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一點被時間抽乾,失去水分跟一切努力掙來的,不知道裡頭是否包含了靈魂。 光著腳踩在泥土上的時候覺得自己跟打越戰的美國籍士兵一樣,雨林裡悶熱難耐,靴子已經破損沒辦法再穿所以脫了。一步步前進時踩到各式各樣的東西:濕潤的眼珠、或是被曬乾的臟器,緊緊握住手中已經沒有子彈的步槍像上個禮拜或前天握著敵人的咽喉,前端的刺刀可以保住自己的小命嗎?燃燒彈會丟到這片尚未肅清敵軍,而我軍卻仍有殘留的地方嗎? 天曉得。 你只能步行於墓地甬道般的掙扎,視野混濁如體垢,然後思考該先捨棄哪件裝備。全身空無一物時,開始猶豫靈魂會不會也是前進的阻礙。 低頭看著臺南老家曬著的蘿蔔乾,你就會重複地想到這些畫面。應該相當痛苦吧?被幾十公斤的石頭壓著像汽車輾過一隻青蛙一樣汁液橫流,接著被醃上鹽巴痛得沁膚入骨,最後放在地上曬,曬著曬著連自己殘存了些是什麼東西都已經不知道。正午的天空如巨型的魚眼,藍底的圓形,且以接近白的黃色為瞳。 蘿蔔乾應該是這樣想的吧。 「其實也不會,一切都是形而上的。看起來很痛苦而已。」快變成蘿蔔乾的乾癟蘿蔔說,「沒有體驗過被榨乾是不可能知道被榨乾的樂趣的,就像前陣子聽到一棵杉木對我說:『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期待自己什麼時候要被拿去做成紙漿,那種鋼筆沙沙沙在身上寫的感覺一定很棒。』起初我也相當害怕啊,但感覺真的不錯,被徹底毀掉後轉化成其他東西的感覺。」 你站在蘿蔔乾旁發楞了半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而在這幾分鐘的浪費時,那些乾癟的蘿蔔已經變成了真正的蘿蔔乾。你拿了竹簍一一將它們拾起,並把失敗品丟掉。完好的就送進廚房,拿了地板的大玻璃罐,把塵垢擦乾淨後一條條擺了進去。它們再也沒有言語。 你檢視了它們遺留下的種種東西,你才知道壓了厚石後被榨出來、留在缸裡的,是苦水、是澀水。鹽巴可能是對於世界的抵禦,對氧分子跟時間的無奈。 晚餐吃炒蘿蔔乾時,你仍舊沒有對那件事作結,該去或不去。但你有了另一個決定。 無論結果是Y或N、是痛哭或微笑,都要徹徹底底地把自己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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