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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你恨我嗎?」「我不恨你──我怎麼會恨一個教會我長大的男人呢?」
她不恨他,只是不再愛他了。這個認知令他如墜地獄,嘗到生命最痛的苦──
愛著一個不再愛他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曾犯了錯,不該輕易被原諒、要多受點折磨,
而現在,追在這個蛻變得冷靜、成熟的美麗女人身後,等待她給他一個溫柔的眼神,
一抹快樂的笑,不是她懲罰他的方式,而是自己該表現的決心與真意。
他甘願受,甚至覺得自己因這苦而更接近她、更愛她,
因為她永遠是他胸口的一點血痣,心上最柔軟的肉……
第一章
「聽說,你回來是想找老婆的?」
闊朗的飯店書房裡,這句半帶調侃的問話聽來格外響亮,風從敞開的窗戶灌入,將聲波捲成漩渦,在孟霆禹耳畔翻著浪。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從高樓下宛如積木堆成的迷你街道收回,落向不請自來的訪客--
魏元朗,他大學時代的學長,也是他頂頭上司譚昱最好的朋友。
這回譚昱派他來台灣主持收購案,特地請托了魏元朗助他一臂之力,只不過他本來以為這「一臂之力」指的純粹是公事,沒料到也夾雜了私人成分。
「我回來,是為了收購『風擎科技』。」他慎重地聲明。
「順便找老婆。」魏元朗補充,唇角勾著的那抹惡作劇似的笑意,教人又是尷尬,又是氣結。
孟霆禹咬住牙,思索著頂頭上司究竟對他這個學長透露了多少。
「譚昱全都告訴我了。」魏元朗淡淡一句,看透了他的思緒。
可惡的譚昱,擺明了不讓他好過!
孟霆禹吸一口氣,盡量維持面無表情。「我承認,我回來,也是順便想找一個人。」
「一個女人。」魏元朗再次補充。
孟霆禹掐握雙拳。「是女人。」他橫魏元朗一眼,大有「那又怎樣」的意味。「我希望停留在台灣的這段期間,能打聽到她的下落。」
「沒問題!」魏元朗爽快地一彈手指。「你把她的資料告訴我,我替你找。」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找。」孟霆禹拒絕學長的好意。
「這麼說你已經知道怎麼聯絡她了嗎?」
「還不曉得。」孟霆禹眸光暗下。「她的電話跟住址都已經變更了,大學時的校友通訊錄也找不到她。」
「那你打算怎麼找她?」
「我想,先從她高中母校找起。」
「哪一間?」
「淡江中學。」
「淡江中學?」魏元朗沈吟片刻。「你那麼多年沒回台灣,淡水變了很多了,我陪你去找吧,也算替你做個嚮導。」他主動提議。
孟霆禹原想拒絕,但轉念一想,自己離開台灣多年,確實感到幾分近鄉情怯,有人能幫忙也好,或許能快一點找到她。
他轉過身,面向窗外,高樓的狂風凌厲如刀,和心中的悔恨聯手,剜割他的臉。他感覺到陣陣刺痛,卻不想關上窗。
多年來,他就像腳下立著的這棟大樓一樣,一層一層往上爬,終於,眼前一片藍天唾手可得。
富貴榮華近在身畔,他原以為自己該像統治一方的霸主,顧盼自得,享受高處的好風光,但,他真正抓在手裡的,只有孤獨。
午夜夢迴之際,他感受最強烈的,竟是悔恨。
「你怕自己找不到她嗎?」魏元朗見他久久不語,關懷地揚聲。
他胸口一震,搖搖頭。
縱然物是人非,只要她還留在台灣,他一定能找到她,他不怕見不到她,只怕--
她不肯原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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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江中學
一道輕盈的倩影走過。
十一月的校園,秋意在人們還昏昏欲睡的時候,悄悄來訪,季節妙施巧手,為經歷長久歲月的老樹換了容顏,卻奈何不了從日治時代便端坐著的八角塔,依舊不動如山。
倩影跟蹤秋意,穿過一株株老樹,在八角塔下的迴廊盤桓許久,來到大禮拜堂,梭巡過一扇扇玻璃窗,最後停在馬偕墓園裡,靜靜地倚偎著一方莊嚴肅穆的墓碑。
天光,隨著時間推移著這道倩影,當夕照染上薄雲時,另一道人影緩緩地飄過來。
「沈靜,什麼時候來的?」
倩影凝住,旋過身,秀容勾勒著驚喜。「向老師!」
向老師抿著笑,皺紋密佈的老臉雖漸漸地染上了風霜,卻仍一如既往地安詳慈和。
還是那個向老師啊!
沈靜感歎,迎上去。「老師,好久不見!」
「你啊,不是說要常來學校看看嗎?怎麼這麼久沒見你來?」向老師慈藹地撫摸她的發。
「我有來啊,只是剛好都沒碰上老師你,今天總算遇上了,真好。」沈靜握住老人家的手,半撒嬌地說道,在高中導師面前,她彷彿又是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青春少女了。
「最近怎樣?聽說你開了個安親班?」向老師關懷地問。
「是啊,就開在我們社區樓下。」
「你帶那些孩子,應該沒問題吧?」
「老師怕我應付不來那些調皮小鬼嗎?」沈靜嫣然一笑。「沒問題的,他們其實很可愛,只要多點耐心,得到他們的信任,他們也可以很聽話。」
「那就好了。」向老師拍拍她的手。「唉,我記得你以前高中的時候,比誰都還像個孩子,沒想到現在居然開起安親班,管教起別人的孩子了。」
「我已經長大了啊。」沈靜淺淺地勾唇。
「是啊,是長大了。」向老師抬頭,半瞇的老眸薄薄地氳開了深思的霧。「你變了不少,眉宇穩重多了,現在看起來,真有幾分『沈靜』的味道了。」
「不枉我爸媽給我取了這個名字,對嗎?」沈靜眨眨眼,挽起老師的臂膀,兩個女人漫步在黃昏的校園裡。
暮色轉濃,放學的鐘聲早敲過了,只見路上三三兩兩幾個落後的學生,背著書包,毫不留戀地匆匆離開這囚禁他們一天的校園。
沈靜望著他們,胸口淡淡地湧上一股惆悵。
這些孩子,現在急著離開,可知將來想在這兒多逗留一分一秒,都不能嗎?青春一去不復返啊!
「對了,你現在有男朋友嗎?」向老師忽問。
沈靜凝神,搖了搖頭。
「怎麼不趕快交一個?」向老師蹙眉。「你都三十歲了,也該是結婚的時候了。」
又來了。沈靜幽歎。為什麼每個長輩見到她,總要問上這麼一句呢?
「不結婚也沒關係啊,反正我一個人過得很好。」她很瀟灑地聳聳肩。
「怎麼可以不結婚!」皇帝不急,倒急死太監。向老師不贊成地睨了她一眼。「你現在過得自在,以後老了沒人陪在身邊,就知道苦了。」
「我還有好姊妹啊!」
「她們能陪你多久?人家總是要結婚的吧?」
那倒是。
沈靜暗想。她最好的兩個姊妹,童童跟曉夢,最近戀愛談得可甜蜜了,看來不日就會步入結婚禮堂。
「放心吧,她們就算結婚,也不會拋下我的。」這點沈靜很有信心,她們姊妹情誼可不是三兩天。「何況我還有一群可愛的孩子呢!我愛他們,勝過任何一個男人。」
「那終歸也是別人的孩子啊!等他們離開安親班後,你怎麼辦?」
「那會有別的孩子進來,就像向老師愛著我們每一屆的學生一樣啊,我也會同樣愛著每一個跟我結緣的孩子。」
向老師一窒,歎氣。「唉,我說不過你。」
沈靜微微一笑。
向老師轉頭看她,微攏的眉宇掩不住擔憂。「沈靜,你跟老師說實話,你該不會還沒忘了那個男孩子吧?」
「誰啊?」沈靜裝傻。
「就是你在大學時交的那個男朋友啊!叫什麼名字來著?」向老師仔細回想。「好像是姓孟--」
「老師!」沈靜打斷她。「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真的已經過去了嗎?」向老師不信。「那你怎麼到現在還不肯交男朋友?」
「跟他沒關係。」沈靜語氣平淡,神情若常。「我只是還沒遇到一個能令我真正動心的男人而已。」
兩人一面說,一面走,來到校門附近一幢改裝成咖啡館的白樓。向老師邀請沈靜進去喝咖啡,剛點了飲料,便迫不及待地問:「要怎樣才能讓你動心?你說說看條件,老師幫你介紹。」
「不用了,老師。」沈靜推辭老師熱心的作媒。「我對相親沒興趣。」
「誰說是相親?只是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也不行嗎?」
「真的不用了--」
「沈靜!」向老師提高聲調,端出為師的架子。
沈靜無法,只得另覓說詞。「好吧,老師,我說實話好了,其實我現在正認真考慮跟一個男人交往。」
「原來你已經有對象了?」向老師喜得眼睛一亮。「是怎麼樣一個人?在哪裡工作?人品好嗎?」
一連串的問題炸得沈靜暈頭轉向,她振作起精神,一一回應。
「他是我一個好朋友介紹給我認識的,在一家科技公司當總經理,性格很溫和,人品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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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耳朵有點癢,該不會有人在叨念我吧?」魏元朗作勢掏掏耳朵,笑道。
孟霆禹明明聽見了,卻無心回應這玩笑,任由暮色從校園另一頭走來,佔領他的眼。
他還記得,當初和她交往的時候,某天曾在她帶領下,回到這間她最愛的母校,那時也如同今日一般,是個秋天的黃昏。
夕陽在天邊,吞吐著與今日相同的霞光,淒艷如血的霞光。
那時看了,覺得美,現下,也還是美,只是經過年華洗禮,開始懂得了夕陽無限好的惆悵。
孟霆禹收回目光,改在校園裡流連,觸及前方不遠處一幢紅瓦白牆的建築,心念一動。
「是白樓。」他喃喃低語。
「白樓?」魏元朗好奇地挑眉。
「以前是一個修女住的宿舍,據說她很受淡江人敬重。」孟霆禹解釋,回想起當時她是如何熱情地跟他介紹這棟建築。他上前幾步,眼看這幢在林蔭間棲息的白樓掛起了一方招牌。「原來現在改成咖啡館了。」
「尋根園。」魏元朗跟過來,念招牌上的三個字。「很有意思的名字。要不要進去坐坐?」
「不了。」孟霆禹搖頭。「我們直接去行政大樓吧。」
說著,他帶頭往前走,心神不定間,錯過了白樓窗邊一道清麗的倩影。
兩個男人來到行政大樓,找到辦公室裡一個正埋頭打字的職員,打聽是否能夠查到校友名錄,那人指點他們可以到校友會館問問看,於是兩人又轉回原路,朝位在校門口附近的校友會館走去。
孟霆禹剛推門進了會館,另一頭,兩個女人也從尋根園走出來。
「請問兩位有什麼事嗎?」一個值班的職員走過來,笑問。
「不好意思,我們想查看看校友通訊錄。」孟霆禹禮貌地說明來意。
「校友通訊錄?你們是校友嗎?」
「不是。我們是想找一個人。」
「找人?」職員側頭,打量兩人。「請問想找哪一屆畢業的校友?」
「我不確定她是哪一屆畢業的。」
「不知道哪屆畢業的?這可就麻煩了。」職員蹙眉,凝思。「好吧,你先告訴我她的名字。」
「沈靜。沈從文的沈,安靜的靜。」
孟霆禹一道出這名字,另外兩人同時一震,魏元朗睜大眼,滿臉不可思議地瞧著他,職員的表情亦是驚訝萬分。
「你找沈靜?」職員確認地問。
「是。」他點頭。
職員望著他,笑了。「這麼巧,沈靜剛才才來過啊!」
「她來過?!」孟霆禹震驚,一時激動,失態地捉住職員的手。「那她現在在哪兒?」
「應該還在學校裡吧!她每次來,總是會在校園裡逛上大半天,找以前教過她的老師聊聊……」
話未完全落下,孟霆禹便轉過身,狂風似地捲出校友會館,焦急地轉了幾圈,甚至追出校門外,左右張望。
許是命運玩膩了擦身而過的花招,他忽地看到了,校門外下坡處,一輛白色的轎車緩緩駛過,駕駛座上,坐著一個女人,雪白的衣裳,清秀的側臉。
沈靜!真的是沈靜!
孟霆禹心跳狂亂,不顧一切地追上去,胸口波濤洶湧,一股浪潮翻打至喉腔,眼看著就要化成最心痛的嘶喊。
但,他喊不出口。
佳人就在前方,夢中百轉千回的容顏就在眼前,他,卻不敢喊住她。
不一會兒,車子已然馳遠了,她的倩影再度走出他的世界。
孟霆禹頹然僵立原地。
幾分鐘後,魏元朗也追上來,看他木然如一座雕像,又是好笑,又是同情。他清清喉嚨。
「人走了?」
「……」
「想不想知道怎麼找到她?」
孟霆禹一震,回過頭。
魏元朗微笑清朗,星眸閃爍。「你早告訴我她是誰不就好了嗎?沈靜嘛,我最近常跟她見面。」
孟霆禹愕然,好片刻,神智才驀地一醒。「你認識她?怎麼會認識她的?為什麼你們會常見面?你們是什麼關係?」
「別急。」魏元朗翻起一隻手掌,安撫他。「總之你先跟我來吧,我帶你去見她。」
見魏元朗一副不疾不徐的神態,孟霆禹也不好太咄咄逼人,強自捺下焦躁的情緒,坐上魏元朗的座車。
香檳色的Lexus穿過淡水狹窄的街巷,在一處僻靜的社區大樓前停下,此刻,右側一扇雕花鐵門正好開啟,幾個年齡不一的孩子叫囂著衝出來。
接著,是一個身材窈窕的女人。
孟霆禹胸口一痛,如遭重擊。
如黑墨般的秀髮隨意披在肩頭,雪白的裙袂在小腿處翻揚,腰間一條五彩絲巾隨風搖擺。
她走出來,輕快的步履宛若蜻蜓點水,一步一點,在他心湖投下圈圈漣漪。
一個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奔向她,伸出肥肥胖胖的小手,她展臂,一把抱起小男孩,向晚的微風將她的發纏在小男孩的臉上。
小男孩覺得癢,輕輕地打了個噴嚏,她愉悅地笑了,櫻唇在那粉白的頰上啄吻一下。
昏黃的暮色下,她抱著小男孩的身影,美得像幅印象派的畫。
孟霆禹只覺心弦震盪,醋味在胸臆漫開。
是她的孩子嗎?原來她已經結婚了?
他轉向魏元朗,正想發問,後者卻已下了車,往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倩影走去。
「沈靜!」那爽朗而親切的叫喚,令他氣息一嗆。
「元朗?」沈靜回過頭,粉唇邊淺淺勾起的笑意很明顯是表示歡迎。「怎麼忽然來了?」
「我想見你,所以就來了。」魏元朗說得率直,孟霆禹聽了心驚,沈靜也微微訝異。
她放下小男孩,秀顏仰起,直視魏元朗。「發生了什麼事嗎?」
魏元朗迎視她敏銳的眸光,笑。「我不能來看看你嗎?」
「當然可以,只不過--」沈靜聰慧地一頓。「這不像你會說的話。」
「為什麼不像?」
「因為你不會無緣無故想見我。」
「沈靜,你說這話實在太令我傷心了!」魏元朗眨眨眼,半真半假地抱怨。「我可是把你當成一個很特別的朋友啊!」
「我也把你當成特別的朋友,只是--」
「所以啦,我來看你是理所當然。」魏元朗搶先一步截斷沈靜的話,感覺到身後兩道灼熱如火的視線,他抿著嘴竊笑。
沈靜沒注意到他身後還有另一個男人,只覺得他怪怪的。她攏著秀眉,玩味著魏元朗葫蘆裡究竟賣什麼藥。
「對了,沈靜,晚上約你吃飯可以嗎?」魏元朗又問。
「有事嗎?」沈靜小心翼翼。
「一定要有事才能約你吃飯嗎?」
「好吧,讓我查一下行事歷。」要玩遊戲大家就來玩吧。沈靜淡淡地笑。「如果我有空,當然不介意有帥哥陪我共進晚餐。」
「你口中這個帥哥,是指我嗎?」魏元朗笑嘻嘻地問。
「不然會是誰?」這傢伙究竟玩什麼花樣?
「如果我說,今天想跟你吃飯的,不只我這個帥哥,還有另外一個,你會答應嗎?」
總算現出底牌了。
沈靜略微懊惱地翻個白眼。難不成連他都想替她安排相親?
「謝謝你的好意。」一聲歎息。「不過不用了,小女子我恐怕無福同時消受兩位帥哥的慇勤。」
「先別急著拒絕,這個人你絕對要見一見。」
「我為何要見?」
「因為……」魏元朗還來不及解釋,便聽沈靜尖叫一聲。
他愕然,只見沈靜方才抱在懷裡的小男孩正追著一顆足球到馬路上,而轉彎處,一輛計程車急馳而來。
「安安!」
沈靜驚慌地喚,撩起裙襬追上去。她一把推開小男孩,自己卻因重心不穩倒在地上,計程車急踩煞車的銳音如催命符劃過耳畔,她直覺閉上眼,雙手捧住頭。
倏地,一個男人急如星火地搶上來,在千鈞一髮之際抱住了她,將她護在懷裡,兩人齊往路旁滾去。
煞車的餘音依然在暮色裡囂張地咆哮,危險卻已消弭於無形。
沈靜顫顫地掀起眼簾。
映入瞳底的,是一張男性臉孔,一張五官如銳刀雕就、線條峻厲的臉,一張眉宇糾結、滿是驚駭的臉。
一張熟悉的臉。
一張來自過去的臉。
一張就算化成了灰,她也永遠記得的臉--
心跳,是快了,還是慢了?她分不清,只確定絕對不是無動於衷。
沈靜悄然閉了閉眸,唇角勾起無聲的微笑。
初和他分手的時候,她曾無數次幻想兩人重逢的情景,曾以為是大悲,也或許是大喜,但直到今天,她才恍然領悟,原來這滋味,既不是悲,也不是喜。
是悵惘,也是坦然,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也是雲淡風輕。
是難以言喻的複雜。
她再度揚睫,凝望久別重逢的男人,眼眸薄薄的迷霧散開,又是兩潭澄澈的秋水。
「霆禹。」她幽幽地、既似有情又像無情地喊著他的名。「你放開我好嗎?」
他身子一顫,彷彿被她久違的呼喚懾住了心魂,雙手猛然鬆開。
她盈盈起身,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塵,注意力轉向一旁驚魂未定的小男孩。
「安安,你還好吧?」她蹲下來,安慰地摟了摟他。
「老師!」小男孩躲在她懷裡顫抖,頰上淚光點點。
「沒事了,乖,不怕不怕。」沈靜撫摸他的頭,溫柔的聲嗓自有一股安定的力量。
「老師對不起……」安安哽咽地道歉。「我不應該自己跑到馬路來。」
「對啊,你這調皮鬼,你知不知道老師剛剛差點被你嚇死了?」沈靜捏他小鼻子。
「對不起。」安安抽泣。
「好了,沒事就好,下次記得要乖,知道嗎?別哭了,來,跟方老師去洗洗臉,爸爸等會兒就來接你了。」沈靜揉揉安安的頭,將他交給安親班另一個老師。
目送小男孩牽著方老師的手,安全地走進社區的雕花大門,沈靜這才轉身,面對兩個默默旁觀的男人。
她首先望向魏元朗,似笑非笑。「你突然來找我,就是為了霆禹嗎?」
魏元朗一愣,似乎沒料到她提起前男友時,語氣會如此平靜,呆了半晌,才點點頭。
「我就說嘛,你今天說的話真不像你。」淡然的嘲諷如細針,刺得魏元朗眼皮尷尬地一跳。
他看看沈靜,又看看一旁神情黯淡的孟霆禹,摸摸鼻子,自知是退場的時候了。
「既然你們兩個見到面了,我這個電燈泡也該識相點,你們慢慢聊,我先閃人。」
語畢,也不管兩人如何反應,他逕自跳上愛車,瀟灑離去。
直到引擎聲遠遠地逸去了,沈靜才悠然啟唇。「你什麼時候回台灣的?」
「我?」孟霆禹愣了愣。「前兩天剛到。」
「回來做什麼?」
「公司派我來主持一個收購案。」
「是嗎?」沈靜淡淡地不置可否。「你現在一定很有成就了。」
她低聲細語,他聽不出其間究竟有何意味。
「剛才謝謝你救了我。」她揚眸望他,眼底幾點星光閃耀。「好像我每次差點被車撞,都是你及時救了我。」
孟霆禹惘然,憶起以往迷糊的她每回過馬路時,總是令他膽戰心驚。
「你不用擔心。」彷彿看出了他的思緒,她微微一笑。「我現在過馬路都很小心了,剛才是因為學生淘氣,才會出一點小意外。」
一點小意外。
他怔怔地聽著她輕描淡寫地說起方纔的驚險,胸口翻起小小怒火。
她怎能如此冷靜?為什麼不像那小男孩一樣驚嚇地哭泣?剛剛逃過生死關頭,她的情緒至少該有些波動啊!
可她,卻平靜得宛如什麼也沒發生,就連與他乍然相逢也只是小事一樁。
她是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嗎?她應該……很恨他吧?
「靜……」他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把一直橫亙在喉間的芳名吐出口。「你恨我嗎?」
她訝然挑眉,像是沒料到他會突出此問,明麗的眼潭靜靜地反照著他憂鬱的眉宇。
他忽然有種荒謬的錯覺,覺得自己像塔羅牌上倒吊的小丑,在漫漫孤寂中,等待著最終審判。
「我不恨你。」溫雅的嗓音,遙遠地好似從另一個時空傳來--
「我怎麼會恨一個教會我長大的男人呢?」
第二章
七年前。
當她還年輕的時候,當她,還像個孩子的時候。
那時,她剛出社會,在一家小貿易公司上班,生活像五彩的拼圖,很繽紛,卻也很凌亂。
沒錯,很亂,因為小迷糊的她老是將作息搞得一團亂,常把生性嚴謹的他氣得半死。
聽,他現在又在對她咆哮了。
「沈靜!你昨天晚上不是說已經調好鬧鐘了嗎?為什麼鬧鐘沒響?」
「我不知道啊。」她無辜地攤攤手。「我昨天明明調了鬧鐘了,哪裡知道它今天會突然罷工啊?」
「它罷什麼工?明明就是你忘了設定時間!」孟霆禹懊惱不已,極力忍住想當場掐住女友的衝動。「被你害死了,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要開一個很重要的會?」
「人家今天也要開會啊!」沈靜委屈地嘟起嘴。「好啦好啦,別抱怨了,趕快換好衣服出門啦。」
「還用你說!」孟霆禹白她一眼,不再理她,逕自以最快的速度盥洗著裝,對鏡打領帶時,許是太焦急了,竟然怎麼打都打不好。
「我來吧。」沈靜顧不得自己妝還沒化,走過來幫他打領帶,幾個俐落的來回纏繞,便打成一個完美的領結。「不錯吧?」她退後一步,很得意地欣賞自己的傑作。
「拜託,你還有時間拖拖拉拉的?快去把頭髮梳一梳吧,這樣出門能見人嗎?」
「咦?我頭髮很亂嗎?」經男友提醒,沈靜才記得對鏡端詳自己,果然齊肩的秀髮因為昨夜睡姿太率性,尾端正不聽話地翹著可笑的弧度。
沈靜看了,禁不住一聲慘叫。「完了完了,真的不能見人了!」急急忙忙拿起定型噴霧,往自己發上噴,結果一個不小心,噴了自己滿臉。
她又是一聲慘叫,開水龍頭洗臉。
孟霆禹很受不了地瞥她一眼。「我拜託你,能不能優雅一點啊?老是這麼粗魯 !過來吧。」他展臂拉過她的臉,拿毛巾替她拭乾了,接過定型噴霧,替她噴了,接著拾起梳子,仔細地替她梳理一頭亂髮。
好舒服。
沈靜不知不覺閉上眼,享受男友替自己梳發時,那溫柔恬馨的氛圍。
待發尾柔順了,他才輕輕推開陶醉的她。「快去化妝吧。」
「Yes Sir!」
她精神奕奕地行了個舉手禮,笑著衝去化妝鏡前。其間他幾次催促,她只是俏皮地回眸,一下眨眼,一下挑眉,一下又噘起唇,教他又氣又愛,無奈地繼續等。
幾分鐘後,她終於大功告成。
「好了,我們可以走了。」
不等她話說完,孟霆禹早已衝向家門口。「我先去開車,你快點下來。」
「是∼∼」沈靜拉長了尾音,臨出門前,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帶鑰匙,忙又趕回房裡翻了半天,總算找到了,丟進皮包裡,才關門下樓。
孟霆禹早駕著愛車,在樓下等著,雪白色的豐田Corolla讓他擦得車身發亮,連裡頭的裝置擺設也都亮晶晶。
孟霆禹對這輛愛車可珍惜得很,每個週末都替愛車洗浴上蠟,還不准沈靜在車子裡吃東西,有時候她都懷疑男友愛這個小老婆勝過自己。
「霆禹,我肚子餓了,我們路上買早餐來吃好不好?」她軟聲央求。
「要吃到公司再吃。」他毫不容情地拒絕。
「可是人家肚子餓了嘛。」
「不行。你忘了你上回在我車裡造成的災難嗎?把奶茶灑了我一車,害我花了一個小時清理。」
「哪有那麼嚴重嘛!」如花的紅唇因哀愁而頹萎。
孟霆禹瞅她一眼,告誡自己絕不可心軟,腦中一桿天平左右搖擺,一邊是愛車遭玷污的畫面,一邊是女友凋萎的容顏。
她只是在裝可憐而已,這一招她最會了。
「霆禹,買早餐好不好?」她繼續懇求。
「時間來不及了,再不快點真的會遲到。」
「那買三明治就好,很快的,等都不用等,錢丟給老闆就行了。我不買飲料,這樣就不怕弄髒你的車了,好不好嘛?」
「好好好,要買就快一點!」算了,他認輸,投降。
「老公謝謝,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她歡欣地攬他肩頸,在他頰上啄了一記,然後喜孜孜地下車,買了兩個三明治回來。
孟霆禹見她開心地咬著三明治,俊唇微微一抿,收回視線,專心開車。
尖峰時段的台北街頭,車流總是壅塞,孟霆禹焦躁地在車陣裡穿梭,好不容易來到沈靜公司對面。他敲著方向盤,正不耐地等著綠燈亮起,好讓車子能回轉時,她忽然開口了。
「我在這邊下車就好了,過馬路很快的。」說著,她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臨去前拋給他嫣然一笑。
「你過馬路時小心點,要看車啊!」他叮嚀她。
「知道了啦。」她揮揮手,話才剛說呢,下車時玉腿就差點讓一台亂鑽的摩托車給擦到了。
她自己不覺得怎樣,只是小小地驚呼一聲,一旁的孟霆禹可嚇呆了,急忙把她拉回車廂裡。
「算了,你這笨蛋,我還是載你到對面好了,看你過一次馬路我起碼要折壽半年。」
他不許她下車,重新替她繫好安全帶,寧願花點時間,也要回轉到街道對面,把她送到公司樓下才安心。
感受到男友的關懷,沈靜心窩甜甜的,像打翻了糖蜜,她嬌笑著跟他道別,轉身上樓。
進了辦公室,她分一半的心在工作,另一半,卻掛念著最愛的人。
「你在發什麼呆?」隔壁的女同事見她怔怔的,好奇地湊過來。
「我在想,晚上怎麼幫霆禹慶生。」她老實地回應。
「你男朋友生日嗎?」
「嗯。」
「你們感情很好嘛。」女同事欣羨。「前陣子你生日,他也送花來公司,好大一束玫瑰。」
「嗯,他對我真的很好。」沈靜甜蜜地笑。
「你們交往幾年了?」女同事探問。
「四年了。」
「那麼久了?有沒有打算結婚啊?」
「沒那麼快啦。」芙頰淡淡染上緋紅。「我才剛出來工作下久,他也還年輕,還得在事業上好好衝刺啊。」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可是你要小心,像你男朋友條件那麼好的男人,多少女人搶著要啊!夜長夢多你聽過沒?」
沈靜心跳一亂。
雖然明知女同事這番警告八成是危言聳聽,但仍是有些不自在。霆禹一向受女孩子歡迎,據她所知,他公司裡也有幾個女同事公然對他表示好感。
「我相信霆禹,他很愛我的。」她鄭重地宣稱。
女同事意味深長地瞄她。「你有信心就最好了。現在這個社會,誰敢保證感情一輩子不變啊?像你們這樣能交往四年,也算少見的了,加油吧!」
「謝謝。」沈靜尷尬地苦笑。
不必女同事提醒,她也明白所謂的海枯石爛、至死不渝,常常只是情人間一時高興的甜言蜜語而已,她雖然孩子氣,卻不致天真如斯。
只是,她仍然相信愛情的美好,也渴望著能與最愛的人長相廝守。
她相信霆禹是深愛著自己的,而她,也深愛著他。
所以,他們一定能牽手走一輩子。
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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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時間,孟霆禹仍是盯著電腦螢幕,螢幕上各項數據不停跳動,幾乎每秒就更新一次。
「霆禹,我們來做個Butterfly怎麼樣?」對面一個同事放聲朝他喊。
「什麼東西的Butterfly?」他頭也不抬,跟隨螢幕上閃動的數字迅速在腦海中計算著。
「台股指數。」
「你預估台股不會有大幅度的波動嗎?」
「嗯,我看最近就是這樣了,漲不上去也跌不下來。」
「小周的看法呢?」他問另一位同事。
「我贊成!這兩天連成交量也萎縮了,很沒意思。」
孟霆禹尋思兩秒。「好,就做Butterfly,你估一下價格區間。」
「OK!交給我。」
「霆禹,」又有一個同事喊。「我們在SIMEX買的兩百口S&P500,差不多該平倉了吧?」
「現價多少?」他問。
同事報了個數字。
他握住滑鼠點選檔案,找出之前做的投資組合分析,迅速瀏覽過。「先平一百口,剩下的等價格再漲一個bp。」
他下完指令,剛想趁空檔扒一口飯盒裡已涼的飯,又有人喊他名字。
他只得停下筷子。「什麼事?」
「你的手機,剛忘在會議室裡了。」部門女助理嬌笑著盈盈走來。「一直在響呢。」
孟霆禹一怔,從助理手中接過手機。「謝謝你,高麗娜。」瞥了眼螢幕,是沈靜打來的。
他接起電話。「喂。」
「霆禹,你怎麼都不回我簡訊啦?」沈靜嬌嬌地抱怨。
「我沒看到。」孟霆禹降低音量,微窘地發現全部門的人都投過來好奇的目光,豎起耳朵,聽他跟女朋友講電話。「有事嗎?」
「沒有啦,只是想問你今天什麼時候下班?」
「我還不確定。」
「怎麼會不確定?你不是說今天不用值班嗎?」
「晚上有個大客戶要來,我可能要負責接待。」
「這樣啊……」沈靜掩不住失望。
「沒事的話,我會盡量早點趕回去。」
「那好吧,一定要快點回來喔。」沈靜交代。
孟霆禹按下結束鍵,只見高麗娜還站在他旁邊,似笑非笑地瞅著他。「女朋友打來的啊?是來查勤的嗎?」
「只是問一下而已。」孟霆禹蹙了蹙眉。
「呵,你女朋友黏你黏得很緊啊,老是打電話來。」
孟霆禹很明白高麗娜是因為對他有意,才故意調侃沈靜,他不動聲色,只淡淡地、冷漠地瞥她一眼,旋即將視線調回至電腦螢幕。
高麗娜氣怔當場。
雖然她只是個小小助理,但公司所有男同事即便不看在她美色,也會看在她父親是某上市公司董事長分上,對她慇勤相待。唯有孟霆禹,總是對她不理不睬。
她就不信他那個依賴成性的女友有多好!比她漂亮,比她家世好嗎?
她冷哼一聲,眼見孟霆禹還是不理她,自覺沒趣,悻幸然地離開。
孟霆禹繼續工作,接近傍晚的時候,歐洲的金融市場開市,他更是忙到不可開」父。
偏偏手機於此時不識相地響起。他一看,又是沈靜傳來的簡訊,眉頭一皺,狠下心來不理會。
「霆禹,你看到MATIF的盤沒?好詭異。」
「霆禹,我看我們得重新run一下套利模型。」
「霆禹,汪先生來了。」
霆禹、霆禹、霆禹……
一整天下來,他應了無數次呼叫,答了無數個問題,下了無數個決策。
很累。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像只陀螺,被眾人追得團團轉,但,也甘之若飴。
男人要成功,本來就該付出相對的代價,他知道自己的事業正在走上坡,只要出色的績效能夠持續,他很可能在明年初就能升上這個部門的首席交易員。
順利的話,他將會是台灣期權交易領域,最年輕的叫Top Dealer。
他有這個野心,也決計不論付出任何代價,都一定要爬上去。
「霆禹。」
晚上八點,孟霆禹原本準備下班了,正收拾公事包時,公司總經理竟來到他身後。
他忙起身。「總經理,有什麼事?」
「晚上有沒有空?汪先生說想請你吃飯。」
「請我吃飯?」孟霆禹一愣。汪先生雖是公司的大客戶,不過行事一向低調,除了偶爾來公司看看外,很少跟人交際應酬。「我以為他晚上還有別的事。」
「他是有事,不過已經推掉了,他說難得有機會來公司,想好好跟我們倆聊聊。」總經理笑著拍他的肩。「汪先生很賞識你呢!說你是他見過最精明、最有幹勁的年輕人了。」
「那是汪先生謬讚了。」他禮貌地微笑。
「你也不必客氣了。我剛請秘書訂了一家懷石餐廳的位子,一起去吧!」
這麼好的機會,當然不能放過了。孟霆禹二話不說就點頭,答應之後才恍然想起,沈靜還在家裡等他。
他凝思兩秒,正想打電話要沈靜別等時,手機鈴聲已先一步響起。
果然是她。
他接起電話。「靜,抱歉,我今晚有個飯局,可能要晚點回去了。」
「你有飯局?怎麼會這樣?」沈靜超失望。「可是今天是你的——」
孟霆禹匆促地截斷她,沒給女友說完話的機會。「總之我會盡快趕回去,你自己先吃吧。」
掛電話後,他才抬起眸,就觸及總經理半諧謔的目光。「你女朋友打來的?」
「是啊。」他略微尷尬。
「聽說她黏你黏得很緊?常打電話來查勤?」
怎麼連總經理都知道這事了?
孟霆禹懊惱。「也不算查勤,她只是想知道我什麼時候回家而已。」他替女友辯解。
總經理頷首,示意他收拾好跟自己離開公司。兩人走進電梯,總經理先是意味深長地凝視他半晌,才表情凝重地開口。
「有件事其實我很早就想跟你說了,霆禹。」
「什麼事?」
「雖然談戀愛不是件壞事,不過男人還是應該果斷一點,別讓女人給絆住了步伐。」
孟霆禹聞言,神色一凜。「這我知道,總經理。」
「你別誤會,我不是說你交這個女朋友不好,只是她實在太黏人了,我怕以後會影響你工作。」總經理頓了頓。「你知道嗎?其實總公司有意調你到紐約去。」
「調我去紐約?」孟霆禹一驚,訝然直視頂頭上司。
「本來打算晚一點再告訴你的,不過先讓你有個心理準備也好。」總經理微笑。「高層很看重你,打算好好栽培你,如果沒意外的話,下個月調派令就會下來了。」
孟霆禹怔然,一時不敢相信。
「怎麼?你不願意外調?」
怎麼可能不願意?是紐約耶!在金融界工作的人哪一個不想到華爾街闖蕩一番?
「我當然願意!」孟霆禹堅決地聲明,星眸熠熠,進出異樣的神采。「請公司務必要給我這個機會。」
「好,好!」總經理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呵呵地笑,再次拍拍手下愛將的肩。「你有這個心最好了,不過我也要提醒你,有些事,應該早做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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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慢。
怎麼還不回來?
沈靜趴在窗台前,怔怔地望著樓下昏暗的巷弄。
今天一下班,她便匆匆忙忙趕回家,炒了一桌好菜,還照著網上下載的食譜,烤了一個巧克力蛋糕,鮮花、香檳、蠟燭,一應俱全,送給他的禮物也早在幾天前就買好了。
只等著他回來,享受這個她精心為他準備的生日派對。
可她從黃昏等到了深夜,從滿天霞彩等到黯淡星光,卻依然不見他的人影。
她等得焦急,卻不敢再打電話催促他。她聽得出來,他接她上一通電話時,語氣已顯得不耐煩。
他工作忙,她不該太打擾他。
只是,今天是他生日啊!她多希望他至少能在這一天,從忙碌的工作中抽身,讓她陪他一起喘口氣。
她希望能和他一起唱歌、喝酒、吃蛋糕、看星星。
難道,這樣的願望太過奢求嗎?
沈靜伸出手指,百無聊賴地在窗台上亂畫。時間滴滴答答地走過夜色,她告訴自己,要有耐心。
她的男朋友是公司的明日之星,是未來金融界的首席交易員,他工作忙很正常,她該慶幸起碼他今天不用值夜班。
做期貨選擇權這一行,看的是全世界的金融市場,台灣的夜晚恰好是美國的白天,當然必須有人值班盯盤。
她能理解,所以雖然男友一個月內有三分之一過的是與她日夜顛倒的生活,她也從來不怨。
可是,今天是特例啊,今天是他的生日,又不必值班,難道他就不能早一點回來嗎?
「討厭,孟霆禹,你是大笨蛋。」她哀怨地輕斥,胸中一股怒火翻上來,賭氣不想等了。
隨便他好了!
沈靜忿忿然瞥了眼腕表,還有二十分鐘,就十二點了。
「笨蛋,你的生日要過了啦。」她喃喃低語,秀眉蹙著,轉進餐廳,對著一桌涼透的料理發呆。
怎麼辦?該收起來嗎?還是繼續等他?這些菜好歹也是她費了許多心血做的,就算他只嘗一口,也好啊。
「孟霆禹,你快回來啦。」
沈靜懊惱地跺跺腳,魂不守舍地在屋內游定起來,歎息是一聲一聲地吐,時間是一格一格地跳。
驀地,她恍然醒覺。
就要十二點了,她快來不及跟他說生日快樂。
她找出手機,急著發簡訊,愈慌,手指就愈顫抖,正忙亂間,玄關處忽然傳來鑰匙聲響。
如風鈴般清脆悅耳的音律,震動她心房。
她翩然飛往客廳,像好不容易採到花蜜的蝴蝶。「霆禹,你總算回來了!」
「你還沒睡?」孟霆禹見到神采飛揚的她,劍眉一緊。
「嗯,我在等你啊。」她巧笑著點頭,滿腔甜蜜,渾忘了自己方才有多怨這男人的晚歸。
「我不是說過要你別等了嗎?」他沒好氣地斥她,眼角瞥見餐桌上絲毫未動的料理,臉色一沉,怒上心頭。「你該不會到現在還餓著肚子吧?到底會不會照顧自己啊?」
「人家想等你一起吃嘛。」她撒嬌地搖著他的手。
他冷淡地甩開。「我已經吃過了。你快去吃飯吧,我累了,先去洗澡。」
她愣住。他怎麼了?好像心情很差的樣子?
「霆禹,你還好吧?是不是公司有什麼——」未完的問話,教他一記惱怒的目光給堵回喉嚨裡。她怔望著他陰暗的神情。
「算我拜託你,沈靜,長大一點好嗎?」他低吼,卸下的西裝外套隨手往沙發一拋。「不要老是像個孩子,教人為你操心好嗎?我不能照顧你一輩子!」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被他教訓得莫名其妙,又是心驚,又是倉皇。「為什麼你不能照顧我一輩子?發生什麼事了?你要離開我嗎?」
他不語。
沈默,來得太急,太意味深長,她措手不及,想說話,兩瓣柔唇卻軟弱地分不開。
她只能傻傻看著他,看他變化萬千的瞳神,如難解的萬花筒。終於,他澀澀地揚聲——
「如果我說是呢?」
「什、什麼?」她一時捉不住他話中涵義。
他扒扒發,像極度掙扎,最後,還是勉強自己說出口。「如果我說我要離開你——」
「你不可以!」沈靜尖叫地打斷他,搗住耳朵,膽怯地想逃避現實。「不要這麼說,我不聽,我不要聽!」她激動不已,忽地上前一步,捉住他臂膀。「霆禹,為什麼你要這麼說?是我哪裡做錯了嗎?你說,我會改,我一定改!」
他怔望她,彷彿教她的反應給駭著了,半晌吐不出隻字片語。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唉。」他懊惱地歎息。「靜,我是個男人,不是你的保母啊。」
聲調軟了,柔和了,沈靜心海翻湧的浪也慢慢沉寂下來。
沒事的,他並非要離開她,只是氣她不懂得照顧自己,其實他也只是太關心她而已……沒事的,沒事了。
沈靜一再地在心底勸慰自己,逃逸的血色回染上瞼,盈盈笑意又在唇畔蕩漾。
「我知道了。好嘛,霆禹,我答應你,以後會好好照顧自己的,你別生氣好不好?」
她握住他手臂,搖晃著,又是那個愛笑愛撒嬌,教他毫無辦法的女孩了。
孟霆禹看來很無奈,伸手揉揉她的頭。「算我說不過你,快去吃飯吧,我去洗澡。」
「嗯!」
她笑著用力點頭,他卻是微微搖頭,看了她好一會兒,轉過身。
走沒幾步,她便揚聲喚住他。
「霆禹。」
他回頭,眉葦皺攏。「又怎麼了?」
她偏過俏容,星眸璀亮。「生日快樂。」
「什麼?」他一愣。
「現在是十一點五十九分,剛好趕上最後一分鐘。」她好溫柔地解釋,湊過來,輕輕在他頰上啵了一記。「生日快樂,我最愛的人。」
原來今天是他的生日?
孟霆禹愕然,這才記起原來今天是這樣的日子,他調過視線,眼見那一桌豐盛的料理,胸臆一擰,懊悔漫開。
「你今天一直催我,就是為了替我慶生?」
「是啊。」
「為什麼不早說?」語氣含著些責怪。
她卻仍是笑容甜美。「人家想給你一個驚喜嘛。」
他凝視著她那笑容,那清澈如水的瞳眸,那淡淡染著霞彩的臉頰,他汗顏,忽然恨起自己。
「蛋糕是你做的?」
「對,我自己烤的喔。」她雙手負在背後,側彎頭,以一種很俏皮的角度,討好地望著他。
他心弦繃緊。
「要不要吃吃看?」她問。
「嗯。」他點頭,拉開餐桌旁的椅子,就要坐下。
「你不是說要去洗澡嗎?」她阻止他。「去吧,我順便也把這些菜熱一熱,你待會兒多少吃一點好不好?算是給我個面子?」
「好。」他應允,深深望她。「謝謝你,靜。」
「不、客、氣∼∼」她淘氣地拉長語調,雙手黏在他背上,將他往浴室的方向推。「快去洗澡吧。」
孟霆禹淺勾俊唇,伸手捏了捏她鼻尖,才往浴室走。一進浴室,嘴角三十度的笑弧立刻拉平。
他背靠牆,低斂眉宇,心神,慢慢地抽離軀體,流浪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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