上下下熱鬧著,一屋子滿滿都是親友,人人笑著、鬧著,幾個手帕交更把她逗得滿臉羞紅。

  她們說等新郎來了,要好好地考驗他,不讓他輕易抱得美人歸。

  她嬌聲替男友抗議,請姊妹們不要太折磨他,她們卻反過來笑她還沒嫁給人家,就已經注定被對方吃得死死了。

  她表面上生氣地追打口不留情的姊妹淘,心下卻是甜蜜蜜,感覺自己好幸福。

  但過不到一小時,她便從幸福的天堂墜落地獄。

  男友的父母親自上門來賠罪,說他們那個不肖子竟然逃婚了,留下一封書信,坦言自己愛上別的女人。

  那女人已是人妻,他一直為不倫之戀所苦,猶豫著該不該正面面對自己的心情,但最後,還是無法埋葬心中熱烈的愛戀。

  他拋棄了她!

  捏著男友的留書,蘇婉如將信讀了一遍又一遍,試圖消化字面上的意義,她淚眼矇矓,滿腦子問號,昏昏沉沈。

  為什麼她竟遲鈍到沒察覺男友早愛上別的女人?為什麼她會傻到還興高采烈地準備下嫁給他?

  為什麼她會那麼呆?那麼可笑?

  為什麼他一直瞞著她不說,偏偏要到結婚當天,才丟給她這一枚令她措手不及的炸彈?

  蘇士允狂怒,發了一頓驚天動地的脾氣,親友們尷尬不已,作鳥獸散,而她的閨房密友們,被她關在門外。

  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一切,所有的同情跟安慰,都只會令她更加難堪,她寧願躲起來,一個人舔舐傷口。

  在那兵荒馬亂的一刻,她透過臥房窗口看見了他,站在樓下庭院裡,默默地吸煙。

  他是父親邀過來的,一場盛大的婚禮總是需要多一點人手幫忙,但如今婚禮已經取消了,他還留在這裡幹麼?

  是等著看蘇家怎麼收場嗎?等著看她笑話嗎?

  她好氣,滿腔哀怨倏地全化為對他的憤怒。他抬起頭,望向她的方向,而她不知哪來的衝動,將捧花用力往外一擲,砸在他身上,然後砰地一聲關上窗戶。

  蘇婉如以為,從此以後她跟荊泰誠鐵定毫無瓜葛了,孰料一個月後,蘇士允竟安排兩人相親。

  「早就跟你說那個死小子配不上你了,你偏要嫁給他,現在嘗到苦頭了吧?」蘇士允嘲諷。「忘了他吧!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爸爸替你介紹。」

  「隨便。」她淡漠地回應,心早涼透。

  就算是個好男人又怎樣?她不也曾認為自己的前男友是個天上有、地上無的極品優質男嗎?結果還不是一樣背叛她,甚至懦弱地不敢親口來提分手?

  男人!哼!

  「婉如,怎麼不說話?難道你還想著那個死小子?」

  「我沒想任何人。」她冷哼。「隨便誰都好,爸爸,隨你高興。」對自己的婚姻與幸福,她已經不抱任何期待了。

  「既然這樣,好吧,你就聽我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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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

  五星級飯店的庭園餐廳,蘇婉如與荊泰誠相對而坐,身後是一間開滿熱帶花卉的玻璃暖屋,另一側則是在午後陽光下閃耀著七彩的噴泉。

  如此浪漫的環境,兩個人的對話卻一點也不羅曼蒂克。

  「怎麼會是你?」蘇婉如問話的口氣近乎氣急敗壞。

  「為什麼不會是?」相對於她的懊惱,荊泰誠顯得氣定神閒。「你是我指導教授的愛女,我是他的得意弟子,他安排我們倆相親,很奇怪嗎?」

  是不奇怪,但也……奇怪透了!

  父親應該明白,她對這男人印象不怎麼樣啊!

  蘇婉如悶悶地喝茶,眼睫下的眸偷窺對面的男子,見他一副不慌不忙的神態,好氣。

  她重重放下茶杯。「OK,結果怎麼樣,我想我們倆心裡都有數了。」

  「什麼意思?」他裝傻。

  還問?她沒好氣地睨他一眼。「意思是,這杯茶我們不必勉強彼此喝了。」

  「勉強?」俊眉閒閒一挑。「我一點也不勉強啊!」

  「少來!」她不以為然。「你對我印象怎樣,我很清楚,我知道你是因為不想得罪自己的教授,才答應來跟我相親,你放心,我會跟我爸爸好好解釋的,不會讓他怪罪你——」

  「等等。」他用手勢阻止她繼續。「我看蘇小姐恐怕是誤會什麼了,這場相親約會並不是老師強迫我來的,是我自己提的。」

  「什麼?」她愣住。「你自己提的?」

  「嗯哼。」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這樣很好。」

  哪裡好了?她不屑地在心裡OS,卻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首先,我需要一個妻子,可是卻沒時間去談戀愛。我現在在一家國際律師事務所工作,工作很忙,而且以後只會愈來愈忙,我不想回家以後,還要為生活瑣事煩惱,如果有個女人幫我處理這些細節,我會很高興——」

  「聽起來你需要的比較像是個管家,或女傭。」她氣惱地打斷他。

  他不以為意,聳聳肩。「我的定義比較接近﹃夥伴﹄,我需要一個能夠打理我的私生活,又不會讓我覺得隱私受侵犯的伴侶。」

  「呿!」她別過眸。這男人的論調真是讓人愈聽愈不爽。

  「而你呢,我想你現在應該也不期待所謂的愛情了吧?戀愛只是讓人傷腦筋又白費力氣的東西,到頭來又得到什麼?與其浪費這些時間煩惱,不如平靜地過日子,而我可以保證,我絕對不會干擾你的情緒。」

  是,他是不會來干擾,她敢預言,他們的婚姻一定是相敬如冰,每天坐在餐桌上大眼瞪小眼。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嫁,繼續留在家裡,但這樣每天就會有人逼你去相親,你的親友們也會在私底下碎碎念,說你結婚當天被人逃婚,真是可憐,好慘,會不會從此以後走不出來呢?你的前男友應該會覺得很對不起你吧?雖然他已經不愛你了,但又覺得你一定忘不了他,一定會很悲痛,整天以淚洗面……」

  「不要說了!」她尖聲駁斥。「我才不會以淚洗面呢!」

  他識相地停話,嘴角淡淡一牽,似笑非笑。

  他在嘲笑她嗎?那是個嘲笑嗎?蘇婉如緊握雙手,努力克制心頭翻騰的情緒,她很想傚法這男人一樣漫不在乎,但就是忍不住。

  爸爸說得對,這男人的確天生適合當律師,言語是他的利器,冷靜是他的優勢。

  不行,她不能被他牽著鼻子走,她一定得反擊,至少讓他知道,她也不是好惹的。

  「你的理由太薄弱。」她抬眸瞪他。「如果只是需要一個婚姻夥伴,不一定要找我,以你的條件,不怕找不到願意嫁給你的女人吧?」

  他目光一閃,像是訝異她如此反駁,半晌,俊唇又微妙一牽。「的確,如果我想要的話,是有不少女人願意嫁給我,我之所以選擇你,有幾個理由。」

  「什麼理由?」

  「第一,我懶得花時間追求,不管怎麼樣,女人總是享受被追求的樂趣的,如果不經過一番交往的過程,很難點頭答應結婚,而我想,你或許會願意我省略這個過程。第二,客觀來說,你的條件也是相當優秀的,其他女人未必像你這麼出色,而且又是老師的寶貝女兒,跟你結婚,也能取悅他,何樂而不為?第三,我對你還算有一點認識,起碼不會莫名其妙娶來一個神經病。第四——」

  「夠了!別再說了!」這男人以為自己是上市場挑菜嗎?「你的理由,我很明白了。」

  「那你的答覆呢?」他習慣性地調整一下鏡架,陽光投射在鏡片上,教她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考慮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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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考慮,就是半年。

  原本蘇婉如只是想挫挫荊泰誠的銳氣,故意不給他答案,吊他胃口,不料他從此以後,每週都到蘇家報到一回。

  雖然一個禮拜只有一次,但幾次下來,她不免奇怪。「你不是說你不願意花時間追求女人嗎?」

  「這不算追求。」他從容回應。「我只是在等你給我一個正式答覆,而且一個禮拜只約會一次,比起真正的追求,省事多了。」

  「你認為我們這就叫約會?」

  「難道不是嗎?」

  不上山、不下海,只是他上她家來坐坐,陪她父親聊天,然後到她房裡,各看各的書,偶爾交談幾句,就叫約會?

  「至少也該看場電影吧!」她不以為然。

  他淡淡一笑。「這很容易,如果你想看,我們就去。」

  於是下個週末,他果然訂好兩張電影票,開車接她去電影院,看完電影,喝咖啡,翻翻店內雜誌。

  後來他也開車帶她到北海岸兜風,雖然一路上沒說什麼話,但聽聽音樂,看看風景,也頗寫意。

  她發現,跟他在一起,雖然沒有情人間的纏綿甜蜜,卻很自在,他們可以保持沉默,共享一段長長的時光,卻一點都不尷尬。

  他很冷,很莫測高深,卻不難相處,也從不會逼她做任何不想做的事。

  比起待在家裡,面對從小就習慣管控她大小事的父親,跟他一起出去似乎更愉快。

  但就算這樣,她也沒想過要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直到那天,她等著荊泰誠外帶咖啡給她時,巧遇前男友曾玉廷。

  而且他不是一個人,身邊偎著一個小鳥依人的女人,穿一襲連身長裙,很秀氣、很溫婉的模樣。

  她就是那個令他變心的人妻——

  蘇婉如一眼就猜到了。她以為經過半年,自己已經不在乎,沒想到心湖仍起了波瀾,藏在衣袖下的手微微顫抖。

  曾玉廷看起來……好幸福,雄赳赳、氣昂昂,一副很志得意滿的神態,在她面前,他從不曾這樣。

  「婉如!」看見她,他臉色一黯,笑容斂去,神情愧疚。

  他愧疚什麼?他以為她到現在還忘不了他嗎?

  「玉廷,你好嗎?」她落落大方地回他一抹笑。

  「我……很好。」他倉皇應道,看看她,又看看身邊的女伴,一時不知所措。

  還是她替他解圍。「這位就是你的新女友嗎?」

  「是、是。」他很緊張。「秀秀,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我以前的未婚妻,蘇婉如。」

  「你好。」她伸出手。

  秀秀遲疑地與她一握,目光怯怯地瞥向她。「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跟你搶玉廷,我是……我是真的很愛他。」

  「是啊,婉如。」彷彿怕她為難女友,曾玉廷搶著說話。「秀秀已經跟她前夫離婚了,她決定跟我在一起。」

  「是嗎?」她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不明白前男友為何要對她講這些。「那就祝福你們了。」

  她只能笑,只能假裝自己從來不曾是一個被逃婚的新娘,假裝自己沒哭過、痛過……

  「婉如。」在她最難堪的時候,是荊泰誠現身救了她。他一眼便看出是什麼局面,右手立刻親匿地環住她的肩。「哪,你的咖啡,還很燙,喝的時候小心點。」他一面說,一面溫柔地將咖啡遞給她,目光故作不經意一轉。「這兩位是你的朋友嗎?」

  「啊,嗯。」她沒完全回過神。「這位是曾玉廷,還有這是他女朋友,秀秀。」

  「你們好。」荊泰誠笑著打招呼。「敝姓荊,荊泰誠,是婉如的男朋友。」

  「男朋友?」曾玉廷一震。

  蘇婉如也同時一震,驚愕地望向他。

  「好吧,還不算是。」他略舉高手,做投降狀。「我一直在苦追婉如,可惜她一直不肯點頭,唉,還需要兩位幫我多多美言幾句。」

  他在做什麼?他們明明不是那種關係,說什麼苦追?蘇婉如瞇起眼。

  但曾玉廷卻信了他的話,知道還有這麼一個外表出眾的男人苦追自己前女友,他心情有些複雜,嘴角很勉強才能牽起一笑。「看來你現在也過得很好呢,婉如。」

  她揚眉,聽出他話裡的不是滋味。

  「對啊,我過得很好。」她泰然自若地笑,在前男友面前扳回一城。

  送走曾玉廷跟秀秀後,她轉向荊泰誠,出神地凝視他。不知怎地,在瞥見他嘴角那抹意味深長的笑時,她的心怦怦地跳,一股熱浪竄過全身,幾乎令她暈眩。

  「謝謝你。」

  「謝什麼?」他裝傻。

  她也沒點破,默默承他的情。

  這天,她回到家,一夜輾轉反側,終於決定嫁給他。

  姊妹淘知道她的決定,個個震驚不已。「婉如,你不是說他是個很冷漠的男人嗎?你真的愛他嗎?」

  她不愛,但還是想跟他結婚。

  「為什麼?」

  「因為跟他在一起很放鬆,沒壓力,跟他結婚,我爸就不會一天到晚老在我耳邊嘮叨,催著我去相親了。」

  「這不是理由,婉如,你不能因為這樣就結婚。」

  「對,我不能。」她坦承,頓了頓。「其實是因為我想瞭解他。」

  「什麼?」姊妹們面面相覷。

  因為她本來以為他很冷漠,但意外地似乎也偶有溫柔體貼的一面,太矛盾了,她很想知道為什麼。

  「你們別擔心了。」她淡淡地微笑,淡淡地安慰一幹好姊妹。「我有預感,我的婚姻會很好玩。」

  「好玩?」

  「對,好玩。」她神秘地抿唇,站在鋼琴前,隨手撥了一串清亮的琶音。「我想荊大律師一定不會讓我的婚姻太無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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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婚姻,果然不無趣。

  事實上,簡直太令她捉摸不定了,讓她恍如陷在一團五里霧裡,繞半天走不出來。

  問題的癥結,在於荊泰誠究竟是什麼樣一個男人?

  他不是個要求很多的丈夫,甚至可以說沒什麼要求,只要她把家裡大致整理好,不顯得太髒太亂,他就過得去。

  三餐也不甚在意,或許是因為他回家吃飯的時間不多,偶爾早點回來,見到餐桌上擺的竟是微波料理,也從不皺一下眉頭。

  她跟雜誌社談好,固定寫美食專欄,為了採訪有時必須出門工作,他完全不反對,隨她自己安排時間。

  他給予她的自由,多得出乎她意料,她的父親是大男人主義者,從小她看慣了母親在婚姻裡委曲求全,實在想不到父親的得意門生,竟如此隨和。

  不,或許也不一定是隨和,而是他本來就對婚姻沒什麼期望,只要有個人為他持家,讓他可以全力衝刺事業,無後顧之憂即可。

  他連床笫之事也無所謂,新婚之夜,她原本準備了上百個借口拒絕他的求歡,但最後一個都用不上,因為他根本不求,喝醉了倒頭就睡。

  後來他忙於工作,每天回家都顯得筋疲力盡,當然更不可能與她發展親密關係了。

  這……能算是婚姻嗎?

  蘇婉如怔忡,望著梳妝鏡裡自己略顯蒼白的容顏。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特別漂亮,但五官端正,應該也不醜吧?為什麼一個男人能夠夜夜與她分享同一張床,卻從不動情慾?

  她真的那麼沒有吸引力嗎?

  一念及此,蘇婉如驀地好懊惱。可惡的男人,竟讓她懷疑起自己的女性魅力!

  她忿忿地拿起梳子,用力刷發,洩憤似地一下又一下,動作很粗魯。

  「你嫌自己頭髮太多嗎?」房門口,忽然響起一道低沉的嗓音,隱隱地似波動著笑意。

  她不悅地回眸。「你回來了。」

  「嗯。」荊泰誠點頭,將公事包隨手丟在房內貴妃榻上,伸手鬆了松領帶,然後走過來,彎腰拾起地上幾根髮絲。「你再這麼虐待自己的頭髮,小心有一天禿頭。」

  「我才不會禿頭呢!」她嗔惱。「梳頭時,本來就很容易掉發。」

  他沒答腔,將撿起的髮絲輕輕拋落字紙簍裡。「心情不好?」漫不經心似地問。

  「沒有。」她否認。

  「工作不順利?」

  「很順利。」

  「家事很難做?」

  「簡單得很!」

  「零用錢不夠花?」

  「你當我是小孩啊!」她白他一眼。

  他無聲地揚唇。

  那是笑嗎?她瞪他,心口莫名地震動,如果不是他的臉還是那麼嚴肅地緊繃著,她幾乎以為他會伸手過來揉她頭髮。

  「泰誠,你……」

  「怎樣?」

  為什麼不跟我上床?

  她想問,女性自尊卻讓她無論如何問不出口——開玩笑!難道要讓他以為她很哈他男性的軀體嗎?雖然他陽剛的體魄偶爾會令她看得目不轉睛,但……

  她鬱悶地咬唇。「沒事。」

  荊泰誠揚眉。這下肯定她心裡絕對有事,只是會是什麼?

  他接過她手中的梳子,若有所思地注視片刻,然後,令她極度驚嚇地,他竟然慢慢地替她梳起頭髮。

  他、他、他……是腦筋哪裡打結了嗎?

  而更加糾結迷糊的人是她自己,瞠著眼,不敢置信地瞪著梳妝鏡裡的他。

  「你心情很好?」她顫聲問。

  「還可以。」

  「工作很順利?」

  「還好。」

  「老闆給你加薪?給你很多紅利?」

  「那要年終才知道。」

  「你又打贏官司了?委託人對你感激涕零?公司女同事說你很帥,瘋狂迷戀你?」

  「我是那麼膚淺的男人嗎?」他似笑非笑。「我不會因為女人對我表示好感,就得意洋洋。」

  他當然不會,因為他壓根兒就沒把女人這種生物放在眼底。

  她偷偷翻白眼。

  他卻像是看到了,喉頭驀地滾出一陣笑,她驚愕地聽著,那是第一次,她親眼見到他明明白白的笑。

  「你、你笑什麼?」不知怎地,她覺得好尷尬,粉頰窘紅。

  他看著,眼神一沉,傾下身,雙手放上她肩頭,俊唇若有似無地擦過她耳畔,搔癢她的心。

  她屏住呼吸,不敢動彈。

  他拉起她,將她轉過來面對自己,雙手順著她窈窕的曲線滑落,曖昧地停在她纖細的腰身。

  她倏地心跳加速,垂眸不敢看他。

  「婉如。」他沙啞地喚她的名。

  溫熱的氣息逗弄她敏感的耳垂,她身子不覺打顫。

  「怕嗎?」他的唇,輕輕咬著她。

  「不、不怕!」她倔強地挺直背脊。

  她怕什麼?她早料到兩人成婚,必然會有這一天,只是她沒想到會這麼突如其來。

  「你說謊。」他舔舐著她,從她發燙的耳朵一路輕薄,吮住她頸間激烈的脈搏。

  「我沒……說謊。」她破碎地喘息。她沒說謊,她真的不怕,真的!

  他又是低聲一笑,臂膀陡地收緊,她毫無防備地撞上他,柔軟的腿間抵住他劍拔弩張的勃起。

  她驚駭地倒抽口氣,直覺想躲。

  「不要動。」他圈緊她。

  她羞窘地僵在原地,他拿下眼鏡,方唇擦過她粉紅的蜜頰,吻住她柔軟的唇。

  她輕顫不已,他每一次啄吻,都像最強烈的電流,電得她全身酥麻——好可怕,這男人好可怕,她以為他天性冷漠,不善調情,沒想到發起電來,竟令她無從抵擋。

  怎麼辦?就這麼投降嗎?就這麼任由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佔有自己嗎?男人可以無愛而性,女人,也可以嗎?

  「放開我……」她軟弱地抗議,軟弱地拒絕向他投誠。

  他完全不將她的反抗當回事,攔腰一把抱起她,將她拋上床,甩開西裝外套跟襯衫,旋即壓制她。

  「我不想放開你,蘇婉如。」他用唇和手,在她身上施展魔法,挑起粉紅色的情慾。「我想要你,想你成為我荊泰誠的女人。」

  好強勢的聲明,他終究跟父親一樣,是個大男人……

  她朦朧地想,好不情願自己淪陷在他的攻勢裡,卻又無可自拔,因為他雖然言語霸道,動作卻很溫柔,他仔細地呵護她,照顧她全身上下每一分需求。

  啊,他一定很有經驗,一定跟不少女人上過床……

  她好不甘心,當女性深處傳來一波波痙攣時,她恨恨地咬上他肩頭的肌肉,好想、好想撕裂他。

  那夜,她棄守城池,屈就於他的征服,在這場婚姻的交鋒裡,從此她便注定是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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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者:溫芯    鳳鳴軒原創言情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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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過後,婉如開始想認真經營婚姻。

  雖然這段婚姻的基礎不是因為愛,雖然他娶她的理由有點傲慢,她嫁給他的原因略嫌任性,但她仍覺得,這婚姻有可能成功美滿。

  只要她願意學著愛他,他也願意回應,他們是可以做一對幸福夫妻。

  她如此相信,開始學著做一個好妻子,她細心地料理家務,報名烹飪班,學做新菜。

  他工作忙,沒時間置裝,衣櫃裡清一色是襯衫跟西裝,於是她努力看服裝雜誌,描繪出適合他的風格,替他添購衣物配件,做整體造型。

  每天早上,她會在床上整整齊齊地擺好他當天的服飾,讓他可以直接拿起來就穿,無須考慮。

  晚上,她會打電話問他要不要回家吃晚餐,然後為他準備一席豐盛菜色。

  怕他營養不均衡,她每天削一盒水果讓他帶去公司,上班前盯他吃維他命。

  有時上完烹飪課後,她甚至會親自將熱騰騰的料理成果拎去公司給他品嚐,如果他不在,便分給其他同事。

  對他,她自認很用心。

  但他,似乎並不怎麼認同,那夜過後,他不僅沒跟她更親近,反而更疏遠了。

  他依然忙著工作,依然接了一個又一個的案子,就算回到家,也只是關在書房裡研究案情,很少理會她這個妻子,有時候她送宵夜進去給他,還會發現他用一種很陰晴不定的眼神瞪她,好像她做了什麼令他意想不到的錯事。

  他甚至不再與她同床,以怕半夜吵醒她當借口,睡在客房裡。

  為什麼他態度會如此冷淡?難道他並不想好好經營婚姻嗎?難道他結婚的理由真如他先前所說,只是為了有人能幫他持家?

  婉如很挫折,是否她做得還不夠多?她到底應該怎麼做……

  「你還沒睡?」深夜,荊泰誠拖著疲憊的步履回家,見她還坐在客廳看雜誌,訝異地揚眉。

  「我在等你。」她放下雜誌,起身迎向他。「你這幾天都回來得很晚,又一大早就出門,工作那麼忙嗎?」

  「不是跟你說累了就先去睡,不用等我嗎?」他沒回答她的問題。

  她蹙眉。「我已經好幾天沒看到你了。」所以才堅持等他回來,難道他不懂嗎?

  但他顯然不懂。「最近有個跨國官司,很麻煩,過兩天我得出差到美國一趟。」

  「你要出差?」她訝異。「去多久?」

  「不一定,兩、三個禮拜吧。」

  「那麼久!」她驚呼。

  他瞥她一眼。「怎麼?怕一個人在家無聊嗎?」

  「是很無聊啊!」她挽住他臂膀。「你不知道嗎?晚上一個人在家,真的有點可怕耶!」

  他凝視她淺淺勻上粉暈的臉蛋,眼色一下亮,一下又黯沈,變化萬千,很複雜。

  片刻,他下頷一凜,不著痕跡地甩開她的手。「你可以回娘家,或找你那些好姊妹過來陪你,再不然幫雜誌多寫幾篇文章,打發時間。」

  這什麼意思?他以為她是真的怕寂寞嗎?她只是嘗試向他撒嬌啊!

  但他一點也感受不到。

  婉如咬住唇,看丈夫高大又冷傲的背影,他又走進書房裡了——為什麼當她想靠近他的時候,他總是躲得遠遠的?

  她在客廳裡發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色從深沉到微濛濛亮,書房燈終夜亮著,他一直沒走出來。

  到凌晨五點多,他總算一面揉著酸痛的肩頸,一面走出書房,見她煮好一鍋稀飯和幾道小菜,正坐在餐桌前等他,他臉色大變。

  「這麼早你在做什麼?你一個晚上沒睡覺嗎?」他問話的口氣像在法庭上質詢。

  「對,我沒睡。」她直視他。「你不也一夜沒睡嗎?」

  「我是為了工作。」他皺眉。

  「我在看書。」她指指攤在面前的一本偵探小說。

  他懊惱地瞪她。「蘇婉如,你這算是對我的抗議嗎?」

  「如果是,又怎樣呢?」她高傲地抬起下頷。

  「我早在結婚前就跟你說過了,我會以工作為重!」

  「我知道,你說得很清楚。」

  「既然這樣,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儘管以工作為重,可是我想要一個溫暖的家庭!」她吶喊出心聲。「就算你工作多忙都沒關係,我不要求你陪我,我只要求我們之間多一點互動、多一點交流,就算不像情人,至少也是朋友,這樣難道不行嗎?你的工作真的忙到每天連撥幾分鐘跟我說說話的時間都沒有?你不能跟我分享一些生活上的喜怒哀樂嗎?你非要整天把自己鎖在書房裡不可嗎?」

  她求的這些,很過分嗎?她只希望他們之間能像一般夫妻一樣,不行嗎?

  「如果不是因為是你主動對我提出結婚的要求,我會以為你很討厭我,你好像根本不想看到我,巴不得離我遠遠的——」

  「不是那樣!」他駁斥。

  「那是怎樣?」

  他不回答,面色鐵青。

  「你說話啊!你啞了嗎?」她嗆他。

  他陰鬱地抿唇,瞬間她以為自己看到他臉部肌肉微擰,似在掙扎或猶豫著什麼,但很快地,他便恢復一貫的冷靜自持。

  她幾乎有股衝動想握拳敲他冰塊般的臉,看能不能敲出一道裂縫。

  「我不跟你吵,我累了。」最後,他只淡淡地撂下這句話,回房收拾行李。「這兩天我會待在公司,然後直接飛美國。」

  她不敢相信地瞪著他背影,不敢相信他就這樣將她拋在家裡,他真的把她當成管家或是女傭?

  她好氣,也馬上收拾行李離開。他去出差,她便去旅行,他去兩、三個禮拜,她偏要玩上一個月。

  等她在東歐玩了一圈回來後,他已經坐在家裡等她,眼神像北極寒冰一樣,凍到足以將人逼落地獄。

  「你去哪裡了?」他質問。

  「旅行。」

  「去哪兒旅行?」

  「東歐。」

  「為什麼不說一聲?也不開手機?你知不知道你爸跟我有多擔心?」

  「我已經跟爸爸報備過了,說我要出門旅行。」

  「可你沒說要去這麼久!而且連一通電話也不打回來。」

  「你在乎嗎?」她冷冷地睨他。「反正你喜歡互不干涉的婚姻,不是嗎?那又何必在乎我去旅行多久?」

  「蘇、婉、如!」他咬牙切齒。

  她勝利地望他。她終於擊潰他的冷靜了嗎?終於可以逼出他的內心話?

  但她高興得太早,很快地,他便調適好情緒。「以後如果要出遠門,要事先告訴我一聲。」

  就這樣?她愣在原地。一場合該驚天動地的爭吵就這樣消弭於無形?

  她真的好氣好氣,隔天就去琴行選了一台鋼琴送回家來,大刺刺地擺在客廳。

  婚前,他曾警告過她,琴聲會令他神經緊張,希望她不要在家裡彈琴,當時她雖然覺得這怪癖不可思議,還是同意了。

  但現在,她決定不計一切代價激怒他。

  果然,他回到家,見到這台天外飛來的鋼琴,臉色立即沉下,她還刻意在他面前彈琴,雪上加霜。

  他怒上心頭,砰地一聲甩上門,將自己關在書房裡。

  她以為自己贏了,但一個月後,當他開始夜不歸營,她才驚覺自己輸了,而且輸得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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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最近怎麼都不回家?是不是你老婆讓你壓力很大?」女性嬌柔的嗓音拂過耳畔。

  荊泰誠皺眉,面前笑盈盈的嬌顏,看來很刺眼。

  她是費愛莎,他的大學同學,也是同一間事務所的女律師,聰明幹練,行事作風跟他很接近,兩人一直在公事上合作愉快。

  「不要那樣叫我。」他陰沈地警告。

  「怎樣叫你?『親愛的」嗎?」費愛莎嫣然一笑,藕臂勾住他頸子。「你的確是我親愛的沒錯啊,人家都說我們是最佳拍檔耶!」

  「那是工作!」他反駁,甩開她纏人的手。

  「私事也一樣啊。」她膩聲道。「你說,還有誰比我更瞭解你?就連你那個親親老婆,都不知道其實你有段陰暗的過去吧?」

  「Shut  up!」他要她閉嘴,口氣很嚴厲。

  她不以為意,只是調皮地眨眨眼。「好可怕喔,惡魔律師發威了,噓,我還是不說話好了。」

  懶得理她!

  荊泰誠瞪她一眼,逕自抓來文件,檢視上頭用螢光筆特別畫出的重點。

  「這件侵權官司,你打算怎麼打?」費愛莎回復正經。

  「還能怎麼打?」他冷哼。「當然是打到他們無法還手。」

  「哇喔∼∼」費愛莎故意打個冷顫。「大鯨魚要踐踏小蝦米了呢!」

  他不吭聲。

  「這件官司如果贏了,那些大老闆應該會更愛你了吧?從此荊大律師的名號,就在業界響噹噹了。」

  「你不必那麼諷刺。」他冷冽地撇唇。「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麼慈悲心腸的善類,你也不是。」

  「所以說我們才是天生一對嘛!」費愛莎再度勾住他頸子,臉頰親匿地在他鬢邊磨蹭。「你跟我啊,都是大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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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壞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只要客戶肯付錢,他完全可以昧著良心幫助他們欺負弱勢。

  由他經手的案子,可以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勝率,因為他手段夠狠,夠無情,業界才會送給他「惡魔律師」的稱號。

  「惡魔律師……」婉如喃喃地念著這個外號,胸口震動不已。

  她繼續讀週刊報導,隨著記者一樁樁披露他曾勝訴的那些大案子,她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國際商法界稱得上是閃閃發亮的明日之星。

  記者還介紹了他的背景,說他也算是系出名門,父親曾是政壇議員,母親是大明星,他還有個弟弟是音樂界有名的創作型才子。

  為什麼他連這些也不跟她說?她只知道他父母雙亡,只見過他弟弟兩次面,對他的身世,一無所知。

  然後,記者提到他的婚姻,說他娶了恩師的掌上明珠,在法律界前途因而更加順遂,一路走來,平坦輕鬆。

  她對他的幫助有這麼大嗎?她知道父親桃李滿天下,但,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嗎?

  最後,記者以隱諱的筆觸寫到他很受異性歡迎,經常跟女委託人糾纏不清,又跟公司另一名女律師似有曖昧,兩人緋聞在業界流傳,難辨真偽。

  他在外面……有女人?

  婉如顫顫地放下雜誌,不敢相信。

  她從沒想過他會在外頭有個情婦,他對情愛一向淡薄,不是嗎?他說他懶得花時間在女人身上,卻願意費神發展麻煩的婚外情?

  婉如撫住胸口,臉頰一點一滴地褪去血色。

  怪不得他總是對她忽冷忽熱,怪不得她怎麼接近他、討好他,他都視若無睹,怪不得自從她將鋼琴搬回家後,他就開始變成一個不回家的男人。

  因為他終於找到借口了,因為他早就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所以才不想也不耐面對她這個妻子……

  她建構的婚姻假象崩毀了,她一直以為她可以慢慢接近自己的丈夫,有一天一定能夠瞭解他,卻發現,一切都只是她自作多情。

  他對這樁婚姻根本無心經營,甚至連尊重都懶了,他欺騙她,就像當年曾玉廷背叛她一樣,他也同樣背叛她!

  他打算什麼時候才對她坦承真相?什麼時候才告訴她他愛上別的女人?她又要是那個最後知道的人嗎?又要讓全世界來嘲笑她留不住自己的男人嗎?

  她受不了了,她無法忍受再次被一個男人玩弄,她決定跟他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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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過了,我絕不答應跟你離婚。」

  無論她對他提幾次離婚,他總當她是耍脾氣,回她這個標準答案,但這次她鐵了心,無論如何都要結束這段錯誤的婚姻。

  她將離婚協議書推上他書桌,強迫埋首工作的他,抬頭看看自己。

  「我已經簽了,麻煩你也簽一簽,我們好聚好散。」婉如盡量保持冷靜的語氣。

  荊泰誠卻比她更冷靜。「我不會簽的。」

  她惱了,情緒的火山在體內轟然爆發。「荊泰誠,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放手?」

  他沒回答,慢條斯理地拿起離婚協議書,瞧了瞧,然後撕掉。

  這滿是漫不經心的態度令她更惱火,抱起他桌上一疊堆成小山的文件,用力甩落在地。

  「你做什麼?!」他怒斥。

  「我要你認真跟我說話!荊泰誠,你看著我!」她傾身向前,雙手擺在書桌上,烈火雙眸熊熊地燒進他眼裡。「我要跟你離婚,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上法庭告你通姦罪!」

  她想告他通姦?他氣惱地擰眉。「你就非要把這件事鬧得那麼難看不可嗎?」

  「對,我就是要鬧得這麼難看!」她挑釁。「不然你就痛快一點,答應簽字離婚。」

  他下頷一凜。「我不簽字。」還是這句話。「而且你也告不成我通姦,你沒證據。」

  「還要什麼證據?你跟那個女律師的緋聞人盡皆知!」

  「那只是流言。」他冷冷撇唇。「你不會以為這世上所有的流言蜚語都是真的吧?」

  聽他說話的口氣,好似把她當成無理取鬧的大笨蛋。

  婉如懊惱地咬唇,很清楚自己又在這場口舌之翠落了下風,她繃緊身子,拚命深呼吸,然後一甩頭,轉身就走。

  「你去哪兒?」他追問。

  「去找男人!」

  「什麼?」他震撼。

  她回頭,忽地送上詭異一笑。「我要去夜店放蕩,隨便找男人上床,玩一x情,人家會罵我下賤,說我是蕩婦,可是你不能責備我,因為那些都、是、流、言!」

  他霍地起身,差點撞上書桌,面容因她撂下的狠話,憤怒地糾結。

  她終於成功激怒她了,這是她初次見他卸下那副平靜無痕的面具,她還來不及品嚐勝利的滋味,他便大踏步而來,一把拽住她。

  「蘇婉如,不許你挑戰我的耐性!」陰暗的雙眸鎖住她。

  她嘲諷地扯唇。「我如果真的要去外面找男人,你能阻止得了我嗎?」

  「你——」

  「你可以把我鎖在家裡,不讓我踏出門一步嗎?可以隨時隨地監控我的一舉一動,每天二十四小時跟蹤我嗎?荊泰誠,如果我想出軌,機會多得是,你隨時有可能戴上綠帽!」

  「Shut  up!不許說了!」他喝叱。

  「你堵得住我的嘴,關得住我的人嗎?我告訴你,我甚至不用出門,只要一通電話,多得是男人願意來陪我——」

  他驀地伸出手,用力圈掐她的唇,她痛得無法說話,卻不肯輕易示弱,眼眸仍倔強地瞪著他。

  「你就非要這樣招惹我是嗎?」他啞聲低語,眼神一狠,展臂將她推抵牆面,俊唇不由分說地吻上她。

  他粗暴地吸吮著、蹂躪著,不留分毫憐香惜玉之心,她的唇教他吻腫了、瘀青了,隱隱嘗到一絲血味。

  淚水忽地在她眼裡氾濫,她覺得自尊受損,心受傷了,比嘴唇還痛,她還沒去外頭找男人,他已經讓她自覺很下賤了。

  她痛楚地嗚咽,眼淚燙上他的頰,他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慌忙鬆開她。

  「婉如,你……別哭。」他看著滿臉淚痕的她,似有些手足無措。「你別哭了。」

  她卻哭得更厲害。「你說過,你不會影響我情緒的!你說你會讓我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你說謊、說謊……」

  她啜泣著,一聲一聲,敲進他胸口,他臉色發白。

  「我好……痛苦,我整天都想著你外面那個女人,想你為什麼還不回家,想你回到家來,怎麼都不理我?」她抬眸瞪他,眼底的憤怒,令他怵目驚心。「我沒辦法平靜!你厲害,你可以當婚姻是契約,當我只是你的夥伴,可是我不能,沒辦法!我承認自己輸了,好不好?我錯了,我當初應該想清楚的,我要的不是這種冷冰冰的婚姻,我要戀愛,要熱情,要一個願意跟我分享生活、聊心事的丈夫,可是你不是,永遠都不是!」

  她恨他,真的恨他。

  他木然想,木然瞪著在他面前徹底崩潰的妻子。

  「算我錯了,你放過我好嗎?」她哭著求他。

  而他,怔望著她,神采一點點從眼眸滅去,最後黯寂。

  「我……不會答應離婚的,永遠不會。」他木然宣稱。「你死了這條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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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6-3 14:51:08

第九章

  「所以你決定跟他一起面對這一切?」電話那端,傳來莊美琪如歌般清柔的嗓音,有些訝異,有些不忍。

  婉如淡淡苦笑,知道她是為自己不平。「如果是泰誠車禍前,我發現那女人有了他的孩子,我一定二話不說跟他離婚,但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我已經不想再跟他分開了。」

  「難道你想起他曾經跟另一個女人上床,心裡不會有怨嗎?」

  「我當然怨。」婉如輕輕歎息。「但我想這也許是我們兩個人都要共同承擔的錯誤吧,因為我們當初結婚的理由太草率,婚姻的基礎應該有愛。」她頓了頓。「當我知道泰誠發生車禍,而且失去部分記憶的時候,老實說,我還有一點點感謝老天爺,因為它給了我們重新開始的機會。」

  莊美琪沉默半晌。「所以你現在已經確定自己愛上他了?」

  「嗯,我相信他也愛我。」

  「既然這樣,那就祝福你們。」莊美琪的語氣頓時開朗許多。「我最怕的是你委屈自己,既然你們相愛,我相信你們一定能克服困難的。」

  「希望如此。」婉如漫應。

  「怎麼?聽你的口氣好像有點猶豫?你不相信你老公嗎?」

  「我不是不相信他,我是不相信那個女人。」婉如沈鬱地攏眉。「她是個很強勢的女人,看得出來她想要的東西絕對不放手,我怕她會用孩子威脅泰誠跟我離婚。」

  「放心吧!」莊美琪安慰她。「我聽你形容,你老公也是個很堅決的人,絕對不可能答應她的。」

  「嗯,我知道泰誠不會答應。」他面對費愛莎時那種嫌惡又厭煩的態度,她看得清清楚楚。「我就怕那女人死纏著不放,萬一這醜聞傳出去了,對泰誠的聲譽一定大有影響。」

  「你還管他的聲譽?」莊美琪歎氣。「那也是他自己種的因果,還要連累你受罪,委屈的人應該是你吧?」

  婉如噗哧一笑。「美琪,你對我真好。」她感動。

  「拜託!你還笑得出來?」

  「不然怎樣?你要我整天哭喪著一張臉嗎?」

  「也不是啦。」莊美琪頗無奈。「對了,你老公呢?他現在打算怎麼處理?」

  「他一早就去事務所了,他會帶那個女人上醫院,確定她是不是真的懷孕。」

  「如果是假的,那女人會願意跟他去醫院嗎?」

  「我想他會有辦法逼她去的。」

  「那最好。」莊美琪輕哼。

  婉如瞥了眼時鐘,將近十一點。「好了,我不跟你多聊了,你差不多該準備客人的午餐了吧?我不打擾你了。」

  「好,就這樣。有什麼進展隨時打電話跟我說喔!不開心的事別一個人藏在心底,讓我跟你一起分擔,好嗎?」莊美琪柔聲叮嚀。

  婉如胸口一暖。「好,謝謝。」

  掛電話後,她一個人面對安靜的屋子,頓時有些心神不寧,想著丈夫不曉得怎麼樣了?可成功說服費愛莎去醫院檢查?

  她在室內踱步,隨著時間過去,愈來愈焦躁,偶爾停下來,便會怔仲地撫著手上的婚戒。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她下定決心跟丈夫一起面對一切,但總覺得事情沒那麼容易解決,好似未來還有個更大的風暴正等著她。

  她怕自己被捲進去後,會出不來。

  「泰誠,你告訴我,會沒事的,對不對?」她喃喃自語,迷濛地凝視婚戒。「就算費愛莎真的有了你的孩子,你也絕對不會跟我離婚,對不對?」

  鈴聲乍響,驚醒婉如朦朧的思緒,她驚跳一下,一時弄不清是電話鈴還是門鈴,兩秒後,才確定是門鈴。

  她深吸一口氣,將臉上倉皇的神情抹去,才慢慢走去應門。

  「怎麼這麼慢吞吞的?」門外站著的是她的父親蘇士允,一臉不耐。

  她愕然。「爸,你怎麼來了?」

  「怎麼?我不能來嗎?」蘇士允不滿地擰眉,逕自走進屋裡。「我到附近辦事,順便過來看看。泰誠呢?他不在家嗎?」

  「他去事務所了。」

  「他去上班了?」蘇士允誤解了女兒話中的意思,大喜。「太好了!我本來還想今天要怎麼說服他趕快回去工作呢,他自己想通就最好了。」

  「這個……」婉如有些尷尬,想解釋其實丈夫並不是真的回去工作,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索性就讓父親誤會到底。「爸,你坐一下,我泡茶給你喝。」

  「不用了。」蘇士允擺擺手。「既然泰誠不在,我直接去事務所找他好了。」

  「什麼?你要找他?」婉如慌張。「爸,你幹麼找他啊?」

  「我有件事,想跟他商量。」蘇士允白女兒一眼,似乎怪她連這也要管。「我不是跟你提過嗎?我有幾個政界的朋友很欣賞他,我想安排大家見個面。」

  「既然這樣,你打個電話跟他說就好了啊,不用特地到公司去吧?」

  「我想跟他聊聊,不行嗎?」蘇士允皺眉。「怎麼?我跟自己的女婿見面,還得事先預約嗎?」

  「我不是這意思……」

  「好了,不跟你囉唆了,我走了!」蘇士允懶得多說,直接走人。

  這下麻煩了,萬一爸爸去公司發現泰誠沒回去上班,又或者正好目睹他跟費愛莎爭論,事情可就沒完沒了了!

  婉如煩惱地尋思,沒辦法,只得匆匆拿了皮包跟出去。「爸,你等等我!」

  「你幹麼跟過來?」蘇士允奇怪。

  「我……」婉如不知所措,正慌亂間,手機鈴聲響起,見是丈夫打來的,她連忙躲到一邊接電話,還刻意壓低嗓音,不讓父親聽見。「泰誠,事情怎樣了?」

  「嗯,她已經同意去醫院驗孕了。」

  「真的?」婉如怔愣,不知該喜該憂。費愛莎答應去驗孕,莫非是因為她真的懷孕了?

  「可是她要你陪她去。」荊泰誠補充條件。

  「她要我去?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他略微懊惱。「婉如,你可以嗎?我擔心她在路上會刺激你。」

  「沒關係,我有心理準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管那女人要怎麼跟她鬥,她都得正面迎擊。「那我們直接約在醫院嗎?」

  「她說要約在事務所。」

  「約事務所?為什麼?」難道她想藉機把事情鬧大?

  「你放心,我不會讓她亂搞。」荊泰誠彷彿感受到妻子的疑慮。「我會把她帶到樓下公園,我們在那裡見。」

  「好。」婉如點頭,遲疑地一頓。「不過,還有一件事。」

  「你說。」

  「爸也要去。」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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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錯開蘇士允與費愛莎,婉如跟父親說自己只是想到附近超市買菜,乘機跟他分道揚鑣,然後跳上計程車,催著司機一路開快車,飆到目的地。

  荊泰誠已經在公園入口處等著她,費愛莎則閒閒地坐在涼椅上,點燃一根煙,慢慢抽。

  婉如蹙眉。「如果你真的是孕婦,就不應該抽煙。」

  費愛莎揚眉。「怎麼?你怕我把你老公的寶寶弄成畸形兒嗎?」

  婉如倒抽口氣,一個母親怎能如此漫不在乎地把「畸形兒」三個字掛在口中?難道她不怕自己真的生下不健康的寶寶嗎?

  「就算那樣,也不是我的錯。」費愛莎彷彿看穿她的思緒,嫣然一笑。「一個不受父親期待的寶寶,就算身體健康,心理也會不健康。」

  「不要說了!」荊泰誠喝止她。「我開車送你們去醫院。」

  「誰說你可以去了?」費愛莎睨他一眼。「你沒聽清楚我的條件嗎?我只要你老婆陪我。」

  荊泰誠聞言,陰鷙地擰眉。

  婉如安撫他。「沒關係的,泰誠,我陪她去就是了,你先回家等我。」她轉向費愛莎。「走吧!」

  費愛莎卻沒立刻反應,好整以暇地抽完煙後,才慢吞吞地起身,婉如招了輛計程車,兩個女人坐上去。

  本以為可以就此順利抵達醫院,沒想到費愛莎卻三心兩意,醫院換了一間又一間,一下指東,一下又要往西,搞得計程車司機頭暈腦脹,忍不住發飆。

  「小姐!你們到底是要到哪家醫院?可不可以快點做決定?」

  「不好意思,司機先生。」婉如急忙道歉,瞪向費愛莎。「你到底想怎樣?」

  「不怎麼樣,我只是想選一家最好的醫院來檢查。」

  「我認為你只是找借口拖延。」

  「拖延又怎樣?」費愛莎聳聳肩,一副「我不想去醫院,你能奈我何」的態度。

  婉如深吸口氣,強壓下怒意。「你繼續這樣拖延,我只會認為你心虛,因為你怕檢查結果證明你並沒有懷孕。」

  費愛莎眼神一凜。「我當然有懷孕,就怕你無法承受你老公背叛你的事實。」她冷笑。

  婉如不以為意,她早料到費愛莎刻意與她單獨相處,八成是想挑撥離間。「我已經決定了,不管你有沒有懷泰誠的孩子,我都不會跟他離婚。」

  費愛莎一震。「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會跟泰誠分開。」婉如平靜地強調。

  「你……」費愛莎不敢相信地瞪她。「你到底還算不算是個女人?老公跟別的女人搞出一個孩子,你竟然一點也不在乎?」

  「我不是不在乎,我當然也很生氣。」婉如依然保持冷靜。「不過泰誠發生車禍以前,我們婚姻的確有點問題,我想他之所以會跟你……有牽扯,也只是因為一時把持不住。」

  「一時把持不住?!」費愛莎怪叫。「你想騙我還是騙自己?泰誠愛我!我說過,我們大學時就是一對,他還愛著我!」

  「他不愛你。」婉如直視她。「現在他愛的人是我,我也愛他。」

  費愛莎臉色頓時刷白。這女人真的不好對付,一般做老婆的知道老公有外遇,都是呼天搶地,她竟還能把持住理智……

  「我反而要勸你,費小姐,你放手吧!何必要爭一個不愛你的男人?憑你的條件,想追求你的男人一定不少。」

  「你……」費愛莎氣得渾身發抖,自視甚高的她無法忍受自己落居下風,好半天,她才找回說話的聲音。「載我回事務所!」

  「什麼?」婉如呆住。

  「我忘了帶健保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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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繞了一圈,兩人又回到事務所,費愛莎指定婉如在公園裡某個隱密角落等她,自行上樓取卡。

  婉如耐住性子,等了將近二十分鐘,卻還是不見人影。

  「搞什麼啊?」她又氣惱又無奈,決定直接去找人。

  她沒注意到,當她離開公園的時候,一個頭戴鴨舌帽,臉掛墨鏡的年輕男子躡手躡腳地尾隨她,藏在衣袖下的刀刀不時晃出銀光。

  男子一路跟隨,幾次似乎想上前擒住她,卻又猶豫地作罷,掙扎許久,還是任由她上樓。

  婉如渾然不覺危機曾經迫在眉睫,笑著跟櫃檯小姐打招呼。

  櫃檯小姐一見她,眼神一亮。「荊太太,好久不見!來找荊律師的嗎?他在辦公室。」

  「他在?」婉如一愣,她以為丈夫已經回家了。

  「你直接進去找他吧!」

  「好,謝謝。」

  婉如走進事務所,室內人來人往,依然跟從前一樣繁忙,她找到丈夫的私人辦公室,正想敲門,卻聽見門內隱約傅來一陣咆哮。

  「泰誠,你搞什麼?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打算回來上班?」

  是爸爸。

  婉如無奈地歎氣,蘇士允憤慨的聲嗓大到連一扇門都擋不住,幸好大夥兒都各忙各的,沒注意,否則讓人聽見了多難堪。

  荊泰誠不知說了什麼,只聽蘇士允又是一陣大吼大叫。

  「……你要我幫忙隱瞞婉如,騙她你失去部分記憶,我也照做了!可是你不能用這當借口,就一直不回來工作啊!」

  等等——爸在說什麼?婉如僵住,握上門把的手不聽話地顫抖。

  爸爸跟泰誠聯合起來騙她?怎麼可能?

  她偷偷推開一道門縫,側耳傾聽。

  「爸,我不是不肯回來工作,是時機還沒到。」荊泰誠沉聲解釋。「我跟婉如之間,還有一點問題要解決。」

  「還有什麼問題?」蘇士允不耐。「難道那丫頭到現在還不識相地跟你鬧離婚?」

  「不是這個問題,是別的。」

  「到底是什麼?」

  「我不能告訴你,爸,但請你相信我,我完全是為了保全這個婚姻,你也不希望我跟婉如分手,對吧?」

  「廢話!一個鬧過離婚醜聞的男人要選上議員可不容易。」蘇士允冷哼,頓了頓。「不過你到底要假裝失憶到什麼時候?」

  「我——」荊泰誠還來不及回答,眼角忽地瞥見房門開了一道縫,他皺了皺眉,走過來想關上。

  婉如一咬牙,反過來用力把門推開。

  荊泰誠見門外的人竟是她,驚駭地凍在原地。「婉如!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在這裡,你很驚訝嗎?」她冷淡地走進來,望向他的眼神如極地一般冰封。

  荊泰誠不禁一顫。「你都聽見了?」

  「對,我都聽見了。」她木然回應,胸口冷冷地下著雪。「你沒有失去記憶?」

  他一凜,好片刻,才遲疑地點了點頭。

  「你騙我?」

  控訴般的語氣令他心驚膽跳,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為什麼要說謊?」她質問。

  他默然無語。

  但這沉默卻激怒了她。「你說話啊!為什麼要說謊?」

  「我……」他蒼白著臉。

  而她看著他心虛不已的表情,只覺得全身上下冷透。「是因為你想選議員嗎?是因為一個想踏入政壇的男人不好鬧出離婚醜聞,所以你才想出這種辦法來安撫我,是嗎?」

  「你回答啊!到底是不是?!」

  「婉如,你聽我說……」荊泰誠上前一步,試圖碰觸她。

  她卻激動地甩開。「不要碰我!」

  他惶然。

  「不要……再靠近我。」婉如恨恨地警告,冰封的眼融了,卻燃起更可怕的怒火。「虧我還這麼相信你,虧我還想……不管你之前是不是有外遇,我都要原諒你,因為、因為我們已經重新開始了……」她驀地梗住,眼眸湧上痛楚的淚水。

  原來一切都是謊言,都是假的,是假的!

  「婉如,你發什麼脾氣?」一旁的蘇士允看不過去,火上加油。「男人偶爾撒點小謊有什麼關係?要不是你一直任性地說要離婚,泰誠有必要這麼做嗎?」

  所以,這一切都該怪她嘍?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如果當初她委曲求全,也不用令丈夫如此為難——是這樣嗎?

  「原來,都是我的錯。」淚水在她臉上燙出一道道傷痕。「是我自己不識相,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對……」

  「不是這樣的!」荊泰誠驚慌地阻止她自責,她每說一個宇,每滴眼淚,都像把刀在他心上剜割,令他痛楚難當,「婉如,你聽我解釋,聽我說,好嗎?」

  「你還想說什麼?說你是怎麼學會演這樣一齣戲,說你為了演好失憶男的角色,費了多少功夫嗎?還是你想笑我笨,竟然傻傻地被你耍得團團轉?我還一直慶幸,我們最近關係變好了,我以為你愛我,可是一切……都是謊言。」她絕望地抹眼淚,第一次覺得這麼恨一個人。「你要我相信的,就是這樣的你嗎?相信一直在對我說謊的你?你認為夫妻之間,是應該這樣相處的嗎?」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她已經分不清了,他們的婚姻難道是謊言砌成的嗎?她以為的相愛,其實只是作戲?

  婉如深深地、深深地吸氣,淚水矇矓她的視線,教她看不清眼前的男人——也罷,反正她從來沒真正認清過他……

  「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她哽咽地低語,一步步往後退,一步步遠離令她傷透心的男人。

  他卻只是如木頭人般杵著,六神無主,看著她慢慢走開,他忽然有種錯覺,彷彿自己正困在某個沒有出口的空間裡。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確定該往哪裡走,他看不到去路,伸手不見五指。

  她驀地踉蹌轉身,而他覺得她淡去的身影在他心上留下一道疤,永遠抹不去的疤。

  「你別管她,泰誠,讓她靜一靜想一想,她就會回到你身邊了!」

  會嗎?她真的會回到他身邊嗎?他思緒凌亂。她曾經離開過他一次,難道不會離開他第二次嗎?

  那時候的他,雖然令她失望,至少不曾欺騙她,但這回,他卻對她撒下漫天大謊。

  她還會原諒嗎?還能繼續愛他嗎?如果她不回頭,如果她永不回頭……

  不!他不能任由她走,不能再讓她在他眼前消失,至今他仍深深地記得,她離家出走的那晚,他是如何漫無邊際地在大街小巷找她,那極度的焦慌與驚懼,他沒有勇氣再經歷一次。

  「我要追她回來,一定要追上。」荊泰誠喃喃低語,顧不得蘇士允在身後怒罵,也管不著週遭同事們好奇的眼光,失魂落魄地衝出辦公室。

  他來到電梯前,電梯卻遲遲不來,他焦躁地低吼一聲,直接往樓梯口竄,一路飛奔下樓,眼角正好捉到妻子閃出大門的倩影。

  他追過去。

  婉如耳聞急逼過來的跫音,不覺回頭看,見是他,面容一凜,步伐更加快了,卻不意撞上一個年輕男子。

  「對不起。」她倉皇道歉,視線一落,卻瞥見男子袖口藏著把刀,不禁尖叫。

  男子彷彿被她嚇一大跳,臉色鐵青,驚慌之餘刃尖竟往她腹部一送……

  「婉如!」荊泰誠駭然嘶喊,眥目瞪著一片鮮紅染上妻子雪白的衣衫。

第十章

  或許,這就是上天給他的懲罰。

  讓他眼睜睜地看著妻子遭刺,而那人的對象原本是他,只因一時意外,才錯手傷了她。

  那個失手的年輕人,憎恨著他,因為他曾經為一家大企業打官司,為了收回欠款,沒收年輕人家中的工廠機器,甚至連房子也被迫法拍。

  年輕人的父親不堪破產負債的打擊,跳樓自殺,母親因此精神衰弱,妹妹也因家境一夕貧困,偕一群壞朋友離家出走。

  都是他這個惡魔律師的錯!

  年輕人被這怨念糾纏,將家破人亡的責任歸在他身上,想伺機找他報復,近日在事務所附近徘徊時,讓費愛莎發現。她探知他的心結,故意暗示他,要傷害一個人,最好的方法便是傷害那人最心愛的人。

  她為年輕人製造對婉如下手的機會,年輕人卻遲疑不決,沒想到,最後竟是如此陰錯陽差的下場……

  從惶然自白的年輕人口中聽見來龍去脈時,荊泰誠沒什麼反應,沒有如年輕人預料的,會狠狠痛扁自己一頓,也不曾口出惡言。

  他只是發呆著,然後,茫然轉身。

  「你不送我到警察局嗎?」年輕人顫抖的嗓音追在他身後。

  他凝住步伐,回過頭,嘴角噙著苦澀。「是我的錯,當初是我做得太絕了,我至少應該想辦法讓銀行貸款給你們,是我的錯。」

  他將一切歸咎在自己身上。

  年輕人怔住,不敢相信地瞪著他。

  就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不是那麼輕易認錯的一個人,他總是硬氣地不肯對任何人低頭,只是現在,他忽然覺得沒什麼好爭了,也沒什麼好辯駁,就算他將這個年輕人扭送法辦又怎樣?他的妻子依然躺在醫院裡不肯醒來。

  沒錯,這才是荊泰誠最掛心的,因為他受傷的妻不願醒。

  醫生說她動過手術後,已經脫離危險期了,生命跡像一切正常,他也不明白她為何一直昏迷不醒。

  但荊泰誠明白。

  他的妻是因為不想見到他,所以才遲遲不醒。

  「因為你恨我,對嗎?」他坐在病床前,看著氣色逐漸恢復紅潤的妻子,她的眼,依然緊緊閉著,不管他如何呼喚,她就是不肯睜開。「因為你說過,你再也不想見到我了,所以現在才不肯張開眼,對嗎?」

  他伸出手,顫顫地撫過妻子秀麗的眉眼,她一動也不動,唯有微微起伏的呼吸證明她還活著。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懲罰我,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

  這樣看著沉睡不醒的她,他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顏色,他甚至聞不到味道,食不下嚥。

  當她只能靠點滴補充營養的時候,他又哪裡能有胃口?

  「不要為了懲罰我,折磨你自己,婉如,算我拜託你,你醒來好嗎?你醒一醒,看看這世界,彈你最喜歡的鋼琴,吃你最愛吃的美食,這個世界,難道沒有值得你留戀的事嗎?難道你要為了我,放棄這一切?」

  他喃喃低語,不確定自己說的,她能否聽進去,但他還是不停地說。

  「我知道你恨我,氣我對你說謊,可是婉如,我是因為不想失去你,你能明白嗎?」

  她一定不明白,為什麼為了不失去她就必須對她說謊?她一定不懂。

  「沒關係,我慢慢說給你聽,這故事要從好久好久以前說起。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我爸因為當場捉到我媽跟別的男人上床,兩人大吵一架的事嗎?那天,我終於知道原來自己是個私生子,終於領悟原來我以前傻傻地學琴討好我媽,都只是徒勞的努力。可是,你一定想不到,雖然我那麼想,到關鍵的時候,我還是想挽回我媽……」

  他停頓下來,憶起少年時代,眼神變得迷濛。

  「自從那次跟我爸爭吵過後,我媽便堅持要離婚,我爸不肯,她便變本加厲地給他難看,公然跟不同的男人出雙入對,當著我跟泰弘的面跟他們親熱,連我們兩個孩子都受不了,我爸又怎能忍受?他們倆一見面就吵架,家裡成了戰場,永遠吵鬧不休。後來有一天,我媽趁我爸不在,收拾好行李,準備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就跟他的妻受不了他時,做的事一樣,他的母親同樣做過。

  「那時候我跟泰弘都在家,我媽說,她要走了,她不會再回來,要我們兄弟倆好好保重。泰弘聽到就哭了,我卻忍著不掉眼淚,我想,她要離開也好,反正她在這個家也不快樂,我就這樣默默看她踏出大門,穿過院子,一直到她進車庫將車子開出來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哪根筋錯亂了,忽然追上去,在她車子後頭一直追著跑,一面跑,一面喊……」

  媽,你不要走,媽,你留下來!

  「她沒有停車,我知道她一定看到我了,可是她沒有留下來。」回憶至此,荊泰誠澀澀地扯唇,他懷疑自己眼眶濕了,否則視線怎會變得矇矓。「從此以後,我就告訴自己,絕對、絕對不要相信女人,直到我上大學那年,遇見費愛莎。」

  他深吸口氣,拿起一根棉花棒,吸飽了杯中的水,輕輕點在妻子略微乾燥的唇上。

  「我知道提起她,你一定很生氣,可是我的確愛過她,也許那時候太年輕了,很容易為一個美麗又聰明的女人著迷,而她對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於是我們戀愛了。」他頓了頓,自嘲地冷哼。「不過我很快就清醒了,費愛莎或許中意我,卻更愛她自己,她愛自己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她是女王,所有男人都必須臣服在她腳下。她一面跟我交往,一面卻也跟別的男同學搞曖昧,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我會步上我爸的後塵,所以我對她提出分手。」

  荊泰誠,你竟敢甩我?!

  「她一直很恨我,她覺得主動提分手的人應該是她,不是我,雖然大學時她還是像花蝴蝶一樣,四處飛,跟我炫耀她的魅力,但前兩年她也進入這家事務所後,卻忽然纏上我。我想,可能是因為她知道我結婚了,很生氣,故意想破壞我的婚姻,所以才經常有意無意地引誘我,可是我跟你保證,我跟她真的一點牽扯也沒有,那些緋聞都只是流言,我們之間只是同事關係。」

  他凝視妻子,她的眉宇依然靜謐,不起一絲波瀾。

  她到底有沒有聽見呢?還是她聽見了,卻仍不肯原諒他?

  心,在深淵的邊緣掙扎著,他想自己快掉下去了,如果她再不肯醒,如果她永遠不醒……

  「你還記得嗎?我有回到你家,忽然聽見你彈琴,忍不住闖進你房裡。雖然自從我媽離開後,我再也不彈琴了,也不聽琴,但那天,我卻發現自己一直傻傻聽著你彈,跟著琴音一直到你房裡,我很氣自己的不由自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你的琴聲吸引。」他閉了閉眼,腦海浮現兩人在她房裡相對而視那一幕,唇角不覺微揚。「你看我的眼神好倔強,我第一次發現原來你也是個很傲的女人,跟溫柔的外表完全不一樣。你前男友逃婚那天,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心很慌,躲在你家院子裡抽煙,然後,我忽然看見你站在窗口,把花束用力往我身上砸……」

  說著,荊泰誠輕輕一笑,一股難言的甜蜜在胸口融化。

  也許,他便是從那時候愛上了她。

  「我聽老師說要幫你安排相親,想到你會跟別的男人交往,對別的男人笑,就莫名其妙地覺得氣、很煩躁,於是自告奮勇跟你相親,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

  但故事並未結束,他們的婚姻,原來是錯誤。

  「這都要怪我,因為我一直告訴自己,不可以信任女人,不可以跟女人太親近,我不想再受傷,所以當你靠我愈近,我就想躲得愈遠,我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在傷害你。」

  你厲害,你可以當婚姻是契約,當我只是你的夥伴,可是我不能,沒辦法!

  「你知道嗎?當你跟我提離婚的時候,我的心好痛,我總是想,自己的婚姻絕對不會像我父母那麼失敗,但結果還是一樣,你一樣想離開我……」

  我要的不是這種冷冰冰的婚姻,我要戀愛,要熱情,要一個願意跟我分享生活、聊心事的丈夫,可是你不是,永遠都不是!

  「我知道自己不是,我知道自己永遠做不來你想要的那種熱情又體貼的丈夫,你說的那種男人、那種婚姻生活到底是怎麼樣的?我完全想像不出來。」他酸楚地梗住,胸口慢慢地、慢慢地揪緊,快透不過氣。「我只知道,當我發現你離家出走的那個晚上,我幾乎要瘋了,想到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你,我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我開車出去找你,找了一整個晚上,愈找愈心慌,就在快天亮的時候,我撞車了。」

  他被路人送去醫院,經過一番搶救後,總算撿回一條命。

  「我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想的還是你。我想你到底上哪兒去了?你是不是安全的?會不會也像我一樣在某個地方受了傷?我愈想就愈覺得不安,我很想馬上離開醫院去找你,但我也很清楚,就算找到你又怎樣?我們的問題依然沒有解決,你還是會想跟我離婚,所以,我想了很久,想出那個愚蠢的辦法……」他自嘲地扯唇,一滴淚,默默地滑過臉頰。

  「我不是故意對你說謊,只是除了這樣,我真的想不出要怎樣才能把你留下來,我想將我們婚姻中不愉快的記憶全部抹去,一切重新再來,我真的以為這會是個很好的解決方法——我很過分,對嗎?為了一己之私,利用你的同情心,欺騙你的感情。」

  所以難怪她會恨他,難怪她永遠不想再見到他。

  「可是就算你想懲罰我,也別這樣折磨你自己好嗎?」看著妻子沉睡不醒的容顏,荊泰誠胸口強烈絞痛。「你醒一醒吧!難道你想這樣睡一輩子?」

  為何不醒?為何要這樣折磨他,也折磨她自己?

  「我答應你,我跟你離婚!」他不知如何是好,終於喊出這個最令自己心碎的承諾。「只要你肯醒來,我馬上簽字!我再也不會纏著你不放了,你不想見我,我就永遠不出現在你面前。」

  他會放手的,不管任她離開後,自己會有多痛多苦,不管未來的日子是否只是一片無邊的黑暗,他都會放手的!

  只要她肯醒來……

  「婉如,拜託你醒來吧,我求求你,求你……」他聲聲呼喚,聲聲沉痛,聲聲淒楚。

  一顆灼熱的淚水,落上她眼角,她似乎被燙著了,睫毛微微驚動一下,然後,又一下……

  她緩緩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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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哭了。」

  這是她醒來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大男人哭成這樣,多難看。

  聰慧的眼眸閃著光,似是揶揄著他。

  他卻不覺羞愧,也不懊惱,只是呆呆瞪著她,一度懷疑自己在夢裡。

  「婉如,你醒來了?你真的醒了?」

  「嗯,我醒了。」她微笑。

  荊泰誠傻望愛妻。

  她只是溫柔地微笑,溫柔地抬起手,替他擦乾頰畔的淚痕。「別哭了,我會心疼的。」

  他怔怔握住她的手,茫然無語。

  「你剛剛對我說的,我都聽見了。」她定定凝視他。

  「你都聽見了?」他震撼。「你什麼時候醒的?」

  「我也不知道,只是當我有意識的時候,已經聽見你在說了。」她頓了頓,又是一個令他癡狂的微笑。「你終於肯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我很高興。」

  他惘然無語。

  「你是認真的嗎?」她忽問。

  「什麼?」他一時摸不著邊際。

  「離婚的事,你是認真的嗎?」她輕聲問。

  他心一沉,全身發涼,冷意在脊髓流竄。「嗯,我是認真的。」就是因為這樣,她才願意醒來的,對吧?「你放心,我說到做到。」

  她沒接腔,靜靜地閉上眼。

  「累了嗎?」他心疼地撫摸她的頰。「你再休息一會兒吧!還是我請醫生來看你?」

  「不用了。」她低語,依然合著眼。「有句話,我想聽你說。」

  「什麼?」

  「你愛我嗎?」

  「嗄?」他驚怔,沒料到她會忽然這麼問。

  「你愛我嗎?」她幽幽地再問一次。

  這還需要說嗎?難道她還不懂?荊泰誠窘迫地愣著。

  但他不吭聲,她也就不張開眼,時間的沙子,在僵凝中一點一滴流逝。

  他咬咬牙,再咬咬牙,強自凝聚全身所有的力量。「我……愛你。」

  她一震,倏地揚眸。「你再說一次。」

  「我愛你。」他溫情地重複,就算說這三個字要花他多大的勇氣與心力,就算他說的時候,全身都不自在地發熱,只要她想聽,他就說。

  她看著他,眼眶泛紅,孕育透明淚珠,過了好久好久,她忽然笑了,笑容如花,燦美照人。

  「我不同意離婚。」她沙啞地低語,輕輕握住他的手。

  他震顫。

  「我要永遠、永遠跟你在一起。」

  深情的許諾,宛如一朵雲,溫柔地托高他的心,在幸福的天空飛翔。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你……願意原諒我了?」

  她拉過他的手,在掌背親了一下,他全身似有電流通過,顫慄不已,而她看著他,愛意滿滿——

  「對不起,我不該一直昏睡著折磨你。」

  他聽了,幾乎痛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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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後,當醫生告訴婉如差不多可以出院的時候,才剛得到消息的莊美琪正好帶著孩子趕來探望她。

  小女孩一見到婉如,整個人窩進她懷裡。「蘇蘇阿姨,我好想你喔!」軟軟的童音逗得她大樂。

  「阿姨也想你啊!婷婷最近好嗎?」

  「好。」小婷婷用力點頭,接著可愛的眉毛微微一皺。「可是媽咪昨天罵婷婷不乖。」

  「為什麼說你不乖?」

  「因為婷婷不想起床,媽咪說我懶。」

  「那的確是你不乖啊!」婉如笑著親親小女孩粉嫩的臉頰。「小小年紀就賴床,以後長大怎麼辦?」

  「還說呢!」一道男性嗓音含笑加入。「你自己前幾天還不是一直賴在床上不肯醒來?」

  「泰誠。」見到丈夫,婉如喜悅地微微染紅臉。

  「你好,你就是莊小姐吧?」荊泰誠笑著對莊美琪打招呼。「我是婉如的丈夫,荊泰誠。」

  荊泰誠?莊美琪眼神一凜,片刻,才回他一笑。

  「荊先生,你好,這是我女兒,婷婷。婷婷,叫荊叔叔。」

  小婷婷聽了,卻遲遲不叫,大眼睛眨呀眨。「可是媽咪,他不是荊叔叔啊!荊叔叔不是在美國嗎?」

  莊美琪聽了,一愣,半晌才解釋。「他不是那個荊叔叔啦,只是剛好兩個人同姓。」

  「喔。」小婷婷似懂非懂。

  倒是荊泰誠聽出這對話頗有端倪,俊眉一揚。「莊小姐認識的另一個姓荊的男人,該不會是我弟弟荊泰弘吧?」

  莊美琪聽了,頓時困窘。「原來泰弘是你弟弟?好巧!」

  真的很巧。

  婉如目光一閃,微妙地琢磨著好友臉上的表情,唇角神秘一彎。

  「泰弘怎麼會跟莊小姐認識的?他去住過你的民宿嗎?」荊泰誠好奇地問。

  莊美琪看來更尷尬了。「他是來住過一陣子。」

  「泰弘叔叔住了好久好久喔!」小婷婷插嘴。「他後來每天都陪婷婷玩,他很疼我呢!」小女孩天真地炫耀。

  「我弟跟這個小女孩玩?」荊泰誠滿臉不可思議。那個遊戲人間的浪子,不是最討厭小孩的嗎?

  「呃。」莊美琪不知該如何解釋。

  「好了,泰誠,別問那麼多了。」婉如善解人意地打斷丈夫的追問,替好友解圍。「對了,醫生說我可以出院了呢!」

  「我知道,我剛剛就是去辦出院手續的。」荊泰誠轉向妻子,神情變得寵溺。「瞧你,還穿著睡衣,還打算繼續賴床嗎?」

  「你說呢?」婉如對丈夫眨眼。「我覺得在醫院睡得挺舒服的,乾脆不走了,怎樣?」

  「什麼怎樣?當然不行!」他故意瞠目。「你這做老婆的再不回家,我們家都要變垃圾山了!」

  「什麼?你的意思是你都沒在做家事?」婉如不甘示弱,也瞇起眼。

  「我每天來醫院照顧你,哪有心情做家事啊?」

  「荊泰誠,你編這什麼爛借口!」婉如舉高手,作勢要掐向丈夫的脖子。「你答應過我要分擔家務的,我可不要回家做你的黃臉婆!你再笑?再笑我掐死你!」

  面對妻子的威脅,荊泰誠笑而不語,窩在婉如懷裡的小女孩卻當真了,嚇得白了臉,跳下床,奔向母親。

  「媽咪,蘇蘇阿姨好凶喔!好像虎姑婆。」

  啥?她像虎姑婆?婉如愣住。

  荊泰誠狂笑。

  莊美琪趕忙抱起女兒,哄道:「不是的,蘇蘇阿姨在跟荊叔叔開玩笑呢!」說著,她歉意地對兩夫妻點點頭,退出門外。「我先到外面等你們。」

  確定病房內只剩他們倆時,荊泰誠才笑著坐上病床邊緣,刻意笑喚:「虎姑婆,快點換衣服,準備要回家了。」

  婉如瞪他。

  「還不動?難道要我幫你換啊?」他調侃。「好啦,要我換也行。」大手不安分地解她胸前鈕扣。

  「討厭!」她一把拍開他。「我自己來。」

  「你確定不要我幫忙嗎?」他笑笑地看她半裸的胸前,眼神有點邪。

  感受到他目光的熱氣,她霎時羞紅臉。

  這突如其來的嬌羞更勾惹他的心一動。「婉如,剛剛那個小女孩挺可愛的。」

  「嗯,是很可愛啊!」她點點頭,疑惑地睨他。「怎樣?」

  「我在想,」他眼神迷濛,嗓音變得沙啞。「我們也來生一個如何?」

  她倒抽口氣,無語地瞪他,臉頰爆紅得像蘋果。

  他笑了,又愛又疼,忍不住傾過身,吻住她比小女孩還可愛好幾倍的櫻桃紅唇——

  窗邊的簾幕,淡淡地,映上兩道纏綿繾綣的剪影。

尾聲

  我要為你而改變,變成一個更好的男人。

  這是荊泰誠對愛妻的承諾,他也努力做到。

  他正式辭去原來的工作,放棄高薪,找到大學時代一位個性熱血正派的同學,兩人合開一間小小的律師事務所,大案子接,小案子更是卯起來接。

  兩人專業領域不同,他是商法,同學是民法,他幫小公司解決問題,同學幫老百姓排解紛爭。

  他們同樣站在弱勢的那一方。

  「這間事務所注定不會賺大錢,但我一定會讓它好好經營下去。」荊泰誠對妻子保證。

  婉如只是微笑,她不介意丈夫是否功成名就,與其為了成功泯滅良心,她寧可他對得起自己。

  在她的全力支持下,荊泰誠更放手去做,不顧岳丈大人一直強力反對。

  蘇士允罵他沒用,不像個男人,他無所謂,是不是個有擔當的男人,是由他自己來決定,只要妻子認為他是個好男人,他便有信心。

  一個男人居然把一個女人的評價當成最重要的,這或許有點墮落,但這就是愛啊!

  因為他已經深深地愛上自己的妻子。

  這天,荊泰誠在辦公室裡跟助理及委託人討論案情,他們已經開會開了一下午,助理幾次委婉地暗示他,還有一個大上許多的客戶等著與他約見面談,他卻堅持先替這個年邁的委託人解決難題。

  就在助理猶豫是否該再次提醒老闆別白白讓能賺錢的大魚溜走前,荊泰誠的手機響了,他一聽見愛妻專屬的簡訊鈴聲,二話不說拿起手機查看。

  起初,他看不懂那則簡訊的意義。

  那是一張圖,很模糊,黑色當中微微顯露幾抹白影。

  這什麼?他狐疑。

  如果是別人傳來的,他肯定當惡作劇,當場甩在一邊,但這是妻子傳來的,無論如何一定要弄清楚。

  他左看右看,研究老半天,終於捉摸出一些端倪,胸口一緊。

  這……該不會是超音波圖吧?

  他震撼地端詳,愈看愈像,好像就是那種會出現在儀器上,醫生秀給媽媽看的子宮畫面。

  難道、難道……

  他心跳張狂地加速,掌心不覺泛汗,忽然又接到另一通簡訊,他顫抖地打開來看。

  怎麼辦?你要做爸爸了耶!

  他倏地停止呼吸。

  他要做爸爸了?他真的要做爸爸了?他的婉如……懷孕了?

  「YA!Yes!」荊泰誠驀地高跳起身,嘴上狂呼,興奮地在室內跳來跳去,不顧其他人駭異的目光。

  「我要做爸爸了!我老婆懷孕了!」他抓住凍成一根冰棒的助理,用力搖晃他,然後又轉向委託人。「抱歉,方先生,你的問題我一定會想辦法的,請你明天早上再來開會好嗎?我現在一定得馬上趕回家!」

  老人微笑,完全能明白他內心的狂喜。「沒問題,你去吧——」

  還沒等他說完話,荊泰誠已經火箭般地衝出辦公室,邁開一條長腿,拚命跑、拚命跑,就像他年少的時候,追著母親的車子一樣。

  只是這一回,他追的是光明燦爛的未來,他的心不再滿溢痛楚,只有濃濃的、濃濃的甜蜜與幸福——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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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6-3 14:48:22

第六章

  詭異的沉默。

  荊泰誠整個人僵在原地,瞪著眼,不可思議地盯著妻子。

  婉如眨眨眼,先是覺得奇怪,後來驚覺自己說了什麼,急急忙忙搖手。「我是說,你別誤會,跟我同睡一張床又不代表一定要——呃,總之你別想歪啦!」

  他不吭聲。

  「你幹麼不說話啦?」她全身臊得發熱。「你別、別亂想啦!我是說,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怕你睡沙發床會不舒服而已。」

  「我沒亂想。」他終於開口。

  她愣了愣,抬眸望向他若有所思的俊容,臉頰止不住紅暈蔓延。「喔。」

  她不知該說什麼,只好喔一聲。

  「你以為我在想什麼?」他故意問。

  「啊?這個嘛……」還有什麼?當然是「那個」啊!婉如羞得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沒什麼啊,我什麼都沒想,哈,不然你以為我以為你在想什麼呢?」她胡亂地問。

  見她慌然失措的模樣,他似是覺得好笑,嘴角隱隱一牽。「你在玩繞口令嗎?」

  什麼嘛!居然笑她!

  婉如惱羞成怒,躺上床,悶悶地宣稱:「我要睡了!」她一把抓來被子,密密蒙住頭,不讓他看見她粉紅的俏臉。

  荊泰誠更覺好玩了,彎下腰,要扯開被子。「你小心透不過氣。」

  「不要管我啦!」

  「我怎能不管?萬一你窒息怎麼辦?」

  「不會啦!」

  「那很難說,我可不想家裡莫名其妙多一具屍體。」

  「喂!你這人怎麼這樣說話啦?」

  「快把被子拿開,你真的會悶壞。」

  「不會不會……」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論,互搶被子,他使勁想掀開,她死抓著不放。

  不知不覺,兩人在床上扭打成一團,男性與女性的肢體交纏,相互搓揉,漸漸地,都起了異樣感。

  他猛然鬆開手,滾到一邊,她也從被窩裡探出頭,嬌喘細細。

  他看著她,眼眸黝黑黝黑地深不見底,她被他看得好不容易稍稍平穩的心跳再度激烈地奔騰起來。

  討厭,她好緊張。

  婉如倉皇地想,感覺鬢邊不停冒汗,臉頰燙得發燒。

  可在她如此心神不定的時候,他卻好像還是老神在在,除了眉頭微微皺起,臉上沒什麼特別表情。

  相對於她,他顯得冷靜,冷靜到令她大大不悅,自尊受損,焦急地想扳回一城。

  「瞧你,臉都紅了。」他忽然伸出手,摸她臉頰。「你很緊張嗎?」

  「什麼?」她嗆到。

  「我說,你是不是很緊張?」他盯著她,嘴角揚起,似笑非笑。

  「我、我緊張什麼啊?」她死鴨子嘴硬。「緊張的人是你吧?」

  「我?」他愣住。

  「你老實說,你想到要跟我睡同一張床,一定不曉得怎麼辦才好吧?所以剛才才會那麼震驚。」

  「我不曉得怎麼辦好?」他喃喃地重複她的猜測。

  「對啊!」她用力點頭,藉此武裝自己。「其實仔細想想,說不定你這時候還是個處男,當然會緊張了。」

  「你說什麼?!」他倏地提高嗓門,擰眉瞪眼,臉上總算出現不一樣的表情了。

  只是這表情在她看起來,很不妙。

  婉如深吸口氣,倔強地揚起下頷。「我的意思是,你的記憶不是停留在二十歲嗎?這時候的你,是不是還沒有性經驗啊?」她故意用一種大姊姊的口吻問。

  他火大了,眼眸轟地燃起熊熊火焰。「女人,你不要瞧不起我!」

  她偷偷嚥口水。「我沒有、沒瞧不起你啊!處男又沒什麼不好——」

  他沒讓她有說完話的餘裕,翻過身來壓住她。「是不是處男,你很快就知道了。」

  他一字一句地迸出嗓音,她驚駭得屏住呼吸,正不曉得如何是好時,他忽然低下唇,狠狠地、報復性地攫住她。

  他只有二十歲。她昏亂地想,昏亂地告訴自己。她是姊姊,他是弟弟,她比他還大呢,根本一點也不用怕。

  她不怕不怕……

  可是,他「理論上」雖然只有二十歲,吻她時的霸道與自信卻一點也沒有年輕人的生澀,他極盡所能地挑逗著她,用唇舌舔吮她,牙齒輕輕地咬她。

  他好過分,好可惡,才二十歲,技巧就如此熟練……

  「你這個大壞蛋!」她猛地用力推開他,嘶喊出聲。

  他愣住。

  「你好壞!可惡、可惡!」她懊惱地握拳捶他。「你跟多少女人上過床?你才幾歲?怎麼可以這樣不學好?你這個壞蛋!惡魔!」

  「嗄?」他被她罵得莫名其妙,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很早就交女朋友了?」這回,換她反過來壓在他身上,居高臨下,怒氣沖沖地質問。「你不是說你懶得花時間追求女人嗎?你是不是在騙我?」

  「婉如?」荊泰誠愣然望她。「你到底在氣什麼?」

  她氣什麼?氣他接吻技巧太高明,氣他輕易就挑起她情慾,氣他一定擁有豐富的性經驗!

  婉如瞇起眼,氣嘟嘟地瞪圓眼。

  荊泰誠忽然微微一笑。「我不是處男,讓你這麼生氣嗎?」

  對,她氣!氣自己的經驗少得可憐,氣他不知道碰過多少女人,她嫉妒,想到他熱情的唇與手也曾愛撫過其他女體,腦子便發暈。

  「告訴你,這次我不會乖乖任你擺佈了!」她一面恨恨地聲明,一面近乎粗魯地解開他上衣鈕扣。

  「你幹麼?」他驚愕得想起身。

  「給我躺好!」她將他推回去,繼續解他鈕扣,玉手甚至不安分地攀上他褲頭,拉下拉鏈。

  「嘿!」他震驚得想抗議,她卻忽然低頭,吻住他來不及出口的聲音。

  她深深地吻他,技巧沒有他純熟,柔軟的唇卻一下子就逼得他發瘋,捧住她臉緣,與她糾纏得難分難捨。

  她撩起裙擺,用裸露的玉腿折磨他,緩緩推下長褲,他驀地雙手一緊,大腿根處排山倒海地湧上一波熱潮。

  他僵著腿,微微地感覺到痛,也不知是因為傷處被牽動了,還是情慾太強烈。

  「惡女。」他沙啞地評論。

  「你說什麼?」她揚起臉蛋,煙霧迷濛的眼眸令他抓狂。

  他不自覺地磨牙。「我說,你真是惡女。」

  惡女?她?

  婉如笑了,一點也不覺得這樣的稱呼是對自己不敬,反而是一種榮耀,她感覺自己像女王,十足性感,主宰著身下這個驕傲的男人。

  她高舉藕臂,當著他飢渴的眼神,輕解羅衫,瑩白的腳丫在他大腿上來回揉撫,逗起一粒粒雞皮疙瘩。

  然後,她趴下來,嬌軟的玉乳壓在他滾燙的胸膛,舌尖調皮地舔過他耳緣,曖昧地低語。

  「那你想要我這個惡女嗎?先生。」

  他驀地倒抽口氣,大手猛然掐住她粉嫩的翹臀,以行動代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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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浪漫。

  隔天早上,當荊泰誠醒來時,枕邊人仍在酣睡中。他支起頭,憐愛地看著妻子透著粉暈的臉蛋,好一陣子,才翻身下床。

  怕吵醒她,他輕手輕腳地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換了衣服,刷牙洗臉,然後到廚房準備早餐。

  早餐弄好了,臥房內仍靜靜的,他料想妻子還在睡,拿起一本法學書,推開陽台的落地窗,在晨光下讀書。

  不知過了多久,她微啞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

  「你這麼早就起來唸書啊?真用功。」

  他回過頭,看她揉雙眼,伸懶腰,一副睡眼矇矓的模樣,不禁微笑。「刷牙洗臉了嗎?」

  這回,換他擺出大哥哥的架勢了。

  她一愣,醒悟他在學自己這段日子的口頭禪,笑了,對他扮鬼臉。「是,我馬上就去!」

  說著,她踏著輕快的步履,進浴室梳洗去。

  他恍惚地目送她窈窕的背影,大概有些出神,進客廳時大腿不小心撞上鋼琴一角。

  他吃痛,一面揉著腿,一面瞪那台闖禍的琴,看了許久許久,忽地心念一動,掀開琴蓋,大手在黑白琴鍵上遲疑半晌,慢慢地,敲了幾個單音。

  清脆的聲音方闖進耳裡,他立刻手指一顫,想起少年時代的自己,可以坐在鋼琴前,連彈幾個小時都不膩。

  他曾經非常、非常喜歡彈琴。

  是什麼時候開始恨的呢……

  「你在幹麼?」驚愕的問話拉回荊泰誠迷濛的思緒。

  他悚然回頭,迎向一張好奇的臉孔,眼神頓時暗下。

  婉如察覺到他的陰鬱,放柔嗓音。「你想彈嗎?」

  他一凜,用力搖頭。

  「聽你弟弟說,你也會彈琴,對吧?」她緩緩靠近,明眸直視他。

  「我已經很久不彈了。」他回答的聲音,比他自己想像的還要沙啞。

  「為什麼?」

  他別過頭,不肯解釋。

  婉如也不逼他。他從對鋼琴的完全排斥,到願意敲出幾個單音,已經進步很多了,既然他不願將內心深處的傷口揭給她瞧,她便假裝看不到。

  「對了,你之前不是說想聽我彈琴唱歌嗎?」她用一個燦爛的笑容,嘗試點亮他黑暗的內心。「現在好嗎?」

  他猶豫。「現在?」

  「對,就是現在。」她點頭,在琴椅上坐好。「你想聽什麼?本小姐接受點歌。」

  他凝視她,黑眸隱約閃著光。「你什麼都會唱嗎?」

  「你點看看啊!」她不畏懼挑戰。

  「那好,我想點一首歌劇詠歎調。」

  「什麼?歌劇?」他故意為難她的吧?她瞇起眼,瞪他。

  他輕聲笑,低哼一段主旋律。「這首曲子出自莫札特的『費加洛婚禮』。」

  她眼睛一亮。「我聽過!」呵呵,誰教他別首不考,偏偏考這首。

  「你真的聽過?」他好驚訝。

  「不要小看我。」她得意地笑。「這首曲子高中時老師就教過我們唱了。」

  「真的假的?」

  「不信你聽。」

  她將雙手放上琴鍵,深吸口氣,指尖忽然在鍵盤上跳起舞來,他訝然注視她輕靈的雙手,不敢相信她真的會彈,而且,也真的會唱。

  她的歌聲清亮,迴旋有致,高音時很容易上去,低音也很沉穩,情感豐沛,很融入,唱的時候能讓聽眾感覺到她的喜怒哀樂。

  一曲唱畢,他忍不住用力拍手。

  「我唱得好聽吧?」她俏皮地歪過頭,尋求他的讚美。

  「很棒。」他繼續拍手。

  她卻好似不是太高興,輕哼一聲,合上琴蓋站起身。「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點這首歌是故意諷刺我。」

  「我諷刺你?」俊眉一揚。

  她沒解釋,逕自往餐廳走。

  她生氣了嗎?他心跳一停,驀地有些慌亂,急忙追上去。「婉如,你聽我說——」

  「『各位自認懂得愛情的女士們』!」她猛然轉過身,手抆腰,凶巴巴。「這是這曲子的歌名吧?你敢說不是諷刺我?」

  黑眸閃過異采。「你認為是諷刺?」

  「難道不是嗎?」

  「小姐,虧你還會唱這首曲子,難道你不懂歌詞的意思嗎?」

  「歌詞的意思?」她一怔,有些赧然。「我哪知道啊?那時候光背這些義大利文的發音就夠我頭昏腦脹了。」

  「那你後來也沒找這出歌劇來聽?」

  「我不喜歡歌劇。」她悶悶地回應。

  「那就難怪了。」

  荊泰誠意有所指地微笑,而婉如懷疑那抹笑是在嘲弄她。

  「那你說說看,歌詞是什麼意思?」她不服氣地問。

  「這是劇中一個叫凱魯碧諾的少年男扮女裝時唱的曲子,歌詞的意思是——」

  「是什麼?」

  「是——」他啞然,俊頰湧上一股奇異的熱潮。

  「幹麼不說?」她狐疑地打量他。「該不會其實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我當然知道!」他粗聲反駁。

  「那你說啊!」她挑釁。

  他怎麼能說?怎麼好意思說?

  荊泰誠懊惱地自忖,光是這歌詞的前幾句,就夠她大作文章了——

  你懂得何謂愛情?女士們,親愛的女士們,你們可知道,我的心滿是愛情……

  不行,他不能說,說出來一定會被她笑!

  他尷尬地撇過頭,不敢再看她充滿期待的眼神。「吃早餐吧,你一定餓了吧?」

  「呿,想轉開話題?」婉如絲毫不給丈夫留面子。「就直接承認你也忘了歌詞的意思嘛,我又不會怎樣。」

  還說不會?她這不就是在調侃他嗎?

  他沒好氣地瞪她。

  她噗哧一笑,看出他又窘又惱,不再逗他,妙目往餐桌一掃,開心地叫:「哇∼∼沒想到你已經準備好早餐了耶!好感動!」

  感動什麼啊?荊泰誠一點也沒被她歡樂的語氣給振奮,反而覺得更糗。

  只不過一壺咖啡,幾片差點烤焦的吐司,一個開封的鮪魚罐頭,還有一盒奶油——一眼就能看出是料理白癡做出的早餐,有什麼好感動的?

  可是她卻像真的很感動,湊過來在他頰畔啵了個響亮的吻,然後樂呵呵地在吐司上鋪了些鮪魚,一口咬下。

  「好吃!」她豎起大拇指稱讚。

  好吃才怪,吐司都冷了,咖啡也不夠熱,哪裡會好吃?

  「我再重烤兩片吧。」他尷尬地想搶回她手上的吐司。「這個都涼了,一定很像在咬紙片。」

  她卻不讓給他。「哪會啊?真的很好吃咩!」是她的丈夫第一次親手為她做的料理,就算只是兩片烤吐司,對她來說也是珍饈。

  荊泰誠無語地看她,看她瑩亮的眼,嫣紅的頰,水潤的粉唇,她看來好活潑、好開朗,像個青春洋溢的少女,勾引他的視線。

  她好可愛,抿著吐司邊緣的兩瓣唇,讓他好想吻住。

  為什麼,只是這麼一點點小事,就能令她這麼快樂呢?為什麼以前的他,總令她不快樂?

  「對不起。」他低聲道歉。

  她訝異。「為什麼道歉?」

  「因為我昨天不該那樣責備你。」這話已在他心內兜轉許久,他好不容易吐出。「其實我應該謝謝你,我知道你通知我弟來看我,是因為關心我。」

  「你……」婉如瞠視丈夫。她從沒想過,他會主動說對不起,她以為昨天兩人的爭論,會像之前無數次一樣,他總當沒發生過。

  「我跟我弟……其實是同母異父的兄弟。」他低聲說,嗓音很壓抑,臉色陰暗,眼神深沉。

  她愣了好片刻,才恍然大悟他正對自己訴說心事。

  「當年我媽是懷著我嫁給我爸的,可是她並沒有告訴他這一點,我爸一直以為我是他親生兒子,一直到很後來,他才在最難堪的情況下得知真相。」

  「什麼樣的情況?」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當場抓到我媽跟另一個男人上床。」

  「什麼?」她失聲。

  看出她的驚駭,他驀地撇過頭,表情更黯淡,微微扭曲的嘴角噙著隱微的憎恨。「我爸很愛我媽,他其實一直曉得她行為不檢,整天不在家,在外面跟許多男人胡來,可是他總是不願相信,直到那次我媽竟把男人帶回家,他親眼看到,才不得不對自己承認這事實,他很生氣,抓著我媽大吼大叫,我媽也是在那時候譏諷地說出我不是我爸的親生兒子——他們兩個都不知道,那時我跟我弟正好站在門外,聽到了一切。」

  一直到現在,他都還深深記得那一天,他記得母親臉上的狂亂,記得父親的極度震驚,記得弟弟的駭然難信。

  他記得泰弘看他的眼神,那麼憂鬱,那麼受傷,一向對他這個兄長的信任與敬愛,逐漸崩毀。

  他的世界也因此崩毀……

  「你弟說,你不肯再彈琴是因為恨你媽媽,是嗎?」

  聽見妻子柔聲的問話,荊泰誠胃一擰,半晌,才自嘲地點頭。

  「她很會彈琴嗎?」

  她的確很會,人人都讚她天生具有音樂才華,怪不得能在演藝圈一舉成名。

  「所以你努力學琴,是為了討好你媽媽?」

  他猛然一震。

  「因為她總是不回家,你是不是想,如果你琴彈得好一些,她會很高興,也許會比較願意常回家來看你?」

  她猜對了!

  荊泰誠驚愕地瞪向妻子,她蒼白的臉滿是不忍,眼眸閃著淚光,唇瓣微微顫抖著,似是在哽咽。

  她哭了?因為同情他嗎?

  不,她不必的,她無須同情他,他只是太笨太傻,沒及早發現自己極力討好的母親,原來是那麼放蕩的一個女人,不尊重婚姻,也不顧家庭。

  他早該知道自己是個來路不明的私生子,對不起父親,也對不起弟弟。

  他不值得同情……

  荊泰誠僵在原地,身子一陣陣顫抖著,而他的妻子,卻像感受到他體內止不住的寒意,忽然起身,緊緊擁抱他。

  「你做什麼?」他駭問。

  「我想抱你。」

  「為什麼?」

  「因為那時候的你,一定很傷心。」

  因為在門外偷聽到自己身世的他,一定很難受,一直認作父親的那個人其實只是個被母親傻傻玩弄的男人,一直孺慕眷戀的母親,原來根本不在乎他。

  「不要難過,泰誠,我在這裡,在你身邊。」她喃喃地說,把他當那個少年來安慰。

  她在他身邊。

  就在這裡,抱著他,呵護著他,知道他受了傷,她溫柔地撫慰他。

  他應該生氣的,她不該將他當成孩子,而且他一點也不難過,難過什麼呢?他只不過是認清了自己渴求的母愛永遠也得不到。

  只是這樣而已!

  荊泰誠憤懣地想,眼眸剌痛著,喉嚨酸楚著,他想推開懷中多管閒事的女人,手臂卻虛軟地使不出力量。

  他只能呆呆地,由她抱著,鼻端繚繞著她芬芳的體香,腦子暈沈,心臟不聽話地狂跳——

  女士們,你們可知道,我的心滿是愛情。

  請聽我傾訴,這是前所未有的悸動,連我自己都不能理解。

  我感到一股濃烈的慾望,同時帶給我喜悅與痛苦——

第七章

  「你該不會已經愛上你老婆了吧?」電話另一端傳來女人的嗓音,很嬌柔、很性感,有意要勾人神魂。

  但荊泰誠毫不動搖,冷冷地撇嘴。

  「親愛的,我在問你話呢!你跟你老婆,現在是不是很恩愛啊?」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人家好奇嘛,你說啊!」

  「費愛莎,你打電話來,就是要問這種問題嗎?」

  「怎麼?你覺得很無聊嗎?」費愛莎輕輕地笑。「人家可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你呢,居然這麼冷淡!」

  「我沒空陪你閒聊。」

  「沒空?你在說笑嗎?堂堂一個大律師賦閒在家,你現在應該有空得不得了吧?」她頓了頓,語氣很嘲諷。「還是就算你有空,也不屑浪費在我身上?」

  荊泰誠眉頭一擰。「我要掛了。」

  「等等!」費愛莎可不許他掛。「我還沒說完呢。」

  「你到底想怎樣?」他不耐。

  她嗓音卻更嫵媚。「想怎樣?你還不懂嗎?人家忘不了你,想跟你再續前緣……」

  「我們已經分手了。」他淡漠地提醒她。

  「那又怎樣?破鏡重圓的情侶多得是。」

  「我已經結婚了。」

  「結婚?」她輕哼。「你不是已經忘了你們的婚姻生活了嗎?而且如果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其實並不愛你老婆。」

  「我沒跟你說過這些!」他駁斥。

  「你說過。」她堅持。「你只是忘了,就在你發生車禍前不久,你才對我說的。」

  他下巴一凜,用力抓緊手機。「你確定?」

  「我當然確定。」費愛莎又笑了。「真可惜你忘了,親愛的,那天晚上的你好熱情呢,連我都被你嚇了一大跳,沒想到……」

  夠了!

  荊泰誠決定自己再也聽不下這些極富曖昧意味的話,這女人到底想說什麼?她想暗示他們倆有一段婚外情嗎?

  「費愛莎,我警告你不要胡說八道,我是失去記憶了,但不表示我可以這樣任由你耍。」他語氣陰沈。

  「我耍你?是你耍我吧?你原本是愛著我的,卻因為一場車禍回到你老婆身邊,現在還每天跟她膩在家裡,過恩愛的夫妻生活——你不覺得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嗎?」

  她?受害者?荊泰誠狠狠咬牙。

  「我再問你一次,親愛的,你愛上她了嗎?」

  他不吭聲,沉默在空氣中陰森地蔓延,他感覺到惡意,來自另一端,一個也許朱唇正勾著笑的女人。

  「你最好不要。」終於,她開口了,一字一句撞擊著他胸膛。「因為我會很傷心、很傷心的,我傷心的時候,不確定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唷,你懂嗎?」

  他當然懂!

  電話斷線後,荊泰誠一把將手機擲落書桌,極度的憤怒在他眼裡捲成風暴。

  可惡的女人,竟敢威脅他!

  他以為他會相信她的片面之詞嗎?以為只憑她隨口說說,就會動搖他好不容易步上軌道的婚姻嗎?

  她以為,他會像從前一樣,那麼容易任她玩弄嗎?

  他跟她談過一次戀愛,雖然只有短短幾個月,但夠他記取教訓了,他學會永遠、永遠不要輕易相信一個女人,因為她們總是說謊……

  「泰誠,幹麼一直躲在書房裡不出來?」

  清脆的聲嗓忽然在他身後揚起,接著,一道倩影笑盈盈地飄進來。

  他驀地轉身,望向自己的妻子,眼眸忽亮忽暗,閃爍著複雜情緒——她,也是個女人。

  但,他卻軟弱地想為她改變……

  「你怎麼了?」婉如注意到丈夫奇特的眼神,微微蹙眉。「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事。」他整整表情,壓下沉鬱的心緒,刻意牽動一絲微笑。「你打扮得這麼漂亮,要出門嗎?」

  「咦?你忘了嗎?」她嘟起嘴。「我們說好今天要去我們從前約會的地方走一走的啊,看能不能讓你把記憶找回來。」

  「我沒忘。」只是方纔那通意料之外的電話令他一時措手不及。「抱歉,我馬上換衣服。」

  「我幫你挑好衣服了,就放在床上。」她叮嚀。

  荊泰誠回到臥房,一眼就看到妻子為他準備好的休閒衫與牛仔褲,他俐落地套上,又梳了梳頭髮。

  「好了。」不到三分鐘,他便神清氣爽地步出房門。

  「哇,男生換衣服動作果然很快耶。」婉如讚歎,目光在他身上流轉一圈。

  感受到妻子眼裡的欣賞,他有些得意。「哪像你們女生拖拖拉拉的,沒半個小時絕對出不了門。」

  「人家也是希望穿得漂漂亮亮的,才不會讓你這個老公沒面子啊。」她甜甜一笑,挽住他臂膀。「走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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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泰誠開車,婉如引路,兩人首先來到初次約會的電影院。

  「記得嗎?我們第一次正式約會,就是來看電影。」婉如笑問。

  荊泰誠不語,深沉地望著廣場上人來人往。

  「你還在那裡幫我外帶了一杯咖啡。」她指向角落一家連鎖咖啡店。

  「是嗎?」他澀澀地低語。「我不記得了。」

  「那時候,我就站在這裡等你,遇上了前男友,他愛上了別人的老婆,在我們婚禮當天逃婚了。」

  他聞言,微微震動。「那時候你一定很難過吧?」

  「對,我很難過。」她坦白承認。「就算事情已經過了半年,看到他跟那個女人一起出現,我還是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

  「你是不是……還愛著他?」他啞聲問。

  她一愣,想了想。「不,我想我已經不愛了吧,只是有點不甘心,因為他看起來很幸福,而我卻是孤單一個人。」

  他臉色黯下。

  「就在我自怨自憐的時候,你回來了,你把熱咖啡塞進我手裡,我忽然覺得好溫暖,你告訴我前男友,你正努力追求我。」說到這兒,婉如忽地輕輕歎息,仰頭凝望自己的丈夫,眼眸含笑。「你知道嗎?泰誠,那時候我的心,跳得好快好快。」

  黯淡的臉色一下發亮。「你心跳很快?」

  「嗯。」

  「為什麼?」

  「因為你救了我。」她微笑。「你看出我自尊受損,幫我在前男友面前扳回一城,卻又裝作不是刻意那麼做的,你很酷。」

  「我酷?」妻子直率的讚美令荊泰誠霎時窘熱了臉。「哪有那麼誇張?」

  「是真的!」她強調。「我就是在那天晚上才決定嫁給你的。」

  他猛然望向她。

  「你一定也忘了吧?」她又歎息。「其實我們的婚姻並不是因為愛,你只是『提議』我們可以結婚。」

  「提議?」他怪異地揚眉。

  「對。」她幽幽地點頭。「我被逃婚後,我爸安排我跟你相親,你當場就跟我提議我們可以結婚,因為你需要一個能夠幫你操持家務、讓你無後顧之憂的妻子,而我也需要一個能讓我平靜過日子的丈夫。」

  他瞪著她,表情像不小心吞了顆鹵蛋,卡在喉嚨裡,好半晌,他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你那時候一定很討厭我。」他苦澀地自嘲。

  「對啊,我覺得你真是自大傲慢到了極點,鬼才會答應嫁給你呢!」她俏皮地逗他。

  他苦笑。

  「不過啊,我後來還是嫁給你了。」

  「就因為我在你前男友面前說了那些話?」他似乎覺得那樣的理由很不充分。

  「那只是原因之一啦。」

  「還有別的原因嗎?」他好奇地問。

  「這個嘛……」她轉著眼珠,故意吊他胃口。「走吧,我們繼續,接下來要去東北角海岸。」

  說著,她牽起他的手,不由分說地拖他回車裡。

  他只得聽命開車,一路上,她指指點點,告訴他他們曾在哪家餐廳一起吃過飯,喝過咖啡,在哪條路散步、看風景。

  「你覺不覺得,我們以前的約會很無聊?」他聽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問。

  「呵,原來你也這麼覺得啊?」婉如嘲弄。「豈止無聊,簡直無聊斃了!哪有人約會就是吃飯、散步、看電影?而且如果不是我提醒你,你本來以為光在我家相對兩無言就算是約會了呢!」

  他被她笑得無地自容,抓住方向盤的大手緊了緊。「那你還願意跟我出去?」

  「因為很放鬆啊!」

  「放鬆?」他狐疑。

  「因為跟你在一起,很自在,沒壓力,就算我們只是坐著喝咖啡,半天都不說一句話,我也不會覺得尷尬。」

  他深深凝望她。「可是兩個人在一起都不說話,你不覺得很悶嗎?」

  「那時候不會。」婉如微笑。「只是結婚以後,我發現夫妻還是應該說說話的,要常溝通,感情才會好。」

  他別過頭,臉龐緊繃。「我一定很令你失望。」

  她但笑不語。

  他卻無法如她一般輕鬆地笑,一股濃濃的自我厭惡在胸口翻騰,教他透不過氣。

  到了野柳,兩人下車在海灘漫步,荊泰誠走在前頭,婉如在他身後,觀察他行進的步伐。

  「你怎麼了?」他察覺她沒跟上,回頭問。

  「我在看你走路。」她解釋。

  「你擔心我嗎?」他失笑。「你忘啦?我的腿傷已經完全痊癒了。」

  「我知道,可是你今天走了不少路,我怕你覺得不舒服。」

  他一把將她拉過來,牽緊她的手。「放心,我很好,而且醫生也說了,適度的運動對我有益。」

  「可是醫生也說,不能過度運動啊!」她抬頭望他,秀眉仍微顰。

  荊泰誠心弦一緊。他知道,她是真的為他擔憂,自從他受了傷後,她總是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復原情況,即便現在已痊癒,她仍是無法安心。

  他憑什麼令她如此掛懷?他根本不是個好丈夫……

  「你在想什麼?」婉如瞥見他凝重的神情。

  「沒什麼。」他搖頭,強裝輕快地取出數位相機。「過來這裡,我替你照相。」

  兩人邊走邊玩,說說笑笑,繞了東北角海岸一圈,回到台北市區時已是黃昏,晚霞朦朧地灑落,婉如提議到一家兩人都很喜歡的義式餐廳用餐,荊泰誠卻搖頭。

  「我想自己下廚。」

  「你想在家裡吃?好啊!」婉如不反對。「說吧,你想點什麼菜?」

  他直視她。「這次我來做。」

  「什麼?」她差點嗆到。

  「我說,晚餐我負責做。」

  她瞪他,表情正似他先前那樣,彷彿喉嚨卡住一顆鹵蛋,半天說不出話來。一個只會烤吐司、開罐頭的男人,說他要負責下廚?

  「你開玩笑吧?」

  「我是認真的!」他看出她的不信任,很不悅地皺了皺眉。

  她不禁想笑。「我說泰誠,你不必逞強,真的,我知道料理不是你擅長的領域……」

  「我能做!」他強調。

  「好吧,隨便你。」她灑脫地聳聳肩,不再與他爭論。不管他做得多難下嚥,反正她做好心理建設,硬吞下去就是了。

  他點點頭,開車送她回家。「你先進去,我去超市買菜。」

  婉如笑著目送他背影,又期待又怕受傷害。

  當一個男人說要為你下廚時,女人總是心動的,但想到即將端上餐桌的,不知是何等恐怖的料理,又懷疑自己幹麼甘願受此折磨。

  只是啊,這是大男人難得展現的溫柔,所以不論多難吃,她還是會讚賞他、鼓勵他。

  抱著這樣的心理,婉如決定讓丈夫放手一搏,就算他狼狽地捧著大包小包從超市趕回來,在廚房裡乒乒乓乓搞得驚天動地,她都強迫自己忍住不過問、不插手。

  她知道,如果她主動說要幫忙,荊泰誠一定會很懊惱地拒絕她。果然,在整個手忙腳亂的過程,他不曾向她求援。

  真的是一個很倔強的大男人耶!

  婉如好笑地想,電話鈴聲忽響起,她連忙去接。「喂。」

  「婉如嗎?是我。」耳畔傳來的是蘇士允極富威嚴的嗓音。

  「爸爸!」她有些驚訝。「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打電話嗎?」習慣主導一切的蘇士允不喜歡女兒這種詢問的口氣。「我想問問,泰誠最近怎樣了?」

  「他很好,腿傷已經痊癒了。」

  「那你們相處的情況呢?還好嗎?」

  「嗯,OK啊。」

  「很好。」蘇士允滿意地點頭。「叫他過來聽電話。」

  「現在?」婉如猶豫地瞥一眼兵荒馬亂的廚房。「他現在不太方便耶。」

  「為什麼?」

  「他在煮飯。」

  「什麼?!」蘇士允驚駭。

  「他在煮飯。」婉如一時沒意會到,又重複一次,話出口後才驚覺不妙。一向主張君子遠庖廚的父親肯定會發飆。

  果然,蘇士允大吼出聲。「你搞什麼?竟然讓老公準備晚餐?!你這個做老婆的是幹什麼的!」

  「只是偶爾一次……」她想解釋。

  「一次也不行!」蘇士允不容反駁。「泰誠也真是的,居然這麼縱容你!我真該好好念他一頓。」

  「爸,你別這樣。」婉如為丈夫辯護。「他又沒做錯什麼,你要罵罵我就好了。」

  「你以為我不會嗎?」蘇士允冷笑,噼哩啪啦地將女兒責備一頓,好不容易停下來喘口氣。「你跟泰誠說,有空在家裡當煮飯公,不如早點回去上班。」

  「你要他回律師事務所?」婉如蹙眉。「還不行啦,他什麼都還沒想起來,總要給他一點時間去熟悉那些法學知識。」

  「還要給多久時間?他還想賴在家裡多久?」蘇士允不以為然。「是男人就該好好工作,他可以做到的!」

  「爸,你何必這麼逼他?」

  「不是我逼他,是他本來就該這麼做,脫離業界太久對他不是好事,畢竟他現在名聲剛起來,應該要好好經營才是,而且我有幾個政界的朋友很看好他,想推薦他選議員。」

  「泰誠選議員?」婉如驚呼。「不可能!」

  「誰說不可能?我看得出來,泰誠很有從政魅力,只要他肯,絕對大有可為。」

  「可是……」政壇耶!她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踏入那麼黑暗的世界。

  「女人家不需要有太多意見,男人做什麼,你在背後支持就對了,別扯他後腿!」

  「我知道了。」婉如懶得跟父親辯,隨口再說幾句後,便掛電話。正茫然沉思時,荊泰誠剛好從廚房端了一鍋料理走出來,放上餐桌。

  「誰打來的電話?」

  她收回思緒,對丈夫嫣然一笑。「我爸。」

  「他說什麼?」

  「他罵了我一頓。」她吐吐舌頭,嬌睨他。「都是你害的!」

  「我?」他愕然。

  「我爸罵我,不該讓自己老公下廚。」

  他蹙攏眉宇。「是我自願的。」

  「他才不管呢!」婉如輕聲一笑。「他的信念就是『君子遠庖廚』,廚房的事是女人該做的。」

  「你別管他,他是他,我是我。」他慎重聲明。

  「喔?」她眼珠一轉,故意問:「你的意思是,你願意幫我分擔家務嘍?」

  他怔了怔,沒料到她出這招,遲疑兩秒。「你希望這樣嗎?」

  「如果我說我希望呢?」

  「那我們就這麼做。」他毅然同意。

  反倒是她嚇一跳。「你真的願意?」

  「對。」

  「可是等你以後回事務所上班,你會很忙……」

  「你也有工作啊,你不也要幫雜誌社寫稿?」

  她眨眨眼,愈來愈意外。「可是你之前說過,你娶老婆就是希望她幫你把家務打理得好好的,不讓你有後顧之憂。」

  「是嗎?」他聳聳肩。「我忘了。」

  忘了?婉如訝異,打量丈夫片刻,忽然笑了。「泰誠,看來你失去記憶,真的不是一件壞事耶。」這已經是她第二次這麼說了。

  可見他失去記憶前多惹人厭。荊泰誠不愉地撇撇嘴。

  看丈夫猶如啞巴吃黃連的表情,婉如笑得更開心,湊向餐桌。「你做了什麼?聞起來好香啊!」她好奇地打開鍋蓋,看一眼,傻在當場。

  「怎樣?」他澀澀地問。

  能怎樣?她抬眸瞪他。「這就你說要親自下廚的晚餐?」

  「有疑問嗎?」

  當然有!大有疑問!

  她哇哇叫:「這不就火鍋嗎?你只不過把料下進去而已,算什麼親自下廚啊?」

  「喂,小姐!」她鄙夷的態度傷了荊泰誠男性的自尊,大大不爽。「你以為下這些料很容易嗎?你看這高麗菜,我還要把它切成一片片,還有這些貢丸、香菇之類的,也要先洗過,這個湯頭也不是隨便弄的,我是特地去買康寶雞湯——」

  「噗哈哈哈∼∼」一陣毫不客氣的爆笑打斷荊泰誠的辯解。

  他更怒了,死瞪著面前不知好歹的女人。

  「哈哈哈∼∼笑死我,真是笑死我!」她一面捶桌子,一面狂笑。「只不過切菜洗菜嘛,居然可以搞得天下大亂,我還以為你是在廚房裡做什麼偉大料理呢!結果、只是火鍋……哈哈∼∼」

  笑夠了沒?荊泰誠黑眸冒火,臉色鐵青,想砍人。

  見他表情難看,婉如不但沒止住笑聲,反而笑得更誇張,笑到肚子疼,伸手拚命揉。

  「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哈、哈哈……」

  「蘇、婉、如!」荊泰誠正式宣告耐性用罄。

  可他那個笑不停的妻子卻只是瞥他一眼,繼續笑,還不知死活地跳過來,親熱地從身後環抱住他的腰,臉蛋在他後背搓揉。

  「荊泰誠,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啊,你真可愛。」

  可愛?她說他可愛?

  火焰由荊泰誠的眸,迅速延燒至他的頰,他窘迫不已,心跳快得幾乎快撐破胸膛。

  「真的很謝謝你,為我做了這一頓晚餐。」她忽然恢復正經,語氣好溫柔。

  他更窘了。「你不是說只是火鍋,沒什麼了不起?」

  好彆扭的男人喔!婉如偷偷對自己微笑。「你別理我,我剛只是亂髮瘋,其實你很了不起,真的。」

  「你少哄我。」

  「不是,我不是哄你。」她從他身後探出一張嬌俏的臉蛋,仰望他。「我是認真的。」

  認真才怪!她以為他不曉得嗎?她只是怕他不高興,才這樣安慰他。

  他瞪她,一下氣惱地想掐住這女人的脖子,一下又想狠狠吻住她甜蜜的紅唇。

  怎麼辦?他真拿她沒辦法。

  他無奈地勾唇,火樣的眼神逐漸融化,柔情似水。

第八章

  酒足飯飽之後,婉如滿足地吁口氣。「好飽、好飽!」她誇張地半躺在椅子上,拍了拍微微隆起的肚子,朝餐桌對面的丈夫眨眨眼。「謝謝你啦,泰誠,這頓飯真好吃。」

  「嗯。」荊泰誠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嘴角卻不由自主地揚起。

  婉如直盯著他,眼睛閃閃發亮。

  「看什麼?」她直率的目光看得他微微不自在。

  她不回答,繼續看,明眸流轉明燦的笑意。

  到底在看什麼?他瞇起眼。

  終於,她說話了。「喂,你去洗碗。」

  「我洗碗?」他揚眉。「剛剛不是說好了嗎?我煮飯,你洗碗。」

  「哎唷,人家肚子太撐了,動不了嘛。」她撒嬌。

  「就是這樣才應該多運動。」他故意板起臉,將碗公重重疊到她面前。「快去洗!」

  「不要啦,你幫我洗。」她耍賴。

  「不行,說好了平分家務。」

  「偶爾幫幫我有什麼關係?你不會這麼小氣吧?」她俏皮地歪著臉。

  他不吭聲,臉上表情很明顯說一不二。

  她沉默半晌,忽地噗哧一笑,桌下一條玉腿伸出,調皮地踢他膝蓋。「哈囉,荊先生,你聽見了嗎?幫你老婆洗洗碗好不好?她會很感謝你的喔!」

  他沒料到她會突出此舉,一時僵住。

  「快點,幫忙一下啦。」她嬌聲催促,赤裸的腳丫在他膝蓋上有意無意地畫圓圈。

  她這是在做什麼?挑逗他嗎?真蠢!

  荊泰誠不屑地想,臉頰卻莫名窘熱,一把抓住妻子不聽話的腳丫子。「你再鬧吧,再鬧有得你受的!」他低聲威脅。

  她才不怕。「不然你是想怎樣?敢扁我嗎?小心我控告你家暴喔!」

  這不知死的女人!荊泰誠翻白眼,興致一來,猛然扣住她纖巧的腳掌,在那白裡透紅的腳底搔起癢來。

  「喂,你幹麼?」她駭一跳,急忙想抽回腳。

  「誰教你不聽話?」他無情地逗她。

  「不要、不要啦!」笑到岔氣,想躲卻又躲不開。「拜託、饒了我,你放開啦……啊!我真的……不行了啦!救命……」

  婉如尖叫著,又滾又跳地逃離丈夫的魔掌,一下子竄了好幾步,躲得遠遠的。

  見她宛如受驚的白兔,整個人蜷縮在角落,他不禁笑了,笑聲在室內迴盪不絕。

  傻女人!看她以後還敢不敢胡亂鬧他。

  他得意地起身,一面收拾碗盤,一面肩膀仍不停地因笑而顫動。

  她輸了。婉如懊惱地嘟起嘴,本來想看丈夫被她逗得哭笑不得的表情,結果反讓他折磨一頓。

  可是,她好像也贏了,因為丈夫竟然自動自發地捧起一堆碗盤,拿進廚房水槽,打開水籠頭清洗。

  看著丈夫繫起圍裙的背影,婉如微笑了,臉頰浮上淡淡的紅暈。她輕手輕腳地跟進廚房,站在他身後偷看。

  連洗了好幾個碗盤,荊泰誠才瞥見她的身影。「你站在這裡幹麼?」

  「沒有啊。」她無辜地眨眨眼。「看你洗碗嘛。」

  「洗碗有什麼好看的?」

  「看你穿圍裙,很帥咩!」

  帥個頭!血液衝上荊泰誠的臉龐,他瞪著神情俏美的妻子,那股想掐她又想吻她的衝動再度在胸口翻騰。

  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他發現她愈來愈壞了,愈來愈懂得怎麼逗得他不知所措。

  可惡,堂堂大男人怎能任由一個小女人玩轉在手心?

  「給我去客廳坐!」他伸手比了個酷酷的手勢,指示她快快滾離廚房。

  「是,老公大人。」她乖乖聽令,笑著離開廚房。

  他目送她輕盈的背影,告訴自己應該生氣,笑意卻在眼底溫存。

  洗罷碗盤,荊泰誠順手泡了壺茶端進客廳,瞥見妻子正坐在鋼琴前,熱烈地翻閱某本琴譜。

  「你在幹麼?」將茶壺跟茶杯擱在桌几上後,他走向她。

  回頭望他的臉蛋笑意盈盈。「要不要來彈琴?」

  「彈琴?」他一愣。

  「嗯,我們來四手聯彈,好不好?」

  他跟她四手聯彈?意思是要多年不碰鋼琴的他重新彈琴嗎?荊泰誠猶豫地僵在原地。

  婉如看出他的遲疑,伸手拉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放柔嗓音。「我們一起彈莫札特的『小星星變奏曲』,好不好?」

  他默然。

  「這首曲子,你應該學過吧?會彈吧?」

  他的確會彈,但……

  「我想跟你一起彈琴。」她軟軟地說,撒嬌般的語言如流水,靜靜地沁入他心房。

  他並不想彈琴。他告訴自己。但為什麼在聽著她溫軟的嗓音,看著她水亮的眼眸時,他會感覺到一絲動搖?

  小星星變奏曲,這麼一首充滿童趣與歡樂的曲子,實在不適合他這個陰鬱無趣的大男人。

  他動也不動,她卻已經開始彈了,叮噹清亮的音符一個個跳進他耳朵裡。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她一面彈,一面唱,輕快的歌聲在他心上裝上翅膀,帶領他飛起來,飛往燦爛星空。

  在不知不覺中,他也將手放上琴鍵,顫抖的手指笨拙地敲出已經許久不與他相交的琴音。

  他感覺陌生,卻也熟悉,胸臆酸酸的,似橫梗著什麼。

  她慢下速度,配合他的遲疑,在他抓回要領的時候,她便輕巧地跟上,他與她的節拍如此和諧,琴音曼妙。

  她笑了,望向他的眸甜得像能化出蜜來,他卻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酸、有點痛。

  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時,許久、許久,兩人只是坐著不動,還沉醉在那甜甜酸酸的音樂世界裡,然後,婉如忽地用力拍起手來。

  「安可!安可!」她為兩人初次的共同演奏喝采。

  他強忍住鼻酸,沒好氣地白她一眼。「哪有人自己對自己喊安可的?你不覺得害臊嗎?」

  「怎麼會?我們是真的彈得很好啊,你不覺得嗎?」她笑著反問。

  他胸口揪緊,說不出話來。

  她好似領悟到他震撼的心緒,笑容漸漸地融進柔情,小手握住他大手。「以後,要常常陪我彈琴喔,好不好?」

  荊泰誠沒答腔,掌心感到一股難以形容的暖意,他深深望著身畔的女人,呼吸慢慢破碎。

  「婉如,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什麼事?」

  「之前你……」他深吸一口氣。「對我提出離婚,到底是為什麼?」

  「啊?」她呆了呆。「你怎會忽然這麼問?」

  因為他很想從根本來解決問題,因為他不希望同樣的事再發生一次。

  「你是不是因為覺得我們的婚姻缺少溝通,所以才想跟我離婚?」他表情嚴肅。

  她怔望他,良久,點了點頭。「嗯,那也是原因之一。」

  「還有別的原因嗎?」他像等待宣判的犯人,一顆心倒吊在空中。

  「還有,我覺得……」她垂下眸,嗓音變得細微。「我覺得我們之間沒有愛。」

  「愛?」他麗顫。

  「我覺得……你不愛我。」

  簡單明瞭的一句話,像鞭子,狠狠抽打荊泰誠胸口,他凍住,臉色頓時刷白。

  「我本來以為自己可以接受一個沒有愛的婚姻,可是後來我才明白,我還是想愛的,還是需要愛。」她揚起眸,眼神似蘊著一抹憂傷。

  他瞠視她。

  「我是不是很傻?」她苦笑。「你明明已經表明這不是一個為愛結合的婚姻,我卻還是不滿足。」

  「你……」他嚥了口口水,拚命想從焦乾的喉嚨裡擠出嗓音。「那你呢?」

  「我?」她愣住。

  「你……愛我嗎?」他沙啞地問。

  她愛他嗎?婉如惶然,迎望他深沉黝黑的眼,芳心狂亂地跳動。

  她是否,愛著這個男人?是否就因為愛他,才會想更瞭解他一些,更親近他一些,情緒任由他牽引?

  是否在不經意之間,她已經愛上他了?

  「我……」她轉開目光,忽然不敢看他,覺得臉很紅,好害羞。「你很討厭耶,哪有人這樣問的啊?而且應該是我問你才對——你愛我嗎?」

  他不說話。

  婉如屏息等待著,久久得不到回應,胸口驀地割開一道口,痛楚地流血。「算了,我不想知道。」

  她狼狽地起身,狼狽地想逃開這個令她尷尬又受傷的男人,他卻猛然伸手拽住她,一把將她拉進自己懷裡。

  他的唇,近乎魯莽地攫住她,冰冷又灼燙的唇,令她忽冷忽熱,不住顫抖。

  他吻著她,熱情又絕望地吻著,於是她聽到了他封緘在唇裡的千言萬語,明白了他難以出口的情意。

  他愛她——

  她知道的,只是他不曉得該怎麼表白,他總是這樣,奸彆扭又好可愛。

  「我也……愛你。」她輕輕地在他耳畔呢喃。

  他倏地震住,鬆開她,不可思議地瞪著她。彷彿不相信自己方才聽到的話。

  「我也愛你。」她溫柔地重複。

  他低喊一聲,身子反彈似地跳起,在客廳裡茫然地兜圈子,像只無頭蒼蠅,不知如何是好。

  「你怎麼啦?」她覺得又奇怪又好笑。

  他回頭,很複雜又很憂鬱地看她一眼,接著急急衝進臥房裡,一陣砰然聲響絰,又衝出來。

  她愕然看著他杵在自己面前,咬著牙伸出手,厚實的掌心,躺著一枚小巧的鑽戒。

  她認出那就是之前她離家出走時,留下的婚戒。

  「你願意……戴回去嗎?」他低低地問,嗓音很沙啞。

  這算是重新向她求婚嗎?婉如望著一臉侷促不安的丈夫,只覺喉嚨一波酸楚不停地、不停地湧上來。

  「你不願意嗎?」她的沉默令他失去自信,臉色急速刷白。

  她心一緊,在淚眼矇矓中,朝他伸出手。

  他明白她的意思,倒抽口氣,強抑住奔騰不已的心臟,拿起婚戒,緩緩地圈住她纖細的無名指——

  門鈴聲忽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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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尖銳的門鈴聲,驚破了這溫馨纏綿的一刻,而當滿臉不耐與懊惱的荊泰誠前去應門時,映入眼底的,是一道令他恨不得逐之而後快的倩影。

  「晚安,親愛的。」費愛莎朝他甜甜地笑,笑容卻不懷好意。

  「你來這裡幹麼?」他瞠目怒視。

  「別這麼冷淡嘛,人家可是特地來探望你的。」費愛莎似乎早對他殺人似的眼神有所準備,嬌軀快速一閃,旁若無人地踏進屋裡。

  荊泰誠阻止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進去,和婉如面對面。

  一個是他剛剛才重新套上婚戒的嬌妻,一個是傳說中的情婦,兩個女人靜默對峙,氣氛詭異。

  婉如首先打破僵凝,語氣很冷靜。「這麼晚了,不知道費小姐到我們家來有何指教?」

  「啊,我打擾你們小倆口了嗎?真是抱歉啊!」費愛莎皮笑肉不笑,道歉完全不真心。「我啊,是來關心關心泰誠的,他這麼久不回來上班,大夥兒都很想念他呢,尤其是我。」她毫不避忌地強調。

  婉如悄悄咬牙,很清楚她這麼說是何用意。

  「你也知道,我跟泰誠一向是工作上的最佳拍檔,少了他在我身邊,我還真不習慣呢。」費愛莎優雅地旋個身,主動在沙發上坐下。

  「那還真是難為你了。」婉如淡淡地諷刺,轉向丈夫。「這茶涼了,不好招待客人,我去重新泡一壺。」她端起茶盤,往廚房走去。

  荊泰誠知道,妻子是在暗示他盡快解決這樁紅粉麻煩。他擰眉,冷冽地注視不請自來的女人。「費愛莎,我在電話裡應該跟你說得很清楚了,我跟你,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現在沒有,以後更不會有。」

  「噯,你怎麼這麼說呢?就算做不成情人,我們起碼還是同事吧?難道你永遠不回來上班?」

  「我不會再回去了。」他冷冷地宣稱。

  「什麼?」她一愣。「為什麼?」

  因為那間事務所有你。他以冰冷的目光回應她的問題。

  她卻假裝看不懂。「是因為你失去記憶的緣故嗎?泰誠,我知道你把二十歲以後的記憶都忘光了,連曾經經手的案子也不記得,但這有什麼關係?只要你肯努力學,這些遲早補得回來。」

  「我當然知道這些補得回來。」他淡漠地撇嘴。「你放心,我並不是因為自己能力不足才卻步的,總有一天我會再回到職場。」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說不回公司?」她嬌聲問。

  他不屑地望她。「你非要我攤開來說嗎?」

  費愛莎臉色一變,差點掛不住笑盈盈的面具,她站起身,刻意親匿地攀住他臂膀。「親愛的,你該不會是想暗示你不想跟我一起工作吧?這樣我會很傷心呢!」

  他冷冷地甩開她的手。

  她笑容一僵,想說什麼,言語卻在唇畔廝磨,出不來。

  婉如適時端著茶盤走出來,只看一眼,便猜到現在是什麼情況,唇角淺淺一彎。「費小姐,沒什麼好招待的,請喝茶。」

  她將茶杯遞給費愛莎,後者卻一動也不動,睜大眼,瞪著在她指間閃爍的鑽戒。

  「這戒指真漂亮!」費愛莎膩聲稱讚,眼眸燃起火光。「上回在醫院,好像沒看見你戴。」

  「對啊。」婉如坦承。「我是今天才戴上的。」

  「為什麼?」

  「因為泰誠重新向我求婚了。」婉如直視丈夫的情婦,一字一句地撂話。「之前我們有點誤會,吵了一架,不過現在我們已經決定好好經營我們的婚姻,再也不會放開彼此的手了。」說著,她朝丈夫伸出手。

  荊泰誠會意,緊緊地握住。

  費愛莎死瞪著兩人親匿交握的雙手,面色頓時慘白。

  她輸了!竟然再次敗在這個可惡的女人手上——明明長得不如她漂亮,腦子也沒她聰明,為何泰誠偏偏就是不肯離婚?

  「親愛的,」費愛莎揚起頭,火樣的眸光直逼荊泰誠。「你忘了我早上在電話裡跟你說的話嗎?我現在很傷心,真的很傷心。」

  荊泰誠擰眉,下意識地將妻子攬過來,護在自己懷裡。「你想怎樣?」

  「我雖然很愛你,但也不能任由你這樣利用我。」費愛莎抿了抿冷艷的朱唇。「有件事我本來不想當著蘇小姐面前說的,但現在,不得不說了。」

  「你想說什麼?」荊泰誠將妻子摟得更緊。

  費愛莎注意到他無意間的保護動作,眼神一冷。「我懷孕了。」

  輕輕落下的一句話,像地雷,在室內整個炸開。

  婉如只覺眼前發黑,全身發顫,一股冷意從腳尖竄上骨髓,而荊泰誠更是整個人僵在原地。

  「你、說、什、麼?」

  費愛莎微笑,像是很滿意自己的話造成的效果,這下有心情喝茶了,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地啜一口。「親愛的,你的耳朵好像不太行呢,我說我懷了你的小孩,你沒聽見嗎?」

  「不可能!」荊泰誠咆哮地駁斥。

  「當然可能。」費愛莎笑聲如刀,狠狠戳進兩夫妻心房。「真是抱歉啊,蘇小姐,我肚子裡有了你老公的孩子,你說怎麼辦好呢?」

  夠了!她不想聽,不想聽!

  婉如猛然自丈夫懷裡退開,眼眸尖銳地刺痛。

  「婉如,你別聽這女人胡說八道!她不可能懷了我的小孩。」荊泰誠焦急地解釋。

  「怎麼不可能?」費愛莎插嘴。「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做愛,當然會冒出愛的結晶嘍!」

  「你閉嘴!」荊泰誠回頭怒斥,眼眸噴火。「我沒跟你上床!」

  「你當然有,你只是忘了。」

  「我沒有!」

  「你怎能確定?你失去記憶了不是嗎?話說回來,親愛的,你跟我上床有那麼奇怪嗎?你跟我大學時候本來就是一對戀人,雖然分手了,卻一直思念著彼此,後來在同一間事務所上班,當然會舊情復燃啊!」

  他們倆大學時代是一對?

  婉如倏地停止呼吸,她沒想到兩人原來還有一段過去。

  「唉,好可惜你都忘了。」費愛莎甜膩的嗓音繼續折磨她。「你真的好熱情呢,連我現在想起那些火熱的夜晚,都忍不住要臉紅。親愛的,你真的忘了嗎?以前我們每次官司勝訴,都會躲在你的辦公室裡慶祝,好刺激呢,明明門外就有別的同事走來走去——」

  「別再說了!」婉如失聲尖叫。她聽不下去了,不想聽丈夫跟別的女人那些噁心淫穢的情事,她不願想像那一幕,偏偏那扭曲的畫面一直在腦海裡晃動。「拜託,不要再說了……」她哽咽地抗議,雙手搗住耳朵,拚命忍著不落淚。

  見妻子這樣,莉泰誠心痛得發慌,他陡地咆吼一聲,狠狠拽住費愛莎,不由分說地將她推出大門外。

  「你玩夠了吧?快給我滾出去!」語落,他砰地甩上門,無助地呆站半晌,才走向正默默垂淚的妻子。

  「婉如,」他沙啞地喚,輕輕擁住她顫抖的肩膀。「你相信我,我真的跟費愛莎沒什麼。」

  她揚起木然的臉蛋,冰冽的嗓音教他發狂。「她是你情婦。」

  「她不是!我跟她只是普通同事。」

  「你怎能確定?」

  「我當然確定!」

  「你只是不記得而已。」她搖頭,唇瓣猶如失去生命的花朵,雪白乾枯。「你失去記憶了,當然忘了曾經跟她上床。」

  「我沒有!」他激動地否認。

  這樣的激動,卻激怒了她,憤慨地瞪他。「荊泰誠,你不想負責任嗎?我想不到你是這麼沒有擔當的男人,就算你現在不愛費愛莎,也不能不認自己的孩子。」

  「我說了,她不可能懷我的孩子。」他仍是強烈否認。

  「你憑什麼這麼篤定?」她質問。

  憑他根本沒失去記憶!他記得清清楚楚,他跟費愛莎之間是清白的,他從頭到尾不曾接受過她的引誘。

  可他,該怎麼跟自己的妻子說明這一點?

  荊泰誠緊握雙拳,強自壓抑胸間驚恐的浪潮。

  她不會原諒他的,如果她知道,他根本沒因為車禍腦震盪失去記憶,一切都只是作戲,他不敢想像她會有何反應。

  他們的關係,好不容易有所進展,不能再倒退了,他不願再失去她一次!

  「你聽我說,婉如,你相信我好嗎?」他不知該如何解釋,只能祈求地看著她,希望他能信任自己。

  婉如默默凝睇丈夫,看出他的驚慌與無措,知道他是真的在乎自己,她心軟了,深吸一口氣。「泰誠,你坦白說,你大學時真的跟費愛莎談過戀愛嗎?」

  他一震,半晌,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是什麼時候?」

  「大一的時候,可是我們在升大二那年,就分手了。」

  「你還記得分手的記憶?」

  「嗯。」

  「所以在你記憶裡,你已經不愛她了?」

  「早就不愛了。」他鄭重聲明。

  她深深地望他,眼神很複雜。

  他看不出她是否還怨怒著,驚懼地等待她的反應。

  彷彿過了一世紀之久,她總算點頭。「好,這一點,我相信你。」

  他頓時鬆了一口氣。

  「可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他一顆心又提到腔口。

  「明天早上,你想辦法帶費愛莎到醫院檢查,如果她真的懷孕了,而且確定是你的小孩,那我們再想想該怎麼補償她。」

  「不可能的!我跟你保證,費愛莎絕不可能有我的孩子。」

  「如果是這樣最好。」她黯然低語,垂下頭。

  荊泰誠凝望妻子,心弦一陣陣地牽動,痛楚與甜蜜在胸臆間交雜,他不禁展臂擁抱她。「婉如,謝謝你願意相信我,支持我。」

  「別這麼說,我們是夫妻,不是嗎?」她幽幽歎息。「只要你願意跟我過一輩子,我也會努力跟你一起走下去。」

  溫柔似水的許諾,震撼了他,他更加擁緊她,情動地吻了吻她柔細的發。

  他暗暗感謝老天,醉在幸福海裡,沒注意到懷裡的她,哀傷地撫摸著手上的婚戒——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6-3 14:40:19

第三章

  「你說什麼?你要跟泰誠離婚?!」

  蘇士允得知女兒的決定,勃然大怒,咆哮聲差點沒震垮天花板。

  婉如緊緊咬唇,努力不讓自己屈服於父親的怒氣之下——媽媽就是每次都委屈順從,最後才會鬱鬱而終,她絕不重蹈覆轍。

  「現在是怎樣?你當婚姻是一場遊戲嗎?你要結就結,要離就離?我告訴你,我不准你離婚!」

  「我要……我要離婚。」婉如揚起下巴,重申自己的決定。「這是我跟泰誠的事,爸你請別過問。」

  「誰說你可以這樣對我說話了?!」蘇士允重重拍桌。「泰誠怎麼說?我不相信他會放縱你耍任性!」

  「他不肯離婚,可是我會說服他。」

  「他不肯離?」聽聞女婿的堅持,蘇士允才稍稍鬆一口氣,銳眸朝女兒瞪去。「既然你老公都不准了,你就別鬧了,乖乖回家去。」

  「我不是在鬧,爸,我是認真的。」婉如嘗試對父親講道理。「我跟泰誠的婚姻根本是一個錯誤,我們之間其實沒有愛——」

  「愛?」蘇士允嗤之以鼻。「有幾對夫妻之間是真正有愛的?你受的教訓還不夠嗎?曾玉廷那死小子還沒讓你認清現實嗎?」

  「我……」婉如咬牙。她也曾經心涼,曾經以為世間的愛情都是謊言,但她現在明白了,她還是期待真愛的,還想去愛。「至少,我不要一樁冷冰冰的婚姻,婚姻不該只有這樣的,應該有熱情,夫妻之間要有交流,要同甘共苦,不該像同居的陌生人——」

  「你這意思,是在嘲諷你媽跟我嗎?」蘇士允再度不耐地打斷她。

  「我沒……這意思。」婉如臉色刷白,鼓起勇氣迎向父親嚴厲的逼視。「可是爸,我說實話,如果我是媽,我一定會為自己多爭取一些,我會——」

  「你是指責我對你媽不好嗎?難道我虐待她?」

  「你是沒虐待她。」她小小聲地回應。「但你什麼都替她做好決定,她只能照你指的路走,我知道她其實不快樂。」

  「你媽快不快樂,你根本不知道!」蘇士允怒駁。

  「但我知道自己快不快樂,這個婚姻已經讓我不快樂了,我不想繼續困在這團泥淖裡,我要離婚。」

  這不是她想追求的婚姻,她的婚姻不該是這樣的,現在的她,已經很明白了。

  「我不准你離!」蘇士允還是這句話。「三年前你被逃婚,丟的臉還不夠嗎?現在又要鬧離婚?你想親戚朋友會怎麼看我們?你不要臉,我可還要面子!」

  「為了面子,你寧可葬送女兒一生的幸福嗎?」

  「說什麼葬送幸福?泰誠對你不夠好嗎?就因為他忙著工作,想多賺點錢照顧這個家,沒空陪你,你就要說人家辜負你嗎?」

  「爸,你完全沒搞清楚事情的重點,我不是嫌他沒空陪我,我只是覺得他完全不重視這個婚姻,根本無心好好經營,他甚至在外面有女人——」

  「男人在外面工作,哪個沒踏進紅粉陷阱過的?你管他外面有幾個女人,總之他娶回家的只有你一個就是了!」

  因為他認定的正妻只有她,所以她就該忍受他在外頭拈花惹草嗎?

  婉如不敢相信地瞪著父親,是否所有的男人都抱持著類似的想法?難怪女人在婚姻裡老是處在弱勢。

  她霍地起身,不想再繼續與父親進行這種無用的爭論。「總之不管你們怎麼說,我已經決定了,這種婚姻,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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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離家出走了!

  連續幾天不回家的荊泰誠接到妻子寄到辦公室的離婚協議書,大為震怒,匆匆趕回家,迎接他的,卻是一室的幽暗與冷清。

  他本以為妻子大概是睡了,但躡手躡腳到房裡一瞧,才驚覺她收拾了大部分的衣物,提著行李離開了。

  梳妝台上,一枚婚戒孤伶伶地躺著。

  荊泰誠顫著手,拾起他特別訂製的婚戒,瞪著那璀亮的鑽石切割面,起先,俊容還能勉強保持淡漠,但漸漸地,面具崩裂一道口,露出扭曲的肌肉——

  該死的女人,竟給他搞不告而別這一招!

  他低吼一聲,握起拳頭用力捶牆,一記又一記,發了瘋似的,像頭誤落陷阱的猛獸。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感覺到痛了,頹然坐倒床沿,泛著血絲的眼,忿忿盯著自己破皮流血的指節。

  「蘇婉如,你不要以為我會就這樣放你走。」他陰沈地低語。「你等著瞧吧,就算把全台灣都翻過來,我也一定要把你找回來,你等著、等著……」

  倏地,他跳起身,抓起車鑰匙,怒氣沖沖地往屋外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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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出離婚協議書後,婉如褪下戒指,一個人提著行李悄悄離開。

  怕丈夫與父親太快找到自己,她不敢跟好友求救,躲到東部一座臨海的小鎮,暫時住在一間民宿裡。

  她知道離家出走並不能解決問題,但也許給彼此一些時間與空間,荊泰誠會學著面對現實,願意瞭解她的決心,進而同意離婚,放她自由。

  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希望荊泰誠能自行想通,否則真的要鬧上法庭,就太難看了。

  婉如歎息,在書桌前坐下,打開筆記型電腦,連上網路,收電子郵件。

  雜誌社在催這期的專欄稿,她將寫好的稿子E過去,順便告訴對方,她最近人不在國內,可能不方便再寫專欄,請他們另找他人頂替。

  然後她寫信給好友們,告訴她們自己目前的處境,請她們不用為她擔心。

  最後,她寫信給丈夫,希望他能慎重考慮離婚的提議,不然暫且分居也好。

  處理好一切後,她關上電腦,洗了個長長的熱水澡,躺上床。

  她以為自己會很快睡著,經過這段時日的紛紛擾擾,她總算遠離台北,遠離那個令她透不過氣的家,她以為自己心情會很輕鬆,很快樂。

  但不是。她忍不住要胡思亂想,腦海裡荊泰誠的面孔不停跳出來,每一張都在指責她、斥罵她。

  他一定會恨她。她無奈地想。

  但她又何嘗不是?這婚姻若再持續下去,她一定會恨透這個男人,與其彼此折磨到痛不欲生,為什麼不好聚好散?

  而且跟她離婚,他就可以跟那個女律師雙宿雙飛了,她真不懂他在抗拒些什麼?

  「荊泰誠,你以為我喜歡玩離家出走這一招嗎?因為我真的很不想哭,真的很討厭……」

  她翻過身,將淚濕的臉蛋埋進枕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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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小姐,請吃早餐。」民宿女主人莊美琪笑盈盈地招待婉如坐上餐桌。

  「蘇蘇阿姨,吃早餐、吃早餐。」在餐桌下鑽進鑽出的,則是莊美琪調皮的小女兒莊婷婷。

  「婷婷,來。」婉如朝小婷婷拍拍手,要她坐在自己膝上,小婷婷果然一骨碌地爬上來,小臉蛋在她胸前搓揉。

  「蘇蘇阿姨好香喔!」軟軟的童音讚歎著。

  婉如笑開了,不禁親了小婷婷粉嫩的臉頰一記。經過一星期的相處,她發現自己已經愛上這個又淘氣又愛撒嬌的小女孩。

  莊美琪笑望她們,將一碗清粥以及幾道色香味俱全的小菜擺上餐桌。

  「哇∼∼看起來真棒!」婉如嗅了嗅,胃口大開。「美琪,你手藝真的不錯!」

  「只是幾道家常小菜而已,沒什麼啦。」

  「就是家常小菜,才看得出功力啊!對不對?婷婷。」婉如問懷中的小女孩。

  小婷婷眨眨眼,蘋果臉蛋紅通通的,其實聽不太懂她在問什麼,但知道是稱讚媽媽,趕忙用力點頭。

  「對啊、對啊!」

  「小鬼!」莊美琪寵愛地伸指彈了女兒額頭一記。「不懂還裝懂,阿姨說什麼你知道嗎?」

  「好痛、痛痛痛!」小婷婷兩隻小手抱住額頭,刻意做出委屈狀。「壞媽咪,都欺負人家,我不跟你玩了!」

  「不跟我玩?那你要跟誰玩?」莊美琪右手鑽進女兒脅下,故意逗她。「癢不癢?癢不癢?你這小傢伙,你才是壞女兒呢!」

  「啊呵呵呵∼∼」小婷婷癢得直笑。「媽咪不要,媽咪饒了我啦!」

  莊美琪聽女兒求饒,也笑了,一把抱起她。「好了,別黏著蘇蘇阿姨了,讓阿姨吃早餐。」

  「好∼∼」小婷婷好乖巧地回應。

  婉如目送母女倆說說笑笑地離開餐廳,胸口不覺泛起一股淡淡的苦澀。

  她也曾幻想過,結婚以後,生一、兩個寶寶,幻想跟丈夫、孩子一家和樂,但她的婚姻,原來只是個笑話。

  她澀澀地低頭吃早餐,偶爾抬起頭來,看窗外碧海藍天的景色,她想起荊泰誠曾經開車載她到北海岸兜風,那天的天氣也如今日一般晴朗。

  一路上,他們幾乎沒什麼交談,她卻覺得很輕鬆、很平靜……

  為什麼現在跟他在一起,她沒辦法再保持平靜了呢?

  為什麼見他回家後總是不和她說話,她會那麼惱火呢?

  為什麼,他要在外面跟別的女人糾纏不清呢?

  婉如幽幽地歎息。

  「……心情還是不好嗎?」一道清柔的嗓音驀地拂過她耳畔。

  她揚眸,迎向莊美琪善解人意的眼神。「婷婷呢?」她挺直背脊,刻意掩飾自己的失神。

  「在房間玩洋娃娃。」莊美琪微笑,彎腰收拾餐具。

  「我來幫你吧!」

  婉如主動起身幫忙,莊美琪也不婉拒,民宿的主人與住客有時更像是朋友關係,也許是住宿環境太居家,客人往往很放鬆,當自己家看。

  婉如也是,剛來幾天的陌生感很快便消褪了,尤其莊美琪又是這麼溫柔體貼的一個女主人,很容易令人卸下心防。

  兩個女人一邊在廚房內洗碗,一邊聊天。

  「美琪,有件事我想問問你,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太冒昧。」婉如遲疑地開口。

  「什麼事,你問吧。」莊美琪淡淡地,彷彿料到她要問什麼。

  「你……沒結婚嗎?還是已經離婚了?」

  「你想知道,婷婷的爸爸在哪裡是吧?」

  「抱歉,我知道自己不該問那麼多。」婉如有些尷尬。

  莊美琪搖搖頭。「沒關係,也沒什麼好瞞的,我的確沒結婚,生下婷婷後,我便決定在這兒開民宿。」

  「那婷婷的爸爸呢?」

  「我跟他已經分手了。」

  「那他不曉得婷婷的存在嗎?」

  「他知道。」

  「他知道?」這答案令婉如一怔。「他知道還讓你一個人帶著孩子在這裡開民宿?」這男人也太不負責任了吧?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最近才曉得的。」莊美琪嫣然一笑。「我們現在是朋友。」

  婉如愕然,曾經分手的戀人變成朋友,中間還有一個兩人的生命結晶,這其中一定有故事。

  她很好奇。

  「我以後再跟你說我的故事,現在,先說你的。」莊美琪洗完最後一個盤子,用抹布擦乾,然後望向她。「你離家出走,對吧?」

  「你知道?」婉如訝異地揚眉。

  「我們做這行的,客人看多了,總是能看出些端倪。你來這兒後,手機從來不曾響起,我想你一直把它關機吧,應該是不想讓人找到你。」

  不愧是民宿老闆娘,觀察力果然敏銳。

  婉如苦笑。「你猜對了。」

  「是躲情人嗎?」莊美琪繼續猜。

  「是我老公。」婉如深吸口氣,既然被看穿了,她也不想再隱瞞。「應該說,我想讓他變成我前夫。」

  「你想離婚?」莊美琪蹙眉。

  「嗯。」婉如瞥她一眼,欲言又止。不知怎地,她有股衝動把一切說出來,她覺得莊美琪能瞭解,而且兩人不熟,完全不知道彼此的背景來歷,反而好像更能吐露煩惱。

  莊美琪看出她眸中潛藏的渴望,微笑著捏捏她的手。「你等我,我煮一壺咖啡,我們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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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花翻捲,海風吹拂,草地上撐起一把白色傘篷,傘下一張桌几,幾把椅子,兩個女人對坐談心。

  咖啡喝了半壺,一疊手工餅乾也只零零落落剩下幾片。

  「……所以,你決定跟他離婚?」聽罷婉如的婚姻故事,莊美琪端起咖啡杯,若有所思地啜飲。

  「嗯。」婉如苦澀地點頭。「我想我們都錯了,我們婚姻的基礎太薄弱,結婚的理由太兒戲,他只是想找個管家,而我……」她頓了頓,長歎口氣。「連我自己也不曉得為何一時衝動跟他結婚。」

  莊美琪靜靜望她,良久,試探地問:「也許,是因為你喜歡他?」

  婉如一震。

  「也許他也喜歡你。」

  「怎麼可能?」婉如失聲反駁,不相信。

  「我倒覺得很有可能喔。」莊美琪目光閃閃。「你說他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態度總是冷冷的,就連追你的時候,都不太說話。」

  「他沒有追我。」婉如更正莊美琪的用詞。

  「好吧,就算他沒追吧。」莊美琪抿唇一笑。「可是他每個禮拜跟你約會一次是事實。」

  「他只是在等我答覆。」

  「是啊,為了讓你答應他的求婚。」

  「那才不是求婚!」婉如再度更正。「那只是……只是一個『提議』而已。」求婚該是浪漫的,令人心動的,才不是像在談一場交易。

  「好吧,只是『提議』。」莊美琪再度順從她的聲明。

  婉如臉頰一熱,頓時有點窘。

  「總之,他在對你求——咳咳,提議的時候,很不像他。」

  「不像嗎?」

  「嗯,你不覺得他突然變得很多話?」

  他變得很多話?婉如一愣。對啊,仔細一想,他那天的確說了不少話,而且有條有理,攻守分明,第一次讓她見識他流利的口才。

  「也許,他以為他在上法庭吧?」婉如不情願地咬咬唇。「他該不會把我當成對方的證人在詰問吧?」

  「他的確把它當成一場法庭辯論了,不過不是在『詰問』你,是『說服』你。」

  「說服我?」

  「說服你答應嫁給他。」莊美琪淺淺勾唇。「他好像很怕你不同意,所以才使出渾身解數來說服你,因為這場交鋒,他絕不能輸。」

  「為什麼?」

  「還不懂嗎?」莊美琪笑著歎息。「因為他很在乎你啊!」

  他在乎她?怎麼可能?婉如顰眉,不相信,芳心卻動搖了,在胸口劇烈地跳動著。

  「可惜他還是沒能當場說服你,你說要考慮,他只好每個週末上你家找你,雖然他說過他從不浪費時間追求女人,但他還是把時間花在你身上了。」

  「—個禮拜才一次而已。」婉如喃喃辯白。這麼一點點時間,算是追求嗎?

  「對他那種男人,也許就是了。」

  「可是……」

  「後來你不是遇見你前男友嗎?他一眼就看出你的心情,馬上扮演一個癡情的追求者給你前男友看,幫你保住面子——難道你不認為他這麼做很貼心嗎?」

  「是很貼心沒錯。」婉如承認,她的確曾為他突如其來的體貼而感動過。「但這也不代表他在乎我。」

  「怎麼不是?如果不是因為他一直看著你,一直關心你的情緒,他能那麼快便進入狀況嗎?如果不是因為在乎你,他為什麼要這樣注視著你?」

  「因為……」婉如無言。她忽地想起曾玉廷逃婚那天,她從自己房裡的窗口,看見他在庭院裡默默抽煙。

  那時候,他抬頭看她,她以為他是有意嘲弄她,難道不是?

  難道她誤會了他?

  婉如咬牙,腦海思潮紛紛亂亂。「可是如果他真的在乎我,為什麼結婚後對我態度那麼冷淡?為什麼在外頭還有別的女人?」

  「這我就猜不到了。」莊美琪搖搖頭。「你們的婚姻確實有問題,但我總覺得他是在乎你的,也許事情不單純。」

  那麼,事情究竟會有多複雜?

  婉如昏沉地想,忽然覺得有些虛脫,莊美琪的分析太教她震撼,令她不知所措。

  「媽咪,蘇蘇阿姨,陪我玩!」小婷婷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搖她的手。

  她渾然不覺,神魂不定。

  「婷婷別吵,讓蘇蘇阿姨一個人靜一靜。」莊美琪體貼地抱起女兒離開。

  她留在原地出神,愈想愈覺得不對勁,驀地起身奔回房裡,打開手機。

  如她所料,手機裡累積了多則待讀訊息,她顫著手指點進去,有些是工作上的電話,有些是她的朋友。

  奇怪的是,沒有一則簡訊是來自她的丈夫。難道他一點也不擔心她嗎?他不想找她?

  她閉了閉眼,胸口五味雜陳,似哀又似怨,更氣自己方才竟還一時心軟,說不定他正和情婦樂逍遙呢!

  她不甘心地嘶喊一聲,想丟開手機,心念卻忽然一動,撥進語音系統聽留言。

  第一通,是蘇士允留的,一開始,就是一串激烈的飆罵——

  「你這死丫頭!究竟躲哪裡去了?!手機也不開,以為把離婚協議書寄到泰誠公司就沒事了嗎?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泰誠為了找你,還撞車了,現在躺在醫院裡!你還不趕快回來……」

  接下來父親說了什麼,婉如完全沒聽見,她愣愣地握著手機,臉色刷白,胸海捲起驚濤駭浪——

  泰誠……出車禍了?

第四章

  聽到父親的留言,婉如先是呆愣當場,回過神來,便立刻收拾行李趕回台北。

  路上,她打了電話給父親,他再次將她罵得狗血淋頭,然後才命令她到醫院去探望丈夫。

  到了醫院,護士帶著她來到頭等病房外,窗口簾幔拉下,門也密密關著,顯然房內的人很不喜歡隱私遭窺探。

  正是她丈夫的個性。

  婉如歎息,謝過護士後,輕輕敲門。

  兩秒後,荊泰誠微慍的嗓音才響起。「進來。」

  她推開門,盈盈走進病房,目光從他陰沈緊繃的臉龐,看到他打上石膏、高吊著的右腿。

  她驚愕地抽氣,急奔到他面前。「你的腿受傷了?」為什麼爸爸沒事先告訴她?「怎樣?還好嗎?」

  他不說話,默默瞪著她。

  他還在生氣嗎?她尷尬地扯唇。也對,若不是那天她離家出走,他急著出門找她,也不會發生車禍。

  「對不起。」她喃喃道歉。「害你受傷,是我不好。」

  他仍然不吭聲,濃眉緊鎖。

  她咬了咬牙。「但我還是覺得我的決定並沒錯,我們是該好好想想是不是離婚比較好——」

  「你到底在說什麼?」他驀地打斷她。

  她一愣,迎向他不耐的俊容,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某個莫名其妙闖進來的不速之客,好陌生。

  而他下一句問話,更令她驚駭——

  「你是誰?」

  「什麼?!」她震撼,整個人怔在原地。「泰誠,你問這話什麼意思?我是誰你怎麼可能不認識?」

  「我就是不認識。」他抿唇。「你到底是誰?」

  「我是……」她驚愕得幾乎找不到說話的聲音。「我是婉如啊,蘇婉如。」

  「蘇婉如?」他垂眸,似在思索這名字,半晌,才再度望向她。「你是蘇教授的女兒?」

  「我當然是!」她瞇起眼,有些生氣了。他在懲罰她嗎?為何跟她玩這種把戲?「你幹麼裝作不認識我?」

  「我們見過?」他反倒更擺出疑惑的表情,想了想。「對了,上次我們去老師家,你有出來跟大家打招呼。」

  什麼跟什麼啊?婉如惱了。什麼上回去老師家?他幹麼一副他們很不熟的口氣?

  「荊泰誠,你在整我嗎?」

  「我整你?」他目光一閃。「我為什麼要整你?」

  「那你幹麼裝成一副我們很不熟的樣子?」她懊惱。

  「我們很熟嗎?」他伶俐地反問。「你這女人會不會太自以為是了?我們只見過一次面,我有必要對你印象深刻嗎?」

  「嗄?」他們只見過一次面?這種漫天大謊他也扯得出來?他拿她當笨蛋耍嗎?「荊泰誠,我知道你氣我一直跟你鬧離婚,但你也不必用這種方式來捉弄我吧?我們都結婚三年了!你好意思說我們只見過一次面?」

  「我們結婚三年了?」冷漠與不耐急速從他臉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清楚楚的震驚。「我跟你結婚?」

  「沒錯!」

  「開什麼玩笑?」

  「開玩笑?誰跟你開玩笑啊?」天哪,她好想扁他。「我是你老婆,荊泰誠,你想罵什麼就痛快點說,不要假裝不認識我!」

  他複雜地望她,良久,良久,久到幾乎逼她抓狂,然後,才啞聲拋下一句——

  「我是不認識你。」他頓了頓。「因為我失去部分記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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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我不懂,泰誠怎麼會失去記憶?」婉如抓著匆匆趕來醫院的父親,焦急地問。

  父女倆在會客室相對而坐,討論荊泰誠的病情。

  「醫生說是車禍的後遺症。」蘇士允沉聲解釋。「泰誠撞車時,除了大腿骨折,頭部也受到撞擊,有輕微的腦震盪。」

  「腦震盪?」婉如咀嚼著這熟悉的名詞。

  「醫生說,腦部是人體最精密的構造,他也不確定問題出在哪裡,可能是有部分記憶神經受損了,總之泰誠失去了這幾年的記憶。」

  「這幾年?是哪幾年?」

  「他以為自己還是二十歲的大學生。」

  二十歲?大學生?怪不得他會以為他們只見過一次面了。婉如驚喘地撫住喉頭。「爸,你的意思是,泰誠不記得跟我結婚了?」

  「沒錯。」蘇士允嚴肅地點頭。「有關婚姻生活的記憶,他全忘了。」

  婉如說不出話來,驚駭地瞪著父親。

  「不只忘了跟你結婚的事,他連這幾年學的法學知識都忘光了,工作上的案子也不記得,暫時不能回到事務所工作。」

  「他不能回去工作?」婉如呆然。「那該怎麼辦?」

  「這就要靠你了,婉如。」蘇士允語重心長地叮囑女兒。「你是他老婆,是唯一能幫助他恢復正常的人。」

  「我?」

  「你該不會還堅持要離婚吧?」蘇士允語氣變得嚴厲。

  「我……」婉如咬唇,心緒紛擾。她的確想離婚,但現在是泰誠人生最困難的時候,她能拋下他不管嗎?

  畢竟他們結婚三年,沒有愛情,也有感情啊!

  「可是,我幫得了他嗎?」婉如喃喃自語,想起方才丈夫面對自己時,那陌生又厭煩的表情,她有些遲疑,有些害怕。

  他會不會希望她離他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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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我遠一點!」

  荊泰誠手臂一橫,甩開突如其來黏上身來的女人。

  「你還是這麼酷啊!親愛的。」費愛莎對他的冷淡不以為忤,嫵媚一笑。「人家可是特地來探望你的呢。」

  他不說話,冷冷瞪她。

  費愛莎神色自若,在病房裡轉一圈,然後玉手調皮地敲敲他打上石膏的腿。「怎麼樣?醫生說什麼時候可以拆?」

  「一個月。」

  「一個月啊……」她歪過臉蛋,似是思索著什麼。「這麼說一個月後,我就可以看到威風凜凜的荊大律師重回職場嘍?」

  荊泰誠蹙眉。「我不能回去。」

  「為什麼?」

  他瞪她。「如果你是代表公司來探望我,不可能不知道。」

  費愛莎揚眉,兩秒後,微微一笑。「我是聽說了,可是我不相信。」

  他蹙眉。

  「我不相信你會失去記憶。」她盈盈挪過來,伸指彈他額頭。「你這麼強悍的一個男人,就算撞車也能存活下來,怎麼可能連自己的記憶都保不住呢?」

  「不管你信不信,事實就是如此。」他神態冷漠。

  「那我呢?」美眸流轉燦光。「難道你連我,也忘了嗎?」

  「我記得。」他別過臉,似有些不情願。

  費愛莎輕輕一笑。「對啊,你當然記得,我們可是一進大學就認識了呢!還談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他磨牙。「戀愛的事,我忘了。」

  「真的假的?如果你只記得二十歲以前的事,那不就是跟我愛得最瘋狂的那一年嗎?」她頓了頓,玉手又黏膩地勾上他肩頸。「這麼說,你現在應該很愛我嘍?」

  「我只記得,我們已經分手了。」他不帶感情地回應。

  「是嗎?」嬌媚的嗓音在他耳邊繚繞。「如果我跟你說,我後悔了呢?我不想跟你分手了,我想跟你在一起。」

  「已經來不及了。」

  「當然來得及,你還愛著我,不是嗎?」

  荊泰誠擰眉,正想說什麼,眼角忽地瞥見房門拉開一道縫,一截淺色裙袂隱隱飄動。

  他猛然推開費愛莎。

  「親愛的,你幹麼啦?很痛耶!」她嬌嗔。

  就在此刻,婉如也推門走進來,她看看老公,又看看前一秒還纏在他身上的女人,面無表情。

  費愛莎看見她,嫣然一笑。「這位就是蘇小姐吧?」她刻意不喊「荊太太」,大方地伸出手。「你好,我是費愛莎,跟泰誠……是老朋友了。」

  她的意思是,她就是泰誠的情婦吧?

  婉如冷哼,沒笨到聽不懂費愛莎意味深長的暗示,她只是想不到,丈夫的情婦竟敢公然來到她面前,對她示威。

  「我是蘇婉如。」她壓下怒意,不動聲色地接下情婦的挑釁。「謝謝你特地來探望『我們家』泰誠。」

  簡單三個字,明白點出誰才是正妻名分的所有人。

  費愛莎面色微變,眼神中的輕蔑之意淡去,燃起熊熊戰火。「我以為蘇小姐人如其名,溫柔婉約,看來比我想像得還堅強呢!」

  「現代女性,總是要學著堅強一點。」婉如淡淡地笑,故意朝丈夫掃去一瞥。「不過我好像真的不夠溫柔,老公,這點就請你多多包涵了。」

  甜蜜的撒嬌教荊泰誠愣住,一時無語,費愛莎臉色更難看。

  她抿抿唇,重整旗鼓。「看來蘇小姐跟泰誠感情不錯呢!可惜泰誠現在忘了你,也忘了你們的婚姻,你應該很難過吧?  」

  「我是很難過。」婉如點頭承認,笑著走向自己的丈夫。「不過我不會認輸的,我一定會幫助你把一切想起來,好不好?」

  瑩亮的星眸鎖住荊泰誠,唇畔的笑意,很溫柔,如水一般。

  他怔住。

  費愛莎見狀,輕哼一聲,抬起下頷,高傲地告辭離去,臨走時,還給了婉如意味深長的一瞥,彷彿暗示兩女的鬥爭不會就此結束。

  婉如冷笑地關上門,轉身面對荊泰誠,夫妻倆隔空相望,眼神俱是深沉。

  「你記得她嗎?」半晌,婉如才輕聲問。

  他點頭。

  「她是誰?」

  「是我大學同學。」他回話的嗓音有些澀。

  她聽出來了。「只是這樣?你們沒有其他特別關係?」

  他倏地皺眉。「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他清冷地否認。

  她垂眸不語,緊揪的心房直到此刻才放鬆。如果他真的遺落了二十歲以後的記憶,不記得自己的婚姻,不記得自己的工作,那麼,應該也會忘了自己的婚外情吧?

  至少這一點,她跟費愛莎的處境是相同的。

  「你怎麼不說話?」他忽問,語氣緊繃。

  她緩緩揚起眸。「泰誠,我剛剛說的話,你同意嗎?」

  「什麼話?」

  「我要幫助你恢復記憶。」她直視他,一字一句地重申。「你願意讓我幫你嗎?」

  他不語,瞠望她許久。

  「你願意嗎?」她認真地追問。

  他別過頭,默默望向窗外。

  她心一緊。難道他不願意?他寧可與她離婚,希望她遠離他的生活嗎?

  「泰誠?」她顫聲喚。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回過頭,似惱又似怨地瞪她。「你不是說,你是我老婆嗎?」

  「所以?」她不懂他的意思。

  「所以我能拒絕你嗎?」他粗聲撂話。「你不幫我,還有誰能幫我?」

  她聞言,忍不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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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下腿上的石膏後,荊泰誠留在醫院做了一陣子的復健,等恢復得差不多時,婉如便幫他辦理出院。

  兩人回到家,荊泰誠微跛著腿,打量收拾得整潔明亮的屋子,若有所思。

  「你一定覺得很陌生吧?」婉如笑道。「這就是我們的房子,是你跟我結婚後才買的。」

  「佈置得……很不錯。」他遲疑地評論。

  「可是,不是你喜歡的風格吧?」她問。

  他一愣,望向她。「為什麼你會這樣想?」

  「自從買了房子後,你把裝潢的事全交給我處理,問你什麼都說沒意見,我只好照自己的意思跟設計師討論。」

  婉如掃視偏向溫馨風格的家居環境,客廳的主色調是暖黃色,臥房也是,只有書房是比較男性化的藍自主色。

  「你從來沒對這間房子表示過什麼意見。」

  「那你怎麼會知道我不喜歡?」

  「因為你也沒說喜歡啊!」她微微悵然。「不管我把房子變成什麼樣,買新沙發或換窗簾,你從來沒有一點回應,我想你大概不喜歡吧。」

  荊泰誠聞言,下頷一凜,半晌,才勉強逼出嗓音。「很不錯。」

  「什麼?」婉如不解。

  「我說房子。」他別過頭,一跛一跛地往前走。「還不錯。」

  他這意思,是表示他喜歡嘍?

  婉如揚眸,凝視丈夫孤傲的背影,菱唇淺勾。結婚三年,這還是他第一次讚賞屋內的裝潢呢!

  芳心悄悄飛揚。「你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她追上他,走在他身邊,隨時準備要伸手扶持。

  「還不餓。」他推開一扇門。「這是書房嗎?」

  「嗯,是你工作的地方。」她介紹。「還有這間,是我們的臥房,這間是浴室,這邊是後陽台,陽光很充足,很適合曬衣服。」

  他一一看過,沒特別表示什麼。

  她凝望他平板的表情。「你要睡在哪裡?」

  他一震,不說話。

  「你想跟我睡同一間房嗎?」她試探地問。「還是你比較想一個人睡?」對他而言,她這個妻子是無端多出來的,跟她同房,或許他會很不自在吧?

  他靜靜地瞪她,目光很幽暗,藏著難以形容的況味。

  「我想,我暫時一個人睡吧。」

  「嗯。」她點頭,毫不意外他的答案,也不感覺失落。「那你先睡客房吧。」

  他同意,緩緩踱回客廳,視線落向角落的乳白色鋼琴。

  她注意到了,無奈地牽唇。「我知道你不喜歡聽到鋼琴聲,我那時候是故意買來氣你的,你放心,我不會再彈了。」

  「你很喜歡彈琴嗎?」

  「嗯。」她從小就學琴,彈琴已是她人生樂趣之一。

  「那就繼續彈吧,不要管我。」

  「什麼?」她難以置信。

  他轉過頭直視她。「我說你儘管彈琴,想彈就彈,不用在意我。」

  「這——」她愕然。「可是你很討厭琴聲啊!」至今她仍記得,他初次見到她彈琴時,那狠絕的眼神。

  「是嗎?我已經忘了。」他淡淡地回應,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怔望他,半晌,嫣然一笑。

  「你笑什麼?」

  「沒事,我只是覺得——」她忍住笑。「你失去記憶好像也不是完全沒好處。」

  「什麼意思?」

  至少變得平易近人一些,至少願意稱讚屋內的裝潢,也願意聽她彈琴。

  「沒什麼。」她不解釋,只是笑,笑得他瞇起眼,似有些懊惱。「對了,我去泡茶給你喝吧!」

  她輕快地說,輕快地飄進廚房,切了幾樣新鮮水果,煮了一壺水果茶,接著拿出一碟手工餅乾。

  「試試看。」她將餅乾擱上桌,為兩人各斟一杯茶。「這餅乾是我昨天烤的,你試試好不好吃?」

  「你會做餅乾?」他訝異。

  「是一個新認識的朋友教我的,你吃吃看。」

  他點頭,猶豫地盯著餅乾盤片刻,才挑起一片灑上核果仁的餅乾,送進嘴裡。

  「怎樣?好吃嗎?我知道你不喜歡太甜的東西,所以沒放太多糖。」

  他默默咀嚼餅乾。

  「到底好不好吃?」她追問。

  他沒說話,只是又拿起一片餅乾吃。

  她知道,他這意思就是好吃了,雖然失去部分記憶,他仍是彆扭地不愛多說話,以行動代替回答。

  不知怎地,她忽然覺得很好笑,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笑盈盈地望著他。

  他抬頭,猛然迎視她閃亮的眼眸,似乎嚇了一跳,急忙端起水果茶,藉著啜飲的動作掩飾自己的慌亂。

  他幹麼緊張啊?是不是不習慣女人這樣盯他看?二十歲的他,有那麼純情嗎?

  她更好笑。

  荊泰誠眼角瞥見她彎彎的櫻唇,握住茶杯的手不禁掐緊。

  「你要是喜歡我做的餅乾,我以後可以常常做給你吃。」她親切地許諾。「還有,我有去上烹飪班,所以手藝也進步不少喔!看你想吃什麼,跟我說一聲,我接受點菜。」

  為何她對他說話的口氣好像對一個年紀比自己小的弟弟?

  荊泰誠很不悅,但從目前的狀況來說,他的確比她「年輕」,也難怪她會用那種大姊姊似的態度說話。

  他抿抿唇。「我記得你第一天來醫院看我時,好像說過,你想跟我離婚?」

  「啊?」她愣了愣,苦笑。「是沒錯。」

  「為什麼?」深沉的眸光瞥向她,又很快轉開,彷彿怕聽她的答覆。

  她沒注意到,逕自傷腦筋地想了想。「我們之間出了點問題。」

  「什麼問題?」

  「老實說,我也不太清楚。」她坦白。或許不是因愛結合,就是他們之間最大的問題吧。

  「不清楚?」他不能接受這種答案,倏地轉頭瞪她。「既然你想離婚,又為什麼要留下來幫我?」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又不知道?」他皺眉。這算什麼?

  「為什麼要問我這些?」婉如反過來問他。「是不是你很不習慣多一個老婆?你既然自認為還是個大學生,應該期待能自由自在過日子吧?」

  她停頓下來,忽然覺得胸口揪成一團,隱隱疼痛。「其實如果你真的不想看到我,我們離婚也可以——」

  「不要!」他厲聲喊。

  她怔住,很意外他的激動。

  他好似也很為自己的反應感到窘迫,別過頭不看她,緊緊握著茶杯,用力到婉如都怕他不小心將杯子捏碎。

  「泰誠,你怎麼了?」她擔憂地望他。

  他咳兩聲,很不容易才從喉嚨逼出嗓音——

  「不要離開我。」

第五章

  二十歲的荊泰誠她並不認識,但二十歲的他,似乎比較可愛。

  春意盎然的早晨,婉如在廚房裡準備早餐,一面哼歌,一面想著那個應該還熟睡著的男人。

  自從她說自己接受點菜以後,他像有意考驗她似的,連日來點了多種不同風味的料理,昨天剛試過日式壽喜燒,今天又想嘗嘗港式早點。

  她並不覺得煩,反而很樂意接下挑戰,上了一年多的烹飪班,如今總算有表現機會了,她使出渾身解數,務必從他口中得到一聲稱讚。

  雖然他總是淡淡的,不置可否,但二十歲的他,胃口相當好,飯添了一碗又一碗,以實際行動表達對她手藝的欣賞。

  好玩!

  婉如微笑。這樣慢慢地互動,一點一滴重新雕塑對彼此的印象,真的是一件有趣的事。

  每天,她在他身上都有新發現。

  比如,他唸書時喜歡聽CD,還得依不同的心情選擇不同的CD,讀最令人眼花撩亂的法條時,他聽歌劇,鑽研法律判例時,他聽爵士樂,看雜誌或其他閒書時,他聽流行歌。

  他也喜歡運動,可能是現在時間多了,不必忙著工作,他每天會固定健身,腿傷沒好不能跑步,他便舉啞鈴、練肌肉。

  他看運動比賽,尤其是網球,對現今世界上頂尖的網球種子球員,如數家珍。

  「這麼說,你會打網球嘍?」兩天前,當她陪他一起看網球公開賽時,忍不住問。

  「我高中時是網球校隊。」

  他是網球校隊?婉如很驚訝。她從不曉得原來自己的丈夫還曾經是個網球好手。「你以前怎麼都沒跟我說?」

  他愣住,眼神一暗。

  「算了,你也不知道。」婉如體貼地不再追問,既然他失去記憶了,又怎會記得自己為何不願與她分享過去。「沒關係,你以前不講,現在講就好了。」

  他轉過頭望她,眼神很深邃。「你想知道嗎?」

  「當然想啦!」她自然地點頭。「夫妻不就是這樣嗎?要互相瞭解彼此。」

  他靜靜地看她一會兒。「那你呢?」

  「我?」

  「你高中時,參加什麼社團?」

  她眨眨眼。他想知道?「我是合唱團的,每天都要練唱,要比別人早一個小時到學校,很累呢!」

  他又看她,眼眸好深,不見底。

  她心跳一亂,感覺自己幾乎要在那麼深的眼裡沉溺。「幹麼這樣看我?」

  「沒有。」他像察覺自己的失態,別過頭。「改天唱給我聽。」

  「什麼?」她沒聽清楚。

  「我說,」他清清喉嚨,一副有些窘的樣子。「改天你可以唱給我聽。」

  「你要我唱歌?」她愕然瞪大眼。「你真的想聽我唱?」

  「很奇怪嗎?」他微惱地瞪她一眼。

  是很奇怪,奇怪透了!以前的荊泰誠,絕對不會講出這樣的話。

  「好,你不嫌吵的話,我就唱給你聽。」她呵呵笑,她喜歡二十歲的他。

  真的喜歡,比起三十歲的他,令她捉摸不定,二十歲的他容易親近多了,雖然還是有些小小的彆扭。

  婉如笑著收回思緒,將茶點擺上桌,一碟蝦仁腸粉,一碟煎蘿蔔糕,兩個奶油菠蘿包,還有一壺煮得濃濃的鴛鴦奶茶。

  擺盤完畢,她站在餐桌前,得意地看自己的傑作。

  想考倒她,還早得很呢!

  「……你好像很高興?」荊泰誠的嗓音忽地在她身後響起。

  她嚇得彈跳一下,撫住驚動的胸口,轉過身。「你什麼時候醒的?也不出個聲?」

  「早就醒了。」見她驚駭的模樣,他好似頗覺好笑,微微勾唇。

  笑什麼啊?婉如微微嘟起嘴,故意擺出大姊姊的架勢。「刷牙洗臉了嗎?」

  「嗯。」

  「那坐下來吃早餐吧!」

  荊泰誠坐下,面對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料理,俊眉新奇地揚起。「沒想到你真的會做。」

  「當然啦。」婉如盈盈一笑。「你以為我烹飪班是上假的啊?」只是他以前很少在家吃飯,害她都沒機會展現而已。「來,先試試這杯鴛鴦奶茶。」

  他接過暖暖的茶杯,啜飲一口。

  「咖啡加奶茶,我調過比例了,怎樣?還不錯吧?」

  他比了個OK的手勢。

  「那你再嘗嘗腸粉跟蘿蔔糕。」

  他依言分別挾了一口,細細咀嚼,然後點點頭。

  「Yes!」她開心地握拳。

  他抬眸,見她喜不自勝的模樣,湛眸閃閃發光。「看來你挺愛現的。」

  愛現?說她愛現?

  「什麼嘛!」她不情願地抿唇,在他對面坐下。「人家也是為了你才去上烹飪班的啊,有機會當然要現一下。」

  他一怔。「為了我?」

  「是啊。」

  他遲疑片刻。「不是為了你的美食專欄嗎?」

  「你知道我在寫專欄?」她訝然。

  「是……老師告訴我的。」他解釋。「他說你現在在幫一家雜誌社寫美食專欄。」

  「嗯,我是在寫美食專欄,因為我從小就愛吃吃喝喝,不過愛吃美食跟會做美食是兩回事,寫專欄不—定要自己會做啊!」她頓了頓。「我是為了你,才去上烹飪班的。」

  「為什麼?」

  她微微一笑,垂下眸,藉著倒鴛鴦奶茶的動作掩飾自己的表情。「因為你總是很晚才回家,所以我想如果我做的菜好吃一些,也許你會比較願意早點回來。」

  荊泰誠聞言一震,手發顫,差點握不住筷子。他急忙放下筷子,看著妻子低垂的頸弧,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麼。

  婉如察覺他的尷尬,刻意揚起臉蛋,給他甜甜一笑。「好了,別管我那時候為什麼去上烹飪班了,總之你現在肯賞臉就好。我告訴你喔,以後我天天做飯給你吃,你可要天天都吃完,不許剩下,知道了嗎?」

  他沒回答。

  「喂,我說的你聽到了沒啊?」

  「聽到了。」他低聲回應。

  反倒是她嚇一跳,沒料到他答應得如此乾脆。她叫他飯要吃光光,他就乖乖點頭說好——天哪,二十歲的荊泰誠怎麼這麼聽話啊?好可愛!

  婉如偷笑,整個用餐的過程,心情一直處在飄飄然的狀態,吃完飯,她起身要洗碗,荊泰誠卻壓她坐回去。

  「不用了,你煮飯,我洗碗。」他自顧自地收拾碗盤。

  「可是你腿傷還沒好,站太久不太好吧?」她有些擔憂。

  「沒差這幾分鐘。」他淡淡地說。「而且我也應該多走一走,才會復原得快。」

  「那好吧。」既然他要展現紳士風度,她也不阻止了。婉如坐在餐桌旁,笑望丈夫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

  結婚以來第一次,她見他進廚房,他系圍裙的姿態真帥氣,那雙厚實的大手洗碗盤時,好性感。

  洗罷碗盤,他一一擦乾,擱在碗架上,解開圍裙,一回頭見到她仍盯著自己瞧,愣住。「你幹麼?」

  「在看你啊。」她坦然回答。

  「看我做什麼?」

  「我以為男人在廚房裡都會笨手笨腳的,可你完全不會耶,好酷!」她笑嘻嘻地讚歎。

  他瞪她,俊頰可疑地染上沈暈。

  哇喔∼∼婉如在心裡吹口哨。二十歲的荊泰誠,原來還容易害羞呢!

  他彷彿察覺到她的心思,懊惱地別過頭,不理她,一跛一跛地走向客廳。

  她跟上去,推他在沙發上坐下。「現在換我來服務了,先生,請坐在這裡稍等一會兒,我來給你按摩。」

  語畢,她進浴室盛了一盆熱水,又拿兩條毛巾跟一瓶按摩精油過來,跪坐在軟墊上,替他按摩受傷的那條腿。

  因為擔心傷腿運動量不足,影響血液循環,婉如每天都會替丈夫按摩,幫助他早點復原。

  她按摩的時候要注意力道跟穴點,很專心,不太說話,荊泰誠正好乘機觀察她。

  他發現她的睫毛很長、很密,尾端微微捲翹,像扇子,很迷人。

  聽說睫毛長的女生特別凶,但他不覺得她脾氣不好,也許有時候是倔強了點。

  她也比他所想像的溫柔細心,她按摩不是隨便按按而已,是認真地去請教過護士,觀摩學習。

  她甚至為了吸引他早點回家去學做菜……

  一念及此,荊泰誠不禁凜唇。為什麼以前的他,絲毫不明白她的苦心呢?

  「怎麼樣?有沒有舒服一點?」她柔聲問。

  他想回答,嗓音卻沙啞得出不來。

  她抬頭,正想再問,門鈴響起。

  「啊,一定是他來了!」

  他?誰啊?荊泰誠蹙眉,目送妻子翩翩然的倩影,飛進玄關。

  她開門,迎進一個身材挺拔,眉目五官與他有幾分相似,卻更俊美好看的男人——

  「哥,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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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他見到自己的弟弟,怎麼好像不太高興?

  迎進客人後,婉如煮了一壺咖啡,端出手工餅乾,讓兄弟倆可以在客廳好好聊聊,但荊泰誠一逕板著臉。

  「為什麼出了這麼大的事也不告訴我?」荊泰弘抱怨兄長。「要不是大嫂通知我,我現在還在美國呢!」

  「你工作忙,我不想打擾你。」荊泰誠表情平淡。

  「是嗎?該不會是不想見到我吧?」荊泰弘有意無意地問。

  荊泰誠鎖眉,不語。

  見氣氛有些僵,婉如連忙笑著插嘴。「泰弘,你別怪泰誠,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他失去了部分記憶。」

  「我知道他失去部分記憶,但應該沒有連我這個弟弟也忘了吧?」荊泰弘也笑,笑容卻看得出勉強。

  「他是不想你擔心吧!」婉如打圓場。

  「發生車禍,失去記憶,連我這個弟弟都不通知一聲?他這不是不想令我擔心,應該是有意把我排除在他人生之外吧?」荊泰弘語氣犀利。

  「這……」婉如一怔,這下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倒是荊泰誠自己主動解釋。「我沒把你排除在人生之外,我以前就說過了,不管怎麼樣,你永遠是我弟弟。」

  「那就把我當兄弟看!」荊泰弘略微激動地提高嗓門。「哥,至少發生這種事你應該告訴我!」

  荊泰誠神色一黯。「我知道了,這次是我不對。」

  兄長認錯後,荊泰弘稍稍氣平一些,擔憂地問起現在情況。「那你腿傷怎麼樣?可以順利復原嗎?」

  「沒問題,你放心吧。」

  「大嫂,你有幫他做復健嗎?」

  「你放心,我每天都會幫泰誠按摩,也會定期帶他回醫院復健。」婉如笑道。

  荊泰弘這才安心。「那失去的記憶呢?醫生有沒有說會恢復?」

  「這個就不確定了,人的腦部是很微妙的構造,醫生說他也不清楚,也許哪天泰誠就會自己想起來了。」

  荊泰弘聞言,微微悵然。

  荊泰誠注視弟弟。「你不用為我煩惱了,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頂多我把忘記的那些法條全部念回來就是了。」

  「可是,你連跟大嫂結婚的事都忘了啊!」荊泰弘蹙眉,視線在兩夫妻身上交錯。

  「這個你就更別擔心了。」婉如輕輕地笑。「有些事,說不定忘了比較好。」

  「啥?」荊泰弘疑惑。

  「說說你在美國的事吧。」荊泰誠轉開話題。「聽說你現在在好萊塢做電影配樂?」

  「嗯,是去年底接到的工作,現在都弄得差不多了……」提起自己熱愛的音樂創作,荊泰弘興致便高昂,侃侃而談。

  總算比較像兄弟之間的對話了。

  一旁的婉如這才鬆口氣,說實在的,一開始兩人相見時那種劍拔弩張的緊繃,還真的讓她有點嚇到。

  怪不得結婚三年,她只見過泰誠這個弟弟兩次,其中一次是婚禮當天,另一次是在路上偶然相遇。

  看來兩兄弟之間,似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心結。

  會是什麼呢?

  婉如想問,卻又怕因此觸怒兩兄弟,打壞好不容易和諧的氣氛。

  倒是荊泰弘趁哥哥去洗手間時,悄悄探問:「大嫂,客廳怎麼會擺鋼琴?我以為我哥不再彈琴了。」

  「什麼?」婉如此他還驚訝。「泰誠會彈琴?」

  「你不知道?」荊泰弘先是意外,接著若有所思地點頭。「也對,哥既然不再彈琴,你當然不知道他會彈。」

  「為什麼他不再彈了?」她追問。

  「這個嘛……」荊泰弘揉搓下巴,微微苦笑。「大概跟我們老媽有關吧。」他停頓,神情變得黯淡。「我跟我哥,都有點恨她。」

  「恨她?為什麼?」婉如更不懂了。

  荊泰弘卻不肯解釋,或許是因為這話題也是他心中的隱痛。「有機會的話,你直接問我哥吧。」

  「喔。」問不出所以然,婉如只得暫且擱下滿腔疑惑。「你還要再來一杯咖啡嗎?」

  「嗯,麻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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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荊泰弘後,荊泰誠抿著唇,陰沈地瞪視妻子。

  「怎麼啦?」婉如顰眉。「你怪我不應該告訴泰弘你車禍受傷的事嗎?」

  「你是不應該告訴他。」他語氣森冷。

  「為什麼不?他是你弟弟啊!也是你唯一的親人,我告訴他這件事有什麼不對?」

  「我不想讓他擔心。」

  「就算那樣,你也不該瞞他。他是你弟弟,關心你也是應該的。」她依然堅持自己沒做錯。

  他惱了,狠狠瞪她一眼。「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我沒插手,只是……」她只是希望他在受傷失憶的時候,不要孤孤單單的,希望除了她之外,他的親人也能來關懷他。

  她這樣做,錯了嗎?她只是不忍看他寂寞啊!

  婉如感到委屈。「除非你不把我當你老婆,否則我真的不明白我這樣做有什麼不對?」

  他不語,拳頭緊緊掐住。

  他的沉默令她更受傷。「還是你真的不把我當你老婆?對你來說,我其實跟陌生人差不多吧?你是不是覺得我多管閒事?」

  他仍是不吭聲。

  「你說話啊!」她激他,從前與他爭吵時的無力感再度蔓延。

  「我不跟你吵。」他深深吸氣,彷彿要把所有的憤懣與不滿都吸進肺裡。「我先回房看書了。」

  又來了,他總是不溝通,不理會她。

  婉如撫住胸口,那裡像劃開了一道口,靜靜抽痛著。「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不願意認真跟我吵。」她澀澀低語。

  他聽見了,僵住步伐,卻沒有回頭。

  「隨便吧,我也不想多說什麼了。」她覺得好累,好疲倦。「你回房看你的書吧!」

  這次,她主動在兩人之間設下一道冷戰的分界線。

  於是這天,兩人各做各的事,互不交談,晚餐她只隨便下了面,也不招呼他,隨他愛吃不吃。

  冰冷的沉默,佔領屋內每一個角落。

  荊泰誠坐在書房裡,強迫自己專心讀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滿腦子都是妻子蒼白淡漠的容顏。

  他想,自己又惹惱了她。

  他該道歉嗎?是不是他對她太過苛責了?她通知泰弘來看他,是出自單純的好意,其實他也明白的。

  只是他對她自作主張的干涉,真的很不悅,他不喜歡事情不受控制,車禍受傷的事,他本想瞞住弟弟,她卻破壞了他的計劃。

  但是,這場冷戰也不在他意料之內。

  所以他到底該怎麼辦?

  愈想愈焦躁,荊泰誠驀地起身,在房內來回踱步,想讓自己平靜一些,卻反而更心神不寧。

  終於,他壓抑不住狂躁的情緒,悄悄打開書房門。

  屋內,很寂靜,只有餐廳亮著燈。

  他輕輕走過去,只見餐桌上坐著一台筆記型電腦,幾份資料散落,而他的妻子正趴在桌上小憩。

  她睡著了嗎?

  他在她身旁停下,靜靜望著她,她電腦沒關,螢幕上閃爍著螢幕保護程式的畫面,資料上到處是畫線及注記,顯然是工作累了,暫時趴下休息。

  「嗯……」她逸出細微的呻吟,換了個姿勢,好似睡得不太舒服。

  當然不舒服了。他瞪著支撐她身子的餐椅,坐在這麼硬的椅子上工作休息,怎麼會好過?

  為什麼她會連一張書桌也沒有呢?

  他擁有一整間書房,她卻只能窩在餐桌上工作……

  荊泰誠下頷一凜,只覺得胸口似有一把火,悶悶地燒著,他彎下腰,一手摟住纖腰,一手勾住玉腿,小心翼翼地將妻子抱起。

  他一跛一跛地,強忍著傷處的疼痛,將婉如一路抱回臥房,慢慢放上床,然後替她拉好被子。

  她驚醒了,先是一陣茫然失神。「怎麼了?」

  「你在餐廳睡著了。」

  「喔。」她揉揉雙眼,坐起身,驚覺自己在臥房裡。「你抱我上來的?」

  「嗯。」

  她倏地羞紅了臉,不敢相信他如此體貼,接著又驚喊:「可是你腿傷還沒好耶,你受得了嗎?會不會很痛?」

  「沒事,我好得很。」他表情很酷。

  她呆了呆,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在胸窩漫開。

  「我看,把客房改裝成書房吧!」他突如其來地提議。

  她訝異。「為什麼?我們已經有一間書房了啊。」

  「你也需要一間,這樣你寫稿的時候會比較方便。」

  他語氣平淡,她卻敏感地聽出其中隱藏的關懷,沉重一天的情緒頓時變得輕盈。

  他是不忍她在餐桌上工作吧?所以才提議再裝潢一間書房。

  「可是這樣,你要睡在哪裡呢?」她唇角一彎,笑得好甜蜜。

  他急急撇過頭,彷彿不敢看她太甜美的容顏。「隨便,在書房裡擺一張沙發床也行。」

  沙發床?那很不舒服耶!他一個大男人,又手長腳長的,睡沙發床一定很難受,隔天恐怕會腰酸背痛。

  婉如眼珠一轉,驀地提出連自己也料想不到的建議——

  「那乾脆就跟我一起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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