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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6-24 17:47:4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


  陳平安還是選擇篆刻那底款「精神一到何事不成」、邊款三千言,我就喜歡刻字數多的,更有挑戰性的。

  老觀主好像早就知道是這麽個選擇,隨口問道:「閉關是真閉關,分出三粒心神,分別去了哪裡閒逛?」

  陳平安答道:「借助於老真人的六張符籙,分別去了雨龍宗,北俱蘆洲瓊林宗,桐葉洲中部大瀆,各有所求。」

  老觀主笑道:「境界高了,終於開始翻舊賬,跟人算總帳了?還是說如今道侶成了十四境,陳道友便底氣十足,腰桿硬了?如此說來,難怪跟柳閣主相談甚歡,成為了一路人。」

  雙方道路,殊途同歸,一個靠師兄,一個靠道侶。

  不對,準確說來,是一個只靠師兄,師兄的境界就是師弟的境界。一個既靠道侶,也靠師兄?

  既然這麽有本事,怎麽道侶的數量才是一個?為何不與師兄數量相同?

  若能果真如此艶福,也算憑本事而為,何必辛苦勤懇修什麽道,一座天下選一位道侶,到哪裡不是橫著走。

  陳平安就奇了怪了,好像自從上次老觀主與道祖來過一趟小鎮,老觀主此次做客落魄山,就變得特別針對自己?

  沒道理啊,小米粒在山腳那邊待客,那可是咱們右護法的看家本領,必須滴水不漏的。

  上次老觀主去過披雲山,魏神遊也是待客經驗極其豐富的,一場場的夜遊宴豈是虛設?

  與小陌還是老友,謝狗不得是按照半個弟媳婦身份算的?所以陳山主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

  見過道祖的陳靈均?!

  由於陳靈均無法言說任何與三教祖師相關的事情,所以陳平安就將青衣小童有可能一並見過老觀主這件事給忽略了。

  至今陳平安還記得這傢夥第一次見著阮師傅的場景,實在是……慘不忍睹,不堪回首。(注,180章《恍如神人》)

  老觀主看了眼堆在桌上的那些方寸物、咫尺物,些許禁制,無礙法眼,裡邊各色寶物,一覽無餘。

  老觀主笑問道:「如此煉物,真成了個兩腳走路的『活寶』,陳大道友是藝高人膽大,嫌吾洲不登門,所以加大押注?要在這條煉物道路的獨木橋上,與前邊的吾洲見真章,爭搶一席之地?」

  陳平安說道:「煉物只是輔助手段,不會與吾洲起大道之爭。她如果真要殺人越貨,我也只能自保。」

  老觀主一手持磚,再伸手從咫尺物中取出一件齋戒牌,抬頭瞥了眼那尊巍峨法相中已煉之物,其中一處氣府內,早早煉化了一件可以緩慢汲取木屬天地靈氣的樹癭壺,被陳平安擱置在五行本命物所在木宅中,作為輔佐之物,兩者有君臣之別。見此光景,老觀主搖頭笑道:「什麽運道,明明是同時入手的兩樣東西,偏偏選了件都不是法寶品相的靈器,放著這件半仙兵品秩的重寶不去煉化,撿了芝麻丟西瓜?還是覺得家大業大,這輩子不愁吃穿了,就鬧著玩呢?」

  陳平安看了眼老道士手中的那件齋戒牌,很快重新低頭繼續刻字,一顆道心如古井,不起絲毫漣漪。

  好事不怕晚,急什麽。

  只等前輩一走,馬上就將其大煉。

  當年老真人桓雲幫忙掌眼過,認得那塊虬角雲紋齋戒牌是道家一脈的心齋牌,但是品秩高低,未能如老觀主這般一眼看穿。

  老觀主翻轉正面篆刻一個心字的齋戒牌,反面刻著一句佚名古詩,田邊溝渠幽濛朧,門扉日月蕩精魄。

  半仙兵的品秩,卻承載著仙兵的道意,可讓修道之人,眼見影子,得見本心。

  可惜暗藏些許瑕疵,尋常修士得手,如獲至寶,大煉無妨,卻不適合如今一步步有望登頂的陳平安,老觀主想起黑衣小姑娘的待客之道,就不坑陳山主了,便多說了兩句,「此物破碎不全,道意有缺,中煉剛好。不適合大煉作為本命物,小心被化外天魔乘隙而入,壞了一份來之不易的道行基業。」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這塊心齋牌與山巔那座不知名道觀的青磚,材質相仿,大同小異?」

  老觀主掂量了一下手中青磚,微笑道:「是大異小同才對,此間玄妙,以後遇見了投緣的山上前輩,一問便知。」

  陳平安便不再詢問,見好就收,哪敢與老觀主薅羊毛。

  至於這件寶物,得自一位名為黃師的武夫之手,屬於不打不相識吧,好聚好散占了一半。(注,545章《為何敢怒不敢言》)

  只是當年分別之後,北俱蘆洲那邊,就再無武夫黃師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大仇得報。

  老觀主嘖嘖稱奇,「你煉製這麽多把鏡子做什麽?所占比例有點高。如女子衣飾發簪,為了好看?」

  陳平安老老實實說道:「如前輩所說的小同大異,行走江湖,藝多不壓身,同理,晚輩既然選擇了煉物一道作為輔助,總是手邊有什麽就煉什麽,不敢挑三揀四。」

  老觀主沒來由說了句,「那位龍髯小兒,是個不錯的人。」

  陳平安點頭道:「龍髯仙君,確有古風。」

  道號龍髯的司徒夢鯨,仙人境,如今是桐葉洲小龍湫的山主。

  作為桐葉洲小龍湫的上宗,中土大龍湫,只因為缺少一位飛升境修士坐鎮山頭,只能算作二流宗門。

  如果只論財力,大龍湫其實可算一流。

  練氣士,不管是譜牒修士還是山澤野修,出門遊歷,有幾樣必備之物,不外乎是搜山圖,照妖鏡和破障符等。

  這些價廉物美的傢夥什,關鍵時刻真可以保命的。而說到照妖鏡,就一定繞不開大龍湫的鏡工。

  天底下照妖鏡主要分為六脈,其中兩脈因為煉製門檻太高,對材質和鏡工境界都很有要求,已經幾近失傳。其餘四脈,龍虎山天師府和飛仙宮各占其一,但是一向只送不賣,故而有價無市。此外大龍湫壟斷了其中一脈的照妖鏡,鏡工鑄造的九種「水鏡」,練氣士手持此類寶鏡,既能辟水,又可壓勝一衆水裔精怪,再加上金甲洲數個勢力共同掌握的「趕山」規矩鏡,共分「山水」,而這兩種山、水寶鏡,更是走煉日、拜月之流練氣士的心頭好。

  對於跋山涉水、探幽訪仙的練氣士而言,若能一手規矩鏡,一手大龍湫水鏡,腰間懸龍虎山寶鏡,懷裡再揣一把飛仙宮符鏡,袖子裡還藏著兩把,豈不美哉?!

  可這是我想不想的事情嗎?

  問題在於我答應,兜裡的銀子答應嗎?

  像那崔東山出門,就比較喜歡擺闊,滿滿噹噹,兩只袖子裡邊,不知到底裝了多少寶貝。

  他就專門給自己配置了一整套六把照妖鏡。

  陳平安就跟既是得意學生又是下宗之主的崔東山,借了一些寶物。

  先生跟學生,上宗跟下宗,談借不談還的。

  陳平安停下「刻刀」的休息間隙,猶豫了一下,問道:「前輩知不知道山上有『二十人』一說?」

  老觀主笑道:「知道是知道,不說歸不說,屬於一頁不見記載的老黃曆了。這種謎底,跟那三人之一的『盧正醇』,同樣是自解揭秘更有趣些。」

  陳平安面無表情,揉了揉手腕。

  當初在那艘夜航船上,重返浩然天下的刑官豪素,帶著親傳弟子杜山陰,婢女汲清,見到了陳平安和寧姚。

  豪素在那形貌城駐足頗久,而那位年輕城主邵寶卷,更早在條目城現身之後,好像就跟陳平安不太對付。

  而那邵寶卷,當然是個化名,不過此人確實是個福澤深厚、有大機緣的練氣士,在那披麻宗壁畫城,陳山主一無所獲,沒有贏得任何一位神女隨侍,邵寶卷不過是走了一趟,便贏得那位掛硯神女的青睞,願意追隨侍奉,之後在那鬼蜮穀,積霄山之巔,取走「雷池」,更是舉手之勞。

  反觀某位不辭辛苦的包袱齋,明明是更早發現這樁仙家機緣,也認得那塊歪斜石碑所寫的文字內容,「鬥樞院洗劍池」,可惜別說搬走大有來歷的這座雷池,陳平安便是卯足勁也只是挖走幾節金色竹鞭。(注,495章《好人兄》)

  豪素下船之前,給了寧姚一個至關重要的內幕,提到了「二十人」。

  雖說豪素沒有多說什麽,但是作為一條伏筆的線頭,已經足夠了。

  劍氣長城的刑官,夜航船容貌城邵寶卷。這都不是什麽暗示,而是給陳平安的明示了。

  後來再加上仙人韓玉樹的「邀請」,更加驗證此事的真僞。

  這也是陳平安為何不認為南光照是一位弱飛升的原因所在,確實不是南光照的飛升境太紙糊,而是被一位飛升境劍修躲在幕後,借助其餘「十九人」給出的消息,南光照等於是被豪素得以暗中研究和針對多年,豪素最終專門為南光照量身打造出一連串的殺手鐧劍術,這要是還不死,南光照何止不是弱飛升,簡直就是龍虎山天師、火龍真人之流的強飛升,甚至是十四境候補了。

  桐葉洲,三山福地萬瑤宗宗主,仙人韓玉樹。

  那副交給姜尚真的皮囊,已經重新落到陳平安手上。

  與此同時,陳平安本想問姜尚真一樁舊事。

  姜尚真卻笑著搖頭說為尊者諱,自己畢竟還是一位玉圭宗譜牒修士,怎麽都不該多嘴的。

  陳平安便不再多問。

  先前在那扶搖洲全椒山,陳平安也問了司徒積玉一些事情。

  而老觀主看似離題萬里的一句「司徒夢鯨是個不錯的人」,其實就是在點題。

  將司徒夢鯨與大小龍湫做了一場恰到好處的「切割」。

  陳平安一邊低頭刻字一邊問道:「鄒子所求,到底何事?」

  老觀主思量片刻,約莫覺得這才算是一個值得當局者思考和旁觀者回答的好問題,緩緩道:「局部的搖晃,總體的平衡。後者允許前者,前者服從後者。任何一個環節出了任何紕漏,鄒子都會覺得需要審視和調整。」

  陳平安略帶幾分怨氣,問道:「他有強迫症吧?」

  老觀主哈哈大笑,「有點。」

  如今看遍數座天下,還有一位名副其實的十四境「純粹」劍修嗎?

  而正陽山茱萸峰的田婉,她這個鄒子師妹,亂點鴛鴦譜,牽紅線,操控一洲劍道氣運。

  劉羨陽,風雷園李摶景,風雪廟魏晉……都是要為北俱蘆洲的劍修白裳「作嫁衣裳」。

  北俱蘆洲那邊,還有徐鉉,又牽扯到了瓊林宗和宗主婁藐。

  因為劉景龍提醒過陳平安,徐鉉極有可能是瓊林宗的幕後話事人,那麽生意興隆的瓊林宗,就會是劍仙白裳的錢袋子,弟子徐鉉就是代為掌管這只錢袋子的人。

  在北俱蘆洲,但凡是個有錢可賺的地方,就有瓊林宗修士的忙碌身影。

  只說那座砥礪山,是一只公認的聚寶盆,附近那座百泉山則是一棵搖錢樹,府邸連綿、開闢道場極多,最宜觀戰。

  雙方上擂臺之前,簽訂了生死狀,就往砥礪山走一遭,生死有命。

  瓊林宗明裡暗裡,大大小小,有很多這樣的聚寶盆和搖錢樹。

  此外瓊林宗在皚皚洲和寶瓶洲,同樣沒閒著。同樣是做大買賣的,騾馬河柳氏和三郎廟袁氏的口碑,跟瓊林宗是兩個極端。

  此外陳平安憑藉手上拼湊出來的那件本命瓷,反復推算,得出一個結論,如今流散在外的本命瓷碎片,應該有四到六片。

  有嫌疑的,分別是大驪太后,正陽山田婉,杏花巷馬氏,中土陰陽家陸氏,鄒子,跟大驪宋氏暗地裡做了多年本命瓷買賣的瓊林宗。

  先前帶著小陌走了一趟大驪京城皇宮,太后南簪手上的那片本命瓷,如今已經被陳平安找到,就藏在隔壁宋集薪那棟宅子裡。

  田婉曾經落在崔東山和姜尚真手上一次,所以她已經「被迫」撇清嫌疑。

  而那個確實想要算計陳平安的中土陸氏,在這件事上同樣可以排除在外了。

  因為陳平安當時做客司天臺,曾經親自問過陸神,陸神親口說沒有此物。

  陳平安可不是傻子,咄咄逼人追問一句,陸氏是從頭到尾都沒有過?陸神還是說沒有。

  杏花巷馬氏變成了玉宣國烏紗街馬家,陳平安也沒能找出本命瓷碎片,當面問清楚了,馬氏夫婦確實沒有私藏,馬苦玄也證實了這一點。

  想要找到那個鄒子,比找出劍術裴旻只會更難,只能等,等那個兩把本命飛劍剛好分別壓勝陳平安兩把飛劍的劍修劉材。

  那麽目前還可以碰碰運氣的,就只剩下那個北俱蘆洲的瓊林宗了。

  早年陳平安遊歷北俱蘆洲,就瞄上了這個極其擅長掙錢的瓊林宗。

  因為瓊林宗是當年秘密購買驪珠洞天本命瓷的最大買家,都沒有什麽之一。

  陳平安的一粒心神乘坐那艘「夜航船」符舟,登岸北俱蘆洲,直奔瓊林宗地界。

  跟那雨龍宗一樣,不必見了麵有任何言語上的答案,「元嬰境田粟」的避而不見,本身就是答案。

  寶瓶洲,北岳披雲山的夜遊宴。桐葉洲,太平山女冠黃庭的福緣深厚。北俱蘆洲,瓊林宗祖師堂的被問劍次數。

  都很著名。

  風雨晦暗,使得晌午時分的天景,跟沈沈夜幕一般。

  瓊林宗祖山,一座看似平常的半山腰涼亭內,坐著一個相貌儒雅的白髮老人,腰懸一串市井銅錢,一旁有筇杖倚亭柱,這根紫色筇竹杖,九節,高丈餘,杖頭鑲嵌碧玉刻蟬形。

  涼亭內還有兩個先前撐傘過路、見著老人就進來歇腳躲雨的孩子,他們都是祖師堂剛收的嫡傳弟子,入山修道不久,他們見著了老人,都喊祖師爺,老人便報出他們的名字,讓他們坐下說話,再問了幾句近期的修道進展,兩個資質上乘的修道胚子對答如流,毫無怯懦,畢竟都是豪門世族出身的良材美玉,哪怕問話之人是一宗之主,都不顯得如何拘謹。何況婁宗主婁祖師,是出了名的平易近人。

  能夠讓瓊林宗修士引以為傲的事情,只要撇開錢,就不多了,寥寥無幾。

  這其中最讓外界納悶的一件事,就是兩袖清風的趴地峰火龍真人,曾經走過一趟日進斗金的百泉山。

  關於此事,衆說紛紜,猜什麽的都有,其實理由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百泉山山路上,有座涼亭,名為曝書。

  曝書亭要比半山腰的泉湧亭更上邊一點。

  當年火龍真人路過了,就想要去那邊坐一坐。

  大概到了他這個歲數,這個境界,外人怎麽看怎麽想,其實就沒有那麽重要了。

  當然,那會兒瓊林宗祖師堂成員傾巢出動,浩浩蕩蕩,一大幫子,奔赴曝書亭,想要與火龍真人打個照面,聊不上天的,好歹在涼亭內擠一擠,大夥兒肩挨肩落座,聽一聽老真人與婁宗主隨便聊幾句曝書亭的歷史淵源,沾沾仙氣也是不錯的嘛。但是等到他們趕過去,就不見了老真人的身影。

  在亭外立塊碑?篆刻內容,就寫火龍真人某年某月某日到此一遊之類的?

  有這心思,沒那膽子。

  但是在那之後,本來遊客止步於曝書亭的宗門規矩,就變成了止步於白蛇徑上的泉湧亭。

  猿啼山劍仙嵇岳,就曾真正打碎過瓊林宗祖師堂。

  去年,就又有一場毫無徵兆的問劍,落在了實處。

  由於是的的確確破了障眼法,拆掉一座貨真價實的祖師堂,故而當時動靜極大,瓊林宗不管如何掩飾也注定遮掩不住。

  事後浮萍劍湖酈采那個婆娘,真狠,直接通過山水邸報承認此事了。瓊林宗也無可奈何,只能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

  酈采如今跌境為元嬰境,但是瓊林宗寧肯跟一個仙人境撕破臉皮,也不敢去招惹一個去過劍氣長城的酈采,會犯衆怒的。

  浩然天下的劍修,都很金貴,願意當山澤野修的,少之又少。

  而有個譜牒身份的劍修,其實很多人,往往比野修行事更野。

  有個孩子問道:「祖師爺,真是那位酈劍仙的所作所為?」

  老人微笑道:「就當是她好了。若是務實些,世間的真真假假,假不過一個名字,真不過一個錢字。」

  時不時就秘密花錢請人問劍自己的祖師堂,瓊林宗可算整個浩然天下獨一份的。

  當然這些劍修砸碎的祖師堂,都是連瓊林宗許多嫡傳弟子都會誤以為真的幻想。

  其實婁藐心知肚明,那幾位問劍自家祖師堂的,是太徽劍宗的劉景龍,浮萍劍湖酈采首徒的榮暢,金烏宮柳質清。

  但是身為宗主的老人,只是假裝老眼昏花,對誰都不曾提及這個真相。

  另外那個孩子問出一個很多同門都想知道答案的問題,「祖師爺,外界傳聞五花八門,說得那麽難聽,你老人家聽了不難受,不生氣嗎?」

  清瘦老人笑呵呵道:「難受就白難受了,不耽誤掙錢就好。」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再望向這位脾氣好到不能再好的老宗主,愈發佩服了。

  難怪他們的山下家族,都說老人的面相一定要柔和,容易有晚福。

  孩子問道:「姜賊是跟祖師爺有什麽解不開的死仇嗎?」

  老人搖頭笑道:「沒有任何私仇,見都沒見過,被那位玉圭宗的姜老宗主、落魄山的周首席惦念,純屬無妄之災。」

  在北俱蘆洲,唯一一個能夠跟外鄉人姜尚真比拼口碑的本土練氣士,就是瓊林宗的宗主婁藐了,沒有之一。

  最講良心從不賺錢、兩袖清風鐵肩擔道義的瓊林宗,豪言要以一宗戰一洲、劍仙於我如浮雲的婁大宗主。

  婁藐的名聲,能夠有今天的地步,當年姜尚真卯足勁的推波助瀾,功莫大焉。

  婁藐的玉璞境,那可是最真金白銀不過的境界,必須是真才實學、可以碾壓劍仙、同境殺力堪稱天下無敵的玉璞境。

  否則婁宗主如何與那指玄峰袁靈殿、二郎廟袁鞅,都公認能夠以玉璞境修為,隨便打個中土仙人?

  關於這個說法,上榜三人,其實都不開心。

  大概那姜賊的想法很「淳樸」,我名聲不好,也得拉個墊背的,一起當難兄難弟。婁宗主,就是你了。

  若問緣由,估計姜尚真會來上一句,當然是你底子好啊。

  如果只是些「諧趣說法」,婁藐也無所謂,瓊林宗上上下下,唯一一次興師動衆,還是「那個自稱是皚皚洲飛升境野修青秘嫡傳弟子的某人」,喪心病狂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竟然將瓊林宗抬高到與白帝城齊名的地步,說婁藐之於瓊林宗,就等於鄭居中之於白帝城,堪稱一人一宗門,此外哪怕是符籙于玄,龍虎山趙天籟,趴地峰的火龍真人,他們道行再高,也沒有這份能耐。

  是可忍孰不可忍,婁藐終於親自張榜懸賞,給出一大筆賞金,瓊林宗同仇敵愾,誓殺姜賊!

  另外一個孩子問了個童真童趣的問題,「祖師爺,那姜賊對你如此潑髒水,哪天見了麵,會不會打架啊?」

  婁藐搖頭道:「打不起來。」

  那孩子鬱悶道:「如今姜賊風評,不如以前那麽純粹了,偶爾會有人說幾句好話。」

  歸功於兩件事,姜尚真從荀淵手上接過玉圭宗的宗主之位,在一洲覆滅的情況下,單槍匹馬,四處流竄,竟然能夠在幾頭舊王座大妖的眼皮子底下,到處殺妖立功。

  姜賊這麽能跑,是在咱們北俱蘆洲積攢下來的經驗。

  再就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周肥」,水落石出了,原來就是那個村村都有丈母娘的姜賊。一開始北俱蘆洲這邊,都不敢信。

  末代隱官陳平安,在北俱蘆洲的口碑,曾經高到不能再高了,幾乎可以跟德高望重的火龍真人平起平坐,如今當然依舊極好,即便山頭多了個拉屎從來不擦屁股的「周首席」,陳山主和落魄山,算是白璧微瑕吧。

  許多仙子、女修,都對那位年輕隱官心疼不已,看來他在家鄉,開山之初,確實很窮啊。

  否則怎麽可能會讓姜尚真趁虛而入。

  老人微笑道:「好好壞壞,是是非非,沒那麽清爽的,尤其是過了世人的雙眼,心上的一桿秤,就更談不上公平了。」

  孩子忍不住問道:「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祖師爺當真半點不生氣嗎?」

  婁藐微笑道:「怎麽可能不生氣,如果能殺他的話,肯定早就殺了。以後等到時機成熟了,可以殺的話,一定殺。」

  大概是因為老人的神色太隨和,語氣很平淡,哪怕說了好幾個「殺」字,還是沒讓兩個孩子覺得有半點殺機重重的氣氛。

  他們告辭離去。

  婁藐笑著點頭,又與他們叮囑了幾句修行勤勉、碰到難關不可泄氣的廢話,等到將雨傘夾在腋下的孩子漸漸下山。

  老人突然站起身,凝神望向一處宗門地界邊緣山水間,只是異樣心緒一閃而逝,老人猶豫了一下,便沒有深究此事。

  而是轉頭望向北邊的趴地峰。

  那邊才是真正大事。

  北俱蘆洲,劍修如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直沒有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坐鎮山河。

  婁藐卻知道被說成是黑白兩道扛把子的火龍真人,其實嘗試合道兩次都未成功了。

  一次是在龍虎山天師府,長達數十年之久,看遍藏書,深究雷法,結果閉關片刻就出關。

  還有一次是轉去兼修水法,「參道龍虎」,嘗試融合水火兩條道路,陰陽造化,可惜還是差了點火候。

  所以這次火龍真人從蠻荒天下返回道場,婁藐還是不太看好,三教祖師散道的一場滂沱大雨,既然火龍真人未能合道,如今大雨停歇,就更加無法合道了。

  但是在那趴地峰,老真人借來了一張蒲團,一壺酒。

  所謂閉關合道,看似就是這麽簡單。

  比起其餘飛升境圓滿修士的鄭重其事,小心翼翼,百般謀劃,力求畢其功於一役,火龍真人好像為人處世,收徒傳道,從來不走尋常道路。

  只是其中凶險,卻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火龍真人在去拿來蒲團和坐地之時,便已經「散道」一次,依舊不夠。

  身為龍虎山外姓大天師,老真人舍了一身雷法不要,道法還給了天地。

  再去起身去借一壺酒來飲酒,喝完一壺酒之時,便又無形「散道」一場。

  光陰悠悠,自身辛苦修煉證道的水法,也與那只隨手拋向山外的酒壺一般,不要了。

  原來火龍真人是將雷法和水法一並摒棄,孤注一擲,連跌兩境!

  再單憑火法,連升三境,躋身十四,合道功成!

  婁藐思量片刻,拄著手杖,返回自己道場,隔絕數重天地,準備參加一場秘密議事了。(注,692章《水未落石未出》)

  老人瞥了眼手杖頂部的玉蟬,神色淡然,有兩種寓意,時刻提醒自己,不必與白裳、姜尚真這些晚輩們作意氣之爭。

  劫後餘生,噤若寒蟬。

  長久蟄伏,大鳴天下。

  ────

  一男二女,走在如火如荼的大瀆沿岸。

  身材瘦弱的少女,雙眼空洞無神,腰間佩刀。少女昵稱豆蔻。她既是武夫,更是劍修,托月山百劍仙之一,而且名次靠前。

  本命飛劍名為「厲鬼」。

  那男子神色木訥,好像身邊那位嬌艶女子的家僕長隨。

  夜幕沈沈,山野行走,貌美女子依舊衣衫潔淨,一雙綉花鞋不染泥土,她小心翼翼說道:「青壤,再走幾步路,過了邊境線,可就是雲岩國地界了。」

  她道號仙藻,出自廣寒城雪霜部,廣寒城是大妖緋妃三座宗門之一,論輩分,仙藻可以喊緋妃一聲太上祖師爺,只是她哪敢。

  男子慢悠悠說道:「只要那個道姑不在雲岩國京城,哪裡都是穩當的。」

  如果不是如此,她們都不願意跟在此人身邊。

  佩刀女子冷笑道:「口氣真大。」

  男子微笑道:「我這也算口氣大?聽說真正的得道之士,吐出一口道氣,可以讓仙人形銷骨立,可讓日月變色,改天換地。」

  仙藻掩嘴笑道:「就咱們仨目前的境界,一元嬰兩金丹,聊啥十四境的道法神通。」

  佩刀女子抬頭望向遠處,皺眉道:「那邊有倆活人,我們當真無需繞路而行?」

  青壤撇撇嘴,「躲什麽,倆姘頭,一雙露水鴛鴦。」

  他們來到一座破敗不堪的廢棄祠廟,已經有人率先在此休歇,點燃了一堆篝火。

  烤著幾大塊麂子肉,金黃色的油脂滴落在火堆中,呲呲作響。

  那壯漢身高八尺,雙臂肌肉虬結,面白如紙,眼眶凹陷,一絲血色也沒有,只是雙眼透出一股精悍凶光。

  旁人一望便知絕非良善之輩。與漢子作了半路夫妻的女子,其實容貌倒也平常,漢子當時只是太久不曾開葷了,如今一洲山上山下管得嚴,實在是不挑了,便勾搭上這麽一位自稱是野修的婦人,誰想將她衣裙脫去,便露出一身羊脂玉似的白肉,真個是膚如凝脂,嬌媚異常,在那床笫間厮殺,婦人婉轉哀啼,所謂天生尤物不過如此。

  這會兒漢子正將大手伸入婦人衣衫領口,撐起了紅色肚兜,懷中美婦人,哪裡經得起這等力道的蹂躪,媚眼如絲,與那不知憐香惜玉的冤家連連討饒,語如鶯燕嬌膩。

  進了院子,去了道觀正殿,面闊五間,可惜年久失修,雕花格子窗戶早已腐朽不堪。

  當中設一張朱紅雕漆的大案香幾,布滿了灰塵,地上摔著兩只不值錢的銅鎏金爐瓶。

  白面無血色的漢子,聽見外邊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立即轉頭望向殿外,只是這一瞧,他一下子便挪不開眼睛了。

  他不看那佩刀女子,瘦巴巴的,無甚肉味。

  她身邊那小娘們,才是絕色。

  至於那個神色拘謹的男子,呼吸渾濁,腳步沈重,就只是個礙眼的東西。

  只是如今世道不一樣了,小心駛得萬年船,壯漢還是沒有按照一貫脾性,暴起殺人。

  那美艶女子挪步,躲在乾瘦的佩刀女子身後,探出腦袋,怯生生說道:「這位好漢,官府有官府的律法,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只說那一種非賊即寇的綠林中人,亦有約定成俗的諸多講究,例如路上劫道行那剪徑勾當,遇見了買賣,或是月黑風高,到人家中去偷搶,只要事主不抵抗,或者沒有仇怨,絕不肯輕易殺人,奸淫婦女尤為大忌。是也不是?」

  漢子約莫是沒讀過書,一下子就給這套措辭給整懵了。

  他懷中那婦人笑得花枝招展,根本無所謂遮掩胸口風光,這荒郊野嶺的,哪來的一夥迂腐人。

  那魁梧漢子扯了扯嘴角,伸手攥住豐滿一物,惹來婦人吃疼不已,漢子說道:「小兄弟,做筆買賣,我拿她與你換身邊兩個娘們,就當是二換二,如何?」

  青壤笑問道:「怎麽就是二換二了?小時候沒上過學塾讀過書?」

  那漢子抬起一手,指向那青壤,獰笑道:「你的一條小命,難道不作數?」

  青壤笑道:「不好這一口。你有本事拿下她們,就只管自己享用去。」

  率先跨過正殿門檻,青壤搖頭笑道:「我倒是覺得你,身材結實,挺中意的。我可以去打水來,親自幫你洗乾淨屁股。」

  青壤也不客氣,自顧自拿起一塊麂子腿,大口撕咬起來,那漢子面目可憎,手藝倒是不錯。

  那魁梧漢子與懷中婦人,面面相覷,如今走江湖的,路子都這麽野?

  仙藻與佩刀女子一起跟著進入大殿,掩嘴嬌笑道:「好啊,青壤,原來你藏得這麽深,難怪對我們不感興趣。」

  佩刀女子以心聲問道:「為何來此?」

  青壤猶豫了一下,說道:「方才入山之前,便察覺到有一道神識,遠遠查探過這座祠廟,速度極快,就覺得這裡反而安穩些。」

  仙藻點點頭,撫掌而笑,「有道理!」

  佩刀女子也是點頭,在火堆旁席地而坐,拿起一塊麂子肉。

  可是就在此刻,來了個背書箱的中年書生,手持行山杖,站在大殿門檻外,「月黑風高殺人夜,我沒有打攪到諸位的雅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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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6-24 17:49:0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中)


  日沈大江黑,月起萬山白。

  萬籟寂靜,大殿內篝火堆裡,偶爾劈啪作響。

  一起望向殿外那位風塵僕僕的男人,三十多歲的容貌,約莫是讀過幾本書的緣故,很有幾分氣定神閒的意態。

  青壤沒有說話,仙藻噤若寒蟬。看到仙藻一副見了鬼的樣子,本來還有幾分不確定的青壤,立即心中有數。

  此時此景,就像一尊廟裡吃香火的「泥塑偶像」,來到了他們眼前。

  說來奇怪,蠻荒那邊仰慕年輕隱官的妖族修士,不計其數,肯定要多過浩然天下,而且特別心誠。

  日升月落千回數,陳君大名萬遍呼。

  半點不誇張。

  畢竟浩然修士多是聽個熱鬧,而參加過大戰的蠻荒妖族幾乎誰都是親眼看過熱鬧的。

  要去浩然天下,就得先過那道被鑿出的「大門」,妖族只需一抬頭,就都會看見那件扎眼的鮮紅法袍。

  何況這個姓陳的,當年還宰掉了一位御風過他那邊城頭上空的玉璞境妖族,準確說來,是……手撕。

  再隨手將那屍體丟下城頭。

  要說這等行徑,蠻荒妖族自身來做,半點不稀奇,鬥法贏了,將落敗妖族當場大口嚼了,生吞了用來果腹都是常有的事。

  可是一個據說是來自浩然天下的聖人弟子,如此作為,便很新鮮。

  所以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大概永遠無法理解金翠城女仙清嘉,到了落魄山,她過牌坊時的複雜心情。

  外鄉身份的年輕隱官,寧姚的道侶,手刃離真者,單挑一座甲申帳,陳清都願意托付重任之人。劍氣長城最後一位刻字者。

  殿內無言語,殿外書生也不著急跨過門檻。

  佩刀女子身體緊綳,她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大殿門外那個好似負笈遊學的「文弱書生」,開門見山問道:「隱官是怎麽找到我們的?」

  她昵稱豆蔻,躋身托月山百劍仙之列,約莫是在異鄉待久了,是用的桐葉洲雅言。

  仙藻霎時間臉色慘白,被天打五雷轟似的。青壤卻是整個人依舊鬆弛,沒有半點如臨大敵的意味。

  至於那兩位依舊被蒙在鼓裡的桐葉洲本土人氏,愈發摸不著頭腦,眼前這書生裝束的後來者,莫非在這邊的江湖上惡名昭彰?

  是那殺人如麻的一方強梁,還是有個好家世好師門的貨色?陳平安卻是用最醇正地道的蠻荒雅言,笑著回復道:「書上不都寫一位寒酸書生進京趕考,露宿荒廟,得遇美人,這般姻緣,哪有什麽刻意為之,都是無巧不成書那尤物婦人吃吃而笑,大概是覺得此人言語風趣。瞧他三十歲出頭的模樣,雙手拄著一根青竹行山杖,就那麽站在皎皎月色中。

  陳平安望向那個化名豆蔻的女子,「既然是托月山百劍仙之一的年輕俊彥,名次還不低,為何在城頭那邊,我好像就從沒見過豆蔻姑娘?」

  這撥被蠻荒寄予厚望的年輕劍修,都曾在城頭練劍,時日長短不定,在那期間,時常有劍修在閒暇時過去「瞻仰」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美其名曰「看大門的」。

  幫咱們看家,陳隱官是個大好人啊。

  佩刀女子沈聲道:「與隱官離得很遠,我性格孤僻,不喜歡湊熱鬧,劍術高不成低不就,排名不高不低,即便見了麵,估計未必能夠跟隱官說上話。」

  這是實話。他們煉劍處的半座城頭,也有幫忙「擋駕」的,周密的親傳弟子,流白還好,她不太喜歡說話。但是作為托月山大祖關門弟子的離真,卻是個滿嘴噴糞的,駡人的功夫一天比一天高,都不知道跟誰學的。對待那些想要湊個熱鬧的劍修,離真總喜歡譏諷幾句類似「你也配跟隱官聊天」的言語。此外那件灰色長袍,是舊王座大妖之一的龍君,一般劍修,沒點靠山,確實不敢造次。

  青壤大口嚼著麂子肉,神色無奈,含糊不清道:「以隱官如今的運勢,肯定找不到我才對,是我被她們中的誰連累了?」

  陳平安答非所問,微笑道:「道友還是一位相士,能看人運勢?若是萍水相逢,隔壁擺攤,說不定咱倆還能切磋切磋,搶一搶生意。」就是眼前這厮,單憑一己之力,就差點把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給攪黃了,而落魄山與青萍劍宗在內的幾方勢力,為此投入的神仙錢,數以萬計,而且全是穀雨錢。韋文龍和種夫子做過一番粗略計算,因為這厮在大瀆沿途的幾次亂砸符,拖延大瀆開鑿進度不說,帶來山上勢力和山下諸國和各種反復,因此帶來的種種折損,導致為此損耗的穀雨錢數額,在三千到四千顆之間。

  只說尋覓這厮蹤跡的上五境修士,連同米裕和黃庭在內,還有鐵樹山那位龍門仙君,幾乎到了雙手之數,依舊未能將其揪出來。

  要知道這厮如今才是個金丹境。

  先前于玄都未能憑藉崔東山帶回落魄山的殘餘符,將其順藤摸瓜找尋出來。

  只有劉羨陽才能在寤寐中遙遙砍上一劍,依舊不曾重傷這厮。

  一個蠻荒金丹境的符修士,牽扯出了多大的陣仗?

  至今陳平安才知道一個「青壤」,甚至都不知道是化名,還是道號。

  方才仔細翻檢自家心湖的書城一番,陳平安發現不管是避暑行宮的秘密檔案,還是中土文廟和大驪王朝的文書,好像都無任何與「青壤」的相關記錄。

  那就是一個對蠻荒各大軍帳而言、屬於「牆裡開花牆外香」的後起之秀了?

  大戰落幕這麽些年了,各洲修士在桐葉洲搜山不斷,不曾想這厮既造孽,又作死,還能活蹦亂跳到今天。

  陳平安好奇問道:「青壤,有無顯赫師承?還是故意留在這邊的大妖化身?當然,你可以不必回答。」

  「回答,為何不回答,樂意至極,能夠跟隱官多聊一句都是賺的。」

  那男子擦了擦滿是油膩的雙手,「趕巧,跟隱官一樣,都是螻蟻一樣的出身,當年誰踩死了我,可能都會嫌髒了鞋子。」沒有站起身,就那麽蹲著,伸出雙手烤火,一張棱角分明的木訥臉龐被火光照耀得異常明亮,「既然隱官能夠在蠻荒天下做大事,那我當然也能在浩然天下做點小事。」

  這位始終根腳不明的年輕女修,神色不再木訥,神采奕奕,「這會兒終於見了麵,被隱官逮了個正著,是不是想將我這種無名小卒給剝皮抽筋,喝血吃肉?」

  陳平安搖搖頭,微笑道:「我口味沒有你說得這麽重。」

  道號仙藻的冷艶女修,硬著頭皮問道:「斗膽請教隱官,如今什麽境界?」

  陳平安微笑道:「境界不高,當初在搖曳河也沒能做掉緋妃,不過退一萬步說,宰個金丹,綽綽有餘。」

  青壤眼光更好,說道:「按照劍氣長城的說法,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仙。」

  仙藻哀嘆一聲,束手待斃。否則還能如何,就算她也學隱官,來個退一萬步說,陳平安只是個地仙,自己就能逃了?這厮在戰場是出了名的心臟手黑,詭計多端,同境厮殺,極有勝算。當年甲申帳精心設伏,竹篋、雨四和灘這撥天之驕子圍殺一人,結果若非斐然救場,還要被此人反殺幾個。陳平安好奇問道:「仙藻姑娘,你是不是還有個同胞姐姐,主管柳條部,好像道號叫銀粟?為何不跟著你姐姐一起返回家鄉,躲在廣寒城,繼續管你的雪霜部,過幾天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日子?」

  廣寒城是緋妃手底下的三座宗字頭門派之一,諸部領袖,都是資質很好的地仙女修。

  相較於蠻荒甲申帳的那撥出身、資質、背景什麽都好的「貴人」,他們幾個,大概都算是些籍籍無名的小人物。

  道號仙藻的女修,論輩分,緋妃是她的太上祖師,但是這尊舊王座大妖,卻要敬稱甲申帳的「雨四」一聲公子。

  人比人氣死人。

  她與姐姐銀粟,雖然都是劍修,但是托月山百劍仙的門檻多高,實在是進不去呐。

  陳平安問道:「青壤道友,以你的天資,沒道理這麽豁出性命,富貴險中求的說法,不適合你這種人。」

  見那青壤不言語,陳平安繼續問道:「是有仇怨,心裡憋著一口氣,等不了,必須在桐葉洲這邊做個了斷?」

  她們都看了眼青壤。確實古怪,在桐葉洲碰頭之前,她們聽都沒聽說過青壤,如今何止是對他刮目相看。相處越久,越覺得青壤深不可測,再給他一百年,幾百年的修道生涯,此人成就之高,不可限量。

  沒理由在桐葉洲這邊搏命,而且還是專門針對陳平安和青萍劍宗。

  說什麽在這邊攢了軍功,活著回到蠻荒就能贏得一兩位王座大妖的青睞,騙鬼呢。

  也得活著返回家鄉才行。

  以青壤的天賦和心計,在有可能把性命交待在這邊的前提下,他根本不需要靠這種錦上添花的「虛名」。

  青壤沈默片刻,「確實有一點過節,但是真計較起來,仇怨不算大。也不怨隱官出手狠辣,各自身在不同陣營,必須各有擔當作為。」

  有個領他走上修行道路的忘年交,死在了陳平安手上。他是玉璞境,當年雙方身份、境界懸殊,卻毫無算計,肯將一身道學、能耐傾囊相授與青壤,卻依舊說自己沒資格當青壤的傳道人,會幫他尋個好師父,一定不比那竹篋、灘差多少的,理由是青壤你資質太好,若是師父道行不高,就是暴殄天物,容易耽誤前程。尤其是等你出了名,在山上引來注意,等到誰都知道了你的未來成就高低,沒有一位飛升境和大宗門的庇護,很容易一下山就暴斃。

  青壤想起此事,下意識放慢速度,細細嚼著麂子肉。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菩薩聖賢畏因,我輩凡俗畏果。」

  青壤點點頭,「以前完全不懂這些,到了桐葉洲,看了點這邊的書籍,深以為然。」

  陳平安打開天窗說亮話,說道:「豆蔻姑娘,隱匿在藕花福地的蕭形,她見過你,而且記憶深刻,就等於我見過你。」

  接下來年輕隱官說了一句讓局外人仙藻都倍感毛骨悚然的話,「所以這些時日,很是『掛念』豆蔻姑娘。」

  青壤長嘆一聲,果不其然,是被這個娘們連累了。只是青壤倒也不如何怨她。唯有那個仙藻,才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豆蔻心中悚然,卻依然疑惑不解,見過了麵,又如何?山上術法萬千,有此神通?那蕭形隸屬於蠻荒癸酉帳,早年在劍氣長城戰場上被寧姚重傷,當年蕭形登岸桐葉洲,她與豆蔻是好友,便一路同行遊歷。等到蕭形落入陳平安手中,被翻檢記憶,來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搜山」,蕭形眼中所見畫面,就有女修豆蔻。因此陳平安心相中就多出了豆蔻的一幅濃墨重彩的掛像。

  當年在劍氣長城重逢,劉羨陽就傾囊相授,教給了陳平安那門祖傳的夢遊劍術。劉羨陽一貫如此,當朋友,不小氣。

  只是那會兒陳平安根本沒法學,這門劍術門檻太高,時至今日,即便有了境界做支撐,陳平安也只敢說自己是學了一點皮毛。

  但是陳平安一直在克制,沒有著急動手遞劍,就是不想打草驚蛇,萬一豆蔻真與那滑如泥鰍的符修士結伴行走桐葉洲,容易因小失大。

  事實證明,這個選擇是對的。

  一直在等個機會,等她打盹入夢。可是修道之人,本就夢寐極少。於是陳平安就一直耐心等著。

  這一手神通,大概可以稱之為夢中神遊他人夢。同一種劍術,陳平安跟劉羨陽,得其法入門的道路,還是不太一樣。

  蕭形明知不可力敵寧姚或是陳平安,她就想要在福地之內造就出一場席捲天下的瘟疫。

  而這些因果,很大一部分,得算在福地的「地主」陳平安頭上。

  她在那邊開設書鋪,雇傭手民,不惜低價賠本,售賣那些動了手腳的香艶書籍,再加上她暗藏了幾副瘟神乾屍。

  通過賣出去的十數萬本書籍,再加上沒有買書卻過手翻閱的看客,數量已經相當可觀。一旦爆發瘟疫,頃刻間就會席捲天下。

  如果同境,如此精心謀劃,不說青壤之於桐葉洲,就是蕭形,都有可能在蓮藕福地得逞。

  只是誰都是靠本事攢出來的境界,總不能為了個公平起見,就跌境。

  何況跌境一事,論次數,陳平安可謂是獨一份的。

  那對在此歇腳的露水鴛鴦,最是發蒙。

  什麽隱官,廣寒城,浩然天下蠻荒天下的,他們只是吃山下江湖這碗飯的,聽不懂,只知道聊得內容都很大。

  不過再不開竅,也聽出了雙方是仇家。

  那個背書箱的文弱書生,是堵門來了。

  那白面漢子的雙手早就規矩了,試探性說道:「幾位仙老爺,不如放我們先行離開,就不耽誤你們敘舊了?」

  仙藻冷笑道:「走?能走到哪裡去,如今整座山頭都在陣法中,給你一百年也是在鬼打牆。」

  那漢子哭喪著臉說道:「你們神仙打架你們的,何必殃及我們這些會點武把式的凡夫俗子。」

  婦人悄悄扯了扯領口,露出些白膩景致。

  青壤笑呵呵道:「誰讓你們毛手毛腳也不挑個地方,遭報應了吧?」

  仙藻神色苦澀,以心聲小心翼翼問道:「他為何還不動手?」

  他們在桐葉洲壞了陳平安的好事,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才對,耐著性子與他們幾個聊了這麽久,不像是隱官作風。

  別看年輕隱官一口一個仙藻姑娘、豆蔻姑娘,什麽青壤道友。也是個殺妖不眨眼的主。

  「南綬臣北隱官」,這個說法怎麽流傳開來的,說的就是這兩位劍修,行事風格最不劍修,出劍最陰險啊。

  今日落在隱官手上,她是知道自己大致下場的。

  陳平安一直沒動手,總不可能是垂涎她的這點美色吧。豆蔻說道:「發現我們的蹤跡,他肯定第一時間就著急趕來,先撒網,需要確定我們的身份,再收網,以防任何一條落網大魚走脫。就是不知道他現身之前,這座山頭內外,布了幾座大陣。」

  青壤的答案可能更接近真相,「你們只是附帶的彩頭,陳平安的目標,還是我。為了確定可以抓著我,他就得花費很多額外的心思。」

  仙藻問道:「為何對他直呼其名。」

  青壤差點沒忍住就要駡人。陳平安都在這裡了,你喊不喊名字有什麽關係。

  確實如這位符修士所說,陳平安的真正目的,還是青壤這個資質好到連于玄都稱贊的大魚,豆蔻和仙藻都是添頭。

  青壤又說了句大實話,「因為隱官猜出我的真身,極有可能不在這邊,所以他此刻一直在別地尋覓線索。」

  聽聞此語,別說是仙藻,就連豆蔻都想要駡一句娘。我們倆被你帶來這邊,結果你真身藏在別處?

  陳平安唏噓不已,「為了找出你們幾個,找得很辛苦啊。」

  「要知道,我如今還在極為關鍵的閉關期間。還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陳平安微笑道:「也想領教三位道友的高明遁法。」

  練氣士下山,不管是紅塵歷練,訪仙探幽,尋寶度人。

  自然不可能無敵手,總會碰到幾個難纏的對手,或是被仇家攔路,那麽練氣士既要有殺招,也得有兜底的逃命手段。

  就像郭竹酒說的,遇到強敵,不要慌,趕緊跑。

  如果說袖裡乾坤,是一手玉璞境必學的神通,掌觀山河是元嬰境必須精通的一門手段。

  那麽掌握一兩種保命遁法,就是所有登山修道之人,都要繞不過的修行課業。萬年以來,煉氣士研究出千百種稀奇古怪的潛行遁法。其中五行遁法是一個大門類,比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或遁入地脈,或辟水而逃,身形短暫化虛,與大煉本命物配合,不管是平地起濃煙滾滾,還是化作一縷青煙,身形縮入天空雲霞中,都是各家手段。

  還有許多匪夷所思的秘術,例如「立地屍解仙蛻」,但是此舉注定折損道行極多,等於是乾脆舍了皮囊不要的賠本買賣。

  猶有勾連幽明,架橋陰陽。陰陽家陸氏子弟的那些土地官,按照各自的境界高低,就能夠串門作客數量不等的城隍廟。

  歸根結底,最上乘的遁法,宗旨就只有一個,當然還是能夠無視所有山水陣法、隔絕天地的重重禁制。

  蕭形會的手段,陳平安早就都學了。陳平安當然想豆蔻跟仙藻的秘傳、傍身術法越多越好。

  遁法一直是陳平安的軟肋,早年的縮地符,只是被武夫陳平安反其道行之,更換用途,轉守為攻。

  就曾被人說過,太過追求殺力的極致,在遁法一道,太不用心了,屬於瘸腿走路。所以陳平安如今才會反復演練那門劍遁之法。陳平安終於跨過門檻,言語內容也隨之開始步入正題,望向那個仙藻,「聽說你到了桐葉洲,喜歡東奔西跑,殺人邀功,名氣不小。是想著好讓雨四青眼相加?膽子不小啊,敢跟太上祖師的緋妃搶男人?」

  「雨四啊,記得,手下敗將之一。當年在天才扎堆的甲申帳裡邊,他其實不算出彩的。」

  仙藻無言以對,豆蔻也覺得陳平安這番話說得牛氣衝天,卻當之無愧。

  「我如今急需法寶,你的那把本命飛劍,不管是什麽名字,有什麽神通,從今天起都歸我了。」陳平安也沒落下那個劍修豆蔻,「人、物之正、邪,其中大有學問,關鍵得看什麽人怎麽用。我這個人有個臭毛病,就是好為人師,要好好教你。從今往後,記得瞪大眼睛看好。」

  陳平安再望向青壤,「你那符替死之法,有沒有說頭?」

  青壤大大方方笑道:「自創符,暫名紙鳶。是否需要將一粒芥子心神附著在替身符之上,可以酌情而論。」

  陳平安恍然大悟,就像放飛幾只紙鳶,青壤真身手裡輕輕攥著那幾根線,見機不妙,就只需鬆手?

  難怪連于玄都無法順藤摸瓜,找到此人蹤跡。難度之大,恰如俗子試圖捕風捉影。

  先前故意與青壤提及「相士」一語,陳平安可不是從某只「簍筐」裡揀選飛劍,是有的放矢。

  不只看皮相,還看人骨相。除了看人運勢,也要看一國、一洲運勢。

  這個青壤,在作為大道本行的符之外,肯定精通堪輿術和命理學。

  青壤坦誠道:「若真是相鄰在市井擺個算命攤子,隱官的生意還真未必能比我好。」

  陳平安笑著問道:「怎麽講?」

  青壤說道:「隱官執意要補缺桐葉洲,就會與一洲殘餘蠻荒道意犯衝。在這期間,我是妖族出身,處境與隱官剛好相反,此消彼長,才敢出手。」「你不管是建造下宗,在桐葉洲打入一顆釘子,還是在中部開鑿大瀆,以點帶線,再希冀著以線帶面,都是需要損耗自身和宗門氣數的,這是一場避無可避的氣運之爭,如一位劍修與人長久對峙,耗費精神,你要先以青萍劍宗緩緩消磨掉桐葉洲的蠻荒氣運,但是這還不夠,於是你就又想了個法子,再以一條滾滾入海的大瀆帶走蠻荒殘留氣運,如今東海水君,剛好是一條真龍,順勢接納這份蠻荒氣運,於她大道修行而言,反而是一樁實打實的好事,別人接不住,王朱卻是穩當得很,你就有機會幫助這個鄰居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合道東海『水運』,躋身十四境。若是在那之前,王朱就已經合道,也可以錦上添花,幫她穩固境界。這也是王朱願意砸錢支持桐葉洲多出一條大瀆的理由之一。她不單單是求東海水運那麽簡單,還是覬覦這份花再多錢也買不來的蠻荒氣運。」

  說到這裡,青壤笑道:「但是得有個前提條件,你們雙方結契又解契了。否則她就受你牽連,無法得償所願。」

  陳平安點頭道:「早在劍氣長城就解契了。」

  青壤繼續道:「如此長遠謀劃,以己身擔大任,還不為人理解,被誤會貪名又求利,確實很辛苦。」如今不少桐葉洲練氣士,都說是北邊隔壁洲的落魄山,陳平安野心勃勃,在劍氣長城當了末代隱官,當官當上癮了,等到返回浩然,就要代替那個家道中落的桐葉宗,來當山上執牛耳者,通過開鑿大瀆一事,縱橫捭闔,籠絡各方勢力,樹立威望,賺取口碑的同時,還能大賺一筆真金白銀。

  一個才半百歲數的劍修,就要當那「兩洲道主」。

  陳平安點點頭,蹲在火堆旁,道:「不曾想又遇到一位知己了。」

  確實如青壤所形容的,青萍劍宗選址桐葉洲,就是一場悄無聲息的……大道砥礪。

  青萍劍宗,本身就是一座劍道宗門。輸了,下宗就會長久沈寂。無妨,我輩劍修,當受天磨。

  這也是陳平安為何一直對那位得意學生的挖牆腳,不是太當回事,由著崔東山東一榔頭西一錘子。實在是崔東山住持下宗事務,相當不易。

  既然認了我當先生。就別跟外人訴苦了嘛。先生都是理解的。

  這更是陳平安為何初衷是想要讓曹晴朗負責下宗,最後還是改變主意,接受了崔東山的請纓自薦,由他來當個過渡宗主。

  所謂的「過渡」,就是崔東山帶著整座下宗,面對這場無形中的「渡劫」。

  這又是為何崔東山多次強調,旁敲側擊,為何可以將他當作半個劍仙看待。

  那不是崔東山為了跟自家先生或是周首席套近乎。而是在旁敲側擊,借機提醒陳平安。

  青萍劍宗的宗主,要麽讓他崔東山來當,有事弟子服其勞。要麽就只能是先生自己兼任了。

  米首席就曾看穿崔宗主的半個劍修身份。

  火堆旁,雙方已經近在咫尺。

  青壤笑問道:「隱官還是找不到我的真身?」

  陳平安道:「一座桐葉洲,道友讓我怎麽找?」

  青壤點頭道:「是很難。」

  陳平安自顧自伸手烤火,說道:「說件事,讓你以後好跟朋友誇耀一番。」

  青壤說道:「洗耳恭聽。」

  陳平安微笑道:「我為了找出你的真身,付出了一筆不小的代價。」

  青壤靜待下文。陳平安搓了搓手,「為此我跟碧霄洞主,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做了一筆買賣,當然了,你也是個不小的添頭。能夠找到這裡,老觀主是幫了忙的。陸地神仙逍遙游,大搜一洲山河,還要壓過你身負的運勢,難度之大,可想而知。沒辦法,總不能繼續由著你在這邊胡來了。」

  桐葉洲,真正的東道主,是誰?

  周密曾經去了鎮妖樓,見過青同。

  這位蠻荒文海,卻絕對不會節外生枝,做任何有可能跟碧霄洞主關係交惡的事情。多餘的事情,周密是一件都不會做的。

  同理,老瞎子坐鎮蠻荒十萬大山,周密就一次都沒去那邊,根本沒有聊的必要。

  在這件事上,蠻荒天下與劍氣長城是一樣的心態,就像陳清都帶著寧姚找過老瞎子,得到一個兩不偏幫的答案,就可以了。周密也不半點奢望老瞎子會選擇站在蠻荒這邊,去浩然天下那邊大殺四方,或是與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來一場好似演義當中的大陣之前武將「捉對」。這種美事,想都不用想的。在這之外,當然最重要的緣由,還是這兩位萬年之前就已合道的「老十四」,不管是萬年不用「之祠」這個名字的老瞎子,還是自號蔡州道人的落寶灘碧霄洞主,他們都很能打。

  否則以周密的那種胃口,他又不是沒有吃過十四境修士。

  先有蕭形的歹毒算計,又有青壤在桐葉洲伺機而動,還有一位鬼鬼祟祟的十四境,多次暗戳戳下殺手。

  確實煩人且揪心。

  青壤沈默不語。

  豆蔻跟仙藻更是心情複雜。

  陳平安笑道:「還不止,先前于玄在落魄山中,我請老真人看過道友那張破碎符。」

  青壤愈發臉色晦暗。

  陳平安說道:「你那副真身的真身,估計此刻也該心有餘悸了。」

  青壤抬起頭,緊皺眉頭。

  故意為之,亂我道心?!

  陳平安微笑道:「對吧,玉符宮的那位開山祖師,言師道友?」

  劍修豆蔻心情沈重,仙藻覺得還真有這種可能。若青壤是那位蠻荒符第一人的「傀儡」,嘗試合道的手段之一,就說得通了。

  青壤撇撇嘴,打定主意,不信這種胡說八道的鬼話。陳平安笑道:「始終覺得自己是靠雙手殺出的一番天地,足可自傲。不曾想還有這麽個來歷,竟然與那位道號『雲深』的老飛升扯上了根腳,到底跟陳隱官的普通出身,還是很不一樣的。青壤道友當下心情很複雜,是吧?」

  青壤丟了那塊不剩下半點麂子肉的骨頭,「確實不該這麽早就主動招惹隱官的。」

  言外之意,得等到境界再高一點,至少躋身了上五境,再來挑釁這個城府深重的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穿過篝火,雙指拈動,好似取物,縮手之時,指尖便多出了一粒火苗。

  「青壤」整個人轟然炸開。

  照理說一位金丹地仙的自毀,聲勢極大,別說這座荒廢多年的冷廟子,整座山頭都要被洶湧氣機給殃及,毀於一旦。

  但是那青壤的崩裂,卻只是往外擴張了寸餘的極小幅度,就碰壁一般,宛如浩蕩潮水才起便退潮。

  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將那些符灰燼輕輕打散。屈指一彈,那粒火苗瞬間鑽入仙藻的眉心。

  她那人身小天地內,頃刻間大火燎原,焚毀萬物,甚至有如千萬條火蛇,或攀援盤山,或浮空登天。

  于玄曾言,登山之初,什麽術法都想學到手。等到了山巔,好像什麽術法都是雞肋。

  大概這就是合道的根所在了,得找出一條前人未曾走過的大道。

  陳平安微笑道:「青壤道友,千日做賊的,跟千日防賊的,看誰耗得過誰。你有本事就躲個幾十上百年。」

  豆蔻看也不看一旁仙藻的淒慘處境,只是問道:「青壤其實不是玉符宮言師的分身,對不對?」

  陳平安抬了抬手,將皮囊中空的仙藻收入袖中,說道:「強梁者不得其死,好勝者必遇其敵。道友你想怎麽死?」

  豆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道:「就這麽燒乾淨了,不可惜?廣寒城祖師堂有很多秘術。」

  陳平安說道:「漲潮退潮很多次了,只是你們不記得了而已。這就叫物盡其用。」

  豆蔻冷笑道:「物?」

  陳平安淡然說道:「不然還是『人』?你們又不配。」

  陳平安輕輕一合掌。

  好像十幾個不同境遇的「豆蔻」便合而為一。

  都有一個共同點,她那把本命飛劍被剝離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我有一把飛劍,得之已久,始終不解其妙。如道人氣府有儲君之山,原來是正好缺了一把輔佐飛劍,才無法開山。道之玄玄,不可言說。」

  刹那之間,豆蔻來到一處山水秘境,發現自己站在一座白玉拱橋上,山路上長劍懸屍無數。

  蕭形早就在此等候,她擦了擦眼角淚水,神色激動,伸手抓住豆蔻的骼膊,泣不成聲,「終於把你等到了。」

  余時務背靠石橋欄桿,微笑道:「不用自我介紹身份了,時日還很長,相互間會熟悉的。」

  此地歲月,實在是太過枯燥了,連餘時務這種性情的人,都要趕過來看一眼「新鮮大活人」。

  盤腿坐下的陳平安,背靠著書箱,掏出養劍葫,看了眼篝火對面的那兩位,問道:「知不知道你們叫什麽?」

  婦人哪敢搭話,那白面魁梧漢子顫聲答道:「狗男女。」

  陳平安一時無言。

  漢子問道:「仙老爺打算怎麽打發小的?」陳平安問道:「你怎麽回事,就是個走慣江湖的惡人,讓人覺得沒有背負幾十條人命,都對不起你這凶狠面相。還當了幾十年的山澤野修,竟然這輩子都沒殺過人漢子雖然心中疑惑,仍然小聲道:「打小就暈血。不到萬不得已,不敢殺人。」

  他自然是殺過人的,江湖水深,山上水渾,好幾次就曾遇到命懸一線的險境。至於這位仙師為何說他沒殺過人,天曉得。

  陳平安朝那婦人抬了抬下巴,與漢子說道:「你們雖然是露水鴛鴦,半路夫妻,她對你不差的,好好對她。以後能找個地方過安穩日子,就別趟渾水了。」

  那婦人實則是女鬼,她生前也確實不正經,偷漢子,浸豬籠而死。所以被漢子看似「強占了身子」,到底誰吃虧,還真不好說。

  漢子茫然不解,她怎麽就好了?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拿起最後一塊麂子肉,笑道:「既然膽小,作個人間長壽翁,不必上山求長生。」

  漢子當然只有小雞啄米的份。

  陳平安嚼著麂子肉,問道:「就沒聽過『陳平安』這個名字?」

  漢子與婦人面面相覷,可別不小心一個答錯,惡了這位仙師的心情,他們就會被做掉吧?

  聽說山上仙師,跟那官場差不多,說話特別喜歡……什麽來著,對,就叫打機鋒。

  漢子思量片刻,小聲說道:「愧疚萬分,汗顔至極,不曾聽說過這麽一位大人物。」

  婦人約莫是靠著女子自覺,沒有那麽緊張萬分了,她這會兒忍不住掩嘴而笑,哎呦,莽夫都會文縐縐說話啦。

  陳平安笑問道:「平時都不看山水邸報的?」

  漢子老老實實答道:「不花那冤枉錢。」

  婦人趕忙一肘打在漢子身上。傻麽,有你這麽耿直回話的?

  陳平安喝著酒吃著肉,「還是要讀點書。」

  婦人打圓場說道:「回禀仙師,奴婢是讀過幾天書的。」

  陳平安說道:「你讀了等於沒讀,這才算花冤枉錢。」

  婦人神色尷尬。

  漢子使勁憋著才沒笑出聲。

  陳平安想著事。昔年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成為四幅白描山河畫卷。

  所以陳平安想要重疊福地,讓藕花福地的一衆生靈的魂魄,悉數恢復全身。

  老觀主雖說嘴上譏諷了幾句,但還是答應了陳平安考慮很久的這樁買賣。

  反正自己有賺,虧的都是陳平安這個喜歡管閒事的善財童子。

  因為是以真身莅臨此地,所以陳平安才沒有著急返回扶搖麓道場。

  轉頭望向大殿外邊。

  人生悲歡,一條道上,狹路相逢。

  遠離紅塵,何謂修道,殺山中賊。

  修道,治學,殺賊,需從喉嚨處著刀。

  陳平安怔怔出神,收起思緒,背好書箱,站起身,笑道:「白吃了你們麂子肉,謝過。就此別過。」

  漢子與婦人趕忙起身,一個斂衽萬福,說了幾句吉利話。一個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手持竹杖的讀書人,走入夜中,獨自出山。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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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6-29 20:03:0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下)


  一棵開花結果不計無數的樹下,年輕冠者與魁梧老道,在此閒坐小敘,樹蔭如水。

  本來樹下無一物,作為陳平安化身之一的頭戴道冠者,心念微動,便多出了一張石桌和兩張石凳,桌面刻有棋盤,是模仿小龍湫祖山心意尖的那盤松下棋局。

  這就是名副其實的當家作主,可以隨心所欲,造化萬物。

  老觀主一抬手,桌上便出現了兩罐棋子,卻非黑白顔色,五彩顔色,混淆一起。

  陳平安看了一眼,也分不清此物真僞。

  老觀主隨口問道:「知曉柳七合道所在嗎?」陳平安搖搖頭,文運是人和的一個大類別,合道心中詩篇的白也,讓路之後,是蘇子還是柳七,順勢補位,各有一大批堅持己見者。可不管如何,世人還是習慣

  將詞篇視為詩餘。任你蘇子豪邁,柳七多情,依舊是要矮白也一頭的。與此同時,陳平安還清楚一樁內幕,柳七手持半部姻緣簿子,去往青冥天下,開闢一座詩餘福地。看似是合道之路,早有白也在上頭,不願寄人籬下,實則是尋

  覓剩餘半部,試圖另闢蹊徑,躋身十四。可這就又與歲除宮吳霜降起了一場大道之爭。

  就目前而言,柳七重返浩然,最終順利合道,雙方早年是做了一樁秘密買賣的。大概是柳七先退讓了一步,吳霜降便再幫他找尋出了一條新路。

  陳平安嘗試大煉萬物,填充一千五百餘座氣府,與柳七嘗試著煉化上下兩部姻緣簿,也是差不多的路數,一主一副,相輔相成。

  老觀主評價道:「都說白也詩無敵,人間最得意,卻不知白也心中所想,無論作詩還是練劍,都是開拓萬古心胸之事。」

  「柳七與之相比,還是顯得小家子氣了。」

  「白也親道,蘇子近佛。故而蘇子還是有希望合道的,只是不在浩然天下罷了。」

  「千年之後,是龍是蟲,在此一舉,就看諸君在接下來百年之內的道力積攢了。」

  「幸逢萬年未有的好年景,若不努力,等到小年份一來,再想勵精圖治,到頭來不能說作無用功,總是事倍功半。」老觀主言語之際,在棋盤上放了一堆彩色棋子,圍棋如象棋,就像存在著一條分水嶺,雙方對峙,相對處於中央位置的,是白帝城鄭居中,五彩天下寧姚,蠻荒斐然,天師府趙天籟,青冥天下舊白玉京道官張風海等,屈指可數,不到雙手之數,只是這條在棋盤上居中的分水嶺,同時包括了三條線,鄭居中獨占一條,寧

  姚和斐然在一條線上,趙天籟,張風海,還有青神王朝姚清等人又是一條線。

  此外還有一些棋子,都是新晉躋身十四境的大修士。

  棋盤再往外,就是一些年輕飛升境,最後,便是些憑藉一場大雨證道、大道成就有限的新飛升,和那撥形神腐朽、注定長生無望的老弱飛升。

  至於分水嶺另外一邊,老觀主最早擺放棋子的,自然就是他與老瞎子、陳清流、吾洲在內一小撮老十四了。

  細看之下,這張棋盤是傾斜的,老觀主他們所在位置,高。新飛升和老弱飛升們,處於底端。

  數座天下的豪傑聖賢,神仙靈鬼,皆在局中。

  陳平安盯著這副棋盤局勢,輕聲道:「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

  老觀主點點頭,「然。」

  飛升境敵不過十四境,是一條顛撲不破的鐵律。

  萬年以來,可能只有兩個例外。就是先前還在飛升境時的寧姚,斐然,兩座天下的主人。當他們有此身份,就變得撲朔迷離了。

  但是吳霜降當時出現在那艘夜航船上,並沒有想要「以身試法」的想法,不肯親自驗證此事的真僞。

  但要說十四境修士,輕鬆碾壓飛升境,尤其是一定能打死飛升境,也不儘然。

  劍修的存在,就又是變數。

  故而強飛升,尤其是那種飛升境巔峰、圓滿劍修,就成了新舊十四境殺力高低的最佳試金石。

  遇到一位殺力不夠強的十四境,如謝狗、小陌這種劍修,說不定可以強行斬開重重禁制,全身而退。

  吳霜降之所以會仿刻四把仙劍,自然就是因為這位歲除宮宮主、兵家武廟陪祀殺神,覺得自己殺力不夠的緣故。

  一趟浩然之行,吳霜降分明是有備而來,畢竟當孫道長將佩劍「借給」白也,三把仙劍,便都在浩然了。

  雖說白也那把仙劍「太白」,當時劍身已經一分為四,白也任其自行認主,陳平安,趙繇,斐然和劉材,四位劍修各占其一。

  他們四個,來自不同陣營,但都是劍修,俱是年輕人。

  殺力最大的劍尖,找到了當時枯守城頭的陳平安。所以吳霜降在夜航船上,找到陳平安,其實可以視為就找到了仙劍「太白」。

  劍意最重的劍柄,認主斐然。

  劍氣最多的半截劍身,歸屬劉材。剩餘半截劍身,蘊藏白也劍術傳承,落入趙繇之手。

  這就是為何當年流落海外孤島、與白也「偶遇」的趙繇,如今為何會心有宏願,要重新將仙劍合四為一,歸攏一劍。

  趙繇是以白也半個劍術親傳弟子、半個學生自居的。

  老觀主拈起一枚棋子,說道:「青壤要疑神疑鬼了,玉符宮雲深道友,白白多出這麽斬不斷理還亂的一條因果線,要駡娘了。」

  青壤當然不是什麽言師的身外化身,事實上,青壤與陳平安確實是差不多的出身,沒什麽了不起的前身,特殊神異的來路。

  至於這般人物,為何能有如今的符籙造詣,大概這就叫天無絕人之路。遊山玩水喜見新風景,天地也想要見著幾張新鮮面目。

  陳平安苦著臉問道:「言師與老前輩是好友?」老觀主笑道:「不然你以為?老傢夥道齡不短的,早年常來蹭酒,有個酒糟鼻子,邋裡邋遢,是個話癆,也是個酒蒙子。不過他與小陌卻是不太投緣,見了麵都不

  說話的。」

  陳平安說道:「聽小陌說過,以前他與前輩一起釀酒,時常好幾年都沒不說一句話。」

  老觀主撫鬚微笑道:「這就是真正的朋友,不必說話,長久沈默,相互間也不覺尷尬。」「至於小陌跟雲深,看似一樣沈默,實則是沒話可說,他們各自境界道行、脾氣性格,就擺在那邊,屬於誰都不願遷就誰,率先說幾句廢話。不過言師的運道一般,躲來躲去,兩次都未能避劫,兵解轉世了,我早就勸過他,道士行道大路,一顆道心不該如此畏縮不前,只是天性使然,他知道了道理,每逢關節,事到臨頭

  ,卻做不得。只說這次,不又被同道于玄憑本事奪了造化。」

  「作為買賣的添頭之一,日後你行走蠻荒,幫我去趟玉符宮,劍斬言師,助他蛻解。」

  陳平安聞言楞在當場。

  還能這麽做買賣?價格都談好了的,再來額外說添頭?

  況且我就算要去蠻荒天下,也不是什麽優哉游哉的山水遊歷啊。

  老觀主卻是不管,看著那五位身陷囹圄的「客人」,老觀主都不用掐指算,就可以看出陳平安的用意了。

  天有五行,金木水火土,順天行氣於地,分時化育,以成萬物。自旋往復,生生不息。

  真武山兵家修士余時務,昔年那場共斬之一的承載者,崔瀺成功說服中土武廟祖庭拿出兩份武運,讓餘時務一身同時擁有三份武運。是當之無愧的五行屬金。

  蕭形是真名,化名許嬌切,道號幽人,翠綠法袍名為「大貌」。她真身是一種遠古喜好銜火飛掠的仙禽,故而得授火法,破境神速。

  當了多年馬府廚娘的於磬,她是洗冤人櫻桃青衣一脈出身,真名公孫泠泠。五行屬水。

  劍修豆蔻,五行屬木。

  可惜廣寒城雪霜部仙藻,與公孫泠泠一樣都是五行屬水。故而未能湊出五行。

  老觀主笑道:「那青壤,只聽化名,便知五行屬土,你錯過了。」

  陳平安喃喃道:「若是果真這麽巧合,難道不該覺得恐怖嗎?」

  老觀主神色玩味,點頭道:「好像也對。」不等陳平安開口,老觀主就已經轉移話題,作了一番月旦評,「若分品秩,餘時務跟那蕭形,屬於頭等資質,豆蔻屬於次等地材,仙藻是再下一等,公孫泠泠不入流,所以後兩者,可以替換。將公孫泠泠關在這裡,本就意義不大,時日稍久,她就會是才思耗竭最快的那個,豆蔻還能勉強跟上余、蕭的腳步,到時候公孫泠

  泠連豆蔻的背影都看不見。」

  陳平安心生疑惑,問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蕭形能夠與餘時務平起平坐?」

  老觀主嗤笑道:「不過是仙人手段,你與之同境,對方施展的這點障眼法都看不破?」

  陳平安當然願意虛心求教,「願聞其詳。」

  他只看出蕭形的真身是鴞,此鳥在人間絕跡久矣,相傳遠古聖人曾見有鳥若鴞浮游青冥,以喙啄樹則粲然火出。

  老觀主指了指那蕭形,笑呵呵道:「她修了火法,便是火屬命格?是誰教給你的道理?老秀才,還是陸小三?」

  陳平安無言以對。老觀主便不再多說,話不投機半句多。

  實在沒轍,陳平安就只好拉陸掌教出來墊背了,「是陸沈。」

  反正是陸沈自己說的,稱呼他為陸掌教,就顯得生分了。

  跟老觀主說話,其實不費勁。

  脈絡分明。老道士的思路,雖然境界極高,卻不太喜歡說「玄言」和「大話」,內容含義,從不晦暗,就沒想著讓人如何去猜測和揣摩,恰似一條浩浩蕩蕩的長河,旁人的思路,或順水而下,或逆流而上,兩者皆可,總之就是別想著在岸邊作壁上觀,含糊其辭,自作聰明。

  果不其然,老觀主這才繼續言語,只是稍稍岔開了話題,「你是怎麽找到青壤的?追本溯源,是不是源於你成功摹畫了蕭形記憶中豆蔻的一幅心相掛像?」

  「木克土,是木屬的劍修豆蔻,牽連了五行屬土的青壤。」

  「土克水,青壤壓勝和克制的,則是廣寒城仙藻。」

  聽到這裡,陳平安愈發困惑,「照此說,蕭形屬火,火克木,不正好克制豆蔻,這套五行相克之說,才是對的?」

  老觀主說道:「五行當中,木生火,玉溪生曾言,鴞成老物精,即是木魅,火從巢中起。讀書人?沒聽過?」

  陳平安翻檢記憶片刻,忍不住問道:「何人何時說的?」

  老觀主撫鬚沈吟,緩緩道:「大概兩千多年前,在青同某座書樓裡邊,見著的一本名不見經傳的雜集。」

  陳平安表情略顯僵硬,總算還能保持微笑。

  「蕭形是一種近乎個例的天賜木生火屬,一身兼備兩種命格,若說此事,你功夫都放在劍術拳法上邊,看書不多,還能理解。」

  老觀主緩緩說道:「但是你一個經常學陸小三擺攤算命的,會不知道五行命理之中,唯有火土同宮?」

  如此說來,一座籠中雀,心相天地內。

  余時務,金。豆蔻,木。仙藻,水。蕭形,天生神異,木火皆可。五月初五日誕生的陳平安是火土兼備。

  「這條脈絡,全無枝節,歷歷分明。」

  老觀主給了個不高不低的評價,「總算做了件正經活計。等到將來證道飛升,相較同境修士來說,大有可觀。」

  五行齊備,天地行氣就有了軌道。能夠充盈修道之人的元神,滋補魂魄,強壯體魄。

  劍修本就可以憑藉本命飛劍反哺神魂體魄,純粹武夫,更是走肉身成神的武道之路。

  再加上數量越來越多的大煉之物,等於是一千五百多座氣府「門庭」,各有鎮宅之寶。

  未來陳平安的大道成就高低,道行強弱,不好說,但是只說扛揍一事,確實值得期待。

  「不要覺得鄒子是講五行的,有傳布之功,內心深處就對此有所排斥。」

  「山中以劍掛屍,嚇唬誰呢。鄒子心比天高,從不刻意針對誰,他是要作這方天地的均衡之人。」

  「你放過泥瓶巷顧璨,就是不放過自己。」

  「你沒有放過杏花巷馬苦玄,就是放過自己。」

  「肉身,法寶,仙術。命理,氣數,功德。家族,師傳,道場。其中命理很重要,卻不是命理最重要。」

  「總而言之,修道之人,就是在這九件事上邊下苦功夫,增增減減,縫縫補補。努力修道者增長道力,潛靈行道者夯實道行。」

  老觀主從棋盤隨便揀選五顆顔色各異的棋子,懸浮空中,按照五行相生之理,每顆棋子間銜接出一條線,便成了一個大道完整、自行循環的圓。

  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心領神會,從棋盤上分別拈起四顆棋子,以老觀主那個圓的其中一顆棋子作為起始,再成一圓。

  老觀主點點頭,跟著再提起四顆棋子,棋盤上空,又造就出一個五行圓環。三個圓形,環環相扣。

  陳平安沈吟不語,回看了眼老觀主。

  老觀主便會心一笑,撤回那個與第二圓某屬作為起始的圓形,重新搭在第一圓的節點上邊。

  陳平安問道:「鄒子接得住?」

  老觀主沒有給出答案,說道:「今日傳道至此,火候差不多了。」

  陳平安不敢奢望更多,問道:「山門山路那邊?」

  青衣小童還在那邊四處碰壁呢。

  老觀主微笑道:「怎麽,陳大道友要替那條禦江小蛇強出頭?」

  一條元嬰境而已,還不值得道法通天的碧霄洞主與之一般見識。

  若是飛升,估計這會兒已經身在那輪明月皓彩中的道場中了。

  陳平安試探性道:「小兒輩無心冒犯了老前輩,小懲大誡?」

  說實話,直到現在,陳山主都不知道自家供奉到底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讓老觀主如此難以釋懷。

  老觀主反問道:「我傳你些修道訣竅,你便要教我做事?」

  陳平安倍感無力,主要是陳靈均碰到了碧霄洞主,讓他這個當山主的,怎麽想怎麽心虛。老觀主站起身,說道:「仙人境還好說,等到哪天證道飛升了,就可算是人間的龐然大物,每一趟外出,難免都會掀起波瀾,馮雪濤這種野修是無所謂紅塵因果,火龍真人昔年這種強飛升是有秘法,遊戲人間,可以盡可能不沾因果。就怕兩頭不靠的,半桶水晃蕩,濺出的水花,於人間而言,有可能或是一場久旱甘霖,或

  是一場天災人禍的洪澇。」

  千年王八萬年龜。前者說一般意義上的陸地神仙,後者是說飛升境和十四境。

  飛升境修士,欲想長壽永年,得有一個烏龜殼。最好是擁有一座另類的道場。

  老觀主突然說道:「知道那個娘娘腔窯工,若是不談長線的因果,只說他這一世,為何會選擇自盡?真是被幾句話說死的?」

  遠古天庭女子雨師轉身為男兒身。燒火窯工蘇旱受盡劫難而脫鈎走。

  陳平安默然片刻,點頭道:「是很久之後才真正想明白,當年蘇旱做出那個選擇,是因為我的存在。」

  老觀主點點頭,「能認清此理,敢承認此事,說明你還算有點擔當。不枉費人家送你一樁大道親水的機緣。」

  「一心想要當好人,便要做好事,好人做的好事,便一定有好結果了?可別就此問心無愧,此事萬古依舊費思量啊。」蘇旱正因為重病在床,需要窯工學徒的陳平安每天熬藥照顧,雙方朝夕相處,就成了個自成天地的小世界。於是蘇旱的世界裡,便只有好人。等到蘇旱可以下床走路,走出這個小天地,就又重回那個複雜的世道,人心與行為,好壞難斷的娑婆世界,以前的蘇旱可以忍受那些早已習以為常的人事,就變得開始讓他煎熬起來,不以為然的苦難成了貨真價實的苦難。

  某種意義上,說是陳平安的存在,促成了蘇旱的死因,是一條說得通的脈絡。

  至少在陳平安自己心中,以及老觀主這邊的眼中,是一條脈絡分明的因果線。

  老觀主笑眯眯道:「不覺得我是在苛求你?」

  陳平安搖頭道:「不覺得。給予他人希望,本身就是一種苛求。人生在世,懷揣希望,有個盼頭,就不算真的窮。」

  老觀主嗯了一聲,第一次毫不掩飾自己的贊賞神色。

  窮與富,其實不是一對反義詞,貧與富才是。與窮相對的,其實是個「達」。

  窮之古字,上穴下躬。寓意便是一個人蜷縮在地下,何談通達,毫無出路。

  老觀主問道:「知道為何我既是送你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又讓落魄山多出一座五岳真形圖的護山大陣?」

  陳平安說道:「有些話,只能前輩幫著說,由晚輩自己說出口,有那夫子自道、大言不慚的嫌疑。」

  老觀主微笑道:「你想岔了,你看待世界的態度,願意為之踐行,與我的合道之路,確實比較契合,但這不是真正的緣由。」「我與鄒子的觀點,恰好相反,他是悲觀人,覺得你這種人,如果以劍修身份躋身了十五境,可能會導致某個最壞的結果,他覺得這方天地不可承受,哪怕只是一個可能。我敢賭。」

  「這張賭桌是你親手打造的,足可自傲。」

  「如何做到能夠將崔瀺和崔東山分開看,卻是將謝狗和白景看成同一人的?」

  「不著急回答,多想一想到底為何。」

  山路那條神道上,離著山門牌坊不遠,小米粒好奇問道:「景清,你在做啥子?」

  她這都巡山一個來回了,怎麽還在這邊逛蕩。

  這條神道山路,有什麽好看的。

  陳靈均實在是沒法子繼續打腫臉充胖子了,坐在臺階上,試探性說道:「右護法,你跟那個兒高高的老道,熟不熟?」

  要當好落魄山的耳報神,必須做事謹慎,心思縝密,說話滴水不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缺一不可,「老仙長和藹,與誰都親切,不好說熟還是不熟。」

  不過她跟景清是啥關係,小米粒也就開門見山了,疑惑道:「跟老仙長有事相商?托我傳話?」

  陳靈均可憐兮兮點點頭,「你就跟他說,我知道錯了,讓他大人有大量。」

  小米粒撓撓臉,「問題是我也找不著老仙長啊。」

  陳靈均小聲說道:「喊幾聲碧霄洞主的道號,你再說點心裡話,估計老道長聽得著,不用找。」

  小米粒便將行山杖和金扁擔放在腳邊,神色認真起來,皺著眉頭,閉上眼睛,雙手一合掌。

  陳靈均好奇問道:「嘛呢,做法啊?」

  只是與那位道長聊幾句心裡話,沒必要搞得這麽誇張吧。

  雙手合十的小米粒睜開眼,埋怨道:「景清唉,心誠,要心誠。記得好人山主說過,心誠則靈通神明,一念起衆山迴響。」

  陳靈均還真記得「一半」,疑惑道:「這不是仙尉道長上次跟咱倆扯閒天說的話嗎?」

  剛閉上眼睛的小米粒,只得睜眼一瞪眼,道:「就不能是好人山主與仙尉道長說的啊?」

  陳靈均恍然大悟。心中小有腹誹,他娘的,小陌先生這朋友,有點道行啊,這次竟是靠自家老爺都有點靠不住的跡象。

  只是不等小米粒心誠「許願」,老道士與陳山主就聯袂現身神道上。雖非真身,道冠者陳平安還是換了一身裝束。

  老觀主神色慈祥,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腦袋,陳山主則是笑呵呵一巴掌按住青衣小童的狗頭。

  陳靈均小心翼翼審時度勢,發現,心中大定,立即拉著小米粒一起離開。

  看著山腳門口那個看書的木簪道士,老觀主問道:「為何不將他帶上山?」

  陳平安說道:「當不起。」老觀主說道:「如果他在山上,而不是看門,那麽百年之內,落魄山會有一樁樁一件件莫名其妙的天大福緣,降臨山中。見者有份。哪有什麽十四境和候補的偷襲,青壤早就被黃庭找到了,那蕭形恐怕會被蓮藕福地的氣運流轉,給自行磨平,你也不必給丁道士護道了,那門自行悟出的飛升法,你可以放手自修。說不定受惠於此事,小陌或是謝狗,就有希望早早確定合道之路了。總之好處之多,會讓你多到無法想像。」

  陳平安好奇問道:「如此貪天之功為己有,百年之後又會如何?」

  他當時大致確定了道士仙尉的身份,其實沒有多想,供奉起來禮敬就是了。收徒?想都不敢想。

  退一步,將仙尉納為霽色峰祖師堂譜牒修士,陳平安還是覺得不該如此占便宜。

  建功立業,立志用心,如種樹然,百年樹木,先有根芽,後有樹幹,等到枝繁葉茂,葉而後有花實,一線了然,次第清晰。

  在那座藕花福地即是東海觀道觀的天下人間,一場背劍少年游,陳平安深受影響,至今還有裨益,估計以後還是。老觀主說道:「果真如此走捷徑,當然就得還債了。要是渾渾噩噩,稀裡糊塗做成了此事,在那霽色峰祖師堂給仙尉安排一張椅子,倒還好說。若是故意如此,自作聰明,心存僥倖,可就不好說了。」

  老觀主沈默片刻,微笑道:「估計這座山頭就要炸了吧。」

  一個一,各占一半。在天者周密,被散道之後的三教祖師圍困天庭遺址中。

  在地者陳平安,豈會不被考驗。

  既然遇事,皆是遇己。如何自處,其實簡單。

  走條陽關大道,君子終日乾乾。

  陳平安說道:「前輩這就要返回青冥天下了?」

  老觀主點點頭。

  陳平安便告辭離去。

  老觀主剛想要重返道場,便見山腳那邊的木簪道士已經起身,又打了個規規矩矩的道門稽首。

  只得多走幾步路,徒步下山,老觀主過了山門牌坊,再與那道士還了個稽首禮。

  謝狗坐在臺階這邊看熱鬧,貂帽少女念念有詞,自愧攜短劍,只為看山來。

  咱就這麽點學問,不得反復用啊。

  謝狗嘖嘖稱奇,在道祖那邊,也沒見這位蔡州道人如何誠心禮敬啊,那只是打不過。

  至於碧霄洞主在木簪道士這邊,為何如此,其實是有內幕的。小陌親口說的。

  遠古道上,一線蜿蜒。

  無論風吹日曬,還是雨雪磅礴,道士如龍在野。門口那邊的老觀主思量片刻,非但沒有去找那位陳道友的麻煩,反而大笑不已,主動報上道號道場,萬年以來,頭回遇人介紹身份,以落寶灘碧霄洞主自稱,主動與道士仙尉稽首作別。仙尉一頭霧水,只得跟著稽首還禮。等到那位大概是因為身量過於魁梧、才會略顯佝僂的古怪老道人憑空消失,仙尉揉了揉自己的發酸脖子,抖了抖道袍袖子,正經書看多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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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7-9 13:29:5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四)


  陳平安準備去雲岩國京城看看,先寄了一封飛劍傳信給種秋,大略說了這次找見青壤幾個的過程和結果,讓種秋捎話給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就說米大劍仙親自出馬,可惜只抓著了兩個幫凶,被跑掉了那個正主的符籙修士,但是這頭蠻荒妖族肯定已經無力攪局,大瀆沿岸數十國的大瀆開鑿一事可以放心復工。

  那面如白紙的凶相漢子,與他那姘頭,也不知怎麽想的,一番合計,著急忙慌離開荒廟,找見了山腳那邊的陳平安,說他們夫婦二人願為仙老爺鞍前馬後,當奴作婢。陳平安啞然失笑,說自己習慣了單槍匹馬走南闖北,不喜別人服侍,你們找錯人了,不如另尋靠山去。約莫是見這位談笑間便將三位魔道男女化作劫灰的仙師,比較和氣,他們愈發堅定心思,在山路上那頭便拜,一個乾嚎,一個梨花帶雨,訴說這些年的艱辛苦楚,只是等到他們抬頭,已經不見了那位書生的蹤跡,他們猶不死心,終於在天濛濛亮的時候,一座荒廢驛站裡邊,又瞧見了那位正在借竈煮飯的仙師。男子叫范銅,女鬼叫謝三娘,問那仙師,是不是嫌棄他們的低賤出身和骯髒過往。陳平安沒說什麽,只是請他們吃了頓簡便的早餐,謝三娘是有個眼力勁的,手腳勤快,幫著收拾碗筷,陳平安也沒有攔阻,打趣一句,你們自己就沒點數嗎,誰敢將你們帶在身邊,誰瞧見了我們這支隊伍,不誤會我們是打家劫舍的窮凶極惡之輩?婦人是有自知之明的,笑得花枝招展,漢子愁得直撓頭,憑良心講,道理確實是這麽個道理。只是他這面相,是天生的,打小在學塾念書,夫子都不敢打他的手心。

  陳平安問了他們一個問題,如果先前在那荒廟內,一照面就打殺了你們,你們會怨誰?

  婦人說話比較打官腔,倒是漢子比較實誠,說怨臉?好像也沒一定要有個確切答案,接下來那位仙師,只是與他們問了些周邊諸國的山下近況,兩位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動身之前,陳平安說自己要去趟雲岩國京城,你們願意跟著就跟著,兩人眼睛一亮,剛好順路,他們信誓旦旦保證只會遠遠跟著仙師,絕不會讓人誤會他們仨是一夥的。謝三娘早就從包裹裡換了一身可以將身段包裹嚴實些的衣裙。漢子私底下提醒婦人,說那位仙老爺術法通神,道行高深是不假,你可別給老子戴頂帽子。走采陽補陰一道的女鬼,笑得不行。說她這等蒲柳之姿,哪裡入得了山上譜牒神仙的法眼。說到這裡,漢子臉色陰沈起來,曾經給一位山上仙裔當過暖腳婢和美人盂的女鬼,也有幾分暗自神傷。漢子嘆息一聲,愧疚起來,拍了拍她的手背,女鬼嫣然一笑,反手抓住他的手心,撓了撓,漢子立即心神蕩漾起來,眼神便活了,往婦人鼓囊囊的胸脯那邊摸去。

  走在前邊的陳平安輕輕咳嗽幾聲,後邊兩位便有所收斂。

  范銅是四境武夫,還算不得江湖上的好手,畢竟五、六境才有那小宗師的美譽,這也是范銅如此顛沛流離的唯一理由。

  謝三娘是柳筋境鬼物,身邊漢子陽氣足,只要晚上功課做得足,便可讓她白日行走無礙,只要別靠近城隍廟就沒有問題。

  漢子聚音成線密語道:「三娘,你說他為什麽改變主意,允許我們跟著?」

  女鬼以心聲笑道:「總歸是有利可圖,不然帶倆拖油瓶作甚,好玩嗎?」

  「有機會走趟渡口,買幾封過時的山水邸報,看看有沒有關於『陳平安』的消息。」

  「聽風就是雨的,你想啥呢,能夠被山水邸報寫上名字的那種大人物,真能被咱們撞見?何況他說自己是誰就是誰啊?」「我覺得先前廟裡那一男二女,是扎手的硬點子,隨便拎出一個,對付咱們倆是綽綽有餘了,這位陳仙師既然能夠輕輕鬆鬆降服他們,保不準就是一位傳說中的陸地仙。」

  陳平安也由著他們「竊竊私語」。

  籠中雀要成就一個天時地利人和完備的小千世界,余時務他們幾個長短工,如今暫時還是在靜態的死物上邊下功夫。

  關於各色人物的「底本」,還只是開了個頭。老話說一樣米養百樣人,描摹世間百態,就得至少有一百個人的一百種人生。

  如那美人,無限面皮兒,需要各有各好。目前例如夏侯瓚這般,可以作為典型範式的人物,總共也就五十幾個。就像先前跟餘時務說的,單憑陳平安空想出來的人與事,往往太過合理,反而美中不足。所以作為報酬,休歇時,陳平安會讓那對夫婦挑選一些能說的舊事,不拘是豪言壯舉還是雞毛蒜皮,什麽都可以說。畢竟翻檢搜集他人記憶一事,對付蕭形、仙藻幾個,陳平安自然是信手拈來,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可要說對范銅他們用此手段,還真過不了自己的心關。

  有朝一日,等到心相天地內有了百來個關鍵人物,就可以將籠中雀內所有風景、建築、器物都串聯起來。打個比方,若說垂楊繫馬,密炬高燒,月上柳梢頭,庭院花影搖動等等,它們都是一幅幅定格的畫,那麽有了個人,便如魚得水,隨之活潑起來。而且搜集這些底稿人物,肯定難度會越來越大。等到真身返回扶搖麓道場,陳平安接下來的閉關,其中一件要務,就是統計一個假定耄耋之年的長壽老人,一輩子大致會看見幾十萬、還是百萬計的各異畫面,看見了,又會記得幾許。

  所以陳平安又給青同寄了一封密信,在信上約好了見面地點。

  一片梧桐葉,便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手上還有不少這類梧桐葉,如果鐵了心不賣,可以借嘛,又不是不給錢,利息都可以談。

  周邊並無一座仙家渡口,諸國人氣都向魚鱗渡聚攏了。

  看得出來,經過這些年的休養生息,桐葉洲有了很大的改觀,市井百工重興,說是太平世道可能為時尚早,但亂世氣象轉淡,是毋庸置疑的。

  一路行來,短亭楊柳接長亭,偶有外出郊遊的靚裝婦人和青蔥少女,亭亭玉立其中。鄉野村落雞鳴犬吠,炊煙裊裊。期間陳平安收到了一封種夫子的回信,說那座祖師堂之內,至少半數成員對此事持有將信將疑的態度,所以很多小國得到消息之後,都是硬著頭皮壯著膽子重新鑿瀆。不難理解,先前米裕就是追殺青壤最賣力的一個,如今經由種秋給出殺二逃一的結果,祖師堂成員不是懷疑米大劍仙的殺力不夠高,而是信不過米裕有這種好運氣。

  是不是換成低一境卻福緣深厚的黃庭,更能服衆?

  不過種秋在信上也笑言一句,只要山主在魚鱗渡現身一次,保證各家勢力疑慮盡消。

  大概這就叫人的名樹的影,隱官親臨桐葉洲殺妖,確實更像是一顆定心丸。

  這天在一處山間棧道停步,范銅終於忍不住疑惑道:「陳仙師,咱們說的那些芝麻大小的事情,聽著有意思?」

  婦人對此也是好奇萬分,竪起耳朵,想要知道個答案。陳平安隨口說道:「讀書人,都喜歡寫文人筆記,記錄山水見聞,朝野掌故,還有宮闈秘聞、官場內幕什麽的。此外水仙山鬼,狐魅花妖,草木精怪,都得有一些不一定非要記載大事,瑣碎事也是可以的。」陳平安怎麽都沒想到,只是這麽一句隨口胡謅的閒天,那對夫婦一聽這個就來勁了,跟打了雞血似的,本來感覺已經掏空故事的兩人,一下子就開竅似的,在確定當真什麽事情都可以講述之後,婦人甚至掏出紙筆,幫著漢子一起按年份算起,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先嘀嘀咕咕,落筆紙上,等到寫滿幾張紙,再去陳仙師那邊,當起了說書先生。

  陳平安一邊記錄,一邊調侃詢問他們怎麽就變得文思如泉湧了。

  她捋過鬢角髮絲,說若能在一本書上,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他雙手握拳,眼神熠熠光彩,說自己這輩子做夢都沒想過能夠成為書上有名有姓的人。

  原來如此。

  漢子開始嫌棄自己的名字不好聽,由於諧音飯桶,從小沒少被笑話,漢子便詢問陳仙師,要不要換個。

  那位陳仙師說不用,這個名字,在書外不討喜,書上反而有好處,因為容易被看客們一眼記住。

  在一處舊豪奢之家的山野別業,已是斷壁殘垣,雜草叢生。驟然逢雨,他們在這邊躲雨,雨歇時池水重新聚作水銀窩。

  那對夫婦時不時就要悄然走遠,每次耗費一兩刻鐘光陰不等,再回來時,俱是紅光滿臉,容顔煥發。陳平安搬了條太師椅坐在檐下,背後舊宅是一座五楹的寬大書屋,藏書萬卷,裡邊書櫥櫃衆多,倒塌歪斜,書籍散亂在地,悉數蟲蛀發黴,昔年壁上所懸畫幅,悉數墜地,漫漶破碎,興許多年之前,可能會有一個飽腹詩書的老人在此,縱橫排列如牆,壁上懸畫依四季時令花期而變更,每逢有客來訪入屋,不知主人所在,需要高聲呼喊名號,主人聞聲佝僂走出……坐在太師椅上,陳平安開始翻檢荒廟一役繳獲的戰利品,那劍修豆蔻有一件咫尺物,六棱的玉質剛卯。仙藻只有一件方寸物,是一柄形制特殊、連陳平安都不曾見過的古鏡,不過要論裡邊的家底,還是後者更為殷實,光是神仙錢,就有兩百多顆穀雨錢,還有兩件法寶。

  反觀豆蔻那邊,就只有零零散散幾件棄而不用的舊時小煉之物,品秩都不高。這與她是野修出身契合。

  劍修確實窮。將兩物重新收入袖中,得等那對夫婦鳴鼓收兵才好趕路,閒著也是閒著,陳平安就回到屋內,幫忙重新立起那些七倒八歪的櫥櫃,看得出來,舊主人是個真正的讀書人,所藏書籍皆不重版本,書上多有藏書印和眉批、題跋,是真的讀書,而不是那種「看」「好書」。

  那對夫婦今兒又去了一趟僻靜後院,回來時卻見多出了個顔色絕艶的青袍女子,謝三娘便有些自慚形穢。

  那青袍女子與陳仙師並排坐在檐下,漢子見著這般天仙似的人物,哪敢有半點歪心思,只覺得陳仙師與她一起走在市井,難免教人猜測,那男人肯定很有錢吧。來者正是從雲岩國京城趕來的青同,其實與信上約定的位置還有幾百里路程,只是青同閒不住,陳平安雖說故意收斂了一身道氣,卻完全沒有遮掩行蹤的意思,青同好歹是一位飛升境,施展掌觀山河的手段,自然遙遙一看便知,但還是等到陳平安在此躲雨,才決定提前現身,至於陳平安為何身邊會帶那對很容易就天雷勾動地火的的男女,青同對此並不好奇。不得不承認,那兩位境界低微,可以忽略不計,床笫花樣倒是挺多,可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先前見著陳平安身邊沒有跟著那個黃帽青鞋的小陌,青同便情不自禁輕鬆幾分。

  嫩道人大抵可算半個自家人,知道的內幕更多,所以聽聞此事,頗為不忿,你陳山主高風亮節,不好虛名,那就送給我啊。

  外界得知是我嫩道人親自出馬,豈會懷疑什麽。

  由於老瞎子和李槐都不在身邊的緣故,如今嫩道人似乎膨脹得厲害了。

  雲岩國這種手掌之地的小國,京城又能大到哪裡去,可就是這麽點地方,就有三位飛升境。化名景行的仰止,成了大泉姚氏的供奉。搬山和煉山兩不誤的嫩道人,這條飛升境,離了十萬大山,好像就開始飛黃騰達行大運了。還要再加上那位道號青秘的馮雪濤,他如今被姜尚真連累,在桐葉洲的名聲算是爛大街了,他不願意去玉圭宗或是雲窟福地,就代替那位道號老象的張豐穀,待在雲岩國這邊,做做供奉樣子。

  張豐穀是如今玉圭宗輩分最高、年齡最長的祖師爺,是荀淵的師弟。不管是姜尚真,還是韋瀅,先後兩位宗主,可以說都是老人看著長大的。得有人幫玉圭宗在這邊盯著,同時負責具體事務,玉圭宗可不敢這麽使喚一位飛升境供奉,所以雲窟福地的少主姜蘅,就需要常駐京城。他父親可以跟與這位青秘前輩言談無忌,姜蘅卻不敢有絲毫怠慢,終究是一位道行高深的飛升境。

  早個幾十年做客桐葉洲,桀驁如一洲仙師領袖的杜懋,估計也不敢與馮雪濤這種野修吆五喝六。

  只是在離著魚鱗渡只有幾步路的陳平安這邊,青同卻刻意略過那仰止不談。

  陳平安就跟著假裝不知。

  青同說道:「謝了。」

  陳平安笑道:「與人方便即是與己方便。家鄉那邊有句老話,去點力氣不花錢的好事,能做就做,要多做,老了容易有晚福。」

  原來除了搬離桐葉洲中部地界,其實對一洲本土妖族修士而言,近期還多出了一個好去處。

  是一座橫空出世的宗字頭門派,名為梧桐山,宗主道號青玉,是一位聞所未聞的玉璞境修士。

  梧桐山對外宣稱,門派只收山澤精怪出身的「山上濁流」練氣士。

  這個桐葉洲新建宗門的份額,當然是陳平安幫忙討要來的。

  其實按照青同的資歷和履歷,他如果真要遞信給中土文廟,說自己想要創建宗門,當個宗字頭門派的開山鼻祖,屬於兩可之間。

  只是青同既抹不開這個面子,更無法接受萬一被文廟駁回的結果。所以陳平安,準確說來,是禮記學宮的茅司業,就當了一回「作伐的冰人」。

  中土文廟允許青同的新建宗門,廣開門路,接納桐葉洲本土妖族。幫著這些成天提心吊膽、苦不堪言的山澤精怪之屬,有個托身之所。諸洲練氣士的搜山一事,經常會有一些見不得光的醃?事,明明是一樣躲災,譜牒修士重見天日了,重建道場,而他們卻要到處躲藏,怨氣不小,如今大伏書院處理各種衝突事件,忙得焦頭爛額。故而某種程度上,桐葉洲開鑿大瀆,大興土木,理清各地山水界線,無形中等於是幫著梧桐山,為淵驅魚,聚攏本土妖族修士。所以青同那場略顯寒酸的宗門創建典禮,唯一亮點,就是大伏書院程山長親自前往道賀程龍舟一到場,那些歸順梧桐樹的妖族練氣士,就徹底放下心來。這等官樣文章,山上山下其實無二。

  范銅與謝三娘有些手足無措,只是在檐下屏氣凝神站著。他們再沒眼界,再孤陋寡聞,單說青同那副氣態,就足夠震懾人心了。

  這一路朝夕相處,與那位陳仙師混得熟了,會忍不住詢問幾句境界的事情。

  陳先生自稱是一位地仙,用劍。先前他在那荒廟所斬大妖,用上了飛劍手段,只是你們道行不濟,未開天眼,看不真切……

  既然這位女子,能夠與陳仙師平起平坐,相談甚歡,想來也是一位高不可攀的陸地神仙?

  青同開門見山說道:「知道這趟把我喊過來的用意,說吧,想要幾張梧桐葉。」

  陳平安難得有些尷尬,解釋道:「別誤會,人情歸人情,買賣歸買賣,我們分開算。」

  青同問道:「那就另算?」

  要不是欠下這份人情,早就覬覦梧桐葉的陳山主,休想從自己這邊黑走一張梧桐葉。

  確實那些梧桐葉在他手上,恐怕連雞肋都算不上,可偏是青同的心頭好,有事沒事就拿來養養眼。

  就像此地,豪貴之家,開闢山林別業、建造都市庭院,樂此不疲,山上仙家,同樣孜孜不倦開創下山、藩屬,那麽一片一天地的梧桐葉,豈不是更寶貴?

  陳平安揉著下巴,不說話。

  青同其實早有打算,買賣就算了,無甚意思,乾脆湊個整數,送十張梧桐葉給陳平安。

  就在此時,一道扎眼虹光從天而降,筆直砸向池塘,來勢洶洶,可離著水面還有丈餘距離,又轉如一片羽毛飄然落下。貂帽少女大大咧咧說道:「碧霄道友說得對,小陌不在的時候,我是得看著點山主,可不能在我家小陌閉關期間,出一丟丟的紕漏,免得到嘴邊的煮熟鴨子都飛嘍」

  謝狗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陳平安自己都有點理虧了,「別誤會,我沒喊她過來。」

  越說越像此地無銀三百兩。別說青同,陳平安差點自己都不信。

  謝狗疑惑道:「山主,誤會啥?次席見山主,還要偷偷摸摸?」

  那棵梧桐樹精,認得,不熟。

  聽小陌說過,如今發達了,由於跟碧霄洞主當了萬年鄰居,就比較喜歡擺譜。一聽這個謝狗當場就不樂意了,好在小陌又說不打不相識,對方已經當上了青萍劍宗的記名供奉,還被山主視為整座下宗的幕後護道人。謝狗便來了一句,真不挑啊。

  青同卻未能認出眼前這位腮紅鮮艶的貂帽少女。

  但是她一口一個碧霄道友、我家小陌,卻讓青同知曉輕重利害。

  道齡夠長的,大可以吹牛皮不打草稿,說自己與誰誰是莫逆之交,但是幾無例外,敢隨便說自己與碧霄洞主相熟,稱呼後綴以道友二字。

  一旦被碧霄洞主知曉,真會讓這種人「熟」的。

  陳平安見沒有認出謝狗的身份,就沒有多說什麽,否則不就成了挾恩自重外加威逼利誘?

  青同不敢久留,二話不說,從袖中掏出早就備好的一只木匣,交給陳平安了事。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青同說得空了就去梧桐山坐坐,陳平安說一定。只是青同不忘提醒一句,屆時山主登山,不用表明身份。

  陳平安無言以對。

  有你這麽邀請客人登門的?真不把我當外人?

  等到心細如髮的青同走遠了,而非縮地山河,謝狗鬱悶說道:「咋回事,這傢夥很煩我?」

  陳平安笑道:「估計是青同道友已經猜出你的身份了。」

  那對夫婦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陳平安介紹道:「我有個小山頭,她是次席供奉。」

  不等兩人說幾句場面話,謝狗大手一揮,「莫要客套。」

  謝狗突然笑嘻嘻問道:「你們倆是一對兒?」

  范銅和謝三娘摸不著頭腦,還只得點頭。

  謝狗雙手抱拳,咧嘴笑道:「喜結連理,早生貴子。」

  青同前腳剛走,便又來了個湊熱鬧的黃衣老者。道行高深,一步跨越重重山脈,老者雙腳落在水上,大袖鼓蕩,天生的辟水神通,一池塘水激蕩不已一掃而空,如開了一朵碩大的碧綠水花,只是頃刻間水花便消散,重歸池塘。黃衣老者淩波踏步,踩水走向屋舍那邊,抖了抖袖子,笑呵呵一句,不曾想在窮山僻壤之地遇見陳山主。

  嫩道人是循著這邊的虹光異象而來,想要看看,有無揚名立萬的機會。

  之前在鴛鴦渚,與浩然飛升境修士放對,一戰成名的滋味,相當不錯哇。

  來了才發現是陳平安這傢夥,嫩道人便大失所望。

  范銅不由得心中感慨一句,陳仙師認識的奇人異士,真多。

  婦人卻是心情古怪,先是荒廟降妖,再有接連山上朋友各展神通的真人露相,這位文弱書生模樣的陳仙師……人不可貌相。

  謝狗靠牆而立,打著哈欠。

  嫩道人笑眯眯問道:「陳山主,這位道友是?」

  謝狗搶先說道:「你就是之祠道友養的那條……」

  陳平安咳嗽一聲,貂帽少女只得改口道:「那位閽者?」

  閽者一說,還是先前在劍氣長城那邊,與鄭居中學來的講法。

  陳平安實在是不敢讓謝狗跟嫩道人多聊幾句,以心聲解釋道:「化名謝狗,道號白景。她跟小陌是道侶。」

  嫩道人臉色如常,抱拳道:「原來是白景前輩。」

  謝狗撇撇嘴,不搭話。

  她自顧自浮想聯翩,若只說面皮,十萬大山的老瞎子,當年那是真俊啊。

  說來奇怪,早年就見過自剮雙眼之前的之祠幾面,謝狗卻沒有見著小陌的那份心思。

  陳平安拉著嫩道人聊了幾句大瀆事項,嫩道人很謙虛,只是就事論事,半點不提自己的勞苦功高,像個半點受不得旁人恭維的仁人義士。

  謝狗不愛聽這些俗事庶務,進屋子挑書去了,瞧見順眼的書名,就將書籍往袖子裡邊丟。

  嫩道人很快就告辭離去,直接一步就重返了雲岩國京城,心有餘悸,後怕不已。

  陳平安坐回椅子,打開木匣,裡邊有十張珍惜異常的梧桐葉。經過這麽一出,夫婦二人就有了分道揚鑣的心思,范銅是個嘴笨的,還是謝三娘開口,找了個請辭由頭,陳平安也沒有挽留,只說稍等,去屋內拿來兩本書籍,分別贈送給他們,打趣一句,書中自有黃金屋和千鐘粟。

  這算不算是慷他人之慨?不料這種瞧不起黃金白銀的神仙老爺,還是個會過日子的。

  不過此舉多少是個客客氣氣的禮數,確實讓范銅和謝三娘受寵若驚。

  雖說一開始是想著投奔這位仙師、奢望求份仙家緣分來著,但是能夠結伴山水一程,這般好聚好散,也算極好了。

  離開那處山林別業遠了,謝三娘不比那粗枝大葉的漢子,她從袖中摸出書籍,霎時間瞪大一雙眼眸,再轉頭與那范銅面面相覷。

  所謂書中如何如何,實非虛言,各自書中,夾著一顆神仙錢。謝三娘是鬼物,好歹摸過雪花錢、見過小暑錢、聽過穀雨錢。

  謝三娘雙指顫巍巍拈起那枚神仙錢,喃喃道:「穀雨錢,肯定是傳說中的穀雨錢了,足足一千顆雪花錢呐。」

  難怪之前某次閒談,那位仙師會看似隨意問他們夫婦若是手頭有了點閒錢,會過怎樣的日子。

  她驟然間盯著漢子,范銅攥了攥那顆神仙錢,過過手癮似的,便主動遞給她。范銅與那位仙師私底下曾有閒聊,後者說謝三娘可以在生死關頭為他赴死。范銅當然疑惑不解,說這種事,如何知曉,怎能確定,莫非仙師能掐會算?當時那位仙師老神在在,說自己以前擺過算命攤,的確會看一點面相。

  范銅倒是不覺得仙師有必要矇騙自己,便信了。既然婦人為了自己連命都捨得不要,自己沒理由捨不得一顆神仙錢。

  此刻婦人挑眉,嫵媚一笑,艶福不淺的漢子便知新花樣等著自己了。

  其實漢子那本書中還有一顆小暑錢。漢子心領神會,可作私房錢!

  肯定是一位居家時便要囊中羞澀的過來人!

  難怪陳仙師這趟外出遊歷,走得不急不忙的,如此從容。

  在山外道上,與那山中舊宅方向,現如今習慣了素面朝天的婦人,斂衽施了個萬福,漢子遙遙抱拳致意。

  急匆匆的昨天,慢悠悠的明天,身在其中,一頭霧水。帶著謝狗,來到雲岩國邊境線,陳平安走在一處五座陡峭山峰如手指觸摸青天的山脈綿延處,山水形勝之地,仙家風範的舊址頗多,山中留下不少破敗不堪的宮觀廟宇、煉丹煉藥痕跡,可惜如今靈氣稀薄,混淆渾濁煞氣,不宜重新開闢道場。

  之所以來此一觀,是因為陳平安發現山中有一點神光熠熠,忽明忽暗,分明是建有淫祠的跡象。

  陳平安說道:「若覺無聊,可以自己隨便逛。」

  謝狗問道:「咱們繞路來此,是要看看本地山神的做派,是正是邪?再決定幫襯一把,還是將其封山禁絕?」

  若真是如此,她是半點不覺無聊的,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陳平安給了一個古怪答案:「想看的東西,要更多些。」

  謝狗瞥了眼山主的側臉,想了想,她還是沒有多問。之後在本地山神所轄地界,瞧見了一撥外出歷練的年輕修士,謝狗竪起耳朵,聽他們閒談內容,是出身幾個有世交關係的山上門派,十幾人相約一起,要去雲岩國京城,魚鱗渡那邊有處臨時籌建的師門産業,可供歇腳。那幾個門派的名字,陳平安都沒聽說過,看得出來,這支隊伍沒有護道人,境界最高的,是位洞府境的紅臉漢子,矮小精悍,布衣草鞋,雙目炯炯有神,名叫趙鐵硯,腰別一枝銘刻雷部符?的鐵鐧,算不得法寶,屬於靈器中品相較好的那種,對於小門小派而言,估計是一件世代相傳的鎮山之寶了,果不其然,在一處昔年仙師煉丹玉井遺跡旁,陳平安多聽了幾句閒談,漢子是個門派的掌律,道齡不長,就是面相顯老,所在門派是一條旁支道脈,如今總共也就兩個輩分,因為早年那條主脈諸多祖師爺和嫡傳、仙裔家眷們,都帶著神主、掛像和所有值錢物件,跑去五彩天下避難了,所以漢子的這個掌律,當得輕鬆,反觀掌門師兄和管錢的師姐,他們這些年到處求奶奶高爺爺,去各國四處化緣,燕子銜泥似的,帶回些金銀,師姐每次回山,叫苦不叠,說這日子沒法過了,如果門派還想要再收三代弟子,她就真只能去做出賣色相的皮肉生意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掌門師兄就讓他借機出趟遠門,看看有無掙快錢的門道,順便結交幾個家底豐厚的山上朋友。至於同行遊歷的門派弟子,也都不寬裕,若真闊綽,他們早就乘坐仙家渡船了,說是歷練,其實就是相互抬轎子,爭取當那小國的朝廷供奉,或是顯貴人家裡邊當客卿,他們在遊歷途中,一聽說哪裡有鬼宅凶地,妖魔作祟,精怪害人,就趕緊往那邊趕路,免得被同行們搶了買賣,個個都想要把自家門派的一塊金字招牌立起來,願意替天行道,擅長降妖除魔,長久以往,只要將名氣打出去,門派就有了口碑。只是桐葉洲經過這麽多年的持續搜山,再想要找到幾頭蠻荒妖族餘孽,並不容易了。尤其是等到開鑿大瀆一事興起,一洲中部山河,本土妖族修士都不敢觸黴頭,紛紛搬遷了事,自然是要大駡青萍劍宗、玉圭宗、大泉姚氏這些個罪魁禍首幾句的,因為那個姓陳的外鄉人,他是青萍劍宗的上宗之主,聽說此人與那位姚氏女帝是舊識,便編排起這對同齡男女的脂粉故事,內容嘛,肯定是怎麽香艶旖旎怎麽來,書商版刻成冊,銷量不差,薄利多銷,竟然還真成了一條財路,一些個規模不大的野路子仙家渡口,都賣這個,或者乾脆被某些順帶做不正經生意的仙家客棧拿來送人。

  陳平安好像在等人,也可能是等事,就給了謝狗一個建議,「聽說桐葉洲南部,出現了一處無主的秘境,你可以去那邊瞧瞧。」

  好像是一處遠古金仙的私人道場遺址,瓊樓玉宇,恍若帝王宮闕。古來仙人煉丹處,不是羽化留玉井,便是荒草沒為洲。

  根據如今泄露出來的小道消息,那處遺跡,不管是碑文內容還是崖刻文字,口氣都很大。

  比如山門所立石碑,其中便有「授君不死方,可以煉精魄。陰陽烹五彩,水火煉三花。」

  服丹飛升,上古歲月裡,還有幾個有據可查的真實例子,上古以降,三千年多年以來,好像就再沒有人完成這樁壯舉。

  所以關於這座傳聞有可能有一瓶仙丹的遺跡,玉圭宗那邊已經有所動作,視為了勢在必得的囊中物。

  可能唯一的變數,就是聽說太平山黃庭也去了那邊……碰運氣。

  至於崔東山和青萍劍宗那邊,反正暫時還沒給自己任何消息。

  謝狗直截了當問道:「山主是對那處秘境的歸屬,有點想法?」

  閒逛就算了,要說以次席身份,為自家山頭建功立業,謝狗不介意跑一趟,反正是奉旨行事,百無禁忌嘛。

  如果山主都覺得可以爭一爭,那就肯定可以爭。

  山主做事,還是老道的。陳平安笑著搖頭,「只是怕你在這邊悶,就讓你出去散散心而已。山上早就證明了,這類地界,得看緣法,不然就跟男女婚事差不多,強扭的瓜不甜,到頭來鬧得一地雞毛。」

  謝狗故作驚駭狀,「山主點我呢?屬下可是有哪裡做得不對的地方?」

  陳平安無奈,這都跟誰學的。謝狗雙手抱住後腦勺,疑惑道:「總想著把我支開,不會是有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要做吧?說句大實話,我可是心向山主的,不該看的絕對不看,不該說的絕對不說。」

  陳平安解釋道:「只是想著你這樣的境界和道齡,什麽沒看過,總這麽跟著我瞎跑,肯定會感到枯燥乏味。」

  謝狗說道:「不會啊,就這麽漫無目的亂逛,蠻有意思的。」

  咱與小陌的婚事,到底成與不成,能不能洞房花燭夜,說到底,還不是你山主一言決之。給一座淫祠的山神老爺占據了,既不是精怪之屬占山為王,建廟吃起了人間香火,也不是楔子嶺白茅這樣的前朝英烈,而是一位淪為鬼物的野修,去年開始廣發英雄帖,邀請各路豪傑來此落腳,壯大聲勢。山神府對外,當然不會說自己是一座尚未得到雲岩國朝廷封正的淫祠。以至於荒廟裡邊的女鬼與白面漢子,原本就是打算來此投奔,在這邊撈個女官、武將噹噹,端只鐵飯碗,好歹吃份皇糧。就這麽點地盤,夜中出行,喜歡擺出一副帝王行幸的巡游儀仗,長柄障扇,敲鑼打鼓,各種不知從哪裡搜羅而來的幡幢旌旗夾雜其中,全是胡來的,沒有半點規矩禮制可言,反正就是圖個熱鬧。估計是看了幾本官家史書,將那大駕鹵簿記了個大概,學了個四不像。魚龍混雜的山神府,夜夜笙歌,大宴來賓,一派升平氣象。這撥練氣士不過是偶然路過此地,至少不像是找茬的,或是專程來此打秋風的,那些負責巡視地界的山神府官差兵丁,見對方人多勢衆,不敢造次,擺出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勢。那尊山神老爺聽聞禀報,思量片刻,使了個避字訣,倒是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今府邸正值與那座雲岩國朝廷「討封」的緊要關頭,不宜節外生枝。實則他哪敢與那麽一大撥山上神仙討要什麽過境關牒,對方不打上山巔祠廟興師問罪,就算客氣了。

  夜色正嬋娟,月明翡翠鈿。明月與佳人兩嬋娟,天上人間。有位姿容氣態最佳的年輕女修,取出一卷象牙編織的玉色冰簟,攤開在地,席地而坐,幾位別家門派的男女修士,道齡相仿,來此閒聊,女子與她竊竊私語,男子便沒話找話,與她們聊些近期見聞,他們不會總是一直結伴遊歷市井,多有聚散,相約某時在某地重新相聚。下山入世的修道之士,興許二八佳人的容貌,可能就是百歲高齡的歲數了,於紅塵滾滾中,不管是砥礪道心,還是籠絡結交朝中顯貴,都是常有的事,見多了人事風景,彷彿長生之外皆是過眼雲煙,容易鐵石心腸,好像也是沒法子的事情。

  像那位自家門派當掌律的漢子,當下便領著兩位晚輩弟子,作那呼吸吐納的煉氣課業,只是他們心思都不在正業上邊,漢子也無可奈何。修道之人,不太看得上凡俗眼中的美嬌娘、俏娥眉,道理其實很簡單,只因為眼力太好,些許瑕疵,落在練氣士眼中,就會絲毫遮掩不住,什麽一白遮百醜,在練氣士這邊是不管用的,定睛一看,妍媸立判。再比如市井女子身上稍有異味,對於五感敏銳的練氣士而言,簡直就是臭氣熏天一般,所以一樁山上姻緣,結為道侶,比市井更講求一個「門當戶對」,男女容貌與身份、資質皆然。

  陳平安默然站在山巔,望向相鄰山頭的那撥練氣士。

  謝狗蹲在一旁,扯著貂帽玩。

  陳平安突然問道:「謝狗,會不會算卦?」

  謝狗咧嘴道:「山主喊我狗子就行了。」

  陳平安錯愕不已,誰教你的?那傢夥就不虧心嗎?老廚子做不出這種勾當,到底是何方神聖,膽大包天,敢這麽糊弄謝狗?

  又是陳靈均?

  謝狗比較講義氣,沒有報出那人的名號,反而幫忙說話,哈哈笑道:「鄒子什麽的,不都是姓氏加個「子」字後綴。」

  陳平安疑惑道:「那怎麽不叫謝子?」

  謝狗咦了一聲,「也對哦。無所謂了,反正我覺得挺順耳的,顯得親昵。」

  陳平安說道:「說正題。」

  謝狗說道:「不會算卦啊,我一向命好,不用鑽研這個。」

  陳平安點點頭。

  算命一事,分支極多,不同路數,各有千秋。

  在山巔,大修士的推衍演造之術,其中有一種號稱最準、卻也是門檻最高的冷僻手段。

  就是將推衍一說的「推」字,變成真正的字面意思。

  陳平安始終是耳聞,在書上見過幾次,一直沒有親眼目睹此事,所以先前在扶搖麓道場內,就與老觀主請教了一回。老觀主對此嗤之以鼻,讓陳大道友不要想著一口吃成胖子,這門高明手藝,是注定學不來的。涉世深者,即便僥倖掌握了這門神通的皮毛,視野所見愈發混亂且晦暗。

  推衍預知天命者。境界越低,道行越淺,看到的脈絡就越多,岔路無數條,而且一條線上的景象,越往後越模糊,甚至在某些節點上,景象直接就地消散。

  老觀主當時便一巴掌拍在陳平安的肩膀,輕輕一推。

  陳平安摔出去很遠,頭暈眼花,重返原地,好奇詢問老觀主看見了什麽。

  老觀主笑而不言。

  陳平安立即明瞭,純屬手癢,正大光明打他一巴掌。

  老觀主收斂笑意,說道:「比如小陌,白景,不光是他們境界比你高,兩人尤其命硬,否則也活不了萬年光陰,所以你是如何推也推不動的。」

  謝狗問道:「碧霄道友傳你口訣了沒有?」

  陳平安點點頭,「傳了,但是想要轉述道訣,需要耗費大量靈氣不說,人身小天地之內,動靜不小。我就刻在一對方章剩下的邊角料上邊。」

  謝狗伸手道:「讓我瞅瞅。」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那方篆刻道訣內容的隨形章,謝狗接過手,掃了幾眼,丟還給山主。

  陳平安放回袖中,問道:「門檻比較高,不容易學會?」

  即便有承載神性的道冠者,作為精研此術的基礎,陳平安只敢說學到了一點皮毛,離著登堂入室的境界,不可以道裡計。先前就拿青壤和仙藻幾個小試牛刀了幾回,確實如老觀主所說,依仗雙方懸殊境界,也只能推動些許仙藻,預見了她在心相天地內與蕭形的重逢,僅此這一條線,數以百計的「仙藻」站在這條金色長線上,脈絡清晰。反觀青壤和豆蔻,就看不長遠。

  而范銅和謝三娘,各自出現了十數條蔓延出去的絲線,他們與脈絡,宛如一座祖山與旁支龍脈的關係。

  其中兩條相對實在的金色長線,可能就是代表著他們的兩種不同命運,一條直達此地山神廟。

  一條卻是蔓延到了當下趙鐵硯、簡綉他們這邊,交纏在一起,好似打了個繩結,最終范、謝夫婦二人,就此身死!

  所以陳平安才會先選擇親身入局,將他們帶在身邊,再贈送給他們三顆神仙錢,放慢腳步,在此等候他們雙方好像「走龍銜接一處」的景象。

  陳平安既在等人也在等事。等著仙,神,鬼,妖,人,他們悉數彙聚在此。先前推衍武夫范銅、女鬼謝氏之時,陳平安看到了一些模糊畫面,例如有一個後來才知名叫儲熹的練氣士,瞧見了那矮小婦人,認出了是一頭漂泊無依的孤魂野鬼,沒什麽根腳背景。估計她能夠維持一點靈光不滅,是靠身邊跟著個見色忘命的惡漢,用以補充陽氣。也有一個名叫況夔的修士,靠著家學,略通望氣手段,其實看出了那女鬼婦人,有幾分由濁轉清的跡象……

  在那之後,陳平安就沒有再推衍范、謝夫婦的命理走向,畢竟算命一事,不可過於頻繁,容易把命算薄。

  謝狗看了眼山主。

  平時多聰明一人,想東想西的,渾身都是心眼,咋個一碰到修行事,腦子就不靈光了呢。

  陳平安默默嚼著一根撣去泥土的甘草。

  他總是這樣,喜歡管閒事。

  可能是因為自己太沒有少年氣的關係,他就特別喜歡那種滿身少年氣的人。

  記得先前在那合歡山地界的潑墨峰之巔,陳平安跟楔子嶺白茅第一次見面,當時山上還有心懷叵測的鬼祟之輩。

  之後便有天曹郡劍修張雨腳,金闕派垂青峰金縷,一雙璧人的少年少女,聯袂而至,他們一出場便讓白府主驚駭萬分。

  那位山澤野修眼中高高在上的少年劍仙,配合少女的神通,一斬再斬,雷厲風行,全無過錯。

  修道之士,堂堂正正的斬妖除魔,不過如此。

  那種少年意氣風發,不必言語。

  別看上次在青杏國京城重逢,陳平安跟張雨腳形若陌路人,估摸著少不得要在少年那邊落個倨傲的印象。

  但是在自家山頭,與于玄閒述江湖事,陳平安卻是專門提及此事,對那少年劍修,毫不吝嗇溢美之詞。當陳平安賤兮兮說起那少年曾經幾乎屬於當著自己的面,親口說自己日後若是見著了那位陳劍仙,給對方提鞋也不配,但是他補了一句,也不會提鞋。言外之意,欽佩歸欽佩,絕不肯惺惺作態,故意低人一等,賣乖討好。

  聽聞這件趣事,於老真人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撫鬚點頭,給出一句評價,少年郎當如此。

  陳平安蹲下身,想事情的時候,下意識咬著手指。

  謝狗大致猜出了自家山主的用心,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問道:「想啥呢。」

  陳平安輕聲道:「想一些想了很多年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謝狗好奇問道:「舉個例子唄。」

  陳平安緩緩道:「比如嫁衣女鬼,書簡湖,一個叫黃師的武夫,某位城隍爺說過的某個道理。」

  謝狗說道:「既然死活想不通,那就乾脆別想嘛。」

  陳平安淡然道:「陋巷走夜路,只此一條道,繞不過去的。兩眼一抹黑,只能遇賊殺賊,否則此路不通。」

  謝狗哀嘆一聲,「你們這些個讀書人啊,就是喜歡鑽牛角尖。」陳平安呢喃道:「曾經有位佩刀的劍客,與草鞋少年說過一個小故事。」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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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7-16 14:41:5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


  人生道路上,兩座相鄰的山頭,一樣的明月夜。

  鄉野村頭說著天下興亡事。宰相值夜禁中啃著油餑餑。

  文人喜畫漁翁雪天垂釣圖,哪管漁翁凍如鵪鶉瑟瑟苦。

  謝狗沒來由感慨一句,「山主,說真的,我偶爾會羨慕你們這些耍拳的。」

  陳平安笑道:「怎麽說?」謝狗伸手指了指隔壁山巔唯一一位武夫,不比那些或行吐納課業或扯閒天的修道之人,他正打著盹,時不時睜開眼一下,視線迅速游曳四周一遍,顯然是走內外兼修的路數,雙目炯炯,暗藏神光,放在尋常江湖裡頭,肯定能算一把好手。

  純粹武夫,拳意上身之後,真氣彌漫全身竅穴,如有神靈庇護。這就是謝狗唯一羨慕武夫的地方,每天可以睡個安穩覺!

  不像煉氣士,除了那種能夠背著個道場四處亂逛的,出門在外,誰都要擔心被仇家惦記和埋伏,會不會隨時隨地挨上一記悶棍。

  只要拉開一大段距離,再來論神識的敏銳程度,武學宗師,任你是止境,如何比得過一位能夠施展掌觀山河的地仙?尤其是劍修對上武把式,照理說,飛劍嗖一下,一去一返,後者也就落個一顆頭顱滾地走的下場了。可事實上,就因為武夫有這麽一口純粹真氣的無形庇護,足可抵消掉諸多冷僻手段的先發優勢。只說陳平安,如果不是天然能夠憑藉飛劍反哺肉身的仙人境劍修,再加上止境武夫的體魄,給那位鬼祟行事的十四境,換成一般的飛升境,體魄神魂稍微弱點,同樣是「偷摸」一兩下,保證不死也要重傷,壞了道行。哪能活蹦亂跳離開道場,來桐葉洲這邊晃蕩。

  要說偷襲,謝狗絕對是一把好手。那個仙術武學堪稱雙絕頂的蠻荒無名氏,謝狗跟他其實是老熟人,屬於不打不相識,無名氏連個名字都沒有,當然也就沒有什麽道號可讓謝狗垂涎的,她當初就是想要掂量掂量神到一層的能耐,結果就是一攻一守,相互間不打照面的那種,耗了月餘光陰,謝狗依舊奈他不得,那厮皮糙肉厚不說,雖說無法次次躲過飛劍,卻肯定能夠躲過致命傷,到最後謝狗也覺無聊,便一走了之。

  謝狗輕聲道:「聽說神到一層,就跟山水神祇的金身高度差不多,差距十分懸殊。」

  「稱得上是一個天一個地,有可能比氣盛與歸真的差距更大。至於具體光景如何,還得親身經歷過才有定論。」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跟曹慈,唯一的勝算,就是雙方都在歸真一層的切磋,我未能抓住這個機會,當然曹慈也不會給我這個機會。」

  謝狗問道:「為何不是你比他高一境更有把握?」

  陳平安反問道:「怎麽不說乾脆比曹慈高兩個境界,再來問拳,我豈不是穩操勝券?」

  能問出這種昧良心的問題,活該你被某人攛掇著自稱「狗子」。

  謝狗哈哈大笑。

  謝狗冷不丁問道:「假若有朝一日,山主躋身了十四境,是不是還缺了點什麽?」

  陳平安實誠道:「不是缺了點什麽,而是欠缺太多,個人際遇使然,缺了足夠高的殺力,變成了一切都是虛妄,實屬無奈。」

  謝狗咦了一聲。與外人自言無奈二字,這可不像是心心念念「從容」二字的山主作風。陳平安微笑道:「書上說不怨天尤人,又不是讓我們完全摒棄七情六欲,偶爾發發牢騷,有益身心。而且這種看似不夠積極向上的心事和情緒,我能跟你謝狗扯幾句,與小米粒也能說一些,但是跟陳靈均,跟米裕,就不宜聊。」

  謝狗問道:「為啥,就因為小米粒心寬,我比較粗心大意?」陳平安掏出旱煙桿,嫻熟吞雲吐霧起來,是家鄉那邊土産的旱煙葉,笑呵呵道:「米裕心思重,他重視的人說的事,他不光是聽進去,還會特別上心,就變得重上加重了。所以一般情況,我不太會跟他談心,只談事,等於是在事上交心。陳靈均江湖習氣重,做慣了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事情,喜歡攬事,可能我的一兩句無心之語,就會讓他鑽牛角尖,讓一個平時不喜歡動腦筋的人,一下子變得心思重重。至於你跟小米粒,性格脾氣,歸根結底,與他們有一個很大的不同之處,你別看陳靈均和米裕瞧著很隨意,每天懶散混日子,其實他們心裡邊裝著很多個的『看不慣』,你和小米粒就不一樣,你們心裡能裝事,是因為對這個世界有很多的『看得慣』。」

  謝狗有些難為情,竪起大拇指,「山主竟然能夠把粗枝大葉的性格,說得這麽漂亮,厲害厲害。」

  她才知道,除了劍術,原來自己有這麽強!為人處世的立意,一下子就給山主拔高了七八層樓呢。

  小陌知道這些嗎?

  不怕,山主既然這麽說了,小陌早晚會知道的。君子有成人之美嘛,咱們山主可是有文廟君子頭銜的人!陳平安笑道:「曾經在酒桌上,聽賈老神仙說過幾句耐人尋味的金玉良言,他說咱們只要有個是非心,就不會做個是非人。老神仙說有些人就像冤溺的水鬼,喜好拖人下水。與之久處,難免跟著天地昏暗,氣候渾濁。賈老神仙有一點好,甭管有用沒用,拋出個問題總要跟上一個解決方案,他的辦法就是一句聖賢道理,『吾善養浩然氣』。憑此就可以站在岸上,立定腳跟,不下水,拉回來。說不得還能將那水鬼一般的身邊朋友拽回來。當時陳靈均聽得捧腹大笑,我倒是覺得這句亞聖教誨,真有分量。家有家風,道觀寺廟這些道場有自己的道氣,何止是修道之人有道氣,哪個俗子身上不帶點道氣。」

  「內心堅定之人,往往不動如山,但是每一座山中景象如何,是荒廟那般頽敗殘破,還是四季如春,花木繁茂,可就是我們每個人的修行和道力所在了。」

  「每一個人的真誠,都是有棱角和鋒芒的,可能一開始會讓人覺得不適應,但是更容易久處無厭。」

  「可這真誠是一把雙刃劍,過於自我的真誠,當然會傷人傷己,這種真誠是與自私作鄰居的。將心比心寬厚待人、用之有法行之有道的真誠,便是厚道。」

  「在我眼中,不管是謝狗,還是白景,不管是自己覺得落魄山還不錯,還是因為愛屋及烏,為了小陌才忍受些人事,「謝狗小聲問道:「這麽通篇大論的,山主是終於找著了單獨相處的機會,教我做人做事?怕我以後犯錯,必須由落魄山收拾爛攤子?」

  陳平安想了想,神色認真說道:「我在劍修謝狗的身上,看到了無限的可能性。」

  謝狗神色古怪,「山主這是把我當晚輩看待呢。」

  一個尚未半百歲數的年輕,與一個活了萬年光陰的老妖怪,說這話,謝狗總覺得哪裡不對啊。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你要是一直以真容示人,我肯定不敢這麽說。」至少會更加……避嫌些?絕對不會單獨帶著她走這趟山水路程。倒不是什麽孤男寡女成何體統的世俗之見,而是等於給了小陌一個大難題,不管有所謂還是無所謂,在謝狗這邊,都是有大問題的。有所謂,不放心,你信不過我?無所謂,太放心,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謝狗也不如何糾結此事,她自有道理說服自己。

  若說「白景」,修行過於順遂了,導致修行得意情場失意,換成謝狗,能不能換來一個修行坎坷情場得意?

  這筆買賣,很劃算啊。

  不當家就不知柴米油鹽貴,習慣了精打細算過日子的人,最知道自身的斤兩。

  謝狗就很佩服自家山主的當家做主。也難怪蠻荒天下那麽希望這位年輕隱官更換陣營,與那蕭愻有樣學樣,反出浩然。擁有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宛如自帶一座陣法森嚴且無需消耗神仙錢的道場,陳平安就不用擔心天地靈氣的流散,這已經占到了天大的便宜,但是各種作為和花樣百出、另辟新境的營造手段,會……耗神。

  這就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限制。有句道家語,太上養神,其次養性,再次養形。由此可見,養神一道的大不容易。修道之人,境界越高,一旦耗費心神過多,就越難補益。身體形骸的鍛煉,甚至是魂魄的滋養,道行外功的積攢,都有或立竿見影或徐徐見功的千百手段可以作為,唯有道人的心神,自古就是易散難聚。

  與籠中雀配合的井口月,能夠分化飛劍百萬計,殺力是相當不弱的,但是在陳平安和謝狗看來,還不夠拔尖。

  同境厮殺,等於是獨占了據天時地利人和,幾無意外,勝算極大。

  再高一境,哪怕是對上謝狗和小陌,他們至多就是一劍或是數劍斬開籠中雀的天地禁制……然後估計就是再被陳平安拉回那座小天地。

  要說對付一個仙人境,那位身陷囹圄的仙人能否脫困,就真得看平時在祖師堂燒高香夠不夠心誠、看看祖墳冒不冒青煙了。

  可一旦將假想敵變成一位實打實的十四境。就會比較雞肋了。

  困不困得住,都變得毫無意義。退一萬步說,任何一位飛升境修士,耗得過一位幾近大道、可與天地同壽的合道之人?

  當然,話說回來,有資格真正將十四境視為大道之上的假想敵,看遍天下的上五境,好像也沒幾個。

  對於術法殺力的追求,幾乎人人皆有執念。就像夜航船上的吳霜降,就需要精心模仿鑄造出四把仙劍,補上這個欠缺的環節。

  陳平安輕聲道:「也沒什麽捷徑可走,煉劍之餘,躋身武道神到一層之前,就只能是在符法和雷法上邊多花心思。」謝狗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研習火法,可能會比較符法和雷法更有效。遠古天庭雷部諸司,大致手段,我還是清楚的,確實威勢強大,若是疊陣組成雷局,大範圍殺傷更是一絕,但要說純粹看待高度的最高處所在,似乎還是略顯美中不足。」

  「但凡是個粗通煉丹的遠古道士,早就都清楚一件怪事了,世間最低溫是有個限度的,最高溫卻是近乎高到無止境的。」

  「故而曾有定論,道士單靠修行水法,最高成就,恐怕還是無法躋身十四境。修行火法,反而有一線機會。所以只論殺力的高低,修煉火法的可能性要更大。」

  要說傍身手段,陳山主是不少的。

  若是以合道十四境作為終點,皆是通天的道法,條條大道可走。

  一丟進十四境這麽個無底洞,全是雞肋,處處是半吊子的手藝。

  陳平安收起那桿旱煙,山上人物嗜好這一口的,倒也有幾個,例如佟山君,還有山海宗的那位女子宗主。謝狗好奇問道:「先前算出了范銅跟謝三娘的兩條主要道路,都是奔著這邊來的,所以山主就在這邊守株待兔,可是山主就沒有順便算一算自己給出神仙錢之後的大致結果?」

  陳平安搖搖頭,「沒算這個。」謝狗伸出手掌放在眉端,作舉目眺望狀,說道:「那我就可以給句準話了,范銅和謝三娘肯定不會來這邊,看路線,他們好像朝一處仙家渡口去了。兜裡揣著兩顆穀雨錢,這可是一筆巨款,估計他們是怕這裡的山神老爺見財起意,別一個不小心,沒撈著鐵飯碗,反而丟了腦袋。山主就別在這邊浪費光陰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我們稍坐片刻就繼續趕路。」謝狗見山主掏出一本帳簿似的空白冊子,將那些細節一一記錄在冊,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個粗淺道理,謝狗當然懂,此外關於籠中雀小天地的布置法式,謝狗在扶搖麓道場幫著護關期間,閒暇時也會與走出屋子的陳平安扯幾句,只是她不太理解隔壁山頭的那些煉氣士,就跟路邊隨處可見的花花草草差不多,值得他這麽興師動衆嗎?看他的筆記內容,好像有個一以貫之的宗旨,就是要為每個人物額外尋出個「不一樣」來,比如段玉笏腰間懸掛的一隻老舊香囊,梁錚略帶口吃的濃重鄉音。

  所以謝狗忍不住問道:「山主遊歷次數頗多,照理說會記住很多的人和事才對,何必上心這些庸碌人物。」

  陳平安解釋道:「那會兒沒怎麽用心,看待人事不夠全面,總體印象比較浮淺,不作數,很難作為底稿。」

  謝狗欲言又止,當我傻子麽。

  陳平安補充道:「所謂浮淺,是說我當年更多在意一個人的好壞和一件事的對錯,就容易掛一漏萬,搞不清楚底色。」

  謝狗皺眉道:「底色?」陳平安微笑道:「比如一位飛升境圓滿、道齡長達萬年的女子劍仙,為何會在此時此刻與旁人詢問『底色』,謝狗也好,白景也罷,她的這個『為什麽』,就是人物的底色之一。」謝狗換了個問題,「餘時務他們幾個的手邊事務,現在好像還是在死物上邊下死功夫,數量再多,終究活不過來。一旦涉及到人,尤其是涉及複雜的人性,他們總要各自觸景生情,觸事變通,各有各的喜怒哀樂,且有理有據,至少是表面上,得讓旁人覺得一個個活潑靈動,不刻板不僵硬,如此一來,你總得有一套內在脈絡作為支撐他們思路的塑造之法吧?這類很基礎的營造法式,好像才是重中之重,是不是要比底色更底層?」

  陳平安輕輕撫掌,「按照初步估算,需要搖六次色子。」

  謝狗疑惑道:「色子?那種賭桌上的小玩意兒?」

  陳平安說還不太一樣,左手從袖中摸出一顆小暑錢,隨便丟在右手心,再攥在手心,輕輕晃了晃,「只是個不太恰當的例子。」

  謝狗問道:「先分出個清晰的善惡人,來做籠統的好壞事?」

  陳平安搖搖頭,「一開始,我的確是這麽想的,結果很快就發現不對。」

  謝狗靜待下文。

  陳平安笑道:「天機不可泄露,先跳過這個環節。」謝狗抬起手,隨隨便便就聚攏了顔色各異的五行之氣,退一步說,哪怕是汲取天地靈氣,能有謝狗這種速度,就已經難度極高,陳平安目前就肯定做不到,何況謝狗收攏的,還不只是將天地之氣分出個清濁而已,她抖摟的這一手,算是名副其實的抽絲剝繭了。她將這些粹然精純的五行之氣,塑造成不同的色子,有三棱錐形狀的四面體,最常見的正六面體,星體形狀的十二面體等。

  陳平安好奇問道:「能學?」

  謝狗臉色尷尬,「學是能學,教是沒辦法教的。」

  她當年是遠遠看過三山九侯先生一場傳道,純屬觸類旁通而來。

  言外之意,山主學不學得會,得靠自己的悟性,她不會教,教不會。

  再說了,與人偷師,見好就收,一向是自家山主的看家本領。

  謝狗還是不打算讓山主繞過那道關隘,追問道:「不必泄露天機,可以籠統言之?」

  「真的只能說幾句含糊話了。」陳平安拈起那顆小暑錢,思量片刻,找了兩個替代說法,緩緩道:「天,人。或者是『我』,小天地,『我』之外的天地萬古萬物』,大天地。這兩者的靈感,都來自道祖三千言的那句『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可以衍生出很多的正反面,往外走,往內收。利己的,利他的。向生的,求死的……」

  「等等,等等!先讓我頓一頓緩一緩!」謝狗趕緊伸出手,示意山主別著急往下說,她瞪大眼睛問道:「首先,我就有疑惑了,世間有靈衆生,求活之心,與求死之心,當然是相反的,但如何是一般……

  大小、輕重的?無論是市井坊間的凡俗夫子,還是入山修道的,哪個不是強烈想活,想長壽,想長生?」

  山主你可不能為了顯擺學問就把我帶溝裡去啊。坐而論道一事,可比天大呢。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暫時擱置異議,當我沒說這一點。」

  謝狗扶了扶貂帽,習慣性拿手心摩挲著下巴,「細細琢磨,好像有那麽點意思。」晃了晃腦袋,謝狗繼續說道:「再往前推一步到最早的定論,甭管是道祖劃分的人道天道之別,還是以我對我外天地,會不會不夠均衡?比如我之小天之大,這個作為起始點的第一顆色子,會不會輕重過於懸殊?前邊的生死論,我可以將信將疑,在這一點上邊,我可是十分……七八分篤定的!」

  我讀書是少了點,但是山主你可別誑我,得以誠待人的。

  陳平安正色說道:「我之無,天之有。由此可得,若是你不視無為一般之無,反而視之為有。那麽我之無之有,不正好就是天之有之無嗎?」

  謝狗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有你這麽聊天的,不是誠心耍無賴嗎?

  陳平安微笑道:「源於佛家,但是最早的靈感來自郭竹酒跟裴錢說的一句話。」(注1,611章《左右教劍術》)

  那會兒的兩個小姑娘剛認識沒多久,當然是在吵架拌嘴了。

  要想超脫文字障,就要跨過重重藩籬,需要糾正許多根深蒂固的既有觀念,物之輕重,形之高低,光陰長短,心之大小等等。

  趁著天地之間猶有神靈存世,精怪煉形,道法可以顯化為仙術,歸根結底,還是人間猶有靈氣存在,人可煉氣求長生。

  謝狗突然問道:「陳平安,你見過真正的道家陰陽魚了?」

  陳平安疑惑道:「怎麽講?有說頭?」

  既然謝狗選擇直呼其名,那就意味著肯定是件緊要事。

  但是謝狗眨了眨眼睛,立即岔開話題,贊嘆不已,「好大一個開頭,天人有別與天人合一,這可是十四境起步哇!」陳平安笑道:「要麽是從高到低,高屋建瓴,要麽是從低到高,積土成山。按照我的性格和成長環境以及修行歷程,其實更適合從低處著手,但是恰恰是我的性格,會讓這種事情變得過於緩慢,動輒消磨百十年光陰,才有可能鋪好自以為滿意的『地面』,如今正值萬年未有的大變局,畢竟容不得我細工出慢活。如今就多出了這麽些新十四境,再過個百來年,往昔均攤到浩然每個洲才一兩個的飛升境,未來數量如何,天曉得。老觀主說那青冥天下十四州,未來一州冒出一個十四境,擱以前是癡人做夢,往後就不值得稀奇了。以後等我真正閒下來了,說不定可以推倒重建,反其道行之。之前在小天地裡邊,給餘時務他們幾個抖摟了一手,當時那只篩子有七層。」

  謝狗咧嘴笑道:「聽山主說這些,可比腳上拖倆鞋子掃地有趣多了。」

  顯而易見,先前說陪著山主一起閒逛不乏味,是句客套話,現在這句才是真心話。

  陳平安說道:「你這個比喻就很有趣了。」

  謝狗學小米粒唉了一聲,擺了擺手,「咱們落魄山,可不興相互吹噓那一套。」

  陳平安忍俊不禁,收起冊子,從袖中摸出一只木匣,擺放著十幾把不同材質的「袖珍飛劍」,或玉或翡,或銅或鐵或木,還有黃金白銀等。

  謝狗瞥了一眼,誤以為自己眼拙,沒瞧出它們的真實品相,便又掃了兩眼,她終於可以確定,一水的假貨啊。山主這是鬧哪樣?

  陳平安微笑道:「假冒一位能夠以氣馭劍的江湖小宗師,假裝自己是一位可以飛劍取頭顱的陸地劍仙。」

  謝狗表示服氣。

  陳平安說道:「等到寶瓶洲事了,我就會遊歷浩然九洲,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參加劉羨陽的婚禮,這當然是最緊要的事情,沒有之一。入京正式就任大驪國師,薪俸一事,與皇帝關起門來好好談,看看能不能在金精銅錢上邊得點好處。年中的青杏國及冠禮慶典,爭取早點幫助丁道士證道飛升,開闢出一條前無古人的嶄新飛升法。從真武山那邊收取甲六山僅剩的斬龍台,重新煉劍和縫補法袍,打造出籠中雀第一座小千世界的雛形,約上張山峰找徐遠霞好好喝頓酒,請蘇子幫忙寫個序,找家書坊將那本遊記版刻印行。再走一趟五彩天下……謝狗點頭道:「小陌說過,山主早就跟劉景龍約好了的,要一起遊歷諸州,身邊不帶扈從。後來網開一面,願意帶著小陌。看得出來,小陌對這件事,嘴上不說什麽,心中頗為自得。」

  陳平安笑了笑,實誠道:「那算什麽網開一面,純粹就是擔心自己樹大招風,境界跟名氣不匹配,在外邊逛蕩,容易出意外,有小陌在身邊,就可以放心很多。」謝狗揉著下巴,「如果山主不是有這麽多重身份,換成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寶瓶洲散修,那麽去別洲遊山玩水,一路上想要少些憋屈,多點痛快,金丹是底線,元嬰境馬馬虎虎吧,也能湊合,對付著用了。再加上個劍修身份,其實已經算是比較舒坦了。可山主畢竟不是一般人,『變天』之前,當初沒有玉璞境,確實容易心虛,如今呢,都是名副其實的劍仙了,會不會想著把小陌撇開啊?」小陌有一點長處,就是他打定主意收斂神氣的時候,旁人完全可以當他不存在。綠葉襯紅花,不管走在哪裡,在什麽情境當中,他都可以把自家山主襯托得很好,不單單是從不喧賓奪主,而是可以視為影子一般,如果說夜行時分,還不明顯,但是只要遇到事情了,宛如白日青天,退居幕後的小陌走到前臺了,哪怕還是影子,但是大太陽底下的影子,能跟月色下的影子一樣?那會兒的劍修小陌,又是怎樣的景象,與之敵對者感受如何,這一點,鎮妖樓的青同可能會理解得比較深刻。當然了,這些都是老廚子的說頭,謝狗自己可說不出這種講究話。崔宗主和周首席就不行,實在是太……風騷了,哪怕他們不說話,只是站在陳山主身邊,刻意裝聾作啞,還都是遮掩不住他們身上的那種酒氣。

  陳平安笑道:「回頭我可以帶上你們倆一起,學隔壁山頭他們,越好時間地點碰頭,不用朝夕相處,有事打聲招呼就好了。」

  謝狗眼睛一亮,果然當官好啊,自家山主還是很器重自己這位次席的!

  想起先前謝狗那個關於陰陽魚的說法,陳平安也反問一句,「謝狗,你見過影子的影子嗎?」

  謝狗一臉茫然,試探性問道:「是陸沈說過的那個?齊物論裡邊的罔兩問景?」

  「不是講這個的。」

  陳平安搖搖頭,隨即笑問道:「你連這個都知道了?」謝狗笑哈哈道:「純屬無聊嘛,學一學仙尉道長,隨便看點雜書打發打發光陰,我跟每天只知道點菜的米大劍仙和鐘大宗師他們只是瞧著像,實則大不一樣!賊有上進心!」

  陳平安憋著壞,笑眯眯道:「先前在合歡山那邊,我一句話差點把陸掌教給說哭了。」

  謝狗滿臉震驚,萬分好奇,「給說道說道。」

  陳平安說道:「他一直苦求某個答案,這個答案甚至看得比他自己的大道性命更重,簡而言之,就是有希望幫他躋身十五境的解夢一事,都可以為此事讓位。」

  謝狗點點頭,「陸沈的腦袋瓜子,會這麽想,沒毛病!」謝狗大致猜得到答案,遠古天庭共主,那位據傳有可能是十六境的存在,陸沈追求的那個一,或者說道祖心目中的道,到底是什麽。他當初為何會那麽做,為何會失蹤,到底是有意為之還是不得已為之,到底是在作壁上觀,還是在哪裡……都是近乎不可探究真相的永遠的未知。

  陳平安收斂笑意,神色複雜,「曾經陸道長在我心目中,就等於,或者說約等於人間的道士。分量很重。」

  謝狗還是點頭,這是一筆糊塗賬。算帳歷歷分明如二掌櫃,也要過一過不為人知的心關。

  哈,山主還是看重和放心自己啊,不見外!就是以後不曉得是改口喊自己嫂子還是弟媳?或者喊小陌姐夫或是妹夫?哈哈,她覺得好像都不錯,看山主的心情。

  陳平安望向那個傻樂呵的謝狗,緩緩說道:「如果說陳平安跟周密,由於各占半個一,成了某個影子的影子。」

  謝狗聞言瞥了眼山主,本來說好是當個笑話講的,可是看陳平安的神態,認真得很呐。雙方沈默片刻,不知為何,陳平安依舊看著貂帽少女,說道:「我跟陸沈說的那句話,其實恰好就是我先生最推崇的那篇齊物論,裡邊的一句玄言狂話,『天地與我為一,萬物與我並生』。」

  謝狗神色肅穆,抬起手,沈聲道:「打住!山主,咱們先不聊這個啊,我還想好好練劍,躋身十四境的!」

  陳平安的意思,再簡單不過了。 你陸沈不是找那個一嗎?那你就是在騎驢找驢一般了。都是出卷的考官了,還要自己答卷嗎? 若說陸沈都是如此,此刻陳平安眼中的謝狗也好,白景也罷,誰能逃得掉?因為我們所有人所有物,本來都是道上的那個一。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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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7-29 18:42:58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六)


  先前曹慈帶著兩個新收的徒弟,經由那座掌紋渡進入大端王朝地界,期間進入雲幢郡,渡船泊岸,曹慈就提前下了船,帶著他們一起徒步遊歷山水。竇氏就是這座古老大郡的天。剛好兩位師姐如今都在此地,曹慈就想要讓兩個徒弟認識一下同門長輩。因為竇家老太爺要過九十大壽。曹慈算了算時間,還有閒餘,就想著讓嵇節和白雨在這段路上慢慢打熬體魄,先前在渡船上,被認出了身份,哪怕曹慈閉門謝客,不說敲門拜訪的,只說那些走在門外廊道:「看熱鬧」的,可謂絡繹不絕,曹慈實在是不勝其煩,他自己是無所謂,可兩個弟子卻早就心思不定了,沒過幾天,就與他這個師父有了一種避無可避的疏離感,再不是剛認識那會兒的心境了。登船之初,他們心思單純,活潑跳脫,曹慈教什麽就練什麽,各自一身拳意愈發純屬且輕靈,好跡象。等到他們大致知道:「曹慈」這個名字的分量之後,拳意就開始出現凝滯,同樣一個樁架拳招,再學再練,就變得無比沈重,好似每一拳都壓著個「師父曹慈」的分量。

  兩個孩子,越來越沈默和拘謹,如今他們看待師父曹慈,臉色和眼神都變了。

  畏之如見鬼。敬之如遇神。事已至此,曹慈就乾脆挑明瞭本該是到了大端京城才該說的東西。既然拜了師,有些事情,他們遲早都是要知道的,所以曹慈既沒有故意渲染,也不願意刻意隱瞞,就與兩個孩子大致說了他們的師公是誰,還有三位師兄師姐的身份。大概是覺得總這麽晾著剛認的「師父」不太好,白雨怯生生開口問道:「師父,既然我們這個門派這麽厲害,你又是那麽有名,連船上那些神仙都要爭搶著見你一面,說山句話就跟發了財似的,那你是不是跟人打架,就從來沒有輸過啊?」

  曹慈笑道:「暫時沒輸過,可能是因為師父跟人問拳次數不多的緣故吧。」

  嵇節好奇問道:「那師父有覺得很厲害的對手嗎?」曹慈點頭道:「當然有啊,不談那些老一輩的宗師,只說差不多歲數的,就有個叫陳平安的純粹武夫,跟我同年,好像比我還小幾個月,他的拳法就很高明。此外還有七八人,沒見過,都是聽說,跟我相差一兩境,相信他們未來的武學成就都會很高。」

  曹慈所謂的一兩境,當然是已經將止境三層視為同一境了。

  尋常武夫,說一些個比自己境界低的,將來武學成就不低,難免有種自抬身價或是目中無人的嫌疑,估計旁人聽了總會覺得不得勁,有幾分彆扭。

  可是曹慈說出口,說者心平氣和,聽者也願意服氣。

  記得陳平安的生日是五月五,而曹慈是二月二,所以比陳平安大三個月。

  「他如果能夠專心習武,相信拳法會更高。」

  「只是他身份比較多,由不得他輕鬆幾分。」「江湖上關於他的傳聞和事跡,其實比我多很多,是個大名人,等你們到了京城,在那邊落腳,以後就會聽到他越來越多的事情了,常理而言,往往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陳平安不一樣,他對得起每個身份。」

  「既有天賦又肯努力的人,往往心氣高,這種人輸了拳,敗不氣餒,愈挫愈勇,說來簡單,其實很難的。」

  「他拳路駁雜,關鍵還能夠融會貫通,熔鑄一爐,就是武德……一般。」

  聽著曹慈娓娓道來的話語,倆孩子對視一眼,都有些奇怪。

  之前除了一板一眼的傳授拳法和講解拳理,師父一般不會這麽健談。

  所以白雨和嵇節就覺得這個叫陳平安的傢夥,除了武德一般,其餘都很不簡單。

  曹慈確實是一個很枯燥乏味的人。

  平時言語不多,朋友也少,不愛喝酒,不愛應酬,學拳之餘,曹慈唯一的興趣,就是看書。

  而且他一般只看一種書籍,數算。

  兩個孩子是第一次拜師,曹慈何嘗不是頭回給人當師父,就想要借助一起遊覽大好山河,來疏解兩位親傳弟子的複雜心境。

  學拳之人,將師門名分和祖傳拳法看得太輕,容易心性虛浮,學藝不精,太過依賴自身與拳法之外的身外物。

  可要是走了極端,武夫將兩者看得過重,也非什麽好事,容易看輕自己,將一個「我」字,看得太低,太過輕巧。

  一路各色風景看得多,曹慈言語說的少,只是與兩個孩子說些各地的風土人情。閒暇時曹慈就會取出三幅泛黃的老舊圖畫,是少年時在劍氣長城結茅練拳,親手繪製而成,分別畫有人身的肌肉、筋脈與骨骼臟腑,以及全身穴位和氣血流動的路線。讓兩位弟子觀摩三幅畫卷,方便他們有一個更直觀的感受,畫卷空白處以蠅頭小楷寫有各種批注、小幅的輔助示意圖,其實曹慈還有幾本冊子,只是擔心貪多嚼不爛,就沒有一口氣拿出來。

  可能沒幾個武學宗師可以想到,武道還能跟數學術算、機關結構等事扯上關係。甚至涉及到了仙家的道化和道痕。

  這就是曹慈對武學的獨到理解,比如全身肌肉的記憶,就是一條隨時等候一口純粹真氣如泄洪般流淌的乾涸河床。

  打個比方,如果說拳如箭矢,是形容一般武學宗師的,那麽曹慈的拳,就是一架床子弩。當年在城頭,曹慈與老大劍仙當鄰居,後者偶爾會將一些心得說給曹慈聽,例如止境就是一座靜止的山巔神殿,氣盛決定地基的規模大小,歸真決定香火的純粹程度,而神到,就是一條從山門走入大殿之內供香的完整「神道」。依此反推,想要躋身止境,就得一步步走到「山巔」,這自然是一場「遠遊」,而「金身」,就是那座神殿未來所奉神像的雛形……故而一尊泥菩薩不但要過河,還要上大山。武夫一口純粹真氣,就是一炷香。

  可惜每當曹慈提出疑問,老大劍仙卻總以自己不是武夫為理由搪塞過去。

  師徒三個今天來到一處水邊渡口,打算乘船過河,岸邊都是擺攤賣河鮮的小販,滿身魚腥味。

  等到真正學了拳,五官神識愈發敏銳,白雨使勁捏著鼻子。

  先前小姑娘有個心得,說天地景象,就像映入眼簾的一幅畫,不學拳之前,是贋品,學了拳,畫面就從模糊逐漸變為清晰,纖毫畢現,成了真跡。

  他們師父當時說這個比喻很形象,但是未必恰當。

  至於不恰當在什麽地方,曹慈也沒有具體解釋。

  白雨問出一個好奇已久的問題:「師父,學拳到底是天賦更重要,還是努力更重要?」曹慈答道:「都重要。你們馬師伯打過不一個比方,習武就是餓漢子煮米吃飯,沒有天賦,光靠努力,不得其門而入,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成就有限,如屋舍的天花板,高度很低。有了天賦,不肯勤勉練拳,就是坐擁一座糧倉和大鍋臺,每日偏用小鍋煮米、小碗吃飯,武道成就也不會太高。」

  嵇節愈發好奇問道:「師父,你有今天的能耐,是靠天賦,還是靠努力?」

  曹慈坦誠道:「我練拳還算勤勉,但是歸根結底,還是靠天賦。」

  倆孩子對視一眼,一個歡喜一個愁,翩翩是覺得自己很師父很像嘛,阿鹹則是覺得自己成為絕世高手,多半是沒戲了。

  曹慈補充一句:「武夫金身境,是一道明顯的分水嶺。在那之前,天賦和努力都很重要,在那之後,天賦更重要。」

  小女孩咧嘴笑道:「說來說去,就是天賦最重要唄。」

  曹慈笑了笑,「另外一位廖師伯說過,學會正確努力,首先讓自己不走錯路,其次還能在對的路上走得更快,何嘗不是一種看不見的天賦。」

  嵇節疑惑道:「師父,跟你一個輩分的,不是一個男的兩個女的,哪來的另外一位師伯?」曹慈笑道:「忘記跟你們說了,江湖和山上的師伯師叔說法,稱呼男女皆可。天地君親師,讀書人習慣稱呼自己的授業恩師和敬重的前輩為先生,其實一些學問很大、德行很高的女子,也會被人敬稱為先生,分量就更重了。」

  他們恍然大悟,記得家鄉武館那邊,館主也收過一個女弟子,結果當天就被他媳婦撓了個滿臉花,館主從頭到尾都沒敢還手。

  白雨問道:「怎麽都是他們的道理啊。師父你就沒有自己的說法?」

  曹慈說道:「學拳對我來說,就是呼吸一般的家常事,我自然說不出什麽大道理。在收你們做徒弟之前,就沒想過什麽拳理,如今在補。」

  停頓片刻,曹慈說道:「如果要學那種有資格落筆寫在紙上的拳理,以後我可以幫你們介紹一個人,他比較擅長。」

  曾經與他的開山大弟子切磋過四場,回頭請他與自己的兩位親傳弟子說一番拳理,想必不是太過分的事情。

  白雨問道:「師父的這個朋友,肯定是懂的拳理很多,打架本事一般?」

  曹慈無奈道:「不能這麽說。」

  嵇節說道:「就是那個武德一般的陳平安,對吧?」

  曹慈忍住笑,「這種話,我們師徒私底下說說就行了,可別當人的面說。」

  站在水邊,曹慈突然問道:「其實師父也琢磨出個拳理,你們要不要聽?」

  倆孩子不約而同點點頭。

  曹慈指了指自己,「這副人身,天地清明,一團和氣,我是主人。」

  「這種內求的武學境地,我形容為不必外求的天下第一人。」

  說到這裡,曹慈笑著補了一句,「這種大道理,聽過就算了。」

  白雨說道:「聽得稀裡糊塗的,不過聽上去老霸氣了。」

  嵇節贊嘆道:「難怪師父這麽厲害。」

  小女孩拿手肘一撞身邊的同齡人,「呆阿鹹,記下了麽?」

  嵇節點頭道:「記下了。當皇帝老兒的聖旨聽。」

  曹慈啞然失笑。上了船,生意冷清,乘客寥寥,船上靠窗位置,有那唱曲開嗓的清瘦少女,一旁有男人拉二胡,時不時停下來,糾正少女唱腔的缺漏,估摸著是做那種鄉野草台班子生意,靠串戲掙錢的。

  曹慈要了三碗榨菜肉絲面,隔壁桌坐著個慈眉善目卻有官氣的老人,帶著兩個精悍隨從,坐姿端正,腰桿挺直,眼神時常遊走船艙,提防刺客。老人約莫是將溫文爾雅的曹慈當成了讀書人,主動邀請拼桌一敘,曹慈本想婉拒,可是見倆孩子實在無聊,便答應下來。老人相當健談,剛好曹慈不善應酬,卻是個不錯的聽客,故而還算投緣。老人說自己大半輩子宦海沈浮,每每外放為地方官,羈旅最喜江河舟行,此事實在不惡,日啖魚蝦,大飽口福。如今告老還鄉,尤其是宦囊還算充裕,就更悠閒了。

  老人笑言一年才四季,炎夏有苦熱,隆冬有酷寒,他這種行將就木的老人,氣血少且衰,日夜遭煎煮呐。

  曹慈總是笑著點頭。

  下了船,走出一段路程,曹慈才告訴兩個唧唧喳喳猜測對方身份的徒弟,老者其實是一位持牒巡游的山神老爺,官身不低,才可以山管水。

  而那邊同樣在猜測曹慈的身份,卻誤會是那種修煉仙法的得道之士,身負道氣,上山下水,走南闖北,能夠見怪不怪。

  夕陽西下,落日餘輝,如吊山鬼。

  見過了一位山神,更早在仙家渡船上,神仙也已經看過了,而且是一大堆,先前在那家鄉破敗古廟內,還瞧見了鬼。兩個孩子有了拳意上身,就等於在武學上登堂入室了,哪怕沒有火光照路,走夜路還是問題不大。曹慈與他們說夜行無月的時候,走在古路荒徑上邊,常有鬼物提籠把火,自照不照人,所以即便是市井凡夫,除非身體羸弱,神氣不盛,陽氣不足,否則都是看不見他們的。

  說是這麽說,可是如此山中夜行,鶻聲磔磔,木客啾啾,聽著委實滲人,讓倆孩子都起了雞皮疙瘩。

  在陰惻惻山坳間突兀間遇見一巨第,似王侯豪宅。

  師徒要麽原路返回,要麽湊上前去敲門借宿。

  曹慈敲開門之前,讓翩翩和阿鹹儘量收起拳意。

  開門的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僕,瞧見了曹慈身邊的兩個孩子,老態龍鍾的老者就想推辭,說自家夫人寡居在此,不宜待客。

  老人身後不遠處,出現一雙年齡相差四五歲、眉眼有幾分相似的姐弟,衣衫樸素,老人卻笑著喊了聲阿官。

  名門望族裡繁文縟節,規矩多,比如孩子一律不準穿絲綢綾緞的華服,會折福,所以終年布衣,只穿改過的舊衣。

  而阿官,是僕人對主人家孩子的一種尊稱。只是這雙本該錦衣玉食的豪門姐弟,看上去有些面黃肌瘦,臉上無光彩。

  少女攥緊弟弟的手,不敢看曹慈一行人。按照這邊的習俗,有一本祖傳的祭祀簿,菜肴種類樣式,香燭擺設等,都有明文規定。少女到了十四歲就要梳鬟,穿紅裙子,去祠堂拜過祖先掛像,意味著她從這天起就可以談婚論嫁了。老人自稱是墳親,會點瓦匠木作手藝,來這邊串門幫忙修繕的,墳親便就是大家族專門的守墓人,負責管理祖先墳墓的下人和他們的家眷,雙方情重如親戚。

  曹慈帶著徒弟在這邊過夜,休歇一晚,一夜無事,曹慈挑燈夜讀,天未亮就啓程,帶著睡眼惺忪的兩個孩子,一起離開巨宅。

  曙光將現之際,兩個孩子發現身後道路上,有一位撐傘的婦人,帶著那雙神光煥發的姐弟,與他們遙遙行禮,很快便消逝不見。

  白雨輕聲問道:「師父,一宅子都是鬼,對吧?」

  曹慈點點頭,「所以先前讓你們收斂拳意,就是免了衝撞他們,否則就不是登門借宿,而是上門尋仇了。」

  嵇節好奇問道:「那位夫人與我們道別,又是咋回事?」曹慈解釋道:「鬼物斷了香火祭祀,就跟人饑不果腹一樣,很容易失去一點真靈,要麽化作厲鬼,要麽魂飛魄散。有三種解決辦法,最好的,當然是修煉道法,但這是需要講求仙家機緣的,再就是吃香火、供品,大家族小門戶,都需要要祭祖。然後就是汲取活人的陽氣。」

  嵇節聞言悚然,瞪大眼睛道:「師父,你沒事吧?」

  曹慈笑道:「我們在他們家中盤桓一宿,自有陽氣凝聚,我們是武夫,這點損耗,算不得什麽。卻足夠幫助那棟宅子的主人家免去多年的斷炊之憂了。」

  所謂的「多年」,實則是百年之久。白雨說道:「曉得了,老伯伯婉拒我們借宿,是怕害了我們倆孩子,那個當姐姐的,帶著小阿官一起現身,是他們實在餓得慌了,又不好意思明說,對吧?師父呢,就假裝什麽都不知道,故意也不道破,借咱們地兒住一宿,人鬼相安,是他們的待客之道,咱們便留下些陽氣,是為客之道。」

  曹慈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聰明。」

  阿鹹哇了一聲,「師父,你人也太好了吧。」

  翩翩打抱不平,「還沒有師娘,說不過去。」

  阿鹹說道:「有了師父,師娘還會遠嗎?」

  曹慈笑了笑,伸手按住倆孩子的腦袋。

  看來給人當師父,確實還挺有意思的。

  倆孩子經過這麽一件事,就又與曹慈親近起來。

  臨近目的地,來了個年輕女子,倆孩子對視一眼,莫非是未來師娘來了?

  自然不是,女子是廖青靄,他們的三位師伯之一。

  廖青靄笑著解釋道:「竇師姐在家族那邊忙得連軸轉,實在脫不開身,就讓我來接你們。」曹慈點點頭,笑著介紹起身邊兩個孩子,「廖師姐,他們是我剛收的徒弟,嵇節,小名阿鹹,白雨,小名翩翩。在我剛認識他們的時候,就已經有拳意在身了,很難得,他們只憑平時架梯子偷看隔壁武館的樁架把式,就可以現學現用,甚至可以說是化為己用,在一處鄉野祠廟內,我看過他們的出手,有模有樣。」

  廖青靄大為意外,因為除了大師兄馬臒仙,他們仨至今都未收徒。

  師姐竇粉霞是懶,她的口頭禪是找個好人家趕緊把自己嫁了吧。

  廖青靄是覺得自己學拳都不精,沒資格給人教拳,怕誤人子弟。

  廖青靄倒是沒覺得倆孩子有這種「境界」,有什麽值得驚訝的。

  你曹慈收取的弟子,不得是天才中的怪物?才算合情合理?

  廖青靄望向兩個略顯拘謹的孩子,爽朗笑道:「事出突然,沒有準備禮物,欠著。」

  倆孩子都怯生生喊了聲廖師伯,一個嗓音低卻沈穩,一個嗓門大卻顫音。

  廖青靄覺得很好玩,問道:「他們知道曹慈是誰了?」曹慈點頭道:「來時渡船上邊,動靜較大,敲門的訪客較多,翩翩問了,我就大致說了我們這個門派的概況,師公是誰,三位師伯各自是做什麽的。有關武夫十境,也一並說了。」

  對於兩個鄉野孩子來說,只是有個籠統的概念,師父曹慈可能是一個頂天厲害的人物,他們拜了這個師父,撞大運了。比如先前在那破敗祠廟之內,一聽到「曹慈」這個名字,就立馬沒了凶神惡煞的囂張氣焰,在那掌紋渡,全是一驚一乍的,尤其是在那艘神仙扎堆的仙家渡船上邊,訪客絡繹不絕,看他們兩個鄉野孩子的眼神,什麽都有,羨慕的,諂媚的。白雨和嵇節年紀不大,讀書不多,但是他們的直覺不差,一知半解的人情世故,家鄉都有,都見過些。

  若曹慈只是個一般厲害的師父,一起外出,全是新鮮感,遊山玩水一般。

  可當曹慈的形象越來越重,大如天地,掩蓋萬物,孩子反而就會離鄉越遠,思鄉越重。

  好在曹慈心細,也有耐心,故意捨棄仙家渡船,帶著他們一起徒步遠遊,瀏覽名勝古跡。

  廖青靄半開玩笑道:「要不要讓師姐搗鼓出點排場,讓竇家開儀門迎接貴客,擺擺陣仗?我相信竇老太爺會很樂意。」

  曹慈搖搖頭。

  廖青靄問道:「擔心喧賓奪主?」

  曹慈笑了笑,還是沒說什麽。

  他在大端王朝沒有任何官身。

  就跟曹慈至今沒有綽號一樣。

  竇氏家族在吉祥弄,車水馬龍,道賀客人絡繹不絕,許多車駕都排到了附近的醋坊街和孩兒巷。

  知道曹慈這個師弟不喜歡那種鬧哄哄的待人接物,廖青靄就帶著他們沒走比肩接踵的擁堵大門,選了一處相對安靜的偏門。一個扎靈蛇髮髻的美艶女子,快步走來,伸手用掌心輕揉臉頰,笑著致歉道:「對不住對不住,這幾天忙暈了,笑得老娘整張臉都快僵硬了。知道你的性格,就沒有大張旗鼓,這會兒家裡除了老太爺,就只有幾個管事的叔伯,曉得你會在今天登門,你要不樂意應酬,我就隨便找個由頭幫你推了,要是不排斥,回頭至多去太爺書房那邊坐會兒,就算對付過去了。」

  竇氏是官宦世族,竇粉霞自小耳濡目染,什麽叫混得開,就是酒桌上根本沒人敢勸你的酒,誰要找你敬酒,都得事先打好腹稿。

  她可不覺得曹慈需要賣誰面子。不單單是雲幢郡竇氏,大端王朝也是如此,放眼整個浩然天下亦是不例外嘛。

  曹慈說道:「等竇老太爺得閒,讓人跟我通知一聲,我就去拜會,至於公開場合的應酬,宴會喝酒,就都算了,我不擅長。」廖青靄沒來由臉色泛起陰霾,冷笑道:「你什麽都比那個姓陳的強,唯獨待人接物,應酬宴飲,說場面話,喝場面酒,肯定比不過他。呵,陳宗師,陳劍仙,陳山主,陳隱官,一大堆的頭銜身份,得多會做人,才能有此家業。」

  曹慈笑道:「我只是武學境界暫比陳平安略高一籌,並不意味著在別的地方就能勝過他。」

  如果不是太早離開了劍氣長城,能夠等到陳平安在那邊開了個酒鋪,曹慈雖然不喜歡喝酒,卻肯定會偶爾去那邊捧場。遙想當年,曹慈第一次去劍氣長城,師父沒有為他安排任何護道人,裴杯只是在曹慈臨行前,跟他笑言一句,如今出門在外,別人見著你,都會說你是裴杯的徒弟。希望以後有一天,師父希望能夠聽到別人談論裴杯的時候,都說她就是曹慈的師父。

  先前文廟,陳平安和馬臒仙有過一場問拳。比試雙方,或者說各自師門,都很有默契,事後沒有對外泄露此事。

  裴杯名義上的大弟子,馬臒仙曾是山巔境圓滿,只差一步就可以躋身止境,結果因為那場問拳,跌境了。

  扎靈蛇髮髻的竇粉霞,出身大端王朝第一豪閥雲幢竇氏。

  廖青靄,山澤野修出身,半路習武,投軍入伍,在沙場上捨生忘死,結果被裴杯救下。由於廖青靄曾經涉足修行,修道資質相當不俗,少女時就躋身中五境,故而如今哪怕已是半百歲數,她依然是少女容貌,腰肢極細,懸佩一把白鞘長刀。竇粉霞和廖青靄,如今都是遠遊境瓶頸的純粹武夫。

  師徒總計不過五人。

  在外界看來,難道要出五位止境不成?

  廖青靄憤憤道:「師兄跌境一事,怎麽傳出去的?」

  倒沒有鬧得沸沸揚揚,但終究是泄露了消息,被山上獲悉。

  她的言外之意,多半是那個陳平安暗中使壞。

  曹慈笑著搖搖頭。

  陳平安根本不屑如此作為。

  竇粉霞說道:「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當時文廟附近人多眼雜,難免有人看了去或是聽了去,當做談資。」

  廖師妹倒也不是真這麽認為,就只是心裡窩火,她有氣沒地方撒呢。曹慈來這邊之前,師姐妹兩個,沒少說那人的壞話。

  當時在師兄馬臒仙跟陳平安動手之前,竇粉霞用了個類似耍無賴的法子,說她想要跟陳平安討教個一招半式,不算問拳。畢竟雙方相差一個武學境界,切磋也好,討賬也罷,嚴格意義上來說,並不公平,結果一番試探之下,沒從陳平安那邊討到半點便宜不說,竇粉霞反而吃虧不小除了曹慈,其實馬臒仙幾個,並不算裴杯嚴格意義上的入室弟子,裴杯沒有喝過拜師茶,他們也沒有拜師磕頭。

  當年只是大端老皇帝請求,用了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才說服裴杯收了額外多三位「記名弟子」。想起一事,廖青靄突然笑起來,原來她才知道,師姐家鄉這邊有個習俗,婚前男子若是可以為女子解開髮髻,就等於是私定終身了,與閨閣畫眉無異,跟新婚夜新郎官揭開紅蓋頭沒兩樣嘛。而先前師姐主動挑釁那個姓陳的,對方便還以顔色,當然屬於點到即止了,陳平安當時只是以手指,停留在竇粉霞眉心外,凝為一粒芥子劍氣,觸及她額頭即散開,並沒有傷到竇粉霞絲毫,只是讓後者的靈蛇髮髻鬆動幾分。可不就是?

  難怪廖青靄這次來師姐家族做客,總會瞧見師姐咬牙切齒,好個俏臉寒霜,想起負心漢的模樣。

  竇粉霞自怨自艾,重複言語一句,「果然低兩境,根本沒的打。」

  她出身捉刀客一脈。

  練氣士中的劍修,純粹武夫中的捉刀客。兩者都是同類中的異類,最被同行忌憚。

  就像官場上某人,既是御史言官又兼掌刑獄案件的審定,那麽身份使然,職責所在,每天可不就是找同僚的麻煩,被盯上的,自然是不死也要掉層皮。

  廖青靄則揚言三十年之內,一定要去落魄山與陳平安問拳。

  曹慈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當面說道:「廖師姐,有些事,師父不說,並不意味著她就不知道,你要注意分寸。」

  竇粉霞皺眉不已,能讓曹慈這麽鄭重其事言說一二的,肯定不是什麽輕飄飄的雞毛蒜皮了。

  廖青靄既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愧疚,又有一種早知如此的如釋重負,總之就是心緒萬般複雜。

  曹慈笑道:「師姐自己把握分寸就是了,果真問心無愧……」

  竇粉霞趕緊偷瞥了眼師妹的肚子,試探性問道:「青靄是跟人私定終身了?師父一怒之下,打算把青靄逐出師門?」

  廖青靄滿臉漲紅,與口無遮攔的師姐怒目相向。曹慈說道:「我近期打算去一趟寶瓶洲,拜訪落魄山。」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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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8-4 15:27:30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二十人與候補們(七)


  天地如一雙永恒的眷侶。若是倒懸觀之,星河璀璨,萬家燈火。大地山河,宛如藻井。

  劍光一閃,陳平安伸手接住傳信飛劍,看過內容,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謝次席是懂自家山主的,「撿著錢啦?」

  陳平安將信封遞給謝狗,點頭笑道:「算是吧,好事成雙。」

  原來雲岩國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那邊,終於有了個不小的利好消息,辛辛苦苦開鑿大瀆,各方勢力一路搬山引水,某個虞氏王朝的藩屬小國,就在這幾天,竟然無意間發掘出了一座僭越禮制的陸地龍宮遺址。氣象宏麗,幾乎可以與三千年的四海龍宮相媲美,其中蘊藏的數叢萬年珊瑚,更是世所罕見,此物可謂價值連城,是一座天然的百寶閣,能夠懸綴件件靈寶,還可以煉製為劍架,諸多妙用,匪夷所思。

  既然不是一般的值錢,那麽這座陸地龍宮的最終歸屬,就很值得玩味了。

  謝狗看過種夫子親筆的書信,哈哈笑道:「沒了青壤這幾個攪屎棍,桐葉洲運勢一下子就好轉了啊。」

  她隨即問了個關鍵問題:「先前與玉圭宗他們一起簽訂的盟約裡邊,有事先講清楚這種情況的處置方案嗎?」

  陳平安點頭說道:「當然得有,必須有個事先大家都認可的大致框架,不然財帛動人心,該談錢的時候談感情,不就傷感情了麽。連同洞天福地在內,各類上古道場、仙府遺跡所在地的國家,可以占據兩成收益,等於是他們的祖産,若是位於某個仙府門派地契清晰的地界之內,也可以分走兩成。其實一開始,我們崔宗主是覺得劃走兩成就夠講義氣了,讓當地國家和山上門派自己商量著分賬,大泉姚氏和蒲山葉氏都沒答應。玉圭宗倒是想要爭上一爭,見我們青萍劍宗都沒意見,就算了。至於剩下的,就按照青萍劍宗、玉圭宗和大泉姚氏等勢力的砸錢力度,根據各自所占比例,得到與之匹配的分紅。當然某國、某個仙府,可以將各自的兩成紅利,就地轉手買賣,尋找下家,換取現錢。」

  謝狗咧嘴笑著,一談到錢,咱們山主的精神頭就格外好哇。

  謝狗搓手問道:「龍宮禁制重重,若是由我們這邊來開門,能不能多分到一些?」

  陳平安會心一笑,自家次席供奉對於賺錢一事,還是很上心的。

  由於龍宮的山水禁制,一向是各種遺跡、秘境當中最難破解的,所以虞氏王朝那邊根本不敢輕舉妄動,隨便「開門」,就怕一個不小心,就惹來地脈震動等一連串,反成禍事。所以暫時還沒辦法給出一個準確的估價。

  世間隱居的得道之士,開闢了道場,卻不得不承認此生大道無望了,因為不願就此斷了道統,或是希冀著後世有德者、有緣者得之,幫忙傳下法脈。或是心存一絲僥倖,想著兵解轉世的後身,有朝一日能夠重遊故地,再續道緣,重新登山修道,只要成功,「今身」在修行路上,就可以省去許多麻煩。所以這類無主的道場,往往都會留下一兩條線索,不至於是條絕路。

  反觀大小龍宮卻是公認的藏寶之地,陪葬意味更重。歷史上擅自開啓廢棄龍宮,導致山水震動、殃及一方的慘事,比比皆是。

  就說白登藏身的那座龍宮,如果不是陳平安剛好在附近,當時又有陸沈負責開路,國力強如大驪王朝,也不敢掉以輕心。

  陳平安說道:「估計輪不到我們動手,如今馮雪濤和嫩道人都在京城。」

  一個是玉圭宗的記名供奉,一個喜歡顯擺,這兩位飛升境,就成了開啓龍宮重重門扉的最佳人選。

  其實某位飛升境更適合,只是化名景行、擔任姚氏皇室供奉的仰止,已經離開京城,顯然是先前謝狗在雲岩國邊境的現身,驚動了這頭大妖,選擇避而不見。

  這筆賬很好算,小陌加上白景,仰止就算身邊有朱厭助陣,肯定也只有跑路的份,甚至還要擔心跑不跑的掉。

  就在此時,南婆娑洲方向,有一股磅礴道氣直衝雲霄,霞光萬丈,空中出現了一個紫金色的漩渦,有一點金光冉冉升起。

  有那仙樂縹緲、玉磬長鳴,天女散花、仙官降福的祥瑞氣象。

  又有人證道飛升了。

  此人所在道場,數以千計的弟子門徒,抬頭望向那幅瑰麗畫卷,眼神迷離,如癡如等到那位得道之士重返山中道場,他們終於回過神來,齊聲高喊,恭賀老祖飛升……

  陳平安只能憑藉望氣術,看個大概氣象。

  謝狗不知用了什麽秘術,看得津津有味。

  千奇百怪,紛至沓來。祥瑞神跡,靈寶機緣,應運而生,多如雨後春筍。

  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乘鸞飛升。

  作為陸沈的親傳弟子,曹溶在海上白日飛升。

  老龍城的苻畦,剛剛出關,躋身仙人。

  桐葉洲這邊,也有返回浩然沒多久的女冠黃庭,無甚修道瓶頸,她莫名其妙就破境了,成為一位道門元君。

  謝狗沒來由喃喃一句,「單相思就像牙疼。」

  陳平安問道:「又是老廚子說的?」

  謝狗埋怨道:「別總是一口一個老廚子,對老朱先生尊重點。」

  陳平安笑道:「你也不用拐彎抹角,旁敲側擊,你跟小陌結為道侶,我當然是樂見其成的,能幫的肯定幫。」

  謝狗眉開眼笑,笑得很諂媚很狗腿,抬臂做了個手掌攥拳的姿勢,「朱先生說了,關於男女情愛一事,山主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宗師。手拿把掐!」

  陳平安哈哈笑道:「仙槎前輩信這個,你也信?」

  當年在桂花島,還是少年的陳平安,極少數跟人吹牛皮不打草稿。當時就把顧清崧給唬的一楞一楞。

  謝狗問道:「山主好像很怕碧霄洞主?」

  陳平安說道:「當然敬畏。何況我這個當山主的,還要為魏羨他們幾個多考慮考慮。說話做事,就拘謹了。」

  謝狗說道:「擔心他們是牽線傀儡?那就直接開口說唄,有小陌在,碧霄道友怎麽都會賣你個面子,是山主覺得求人,臉上掛不住?」

  陳平安說道:「如果可行的話,我早就說了,面子值幾個錢。但問題在於老觀主未必願意接受這個,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我怕適得其反。」

  謝狗點頭道:「倒也是,碧霄道友的脾氣確實怪了點。」

  不收徒,不傳法,孑然一身,知己寥寥。

  又比如蠻荒天下大肆攻伐浩然的時候,硝煙四起,留著不走。

  等到浩然天下的世道太平了,反而要去亂象已起的青冥天下。

  圖個什麽?嫌棄道力太強?故意消磨自身道行鬧著玩啊?

  其實還有一個很關鍵的緣由,碧霄洞主似乎對自家山主,比較刮目相看?

  謝狗提議道:「山主,反正無聊,咱們不如去隔壁山頭蹭點酒喝?」

  陳平安說道:「跟他們也沒什麽可聊的,不還是無聊。」

  只是謝狗已經撤掉了障眼法,陳平安也就由著她,沒有刻意補上遮掩行蹤的陣法。

  那邊一個個眼中都充滿戒備神色,荒郊野嶺的,身邊突然冒出倆人,擱誰都緊張。

  謝狗從袖中摔出一條丈餘長短的五彩綾緞,掠向相鄰山頭那邊,如彩虹跨空,不斷拉伸,貂帽少女走在「橋上」,笑容燦爛,抱拳喊道:「諸位道友莫慌,我與師兄都是光明磊落的正道人士。」

  她已經打好腹稿了,是一個不知名小門派的天之驕子,與師兄一起尋訪同道,順便斬妖除魔,這一路行來,斬獲頗豐……

  編故事嘛,誰還不會呢。

  唉,山主人呢?

  衆人只見那不知根腳的古怪少女,突然一跺腳,才走到半路就掉頭狂奔,收起那條品相不俗的彩緞靈寶,著急忙慌道:「師兄等我。」

  她擁有一種天生的直覺,近似佛家的天眼通,能夠看見大修士的真身、法相等諸多異象,了無障礙。

  山那邊的一個模糊青色身影,她哪怕只是驚鴻一瞥,就已經道心不穩。只是對方身形一閃而逝,她來不及多看。

  但是那個以彩緞架橋的「少女」,落在她眼中,對方就像一尊十六臂女子神靈,蘊含著恐怖的蠻荒氣息,讓她喘不過氣來。

  而那個貂帽少女轉身離去之前,分明看了眼自己,點點頭,似笑非笑。

  追上已經遠在百餘里外的山主,謝狗說道:「是個湊合的修道胚子,可惜仙緣差了點,沒能進入宗字頭的名門大派。」

  謝狗所謂的湊合資質,不出意外的話,肯定是地仙起步了。先前聽他們聊起山上事,他們敬若神明的仙長、德高望重的前輩,也就才是兩位金丹,那幾個讓他們覺得可望不可即的年輕俊彥,所謂的修道巨材,就只是觀海境。

  謝狗其實擁有數種形態,當下貂帽少女姿容,是一種,屬於一種自我壓勝。

  另外一種,就是在劍氣長城,她對上鬼仙鄭旦的姿態。遠古歲月裡,白景多以此身現世,行走大地。

  今夜被那女修看了去的第三種形態,更像是謝狗的法相。第四種,當然就是謝狗的妖族真身。

  此外還有一種謝狗只在與人搏命時才會呈現出來的圓滿狀態。

  小陌那麽一個喜好與強者問劍的,對上白景,不也只能跑去落寶灘那邊躲著她。

  老瞎子眼光何其高,評價白景,可不低。

  陳平安問道:「坐象牙涼席的那個女修?」

  謝狗搖頭道:「滿臉雀斑的那個,給前者當綠葉的。」

  陳平安想起先前在河邊的遭遇,記起那位翠袖黃冠女仙的厚此薄彼,開了個玩笑,自嘲道:「吾好以貌取人。」

  謝狗問道:「我回頭跟崔宗主打聲招呼,讓他留意一下?」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在山上,不是必須更換譜牒才能去別處道場修道,就像螯魚背那邊的珠釵島譜牒女修,就可以去蓮藕福地修煉,她們還在龍舟翻墨、牛角渡包袱齋幫忙,類似官場的借調,或是在某座衙門某個官位的「行走」。一般有這種歷練資格的練氣士,往往都是小門派裡邊祖師堂精心栽培的嫡傳弟子,大仙府也願意對她們禮遇有加,樂得作嫁衣裳,而後者於情於理,都會在未來的修道路上,將前者視為半個娘家。

  于玄主動將丁道士他們送到落魄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當然,還有那個氣呼呼而來、美滋滋留下的靈飛宮溫大宗師。

  如今溫仔細已經很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溫仔細不知道怎麽想的,落魄山也沒給他發薪水啊,反而被鄭大風一次次殺熟來著,已經欠了一屁股債。溫仔細竟然「以德報怨」,花了不少心思,精心編撰了一部拳譜,誑騙那些習武的孩子,說是江湖上入門的秘籍,屬於基礎中的基礎,這要是都學不會,說明你們都不是練武的一塊料。

  他還與鄭大風建議,讓鶯語峰跟花影峰的兩撥孩子幹架,每個月來上兩次群毆,反正有他盯著,至多就是受點皮肉傷,不會傷到根本,到了跳魚山,學到了多少拳,悟出了多少仙法,到底有幾斤幾兩,總要拉出來遛遛看。作為鶯語峰大師傅的鄭大風一一接納,而身為花影峰總教頭的謝狗,對此也沒有異議,只是她在私底下使喚那位甘一般,趕緊幫著八個學啥啥不會、幹啥啥不行的孩子,開個小竈,教了幾門速成的身法、仙術。

  結果就是花影峰的修道天才們,對上那些下手狠辣且擅長配合的武學天才,輸得一塌糊塗。

  大感顔面無光的謝總教頭,就跑出來散心了。

  本來只是把去跳魚山打短工,視為一件苦差事的甘棠,直接在花影峰搭建茅屋,不回拜劍台了。

  鄭大風親自下廚,擺了三桌慶功宴,問他們痛打練氣士,爽不爽?溫仔細則提醒他們要勝不驕敗不餒,故意將「敗不餒」咬字極重。惹得孩子們哈哈大笑。鄭大風與溫兄弟推杯換盞,說能夠大獲全勝,一半功勞要歸溫兄弟。原來這場看似玩笑打鬧的對陣,溫仔細極為用心,事先幫忙繪製精確地圖,設置埋伏地點,如何誘敵深入、何時何人何地展開包抄……都用上兵法了。

  看來溫大宗師在落魄山待得挺開心啊。

  其實當時在慶功宴上,鄭大風還提出了一點瑕疵,覺得他們差了點演技,說要知道在你們這個歲數的時候,咱們山主就已經如何如何。

  屋檐下坐滿少年少女的兩張桌子,霎時間鴉雀無聲。一個個竪起耳朵,低頭吃飯。

  關鍵是門口蹲著個白髮童子,正在奮筆疾書,某年某月某日,跳魚山武把頭鄭大風,對山主提出了公開贊揚,原文如下……

  鄭大風笑容尷尬,故作鎮定,大手一揮,哈,喝酒喝酒,吃肉吃肉。

  強顔歡笑,鄭大風喊了聲箜篌妹子,想要拉攏一二。白髮童子站起身,收起紙筆,呸了一聲,駡了句噁心!帶著證據揚長而去。

  帶著謝狗一起進入雲岩國地界,走得不快不慢,一路好景,山清水秀,柳腴花茂。

  路過一座暫時無主的荒廢荷塘,熏風清涼,荷葉亭亭,想來舊時節,曾經遮卻美人腰。

  相信桐葉洲這塊土地上的少年少女,都會越來越漂亮的。

  有些人。

  小心翼翼走在世道上,辛苦討好這個世界。

  我們都很害怕會傷害到這個世界裡的人們。

  魚鱗渡的一間蒼蠅館子裡邊,有個眉心有紅痣的白衣少年,與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正在同桌吃宵夜,點了一份烤魚,再要了兩斤散裝的土釀薏酒。少年沒個正形,蹲在長凳上,手持酒杯,念念叨叨,碎嘴個不停。那女子卻是頗有氣度,細嚼慢咽,沈默寡言,只是聽那薏酒與美食都堵不住嘴的少年一味絮叨。

  而那少年扯閒天的內容,口氣比天還大,這就跟市井酒樓,桌上聊著動輒幾百萬銀子的買賣差不多。

  「皚皚洲的劉財神,跟商家老祖的范先生,其實雙方所走的道路,本身沒有高下之分。一個道在散錢,一個道在聚錢,都在人和的範疇之內。」

  「傳聞每一顆雪花錢的鑄造和開銷,都烙印著劉財神的一絲心念。當然只是傳聞了。如果這是真相,也太嚇人了。」

  「劉財神如何合道,何時何地合道,文廟是管不著的。范先生就棋差一著了,沒法子,禮聖規矩重呐,畢竟諸子百家都歸他管。」

  「先前范先生在寶瓶洲大把大把撒錢,便是商家一種微妙的試探,準確說來,是商家的一種勘驗手段,當然,我們不必懷疑范先生的初衷和用心,他自然是心向浩然的,他自己看待錢財的態度,更是超然物外的。但是扛不住禮聖焉兒壞,范先生和商家散錢無數,幾乎將半數家底都搬出來了,明明是有大功於浩然的,結果等到大戰結束,到按功封賞,再到開啓蠻荒戰事,孤注一擲,押在了范先生的合道一事上邊,好來一場水漲船高,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嘛,結果就是打了個水漂,半點動靜都沒有的,文廟只是抬升了商家的地位,所以整個商家就懵了。明擺著這條路是走不通了,蠻荒戰場那邊,商家子弟到底還要不要繼續撒錢?這可就是一個很揪心的問題了。范先生沒說什麽,那撥商家管事的,就合計著是不是給出半數家底還不夠,那就賭一把大的?掏空全部的家底,這總算有誠意了吧?諸子百家當中,還有哪一家,能比我們商家更厚道的了?」

  說到這裡,崔東山笑眯眯問道:「大師姐,你猜怎麽著?」

  裴錢搖頭道:「猜不到。」

  崔東山緩緩說道:「商家自從成為諸子百家之一起,就沒有窮過,如今成了個鐵肩擔道義、兩袖滿清風的窮光蛋,這種事,傳出去誰信呐。但是禮聖一天不點那個頭,范先生就一天沒法子跨過那道門檻。花光了錢的商家,內部差點為此吵翻天,怨聲載道,豪賭一場,別說賭大賺大了,一時半會兒連本錢都別想收回來,擱誰不憋屈,於是商家就有了分裂為數座山頭的跡象,有賭紅了眼的,不信文廟不點頭,有想著趕緊變著法子止損的,與文廟在商言商,也有想要借機自立門戶的,比如計然家在內的幾條道脈法統。」

  裴錢問道:「那位范先生,是怎麽個態度?」

  崔東山自顧自說道:「你只要是求利,只要有一絲一毫的不純粹,就注定不成。可是無利不起早,天底下哪有不掙錢的買賣人,對吧,大師姐?」

  裴錢心不在焉說道:「對的吧。」

  崔東山笑嘻嘻道:「前不久劉幽州鬼迷心竅,跑去跟顧璨混了,不然他肯定要來大師姐身邊晃悠幾下。」

  裴錢疑惑不解,「他真喜歡我?不是你們瞎起哄?」

  崔東山笑道:「喜歡千好萬好的大師姐,難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嗎?」

  裴錢搖搖頭,神色認真道:「不正常。」

  崔東山無奈道:「大師姐唉,你總不能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小黑炭吧?」

  裴錢翻了個白眼。

  崔東山換了個理由,「再醜的女子,都有人喜歡的。」

  裴錢點頭道:「這個理由比較靠譜。」

  崔東山趕緊補了一句,「米大劍仙說的,我只是借用一下。」

  烤魚吃了一半,大師姐和小師兄,一起動筷子將那條草魚翻個身。崔東山拿起筷子嗦了一口。

  裴錢喝了口薏酒,又開始神遊萬里。崔東山說道:「那座陸地龍宮,在打開之前,不列個單子,是沒辦法準確估價的。」

  「一般來說,我們只要不爭南邊那座仙府遺址的歸屬,玉圭宗就不會動這座龍宮的心思,這就叫禮尚往來。簡而言之,我們有機會將整座龍宮包圓了。」

  再轉手一賣,保管盆滿鉢滿!」

  裴錢聽得左耳進右耳出,就在此時,館子走進一個中年男子,開門見山問道:「崔先生,這只酒杯,賣不賣?」

  崔東山笑嘻嘻不說話,只要這傢夥開口詢問,價格就一定不是問題。

  可崔東山好像故意抬槓道:「即便我肯賣,范先生未必買得起。」

  范先生微笑道:「那就君子不奪人所好。」

  崔東山一下子就急眼了,挪了挪屁股,給范先生騰出個位置,邀請對方落座,范先生也不客氣,跟店夥計要了一副碗筷。

  裴錢放下筷子,主動跟桌對面這位商家祖師打招呼。范先生笑著點頭致意,「名師出高徒,陳山主堪稱練拳教拳兩宗師。」

  崔東山嘖嘖稱奇,生意人,這就是生意人呐。

  出門在外,是要講一講眼緣的。

  還是小黑炭的裴錢,當初跟著大白鵝一起遊歷劍氣長城,在城頭上,她就不敢多看那位老大劍仙。

  看多了,眼睛會疼。

  上一次,還是在家鄉的藕花福地。裴錢在井口旁,抬頭看那身量雄偉的老道士。

  她是很後來才知道這位老觀主,就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實的老天爺。

  有了酒泉杯,好飲之人,就不需要釀酒、買酒了。

  這跟娶不起媳婦的窮光棍,卻能夠夜夜夢中與神女相會,有啥兩樣?

  范先生夾了一筷子魚肉,笑問道:「真不賣?」

  崔東山嘆了口氣,「你來我往砍砍價,當然是可以的,賣是真的不賣。」

  當年崔東山偷摸去過一趟孫巨源的私宅,雙方有過一場談心。

  擁有一只酒泉杯的孫巨源,風流雅致,從沒去過那座聲名鵲起的酒鋪,自然就沒有寫無事牌。

  至於孫巨源有沒有買過百劍仙、皕劍仙印譜,不得而知。

  他跟崔東山這個外來戶,聊得很投緣。

  「我是東山啊。」「我還是西河呢。」

  唯一一個敢當面頂嘴的英雄好漢。

  只要去過劍氣長城,總會有一些印象深刻的人或事。

  對浩然天下沒有半點好感的孫巨源,曾經有個不出崔東山所料的「但是」。

  「但是。」「要過城頭,我答應了嗎?」

  范先生突然問道:「我一直找不到合道之路,崔先生有沒有什麽好的建議?」

  崔東山神色古怪,「一個飛升境,問個仙人境,如何合道?」

  范先生皺眉說道:「你是真忘了,還是裝傻?」

  崔東山滿臉疑惑道:「怎麽講?」

  難怪稱呼自己崔先生,而不是崔宗主。原來是老王八蛋欠了對方一屁股債,這會兒債主登門了?好辦,賴帳!

  范先生說道:「早年在大驪京城,崔先生說過,禮聖是絕對不會讓商家地位過高的,永遠會比天時之陰陽家、地利之農家、人和之詩詞篇章等道脈矮一頭,簡而言之,大概就是我只要一天還是商家祖師的身份,就一天無法躋身十四境。不管我用了什麽法子,禮聖都不會『讓道』。但是崔瀺說他有辦法,可以給我指明一條合道之路。」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他真是這麽說的?原原本本,一字不差?」

  范先生倍感無奈,「崔宗主,你覺得我會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嗎?」

  商家賺錢,是天經地義的老本行,一般來說,范先生想要合道,就是掙錢,成為那個天底下最富有的人。

  事實證明,這條路行不通。那就反其道行之,散錢如散道,不但掙錢第一,花錢還是第一,在錢財的聚散之間,人間就布滿了無數條大大小小、無形的「財路」,可結果還是不成。事實上,范先生對此是早有預料的。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思來想去,小心翼翼道:「實不相瞞,那個老王八蛋在年輕的時候,在酒桌上吃過虧,所以最痛恨生意人了。范先生,你是清楚的,他這個人最小肚雞腸、心胸狹窄了,記仇可以記很久,所以……也許,大概,可能,說不定他是故意坑你的。」

  裴錢看了眼使勁綳著臉的范先生,看得出來,是想要駡人了。

  既然完全沒得聊,范先生就告辭一聲,不浪費半點光陰。

  崔東山問道:「范先生,嘛呢?」

  范先生忍了又忍,終於忍住沒有破口大駡,沒好氣道:「出門賺錢!」

  好你個綉虎,真當是劫富濟貧?!

  崔東山嘀咕道:「先把賬結了唄。」

  范先生深呼吸一口氣,轉頭朝那白衣少年招招手,笑呵呵道:「你過來。」

  大概這位商家祖師爺此刻的感想,就如崔東山自己所說的那句,少年長得這麽俊俏,可惜不是個啞巴。

  崔東山說道:「我就不過去了,你把銀子丟過來就行。」

  裴錢提醒道:「差不多點得了。」

  崔東山搖頭晃腦,小師兄藝高人膽大,那是出了名的誰都不怵。

  裴錢說道:「師父好像就在來這邊的路上。」

  崔東山火燒屁股一般站起身,快步跑向門口那邊,「陪范先生散個步。」

  范先生走在小巷中,倒是沒有直接縮地山河,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嬉皮笑臉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掙錢最厲害的,掉錢眼裡興許出得來,賺錢最凶的,可就出不來了。現在的,後世的,商家的徒子徒孫們怎麽賺錢,都盯著你們這些個掛像上邊的祖師爺呢,有樣學樣。」

  范先生說道:「道理我懂。」

  崔東山微笑道:「關鍵在一個心字。掙錢這種事,無非是君子取用有道,賺多賺少是一回事,心凶不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商家的立身之本,無非誠信二字。那麽誠信又是怎麽來的?無非是靠著明明能多賺錢、卻願意少賺錢來的。可問題是,世道財路之上,誠信能夠成為一個數算的最大公約數嗎?類似的問題,何其多也。你們商家啊,處處是悖論,漏洞百出。你無法調和這些矛盾,就注定無法合道。」

  范先生搖頭道:「不用跟我說這些粗淺道理。」

  山冷笑道:「粗淺?!換成我是禮聖,你們掙再多的錢,在諸子百家當中,也永遠是墊底的貨色。」

  范先生默不作聲。

  崔東山踮起腳尖,拍了拍范先生的肩膀,「老範啊,掙錢嘛,不寒磣。」

  范先生苦笑無言。

  崔東山收回手,抖了抖袖子,再雙手籠袖,淡然道:「崔瀺說了給你指明一條道路,可沒有誑你,事實上,不在將來,就在當時。在那一刻起,你就在崔瀺幫你鋪就的道路上了,從那一刻起,直到此刻,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財路與心路相契。故而他同時又確實是在誑你,是故意用禮聖嚇唬你的,諸子百家,畢竟不同於一般修士,合道躋身十四境,過心關,哪有那麽容易的。上次文廟議事,禮聖故意抬升整個商家地位,偏偏不給你一人讓道,何嘗不是在考驗你,綉虎讓你死心,你若是還心存一絲僥倖,那麽禮聖就讓你再死心一次。范先生,你信不信,等你走出這條巷子,就是十四境了?」

  范先生若有所思,將信將疑。

  崔東山伸出手。

  范先生面露疑惑。

  「聽我一席話,不給幾個錢?」

  崔東山怒道:「咱仨喝酒吃肉,不結帳,傳出去,鬧笑話!」

  范先生笑著掏出一錠銀子,交給白衣少年。

  崔東山轉身走向館子,范先生獨自走在巷中。

  快步進了館子,崔東山拿出幾粒碎銀子放在桌上,給裴錢使了個眼色。

  裴錢問道:「幹嘛?」

  崔東山以心聲說道:「我怕被打,趕緊跑路。」

  月色如水,漫過人間。

  流霞洲西北方的一個偏隅之地,雲彩國不大,京城更小。

  雲彩國是一個大王朝的藩屬國,按例每年都要給宗主國供奉貢品,不過歷來都是上供的少,宗主國給的多,因為誰都知道雲彩國是真的窮,物産貧瘠,心意到了就行,還要貼補貼補。故而雲彩國的使節車隊,是出了名的來時空,走時滿。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京城衙門多如牛毛,據說數量比宗主國還要誇張。

  約莫真如書上所說,百靈呵護小朝廷的緣故,百來年間,可謂時歲豐稔,政通人和,從無兵燹,一直都是風調雨順的大好光景。

  京城有座柳蔭湖,楊柳長堤,一年到頭遊人如織,水邊各色樓船畫舫雁次相綴,笙歌燕舞,晝夜不息。沿湖一圈,尚書府邸,閣老門第,中貴別院,世家甲族扎堆比鄰,豪紳巨賈誇耀財力,各家庭院與私人園林,鱗集於此,故而每日裡車馬喧鬧,騶從嘈雜,尤其是早朝和晚歸時分,更是一派人聲,道路擁堵,擾嚷不已。婦人們爭芳鬥艶,不耐寂寞,時常宮樣靚妝坐轎走馬,穿柳過之,鶯聲燕語,人比花嬌。

  在這頭等繁華之地,偏有個戶部當差的年輕窮官員,雖說薪俸微薄,可到底是有官身的,不比那些一肚子墨水換不來幾文錢的窮措大,就在這邊租了棟宅子,還養了個五大三粗的貼身婢女,她常年腰懸一方行囊硯。這雙主僕,之所以能夠撿著這個大漏,只因為是棟鬧過鬼的凶宅。總之就是主人官不大,婢女無姿色,都不顯眼。

  婢女叫嚴瓜,年輕官員叫邵本初。

  主人在這個偏隅小國,當了個芝麻大的戶部官員,主事,聽著好聽而已,其實官帽子很小,所幸是在捐納房,就是賣官的,所以有油水。不過真身留在宅子裡邊,經常入睡,就是字面意思的「白日做夢」,大晚上反而喜歡挑燈夜讀通宵達旦,什麽雜書都看,夜貓子麽。

  一副陽神身外身,就去戶部衙門每天按時點卯,做事情極為認真,處理繁雜公務是一把好手,經驗老道得不像話,可惜朝中沒人當靠山。至於陰神出竅,則負責修行一事,潤澤真身的神意魂魄,故而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時時刻刻都在修行,事半功倍。

  在京城重地,天子身邊,山上修士若是以陰神遠遊,而且還是官員身份,在那衙署進出,忙碌公務,還是有幾分山水忌諱。

  她這位從壁畫城來到流霞洲的掛硯神女,說是在宅子裡邊護道,其實每天根本就沒什麽事情可做,甚至主人讓她可以多逛逛京城,只不過她出門幾次,就沒了興致,看過幾場燈會,那位國師連個金丹都不是。對於山上修士而言,別說一處京城,整個雲彩國都是個小地方,天地靈氣一般,山水氣數一般,國勢國運也平平,邊境接壤的幾個鄰國,也都承平已久,就像幾個和和氣氣的街坊鄰居,各耍各的,故而百餘年間,大體上相安無事。

  所以連那位國師的境界,也不過是龍門境。修行本事不大,那座道觀,倒是瞧著蠻氣派。

  她唯一的興趣,就是每隔半年,會跟隨主人去往流霞洲天幕,捕捉雷電,煉化雷池。

  這座宅子不大,還是租的,就是個三進院落,其實按照主人的地方身世,以及如今的官品俸祿,照理說都是有些吃力的,所以主人經常需要作些字畫,拿出去賣,換些銀錢回來,自然沒什麽多餘的丫鬟婢女。

  但是在那艘夜航船上,主人卻是容貌城城主,化名邵寶卷。

  早年評選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竟然沒有主人的份,她有些打抱不平。

  主人倒是看得開,反而安慰她,說山下官場,德不配位,大不了就是青史駡名,可在山上修行,力不配位,是要出事的。

  主人還說就他當下那點紙糊的境界,確實無法入榜登評,遇上任何一個,起了大道之爭,都會死。至多在那後邊的候補十人當中,勉強占據一席之地。

  「主人的志向是什麽?」

  「當官的話,以寒族微末之人,在將來得志之時,能夠成為一位幫助天子調理陰陽的宰執之臣。」

  「修行的話,爭取有朝一日可以躋身飛升境。以後再去青冥天下那邊看看,有無機會繼續當官。」

  「主人就這麽喜歡當官啊?」

  「記得小時候抓周,抓了個官印。」

  「官迷。」

  好像他的祖輩父輩,都只當了地方小官。

  「主人是怎麽認得刑官豪素的?」

  「一場夢遊。」

  邵本初一邊跟侍女閒聊,一邊翻看一份最新的山水邸報。

  只是浩然各家邸報都不會寫蠻荒那邊的戰況,不過邵本初卻有消息渠道,知道那邊戰場上,出現了個屬於家一脈的年輕修士,道號稗官,此人原本在浩然天下這邊籍籍無名,在蠻荒戰場卻是大放異彩,極為引人注目。

  家入門弟子,起先都是負責打造一座村莊,獨力構建山水地理,鄉土人情。按部就班,從無到有,從少到多,從簡到繁,憑此練手,熟能生巧,漸次擴大地盤,從府縣州到彙集成一國,塑造山水神靈,打造城隍廟、文武廟,文昌閣和寺廟道觀等,擁有仙家山頭和江湖門派,最終人、物、事百花齊放。根據每一位家的各自喜好,「轄境」內的天地萬物便各有側重。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置身於白紙福地,哪怕是謫仙人,都是感覺不到光陰流逝的,此外方位,計時,重量等,都距離「真實」,好像存在著一紙之隔。家也是諸子百家當中,最為遠離紅塵道脈之一。

  而那個年輕修士,獨力打造出了一支十數萬精騎,雖說這些兵馬,太過講究天時地利,一旦走出白紙福地,就會大打折扣,而且還容易被某些針對性的仙家術法,遭受「風吹雨打」。可不管如何,家們的這一手,終究會是先前那場大戰中,浩然天下不曾有過的壯舉。

  在蠻荒天下以後的某些戰場,用來臨時衝陣,最是適宜。

  邵本初有些遺憾,自己還不曾去過蠻荒天下。

  鄉野村塾,當上教書先生的姜尚真,正在挑燈夜讀,一碗土燒,一碟花生米。

  落魄山上,小米粒攤開一本「天文」日記,大多時候,她只記錄每天的陰晴雨雪、是雲彩漫天還是碧空如洗的天氣,不過偶爾也寫月亮圓不圓,或是今年山中的映山紅開得很囂張呀,老廚子親手熬制的酸梅湯,一碗喝不夠,不怪她嘴饞,也不怪老廚子手藝太好,只怪碗兒太小。

  又比如今天,她偷偷睡了個懶覺,發現窗外陽光明媚,老天爺的心情很好哇。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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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8-11 20:58:3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八)


  如今的雲岩國京城,是一座燈火輝煌的不夜城,大街上,白衣少年將兩只袖子抖得飛起,彷彿落地的兩片白雲,甩袖如囊螢。

  路過一處脂粉香氣彌漫的銷金窟,樓上有憑欄紅袖招客的鶯鶯燕燕,等到她們瞧見了街上那位姿容俊美的少年郎,或紈扇遮臉,或是秋波流轉,小了嗓音。

  裴錢問道:「虛張聲勢,胡說八道?」

  崔東山唉了一聲,道:「出門在外,以誠待人,必須是拋卻一片心的真話。」

  裴錢可不信大白鵝這番說辭。

  崔東山便換了說法,「酒桌上談事情嘛,無外乎『可以』,『小事情,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喝了這杯酒就是朋友了』,『下次我請客』。」

  裴錢說道:「陳靈均那麽好酒,恨不得成天泡在酒缸裡,他也不這樣啊。」

  崔東山笑呵呵道:「不一樣的,他就沒喝過酒。」

  裴錢不太理解這個說法。

  崔東山也沒有解釋什麽。

  若是修道之人御風蹈虛,俯瞰大地,夜幕沈沈,一座城市裡的萬家燈火,就像被關起來的一籠螢火蟲。不像玉圭宗、蒲山雲草堂這些個頂尖勢力,青萍劍宗始終沒有在京城內買宅子,雲岩國皇帝和禮部倒是早有預備,不敢怠慢了這座桐葉洲獨一份的宗字頭劍道宗門,只是被種秋婉拒了,選擇在魚鱗渡那邊落腳,住宿、修行都在自家渡船上邊對付一下。落魄山和青萍劍宗,上下兩宗,如今擁有兩艘令人艶羨的跨洲渡船,分別從中土玄密王朝和大泉姚氏「購買」而來的風鳶和雷車,前者走北俱蘆洲、寶瓶洲和桐葉洲這條南北商貿航線,後者走桐葉洲、南婆娑洲和扶搖洲這條東西商貿線,分工明確。而龍舟「翻墨」,與劉財神作為觀禮贈送給青萍劍宗的「桐蔭」,都在本洲境內跟著錢走,經營一條財路的同時,也可以擴大門派在沿途各國的影響力。

  至於那艘大驪劍舟「丙丁」,如今就停靠在魚鱗渡。

  桐葉洲這邊,只是聽聞這種劍舟,殺妖如剪花芟草。

  這艘劍舟,是在霽色峰祖師堂勢單力薄的崔宗主「哭」來的,算是暫借給下宗。

  可憐崔宗主總覺得自己在落魄山,是越來越不受待見了,自家先生防他如防賊。

  崔東山轉頭回望了一眼城門。

  福與禍同門,利和害同城,高柳蟬鳴一般的喜怒哀樂,冰下流水似的悲歡離合,人間一夜花開花落知多少。白衣少年稍稍抬高視線幾分,望向城頭。記得老王八蛋當年忙完公務,挑燈夜讀雜書一宿,放下書籍,偶爾會在天將亮未亮的時分,來到外城頭之上,看著那些等候出城和入城的各色人等。

  到了渡口,崔東山瞧見那艘渡船,難免觸景傷情,自從當了這個任勞任怨的過渡宗主,就跟落魄山變得生分了。

  一路長籲短嘆,雙手負後,踱步上了渡船,種夫子帶著那撥劍仙胚子出去歷練了,如今船上只留下幾個老的。道號青秘的馮雪濤是這邊的常客,前不久陪著姜尚真去過一趟落魄山,更早還曾被某個狗日的拖去蠻荒天下,只是戰事將起之際,竟然還被嫌棄是拖累,只會妨礙出劍。想當初在中土文廟,一天之內,被左右和阿良同時問劍。馮雪濤自己當然臊得慌,不願提及此事,如今反而成了一件被外界津津樂道的壯舉。隨著九洲山水邸報的解禁,青秘這個道號的名氣越來越大,幾乎可以與鴛鴦渚一役暴得大名的「嫩道人」相媲美。

  「憑藉一己之力,接連接下兩場問劍,那位青秘老神仙都沒受傷,毫髮無損!你們行嗎?」

  馮雪濤再野修再厚臉皮,也說不出這種話,當然歸功於某位摯友的鼓吹造勢了。

  昔年除了中土神洲,一洲境內,出現一位嶄新玉璞境修士,都不算什麽小事,可以大談特談好幾年光景。

  像那書簡湖劉老成,當初以野修身份成為寶瓶洲第一位玉璞境,各家邸報,不大書特書,感覺都屬於不敬。

  怎料如今再有某位元嬰境修士成功躋身上五境,邸報何等吝嗇筆墨,甚至連提都懶得提了。

  崔東山撇撇嘴,自言自語道:「不曉得要出現多少位新十四和飛升境,才算補足三個天大的窟窿。」

  兩位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邢雲和柳水,當下都在船上,擺了一桌,待客馮雪濤。

  老嫗的廚藝很一般,被邢雲念叨了幾句,就撂了挑子。結果就變成了馮雪濤這個客人,得去廚房炒幾個拿手的下酒菜。

  山澤野修,大多是比較會過日子的全才。

  馮雪濤也樂得有人不把他當飛升境看待。

  劍修的眼界都高,更何況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再加上馮雪濤是飛升境,所以他們湊一起聊閒天,多是山巔的人物事。

  浩然天下,已經出現了一撮有據可查的新飛升,例如扶搖洲那位道號虛君的王甲,流霞洲天隅洞天的洞主等人。

  哪怕是半山腰的練氣士,通過各種邸報和小道消息,都猜到人間極有可能出現了一兩位新十四。

  只是花落誰家,還要拭目以待。

  崔東山落座,坐在邢雲身邊,與老劍修勾肩搭背。

  裴錢默默坐在柳水那邊,老嫗眼神和藹,笑著幫年輕女子捋了捋鬢角。裴丫頭明明是個漂亮女子,就是太不愛妝扮自己了。

  柳水繼續先前的話題,「聽你們這麽聊天,怎麽感覺米綉花的仙人境,一下子就變得沒那麽值錢了?」

  馮雪濤搖頭說道:「再過百年千年,一位仙人境劍修,走到哪裡都還是很值錢的。」

  柳水隨口問道:「一萬年以後呢?」

  馮雪濤笑道:「哪裡能想到那麽遠的事情。」崔東山笑嘻嘻道:「是的嘞,那麽遠的事情,誰知道呢。說不定到時候一個四五境的山野精怪,就是橫行萬里的大妖。一位僥倖躋身洞府境的練氣士,就是傳說中過了天關、得以常駐人間、世人眼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地仙啦。」

  柳水朝馮雪濤抬了抬下巴,「方才聊起武學,青秘道友說曹慈之於武道,巍巍哉山岳之高。再看陳平安,浩浩乎江河之長。」

  邢雲點頭道:「馮兄言外之意,真正登頂武道,還得看曹慈,咱們隱官,至多就是占了同時還是修道之人的便宜,證道長生。」

  馮雪濤有些鬱悶,喝點小酒的桌上閒聊,你們較真什麽。馮雪濤看了眼裴錢。

  崔東山滿臉震驚道:「原來青秘前輩也會拽文,不止會說些大白話啊?」

  察覺到馮雪濤的視線,裴錢灑然笑道:「師父自己也沒信心贏過曹慈。」崔東山舉碗豪飲狀,只是放下酒碗的時候,高度不減,砸吧砸吧嘴,「陸芝有可能在近期出關,當然是那種不假外力的閉關了,可以一舉破開瓶頸,躋身飛升境。

  」

  邢雲問道:「陸芝怎麽跑去龍象劍宗跟著齊廷濟混,不來我們這邊當供奉?聽米裕說陸芝當年跟隱官關係處得挺好的。」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是啊是啊,要是陸芝能來我們青萍劍宗,米大劍仙就可以不用頂著個首席頭銜到處亂跑了,美滋滋。」

  崔東山冷不丁問道:「馮大哥,有沒有信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以後我在外邊,也好吹噓自己的山頂人脈有多廣,認得幾個十四境大佬,有幸同桌喝過酒。」

  馮雪濤倍感無奈,「就憑我這塊料?不材之木,觀者如市,只是給人看笑話的。」崔東山唏噓不已,「老兄飛升弟仙人,可憐俱是不如人。再加上個周首席,和每天躺著?太陽的米大劍仙,兄弟幾個要是哪天湊一桌喝酒,估計喝著喝著就要抱頭痛哭。」姜尚真是從飛升境跌回仙人的,要想重返飛升,難度可想而知,米裕則是躋身了仙人境就開始問心無愧了,在落魄山私底下編了本菜譜,跟鐘大宗師每天忙著點菜。一頓酒足飯飽,叼著牙籤,打著嗝走出老廚子的宅子,就開始合計著下頓吃什麽。

  馮雪濤不接這種好像往酒裡兌水的話。

  說實話,馮雪濤不太願意跟崔東山聊天,太費腦子,總覺得對方每句話都話裡藏話,自己像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

  大概真如姜尚真所說,太過聰明的人,哪怕他們不說話,只需保持沈默,不必耀武揚威,他們本身就有一種鋒芒。

  由於御風少,徒步行路多,略顯風塵僕僕的陳平安帶著謝狗一起現身渡船。

  瞧見那個平時略有耳聞的貂帽少女,柳水便立即起身,邢雲猶豫了一下,與年輕隱官點頭致意,才跟著老嫗一起離開。

  陳平安對此沒有說什麽,不必強求人人處處事事的一團和氣。

  謝狗是全然無所謂的。可要說這倆玉璞,以後遇見了小陌還是這麽見外,就別怪自己不把他們當一條船上的人了。

  裴錢想要起身,陳平安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坐著喝酒就是了。大姑娘家家了,又是走慣了江湖的,如今喝點酒算什麽。

  先與馮雪濤禮節性寒暄幾句,陳平安好奇問道:「是你跟范先生說了什麽?怎麽聽謝狗說他在一條巷子拐角處,徘徊了很久,遲遲不肯走出巷子。」

  崔東山含糊其辭,儘量讓自己不扯謊又不敢說全部事實,「我賭范先生走出巷子就可以躋身十四境,看來范先生不太有信心。」

  陳平安微笑道:「范先生沒有信心,崔宗主就有了?」

  崔東山故意略過那個傷感情的稱呼,試探性問道:「先生不如跟禮聖問句準話?不管成與不成,范先生肯定都會承這份情的。」

  陳平安瞪了一眼,真當天外盯著兩座天下青道軌跡的禮聖,跟你一樣閒?!就在此時,陳平安心湖中響起一個火急火燎的嗓音,「速速去小巷見一見財大氣粗的范先生,什麽都不用說,這份白賺的人情,先小賺那財主幾千顆……我們讀書人不談錢,有辱斯文,都是一見投緣、志同道合的朋友而已。」

  畢竟是先生發話了,陳平安不敢有任何猶豫,徑直施展縮地山河神通,去向那條小巷,去見那個猶豫不決要不要走出那一步的范先生。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先生還是以身作則、言行一致的,又學了一手。」

  謝狗趕緊轉頭望向裴錢,「記下,趕緊記在帳簿上邊。」

  裴錢微笑道:「你跟郭師妹是一個山頭的,我跟小師兄是一夥的。」

  謝狗笑哈哈道:「沒有沒有,沒有的事。」

  小巷那邊,范先生瞧見陳平安,後者抱拳而笑,好像與前者道賀一般。

  范先生本以為陳平安是幫著崔宗主來賠禮道歉的,或是來這邊找自己談買賣的。

  但是等到他見陳平安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便一瞬間心中了然,范先生依舊穩了穩道心。

  他不說話,陳平安只是同樣不言語,范先生就愈發明確了那個猜測,心思急轉,認真思量。

  陳平安很佩服這位商家祖師爺的堅韌道心。

  范先生抬頭望向天幕,緩緩說道:「如果禮聖當真點頭了,假設我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那就不妨先緩一緩,預留到浩然天下打贏這場仗,我再合道。」

  陳平安聞言,作揖行禮。

  范先生神色肅穆,作揖還禮。天外星河,倆老頭翹首以待人間小巷那邊的一舉一動,于玄以心聲問道:「老秀才,是不是直到過了這一心關,范先生才算真正功德圓滿?禮聖才算真正點頭答應他將來的合道一事?」

  商家在諸子百家中的地位,文廟抬升再高,如果祖師爺范先生境界有限,跟范先生有朝一日能夠合道,境況是一個天一個地。

  其實在文廟內部,不單單是亞聖、伏勝等人,再加上七十二賢,就連老秀才自己,始終都不贊成過高抬升商家的地位。

  老秀才撫鬚而笑,「善。」

  于玄問道:「你先前沒有提醒陳道友什麽,暗示范先生什麽吧?」

  老秀才瞪眼道:「於老兒,放你的狗屁,你當禮聖是誰,真有這種見不得光的勾當,他會看不穿?!」

  于玄憋屈道:「咋個還急眼了,我這不是怕你畫蛇添足嘛,只會連累陳道友在禮聖那邊惡了印象,被誤會是見利忘義之輩。」

  說到這裡,老真人忍不住瞥了眼老秀才,不是打腫臉充胖子,沒有此地無銀三百兩吧?

  老秀才笑了笑,拍了拍于玄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其實雙方以前關係一般,一個是窮怕了的,一個是這輩子沒為錢發過半點愁的,怎麽聊天?難道商量著把財運勻一勻啊?

  如今就不一樣了,哥倆關係老好了。

  兩人趕緊起身,原來是禮聖親臨此地。禮聖說道:「有人曾經給過我一個比較功利的建議,文廟要麽大大方方抬升商家的地位,但是將商家幾位祖師爺的境界,全部壓在仙人境,連飛升境都是奢望。要麽文廟單獨給范先生讓出一條合道之路,但是讓商家在諸子百家當中永遠墊底。」

  于玄說道:「真夠狠的。」

  雖說老真人猜出此人給出的建議,是免得人間未來的大道與財路近乎重疊。

  可是稍稍設身處地,換成范先生或是商家弟子,恐怕一旦哪天知道此事的真相,都要一個個道心崩潰了吧。

  老秀才只是聽著,沒說什麽好與不好,善或不善。

  禮聖問道:「你們認為陳平安當時站在巷口,內心深處是怎麽想的?」

  于玄臉色微變,「不敢想。」

  當師弟的,是亦步亦趨學崔?,還是不學崔?反其道行之?

  老秀才淡然道:「不必想。」

  ――――

  中土神洲,一座不被史書記載的洞天秘境。

  一把巨大的青銅古鏡,占地方圓百丈。

  鏡面上擱放著二十把椅子,就像一座用不著金玉譜牒的祖師堂。

  有煉氣士悄然進入秘境,點燃九炷香。

  列席議事的修士不必真身親至,甚至都不用分出一粒芥子心神。

  歷史上的議事,就從沒有人數湊齊的時候。多則十四五人,少則五六人。

  按照最早訂立的規矩,一炷香,有空就參加,有事就不用理會。

  三炷香,儘量參加,若是連續三次不參加這類議事,就會被自動剔除身份,失去議事資格。九炷香,必須參加。除非是剛好閉生死關,或是面對某些涉及大道根本的緊急情況,又比如身邊站著一位容易察覺端倪的飛升境修士。可如果有誰連續兩次不參加這類議事,後果自負。因為會被其餘十九人,視為共同的大道之敵。

  近三百年來,點燃九炷香的機會,其實屈指可數。

  時間由近到遠,劍氣長城被蠻荒妖族攻破,齊靜春護持驪珠洞天,還有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的那場十三之爭等。

  而位置最靠前的兩把椅子,幾乎次次空缺,不見身影。

  就算難得現身,他們也極少開口言語,至於是否曾經與誰心聲說話,天曉得。

  來此議事的成員,或者一團雲霧,籠罩全部身形,或者用上了障眼法易容術,畢竟沒有誰願意公然以真身露面。

  今天最不同尋常的事情,還是出現了兩把處於居中位置的主位座椅,與之相對。

  來此議事的,身份沒有高下之分、貴賤之別,只是相互合作,各取所需,不可強買強賣。

  當然被猜出了身份和境界,私底下的買賣,如何討價還價的具體光景,另說。

  不到一炷香功夫,這座「祖師堂」就來了大半修士,紛紛落座椅子。

  總計二十二條椅子,其中位置最為特殊的新舊四把椅子,此時依舊空缺。尚未正式議事,就有女修笑著詢問,「司徒夢鯨當初連送上門的宗主都不肯當,怎麽願意跑去下山當山主了?在小龍湫祖師堂,給那些晚輩掛像敬香的時候,場面豈不是很有趣?」

  道號龍髯的司徒夢鯨,是小龍湫現任山主。

  這就跟一部尚書跑去地方當刺史差不多,典型的官位高配。

  便有幾位修士眼神玩味,瞥向主持儀式的那位仙人,這座古怪祖師堂明面上的東道主。那位仙人置若罔聞,端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片刻,轉移話題道:「已經可以大致確認,韓玉樹並未出現意外,前不久他被溫煜喊去了天目書院,萬瑤宗收到了一封措辭嚴厲的書院『請帖』。」很快就有人幸災樂禍,「溫煜這小子可不簡單,與那淶源書院高玄度在內的幾個年輕君子,都是文廟重點栽培對象,以後都是山長起步、要當學宮司業、祭酒的人物,韓玉樹不會交待在那邊吧?可別過幾天,天目書院就傳出個消息,韓玉樹已經被帶去中土功德林喝茶了。」

  有人也替韓宗主說了句公道話,「溫煜好像還是一位劍修,飛劍神通不同尋常,韓玉樹還真不一定脫得開身。」

  「情有可原,但是既定的規矩不能改。再有一次,他就不用到會議事了。若是一直被關押在功德林也好,至少不必死。」

  不同於始終無人落座的四把椅子,看著那幾個「老熟人」的空位,已經趕來此地的在座諸人,心情各異。

  這些位置,就算以後有人落座,也換人了。

  比如刑官豪素已經去往青冥天下,如今身在白玉京神霄城。

  何況豪素主動讓出了位置,由親傳弟子杜山陰補位。上次議事,其中一項議程就是商量此事,通過了。

  所以豪素的那個位置,此次換由杜山陰補缺落座。

  是個劍氣長城出身的少年劍修,名叫杜山陰。

  他是頭回參加議事,杜山陰並不怯場,懶洋洋靠著椅背。

  他既想在這裡見到那位年輕隱官,也不想陳平安現身此地。

  有修士詢問這個新人,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卻依舊沒有道破名字,「我想要那個跟在你身邊的婢女汲清,你出個價,只管往高了開價,不用擔心嚇到我。」

  杜山陰說道:「只要能夠保證讓我在百年之內飛升,我今天就把汲清轉贈給你。」

  那人嗤笑道:「老子如今才是仙人境,你這就有點強人所難了。退一步商量,保證你成為劍仙,可能性不小。」

  仙人傳授飛升法?

  年輕人做夢去吧。

  這杜山陰,不愧是豪素的唯一嫡傳,有個好師父當靠山,說話就是硬氣。

  在劍氣長城牢獄內,與長命形影不離的少女汲清,前者是金精銅錢的大道顯化,汲清則世間穀雨錢的祖錢化身。

  杜山陰主動問道:「那枚『祖泉』化身,如今隱匿在何處,你們誰有確切的消息?」

  人間第一枚錢幣,被譽為「祖泉」。

  萬年以來,出現過寥寥數次,在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都有過驚鴻一瞥的蹤跡,上次他露出馬腳,是在斬龍一役之前,被大修士發現原來躲在海底龍宮藏經樓中。

  杜山陰答應過師父,在自己劍術大成、證道飛升之時,就是山上采花賊死絕之日。

  好像是因為師父當年逃難途中,得到過百花福地的幫助,欠了一份天大人情。

  豪素去了青冥天下,這筆債務,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杜山陰頭上。

  到底是資歷淺的緣故,沒有人願意搭理這名年輕劍修。

  杜山陰自討沒趣,神色如常。耐心聽著那些山水邸報上很難瞧見的消息。

  「五彩天下那位,她來到浩然天下沒多久,就又走了一趟酆都地界。出劍極狠。」

  自然不敢對寧姚直呼其名。

  「可以完全確定,皚皚洲劉財神已經躋身十四境了。」

  「北俱蘆洲那位老真人,合道成功。」

  「皚皚洲那邊,除了劉財神在自家祠堂內合道成功,不還有一位新十四,差不多時候合道?是不是那個姓韋的?」

  「扶搖洲全椒山那邊動靜不小啊,聽說出現了多位奇人異士。」

  「寶瓶洲那座山頭,底蘊愈發深不見底了。哈哈,與人家當鄰居的某個婆姨,不知如今作何感想。」

  「嘿,反正她有個手眼通天的好師兄,想必不會介意這種小事的。」

  「靠師兄橫著走這種幸運事,看遍數座天下,沒幾個能比她強的。那柳騷包算一個?好像可以跟她掰掰手腕。」

  一般來說,此地言語,除去不對十四境大修士直呼其名,大可以無所忌諱,但是當聽到有人冷嘲熱諷柳赤誠,便又有人連忙咳嗽幾聲。

  沒辦法,別說是鄭居中這個名字,他們提都不敢提,就連要不要說到白帝城,都要好好掂量幾分,而且這種情況,還是在鄭居中躋身十四境之前。

  儘量不談與白帝城沾邊的人或事,好像是這邊一個極有默契的規矩。

  在他們閒聊之餘,又有修士陸陸續續趕來落座。

  田婉對於參加議事一向熱衷,總是早早來到此地,今天卻是姗姗來遲,她好像還用上了某種秘術。這個心傲氣高的婆姨,難得流露出歉意神色,與衆人解釋她為何會多此一舉,「先前著了崔東山和姜尚真的道,尤其是前者,心思縝密,心腸歹毒,會定期翻檢我的神魂、記憶,我不得不小心些。」

  這位手系紅繩的婦人,望向對面那邊某個暫時還沒有補缺的空位置,她不由得感嘆道:「荀老兒,可惜了。」

  「若論師兄,某人豈不是更誇張?」

  「何止是師兄,先生,道侶,自身運勢,此人哪個差了。」

  「洪福齊天,艶福不淺,我們羨慕不來啊。」

  一直托腮聽他們扯閒天的某位女子,微笑道:「提個醒啊,你們談到新任隱官,說話都給我客氣點。」

  有人冷笑道:「奇了怪哉,你跟他不是對立的陣營?」

  確實,隱官一脈劍修,是分前後的。避暑行宮的兩任主人,先是本土劍修卻選擇叛出劍氣長城的蕭?,之後才是作為劍氣長城外鄉人的陳平安。

  她笑道:「我就是提個醒,當不當真,是你們的事。」

  有一個位次不高不低的中土仙人境,他內心正在天人交戰,在猶豫要不要與那位鄭先生……哦不對,是那位陳山主通風報信。

  他思來想去,好像沒必要多此一舉?以「他們二位」的心智,估計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就在此時,那位主持議事的東道主仙人站起身,沈聲道:「今日議事,不同以往。首先,位置相對的四把椅子主人,都會現身。其次,我們今天都會以真實面容現身,不願意如此面對其他人的,現在就可以離開了。」

  雖說各懷心思,各有各的權衡利弊,最終還是沒有一人選擇起身離開此地。

  有人比較猶豫,問了個貌似始終沒有人去深究的關鍵問題,「當初創建此地,宗旨是什麽?」

  相對的四把空椅子,兩邊已經各自出現了一位,其中一位渾身道氣磅礴的矮小道士,手持一桿袖珍幡子,道士是跨越天下而來。

  道士沙啞開口道:「不曾想故人凋零至此,敘舊幾句都成了奢望。」另外一位,則讓人大吃一驚,竟是皚皚洲那位七十二峰主人的韋赦,三千年來幾乎從不外出的他此刻站在椅子旁邊,好像不著急落座,只是伸手扶椅,微笑道:「早年我也問過這個問題,好像緣於陸掌教的那部著作,內外各有一篇,分別名為《齊物論》和《?篋》。所以答案就是內齊物,外?篋。」

  衆人開始仔細咀嚼此中深意。在某地與那閽者嬉皮笑臉套近乎、攀關係的某位道士,霎時間呆若木雞,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開始捶胸頓足,痛心疾首道:「道友你們可莫要坑害貧道啊!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貧道就沒有寫過什麽齊物論和?篋!你們這是栽贓嫁禍,是中傷好人,是陷害忠良哇!貧道也是有師尊師兄可以依仗的人,退一萬步說,我們還是同鄉,走路上見了麵要兩眼淚汪汪的,豈可如此……」

  陸沈突然停下話頭,因為他發現那位閽者頭回露出沈思神色,遙遙望向光陰長河的某處隱蔽漩渦。

  在那邊,鄭居中找到了一位很難界定是處於當下還是未來境地的十四境修士,微笑道:「道友耐心真好,除非面對面,否則陳平安是如何都猜不到是你的。」

  「馬苦玄在這件事上,確實給陳平安出了個很好的謎題。」「畢竟就因為當年沒有討要到的那幾十兩銀子,這件事,嚴格意義上,跟陳平安沒有直接關係,跟你同樣沒有直接關係。你們兩個走到對立面的當事人,其實一句話都沒說。」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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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8-26 20:00:2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之一)


  天地悠悠,夜光杳杳。翠微草木獻奇怪,忽於水底見青山。

  等到韋赦與那氣象驚人的矮小老道士一同現身,四把空椅子,還剩下兩位「東道主」尚未露面。

  看來還需要繼續等人。

  前邊他們還在聊皚皚洲那邊,新晉兩位十四境,其中可能就有韋赦,不料韋赦竟然就是這座祖師堂的幕後人物之一,這讓不少在座成員都吃了顆定心丸,畢竟如今風雲變幻,修道之人,趕上了好年景,明裡暗裡,陸陸續續多出了接近雙手之數的證道飛升者,他們這座祖師堂,若是再無一位十四境坐鎮,好像就差點意思了。

  第一次參與議事的劍修杜山陰,只覺得不虛此行。

  有人直截了當詢問一句,「前輩已經合道了?」

  韋赦說道:「以前的飛升境,現在的新十四,其實差別不大。」

  這種大話,沒幾個人可以說的。

  既然正主都這麽說了,他們就沒好意思道賀幾句。

  一炷香尚未燃盡。

  總計二十二把椅子,還有幾個空位。

  依舊站著的韋赦笑道:「你們還可以閒聊幾句。」

  能夠在此落座,都不是膽小的,便有人好奇詢問:「這位道長是?」

  那個盤腿坐在「主位」之一椅子上的老道士置若罔聞,時不時伸手撫過袖子,手心滿是金色的碎屑。

  韋赦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說了句籠統言語,「我也要喊一聲前輩的。」

  老道士閉著眼睛,說道:「方向一致,同道而行,互稱道友即可。」

  韋赦笑道:「前輩道齡長,更早合道,稱呼一聲前輩,怎麽都不為過。」

  老道士撐開眼皮子,看了眼對面還不肯落座的韋赦那邊。

  仙人雲杪心中震動不已,又是一位十四境?!

  而且聽韋赦的口氣,這道士還是一位老十四?

  韋赦此言一出,等於是坐實了衆人的猜測,一時間神色各異,畢竟猜測歸猜測,等到他們知道了事實,難免又是另外一種心情。

  如此一來,他們愈發好奇其餘兩把椅子的主人。

  皚皚洲韋赦,道場位於簬山,全山有三十六座山峰,諸峰逶迤如圓環,所以韋赦才會自號「三十七峰主人」。

  韋赦在年輕那會兒,修道資質太好,故而喜歡雲遊四方,交友廣泛,遍及天下。韋赦更是鋒芒畢露,毫不在意四面樹敵。

  可惜這麽一號在大道上一騎絕塵的天之驕子,竟會從一個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年輕飛升境,一步步淪為了最不可能合道成功的老飛升。

  要知道當年輸給韋赦的,以及與之同時代修行路上,跟在屁股後頭吃灰的,勉強可以稱為望其項背者,可都不是什麽泛泛之輩。

  與韋赦同處於一個時代的修道之人,風采都被韋赦所掩蓋,變得黯淡無光,無一例外。

  大概韋赦這樣的人物,才稱得上是那種真正不世出的人物。

  那會兒韋赦有一個流傳很廣且狂妄至極的說法,是在一次單挑贏過數位同境修士之後。

  「你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他是百年難遇的人物,我也是,大夥兒都是,我們真是為難這個『百年』了。」

  舉世公認韋赦是「上古以降,仙材第一」,大名在蘇柳懷周等群仙之上。

  而這「蘇柳懷周」,就是蘇子與柳七,還有懷蔭,劍仙周神芝。況且還有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也曾輸給韋赦。

  山上或切磋論道或厮殺爭勝,韋赦連勝九十六場。

  不是同境鬥法,便是越境對敵,手下敗將無弱手。

  只是當年那場爭奪一個「北」字的風波中,面對俱蘆洲劍修的那場跨海問劍,韋赦從頭到尾,始終沒有現身。

  在外界看來,是韋赦當初太過心比天高,才飛升沒幾年就敢閉關貪圖十四境,導致合道失敗,就此心灰意冷,不問世事。

  而韋赦的缺席,就讓主持大局的劉財神顯得有些獨木難支,所以這些年來皚皚洲練氣士,對韋赦和簬山都有幾分怨氣。

  如果說白帝城是天下野修的好去處,那麽中土鐵樹山,與皚皚洲簬山,就都是精怪之屬練氣士的絕佳道場。

  如今擔任太平山護山供奉的於負山,就曾對韋老神仙的那處道場,心心念念,對那煉日峰、拜月山在內幾座山頭,垂涎已久。

  別看後來者居上的火龍真人,經常調侃韋赦一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可在弟子袁靈殿那邊,對韋赦的評價卻是極高,大致意思就是柳七和周密的柳筋境,呂喦的金丹境,還有韋赦與姚清的元嬰境,都是蠍子拉粑粑,獨一份的。

  袁靈殿覺得師尊這個「獨一份」的說法,好像不太妥當?

  老真人就批評這位不開竅的嫡傳,做人不能太死板,說話不要摳字眼,懂得大概意思就行了。

  而那第九十七場鬥法,韋赦到底輸給了何方神聖,一直是個讓人好奇萬分的未解之謎。

  陳平安卻是為數不多知道答案的人,因為上次在劍氣長城重逢,吳霜降主動提及過此事,自稱在離開浩然天下去往青冥天下之前,跟韋赦打了一架。

  吳霜降當時說得比較含蓄,說自己如今有些後悔,不該對韋赦雪上加霜。

  韋赦以心聲問道:「前輩,能否推衍一下韓玉樹那邊的境況?」

  老道士點點頭,「將那道友生辰八字之類的消息,都與貧道說一說。」

  片刻之後,老道士縮手在袖,探出手來,抖了抖袖子,說道:「人歸道山矣。」

  將這個文雅說法換成通俗易懂的,就是死了。

  韋赦倒是沒有太大意外,只是說了兩個字,可惜。

  老道士緩緩說道:「天機不可泄露太多,貧道只能說他招惹了不該惹的老人物。那韓玉樹繼承祖業,坐擁三山福地,誤以為是天命所歸,身在福中不惜福,殊不知他真正離開福地之際,就是命中該受此劫之時。說到底,還是當慣了井底之蛙,眼界窄了,不知外邊的天高地闊。」

  韋赦對此不予置評。

  老道士說道:「趁著其餘兩位還沒到場,韋道友與我說說這邊的百年形勢。年長的,年輕的,可以各挑十人說說看。」

  韋赦在心中盤算著篩選人物之時,讓在座衆人都可以撤掉障眼法了。

  除了婁藐和杜山陰,其餘十幾人都收起了各種神通術法,選擇以真容示人。

  雲杪心情複雜,一切謎底,終於在今天水落石出了,一覽無餘。

  只見一位眉眼如畫的背劍女子,身穿一件圓領靈鷲紋錦袍,頭頂簪花,白晰如雪的脖頸,環有一條黃色綉繩的龍形金項飾。

  對她多有側目。

  因為她的身份特殊,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女子劍仙洛衫,她與竹庵同是蕭愻的左膀右臂。

  洛衫離開劍氣長城之時是玉璞境劍修,如今已經是一位大劍仙。

  先前便是她提醒某些人聊起陳平安的時候別太隨意了。

  雲杪視線偏轉幾分,又有幾個在各洲俱是地頭蛇的「熟人」。

  流霞洲,有四個公認的大山頭,荊蒿的青宮山,蜀南鳶的天隅洞天,曹袞所在的方寸宗,還有就是出了兩位仙人的遼水。

  現任遼水的掌門,仙人芹藻,道號「新蟬」。瞧著就只是一個提籠架鳥白衣翩翩的俊俏公子哥。

  他的師妹蔥蒨,也是仙人。一宗兩仙人,聲勢不弱。

  但是上次參加中土文廟議事的,卻不是他這個宗主,而是掌律蔥蒨。這本身就是一種文廟的表態。

  此刻白衣少年翹著二郎腿,意態閒適,朝那籠中鸚鵡,吹著口哨。

  芹藻身邊,則恰好是自家宗門的近鄰,天隅洞天的主人,蜀南鳶,道號「焦冥」。

  蜀南鳶還有很多雅致的自署、別號,例如壯思,寒人,翠等。

  這位新飛升境,是一個極為富態卻雙眼狹長的男子,若是與他那位道侶,走在市井,估計就是典型的郎財女貌。

  據說曾經有個外鄉人,膽大包天,竟敢與他當面說了句自認公道的「肺腑之言」,總覺得我那侄兒蜀中暑,不是你親生的,不搞個滴血驗親?

  但是蜀南鳶的大道根腳,極為隱蔽。

  不過那老道士卻是一眼看穿此人的真身。

  傳聞東海漁者曾見有小蟲築巢於蚊睫,而書上又言「佛觀一鉢水,四萬八千蟲」。

  還有一位氣態雍容的儒衫老者,段青臣,自號「離經」。

  年紀輕輕就成為南婆娑洲一座書院的副山長,好像後來與陳淳安頗多抵牾,性格急躁的他便一氣之下,主動離開書院。

  便是此人,某次議事期間,曾經說過一句作壁上觀的風涼話,他要看看陳淳安怎麽個獨占醇儒。

  其中又有高瘦老者,好像故意針對雲杪,明知故問,「綠霞道友的那支白玉靈芝呢?」

  此人身穿黃色法袍,來自中土陸氏,名為陸虛,道號「黃輿」,道齡長,輩分高。

  與出身宗房一脈陸尾,輩分相當,關係莫逆。此外陸虛還是陸氏天臺司辰師的領袖。

  雲杪冷笑道:「自家物件,願意送給誰就送給誰,道友何必管東管西,管天管地,管得著麽。」

  陸虛冷哼一聲。

  顯然被雲杪這句言語中的「管天管地」,給戳中了軟肋。「鄒子談天,陸氏說地」,各占陰陽家半壁江山,如此說來,中土陸氏確實管不了「天」。

  文廟議事途中,受累於某位喜歡打水漂的得意弟子,仙人雲杪與那位年輕隱官起了衝突,衆目睽睽之下,鴛鴦渚一役,作為賠罪禮,雲杪交出了那件半仙兵品秩的白玉靈芝。

  這位九真仙館的主人,也是一位極負盛名的美男子。

  雲杪本就生得面如冠玉,白袍白鞋,骼膊上再搭著一把玉柄的雪白拂塵,再加上一支白玉靈芝,仙氣與賣相,奇絕。

  道侶魏紫,同樣是仙人境,她的福緣要比雲杪更好,擁有大半座破碎的煙瘴福地。她正值閉關,此次若非點燃九炷香,作為護關的雲杪,是肯定不會分心來此議事的。

  如今宗字頭仙府,哪家沒幾個閉關的祖師爺、年輕天才?

  又有一位魁梧男子,座位與陸續相鄰,頭戴一頂金冠,覆面具,不見面容,臉上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空目如幽暗深井,兩條手臂,從手腕至肩頭,滿滿噹噹纏繞著一連串的手釧,各繪男女面目,兩邊手釧珠子之間的男女,或眼神怨毒或纏綿,或臉龐猙獰或柔情。每一對「隔海相望」的癡男怨女,相互間有一條暗紅色光亮相互牽引,使得兩股衝天怨氣與繾綣情思,同時縈繞這面具男子的全身,星星點點的光亮,匯入頭頂金冠內。

  此人陰惻惻說道:「綠霞道友確實仗義,南光照暴斃,留下一座群龍無首的宗門,立馬就趕過去幫忙處理後事了,九真仙館送出的靈幛,真是顯眼。能夠托孤與義士,南光照看人真準。」

  陸虛大笑不已,「仗義?好胃口才對吧。不是嫡傳猶勝嫡傳,不是親兒子勝似親兒子,雲杪館主先繼承了偌大一座宗門的遺産,再幫忙照拂後人,就是不知道何時兩宗並為一宗,到時候咱們可得準備賀禮,好好慶祝慶祝。」

  雲杪抖了一手撇開事實不談的手段,直接轉移話題,一挑二,「聽說司天臺被人砸塌了?建在荒郊野嶺的那座冷廟子,也被高玄度盯上了?」

  陸虛一時語噎。說沒塌,好像也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

  有座冷廟子淫祠的魁梧男子,也不願在這件家務事上多聊半句。

  雲杪當然知道這兩位為何針對自己,是九真仙館在扶搖洲那邊的作為,擋人財路了。

  如今陸氏諸房,跟他平輩或是比他高一輩的,就只有家主陸神和陸載、還有陸尾這三位了。

  先前被那陳平安攜手兩位劍修,斬開層層禁制,現身司天臺,一起登門挑釁,動靜極大,紙包不住火,以陸氏家族出了名的內部不合,果然很快就消息外露了。(注,1006章《開戰》)

  當時負責待客的一撥陸氏掌權者,從芝蘭署聯袂走出,其中少年容貌的家主陸神,道號「天邊」。兼掌控觀天者一脈。

  身邊姿色平平的女修陸載,她道號「大矩」。負責陸氏家族身份更為隱蔽的另外一條法統道脈,被山巔修士稱之為「土地官」。

  這撥陸氏子弟,能夠往來於陽間陰間,持法牒行走於酆都冥府,勾連幽明,與浩然天下的各大城隍廟都是極有香火情的。

  在戰事慘烈生靈塗炭的扶搖洲和金甲洲,陸虛雖然並非出自這一脈,只是為了積攢外功,便主動請纓,同時交出一大筆堪稱天文數字的神仙錢,才讓陸載那個婆娘點頭,得以躺在功勞簿上賺一筆陰德。率領那些尊她為祖的陸氏土地官,去往兩洲破碎山河,引渡數以千萬計的鬼物英靈,過鬼門關,走黃泉路,爬過三尺坡,登勾銷山,再去那座懸掛億兆棺材組成的奈何橋,見那位同時擁有百萬分身的「孟婆」,這便是俗語所謂的不見棺材不掉淚,喝過了一碗孟婆湯,便與今生今身做了一場道別。

  陸氏家族內部,有十多條道脈,是出了名的山頭林立,但最主要的是三脈。

  除了宗房一脈的陸神,其餘兩脈的話事人,就是陸載跟陸虛,尤其是陸載,跟陸神最不對付,一向是陸神說什麽就反對什麽。

  陸虛問道:「跟在陳山主身邊的那個貂帽少女,她真實身份,確定了沒有?在座道友,誰清楚?」

  按照這裡的規矩,跟人購買「消息」,是要花錢的。但是具體的價格,可以私底下以心聲商量。

  被那貂帽少女駡了一句賊老兒,這讓陸虛頗為記仇。

  只因為陸神下了一道殺氣騰騰的家主法旨,未來百年,誰都不許擅自推衍與陳平安相關的陰陽術,一經發現,逐出家族。

  按照家法,修士會被刪除記憶,「裁剪」掉全部的陸氏術法支脈,再隨便丟到一洲山野,成為一具保持些許真靈的行屍走肉。

  其實這句話,也就是對陸載和陸虛說的,陸神當時就盯著他們兩位,等到他們兩個點了頭,陸神才轉去說別的議題。

  洛衫微笑道:「我知道。」

  買一送一,洛衫再以心聲給出貂帽少女的身份之後,附帶提醒了陸續一句。

  「以後陸道友出門要小心點,最好別在外邊單獨現身,白景最喜歡,也最擅長偷襲。她是劍修不假,精通的手段卻極多。」

  白景可不光光是只搶道號那麽簡單。

  洛衫有意無意,看了一張換人落座的椅子。

  曾是那刑官豪素的座椅。而被這位飛升境劍修,盯上的老飛升南光照,已經死了。

  陸虛其實對那貂帽少女的境界,早就心裡有數了,一個仙人境劍修,絕無可能在陸氏地盤上,劍斬陸神的陰神。

  但是等到明確她的身份,一位飛升境圓滿劍修,活了萬年多的老怪物,再加上「白景」這個道號,這讓陸虛,很虛。

  洛衫突然問道:「上次年輕隱官做客陸氏,你們傾盡全力,幫他推演了扶搖洲那邊的運勢?」

  陸虛皺眉不已,有這門子事?陸神該不會是暗中跟陳平安達成了某種默契,唱雙簧演自己跟陸載?比如陳平安私底下答應陸神,允許後者觀道一場?

  洛衫心中有了計較,無奈道:「隱官這張嘴,真是連水鬼都能騙上岸。」

  雲杪神色淡然,幾句輕飄飄的噁心言語,何必在意。

  以前陸虛喜好與之針鋒相對的人,是田婉那個婆娘。

  一個是獨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的談天鄒……的師妹,一個是說地陸的老祖師,不吵幾句才是怪事。

  無妨,只等道侶魏紫出關,九真仙館就會驚駭天下眼目,有了一位飛升境坐鎮,九真仙館便可真正躋身頭等宗門之列。

  雲杪雖非山神,但是他的那位道侶魏紫,她卻是有資格點燃一炷山香的,遙遙禮敬桐葉洲。

  他們曾經略盡綿薄之力,暗中幫助那位鄭先生……陳山主補缺一洲。

  道侶魏紫身為「地主」,持有那座煙瘴福地,方圓萬里地界,看似鬼氣森森,瘴氣橫生,鬼物群居,但若是以望氣術觀之,卻是一派天地清靈、道氣沛然的大好河山。

  福地最中央,是一座設置了山水禁制的高臺,高聳入雲,主人魏紫可以在此巡視整座煙瘴福地的動態,剝離濁氣,祛除煞氣。

  辛苦經營多年,往裡邊砸下不計其數的神仙錢,夫婦二人,已經建造起數座井然有序的雄偉城池,陰靈鬼物居住其中,亭臺樓閣,繁花似錦。境界不高的陽間修士,若是誤入其中,簡直要分不清生死與幽明。分明是一種再造陽間的通天手段。

  等到大戰落幕,雲杪曾經攜手道侶,偷偷去過好幾趟金甲洲和扶搖洲,打掃戰場,收拾殘局,用各種秘法手段,聚攏那些已經喪失陽間活人祭祀的鬼物,搜集那些即將真靈泯滅淪為厲鬼的凶悍陰靈,一次次將數以萬計孤魂野鬼帶回門派。期間他與道侶耗費自身靈氣無數,在途中自行崩碎的寶物多達百餘件。

  讓萬千鬼物有個「去處」,此舉自然是有大功德的。

  當時跟著年輕隱官一起做客煙瘴福地,青同道齡悠久,見識更廣。猜測福地當中,有高人搭建起了一座銜接陽間與冥府的渡河之橋,而那作為福地之主的女仙魏紫,是傳說中的山上「槓夫」。

  雲杪當下底氣很足。

  道侶借助於那座煙瘴福地積攢,趨於功德圓滿,仙人境瓶頸鬆動,將破未破之際,魏紫已經開始閉關。

  只要她成功出關,便一定可以順利渡劫,有望霞舉飛升!

  但是真正讓雲杪覺得此次道侶閉關必然功成的底氣,還是一件「禮尚往來」的外來助力,幫助魏紫真正做到了天時地利「人和」兼備。

  不然任何一位仙人的證道飛升,誰敢言「一定」二字?一定不成嗎?

  當時鄭先生與那飛升境扈從悄悄而來,秘密而走,關於陳山主與鄭先生的身份真僞,魏紫信了大半,她到底還是不敢全信。

  但是白帝城的琉璃閣柳赤誠,前不久隱匿行蹤,親臨九真仙館,悄悄帶了一個口信給這雙道侶。

  柳閣主都不帶正眼看雲杪館主的,只看那鬼仙魏紫,說是即將出任他們白帝城閽者的劍修鄭旦,她會在關鍵時刻,幫忙遞出一劍,助魏紫在最後關頭跨出一步,順利兵解渡劫。

  幫助鬼仙魏紫證道飛升,劍仙鄭旦也會有所收穫,各有大道裨益。

  一般來說,誰敢讓一個外人在旁指手畫腳?護關者的人選,重中之重,閉關者在這件事上,必須慎之又慎。

  山下的文壇宗師托付斯文。

  修道之人更是等於托付全副身家性命。

  護關者此人既要境界高,又要講道義,肯攬事,也要能擔事,在關鍵時刻不能掉鏈子,比如既願意也有實力分攤天劫。

  替人護關,按照慣例,只要那位修士成功出關,不管有事沒事,有無出手護陣,都是可以拿個「大紅包」的,算是討個好彩頭。

  歷史上,不乏其人,本以為是走個過場,拿個紅包就可以了,不料閉關中途出了意外,在大劫臨頭之際,護關者見機不妙,便抽身而退。

  他不過是送出去一支白玉靈芝,道侶魏紫再順著心意點燃一炷山香。

  鄭先生便要「還給」九真仙館一位飛升境!

  這種買賣,多多益善!

  既然都幫了道侶魏紫,鄭先生不如再順帶幫自己一把?

  指點迷津,撥雲見日,不吝一兩句真傳,給出一條直達仙人境瓶頸的道路也好。

  當時仙人館主可憐巴巴,望向那位柳閣主。

  柳赤誠一臉茫然看著這位神色古怪的仙人。

  一個不敢得寸進尺,多說半句,只是關涉大道前程,不願就此放過一絲渺茫希望。

  一個如墜雲霧,到底啥事,你倒是說啊。

  雲杪的師尊臨終曾有一番類似讖語的遺言,大致意思是說九真仙館的道統,會在雲杪這一代手上發揚光大。

  並非直指雲杪本人,而是多出「這一代」三個字,這讓雲杪是既放心,又揪心。

  放心是因為宗門香火注定更勝往昔,揪心的,自然是「點燃香火」之人,並非雲杪自己。

  等到道侶魏紫在福地,點燃一炷心香,雲杪便知原來師尊早就算到了這一步。

  有人好奇問道:「宗房一脈的陸尾,他號稱陸氏內部治學太蔔和地鏡最精通者,沒能證道飛升也就罷了,怎麽還差點掛了。」

  若非一位身負絕學的奇人異士,陸尾也不可能代表中土陸氏進入驪珠洞天。

  熬過了那場洞天轉為福地、在山上稱之為一種「天地接壤劫」,照理說,早就在中土神洲小有名氣的陸尾,不說一定可以證道飛升,怎麽都不至於淪落到跑去家族祠堂「點燈」的地步。

  山上的「掛了」一說,其實流傳開來才不到兩百年,據說是某個狗日的的首創,意思就是身死道消了,成為了牆上的掛像。

  陸虛憤憤然道:「被某人從中作梗,劍斬了大道前路。」

  田婉明知故問,笑道:「不知某人是誰?」

  陸虛可不慣著這婆娘,便譏笑一句,「是你爹,滿意了吧?」

  田婉撇撇嘴,她總不能跟這老東西來一場潑婦駡街。

  一個身穿棉袍的中年男子,佩劍。(注,447章《這麽巧,我也是劍客》。986章《武夫見我竹樓》)

  正是那位賒刀人,曾先生。

  相鄰座位,是一位英姿颯爽的女子,她轉頭與之對視。

  秦不疑苦笑道:「是你?」

  曾先生微笑道:「是我。」

  秦不疑心情複雜,誰能想像自己揣測身份多年、始終沒有任何線索的座位相鄰之人,雙方竟然前不久才一起結伴同行多時,跨洲遊歷,從寶瓶洲去往桐葉洲。

  曾先生自嘲道:「大概我這就叫陰魂不散?」

  秦不疑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

  昔年總計二十把椅子,秦不疑都以數字標記。

  有些人,身份、山頭都不用猜。參與議事的次數多了,憑藉這些人的說話內容、做事風格,其實就等於自報身份。

  比如來自三山福地的萬瑤宗宗主韓玉樹,開口議事,話題集中,多是圍繞桐葉洲,絕口不提別洲事務。

  至於北俱蘆洲的婁藐,又屬於特例,那是這邊每多出一個陌生人物,便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瓊林宗的宗主。

  有些議事成員,則要循著一兩條蛛絲馬跡,去按圖索驥,也能猜出身份,至多就是無法十分確定。

  比如秦不疑先前就猜測「洛衫」,她不是來自倒懸山,就是劍氣長城。

  剩下的那撥,藏得很深,一個比一個油滑,如今的身份背景,最早的大道根腳,皆滴水不漏。「曾先生」就在此列。

  秦不疑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問道:「玉宣國崇陽觀內的那場襲殺,該不會是曾先生的手段吧?」

  若果真如此,就會很麻煩,讓本來已經趨於清爽的局面,變成一團亂麻。

  洗冤人前腳才邀請陳平安擔任要職,她後腳就與刺殺之人相鄰而坐?這算怎麽回事?

  秦不疑不敢說自己是光明磊落之人,卻也做不來兩面三刀之舉。

  曾先生伸手輕輕一拍劍鞘,笑道:「我雖是常年行走在他人影子中的鬼祟之輩,卻也講究一個買賣公道,實在不願玷汙『劍客』二字。秦道友只管放心,那場陰謀,與我無關。」

  秦不疑鬆了口氣。

  秦不疑靈光乍現,繼續問道:「先前曾先生提及兩位武學宗師,自言不敢與其中一位的崔誠做買賣,是擔心被那綉虎算總帳,另外那個張條霞呢?」

  張條霞作為裴杯之前的浩然武學第一人,突然轉去修道,道號龍伯,好像從此就以練氣士自居了,放棄了純粹武夫的身份。

  為何如此,山上對此衆說紛紜,雖然不敢直說張條霞貪生怕死,但這確實大多數練氣士能夠想到的最合理解釋。

  至於張條霞如何能夠做到半途轉去修道、還可以留下武學境界,又是一個天大的謎團了。

  若非張條霞的實力擺在那邊,讓飛升境修士都不敢輕易招惹,相信會有很多大修士願意去探究此事真相。

  曾先生笑而不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秦不疑問了個比較犯忌諱的問題,「敢問曾先生道齡。」

  不料曾先生如實回答道:「大道無望,虛度光陰四千載矣。」

  言語之間,頗多唏噓。

  飛升與合道,看似只有一境之差,但是這道天塹到底有多難以逾越,如果自身不是飛升境圓滿,恐怕便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秦不疑小有訝異。

  如她這般鬼仙之屬,只要離開道場,就必須慎之又慎,尤其不敢過多沾染陽間的滾滾紅塵。

  像她始終無法飛升,很大程度上,就是涉世過深的緣故。可要說讓她潛心修道,不問世事,追求飛升,那她就不是秦不疑了。

  秦不疑追問道:「曾先生是飛升境?」

  曾先生微笑道:「秦道友今天的疑問比較多。」

  秦不疑與那位人間最得意,是同時代的同國人氏。白也曾經為之寫詩。

  而她也是竹海洞天的貴客,是極少數能夠出入自由的存在,只是秦不疑不參加青神山酒宴而已,她曾經傳授純青技擊之術。

  秦不疑啞然失笑,致歉道:「曾先生,對不住,實在是太過好奇了。」

  曾先生不愧是賒刀人,喜歡禮尚往來,反過來詢問秦不疑,「崇陽觀內的那場刺殺,道友可知出手之人是誰?大致手段如何?」

  秦不疑無奈道:「被襲者是陳山主,當時事出突然,措手不及,那是一位得道鬼物,借助一位師妹的身軀作為渡口,暴起殺人。虧得陳山主……謹慎,並無大礙。」

  曾先生點頭道:「多半是要以外功圓滿行合道之舉了。」

  此舉雖非上乘的合道路數,可好歹是一條大道。

  這就是鬼物的自身局限性所在,練氣士修道長生,在某種意義上,本就是一種以下犯上的逆天行徑,鬼物更甚,故而他們境界越高,可走的道路就越窄。

  他前些年收了個不記名弟子,一個寶瓶洲石毫國年輕修士,自號「越人歌」的簡明。

  正是在這位曾先生的授意下,簡明將那把自己偷來的鎮國之物法刀「名泉」,又歸還給了大泉姚氏。

  少年覺得此舉是脫褲子放屁,百思不得其解,用意何在。

  曾先生卻說在行竊、歸還之間,屬於天地間的「利息」,此中有大學問。

  賒刀人最喜歡做買賣的對象,還是純粹武夫。

  畢竟學武之人,陽壽有限。武夫長壽如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也難與一位中五境練氣士比「長生」。

  但是只要武道成就足夠高,賒刀人就可以一本萬利。完全不必放長線釣大魚。

  比如金甲洲武道第一人,拳壓一洲江湖百來年的韓光虎,擔任了大泉王朝的國師,約定三十年期限。

  一樣是曾先生的手筆。

  分明是已經押注姚氏女帝,賭她不肯歸還國姓給劉氏皇室了。

  如果不是青冥天下汝州那邊,出了個「林師」,裴杯就是當之無愧的數座天下武道第一人。

  曹慈,畢竟還是年輕了點。

  純粹武夫,二十歲的年輕人,想要贏過一個兩百歲的「老怪物」。

  公認難度要比二十歲的練氣士,打敗一個道齡兩千年的,大得多。

  以前浩然與青冥天下,兩邊極少往來,便是有些大修士「串門」,返回各自天下,也不太喜歡言說別家事。

  只有一個最例外。

  不但跑得勤快,話還多。

  當然就是我們的陸掌教了。

  正是這位白玉京三掌教,一有機會就大肆吹捧裴杯,說人間武道第一人,終於是位女子豪傑了,快意事耳!

  再跑去鴉山,主動與那位林師道歉。林江仙自然不會計較這種虛名,卻也不會給陸掌教上山落座自罰三杯的機會。

  陸虛以心聲問道:「婁藐,你那邊,到底有沒有藏著某人的一片本命瓷碎片?」

  被問話的婁宗主,其實可以不用回答。

  這裡的規矩,就是每一個消息,都必須保證是「自知」的全部真相,絕對不能撒謊,甚至不允許用部分的真實,誤導任何議事成員。

  婁藐答話,都會習慣性起身,畢恭畢敬說道:「有。不過是曾經,因為我已經讓人帶去五彩天下,交給了一位道門中人。」

  陸虛追問道:「什麽時候交出去的?」

  婁藐答道:「得知他當上末代隱官的時候。」

  陸虛譏笑道:「確實燙手。」

  陸虛笑問道:「那頭綉虎就沒有跟你討要此物?」

  驪珠洞天的本命瓷買賣,瓊林宗是最大的買家,可作為賣家的大驪王朝,當家做主的,還是國師崔瀺。

  照理說,脫離文聖一脈的崔瀺,依舊算是陳平安的半個師兄,沒理由會在這種事上故意刁難陳平安才對。

  婁藐搖頭道:「綉虎從始至終,都不曾向我們瓊林宗索要這片碎瓷片。」

  陸虛繼續問道:「根據你手上那瓷片,推測完整本命瓷,是何種器物?」

  婁藐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道:「大概是一方鎮紙。」

  陸虛問道:「用來壓書的鎮紙?具體是什麽形狀?」

  婁藐苦笑道:「難以推斷。」

  陸虛見問不出更多有用的消息,買賣消息的價格一事,只字不提。

  與你這個號稱玉璞境無敵手的婁宗主聊幾句,就已經是給你天大的面子了。

  我陸虛的面子,不比幾個穀雨錢,更值錢。

  陸虛不主動提,好似秋後軟柿子的婁藐也就不問。

  以往議事,看似位於墊底位置的瓊林宗婁藐,與對面那位倒數第二的,出身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韓玉樹,就像一對看門的門神。

  只是跟婁藐不同,韓玉樹好歹是一位底蘊深厚的仙人,位置靠後,當然不是他的境界不夠,而是來到此地較晚,資歷淺。

  再加上封山太久,宗門譜牒修士極少外出遊歷浩然,桐葉洲消息閉塞,韓玉樹掌握的有用消息極少,所以很難跟人合作,交換利益。

  現在陸虛覺得最古怪的一件事,就是韋赦始終站著,不肯落座,而且座位恰好與那婁藐挨得很近。

  聽著韋赦的臧否人物,再將那些心聲言語悉數收入耳底,老道士懷捧那桿袖珍幡子,伸手摩挲著椅把手,感嘆不已,「不過是短短百來年,浩然、蠻荒和青冥三座天下,就發生了這麽多事情,冒出了這麽多的新人。」

  道士雖然面容老態,雙手卻是晶瑩如玉。

  他曾是青冥天下的正經道官,此次屬於跨越天下而來,卻不是亂象已發的青冥天下,而是來自西方佛國。

  約莫是老道士覺得他們一個個言語謹慎,對那些十四境修士,都不敢直呼其名,太不爽利了,老道士便祭出一件本命法寶,是一幅繪有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的長卷,畫卷瞬間舒展開來,首尾相連,如一圓環,剛好將整座「祖師堂」圍繞起來。

  老道士再從袖中摸出一桿高不過手臂的萬壽燈,將其隨手往空地一丟,插在地上,並沒有引發什麽異象,之後就開始閉目養神。

  韋赦笑道:「接下來你們說話就不用太過拘謹了。」

  知道他們都很好奇這位老道士的身份,韋赦卻沒有幫忙解惑。

  青冥天下歷史上出現過三場大劫。

  化外天魔作祟,秘密潛入人間,竟然直接道化一州山河,最終導致一州陸沈,是一劫。

  蘄州玄都觀弟子宋茅廬,率領百萬衆米賊,聲勢浩大,差點動搖白玉京根基,又是一劫。

  此外猶有一劫,席捲數州疆域,殃及百餘國,死傷無數。後世史書上所有關於戰亂的慘況描寫,都曾在數州大地之上出現。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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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8-26 20:02:1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之二)


  而老道士,就是這場大劫的始作俑者。

  總計天地人三劫,分別起自天上,山中,人間。

  道祖曾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卻揚言,自然法道,道法天,天法地,地法人。

  分明就是要跟道祖反著來。

  若他只是袖手清談的一介書生,或只是喜好標新立異的狂徒,也就罷了,可問題在於這個化名張腳的青冥道官,曾經憑真本事贏過一場三教辯論。

  此人生平志向,在於隨方設教,歷劫為師。既然在青冥天下道不行,這位道士就去了西方佛國。

  除了兩把主位椅子,其餘該來的,可以來的,都已到齊。

  此刻依舊空著的三個位置,是注定不會來了。

  除了桐葉洲的荀淵和韓玉樹,還有曾經的金甲洲第一人,與妖族勾連、選擇叛出浩然的完顔老景。

  只是阻攔完顔老景的功臣之一,今天也在場,便是金甲洲劍修徐獬。

  當年如果不是他跟韓光虎一起出手,金甲洲戰場局勢恐怕只會更加糜爛不堪。

  這是一位不到兩百歲的仙人境劍修,在山上有那「劍仙徐君」的美譽。

  在那之前,徐獬別說什麽名動天下,就是在家鄉金甲洲那邊都是籍籍無名。

  徐獬端坐,橫劍在膝,閉眼默然。

  他如今是皚皚洲劉氏的客卿,在桐葉洲南邊的渝州驅山渡,負責接引劉氏的跨洲渡船。

  徐獬對落魄山觀感不錯,還曾參加過青萍劍宗的開宗典禮,尤其是對曾經在他家鄉那邊出拳殺妖的裴錢,極為欣賞。

  上次見到裴錢,這位心高氣傲的劍仙,說法謙虛,說自己金甲洲山上還有點關係,讓裴錢下次遊歷金甲洲的時候,在那種不宜泄露身份的時候,就報他的名號。

  徐獬是在百來年前進入此地,占據一席之地,當時他剛剛躋身上五境。

  曾經遇到一個莫名其妙的中年男人,對方瞧著貌不驚人,看不出道行深淺,那人只說自己在尋找一位合適的壓勝之人,擔任一個掣肘者。

  徐獬拒絕了對方的買賣,哪怕對方給自己指明了一條飛升道路。

  對方也沒有強人所難,退而求其次,將徐獬引薦至此,說可以來這邊長長見識,換個角度,看看人間的天高地厚。

  徐獬與那人一起結伴遊歷過數年光陰,後者一路長久沈默,極少言語,偶爾發問,都是天大的問題。

  徐獬根本不覺得自己一個劍修,能夠解答那幾個疑惑,甚至覺得那些問題,就不可能有確切的答案。

  曾經有過一場問答,那人先問一句,「天地間,美之所以為美,是因為有醜的襯托。善之所以為善,是有惡的存在。徐獬,你認可這個道理嗎?」

  徐獬覺得這個道理還算粗淺,便回了一句,「當然認可。孤陽不生,獨陰不長。」

  「那你覺得怎麽樣的世道,才算好世道?」

  那人問過問題,很快就再補了一句,「你可以完全不考慮能否實現,只說你心目中的某種理想狀態。」

  徐獬試探性說道,「人間太平,政通人和,山上清淨,各自修行。仙凡融洽共處,陰陽運轉有序,人神鬼仙無爭。衆生各司其職,萬物各得其所?」

  聽到這個答案,那人笑著反問道:「我能不能如此理解,換個通俗易懂的說法,世間沒有壞人,都是好人?」

  徐獬猶豫不決。如何界定這個「好壞」?誰來界定?

  好像猜出徐獬的心思,那人笑道:「那就交由你來界定好了。假設你可以一言決之,再假設整個人間就是有一百個人,那麽我又有兩個問題,都是你心目中的好人了,在那一百人的心目中,當真身邊九十九個人當中,便沒有壞人了?這是第一問。第二問,就是你此刻心中所想,留下幾個壞人?一個,還是兩個?這一二人,當真能在這種『大好』世道中生存嗎?若是十個,十幾個,二三十個,你又如何保證他們的人數,會不會越來越多?乾脆來個反客為主。還是越來越少,重返為十,為二,為一,最終為零,繞回到第一問的境地?」

  徐獬直接被繞暈了。

  那人自顧自說道:「道祖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那麽我就又有一問了,試問大道循環,生生不息,既然無生有,有生萬物,那麽萬物又會生出什麽?是不是一個『無』?無是什麽境地?到時候我們『人』,有無一席之地,面對這種趨勢,春江水暖鴨先知,最先察覺這種走向的修道之人,該如何自處,是人定勝天,或是盡人事聽天命,還是如道祖所言,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徐獬很想回他一句,我一個純粹劍修,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

  那人說道:「如果我假設徐獬就是人間第一位十五境純粹劍修,同時此外再無第二位十五境,天地走向,世道起伏,衆生生死,甚至是他們如何是人,如何為人,一切都按照你的意願去運轉,那你徐獬還會覺得這些問題,毫無意義嗎?」

  徐獬只能是無言以對。

  「追求無錯,想要盡善盡美。」

  那人自言自語道:「萬人一面?無限面皮兒,都是一般好。我覺得反而是一種潛在的莫大危險。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見解。道路上,就有人與我意見不同,說我是杞人憂天,總覺得天會塌下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比如東海觀道觀的那位碧霄洞主。

  「飛升境的劍修徐獬,可以不考慮這些。十四境的徐獬,就躲不過這些了。」

  徐獬聞言便問道:「我能夠躋身飛升境,甚至是十四境?」

  那人笑道:「不能。」

  徐獬當場就給氣笑了,逗我玩呢,說得著嘛。

  「不是徐獬,總會有別人的。」

  那人抬頭望天,說道:「總要未雨綢繆。」

  徐獬是前不久,才開始理解「未雨綢繆」這個說法的一部分深意。

  今天跟徐獬差不多沈默的,還有個神色鬱鬱的老人。

  他對一位新十四境修士直呼其名,「韋赦,我已經見過陳平安了。」

  韋赦似乎習以為常,微笑問道:「何時何地?」

  老人說道:「就在雨龍宗的羽化台。」

  韋赦點點頭。

  原來老人就是那個覬覦雲簽美色的元嬰境供奉田粟,憑藉精湛的演技,矇騙過了生性謹慎的納蘭彩煥。

  卻依然被一個外人釣魚一般給釣上了岸。

  這位化名田粟的雨龍宗開山祖師,不由得提醒了一句,「全椒山那邊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如今又被顧璨占據,以陳平安的性格,肯定會挖地三尺,深究這裡邊的隱情,你小心留下把柄。留在全椒山修道的,畢竟只是你的陰神。」

  他與大龍湫宋泓,都是這裡的元老成員了,雖然輩分、資歷不如韋赦,但是比起陸虛在內幾張老面孔,還是要懂得更多內幕。

  韋赦笑道:「沒什麽,我前不久主動走了一趟落魄山,只是沒有上山,在山腳那邊坐了會兒,沒見著正值閉關的陳山主。」

  沒有瞧見陳平安,倒是與一個目盲心不盲的道士,同桌喝茶,相談甚歡。

  田粟神色古怪,憋了半天,沒好氣道:「你倒是藝高人膽大。」

  先前有個背琴囊的消瘦老者,孑然一身,風塵僕僕造訪落魄山。

  與負責待客的賈老神仙聊得投緣,便自報身份,來自全椒山,道號空山,書房名繭齋。

  還說自己剛上山修道的時候,年少輕狂,目空天下煉氣士,只讓三山一個人。

  道士賈晟當然不知道何謂「只讓三山一個人」。

  山主陳平安卻是一清二楚。

  只因為三山九侯先生,曾經於皚皚洲韋赦有「側身讓路」之恩。

  所以這趟寶瓶洲之行,韋赦是很有誠意的。

  等於是明白無誤告訴陳平安,扶搖洲全椒山的舊主人,就是皚皚洲的韋赦。

  不過韋赦之所以願意現身落魄山,更多還是與吳霜降有關。

  韋赦問道:「劉晝,既然泄露了身份,你接下來打算在何處落腳?」

  田粟瞥了眼韋赦附近的那個婁藐,再看了張空椅子,嗤笑道:「我可沒有你的手段,也沒有荀淵的魄力。隨便逛吧,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

  天曾雨粟。

  在自己一手創建的雨龍宗裡邊,卻要化名田粟,不管如何,還是被他躲過了那場刀兵劫數,得償所願,羽化飛升。

  劉晝也好,宋泓也罷,或是曾先生,這些在修行道路上渡過重重劫的老人們,總有各種路數,各自苦求長生,得個不死。

  劉晝轉頭望向某個空位,沒來由感嘆一句,「如果荀淵有你的修道資質。」

  韋赦搖頭笑道:「他要是有我的修道資質,就不會那麽聰明了,因為沒有必要。」

  劉晝說道:「這種話,真欠揍。」

  韋赦微笑道:「有這種感覺的人,曾經有很多。」

  荀淵與完顔老景,是差不多輩分的修道之人,後者剛來這邊的時候,唯唯諾諾,帶著幾分怯懦,境界漸漸高了,心性就變了樣。

  反觀荀淵,起先意氣風發,是一個內心極為驕傲的人,等到境界越高,越收斂鋒芒,最後變成一個幾無棱角的人。

  就像一個越活越年輕,一個越老越悲觀。

  老道士睜開眼,自我介紹道:「貧道俗名張腳,道號『黃天』,僥倖躋身的十四境,過往經歷,不值一提,就是條喪家之犬。」

  可能除了修道百多年就站在山巔韋赦,和消息靈通的田婉,其餘在座十幾個,都不清楚這位老道士的真正來歷。

  田婉就知道師兄鄒子,頗為推崇此人。說這個道士的路數,至少是別開一境的水準。

  百年一屆的三教辯論,文廟和白玉京贏下的次數,加在一起都不及西方佛國……的一半。

  所以後世讀書人,難免都會心生疑惑,為何佛家寺廟「方丈」多,宮觀道士裡邊的「方丈」少。

  而唯一一個「連莊」贏下兩場辯論的人,歷史上只有一個,就是文聖。(注,961章少年最匆匆)

  但是在三教辯論之前,其實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就開始展開辯論。

  不過青冥天下輸得比較慘,尤其是其中一場,白玉京和當時的天下七大道脈,總計派出十七位道官,十七場辯論,竟然全輸了。

  這十七位道士,必須摘下道觀、去除道服,剃髮為僧,他們就是後來的「戊午十七僧」。(注,734章逢雪宿芙蓉山)

  後來文廟儒生加入辯論,變成了三教之爭。張腳橫空出世,雖說贏得很艱辛,好歹是為青冥天下扳回一局。

  再後來,陸沈則贏得很漂亮,很輕鬆。

  就因為陸沈的出現,才讓三教辯論不得不訂立一條新規矩,開始限制參與辯論之人的身份和境界。

  陸沈為此還跑去蓮花小洞天找師尊訴苦,說這個規矩,太過針對自己了,懇請師尊幫忙說句話……

  結果道祖來了一句,說這條規矩就是他訂立的。

  所以老秀才上次在自己學生的村塾那邊,碰巧見著了那個成天瞎逛的陸掌教,酒桌上,與後者推心置腹,說自己這個破天荒的連莊殊榮,本該是陸掌教的。陸掌教一個勁說哪裡哪裡,不敢不敢。老秀才眼神誠摯,說敢的敢的,這裡這裡……

  再後來,約莫是喝高興了,就有了老秀才拉著陸掌教,要吵一架,練練手。實在不行,你可以認輸輸一半。

  議事成員,各有各的地盤,除了中土神洲,一般來說一洲至多二人。例如北俱蘆洲和東寶瓶洲,就分別只有婁藐和田婉。

  等到所有人都顯出真身,竟然還有幾個,依舊是生面孔。

  比如作為這座祖師堂表面上的東道主,每次負責燃香和住持議事之人,大龍湫的仙人,身份就讓人一頭霧水。

  小龍湫上任山主林蕙芷的師尊,曾經在山巔古松下,與萬瑤宗韓玉樹共同下出一局殘棋,後世修士始終無法在棋盤上落子破局。

  這是桐葉洲膾炙人口的山上趣事。

  直到做客小龍湫的年輕隱官,下出兩手,以新換舊,終成定局。

  「確實好棋,不愧是綉虎師弟。」

  「宋泓,你就不怕被順藤摸瓜?據說那位隱官疑心病很重,我們可別被一鍋端了。」

  「哪怕不打上山來,只需與文廟告狀,也夠咱們吃一壺的了?」

  「我們又不是什麽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就算身份泄露出去,別說反賊,功臣才對吧?」

  宋泓終於開口說道:「有司徒夢鯨在,他不太可能會懷疑到我們大龍湫頭上。退一步說,就算他有所猜測,沒有任何證據,能奈我何?」

  田婉冷不丁說道:「除非有人與陳平安來個裡應外合。」

  洛衫彎曲手指,摩挲著鮮紅顔色的指甲,也不看那田婉,冒出一句冷嘲熱諷的言語,「可別是做賊的喊捉賊。」

  田婉霎時間臉色冷若冰霜。

  宋泓笑道:「何況有了證據又如何,難道能夠證明什麽嗎?」

  陸虛一拍椅把手,大笑不已,「說得好,機緣巧合之下,暴得大名驟然顯貴的貨色,手伸得夠長了,寶瓶洲,劍氣長城,如今再加上桐葉洲,管天管地的,不是處心積慮養望山中,便是出了門就到處邀功,當自己是誰呢?」

  洛衫笑眯眯道:「怎麽不說是時無英雄使竪子成名?」

  陸虛冷哼一聲。

  不與劍修之流的莽夫,一般見識。

  中土大龍湫,自祖師開山以來,香火綿延三千載。

  大龍湫雲岫府,是龍髯仙君司徒夢鯨的山中道場所在。

  明面上擁有兩位仙人、一位玉璞境,但是上宗連同下山,大小龍湫,已經兩百多年不曾出現一位新的玉璞境了。

  唯一的玉璞境,道號「懸鐘」的大龍湫掌律祖師,是宗主與司徒夢鯨的師弟。與此同時,幾乎所有元嬰,都是這輩子躋身上五境希望渺茫的人物,陷入了一種青黃不接的處境。

  其實大可不必有此憂慮,還有這個主持議事多年的宋泓,早就是仙人了。

  宋泓在大龍湫,就是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金丹境,名聲不顯。準確說來,宋泓在大龍湫,已經當過七八回「金丹地仙」了,一次次「兵解轉世」,一次次更換身份,返回大龍湫繼續修道。

  其實大龍湫還有個秘密身份,便是屬於扶龍一派。

  在太平山地界,韓玉樹之所以會借機勸說陳平安加入他們,就在於更早之前,韓玉樹就跟這位大龍湫仙人通了氣。

  可以一舉兩得。

  韓玉樹有一份邀請之功,宋泓和大龍湫也有了更多施展手段的餘地,順利接近真龍王朱。

  韋赦幫忙打了個圓場,岔開話題,笑道:「多年不見龍髯小友了。」

  一向淡泊名利的司徒夢鯨,在山上的人緣,極好。跟韋赦便是相逢投緣的忘年交。

  畢竟就連老觀主與陳平安提及司徒夢鯨,都說那「龍髯小兒」是個不錯的人。

  韋赦看了眼兩人,他們都點點頭,表示無所謂。

  韋赦便開始介紹他們兩位的真實身份,「劉晝,雨龍宗開山祖師。宋泓,大龍湫初代山主。」

  扶搖洲那尊名聲不顯、信衆不多卻實屬神通廣大的淫祠神靈,自封神號「紅粉道主」。

  他朗聲笑道:「果然能夠在這裡坐穩位置的,都不是什麽無名小卒。」

  雲杪揪心不已,很想告訴這些人,你們提防來戒備去、嘗試拉攏卻又不敢貿然行事的那個年輕隱官,其實就是白帝城,鄭居中,鄭先生!

  但是雲杪根本不敢說出這個天大秘密。

  「各方勢力,如今都在悄悄搜集金精銅錢,行情暴漲,在座各位,誰有多餘的?」

  「聽說蜀洞主志在必得的那座長嶼洞天,就連荊蒿都沒了爭奪之心,只因為冒出個越女劍術一脈的女鬼鄭旦,給攪黃了?這算不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蜀南鳶哈哈笑道:「暫時得失,不算什麽,那高逸總有缺錢和碰到難事的時候。」

  陸虛笑話過了雲杪,又與兩袖清風的婁藐做完了買賣,便開始望向那個手腕系有紅繩的婆姨,才是玉璞境的田婉,她的位置能夠靠近宋泓,當然是有個好師兄的緣故。

  陸虛嘖嘖道:「你跟白裳合夥處心積慮謀劃千年,功虧一簣,一步錯步步錯,他就這麽錯過了衝擊十四境的機會。可憐,真是可憐,竹籃打水一場空。」

  田婉冷笑道:「一位飛升境純粹劍修,擱在哪座天下,不是一方豪傑。」

  「白裳到底怎麽回事,為何不乾脆宰了賀小涼?她都找上門,分明是要壞他的閉關,這在山上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怨,於公於私,白裳都可以痛下殺手,這都能忍?如果沒記錯,曹溶當時還不是飛升境吧,哪怕有天君謝實和顧清崧助陣,當真攔得住白裳出關遞劍?」

  田婉只能是裝聾作啞。只因為牽扯到了那個純陽呂喦。

  有人望向洛衫,玩味道:「能不能說一點關於蠻荒天下新王座的內幕?」

  洛衫頓時神色彆扭起來。

  只因為先前那場白澤先生住持的蠻荒「山巔議事」,有人竟然看穿了她的這一層身份,非但沒有興師問罪,反而問她能不能舉薦自己。

  周清高甚至親口承諾,可以主動泄露一些蠻荒軍帳的情報,用相當於浩然半洲版圖山河的戰功,來換取這個隱秘身份。而且他保證絕對不會有任何既然陳隱官不太願意見我,我就主動來見他。

  這位曾經的甲申帳領袖,後來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簡直就是陳平安的頭號擁躉。

  關於此事,已經是兩座天下山巔衆所皆知的事實了。

  他為何如此喪心病狂,是個謎。

  老道士突然說道:「諸位道友,你們要多留心近期的武運流轉。不要總端著山上神仙的架子,爭取在百年之內,各自門派多挑選一些有學武資質、尤其是有一定希望聚攏武運在身的孩子,不敢說有多大的賺頭,至少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旱澇保收的。」

  關於此事,有立即上心的,或是心思急轉,開始考慮培植傀儡,或是已經有了計較,敲定了合作方。也有一番權衡利弊過後,對此不太當真的。

  韋赦也給出一個建議,「此外道友們可以注意那些兵家修士比較多的中小門派,有可能的話,可以入手幾個。」

  所謂「入手」,當然就是各憑手段去鳩占鵲巢了,或是自身以秘術一舉成為某座仙府門派的掌門,或是暗中扶植這類門派。

  身為此地唯一一位神靈的男子,對這些事情都沒興趣。

  在他看來,衰世信鬼,愚人修道求仙。

  老道士瞥了眼這尊故意不求封正的淫祠神靈,笑了笑,這厮倒是所謀甚大。

  察覺到老道士的視線,那尊神靈立即收束心念。

  先前桐葉洲山上評選出了本洲武道歷史十人。(注,895章《今宵爽快》)

  活著的,在世宗師只有一男一女,高居第四的吳殳,和排在第六的葉芸芸。

  雖然如今浩然八洲,好像只要是個練氣士,就都瞧不起桐葉洲。

  但是為家鄉一洲評選出歷史十人的武學宗師,確實比較新鮮,故而此舉很快就風行天下各洲。

  除了中土神洲和寶瓶洲,其餘七洲,都開始翻檢自家那部題簽「武道」的老黃曆。

  各洲各宗的山水邸報,銷量暴漲。

  有了排名,就肯定會有爭吵,有了異議,山水邸報就會附帶有一些高人的解釋和見解,又會促進各家邸報的銷量。

  只是仙師的點評,確實很難服衆。外行看熱鬧,內行才有資格說門道。

  修道之人境界再高,來說純粹武夫的高下,終究有一種隔行隔山的嫌疑。

  其實最服衆的辦法,肯定還是山巔境宗師、最好是止境武夫來評判。

  只是這種事,如果都是山巔境宗師、尤其是一位止境武夫了,誰還願意摻和。

  有錢如皚皚洲劉氏,也一樣請不動雷公廟沛阿香,出來說幾句個人看法。

  比如金甲洲,誰敢去請教「韓萬斬」,讓他老人家,吃飽了撐著想要挨拳嗎?

  但是還真有一個止境宗師,肯說話,通過獅子峰的山水邸報公開發表意見,就是北俱蘆洲的王赴訴。

  詳細解說了八位不在人世的止境宗師,各自武學的長短所在,拳法優劣,這些當然都是正經話。

  又說桐葉洲那份十人榜單,在世兩人,吳殳排名太高,名不副實,得往後挪幾個位置,倒是葉芸芸排名太低,他王赴訴若是桐葉洲武夫,肯定至少能排在第五,他打得過葉芸芸?肯定打不過嘛,雙方若有機會砥礪一番,切磋絕學,太晃眼,他會心神不定,但是沒關係,願意連輸三場,至多與她解釋幾句,以前不這樣的,今天狀態不好……

  此話一出,數洲嘩然。據說黃衣芸已經北上遊歷了,要與這個為老不尊、滿嘴葷話的前輩問拳一場。

  王赴訴繼續讓邸報幫忙傳話,她黃衣芸只管跨洲來與老夫問拳。

  說是這麽說,其實王赴訴已經躲去皚皚洲雷公廟,找那阿香妹子喝酒去了。

  畢竟葉芸芸剛剛躋身止境歸真一層,正是拳意最盛、鋒芒畢露的時候。

  桐葉洲蒲山雲草堂的開山祖師,葉裕固,位列第五,號稱一人兩甲子拳壓三洲,在東邊的桐葉洲、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無敵手。

  這位葉氏的不遷之祖,雖然氣壯山河,早就開始遊歷各洲,但是依舊停步於止境歸真一層,始終未能躋身神到一層。

  葉裕固確實是一位天縱之才,憑藉六幅仙圖悟拳理,幫助葉氏開創出仙術、武學兼修的一條陽關大道。

  桐葉洲除開南北對峙的桐葉、玉圭兩宗之外,真正值得別洲修士說道的人與事,屈指可數,太平山女冠黃庭的福緣,姜尚真在北俱蘆洲的浪蕩生涯,此外大多也會知曉那座蒲山雲草堂,蒲山啊,是個既能修仙、也能習武的門派,那位黃衣芸是位女子宗師。

  葉裕固在瓶頸時,不得不轉去重新撿起修行一事,想要靠著躋身玉璞境來續命延壽,希冀著借助這條道路,將武學、仙法分出一個主次,繼續慢慢打熬武夫體魄,繼續增長拳意。確實被葉裕固做成了,躋身玉璞境,出關第一件事,不是與書院和中土文廟報備,要求晉升宗門,而是去與一位山上摯友敘舊,大概是要與對方聯手,一起抗衡那座行事跋扈、門風不正的桐葉宗。

  說得簡單點,其實就是葉裕固打算與仙人境的玉圭宗摯友荀淵,一起對抗桐葉洲唯一一位飛升境的杜懋。

  可他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或者說是把人心想得太清澈了。

  葉裕固下山之時,何等躊躇滿志,不曾想回山之時,已經命懸一線,奄奄一息。

  在那之後,這麽多年以來,尤其是在山主葉芸芸躋身玉璞境之前後,蒲山雲草堂的武夫和修士,都覺得這可能就是天意了。

  都認為蒲山就沒有成為山上宗字頭門派的那個命。所以至今蒲山都沒有成為宗門的想法。

  一場天災一場人禍。

  天災是指葉芸芸成為玉璞境,便有蠻荒妖族入侵浩然天下。

  人禍是說當初祖師葉裕固下山訪友,中途被杜懋設伏重傷,境界跌回「兩金」,導致回山沒多久便身死。

  葉裕固至死都沒有跟任何人說起偷襲之人是誰。

  敘舊?

  確實是一場敘舊。只是殺機重重。

  連同葉芸芸在內,時至今日,整個桐葉洲,都理所當然認為當年是杜懋重傷了葉裕固。

  痛下殺手,免得一洲中部再多出個「小桐葉宗」或是「玉圭宗第二」,多分走一杯羹。

  誰能想像,真凶會是荀淵。

  這也是葉裕固,至死都不敢與任何人提及凶手的原因,反而叮囑葉芸芸不要追究此事。

  葉裕固心知肚明,荀淵是故意讓自己活著返回蒲山的。

  他更清楚,在自己躺在病榻上的時候,荀淵一定就在蒲山之中。

  至於荀淵為何多此一舉,毫不擔心橫生枝節,葉裕固始終不得其解。

  直到葉裕固兵解的前一刻,荀淵才悄然現身,告知真相,說將來有人會親自接引他進入玉圭宗修道,已經幫他鋪好了一條道路。而這個人,不是他荀淵就是了。

  如今這座祖師堂之內,是有高人知曉此事的,曾經給出一個蓋棺定論,「真正梟雄,不過如此。」

  相較於桐葉宗那位中興之祖杜懋,論心計,論手段,真是給玉圭宗荀淵提鞋都不配。

  早年荀淵有過估算,桐葉洲的氣數總和,至多只能支撐本洲出現一個十四境修士。

  荀淵當然希望是花落自家。

  可以不是自己,可以是姜尚真,可以是韋瀅,也可以是輩分更低的某人,但必須是在玉圭宗。

  若是葉裕固的仙法、武學,有朝一日,能夠各自提升一步,同時由玉璞躋身仙人,尤其是由歸真提升為神到。

  再往後,葉裕固有機會做成此事嗎?

  有不小的機會。

  至少機會要遠遠大過杜懋。

  荀淵當然清楚襲殺葉裕固一事,此舉有傷天和,更有礙道心。

  再加上被宗門事務拖累太多,荀淵才遲遲無法破境,證道飛升。

  蠻荒妖族侵占桐葉洲,一洲舊有局勢悉數被打爛,等到大戰落幕,玉圭宗雖然元氣大傷,總好過都只剩下一棵獨苗的太平山和扶乩宗,也遠勝不得不封山的桐葉宗。按照一般的形勢發展,躲在三山福地的萬瑤宗,想要在桐葉洲創建下宗,野心勃勃的韓玉樹就必須與玉圭宗同氣連枝,阿忠負責處處掣肘、打壓北邊的桐葉宗,要讓後者在未來千年之內抬不起頭來……

  荀淵在慷慨赴死之前,卸任宗主,讓位給姜尚真,讓這個憊懶貨,不得不挑起大梁。

  但是荀淵真正寄予最大希望的「桐葉洲十四境候補」,是韋瀅,或是那個葉裕固轉世之身的丘植。

  總之一件件身後事,都被老人安排得清清爽爽,甚至都無需諸多真相告知姜尚真、韋瀅等人。

  老話所謂的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大概就是這種了。喝水可以不必知道挖井人。

  荀淵這輩子最大的感慨,或者說是心結,便是三個字。

  「餘家貧」。(注,631章《淡淡風溶溶月》)

  荀淵在修行路上,是吃過大苦頭的,此間辛酸,大概只有姜尚真知道一些不為人知的內幕。

  故而荀淵不得不執拗於「掙錢」一事,老人卻不是為了自己的享受,而是為吾家子孫稻粱謀。

  故而以荀淵的心智和資質,當年為了幫助玉圭宗續香火,仍是不得不以旁門左道強行破境,才躋身的飛升。

  荀淵曾經與未能入主九弈峰的姜尚真,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交心,雙方一起坐在神道山路的臺階上,姜尚真一開始誤以為荀老兒是打算勸自己想開些,要說些類似大局為重的屁話,不料荀淵三兩句就打發了一肚子牢騷的姜尚真,老人更多是在那邊訴苦,不過說得比較含糊,並不涉及具體的人和事,讓當時姜尚真憋屈得不行。

  「這就像過日子,『後天』是有可能掙著一筆大錢,但是『明天』怎麽辦。」

  「玉圭宗好歹是個宗門,再窮也沒窮到揭不開鍋的地步吧?」

  姜尚真的言外之意,十分淺顯,他還是不太認可荀老兒的急功近利。

  「有些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容不得你思來想去,瞻前顧後,慢慢琢磨出個所謂的萬全之策。」

  「荀老兒,今天的大道理說得有點多啊,都不像你了。」

  「希望以後玉圭宗在你們手上,好好修行,能夠少做幾件違心之事,可以隨心所欲一些。」

  人人皆是一部書,相互出現在別人書中,只是有些人像主人公,有些人像路人。

  主人公又像某些書中的路人,路人又是某些書中的主人公。

  若覺此語是廢話,尚未知己便是書中人。倘若覺得此語最辛酸,諸君已是翻書人。

  盤腿而坐的老道士,晃了晃身子,放下雙腳。

  韋赦說道:「如果誰有自認合適的候補人選,現在就可以提出來。這件事,不需要納入正式議事的流程。」

  他們在甲子之內,吸納了一部分年輕人成為「祖師堂嫡傳」,擔任候補。

  比如婁藐推薦了同洲劍修徐鉉,白裳的唯一弟子。

  豪素推薦了流霞洲那位夢遊客,夜航船容貌城城主,化名邵寶卷,真名邵本初。

  田婉前些年也推薦了一人,重返正陽山的蘇稼。

  荀淵則早早舉薦了一個扶乩宗弟子。正是此這個少年,後來無意間撞破了那樁蠻荒妖族的陰謀,讓他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兩座天下大戰的那個揭幕者。

  劉晝曾經有意栽培一個叫傅恪的雨龍宗譜牒修士。可惜是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可憐蟲,實在是不堪大用。

  曾先生提名一個叫黃師的北俱蘆洲武夫,是個無名小卒,被否決了,曾先生也就沒有堅持己見。

  可惜那大驪王朝陪都的禮部尚書柳清風,不能為他們所用。

  此人當年婉拒了曾先生的舉薦。這座祖師堂本來十分期待此人的加入,沒有任何異議。

  秦不疑這邊,本想推薦公孫泠泠。

  結果公孫泠泠先是被逐出櫻桃青衣一脈,跑去玉宣國馬氏府邸當了廚娘,又被殃及池魚,給陳平安拘押了起來,可謂命途多舛。

  此外還有幾個好苗子,陸陸續續都成為了候補。

  例如懷潛。

  他祖師是昔年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懷蔭。

  當年依仗自身資質和顯赫家世,孤身遊歷北俱蘆洲,名義上是逃避一樁娃娃親的婚事,實則悄悄收攏劍氣,增長道力。

  但是懷潛那趟遊歷的結局,就是家族祠堂點燃一盞本命燈。只因為遇見了一位嫌棄懷蔭小骼膊細腿的「孫道長」。(注,544章舟中之人盡敵國)

  又有廖青靄。

  她師父是裴杯。

  還有個名氣幾乎與他們師父持平的師弟,曹慈。

  婁藐率先開口道:「我提議補上林素。」

  田婉本來也有幾個相中的候補人選,但是都沒成。

  有神誥宗的高劍符,曾與賀小涼是一對金童玉女。

  還有一個曾經是自家正陽山的少年劍修,便是那個被譽為「寶瓶洲小魏晉」、「李摶景第二」的吳提京。

  她甚至差點還把算盤打到了龍泉劍宗的那位「謝家寶樹長眉兒」頭上。

  只因為已經舉薦了蘇稼,再加上她被崔東山和姜尚真纏上了,自顧不暇,田婉就沒了這份心思。

  婁藐解釋道:「之所以選擇林素,是因為他以前修行過於順遂,反而成了障礙。林素死活堪不破元嬰境瓶頸,現如今已經兩次閉關失敗了,就有了出現心魔的跡象。此刻押注在他身上,想必未來收益極大。」

  早年瓊林宗評選年輕十人榜單,林素高居榜首。

  第二的徐鉉,如今已經躋身玉璞境。而且已經是候補。

  齊景龍,更是當上了太徽劍宗宗主。

  獅子峰嫡傳,李柳。她也不在榜上了。

  野修黃希和女子武夫綉娘,這對曾經在砥礪山擂臺打生打死的年輕男女,竟然結為夫妻了,且各自破境。

  此外還有更換身份為武夫楊進山的楊凝真,他弟弟崇玄署小天君楊凝性,同樣各有前程。

  至於水經山仙子盧穗,得到了一枚品秩極好的養劍葫。

  好像北俱蘆洲這撥萬衆矚目的天之驕子,在修行路上,偏偏就只有最被看好的林素出人意料,始終停滯不前,反觀其餘九人,各有造化。一個個趕超了林素。

  田婉皺眉道:「你已經舉薦過徐鉉了。」

  陸虛笑著打趣道:「婁宗主真有本事,就把白裳拉過來,補上荀淵或是完顔老景的空缺,我絕無異議。」

  開口答話的,竟然不是婁藐,而是韋赦,微笑道:「我可沒有這份本事。」

  韋赦言語之際,婁藐起身走向韋赦,一副陽神身外身歸於原位,與真身合而為一。

  扶搖洲全椒山的崔承仙,北俱蘆洲瓊林宗的婁藐,便是皚皚洲韋赦的陰神陽神。

  絕大部分議事成員,見此光景,都是面面相覷。

  當年火龍真人做客瓊林宗,停步於曝書亭。

  老真人自然不是想要看看瓊林宗到底多有錢。

  仙人芹藻直勾勾望向洛衫,問道:「請教一事,蠻荒天下那場半點消息都沒有傳出的鑿陣和伏殺,結果如何?」

  洛衫抬起手,笑眯起眼,雙指搓動。

  芹藻笑道:「隨便開價!」

  洛衫說道:「蠻荒天下當時可以調用的山巔修士,幾乎可以說是傾巢而出了,總算困住了阿良和左右。」

  芹藻追問道:「之後呢?!」

  洛衫眨了眨眼睛,說道:「我這種上不了檯面的爛魚臭蝦,可沒資格參加那場精心布置的伏殺,哪能知道更多真相。就算聽了只言片語……」

  她又搓動雙指,「就得提一提價格嘍。」

  芹藻氣不打一處來。

  此時便有人嗤笑,不以為然,「倆飛升劍修,劍術再高,殺力再大,他們還能捅破天去?」

  洛衫嫣然笑道:「這種話,也就在浩然天下說說便好,千萬不能跑去蠻荒講的。」

  此話一出,有些冷場。

  洛衫想了想,伸出兩根手指,緩緩道:「只能說些就我所知,第一,左右在那場戰事中,臨時破境了。」

  她收回一根手指,「第二,阿良也重返十四境了。」

  霎時嘩然。

  便是韋赦都覺得倍感震驚。

  老道士撫鬚而笑,「何止。」

  這次輪到洛衫感到好奇了,神采奕奕,望向這位老道士。

  老道士笑道:「初升、斐然、蕭愻他們,若非得到大陣庇護,占盡天時地利,能夠起死回生,差點就都死絕了。」

  鴉雀無聲。

  老道士說了一句難以理解的怪話,「大概這就叫浩然天下蠻荒天下吧。」

  除了左右的縱橫劍氣,所向披靡,遍布天地間。

  還有那個叫阿良的劍客,終於祭出了本命飛劍,名「飲者」。

  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就三個字:皆死盡。

  只有韋赦瞬間明白了這句話的深意。

  道士張腳此語,其實說得並不晦澀。

  「蠻荒天下」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名詞,「浩然」是個形容詞,用以比喻阿良和左右的劍氣,「天下」則是一個動詞。

  老道士站起身,笑道:「我們該議事了。」

  一座稀奇古怪的祖師堂,先前擺放二十張椅子。

  舊二十人。

  道士張腳,老十四。

  劍氣長城,刑官豪素。如今已將位置讓給了弟子杜山陰,金丹境劍修。

  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女子劍仙洛衫。

  中土神洲,陰陽家陸氏祖師,陸虛,仙人境。

  賒刀人,曾先生。飛升境鬼物。

  洗冤人一脈,櫻桃青衣上任魁首,秦不疑,女子鬼仙。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內,九真仙館,仙人雲杪,道號綠霞。

  大龍湫開山鼻祖,仙人宋泓。

  道士張腳,道號「黃天」。老十四。

  流霞洲,天隅洞天蜀南鳶,新飛升。

  遼水宗主,仙人芹藻。

  金甲洲昔年山上第一人,完顔老景。已死。

  桐葉洲,玉圭宗荀淵。戰死。

  三山福地,萬瑤宗韓玉樹。已死。

  扶搖洲,淫祠神靈,自號紅粉道主。

  寶瓶洲正陽山,茱萸峰田婉。鄒子師妹。

  雨龍宗開山祖師,化名田粟,真名劉晝,已是飛升境。

  北俱蘆洲,瓊林宗婁藐,玉璞境。韋赦之陰神。

  南婆娑洲,段青臣,自號「離經」。

  金甲洲,大劍仙徐獬。

  新十四境大修士,皚皚洲簬山韋赦,終於落座。

  至於「婁藐」空出的那個位置,無所謂誰坐了。

  道士張腳打了個稽首,微笑道:「鄒先生,青主道友,可以現身了吧?」

  鄒子。

  斬龍之人,道號青主的陳清流。

  田婉錯愕不已。

  她確實毫不知情。

  但是來者之一,卻讓人如墜雲霧。

  不是陳清流,而是一個極為身材魁梧,肌膚黝黑的女子。

  她與那道士張腳,同樣是以真身莅臨此地。

  不同於老道士那種好似「悄然翻牆而入」的現身方式,這位陌生女子幾乎就是強行破門而入,毫不在意主人的態度。

  女子神色木然,說道:「我家公子有事要忙,就讓我來這邊占個位置。」

  除了三千年前的早期那幾場議事,陳清流其實沒有參加議事太多年了。

  韋赦點頭道:「你師弟同樣是發起人之一,既然所有老規矩都是我們幾個訂立的,今天無非是再加上一條新規矩,允許謝道友給青主道友代勞。」

  聽到「師弟」一說,姓謝的女子皺了皺眉頭,可還是沒說什麽。

  鄒子是從青冥天下來到這邊,中年容貌,布衣草鞋,乍一看就是個路邊的攤販,他淡然道:「據我推演,短則三百年,長則五百年,人間會出現一位嶄新十五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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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9-12 16:31:1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十)


  鄒子此言一出,無異於平地起驚雷,好個震撼人心的開場白。

  就好似四季無客至的春深幽山,一路落松花,雲霧繞門窗,驀然驚起笛聲。

  在座議事成員,都不是傻子,極為清楚,人間同時擁有三位十五境,與只有一位十五境存世,不啻天壤。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正襟危坐起來。連那毫不怯場、一直神色憊懶的杜山陰,都開始屏氣凝神,竪耳傾聽。

  他們本以為三教祖師散道之後,未來千年之內,群雄並起,爭渡的關鍵,在於仙人境的證道飛升,更在老飛升們的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合道十四境。就像如今境界還不值一提的劍修杜山陰,便極為自信人間未來山巔,必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不說與那些宛若神龍變化的老十四們平起平坐,但是與新十四、或者至少與飛升境還是可以說上幾句話的,他們也要認真聽聽看自己說了什麽,到底有無道理。不曾想短短三五百年之內,人間就有希望出現一位嶄新十五境,不管是誰,不管出身何座天下,得此大道,相信此人都可以憑藉一己之力,影響到五座天下的走勢。

  不愧是如今儼然金甲洲第一人的大劍仙,徐獬率先開口問道:「禮聖?」

  當年邀請徐獬擔任掣肘者之人,原來就是這個鄒子,就算對方形貌有變,神態道氣如一。

  鄒子搖搖頭,「肯定不是禮聖。」

  徐獬疑惑道:「為何?」老道士張腳幫忙解釋道:「一來周密尚存,雖然他被三教祖師的道外身堵住了舊天庭遺址,但是以周密的心性和手段,肯定在人間留有後手,斷然不會坐視禮聖得此大道,再者以禮聖自身的十四境合道方式,確實不適合更進一步。」

  鄒子補了一句,「哪怕如此,禮聖是否躋身十五境,不在於行不行,功德夠不夠,周密攔不攔阻,只在於禮聖自身願不願意。」

  為此鄒子還曾趕赴天外,早就與禮聖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交心言語,當年鄒子為禮聖展示過自己對未來世道的一番推衍。

  就在天外。世人至多知曉龍虎山上代大天師等數位先賢,在天外身死道消,於人間功德極大,卻很少有人清楚,鄒子與三山九侯先生,可謂是那場輔佐禮聖一起游狩遠古神靈餘孽的幕後主力。一旦禮聖代替至聖先師,在儒家道統內部再上一個臺階,成為整座浩然天下的道主,那麽禮聖的規矩,就會用一種極快的速度,道化浩然九洲,規矩無處不在,變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看似大道循環愈發無缺漏,可是在鄒子眼中,世道卻會在將來變得死水一潭,腐朽僵化。這就是個悖論,鄒子將這種情況形容為「大道止步」,失去了所有的可能性。

  洛衫對此倒是不如其他人那麽倍感意外,只因為曾經有一次陪著蕭愻巡視城頭,碰到了老大劍仙,聽他們偶然聊了幾句題外話。起先是蕭愻孩子心性,想要詢問老大劍仙如今世道上邊,老的,相對年輕的,有幾個能打的,比如白玉京那位叫囂著無敵的道老二,還有那個在浩然名氣很大的白帝城鄭居中。反正蕭愻報了一連串的名字,大概她給出的這份榜單,要比各家山水邸報的評選,含金量更高。

  老大劍仙沒有順著蕭愻的言語做任何延伸,大概在陳清都看來,打架本事,殺力高低,就那樣吧。

  作為浩然蠻荒邊界線所在的劍氣長城,身為這座萬年之城的主心骨,陳清都只是有兩句類似蓋棺定論的評價。

  蠻荒有白澤,是妖族的不幸,是人間的大幸。人間出禮聖,是儒家的幸運,是餘客的不幸。

  當時蕭愻坐在城頭上,雙手攥著倆羊角辮,直楞楞盯著老大劍仙,問了一句,「那你呢?」

  洛衫當時就覺得氣氛不對。

  老大劍仙笑呵呵摸了摸蕭愻的腦袋,「不要這麽沒大沒小,對錯功過如何,等我死了你還活著再說。」

  陳清都的言外之意,倒也簡單,確實不難猜,就兩層意思。

  這符合洛衫心中老大劍仙的一貫印象,說話從來直截了當,不用劍修們去揣度猜測。

  在他還管著劍氣長城的時候,你蕭愻心裡有委屈就憋著,在他死了之後,就管不著誰,你想駡就可以隨便駡了。

  但是這裡邊有個前提,你蕭愻這個劍氣長城的當代隱官,得活著才行,不能死在我前頭。

  或者說得直接點,是提醒蕭愻不能死在他陳清都手上,不能以隱官身份做出不符合隱官的出格事情。

  敲打,威脅,勸誡?其實都無所謂了。反正蕭愻就只是咧嘴笑著,她輕輕伸手想要推開那隻手,當時沒能推開而已。

  始終抬手按住羊角辮丫頭片子腦袋的老大劍仙,遙遙望向十萬大山的那個老鄰居。

  興許在眼高於頂的老大劍仙看來,人間真正能打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如今天下的年輕人,只是自以為知道那個老瞎子很能打而已。

  萬年之前的登天一役,發生了很多當時不作任何文字記錄、後世便不清楚的意外,其中一件事,就是之祠竟然打破神靈金身無數,單開一條登天道路。

  如今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謝狗,或者說白景,為何上次到了十萬大山,在老瞎子這邊,就比較規矩,表現得十分入鄉隨俗?

  心高氣傲的白景,她當然不是只因為之祠道友活得夠久。

  白景對於沒有參加過登天之役的碧霄洞主,其實就不會如此收斂,打不過歸打不過,但是老觀主還不至於讓白景內心……欽佩且敬畏。

  她客氣,更多是老觀主與小陌關係好,哈,自家夫君為數不多的摯友,她得給面兒!

  如今跟碧霄洞主關係處好了,以後萬一她哪天跟小陌鬧彆扭了,小陌找人喝悶酒,碧霄洞主不得幫自己說幾句好話?

  哇哈哈,好計謀!當個次席供奉,果然綽綽有餘。

  洛衫笑著以心聲說道:「杜山陰,我們隱官邀請你師父什麽時候得空了,去蠻荒找她喝酒,放心,就只是喝酒。」杜山陰對那座外鄉人扎堆的新避暑行宮觀感一般,從不否認或者掩飾自己對陳平安的不待見,但是對老隱官一脈的劍修,卻十分尊重,無奈解釋道:「師父離開浩然之前,並沒有留下任何山上手段,可以讓師徒臨時說上話。」

  洛衫點點頭,也不為難杜山陰,惋惜道:「隱官這些年心心念念白玉京的仙家酒釀,看來這個小算盤是要落空了。」

  早年在劍氣長城,蕭愻的確經常偷摸去老聾兒管事的那座牢獄,主要就是找那個最不管事的刑官豪素一起喝酒。

  杜山陰說道:「洛先生,將來只要有機會見著師父,我一定幫忙把話捎到。」

  洛衫笑道:「洛先生?怪不怪,反正我聽著彆扭,跟誰學的,什麽臭毛病。」

  杜山陰啞然失笑。

  洛衫對家鄉晚輩出身的杜山陰,她自然是願意親近幾分的。

  何況杜山陰是為數不多在舊避暑行宮甚至可以說杜山陰能夠與同齡人幽郁,得到老大劍仙的授意,一起進入牢獄,分別擔任豪素和甘棠的親傳弟子,都是早有伏筆的,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上代隱官一脈劍修的挑選眼光。比如最年輕一輩劍修當中,洛衫就選擇了幽鬱,劍仙竹庵則相中了杜山陰。再往上幾代,亦是如此,都離不開避暑行宮的暗中支持和資源傾斜。往往蕭愻看到了合適的人選,便會在那部冊子上邊大手一揮,寫下兩個字,栽培!偶有例外,還會再加上「重點」兩字。

  只是有此殊榮待遇的,寥寥無幾,例如愁苗,一般來說都是一代人,至多一人,甚至一個都沒有。這些劍修,幾乎都是出身不好的。用蕭愻的話說,就是那些投了個好胎,落在大門大戶裡頭的,既然練劍不差錢,就不用避暑行宮去錦上添花了,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的好事。不過也有例外,比如家境不差的郭竹酒。

  杜山陰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阿良和左右的去處,有沒有定論?」

  他腰間繫掛著一只銀絲編織袋子,透出絲絲縷縷的金光,在座皆是奇人異士,一眼便知是如今有價無市的金身碎片。

  洛衫搖頭道:「不知所蹤,生死難料。好像很難說清楚。」杜山陰是劍修,會羨慕阿良,也會由衷敬重左右。他們一個是聖人後裔,一個是聖人高足,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為人處世風格,一個處處自吹讀書人,可在劍氣長城做的每一件勾當都跟讀書人不沾邊。一個沈默寡言,生人勿進,卻將治學一途看得比練劍更重。

  杜山陰出身貧寒,年少窮苦,跟他們不是一類人。

  而且雙方差著輩分和年紀。

  何況他們都打光棍啊。

  所以對待陳平安,杜山陰就要更加糾結,興許這就是嫉妒心作祟吧。由於算是同齡人,難免就有了比較心。他們好像都是在無可依靠的臭水溝、爛泥潭裡,於人生處境谷底奮然掙扎起身的路數,此後運道都不差,各有機緣造化。憑什麽他陳平安就可以得到寧姚的青睞?憑什麽他就可以連劍修都不是,卻能夠入主避暑行宮?憑什麽他可以隔三岔五就去城頭,得到左右的劍術指點,還能與老大劍仙說上話?憑什麽我們所有的本土劍修,就要聽從他的排兵布陣,決定我們的生死?

  杜山陰去過戰場殺妖很多次,還曾差點死在那邊。所以他一直對某個結論,始終難以釋懷。覺得你陳平安去戰場殺妖,是因為你明知自己不會死,是新隱官,老大劍仙就會出手救你。所以置身於戰場,你永遠沒有後顧之憂。你跟我們所有說死就死的本土劍修,連同你那些浩然同鄉劍修,都不一樣。憑什麽。

  老道士從袖中摸出一只包漿錚亮的白皮酒葫蘆,望向鄒子,後者點頭,算是認可了老道士的心中猜測。張腳拔出酒塞,仰頭灌了一口自釀酒水,遙想當年,尚未去往西方佛國,就曾與一位來自外鄉的同道中人,聯袂遊歷某州諸島,他們也曾壯舉二三,雙方道心相契,和那呂姓真人,遊戲人間,醉捋黑鬚,怒抽霜劍……收起思緒,張腳這才繼續說道:「先前貧道看不真切,只能遙見蠻荒天下如一艘渡船,氣勢洶洶撞向你們浩然天下,想必就是周密暗中布局的陰險手段,試圖讓兩座天下鑲嵌在一起,要讓天時地利人和,攪和在一起,打成混沌一片,估計是想要讓某些棋子好趁機渾水摸魚。成了,既能拖延至聖先師的散道,又能讓蠻荒新主的斐然漁翁得利,偷摸浩然天下這邊分走一杯羹。不成,就憑此消磨禮聖的道行,讓禮聖無法完全放開手腳,去蠻荒那邊牽制道力與日俱增的白澤。那麽蠻荒大妖們那般興師動衆,圍困阿良和左右,就很好理解了,正是幫助更換蠻荒天下青道軌跡的一記關鍵手,好讓兩位十四境劍修的充沛劍氣,作為驅使蠻荒這艘懸空之舟的強勁動力之一。」

  陸虛滿臉震驚道:「兩舟相撞?這麽大的動靜,為何我輩毫無察覺?」張腳伸手指了指天,笑道:「世人皆言一句談天鄒子說地陸,可如果貧道沒有記錯的話,陸氏家族除了擁有一座司天臺,可以跟負責測地的芝蘭署配合,此外黃輿道友還是天臺司辰師的話事人?」

  老道士這就是明擺著在陸虛傷口上撒鹽了,陸氏家族那座用以觀測天象的司天臺都塌了。

  陸虛訕訕而笑,也不敢與這老道做半句口舌之爭。

  總不能因為今天在座十四境修士比較多,就不把十四境當回事。尤其是陸虛還知曉一樁山巔密事,青冥天下那邊的老十四,不比自家浩然的規規矩矩,常有出手攔人「躋身同輩」的的舉動,關於此事,白玉京不是次次都管的,就曾有一位已經半步踏入十四境、結果卻一路跌到仙人的大修士,憤恨至極,不惜敲天鼓,與白玉京某位掌教告狀,討要一個公道,可惜結果就是沒有結果。

  負責掌管那一百年天下事務的陸沈,根本不管事。

  田婉本想說幾句雪上加霜的譏諷言語,卻發現師兄看了自己一眼,她立即將到嘴邊的話咽回肚子。

  老道士撫鬚笑道:「陸神道友,確實當得起天資英發一說。」

  多年之前,曾經見識過秘密以陰神姿態神遊西方佛國的陸神。

  道號「天邊」的陸氏家主陸神,負責觀天者這條家族最重要的道脈。

  陸虛雖說頂著一個天臺司辰師領袖的頭銜,其實是沒有什麽實權的。

  按照那位仙槎道友的說法,你道號黃輿,卻名「陸虛」,天虛地實,名字沒取好,得怨你爹娘生你那會兒就沒翻字典。

  看看那位道號「大矩」、同樣寓意是大地的陸載,名字寓意地載萬物,這就很好嘛,所以她掌管土地官一脈,名正言順。

  要不是看在顧清崧是陸沈不記名大弟子的份上,陸虛非要跟這厮好好掰扯一番。

  臨了,顧清崧還撂下一句,你這人氣量不行,想必去祠堂燒香祭祖,不靈的,我那師尊肯定不願意搭理你。

  他們這一支陸氏的本族始祖,是儒教文廟六官之一的太蔔,負責保存那部號稱萬經之祖的道書。

  此書相傳是遠古某位道士的修行心得。憑此衍生出來的兩部輔助經書,一部「天書」藏在文廟功德林的麟台,據說經生熹平便是此書的大道顯化而生,所謂司職看管,就只是個幌子。而另外那部「地書」便歸陸氏芝蘭署看管,經年累月,憑藉一代代陸氏祖師苦心孤詣的推衍,又出演化出地鏡篇,別開生面,宗旨異於鄒子的五行相生相剋學說。

  相傳陸沈年少時曾經看過一遍,合上書籍之際,便已不知不覺滿臉淚水,有了有涯無涯之嘆。就像道士張腳在那蓮花天下,曾見一位不諳修行煉氣的尋常老僧,五十年間行腳萬里山河,一路隨緣利益衆生,臨終前返回小寺廟,與僧寥寥七八人,升座開示,最後老僧神色悲憫,環顧四周,老淚縱橫,哽咽道出「衆生皆苦」一語,便閉目坐化。

  與狂狷之人乘車作窮途末路之哭,想來三者皆有相通之處。 俗子很難理解此等心情。 若以修道之人的每層破境,比喻為花開一瓣,那麽人間未來萬年之內,注定花開無數。

  唯獨最新十五境,這朵花落誰家,卻是山上修士和凡俗夫子,所有有靈衆生,無一例外,誰都繞不過去的。

  畢竟這位存在的個人喜惡,就決定著天下格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雨龍宗鼻祖劉晝問道:「有沒有可能是白玉京那位失蹤多年的大掌教?」

  大龍湫開山祖師宋泓笑道:「也不算『多年』吧。」

  張腳點頭道:「滿打滿算,都沒有超過兩百年。」

  就像韋赦所說,現在的十四境,跟以前的飛升境,相差不大。

  三教祖師選擇散道,道法機緣如雨下。

  只是「雨前」茶,味道就會更好。

  鄒子點頭道:「只能說可能性很大,但是變數也不小。」

  這趟青冥天下之行,就是嘗試著追本溯源。

  而之前去驪珠洞天那座小鎮擺攤,鄒子就是在靜觀其變。

  謝石磯終於開口說話,問道:「是鄭師侄?」

  恐怕除了她自己,聽到這個稱呼,絕大部分議事成員都會覺得心情古怪。

  就像那個穿一件粉色道袍招搖過市的柳道醇,總會招惹非議,何德何能,能夠認陳清流當師父,喊鄭居中一聲師兄?

  更何況鄭居中還是謝石磯的師侄。

  鄒子說道:「不好說。」

  既然至聖先師和道祖都曾到過白帝城,就算認可了鄭居中選擇的某條道路?

  張腳以心聲問道:「那個陸神能否合道?」

  鄒子答道:「只要我一年當中,有幾天雙腳行走在地上,他就注定無法合道。」

  以陸神的資質,再出類拔萃,想要閉關成功,依舊不是一兩年可以達成的。

  好不容易抓住機會,等到談天鄒子「不著地」,陸神就要立即閉關,可等到鄒子「落地」,就要被迫出關。

  試過幾次,陸神就不得不放棄了。好似認命,「不與天斗」。

  簡而言之,鄒子不讓道,早已飛升境圓滿的陸神就是在竹籃打水。

  陸神就這麽被攔在門外,駐足不前,境界停滯,足足耗費將近千年光陰了。

  張腳問道:「是因為有大道之爭,故意噁心他?」

  鄒子說道:「不至於,只是等他主動來找我談天。」

  「談天」之說,一語雙關。張腳試探性問道:「鄒先生是在覬覦那部初本初刻版的經書?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順勢打破『天地本不全,萬物皆有缺』的定理,好補缺大道,主動躋身一種前所未有的十四境圓滿境地,既不必十五,卻可以始終維持僞十五的玄妙境地?」鄒子搖頭道:「一來志不在此,再者我必須保持旁觀者的立足點。我若是進入十五境境地,有一半可能,會被強行拽向十五境,那種身不由己的恐怖,不足為外人道。」

  問得直截了當,答得誠意十足。

  張腳便換了個更輕鬆的話題,笑問道:「見過那個話癆幾次了?」

  鄒子說道:「只有兩次。浩然青冥各有一次。」

  張腳說道:「此地光景,在貧道陣法遮蔽之下,開始直呼其名,瞞得過某些十四境,卻未必瞞得過這位耳聰目明的陸掌教啊。」

  那些一口一個陸沈、陸掌教的,顯然都被這位老道士給坑了,姜還是老的辣。

  鄒子說道:「他和鄭居中,就算聽了去也無所謂。一個最怕麻煩,一個最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心無旁騖。」

  陸沈那種舉世無雙獨一份的逍遙游,誰不羨慕。

  貧道不給這個世界添麻煩,這個世界也不會來麻煩我。

  從不自尋煩惱,為人處世得體,飲食起居有度,得法,故而是合道修士中最天地無拘的那個。

  貧道做事講究,做人不遷就。你只要不當面駡貧道,貧道就全當耳邊風。你如果敢當面駡人,那就別怪貧道還嘴駡你。

  至於鄭居中,不招惹他就是了,他反正不屑針對誰。

  可他如果刻意針對誰,就算鄒子也會覺得十分棘手。

  比如鄭居中將白帝城清空,此刻悄然行走光陰長河,就是堵路去的,不讓陸沈返回白玉京。

  青冥天下之亂,已經不是什麽風吹草動的跡象和苗頭,而是已經明擺著亂象橫生,白玉京內外人間道官都很清楚,亂世已至。

  哪怕二掌教余斗坐鎮白玉京,動用一座玉京山,躋身僞十五境,面對第二場聯袂問道,余斗依舊只身一人,劍斬數位十四境。

  這等壯舉,確實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看似暫時壓下了亂象,實則愈發暗流湧動。

  大掌教寇名依舊未能三教合一,如果陸沈再被鄭居中攔在光陰長河之中?

  以余斗一貫雷厲風行的鐵腕風格,白玉京與各州,只要起了任何衝突,就會沒有半點回旋餘地。

  老道士心情複雜道:「說實話,時隔多年,貧道依舊怵他。」

  已經離開青冥天下這麽多年了,每每想起余斗,一位老十四竟然還是心有餘悸,由此可見,余斗的積威深重。

  鄒子說道:「光明磊落,無私心者,最有威嚴。」

  老道士神色悲苦,喃喃道:「思來想去,總覺得自己沒有錯啊。」

  若說自己捏著鼻子,不得不承認余斗恪守規矩行事,法不容情,那到底是什麽地方出錯了?

  鄒子給出兩個比較玄乎的說法,「天心觸地,自然而然就會生髮變化。余斗默認所有人都是理性的。」

  就像猶有某些人,相信所有人都是可以改過向善的。

  鄒子並不會刻意針對誰,但他會遠遠看著那些世道的岔路口。

  陸虛試探性問道:「可是陸掌教?」

  陸沈畢竟是自家祖師。哪怕陸沈不太看得起他們這些徒子徒孫,不管陸氏祠堂年年歲歲如何祭祖敬香,歷史上從無成功請神降真的例子,有幾次苦不堪言的難關,都是陸氏家族自己熬過去的。可哪怕如此,牆裡開花牆外香,有個在白玉京當掌教的老祖宗,終究不是壞事。就像某個狗日的所說,你們家族祠堂裡邊掛這麽一副祖宗畫像,哪怕不管用,但是最少好看啊。

  那厮說得信誓旦旦,神色誠懇,「陸姑娘,話糙理不糙,對吧?」

  當時陸載臉若冰霜,將那梁上君子抓了個正著,伸出手,說道:「這不是你把祖宗掛像換成你的理由,將舊掛像交出來!我要放回祠堂原位!」

  這種不當人子的事情,也就他做得出來了。

  那次偷偷造訪陸氏家族,阿良是想要找在陸氏當清客的劍術裴旻切磋切磋,否則外界總說他的勝績,水分太大。

  之所以翻牆而入,沒有遞帖子走正門,是免得陸氏對自己久仰大名,太好客,待客過於熱情。至於陸氏祠堂,只是順路走一遭。

  鄒子笑了笑,「陸掌教沒有那麽容易勘破心關、認清自己的。」

  想要認清自己,就需要一面鏡子,一個坐標。這就很難了。

  洛衫笑問道:「是寧姚?」

  她對杜山陰尚且親近,何況是對寧姚,真心當自家晚輩看待的。

  哪怕是對陳平安和新隱官一脈劍修,洛衫也發自肺腑覺得那些年輕人,做得很好,比他們這些老人,都要更優秀。

  鄒子沒有說什麽,只是搖頭。

  段青臣皺眉問道:「總不能是斐然吧?」

  寧姚跟斐然,這兩位年輕劍修,都是名實兼具的天下第一人。

  照理說,他們確實很有機會,比任何人都有先天優勢。

  仙人蔥蒨沈聲問道:「劍修斐然成為蠻荒共主,是不是一種預兆?屬於周密的一種長遠布局?」

  果真如此,今日我們是不是就該早作謀劃了?

  聽說斐然是蠻荒妖族的異類,極為推崇禮聖學問。

  鄒子淡然說道:「我早就見過斐然,他沒有改天換地的心思,至多只有縫補和完善的念頭。」

  韋赦卻不願意輕輕揭過此事,追問道:「畢竟時過境遷,境界不同,身份有變,斐然難道就不會改變心思嗎?」

  鄒子好像答非所問,「你且放心,斐然肯定不是周密的身外化身。否則斐然就無法與晷刻結為道侶。」

  韋赦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麽。

  雲杪聽得心驚膽戰,以前議事,好像也不聊這種事啊。

  怎麽聽鄒子幾人的口氣,好像只要斐然有此心,今天就會給出方案,明兒就要對斐然動手了?

  韋赦說道:「要小心蠻荒的那個無名氏。」

  鄒子點頭,「他確實深藏不露。白澤要不要喊醒此人,先前估計是有所猶豫的。」杜山陰突然問道:「聽說三教祖師遊歷別座天下,就像走門串戶,會被別家的『天意地氣』壓勝頗多,所以很大程度上必須入鄉隨俗,謹守主客有別的規矩,否則兩位十五境哪怕沒有見面,也會道氣相激,被迫引發一場大道之爭。唯獨蠻荒天下是異類,大道根祇與三教皆不同,那我是不是可以這麽理解,一旦蠻荒有煉氣士率先躋身十五境,人間幾座天下,就該合並了?誰都擋不住?」

  鄒子點頭道:「可以這麽說。」

  張腳撫鬚而笑,眯眼問道:「好大見識,誰家兒郎?」

  韋赦笑著介紹道:「他是劍氣長城上代刑官,劍修豪素的親傳弟子。」

  張腳點頭道:「豪素大名,貧道在西方佛國那邊,都是有所耳聞的。」

  三教祖師,合道各自天下,但是萬年以來,幾乎在自家都從不露面,自然更不串門。

  就是為了避免道化天下。

  比如道祖,好像就只公開行蹤,以少年道童姿容騎青牛,單單去過一次蠻荒天下。

  在後世某些大修士眼中,道祖此舉,是有點欺負人的。

  正因為如此,儒釋道三座天下才會相安無事,保持一種大體上鄰里和睦的狀態。

  如果將四座天下看作四家門戶,那麽就是各有各的家風。

  浩然天下這邊尊崇儒家,文廟卻沒有罷黜百家,卻也怕道路上皆是一個個自認無私心的腐儒道學家,占據要津,喜好處處事事以理殺人,問心無愧,刻薄天下。

  就怕規矩過於死板,讓所有人動彈不得,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禮聖是絕不會跨出那一步的,大概處境類似白澤。

  難怪他們會是摯友。

  青冥天下那邊,因為講究陰陽相濟,故而站在山巔的女子大修士,相對數量最多。

  道祖置身事外,選擇讓三位掌教弟子,輪流管事一百年,就是一種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的選擇。

  人間曾有三個充滿變量的天地劫數。一是蠻荒大祖偷偷煉化其中一座飛升台為托月山,試圖重新串聯大地與天庭,循序漸進,勾連陰冥,幫助妖族練氣士,和某些戰死在登天一役中的英靈,將他們收入麾下,再造神靈,重塑天庭。

  二是大妖初升開創英靈殿,為蠻荒天下指出一條更加極端、並且切實可行的道路,削弱天下衆生而強健一小撮大妖。

  最後一場劫難,當然便是失望至極的浩然賈生,變成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暗中吃掉了一衆大妖,瘦天下而肥自身。

  既然未能一鼓作氣吞並浩然,借助機會一吃再吃的周密,就只好登天離去,更換戰場。這就給蠻荒天下帶來了一個巨大的隱患,如果不是白澤重返蠻荒,叫醒那撥沈睡萬年的遠古大妖,再加上白澤自身的古怪合道方式,讓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都倍感忌憚。那麽新蠻荒,頂尖戰力的缺失,就會讓浩然天下的反攻蠻荒,變得勢如破竹,勝負毫無懸念。

  第一場劫數,是被三位劍修擺平的。

  第二場,道祖親自出場,一手壓下。

  所以後世山上,難免感觸不深。

  第三場,就讓兩座天下都吃痛了。

  遙想當年,三位劍修聯袂離開劍氣長城,趕赴托月山。

  有人詢問,「既然怨氣這麽大,為什麽還肯跟上?」

  有人回答,「我不是幫那幫儒生,甚至不是幫你陳清都,我是覺得那些個死了的老朋友,肯定不會願意被迫給人當打手。」至於那個一直沈默的劍修,在他可以遙遙看見托月山的那一刻,終於開口說話,自言自語道:「修道路上,一直被你們所有人保護,也該我保護人間一回了。好不容易有此人間,總不能重新走條老路。」

  他們就是陳清都,龍君,觀照。

  各自本命飛劍,名為浮萍,大墟仙冢,光陰長河。

  曾先生笑問道:「鄒先生是不是遺漏了個人?」

  在座衆人,瞬間恍然大悟,一下子便氣氛詭異起來。

  鄒子笑道:「我?」

  他自顧自搖頭,自嘲道:「自詡為曬網補網之人,豈能同時是一條漏網之魚。」

  當初配合禮聖,一起遠遊天外,鄒子便帶了五袋子泥土,聯手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籙,最終成功鋪設出了五條道路漫長到無法計算的天路歸途。

  故而當鄒子的五色泥土用完之際,就是那場追殺的道路盡頭,禮聖他們必須就此轉身返回。

  只是在座也有人心思微動,網漏吞舟之魚,若鄒子就是,豈不更好?

  就在「隔壁」,別有一座祖師堂,在座人物,都是候補,人數暫時還不到十五人。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邵本初,北俱蘆洲的徐鉉,正陽山茱萸峰的蘇稼,中土神洲的懷潛,還有桐葉洲扶乩宗的那棵獨苗等人。

  有個曾經在倒懸山黃粱酒鋪當店夥計的年輕修士,名叫許甲。

  猶有幾個來自別座天下的,比如一位身披大霜甲的中年男子,雙手拄刀,打著瞌睡,家鄉在扶搖洲,如今真身卻在五彩天下,繼續當皇帝。

  有個道號正形的遊方道士,正在跟一個喜好釣魚的南婆娑洲修士閒聊。

  本來是各說各話,但是很快因為某個話題,就讓所有人都參與其中,各抒己見。

  有人說只是兩個劍修,就能肆意深入蠻荒腹地,切割天下。妖族如此不濟事,如今這場仗還怎麽打,早點投降算了。

  那許甲就聽到這個說法,立即就不樂意了,說他們又不是普通的飛升境劍修。

  雖說阿良還欠了自家鋪子很多錢,又辜負了自家小姐的一片癡心,可在這種事情,許甲還是要為那傢夥說幾句公道話的。

  很快便有人附和許甲的觀點,還補充了一句,說重回蠻荒的某位,他和那撥遠古大妖,好像都沒有參加那場圍剿。

  名叫王屋的年輕道士,跟著笑言一句,說如果小道沒有算錯的話,他們身陷重圍期間,大概都躋身了十四境。

  雙手拄刀、身披大霜寶甲的男人睜開眼,問道:「如此一來,那撥蠻荒畜生,還怎麽打?受傷慘重?算不算出,死了幾個?」

  道士王屋喟嘆一聲,說道:「不知為何,參加圍剿的蠻荒妖族,連同叛出劍氣長城的劍仙張祿在內,總之就是一個都沒死。」

  另外那邊,張腳說道:「現在開始談第二件事,有誰願意介入青冥這場亂局?」

  韋赦好似對此毫不意外,笑道:「總得讓人選一邊吧?」

  鄒子說道:「當然,兩邊都可以選。」

  桐葉洲,魚鱗渡,素月流光。

  那艘渡船桐蔭上邊,一張酒桌,家鄉各異卻聚在一起。陳平安只是喝酒微醺,馮雪濤卻被崔東山一直勸酒,明顯喝得有點高了,說話就開始不把門了,說劉聚寶和韋赦就是倆廢物,都搶不來一個北字。陳平安面帶微笑,絕不搭話。裴錢神情古怪,畢竟這樁兩洲的私人恩怨,涉及某位北俱蘆洲黑白兩道的扛把子,而這位老真人恰好又與自家落魄山很有淵源,崔東山可不管這些,打著酒嗝,作義憤填膺狀,說是啊是啊,就該由藝高人膽大的青秘前輩來帶頭牽線,尤其要與北俱蘆洲那座趴地峰討要一個說法……就在此時,馮雪濤只覺得背後有點涼颼颼,很快就有一隻手掌按住自己的腦袋,笑呵呵道:「盡說些傻話,什麽搶不搶的,這話說得傷和氣了。貧道道行微末,人輕言微,走路上瞧見了劉財神和韋赦,向來是屁都不敢放一個。來來來,貧道給你道個歉賠個不是,自罰幾杯酒……」

  馮雪濤縮了縮脖子,噤若寒蟬。

  崔東山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結果才起身就僵在原地。

  老真人拈須微笑道:「想跑?拉屎不擦屁股的嗎?」

  除了按住馮雪濤的腦袋、再對崔東山施展定身法的火龍真人,此刻現身渡船的,還有一個風神瀟灑的長髯背劍道士。

  正是純陽呂喦。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站起身,與道士呂喦走往別處,後者以心聲笑道:「貧道已經選好砥礪道心的地方了,馬上就會動身,你不著急,等哪天真正得閒,再去那邊幫忙護道,有勞費心了。」

  陳平安好奇問道:「何處?」

  呂喦說道:「人間唯二之一,洞天福地銜接。」

  如今五座天下,除了蓮花洞天與藕花福地,是洞天福地相銜接,此外其實還有一處。(注,320章,《井口邊的老道人》)

  陳平安點點頭,這個選擇,確實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呂喦猶豫了一下,提醒道:「那邊規矩重,陳山主可能需要與貧道一般,暫時忘卻前身。」陳平安笑道:「這沒什麽好為難的,入鄉隨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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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0-16 17:33:30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今宵明月


  魚鱗渡一直在擴建,方便停靠更多桐蔭這類大型渡船,好將一座臨時渡口變成永久渡口,聽說雲岩國朝廷已經將官辦陳醋、薏酒和制墨外包出去。有些膽大的京城少年在此夜釣,不遠處就是飄溢脂粉香味的彩船,觥籌交錯,東道主多是山下權貴,在此宴請山上仙師。賞的是月色,聊的是交情,喝的是金銀,酒桌上的稱兄道弟,雙方都姓錢。河邊少年們竊竊私語,說那幾條能夠在此開張做買賣的彩船,分別屬於哪位皇親國戚、哪部正印官的公子哥。少年們偶見女子腳步踉蹌來到船欄旁,掏出帕巾擦拭嘴角,稍稍整理妝容一番,她猶豫再三,沒有將帕巾收入袖中,還是丟了它,便匆匆返回燈紅酒綠處。

  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桐蔭渡船的主人,是一個宗字頭的仙府,再加上朝廷也有戒嚴,不許閒雜人等靠近桐蔭渡船,打攪那些劍仙們的清修,所以桐蔭渡船附近這片水域,還是相對幽靜的。偶有小船靠近此地,很快就有如野鳥竄出蘆葦叢似的供奉武夫施展輕功,蜻蜓點水,提醒那艘小船趕緊掉頭離開,那位武夫心中駡駡咧咧,身形折返,低頭弓腰,提氣踩水,飄若鴻毛,如履平地,就想要靜悄悄去往岸邊,途中瞧見船欄那邊剛好有兩人望向自己這邊,一青衫男子,神色溫煦,一長髯道人,秉拂背劍。

  武夫嚇了一跳,趕忙停下腳步,與船上那兩位陌生面孔的仙師作揖賠罪,那青衫男子竟然笑著抱拳還禮,這讓近期在魚鱗渡吃飽閒氣的供奉武夫楞了楞,想必對方境界不高,身份一般。只是武夫難免又納悶,身份一般,如何去得那艘桐蔭渡船?

  整個雲岩國京畿地界,外松內緊,作為重中之重的魚鱗渡,便有同行開玩笑,如今就算魚鱗渡路邊有條狗拉了屎,誰踩到了,他們都要上報朝廷備錄。

  呂喦笑道:「怎麽沒有認出你的身份?」

  陳平安無奈道:「聽東山說雲岩國朝廷這邊可能是為了表達謝意,連所有青萍劍宗、玉圭宗等譜牒修士的錄檔,都只留文字,不存留任何圖畫形象。」

  呂喦打趣道:「不是一般的積威深重。」

  陳平安沒有解釋什麽,以前的桐葉洲,任何一座宗字頭仙府,就是當之無愧的老天爺,仙師的喜怒哀樂,就是霽晴雨雪一般。

  山河靈秀,如一位含情脈脈的貌美啞女。

  人身飄若陌上塵,世事恰似水波紋。

  呂喦繼續先前的話題,說道:「爭取不會耽擱陳山主太多的修行光陰。」

  陳平安說道:「護道何嘗不是修道。」

  道人出山,除了紅塵歷練,砥礪自身道心,此外無非是尋訪仙緣,搜集天材地寶,積攢功德、增長道力。

  還有三件身外事,雖然偶爾為之,卻關係重大,比如第一件,便是替人守關,如青神王朝國師姚清,為鬼物徐隽護關。

  再就是度人,接引上山。說得直白些,就是外出尋找修道胚子,收為弟子,壯大門派,接續道統。

  然後就是幫人護道。例如當年在藕花福地,姜尚真化身春潮宮周肥,便是想要幫助鳥瞰峰陸舫,勘破一道情字關隘,姜尚真為此耗費光陰不少,問題在於劍修陸舫始終未能打破心魔,估計至今還在一處藕花福地內鬼打牆。事後按照周首席的說法,陸舫如果早年願意進入玉圭宗,完全不必去一趟藕花福地。強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啊,可惜陸舫這榆木疙瘩就是不開竅,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先前在扶搖麓私人道場,老觀主對半個鄰居的荀淵,有兩句評語,一貶一褒。

  一句是嫌棄荀淵心胸不夠大,是導致一洲陸沈的罪魁禍首之一,「修道何事,只成門戶私計,桐葉洲之弊,荀、杜各半。」

  另外一句褒獎,評價不可謂不高,「如鄭居中、荀淵這種弟子,確實是多多益善。」

  呂喦撫鬚笑道:「陳山主若是如此客氣,那貧道可就真要與陳山主半點不見外了。」

  陳平安點頭道:「不必見外。」

  呂喦之所以讓陳平安當護道人,當然不是呂喦只能找到陳平安一人而已,獨自行腳天下,雲水生涯三千載,呂喦還是有幾個道友的。

  就像這次跟他一起趕來桐葉洲的火龍真人,便是投緣多年的好友,不過就像火龍真人自己所說,省心省力的守關一事,貧道如今境界尚可,當仁不讓,絕不推脫,可要說勞心勞力的護道一事,就得換一個了,貧道耐煩的本事,真心不高。

  山上有人打過一個比方,幫人守關是打短工,替人護道是打長工。

  陳平安說道:「希望結果就是一場護道,晚輩沒有什麽功勞,卻有微薄苦勞。」

  呂喦會心一笑,「果真如此,最好不過。」

  此語言外之意,寓意極好,陳平安護道越是輕鬆,越是不必親身入局,出工不出力,自然就意味著呂喦的這場修行越是順遂。

  呂喦建議道:「陳山主不妨只以一副分身,進入那處福地,大概就夠用了。」

  到底要以何種姿態進入那邊,陳平安暫時還不敢妄下定論,說道:「我對那地所知甚少,前輩有沒有類似志書的詳細檔案,晚輩好早做功課。」

  呂喦搖頭道:「貧道也只有一些道聽途說而來的消息,給不了太多內幕,只曉得那邊因為是頭等洞天,中等福地,故而歷來有那『頭重腳輕』的說法,門禁極嚴,關隘重重。貧道能夠去那邊歷練,還是至聖先師幫忙斡旋,才得以網開一面。至聖先師也與貧道明言,破例就會有破例的代價,不過代價是什麽,至聖先師並未明言,只是讓貧道考慮清楚了再做決定。」

  陳平安心中暗自掂量,一塊中等品秩的福地?說明煉氣士數量不會太多,境界高得有限?

  當年遊學路上,李寶瓶曾經跟崔東山討論過類似問題。

  那會兒白衣少年嬉皮笑臉,反問紅棉襖小姑娘一個問題,在那市井的路邊攤,買過熱騰騰的豆腐吃嗎?

  原來在精通數算的術家眼中,大到浩然天下,小到任何一座福地,天地靈氣、王朝氣運,其總量都是某個定額的一。

  因此每一位武夫成為江湖宗師,修士成就地仙境界,就是在砧板上邊切豆腐,先到先得,豆腐塊的斤兩,就是成就高低……

  接下來李寶瓶的反問,讓吊兒郎當的崔東山竟然有點措手不及,「必須掏錢才能切走一塊豆腐嗎?任何人與攤主買豆腐的價格,都是定好的,有沒有折扣?」

  陳平安問了個關鍵問題,「前輩知不知道,那座洞天裡邊,誰說了算?」

  呂喦猶豫了一下,說道:「三教祖師最早只是訂立了一些規矩,並不插手具體事務,聽說真正管事的,只有幾位,各有神號。」

  登天一役,改天換地,其中一部分遠古神靈,如封姨等,得以保留神位,後世山巔修士只知道這些神祇往來人間的通道,多是各洲兵家祖庭山頭。但是他們棲息、或者準確說來被囚禁在何地,始終只有某些猜測。畢竟三教祖師不可能放任這撥神靈散落在天外,否則周密登天,招引諸神歸位,導致條條大道漸次崩塌,人間早就大亂了,別說風調雨順,恐怕連幽明殊途、四季更替都成了奢望,三教祖師別說以道外身堵門,就該是被迫散道,縫補那些大道空缺了。

  而這撥遠古神靈,還有跟隨四座天下一並孕育而出的那批嶄新神靈,「金身」就被固定在那座洞天福地相銜接之地的「雲上」。

  所以呂喦才會說一句「那邊規矩重」。

  陳平安轉移話題,問道:「前輩遊歷過青冥天下,最大的觀感是什麽?」

  呂喦微笑道:「那邊青天呈現出來的顔色,當得起『青翠欲滴』一說,好像真要滴落在大地上。」

  陳平安點頭道:「就像我家鄉某種瓷器的釉色。有機會是要去看一看那邊的別樣風景。」

  呂喦輕揮拂塵,笑道:「以前在某山中,遇一異人,說這天地間無形的光陰,便是從金身碎片中熔煉而出。」

  陳平安問道:「何謂熔煉?」

  呂喦說道:「香火。」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奇思妙想。」

  呂喦說道:「此君又言夢境即是香爐之一。」

  陳平安搖頭道:「難以置信。」

  呂喦從袖中摸出一只不起眼的黃綾袋子,遞給陳平安,大略說明這只袋子裡邊的情況,「十來樣物件,各自以小袋子裝載,除了浩然、青冥大岳的五色土,還有幾件不如何貴重、卻也不算常見的法寶,回頭陳山主可以自行清點。就當是接下來那場護道的酬勞了。」

  陳平安伸手輕輕推回那只袋子,婉拒道:「無功不受祿,等到將來哪天護道功成了,前輩再談此事不遲。」

  「只是定金。以後那份,屆時另算。」

  呂喦將那那只袋子交到陳平安手上,微笑道:「來時路上,火龍真人說送禮,尤其是給陳山主送禮,最好是一件件分開送,顯得禮數更足、情意更重些,貧道嫌麻煩,就免了。」

  陳平安將袋子收入袖中,與純陽真人打了個道門稽首禮。

  火龍真人哈哈笑道:「數錢嘛,盯著桌上孤零零一錠銀子,哪有瞅著一大堆銅錢來得開心。」

  崔東山小雞啄米道:「是極是極,一顆穀雨錢,哪有一堆小山似的雪花錢瞧著喜慶。」

  裴錢說道:「穀雨錢和小暑錢折算成雪花錢,是有溢價的,師父務實不務虛,肯定選前者。」

  崔東山故作恍然大悟,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摺扇,擊打掌心,「棋差一著,看來還是大師姐更懂先生啊。」

  言語之際,眼角餘光瞥向那只袋子,崔東山以心聲提醒自家先生,「最值錢的,是那只袋子。」

  火龍真人則以心聲說道:「你既有的五行本命物,品秩已算不俗,這位純陽道友,最是喜好遊歷名山大川,所贈之物,於五行各有對照,說是雪中送炭,可能稍微過了,可要說是錦上添花,卻也將這份禮物說得輕了。返回山中道場,好好用心煉化,相信裨益不小,助你在仙人境更上一層樓,半點不難,這就叫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火龍真人猶豫片刻,還是沒有點破某事,實則陳平安真正該索要的「酬勞」,便是與純陽真人好好問道一場,討教某些「家學秘傳」的道家心法。遇見了純陽道人,卻不切磋道法,聊幾句金丹大道,與入寶山空手歸何異?

  說一千道一萬,這小子與人做買賣,顧忌這忌諱那,到底還是臉皮薄了,嫩豆腐一塊。

  陳平安與呂喦重返酒桌。

  謝狗方才已經跟崔東山說了那位修道胚子的事情,讓崔宗主自行決定,要不要接她上山。

  不料崔東山卻將那位女修以及同行道友的家底,道號、門派,如數家珍,一一道出。

  謝狗疑惑不已,問他是不是早就看中了那女子的根骨資質。崔東山哈哈大笑,說自己哪有這種未卜先知或是開天眼的本事,只是還算消息靈通,那一行十幾人,比你跟先生更早到了京城裡邊,自己閒來無事,經常逛諸部衙門的,翻了翻刑部關牒檔案,掃了幾眼便記住了,本來沒上心,差點就要錯過這個大漏了,謝次席放心,既然是謝次席親自舉薦的人才,自己和青萍劍宗必定重點栽培。

  崔東山好奇詢問謝狗一事,難道就沒有想過自己哪天開山立派?

  謝狗興致缺缺,說有了親傳弟子,一大撥徒子徒孫,找見了開山道場,創建門派,成了宗字頭,再有下宗,又如何,修行不還是自家修行,能讓別人代勞麽。

  崔東山小雞啄米,點頭不已,連連念叨人各有志,都好都好,都是好的。

  火龍真人的到場,就像給馮雪濤灌了一大碗醒酒湯。

  馮雪濤雖然緊張,可還算硬氣,到底沒有說半句軟話。

  好歹是位老字號的飛升,皚皚洲又與北俱蘆洲關係交惡,於情於理,都不合適在火龍真人這邊流露出任何諂媚姿態。

  再說了,作為野修,拿捏人心,還是有些火候的。

  果然,老真人對此不以為意,反倒高看了一眼馮雪濤,笑著落座,還真就幹了一碗酒水,抹了把嘴,老真人臉色和善道:「青秘道友,貧道把罰酒喝了,不過北這個字,看樣子還得留下。雖說你們皚皚洲,劉財神和韋天才,如今確實多出新晉兩位十四境,但是你們什麽都好,賺錢的本事更是九洲第一,可就一點不太好,打架不行。」

  涉及鬥法,馮雪濤不敢說三道四,皚皚洲青秘,從不在浩然那一小撮強飛升之列。

  尤其是等到親身走過一趟蠻荒天下,馮雪濤的心氣就更低了。

  崔東山以心聲道:「馮兄,趕緊順桿子問一嘴,同樣是十四境,前輩當真能夠一打二麽?」

  馮雪濤置若罔聞,老子又不是個二楞子,敢問這種話,一心討頓打嗎?

  謝狗就沒啥顧慮,徑直問道:「合道了,你們眼中天地,是怎樣一番場景?」

  火龍真人拈須沈吟片刻,緩緩道:「此間玄妙,不可多說,只能說其中一點,貧道眼裡,天地為竈,至於你們,都是木柴。」

  謝狗問道:「天地間流轉的無形靈氣,就是隨時隨地拿來用的火星?」

  火龍真人不置可否,微笑道:「道友竟然沒有躋身十四境,反而是一樁不小的怪事。當個次席供奉,屈才了。」

  謝狗順桿子問道:「趴地峰缺首席?」

  火龍真人公認是那種話不落地的聊天高手,什麽話都能接,什麽冷場都能暖,「要是陳山主不介意貧道挖牆腳,當個掛名的首席供奉,有何不可。」

  謝狗咧嘴笑道:「算了,一女不嫁二郎。」

  火龍真人立即以心聲言語道:「白景道友只要當了趴地峰首席供奉,就可以與貧道一起光明正大走趟皚皚洲,去會一會劉財神和韋天才,二打二,再公平不過了,而且師出有名,只要別大動肝火,文廟那邊便不好說什麽。」

  聽得謝狗眼睛一亮,「打頭陣,讓我先試試看能不能一挑二?見機不妙,你再搭把手?」

  如今這些個新十四,有幾斤幾兩,謝狗萬分好奇。

  火龍真人放下酒碗,一抹嘴,笑道:「有些事,想一想就開心,開心之後,也就可以了。」

  約莫是覺得難得今夜酒桌無俗人,老真人談興頗濃,將一些自家的修行心得,娓娓道來,「不管水到渠成,還是純屬僥倖,修士只要成功躋身了十四境,就等於找尋到了一條無限接近長生的大道。接下來就慢慢熬吧。純粹武夫,還有那拳怕少壯的說法。可修道之士,臨近山巔,還是要講一講道齡越長、道法越高的。新十四熬成了老十四,等到辛苦媳婦熬成婆,自然就有了瞧不起下一撥新十四的資格。」

  「許多形神老朽的飛升境,歲月悠悠,往往都會誤以為修道,就只是這般事了。貧道也曾有過這麽一段道心退轉的慘淡歲月。」

  「能夠躋身飛升,誰不是天之驕子,證道飛升之初,哪個沒有勇猛精進之心。可惜時日一久,修行受阻,難免心生懈怠,繼而自認大道無望,徹底心灰意冷。殊不知修道總計十五境,就像上中下三部書。元嬰境破境躋身上五境,便自以為來到了此書的第三部,等到了仙人境,又會驚駭發現,莫非自己才在第二部?」

  聽到這裡,馮雪濤接話道:「更可怕的地方,在於自己躋身了飛升境,唯恐自己身在第一部書。」

  呂喦微笑道:「以此類推,合道過後,就要生怕自己的修道生涯,只是一篇序言了吧?」

  火龍真人爽朗大笑,只是舉起酒碗,「萬事不如杯在手,杯外全無煩心事。」

  謝狗附和一句,「一覺睡到自然醒,睡到人間飯熟時。」

  崔東山贊嘆道:「好詩啊,無平仄格律,有韻味啊。」

  只有裴錢目不斜視,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喝酒。其餘人等,下意識都望向那位傳聞才情橫溢、詩名遠播數座天下的陳山主。

  趁著純陽道人和火龍真人都在場,馮雪濤也覺得酒桌氛圍不錯,酒壯慫人膽,順著先前的話題,問了個比較俗氣的問題,「飛升境就一定無法勝過十四境嗎?」

  據他所知,阿良在青冥天下的天外天,與真無敵余斗有兩場切磋。這是飛升境劍修與十四境之間的鬥法。觀戰者唯有化外天魔。

  在南婆娑洲海外,陳淳安攔截蠻荒劉叉。這是一位肩挑日月的飛升境圓滿醇儒,與一位新晉十四境劍修的搏命厮殺。

  寶瓶洲老龍城戰場,真龍王朱與那蠻荒王座緋妃、朱厭有過一場點到即止的交手。

  托月山地界,年輕隱官與蠻荒大祖首徒元凶,屬於兩位十四境之間的鬥力。只是雙方都不算真正意義上的純粹劍修。

  有些結果,合乎情理。有些勝負,出人意料。

  火龍真人笑呵呵道:「何謂勝過?是低一境的打平手,或是打退,還是斬殺?青秘道友的措辭,可要準確些,否則就很難掰扯清楚。」

  馮雪濤疑惑道:「難不成一位飛升境,還有機會斬殺十四境?」

  火龍真人拈須沈吟片刻,「今年之前,休談半分勝算,一境之差,就是天壤之別。今年之後,就說不準了。」

  「以前與朋友聊起此事,達成一個共識,飛升境面對十四境,前者能夠全身而退,不傷道本,就算贏。」

  火龍真人沈默片刻,說道:「比如純陽道友,走在路上,與某座天下的某位新十四起了爭執,道理講不通,必須大打出手一場,純陽道友與之打出了真火,便有不小的勝算。」

  呂喦啞然失笑,緩緩搖頭,「這種假設,當不得真。」

  謝狗笑得合不攏嘴,「哈哈,假設白也是一位純粹劍修,如果雞湯和尚擁有一種類似四把仙劍的攻伐至寶,若老瞎子當初煉出一兩個本命字,再如果周密再偷摸吃掉兩三個十四境,又比如蠻荒天下的十三、十四境大妖死了大半,如果小夫子不被規矩束縛,如果碧霄洞主遇上了蛤蟆不吃水的世道,人間太平萬萬年……再如果被我躋身了十四境,歸攏了二十來條大小道路,如海陸相通,一條劍氣浩蕩如瀆,哈哈哈……」

  火龍真人看了眼貂帽少女姿容的劍修白景。

  她當真能夠一身兼備二十幾條高深道法脈絡?

  哪怕早就知道她資質卓絕,底蘊深厚。可等到白景親口說出真相,火龍真人還是難免驚訝幾分。

  見過大風大浪弄潮兒,火龍真人眼中的修道天才,屈指可數,遠如韋赦,近如左右。

  陳平安笑著以心聲提醒道:「聊這個做什麽,行走江湖,財不露白。」

  謝狗理直氣壯答道:「山主,你有所不知,我如今說話做事,那叫一個心機深沈,城府可怕得很呐,此語障眼法,用上了兵法的,這就是三十六計裡邊的示敵以弱。」

  陳平安對此將信將疑。遠古劍修白景有無城府,城府深淺如何,不好說,單論落魄山的謝次席,一個肯給自己取別號「狗子」的人物……陳平安找了個參照,問道:「白帝城韓俏色所修道法,其中有幾種能入你的法眼?」

  謝狗乾笑幾聲,含糊其辭一句,「背地裡不說道友的壞話。」

  老真人拈須思量片刻,「雨前光景,真要計較起來,確有些說頭,比如寧姚與那蠻荒斐然,作為各自天下的共主,先前他們的飛升境,就是獨一檔的。故而哪怕是十四境修士,能不招惹他們就絕不招惹,否則就算十四境贏了他們,長遠來看,還是會落個兩敗俱傷的境界,畢竟此舉近乎與整座天地為敵,當然後患無窮,大道消磨多矣。」

  其實這一檔,還有閏月峰辛苦,蠻荒晷刻之類的存在,五座天下,剛好一手之數。

  「接下來就是純陽道友和鄭城主,這些個想要如何合道便可如何合道的。」

  「再稍遜一籌,便是趙天師、姚清他們,早已身負氣運,功德圓滿,合道一事,實屬瓜熟蒂落。」

  「又下一層,便是謝道友與陌生道友,以及豪素等人,劍心純粹,身為劍修,占據先天優勢,殺力巨大,但是關隘更加難破。此次雨後景象如何,便是明證,有幾位劍修,更上一層樓了?」

  「又往後,則是蠻荒桃亭這些擅長厮殺的飛升境。數量便多了。至於更往後,就沒什麽可聊的了。」

  這四種修道之人,就是山巔籠統言之的強飛升,對上十四境,前兩層足可自保,後兩者,猶有一戰之力,可具體結果如何,是分勝負還是分生死,很大程度上還是掌握在十四境手中,得看十四境下不下死手,飛升境肯不肯搏命,舍不捨得以真身的大道性命換取對方的損耗道行。

  在這期間,又有少數特例,足可讓十四境都感到棘手,比如陸芝的本命飛劍之一。能夠讓本該立於不敗之地的十四境,都要仔細掂量代價大小。

  裴錢比較意外,因為她沒有想到,火龍真人會將謝狗、小陌先生放在趙天師他們之後。

  老真人撫鬚而笑,「至於十四境之間,貧道也是剛入行,小年輕一個,不好胡說八道。」

  吳霜降,為何苦心孤詣,謀劃極久,就為了煉製四把仿造仙劍,才肯開啓亂世氣象,率先揭竿而起?

  就是吳霜降覺得他的十四境,殺力有所欠缺。

  鄭居中與做客白帝城的余斗,有過一場火氣不小的切磋。

  鄭居中一人三位十四境,余斗也不在白玉京,可鄭居中還是輸了一籌。

  火龍真人突然站起身,使了個眼色,陳平安默默起身,跟隨其後。

  老真人走上渡船頂樓,雙手扶攔,笑問道:「陳山主,當年島上一別,如今有何感想?」

  登山途中,八面來風。由元嬰躋身玉璞,需過心關,遇心魔,關鍵在於道心無漏。

  由飛升再合道,關隘在於一技之長,能否與天地大道相契。到了山頂,獨樹一幟。

  酒桌那邊,裴錢悄悄問道:「小師兄,師父好像見著了老真人,有些緊張?」

  崔東山裝傻道:「錯覺吧?」

  老真人幫忙給出一個說法,「千頭萬緒,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陳平安老老實實說道:「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老真人抬頭望天,笑道:「欲想還天下於天下,便要就一身了一身?不著急,慢慢想。」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陷入沈思。

  明月當空,老真人伸手指向天幕,說了一句看似廢話的言語,「如果沒記錯的話,遠古天庭有四座天門。」

  陳平安好像回過神,給出一個簡明扼要的說法,「出山。」

  老真人嗯了一聲,輕輕點頭,「有點意思。」

  今宵天心月正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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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0-17 14:24:1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


  呂喦率先告辭離去,陳平安預祝這位被譽為金丹第一的純陽真人歷練順遂。

  陳山主還說了句吉利話,希望前輩道心圓如十五月。

  馮雪濤疑惑不解,月有圓缺是常理,照理說盈滿則虧,真是一句好話?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只得以心聲與不開竅的馮大哥解釋一句,俗話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馮雪濤一時無言,做人說話這一塊,陳山主確有獨到學問。

  陳平安去見邢雲、柳水兩位劍氣長城本土劍修,聊了些蠻荒那邊的風土人情。崔東山是個沒長屁股的,立即拉著馮雪濤下了桐蔭渡船,問這位飛升境有無興趣,在青萍劍宗那邊謀個差事,就當是幫自家兄弟一個忙,既然感情到門了,喝酒到位了,那就不談錢,免得傷了兄弟情誼。馮雪濤已經在姜尚真那邊吃了個大悶虧,只是一味婉拒推脫,何況他真沒覺得自己與這位崔宗主是一路人,雙方到了岸邊,走在燈火輝煌的大街小巷,白衣少年將兩只袖子摔得劈啪作響。

  裴錢收拾過酒桌,回屋子默默練習走樁。

  火龍真人找到了落單的貂帽少女,開門見山笑問一句,「敢問白景道友,在天看地,是何種風光?」

  謝狗撇撇嘴,「沒啥花頭精。」

  火龍真人微微一楞,才想起此語好像是陳平安那邊的小鎮方言,沈默片刻,微笑道:「見過了,才有資格說這種話。」謝狗伸出雙手,拽了拽貂帽,「你們都認為我修道資質很好,其實我自己覺得一般,並不算如何拔尖,我也就是占了幾個天大的便宜,生的早,僥倖見過很多老黃曆最前邊幾頁的人物,好像按照佛家的說法,屬於狹義上的『聲聞』?沒說錯吧?我粗略算過,見過,當面請教過,切磋過,打架輸過的,都快有百來號人物了,這些遠古道士,隨便將哪個放在今天世道,不是頂天人物?以前總把這些不當回事,只覺尋常,來到這邊,時常在山下晃蕩,再見道士們,修行苦悶,死活不得解惑,我就……」

  火龍真人靜待下文,謝狗揉了揉酡紅臉頰,憋了許久,才給出一個說法,「想哭。」

  火龍真人聽聞此言,驀然爽朗大笑,深表贊同,連說幾個好字。謝狗滿臉惆悵神色,「朱老先生是諍友,他就很不客氣批評過我,說我是生逢其時,歷劫修道,運氣好,總能有驚無險,看似一直在慢慢積攢道力,但是並不自知本心,境界高了,反而退大道心,故而只證小果,距離道熟,還差得很遠。所以我先前就出門散散心,去了一趟十萬大山,老瞎子對我的看法,跟朱老先生是差不多的。」

  火龍真人啞然失笑,「朱老先生?」

  來自藕花福地的武夫朱斂?那是一個罕見的妙人不假,可要說在謝狗這邊,朱斂如何都不得「老」吧?

  謝狗瞥了眼老真人,說道:「在我眼裡,你也很老。」

  火龍真人撫鬚而笑,這話說得就很落魄山,教人聽了,心情舒暢。

  謝狗看待道號青秘的馮雪濤,那就是晚輩裡邊的晚輩,就算是道號純陽的呂喦,至多就是修行路上的平輩,互稱道友即可。

  不過自家落魄山中的老廚子和身邊這位老真人,確有一種古怪本事,會讓人覺得他們就是心目中的那種長輩。

  他們講話,是教誨,是跟你說幾句過來人的老理兒。在這件事上,就算是最喜歡講道理的陳山主,好像都要差點道行。

  火龍真人笑道:「曾是道友私人地盤的大日落地,導致金烏酣眠萬年之久,恰好就在寶瓶洲,道友如此占理,還肯退讓一步,比較出人意料。」

  如果山上小道消息沒有傳錯,好像白景是將這處道場租借給了大驪朝廷。

  謝狗撇撇嘴,「一來強龍不壓地頭蛇,再者咱們山主就快要當上大驪國師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

  只是她很快補了一句,「要是掉落在蠻荒天下,看我好不好說話,擱誰當那說客都不好使,就算是白老爺都不例外!」

  火龍真人點頭道:「貧道就喜歡聽實在人說實誠話。」

  關於謝狗的大道根腳,連姜尚真都倍感好奇,私底下詢問陳平安,謝姑娘有無可能,出身神道。

  有這種猜測,很好理解,畢竟山巔皆知白景的道場,就在一輪品秩極高的大日中,她曾仿刻、開闢出一座火精宮作為棲身之所。

  不過根據青同泄露的內幕,白景的出身的確是大地之上的妖族,並非遠古天庭神異之屬。因為小陌的關係,先前謝狗與陳平安閒聊過往,就比較隨意,她沒有否認自己起先想要將那輪「出身較好」的大日,占為己有之後,再試圖學那遠古天下十豪之一的女修蘭錡,將這輪大日煉為本命物。不過她很快發現大日竟然孕育出靈智,大道顯化為一頭金烏,白景便改變初衷,為其護道一程。

  所以謝狗當時提出要走一趟浩然天下,白澤哪怕明知道蠻荒會失去一份頂尖戰力,並沒有阻攔,這就是一個很重要的緣由。

  不單單是謝狗要去找小陌那麽簡單。按照蠻荒的規矩,涉及到了修道之人的大道機緣,往往一切利益計較,都要為其讓路。

  何況白景還是一位被白澤寄予厚望的十四境候補劍修。

  火龍真人笑道:「真要說起來,貧道與白景道友,純陽真人,在道統法脈上邊,還算有點淵源,說一句道友,十分恰當了。」

  謝狗使勁點頭,「以後咱仨時常串門,若是碰到扎手的硬釘子,相互間招呼一聲,保管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哈哈!」

  火龍真人撫掌笑道:「好說好說。」天外無垠太虛之中,懸浮著無數顆大日,而每一輪大日都像是一座渡口,皆可以通往那座被後世道家譽為帝室之一的丹霄絳闕火陽宮。純陽真人呂喦,歷史上就曾多次在這座遠古遺址內,傳授火法,當年在座虛心聞道者,多是身份尊貴的上古蛟龍之屬。

  火龍真人冷不丁問了一句,「好像白景道友對裴錢很上心?」

  謝狗笑容尷尬,「在山上拉幫結派,就像小孩子過家家,鬧著玩的。」

  在白髮童子的攛掇之下,一起認郭竹酒為盟主,跟裴錢那夥人自立山頭。

  火龍真人笑眯眯,「哦?」

  謝狗乾笑道:「」

  火龍真人轉移話題,「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用香甜來形容美夢,絕了。」

  謝狗心領神會,她沈睡萬年,而火龍真人也一向以睡功名動天下。

  人心複雜的世道上邊,遇見幾個想法簡單的人,宛如好酒者遇見美酒。

  謝狗咧嘴笑道:「老真人,如果萬年之前在道上相遇,我們一定可以成為要好的朋友。」

  火龍真人拈須道:「同感。」

  謝狗說道:「老真人接下來是要?」

  火龍真人笑道:「重返蠻荒,找幾個真正能打的,切磋切磋道法。」

  因為陳平安和謝狗登船的時候,沒有刻意隱藏蹤跡,雲岩國在魚鱗渡這邊安插的耳目,不敢掉以輕心,立即通知朝廷。

  雲岩國疆域再小,仍然有一小撮本土煉氣士,渡口岸邊一處私宅的頂樓廊道內,有一夥少年少女遠眺那艘桐蔭渡船。他們平日裡無事可做,就是盯著整座魚鱗渡的動靜,不怕無事可做,就怕外鄉仙師跟本地人氏起糾紛,聽說禮部尚書每天都在提心吊膽,隔三岔五都要去寺廟燒香。所幸迄今為止,京畿地界還沒有鬧出什麽不可收拾的爛攤子,就是皇帝老爺和一大幫皇親國戚,愈發憧憬某人來此做客,與他見上一面。不過說來好玩,起先雲岩國皇帝陛下,京城裡邊來了個金丹地仙,就要親自設宴款待,之後是元嬰才行,金丹不夠看了,再往後就變成了上五境的玉璞,如今更是甚至聽說來個仙人,皇帝陛下好像都提不起興致,畢竟連那道號青秘的飛升境,都見過面了。

  有個濃眉大眼的少年盤腿而坐,橫劍在膝,皺眉問道:「是他嗎?」

  旁邊一個眉眼冷清的苗條少女,她翹首以望渡船放心,「不好說。」之前他們得到一個來自朝廷刑部的機密消息,青萍劍宗的上宗宗主親臨桐葉洲,米大劍仙很快就建功,找到了那幾個濫殺無辜的蠻荒妖族餘孽,風波四起的大瀆開鑿一事,終於可以順利進行下去了。如果沒有這條關鍵線索,他們幾個都不會將貂帽少女身邊的青衫男子,與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年輕隱官聯繫在一起。

  少年是雲岩國唯一一位本土劍修,修道心境難免有幾分自得,如今眼界一開,便覺壓力驟增,平日裡變得沈默寡言起來。

  京城內滿大街的奇人異士,曾經認為畢生追求所在的地仙算什麽,這讓少年劍修近期彷彿是修煉閉口禪似的。

  如果桐葉洲還是幾十年前的那座桐葉洲,以他的修道資質和劍修身份,不出意外的話,本該去往某座宗字頭仙府深造了。

  少年心情鬱鬱,低聲道:「那些修道有成的傢夥,路過咱們雲岩國,對他們這些人物來說,會不會就像路過一個螞蟻窩?」

  以前的桐葉洲,消息閉塞,煉氣士往往眼高於頂,對外界根本不感興趣,如今天變,便由不得他們繼續關起門來自高自大。少女聞言錯愕,將投向魚鱗渡渡船的視線收回,柔聲道:「種翠,那些個外鄉的宗門也好,用化名雲遊至此的陸地神仙也罷,面對這些高不可攀的龐然大物,我們敬而遠之就是了。

  名為種翠的少年喃喃說道:「請神容易送神難。」

  因為他不太相信青萍劍宗是個開善堂的山上門派。世間真有這種修道人,如此在意身外世道的好壞?

  怕就怕有朝一日,青萍劍宗在桐葉洲站穩腳跟,大瀆沿岸諸國,悉數淪為那座仙府的傀儡角色。

  有個武夫飛檐走壁,來到頂樓,順路買了一壇老字號鋪子的薏酒,身形翻過欄桿,中年武夫面容與那廊道少年有幾分相似。

  少女掩嘴嬌笑,「種叔叔,又趕跑一艘犯禁遊船啦,我都瞧見了,很英雄氣派。」

  漢子大笑道:「彩丫頭,何止,我還與桐蔭船上兩位異士打了個照面,約了喝酒。」

  一個靠牆打盹的高大少年趕忙問道:「不會是那個穿青衫的男人吧?他有沒有跟你自報身份?是不是姓陳?」

  漢子吹牛皮不打草稿,一本正經說道:「惺惺相惜,相約喝個酒而已,不必知道姓名。」

  屋頂那邊,白衣少年躺在,翹起二郎腿,一旁馮雪濤倍感無言,跑這兒來喝西北風,聽幾個孩子發牢騷,到底有什麽意思。

  那少年惋惜道:「可惜了,如果真是那人,再攀上了關係,種叔叔你就發達了。」

  漢子笑呵呵道:「年輕人不要總想著遇見了貴人,就可以飛黃騰達。」

  一拍少年郎的額頭,漢子打趣一句,「臭小子,知不知道,在那些有錢有權有勢的『貴人』眼中,你們這些生瓜蛋子的額頭上邊,都貼著價格呢。」

  屋頂那邊,馮雪濤笑道:「這話說得有點嚼頭。」

  腦袋枕在手背上的崔東山晃蕩著腿,「是個知情達理的。」

  馮雪濤問道:「崔宗主有想法拉攏誰?」

  青萍劍宗跟落魄山不太一樣,後者對外宣稱封山二十年,明擺著沒想要壯大聲勢,反觀下宗這邊,崔東山就一直在招兵買馬。

  崔東山笑道:「馮兄不要總把我想得這麽勢利嘛,就只是跟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賞月而已。」崔東山解釋道:「我就是個過渡宗主,只需要負責打好底子,搭好框架,再故意留下一些缺漏,所以不用擔心濫竽充數的情況,以後青萍劍宗是肯定要交到曹師弟手上的,到時候曹晴朗接手,他就有事請可以做了,至少不必束手束腳,亦步亦趨。」

  馮雪濤點點頭,「如果青萍劍宗過於崔氏風格,曹晴朗就會為難。」

  崔東山嗯了一聲,「這話說得有點嚼頭。」

  馮雪濤無可奈何。

  廊道那邊,雖然覺得漢子的說法,有點道理,可他們嘴上總是不服氣的。

  昨天今天明天,月有陰晴圓缺,少年們各自少年著。

  京城並無夜禁,兜裡有錢、還有精力的年輕人,跟神完氣足的修道之人,往往都是夜貓子。

  許多店鋪為了生意,都臨時雇傭了夥計照看鋪子,等於一天能掙兩份錢,何樂不為。

  一雙半路結為露水夫妻的道侶也來到了雲岩國京城這邊,漢子面如白紙,容貌凶悍,身邊帶著個身材玲瓏的膚白婦人,他們純屬閒逛,長長見識。有理能不能走遍天下不好說,但是有錢確實可以走遍天下。先前他們得了一大筆意外之財,原先寄人籬下的心思就淡了,就沒有去那座山神府討生活。他們正是范銅和謝三娘,這一路,也聽說了幾件遠在天邊的大事,比如來自劍氣長城的某位米姓大劍仙出手,揪出了那幾頭興風作浪、亂砸符籙的妖族畜生。又例如玉圭宗多出一個通天人物當供奉,道號青秘,飛升境的老神仙!

  范銅和謝三娘自然不清楚,那幾個讓大瀆開鑿幾近停工的罪魁禍首,就是他們在破敗祠廟內遇見的那夥年輕男女。

  至於什麽米姓劍仙,到底是何方神聖,范銅問了一嘴,約莫是旁人見他不似良善之輩,就根本沒搭理。

  范銅倒是很想在魚鱗渡這邊找個仙家客棧或是鋪子,與仙師詢問認不認得一個叫「陳平安」的人物,或是買幾封山上邸報,看看有無機會,真能發現那個名字。

  結果被婦人一句「你有錢嘛你」給打消了念頭,范銅其實還真有私房錢,只是犯不著為了這點好奇心就露餡。

  他們住的還是京城內的尋常客棧,先前在渡口岸邊散步的時候,瞧見了一艘停泊渡船,體型最為巨大,總有些年輕貌美的仙子,對著那邊指指點點。扎堆的鶯鶯燕燕,又都是些譜牒女仙,范銅一個血氣方剛的大老爺們,當然沒能管住眼睛,於是就被氣不打一處來的婦人給一掐再一擰,疼得男人直冒汗,疼歸疼,看照看,兩碼事。

  范銅相信那位陳仙師若是與他們結伴遊歷,肯定會是差不多的光景。

  就是不曉得那位自稱是劍仙的陳仙師,遇見了如今被議論紛紛的米大劍仙,有幸面對面聊幾句,會不會犯怵?

  今夜他們夫婦二人又出城,來魚鱗渡這邊下館子,這類開銷有數,他們先前還是攢下幾顆雪花錢的。

  以前婦人就喜歡逛各色胭脂水粉鋪子,到了這邊就更誇張了,范銅就奇了怪了,她挑挑揀揀,又不買,開心個什麽勁?

  謝三娘選了個蒼蠅館子,打算吃火鍋。

  范銅一落座,老闆就開始擔心這對夫婦會不會吃白食,只是再一想,如今官府腰桿硬,不至於?

  隔壁桌是些從山上往山下跑的,雖然他們沒有用上心聲言語,但是所聊內容,都是仙家事。

  不過范銅心知肚明,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身邊帶了幾個濃妝艶抹、珠光寶氣的凡俗女子。

  那幾個女子瞧見了好似通緝犯的范銅,便有些鄙夷,再看凶神惡煞漢子身邊的謝三娘,她們眼神就有些女子才懂的意味了。

  謝三娘神色得意,我如今可是正經的良家婦人,你們呢,上床睡覺能掙錢是吧?

  范銅哪裡曉得這裡邊的暗流湧動,更多興趣,還在那幾個譜牒修士略帶顯擺嫌疑的聊天內容上邊。他們正在跟那幾個女子講解一些仙家內幕,說山中煉氣士的出門行頭,可以分出三六九等,第一種,能夠馴服仙禽異獸作為坐騎,要麽是自身機緣好,要麽就是身世夠硬,由師門和長輩賞賜下來。第二種,便是有艘價格不菲的符舟,這種仙家寶物,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養得起的。第三種,就更誇張了,可以擁有一條上了天便時時刻刻在吃神仙錢的私人渡船……

  謝三娘拿手肘輕輕一敲身邊男人,眉頭一挑,范銅笑呵呵,說這三種神仙氣派,自己都夠不著,做夢都得找個好睡姿才行。

  所有女子都直勾勾望向一個喝酒很慢的年輕男子,桌上只有他沒有女伴跟隨。

  那位口若懸河的男人,便將話頭一轉,說我們洪公子,就有一條祖師堂恭賀他躋身洞府境的符籙寶舟。

  洪姓年輕人笑容淺淡,抿了一口酒水,說自己這點微末道行,根本不算什麽,比起真正的修道天才,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越是如此自謙,那些同桌女子的眼神越是炙熱。

  心甘情願為洪姓男子擔任幫閒的那位繼續言語道:「最過分的,當然還是自己就有一座私家渡口了。」

  吃著火鍋,謝三娘時不時就偷偷翻白眼,范銅只是覺得這種薏酒,滋味軟綿綿的,勁道不夠。

  就在此時,婦人眼角餘光發現門口那邊多出個熟悉身形,她趕忙起身,見身邊男人還在那狼吞虎咽,就踹了一腳。

  范銅茫然抬頭,漢子霎時間笑容燦爛起來,竟是與那位陳仙師在這兒重逢了。

  陳平安笑著坐在他們對面長凳上,「厚著臉皮跟蹭頓吃喝。你們請客,我來結帳。」

  范銅抹了抹嘴,到底是個沒讀過書的講究人,「這哪裡好意思。」

  謝三娘嫵媚笑道:「我們跟陳仙師瞎客氣個啥。」

  范銅壯起膽子問道:「陳仙師,冒昧問一句,到底是混哪個行當的?」

  陳平安笑道:「行行出狀元。」

  范銅赧顔。婦人忍俊不禁。

  她其實想要給陳平安夾菜,幫著往火鍋裡燙菜,只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算了。不討喜的吧。

  桌上添了副碗筷,陳平安不多話,埋頭大快朵頤起來,老規矩,火鍋就酒,天下我有嘛。

  方才聽到「陳仙師」這個稱呼,隔壁桌不約而同瞥了眼青衫男子,但他們也只是一眼帶過而已。

  范銅壓低嗓音問道:「陳仙師來這邊做啥子?」

  陳平安端起酒碗,跟夫婦二人磕碰一下,都是一飲而盡,陳平安先拿著勺子從鍋裡撈出幾片毛肚,分別放到夫婦二人的碟子裡,這才笑著解釋道:「剛好這邊有熟人,忙點小事。」

  范銅哦了一聲,就沒如何上心。

  婦人呆呆看著碟子裡的毛肚,等到回過神來,她便一下子轉頭去跟老闆說再打一斤薏酒。

  外邊的巷子裡,急匆匆出宮微服私訪的雲岩國皇帝陛下,屏氣凝神,耐著性子站在牆角根。

  桐蔭渡船那邊,謝狗雙手叉腰,得意洋洋,她當下更加期待小陌的返鄉了。

  在自家山主說要去見倆朋友的時候,謝狗讓他稍等片刻,說有事相求,跟作學問沾點邊哈。

  治學一事,陳平安自少年起,始終信奉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一路上都在描摹各種山川景象、市井風情和建築營造制式的手稿。

  約莫是被陳山主感染,也可能是找點樂子,貂帽少女也會有樣學樣,沿途休歇時掏出一本冊子,背對著陳平安,經常寫寫畫畫。

  陳平安從不過問此事,只是偶爾看到謝狗在那邊偷摸著抓耳撓腮,覺得比較有趣。若是修行事,肯定不至於讓謝狗如此糾結。

  當時謝狗揉了揉貂帽,難得流露出幾分靦腆神色,試探性問道:「山主,聽說你有寫山水遊記的習慣?」

  陳平安頓時心生警惕,自家山頭,可藏不住事,便反將一軍,「有話直說,別拐彎抹角,別學崔東山。」

  謝狗低聲說道:「哈,我這不是見賢思齊嘛,這一路遊歷大好河山,就想要記錄下來,好與小陌說道說道。」

  「嘿,書上不是有個說法,叫作身臨其境,描摹物態,形容情景,栩栩如生,就想著請山主幫忙潤色一番。「像那老瞎子,當初讀書那麽多,就煉不出一個本命字。難怪會對咱們山主額外的青眼相加。

  陳平安略帶疑惑,哦了一聲,一聽這個就來了興致,「手稿拿來看看?」

  謝狗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雙手奉上,高過頭頂,「獻醜,獻醜。」

  陳平安接過冊子,翻開一看,字倒是蠻大的,一頁紙也寫不了幾個字,也好,可以免去故作認真瀏覽狀。

  某某日出了某某城,不清楚或是約莫走了幾里地,見著了一座高山,真的好高啊,到了山頂,再看城鎮,就覺得好小。

  那麽一大片的雲海,雪白雪白,就像棉花……某某寺廟旁邊,有棵不知道叫啥的樹木,瞅著年紀真心不小了,快成精嘞。

  某天路過一座破敗驛站,發現牆壁上寫了幾首打油詩,抄錄如下……

  謝狗輕聲問道:「山主,看過之後,感覺如何?」

  陳平安神色自若,卻是心思急轉,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個說法,「文字比較質樸。」

  本想再加個「粗淺可愛」的說法,可實在是說不出口,太昧良心了,總不能因為避免對謝狗澆冷水,打消她在行文立言一途的積極性,就這麽睜眼說瞎話吧。

  謝狗自顧自點頭道:「果然是文如其人,哪怕捏碎筆管,也搗鼓不出那些花俏的內容。」

  陳平安忽略掉這些言語,問道:「怎麽滿篇的某某日、某某地?」

  謝狗瞪大眼睛道:「日期地點,也要一一寫明?我也不想靠這個版刻賺錢啊,就想著寫得簡明扼要些,只寫重點。」

  陳平安儘量保持微笑,「重點倒是都很重點。」

  謝狗試探性問道:「還有改進的餘地,對吧?」

  陳平安只得乾脆席地而坐,從方寸物中取出紙筆,當場幫忙潤色文字起來,「稍作修改,沒意見吧?」

  謝狗笑道:「只管隨便寫,唯一的宗旨,就是山主把我和這場遊歷寫得怎麽好怎麽來。」

  她蹲在一旁,見那山主只是思量片刻,便下筆如飛,開篇就是「餘好遊歷」一語,貂帽少女見狀,輕輕點頭,深得我心。

  主要是內容同樣很質樸嘛,看來我與山主的才情,旗鼓相當呐,不用給潤筆費了。初二日,與友結伴下山,一筇一笠,腳踩草鞋,問道心堅,雲水縹緲,遊行自在。二十里,過清平府地界,道旁界碑坍塌,一洲山河陸沈,近二十年來諸國洪澇,乾旱,蝗災,兵戈,接踵不息,山下百姓命猶不如草芥,山中亦難言太平。二十餘載光陰,如石火電光,刹那過矣,我輩如何敢不珍惜道行,敢不積攢道力耶。府中城民生雕敝,街市冷清,街上行人面目多有菜色,出城十里,在一小驛歇腳。三十里,沿湖岸而行,楊柳依依,步行綠蔭中,過分界嶺,沿神道登山,山中道院頽敗,入內借竈生火,飯後登頂眺望,見大湖汪洋一片,清平府即在眼底,頃刻間風起雲湧,彌漫不見。遙想當年,行腳頗苦,往往不得見人間煙火,目睹豺狼虎豹、奇禽異獸、可怖可畏之山精水怪等,反成常事。初三清晨,徒步下山,百餘里,停步楊家鋪,略作休整,購買乾糧,耗銀錢八分,過遇仙橋,天驟雨,道路泥濘,走出十五里,至啞巴灘,雨止放晴,乘船夜行,舟中客喜談鬼怪事,卻不知撐蒿舟子即是河伯所化。下船陸行八十里,黃花隴上,道旁桂樹連綿,惜不是秋日至此,遇朝山敬香歸客數人,此地山無主峰,各自為尊。去峰頭打坐一宿,眼見紅日升天,大江如帶,心胸為之一闊。初五,至柳河鎮,被當地冒稱兵丁者勒索二兩銀錢。七十里外,見一名山,山氣雄而不散,與友沿山中溪澗而行,水中游魚歷歷可數。半山腰處有小心坡,此後登山之路唯有羊腸鳥道,險峻異常,鑿壁為階,蜿蜒而上,幾無立足之地,只能面壁而行。途中見古鬆一,老幹如傘,群猴呼躍於枝葉間。絕頂之上為平陸,中有一湖,蘆葦蕩旁有茅棚數處,皆是行道之士,雖神色木訥,身形枯槁,實則雙眸湛然有光。與之問道,暢談山中歷代仙佛真人、奇跡神異,極為精詳,發心要編撰山志。借助月色,臨崖觀景,始知山河大地,全露法王身。初七日,天霽快行,再入大山,古有開國皇帝讀書處,歷來高真棲隱地。山腰之上,氣候如冬,諸多形勝古跡皆埋雪中,惜不得見。初九,過戰場遺址,於一小山坡上,見一高冠道人,閉目坐於蒲團,鼻有兩道白毫,與雲霧相接,風氣動蕩,猶凝不散。不敢冒昧打攪,停於二十步外,道人睜眼主動言語,高語叠出。道人宅心仁厚,離別之際,反復叮嚀,我等學道之人見欲,必當遠離,如被乾草,火來須避。仙凡無異,知錯能改,如病得汗,便可漸次痊癒。務必一心向道,努力修行,萬萬不可為名利所轉。切記切記。十二日,大日炎炎,宛如酷暑時節,入山避暑,山間竹柏森森,蒼翠欲滴,蔭蔽天關,途中聽聞遠處暮鼓聲響,方知有寺在其中。有先朝敕建古刹,香火凋零,寺內有二僧,皆形似羅漢,道行頗高。山中物産貧瘠,生活寒苦,道糧全靠下山募緣。兩僧擅談禪淨,言說末法之中,唯有淨土一門,極穩極捷。十五日,官道之上遇遷徙外鄉的流民百餘人,結伴而行百餘里,遇粥鋪而別。二十里,天色晦暗,白晝如夜,於兩縣邊界一酒鋪午食,店內遇一佩刀遊俠,身材魁梧,道氣逼人,邀請同桌飲酒,提醒如今道上賊匪多如麻,殺之不絕,需繞道而行。遊俠自稱四海為家,牽一瘦且跛老馬遠遊,身影落拓。唏噓之餘,結帳之時,才知遊俠冒稱好友,借機賒帳遁走矣,余與好友相視一笑而已,不以為意。十六日,天黑時分,過關至別國郡城,市井繁盛,人煙稠密,物産豐富,與先前所見,判然有別。借宿城內曇花觀,當家觀主待客熱情,親自帶領禮敬諸殿,言語懇切,說妄來如漚生大海,欲生如大火燎原,我輩道人不可不察此理,又說幾句現成話,說之最易,行之最難。在城內逗留一日,十八日,繼續行腳遠遊,山山水水,走走停停,在一無名大山之腳,見少年三人,信誓旦旦,不成仙決不還鄉。後見一蝌蚪碑,石刻漫漶,碑文模糊,停步摹拓。有云水僧在此題字,慚愧此生難再到。

  山巔有石如老僧突兀而立,古有茅棚,今荒草一片,唯留古跡水井,旁猶有青韭叢生。漫漫雲海一峰獨出,中流砥柱,似山動而雲不動……

  裴錢走樁完畢,走出屋子,月色清明,見那謝狗還站在船頭那邊,自顧自偷著樂呵。

  謝狗回頭看了眼年輕女子,朝後者做了個鬼臉。裴錢不以為意,習慣就好。

  謝狗躡手躡腳湊到她跟前,做了個抬手喝酒的姿勢,笑嘻嘻問道:「裴錢,咱們邊喝邊聊?有些事情,是時候讓你知道了。」

  裴錢好像故意避重就輕,滿臉疑惑不解,「剛剛我們不是喝過酒了?」

  謝狗學山主唉了一聲,「第二攤嘛!」

  裴錢搖搖頭,「免了。」謝狗還要說什麽,裴錢已經轉身走向自己屋子。謝狗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出言挽留。她跳上船欄,晃著雙腳,自言自語起來,嘀嘀咕咕,跟說醉話似的,不得時則大野龍蛇,得時則人間大行。

  謝狗轉頭望向那個背影,問道:「我有個問題,你可以不用回答。這些年過得還好吧?」裴錢轉過頭,一雙明亮的眼睛裡,似乎已經有了答案。遇到師父之前,生活如何,不必說它,遇到師父之後,就是最好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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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0-19 20:47:0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三三得幾


  桃花最宜行船水上看,明月便要躺在屋頂賞。

  這是崔東山的歪理。

  馮雪濤就像粘上了一塊牛皮糖,只得跟著白衣少年到處亂逛。

  馮雪濤其實耐心和脾氣都不算好,攤上崔東山這麽一號人物,沒轍。關鍵崔東山還是個惹人煩的話癆,先前在船上酒沒喝飽,話倒是聽了個十足飽。

  崔東山沒有跟謝狗扯謊,他確實是照著刑部檔案的名單,將所有出示過關牒的煉氣士,都給粗略過了一遍。

  山中司署選址都已經完備,這就導致官帽子、空椅子比譜牒修士還多,青萍劍宗實在是缺人手啊。要怪就怪自己這個宗主威望不夠,沒辦法振臂一呼就群雄薈萃。

  好在先前在桐蔭渡船,先生和謝狗各自推薦了一名練氣士,理由不同,謝狗是說那小女娃兒,資質還行,先生則說那名修士心性不錯。

  拉著馮雪濤逛了一圈下來,崔東山已經決定將那個臉上有雀斑的年輕女修收入麾下,至於那個叫簡綉的漂亮姑娘,待定。

  崔東山神秘兮兮問道:「馮兄,你覺得況夔資質如何?」

  誤以為自己看走眼的馮雪濤,再施展神通打量了那況夔一眼,確定無誤之後,給出一個相對委婉的評價,「十分尋常。」

  崔東山說道:「馮兄就沒有看出,這小子家學淵源深厚,精通望氣手段?」

  馮雪濤照實說道:「沒看出來。」

  就算看出來了又如何,煉氣士若是擅長望氣一途,確實是錦上添花,可對馮雪濤這種飛升境而言,況夔的這點能耐,確實可以忽略不計。

  崔東山問道:「一直沒有問馮兄有無高徒?」

  馮雪濤說道:「只有一些個不記名的弟子,大半都老死了,剩下少數幾個,已經多年未見,我也沒打算去找他們。崔宗主問這個做什麽?」

  崔東山抬了抬下巴,「代徒收徒,美談啊。」

  馮雪濤搖搖頭。亂七八糟,什麽跟什麽。

  崔東山一臉震驚道:「莫非馮兄是想代師收徒?」

  馮雪濤臉色僵硬,沈聲道:「崔宗主莫要說笑了。」

  崔東山搓手嘿嘿笑著。

  馮雪濤問道:「崔宗主,能不能與我說幾句明白話?」

  崔東山使勁一拍掌,「這就對了嘛,馮兄不要猜我的心思,直接開口問就是了。」

  馮雪濤說道:「洗耳恭聽。」

  崔東山難得用一種認真神色說道:「況夔心性好,是我家先生的評語,馮雪濤,你當知道,我先生看人,說心性好,那就真是一個很高很高的評價了。說句難聽的,你就得不到這種評價,至少暫時是。當然,你看待我家先生,亦是差不多的觀感。接下來我肯定會帶況夔去往青萍劍宗修行,但是身份如何安排,我自有打算。如果沒有記錯,馮兄有個不記名弟子,叫殷藝,在皚皚洲有個山頭名界山,如今是玉璞,志向高遠,苦於戰功不夠,始終無法開宗立派,此外他還有個女兒,是修道胚子,還是劍修,她年少起便嚮往劍氣長城,但殷藝心疼女兒,捨不得她去那邊歷練,殷鶯兩次離家出走都被老古董父親殷藝帶回山中,所以這幾十年來,父女關係鬧得很僵,等到劍氣長城舉城飛升至五彩天下,殷鶯心知自己此生注定再無法與兩位本洲劍仙一般,去戰場殺妖,她大失所望,更是降到了冰點,揚言要捨棄劍道修行,殷藝為此焦頭爛額,要說該如何解開心結,當然是解鈴還須繫鈴人。他殷藝可以先認了況夔為親傳弟子,有了這層關係,我就可以幫他為殷鶯介紹一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認作師父。但是殷藝必須付出一點不是代價的代價,他和界山必須分別成為青萍劍宗的供奉和下山。代價是他再沒有機會單憑本事和運道,當那開宗立派的祖師了。不是代價,是因為以殷藝的修道潛力、資歷和人脈,這等志向,本就是奢望。當然,見了麵,我可以讓他徹底死心,且心服口服。他殷藝就沒有開宗立派的命,但是與此同時,他的女兒,卻是大有機會,在那皚皚洲,時隔兩千年之久,大破天荒,建立起第一座劍道宗門。我跟青萍劍宗對此,樂見其成。青萍劍宗參與其中,那麽與皚皚洲一向不對付的北俱蘆洲,是不是就得稍稍多點寬容了,要掂量掂量,這件事,是不是得到了我家先生和落魄山的認可?在這段不短不長的時日當中,你馮雪濤既然是殷藝的傳道人,休想置身事外。先前你我談心,我崔東山說自己是個過渡宗主,難道你就不是玉圭宗的過渡供奉?姜尚真是把你當真正朋友的,很清楚習慣閒雲野鶴的野修青秘,與玉圭宗的風氣並不契合,他自然不願也不會將你徹底綁死在玉圭宗。」

  「我家先生,幫助青萍劍宗找了一個暗中的護道人,青同。那我這個給曹晴朗當小師兄,也當為下任宗主找個靠譜的護道人。」

  「聽到這裡,馮兄是不是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兜兜轉轉,說來說去,我真正看上的,還是你啊,青秘道友。」

  馮雪濤怔怔無言,好像第一次認識身邊這個吊了郎當的白衣少年。

  崔東山繼續娓娓而談,「你大概聽過個小道消息,浩然天下城隍廟,秘密單開一份名單,用以記載功德在身的『紅人』。像我那位大師姐,名字就在其中,故而她遊歷浩然諸國,途徑大小城隍廟,都可以受到特殊的禮遇。至於馮雪濤,尚無這份待遇。但是在文廟那邊,卻還真不太一樣了,只因為曾經野修青秘曾經不惜性命,先是跟隨阿良趕赴蠻荒腹地,再與姜尚真搭檔,為曹慈在內那撥年輕人護道一程,與蠻荒天干一脈修士有過一場狹路相逢的捉對厮殺。但是馮雪濤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利用這種看似虛名的功勞,我卻知道如何將其利益最大化,而且還是用一種循規蹈矩、絕無殺雞取卵之憂慮的合理方式。」

  「先生是讀書人,我是個生意人。先生治學修身皆嚴謹,欲想兼仁義與事功,我卻是只追求事功,所以趁我還是青萍劍宗的宗主,你要珍惜這個千載難逢稍縱即逝的機會。馮雪濤,我已經將底價都挑明瞭,這樁買賣,你做不做?」

  「我數到十,過時不候。」

  馮雪濤在崔東山即將數到十的時候,開口說道:「我只有一個很野修的功利問題要問。」

  崔東山截住話頭,微笑點頭道:「就等你這句話了,放心,我會幫你指明一條合道之路,能否成事,保守估計,五五之間。」

  馮雪濤穩住道心,問道:「當真?!」

  崔東山說道:「醜話說在前頭,你肯定會耗時很久,短則八百載長則幾千年,都是有可能的。」

  馮雪濤沈聲道:「一言為定。」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這種坦蕩蕩的君子之約,不用發誓或是立個字據了吧?」

  馮雪濤說道:「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我們得找個中間人,幫忙見證此事。」

  崔東山小心翼翼問道:「比如?」

  馮雪濤笑呵呵道:「崔宗主學究天人,最擅長揣摩人心,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舉。」

  崔東山跺腳道:「我跟德高望重的火龍真人關係一般啊。」

  馮雪濤黑著臉,「我是說陳平安!」

  崔東山糾結了片刻,故作心聲言語狀,繼而如釋重負,信誓旦旦說道:「好說歹說,我家先生總算答應了。」

  馮雪濤面露譏諷,「崔宗主,能不能有點誠意,當我是傻子嗎?」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笑眯眯道:「行了,那我就開誠布公,與你說句頂天的實在話。做生意,哪有不冒風險的。再好心好意提醒你一句,敢拿我先生威脅我,我就弄死你。」

  好傢夥,翻臉比翻書還快。

  馮雪濤的此刻直覺告訴自己,白衣少年沒有開玩笑。

  刹那之間,崔東山腳底抹油,就要跑路。

  結果仍然被來者按住狗頭,同樣是笑眯眯道:「崔宗主了不得啊,就是這麽好心好意跟人做買賣的?」

  馮雪濤幸災樂禍大笑不已,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原來在崔東山假裝跟先生心聲言語之際,馮雪濤是真與陳平安心聲說了此事,不過將內容掐頭去尾,只說自己與崔宗主談妥了,願意在卸任玉圭宗供奉之後,立即轉投青萍劍宗擔任長久的記名供奉。陳平安雖然不清楚崔東山如何說服這位飛升境野修,不過到底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結果剛將心神投來此地,就聽到崔東山在那邊說什麽頂天的實在話,要弄死誰。

  崔東山縮著脖子,大駡馮雪濤一句「狗日的野修」。

  一板栗打得白衣少年嗷嗷叫,還訓斥一句,「都是自家人了,怎麽跟未來供奉說話呢。」

  陳平安抱拳笑道:「青秘道友以後多擔待些。」

  馮雪濤抱拳還禮,「好說。」

  陳平安微笑道:「以後到了青萍劍宗,可以常去落魄山喝茶喝酒。」

  馮雪濤聞弦知雅意,笑道:「告狀就免了。我信得過崔宗主的生意經。」

  陳平安點頭道:「東山平時說話不著調,大多時候做事還是靠譜的。」

  馮雪濤猶豫了一下,說道:「存疑。」

  陳平安哈哈大笑,「看來馮兄已經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很好很好。」

  不知為何,馮雪濤發現陳平安現身之後,崔東山就判若兩人,準確說來,是這對先生學生同時在場的時候,比如先前桐蔭渡船的酒桌,崔東山就會氣勢全無,並且沒有任何彆扭,就像一種心有靈犀的無言默契,自然而然,沒有道理可說。

  陳平安說道:「東山不必說他,青萍劍宗那邊,晴朗比我這個當先生的,要更像個醇正的讀書人,同時還比我更變通,求學問道之心堅定。希望馮兄以後多照顧多指點。我在這裡先行謝過。」

  馮雪濤嗯了一聲,「在京城這邊,我跟曹晴朗接觸過幾次,印象不錯。」

  切身感受到陳平安與崔東山、曹晴朗融洽的師徒關係,馮雪濤內心唏噓,小有感觸,自己是不是真該去趟皚皚洲,見一見那個只要自己不去見他、他都不敢來找自己的弟子殷藝了?

  一衆不記名弟子當中,資質各異,人心不一,有拉著自己的名號扯虎皮做大旗的,有漸行漸遠漸成陌生人的,既然你馮雪濤不把我們當回事,我們也就無所謂記名不記名了,卻也有殷藝這個異類,總想要好好修行,開山立派,終有一日會在師父那邊證明自己有資格當親傳弟子。

  好像聽說殷藝有想過聘請謝松花擔任殷鶯的劍術師父,想起這一茬,馮雪濤便問道:「謝松花怎麽沒有擔任青萍劍宗供奉?」

  崔東山嘿嘿笑起來。

  陳平安無奈道:「大概是謝劍仙喜好自由,不喜歡被宗門拘著吧。估計她之所以願意擔任皚皚洲劉氏的家族供奉,還是念著一份同鄉之誼。」

  崔東山還在那邊自顧自嘿嘿嘿,結果就又挨了一記結結實實的板栗。

  馮雪濤如墜雲霧,卻也沒有深究緣由。

  原來陳平安是真怕謝松花,每次見面都犯怵。這位皚皚洲女子劍仙,不是一般的言語無忌,喝酒說葷話,都是好手。

  「老娘真要找不著心儀的道侶,其實陳隱官也能湊合湊合,放心,我不要名分的,金屋藏嬌即可。」

  「你別看宋聘那婆娘在人前冷清,端架子端得老高了,其實私底下聊閨房話,全是虎狼之詞,連我都受不了,嘖嘖嘖……」

  陳平安就算膽子再大,哪敢……引狼入室?

  崔東山笑嘻嘻問道:「那位雲岩國皇帝陛下怎麽在巷子裡,領著一大幫子位高權重的朝廷大佬,當起了木頭人?」

  陳平安沒好氣說道:「巷子比館子更涼快不行嗎?」

  崔東山小雞啄米,「好好好,行行行。」

  馮雪濤一笑置之。

  陳平安收起一粒心神,返回那個蒼蠅館子,與范銅跟謝三娘繼續喝酒吃火鍋。

  隔壁桌起身結帳,離開了館子,結果很快就發現外邊巷子情況的不同尋常。

  一條不寬的巷子,大致分出了三個「小山頭」,最前邊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中年男子,腰懸龍紋玉佩。身邊站著兩位氣勢威嚴的老人,一位面白無須,雙手插袖,習慣性低頭彎腰。另外一人高冠古貌,滿身道氣,眼神淩厲。之後是七八個官氣很重、年齡懸殊的男人,他們皆穿便服。再往後臨近小巷轉角路口,都是身材魁梧、佩戴朝廷制式刀劍的青壯男子,月色下,其中有人袖口微微露出內穿甲胄的光亮。

  離開的館子的那夥人,見此景象,只得轉身從巷子另外道路走去,腳步不快。

  他們還沒有離開巷子,隊伍中便有一位女子激動萬分,顫聲道:「我認出有兩位國公爺都在巷子裡。」

  另外那位女子則神采奕奕,壓低嗓音說道:「好像還有禮部尚書大人。」

  至於幾位煉氣士,則以心聲交流,「中年男人身邊站著的,好像是那位雲岩國新任國師。」

  「如此說來,是皇帝親臨此地?」

  「總不能是等人?真要如此,奇了怪哉,如今誰能有這麽大的牌面?」

  「難道是玉圭宗的韋瀅宗主?」

  「韋大劍仙這麽閒,跟我們在一個館子裡吃火鍋?」

  「是青萍劍宗的那位崔宗主?不對啊,聽說那位宗主是駐顔有術的少年容貌,喜好身穿白衣來著。」

  反正他們就是百思不得其解。

  店內,陳平安看似隨意問道:「範銅,你們是想在山下某份差事,比如在某個小國官府裡邊撈個鐵飯碗,還是去山上,找個適合修道的仙家門派。」

  範銅大大咧咧說道:「挑啥,肯定都行啊,問題是誰肯收咱們呐,陳仙師,對吧?」

  謝三娘想了想,說道:「陳仙師,說心裡話,我們還是想去山上尋一份仙家緣法。」

  陳平安點點頭,「明白了。」

  站起身,陳平安抱拳告辭,笑道:「酒足飯飽,山高水長,有緣再會。」

  陳平安伸手虛按示意不用矯情起身送行了,「這麽熟了,都別客套。」

  範銅想起一件事,剛要開口,提醒陳仙師忘了掏錢,說好了我們請客你結帳的,就被婦人一腳踩在鞋背上,給她狠狠瞪了眼。

  漢子有點摸不著頭腦,陳仙師又不缺這幾個錢,這次他請客,下次咱們再請回去唄,陳仙師都說了,都是熟人不矯情。

  寂靜小巷中。

  走在隊伍最後的一個京城當地女子,鬼使神差,轉頭望向巷中。

  她混跡風月場多年,什麽風光、什麽富貴氣焰沒見識過,可還是瞧見了讓她畢生難忘、匪夷所思的一幕。

  記得先前由於是鄰座,她與隔壁桌最後一個落座的男人,便剛好背對而坐,有次她給那幾位仙師敬酒的時候,便覺得座位狹窄,她就想要提醒後邊那人,能不能往他酒桌那邊靠一靠,只是她敬完酒再回頭,發現那男人已經主動挪了挪長凳。

  但是,當館子走出那位窮酸青衫男子,巷中的中年男人便開始作揖行禮,與此同時,所有人或稽首或低頭彎腰,依稀有鐵甲錚錚作響。

  ────

  丹井派掌律趙鐵硯,是個洞府境煉氣士。百餘年的道齡,漢子身材矮小,目露精光。布衣草鞋,腰別一枝銘刻雷部符籙的鐵鐧。

  趙鐵硯他們這一行練氣士到了雲岩國京城,就跟溪澗小雜魚入了龍潭,沒有掀起半點波瀾,不似在那偏遠小國地界,還能被稱呼幾聲神仙。趙鐵硯在這邊,有一處師門産業,就在魚鱗渡開了一間雜貨鋪子,七彎八拐,不容易找,得問路。要問生意如何,估計還不如附近那個賣烤魚的夜宵館子。趙鐵硯見著了愁眉不展的同門商師弟,只得安慰一句,山上買賣,總是這樣的,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其餘兩撥同行的煉氣士,他們本以為可以沾點光,在京城好歹有個落腳的地方,不曾想還得自己去找客棧。

  其實雙方都尷尬,還要假裝都不尷尬,就更尷尬了。

  時隔數年,師兄弟重逢,商祚在酒桌上一直在倒苦水,原來如今京城裡邊的達官顯貴,別說皇親和九卿,眼界都很高,就連個郎官,門檻都不容易跨過去,他們根本不把下五境修士當回事。話裡話外,商祚都想回到門派,躲去山中,重新把修行一事撿起來。趙鐵硯對此也無可奈何,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實在不行,自己留在這邊,讓商師弟帶著那個新收的弟子一起返回門派。

  如今世道,山上仙師不富裕,山下諸國何嘗闊綽了,都在拴緊褲腰帶過日子。

  這次隨行下山歷練的幾個晚輩,他們修道晚,資歷還淺,對此還沒有太多感觸,只覺得外出修道,就該時常風餐露宿,多吃苦。

  掌律趙鐵硯卻是享過福的過來人,記得年輕時第一次跟隨師門長輩下山歷練,年少時在道書上說什麽紅塵萬丈、名利裹纏烏龜殼啥的,原來全是胡扯,修道之人到了山下,就是進了個花花世界,長輩們也開明,在山上是一套說法,在山下私底下又是另外一回事,並不迂腐古板,只是讓他們幾個,可以隨意一些,山中的清規戒律,其實不必嚴格遵守,只需記得回到山中,不要亂說話,免得被掌律一脈那邊聽了去,借機小題大做。

  商祚神色複雜,喃喃道:「趙師兄,本來好好的山居修道,怎就成了一門生意活計。」

  喝了一碗寡淡如水的薏酒,商祚扯了扯領口,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滿身銅臭氣,洗都洗不掉。」

  趙鐵硯笑道:「這次我下山,就是掌門師兄讓我來代替你的。」

  商祚看了眼掌律師兄,擺擺手,「少扯這種蹩腳理由糊弄我,哪有一個門派掌律整年在市井開店掙錢的道理。我跟你吐苦水,不是想回去躲清靜,日子過得憋屈,是沒轍的事情,可你總不能讓我都不訴苦吧?」

  趙鐵硯愈發心酸幾分,還是笑道:「以後會好起來的。等到掌門師兄成為一位金丹地仙,我們這個門派就算在桐葉洲山上真正有一席之地了。」

  商祚直接悶了一碗酒,神色苦悶道:「前不久瞧見了一棵好苗子,資質那是真好,我覺得不比掌門師兄差,可惜沒爭過,給別家搶了去,老子認慫,屁都不敢放一個。」 。??。??

  趙鐵硯無言以對,猶豫了一下,問道:「還在京城?有沒有斡旋的餘地?」

  商祚搖頭道:「出手搶人的,是個年紀輕輕的元嬰境。其實對方還算厚道,比較客氣了。況且那孩子已經正式拜師,他還主動跑來跟我道了個歉。還說幫他師父捎句話,以後有機會,肯定會償還一份道緣給丹井派。」

  趙鐵硯嘆了口氣,當年門派歷代祖師中,境界最高的一位,就是元嬰。

  只是上次桐葉洲大劫臨頭,整座師門都帶著神主搬遷去了五彩天下,趙鐵硯他們幾個,是不願意離開,主動留下。除了掌門師兄和如今管錢的師姐,其餘像趙鐵硯和商祚幾個,當年連祖師堂嫡傳弟子身份都不是。聽說八十年後,五彩天下會開門一次,不知道到時候又是怎樣一種光景了。

  趙鐵硯說道:「下山之前,掌門師兄跟黃師姐喊上我,有了個決定,跟你通個氣,也想聽一聽你的看法。」

  商祚拈起一顆鹽水花生,細細嚼著,神色哀傷,語氣卻是異常堅定說道:「不管你們商量出個什麽,反正我是早就想好了,就算他們在八十年後回到桐葉洲,我也不認他們是祖師了。你們三個如果是想著認祖歸宗的,就幫我將丹井派譜牒勾銷,我就不回山挨白眼了,反正有我沒有,都沒兩樣。以前是,以後更是。」

  趙鐵硯笑道:「你想岔了,我們幾個,跟你都是一樣的看法。」

  借酒澆愁互說心聲的功夫,商祚的弟子來後院這邊禀報消息,鋪子裡邊來了個外出找財路的煉氣士,遞交拜帖,對方說自己有個小門派,精通機關營造和經濟一道,看看有無機會與貴派合作。趙鐵硯打開帖盒,看過那張拜帖上邊的文字內容,遞給師弟,最終趙鐵硯和商祚面面相覷,給整懵了。

  打秋風,也不找個家底厚的誑騙?

  商祚吩咐弟子說道:「好言好語,打發了對方便是,別起無謂的爭執。」

  不曾想那個不速之客,已經自顧自從鋪子來到後院,笑容掛滿笑容,伸手招呼道:「趙掌律,商兄弟,好久不見!」

  只因為對方過於熱絡,感情炙熱得就像與老友久別重逢,趙鐵硯看了眼商祚,商祚也在看趙鐵硯,都以為是對方的朋友登門。

  見過胡攪蠻纏的,還真沒見過這麽莫名其妙的。

  白衣少年好像沒有半點自知之明,滿臉誠摯神色,站在院中天井那邊自說自話,「傳聞丹井派山中有二十四潭,分別以節氣命名。真是一個山清水秀適宜修道、養眼又養心的好地方啊。在小子看來,不出個上五境的通天人物,真是沒天理了。」

  少年繼續說道:「我還聽說你們開山祖師是個行腳郎中出身,在那山市中販賣藥材,偶遇異人,因為宅心仁厚,得到一樁仙緣,就此走上修行道路。此後奇遇連連,也是受之無愧的。直到丹井派的香火道統傳到了這一代掌門手上,話該怎麽說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門口那邊有個雙臂環胸的男人,聽到這裡,呵了一聲。

  商祚臉色不悅,說道:「有事說事。」

  少年說道:「我呢,也是有個自家山頭的正兒八經的譜牒修士,不過到底是個新興門派,底蘊不夠,就只好親自外出掙錢了,除了我是個營造高手,還有幾個農家、藥家修士,建造和打理園圃,栽培奇花異草,移植仙家古木,挑選和搬遷風水石,搞些青鶴白鹿雲中飛魚啥啊,都不難,能讓一個山上門派變得更有仙家風範,此外仿造牌坊古碑,托名山崖石刻,甚至可以擔任臨時供奉,紙面客卿,幫忙撐場面,或是牽線搭橋,與別家租借渡船,等等,只要是你們能想到的,我都會,你們想不到的,說句不吹牛的,我也會。總之,就是憑本事講良心,出門在外掙點辛苦錢。」

  少年翹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後某人,「比如身後這位朋友,就是個深藏不露的藥家練氣士,絕對是一把好手!」

  馮雪濤笑道:「手藝還行。」

  成為地仙之前,馮雪濤的老本行,確是農家手段。

  趙鐵硯忍住笑,「具體價格怎麽算?」

  白衣少年說道:「可以坐下來慢慢談。」

  商祚以心聲提醒道:「趙師兄,小心對方是衝著你那支鐵鐧而來。說不定他們早就來這邊踩過點了,就等你出現。」

  畢竟如今丹井派最值錢的物件,就是這件鎮山之寶了。

  趙鐵硯說道:「理當如此,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更怕這夥人與丹井派有舊怨。」

  少年踮起腳,伸長脖子,望向屋內桌上,「不如喝點小酒兒,弄幾個下酒菜?退一萬步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就當交個朋友。」

  商祚眼尖,問道:「這位仙師身上的法袍,可不便宜。」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那必須的,打腫臉充胖子嘛。老話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我輩學道之人,出門在外,難免遇到些狗眼看人低的,所以還是要講一講行頭和排場的。」

  那個商祚弟子兼任店鋪夥計的少年,剛學會心聲言語,與師父和掌律師伯說道:「這傢夥剛才在外邊賴著不走,蹲門口跟我聊了半天,是不是騙子不好說,反正脾氣蠻好的。」

  單純少年沒敢說那同齡人,一見面就誇贊自己根骨清奇,是百年一遇的修道仙材啊,為何淪落市井,不去山中求仙?

  這類話語,若是不管真僞,聽著總是舒服的。

  京城裡排得上號的富貴公卿,近期都領著一些個聰明伶俐的自家晚輩,走門串戶,有些已經認了好幾個師父。

  商祚倒也想收幾個不記名的便宜徒弟,奈何現如今丹井派的底細,根本經不起查詢,一查就露餡。

  否則像那些中五境的,只要登門,來者不拒,只需傳授一門粗淺的吐納術,或是教一篇東拼西湊而來的道訣,再給幾顆吃不死人的丹藥,就可以掙個盆滿鉢盈。

  至於這個新收的弟子,哪怕資質再一般,也是個能修行仙家術法的,能夠被自己找到,商祚已經心滿意足,屬於意外之喜。

  趙鐵硯耐心再好,也有了下逐客令的念頭。

  崔東山笑道:「不著急趕人,其實我之所以登門求見,買賣之外,還有一段緣法可講」

  趙鐵硯問道:「此話怎講?」

  崔東山說道:「先前我家先生,帶著一個頭戴貂帽的女子,在一處淫祠山神地界,見過你們。先生與我提及此事,說你們山規門風都好。」

  趙鐵硯稍微心定幾分,那貂帽少女抖摟過一份仙家手段,道行不低,相當不俗。若是她與那個從頭到尾都沒說話的青衫男子,真看上了自己那鐵鐧,在荒郊野嶺,他們要明搶都不難,沒必要弄得這麽曲折。道理再簡單不過,可以強搶,何必坑騙?

  趙鐵硯將那拜帖拋還給白衣少年,說道:「所求何事,懇請直言。」

  崔東山笑道:「寺廟有下院,仙府有上宗。是不是這個理兒?照理說,你們這些舊丹井派的棄子,哪怕受了委屈,還是要忍辱負重的,繼續守著個空殼祖業,以後他們返回,再乖乖雙手奉上。」

  「只是浩然文廟排行老四的亞聖,說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沒聽過?亞聖可沒教讀書人變得愚忠愚孝,君不君,臣便可以不臣,這才是正理,是有先後順序的。」

  「需知修行最怕錯走了道路,亂拜山頭,認賊作父。修道之人,七情六欲亂竄,不得誠心正意,千頭萬緒,猶如獅子身上蟲。自當整理山規,重振家風。大浪淘沙,淘盆沙盡之時,即見真金。我看你們就很好,上梁不正下梁反而不歪,好極了。」

  「修行求仙,修行向道,還是有點不一樣。滿身銅臭氣,怎就不是修道人,不是纖塵不染的字面仙人而已。」

  商祚以心聲道:「趙師兄,我說不過他。」

  那厮在發酒瘋,說胡話?

  好像不是。細嚼起來,頗有幾分道理?

  趙鐵硯說道:「可能跟掌門師兄有的聊。」

  崔東山眨眨眼,望向那個店夥計,「少年郎,我與你一見投緣,要幫你編寫一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精彩故事。」

  少年興高采烈,不敢置信,怯生生問道:「我真能修行得道,當那仙人?」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你屬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後半截故事裡的主人公。」

  少年沒聽出話外話,神色懵懂,「啥?」

  崔東山拍了拍少年肩膀,「這麽聰明,難怪咱倆投緣。」

  趙鐵硯思量片刻,問道:「能不能說得再簡單一點?」

  崔東山大聲嚷嚷道:「既然咱們都是明白事理的敞亮人,我就明說了,今天親自登門,是要與一座煥然一新的丹井派結盟!」

  趙鐵硯愈發一頭霧水,好奇詢問那白衣少年,「敢問貴派名稱?」

  只見那白衣少年咧嘴笑道:「說過了,是個新興門派,叫青萍劍宗!」

  商祚嘆了口氣,以心聲說道:「師兄,我真心受不了這小子!」

  趙鐵硯笑道:「那敢問這位仙師,是不是姓崔名東山?」

  白衣少年使勁點頭,「對啊,我是崔東山啊。」

  趙鐵硯深呼吸一口氣,「滾!」

  崔東山轉頭說道:「青秘道友,瞧見沒,都猜出我身份了,腦子比你靈光唉。」

  馮雪濤笑著點頭,「好像是的。」

  青秘?

  玉圭宗那個新供奉,皚皚洲飛升境修士?確實,聽說這位老神仙如今就身在京城。

  商祚怒喝道:「都給老子滾蛋!」

  崔東山竪起大拇指,「敬你們是條漢子,我就不與你們計較什麽了,我們啥時候開始喝酒啊。」

  崔東山轉頭問道:「青秘道友,好像談崩了,怎麽講?」

  馮雪濤笑道:「我無所謂,留下喝酒也可以,滾也行。」

  崔東山抱拳,使勁搖晃了幾下,「後會有期。真要遇到事情,四處碰壁走投無路了,可以去魚鱗渡那艘桐蔭渡船找人,就說你們與謝次席打過照面,或是直接找我身邊這個馮雪濤。」

  趙鐵硯笑道:「那我與師弟就不送客了。」

  商祚突然說道:「不管你們是誰,有什麽企圖,我都想跟你們說明一事,我丹井派也有很多道心純粹的修道之人。」

  大概牽腸掛肚的想念,就像不善飲酒之人,悶下一碗烈酒。

  崔東山點點頭,「肯定的,否則也不會有你們幾個,能讓我來這邊說這麽多。害我喝酒都白喝了,口渴,真不能一起喝酒?」

  馮雪濤實在是聽不下去了,率先轉身離開。

  崔東山學那台戲臺上的人物,翹起腳,作持鞭騎馬狀,喊道:「道友慢行。」

  出了鋪子,崔東山雙手籠袖,語重心長道:「青秘道友,雲遊四方,行腳萬里,人物事景,我們可不能只是走走看看啊。都說人身即是一座小天地,山澤野修,孑然一身,無牽無掛,當真沒有看輕了自身?」

  「能否遇仙,是否分心,是看過眼雲煙,還是當中流砥柱,何處不是心關,在那灘頭教人啞口無言。心猿跳躍意馬馳,我輩登山修道之士,面壁而行,如何自處?」

  「我知道這些話,你道心足夠堅韌,是聽不進去的,但是作為斬雞頭燒黃紙的朋友,我還是要與你說上一說。」

  「馮兄,是不是被感動了?突然覺得我這人怪好嘞?」

  馮雪濤板著臉說道:「滾。」

  崔東山果真獨自走了,「好嘞,得令!我有一頭小毛驢,從來也不騎,噠噠噠。」

  ────

  在那對誰而言好像都是異鄉之地的光陰長河,陸沈找到鄭居中,「何必做到這一步?」

  鄭居中淡然道:「陸掌教,你覺得我需要用言語恐嚇誰嗎?」

  陸沈裝傻扮癡,「啊?鄭先生說了啥?」

  鄭居中置若罔聞。

  要與青冥天下兌子。

  至於你們信不信,那是你們白玉京的事情。

  陸沈驀然瞪圓眼睛,伸手指向自己的臉,「鄭先生,你看看貧道的眼神和臉色,真誠不真誠,信不信?」

  陸沈捶胸頓足,「說句不誇張的,貧道比你還信啊!」

  鄭居中只是沈默。

  某一局約定好的棋局,棋盤就是整個青冥天下。

  對弈雙方,各有先手。

  鄭居中的先手,是率先躋身十四境。

  大掌教寇名的先手,是一座白玉京。

  陸沈神色黯然,「自度自修,不好嗎?」

  「何必主動入局,當那攪屎棍。唉,話也不能這麽說,青冥天下不是一座糞坑,鄭先生更不是攪屎棍。」

  陸沈喃喃重複說道:「鄭居中和青冥天下自然都不是如此。」

  鄭居中終於開口說道:「記得上古歲月裡,對游士和修道之人來說,一個人的出生之地,是謂鄉國。居止和侍奉之國,名為家國,祖籍所在則為祖國。」

  陸沈問道:「你不是偏心,在幫誰?或是更早跟誰達到了某種秘密約定,不得已為之?」

  鄭居中搖搖頭,「皆否。」

  陸沈破天荒暴跳如雷,指著鄭居中鼻子駡道:「仗著自個兒聰明就欺負人的王八蛋,說說看,你到底圖個什麽?這份天下大亂的因果,你鄭居中擔當得起?」

  鄭居中微笑道:「我本就是在自度自修,如果三個十四境勝不過余斗,那麽三個僞十五呢?」

  陸沈繼續大駡不已,「什麽算數,誰教你的,三三得九還是三三得一啊?!」

  鄭居中一揮袖子,「陸沈你駡歸駡,別唾沫星子亂濺。」

  陸沈頽然坐地,委屈萬分,抽了抽鼻子,「小道這不是急眼了,情難自禁嘛。」

  鄭居中緩緩說道:「在我看來,陸沈是整座酒缸裡的唯一清醒人。」

  陸沈卻是沒來由想起一句話,自言自語道:「不曾醉過,怨酒。」

  鄭居中微笑道:「明天如何明天見。既然今日無事,我們不如喝酒?」

  年復一年,野花開遍人間。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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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0-23 07:58:36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為何就山,可問春風


  好似白雲一朵的少年回到桐蔭渡船,見那貂帽少女蹲在船頭梯子旁,崔東山笑問道:「謝次席是蹲茅坑還是堵我呢?」

  謝狗懶得起身,伸手擋在嘴邊,問道:「崔宗主,你真能給那青秘指明一條合道之路?沒誑他?」

  崔東山便跟著蹲下,唉了一聲,「吾家門風,以誠待人。說是五五之間,就是一半一半,絕不欺人。」

  崔東山哼哼唧唧,摔了摔袖子,「我可是當宗主的人,臉面比金子還貴重。」

  謝狗將信將疑。

  崔東山好似後知後覺,滿臉驚恐神色,「謝次席如何曉得這種密事?莫非我與青秘道友眼見四下無人,並排在小巷牆角根那邊澆水的事,不會也被看了去?我可是個黃花大小子啊,這要傳出去,以後還怎麽見人……」

  謝狗咧嘴笑道:「又不是拉屎,有什麽好看的。」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謝次席在落魄山修行沒幾天,聊天功力暴漲啊。

  裴錢在船頭散步,說道:「無非是成與不成,不就是對半分。」

  謝狗一臉茫然,「啊?還能這麽搞事?」

  難道自己混了一座假的落魄山?哦,記得鄭大風說過,崔宗主如今是青萍劍宗的人,潑出去的水了,不親啦。

  裴錢說道:「也不全是騙人,由於青秘前輩並未聽出火龍真人的言外之意,小師兄就只好幫忙一把。」

  崔東山伸出雙手,竪起大拇指,「最知我者,大師姐也!」

  謝狗臉色照舊,「啊?啊?」

  裴錢只得耐心解釋道:「青秘前輩就是那種心氣已墜的飛升境修士,已經對十四境徹底死心,自認資質與機緣,都比不過那些強飛升,其實這種心境,才是真正讓青秘前輩的飛升之路走到了斷頭路的盡頭。大白鵝若是說你馮雪濤如何如何,猶有機會,馮雪濤未必肯信,這便是大白鵝為何會說一句『道心足夠堅韌』,其實是在一語雙關。既然如此,大白鵝就用了一種……方便法門,總之就是要讓馮雪濤先將心氣重新提起,有了希望,哪怕依舊渺茫,但是昨日馮雪濤與明日馮雪濤,就會變得很不一樣。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馮雪濤在那一刻,就已經走到合道之路上了。此外,大白鵝懂的東西多,能夠互參道法,當然是有裨益的。」

  謝狗恍然道:「學到了學到了,事情還能這麽搞?」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輕聲笑道:「大雨過後,合道確實容易許多,可十四境,終究不是路邊的黃泥塊大白菜啥的。」

  謝狗愁眉苦臉,「破境真難,愁是真愁。」

  崔東山微笑道:「所以方才我說馮雪濤有望合道,謝次席便對青秘道友起了殺心,我沒猜錯吧?」

  謝狗大大方方承認此事,「本能嘛,有啥法子,不過我能克制。」

  裴錢笑道:「這就很好了。」

  崔東山附和道:「對嘛,我們謝次席是何等優秀的修道天資,學啥都容易,越難越學得快,就是砥礪道心這件事上,還有些許進步的空間,我這種旁觀者,急得抓耳撓腮,羨慕是真羨慕。」

  謝狗直接問裴錢,「大白鵝不是駡人?」

  落魄山待久了,就會發現好些言語,有一種奇怪的感染力,讓旁人一學就會,容易上癮,就比如大白鵝這個綽號。

  裴錢說道:「是冷嘲熱諷,夾槍帶棒,還是陰陽怪氣,正話反說,吃不準。」

  崔東山無奈道:「天地良心,不要冤枉好人!」

  謝狗大手一揮,「無妨,就當好話聽了!」

  崔東山雙手負後,原地踱步幾個圓圈,擠眉弄眼道:「桐葉洲不該山上山下,都該希望玉圭宗的姜宗主有朝一日能夠合道嗎?寶瓶洲,難道不是人人都欠我一個十四境嗎?整座蠻荒天下,不該所有妖族練氣士都不希望我家先生躋身十四境嗎?嘿,好像都不是。你們說怪不怪?」

  謝狗想了想,皺著眉頭,「說啥子,關我屁事嘞。」

  崔東山立即學那小米粒哦豁哦豁。

  裴錢翻了個白眼,倆幼稚鬼。

  謝狗大搖大擺離開,裴錢就想要回屋子練拳,崔東山喊了一聲大師姐,便開始欲言又止。

  裴錢停步,奇怪問道:「咋了?」

  崔東山笑道:「你是更喜歡以前的小黑炭,還是更喜歡現在的裴錢?」

  裴錢沈默片刻,說道:「我很不喜歡以前那個不懂事的自己。」

  崔東山輕聲道:「反正我和先生,都會經常想起以前的小黑炭。」

  裴錢笑道:「師父親口跟你說的?」

  崔東山搖頭道:「不必說。」

  關於裴錢的長大,好像先生他對此很欣慰,也很傷感。

  大概是因為喜歡也擅長講道理的先生,發現這種心情實在是沒道理可講,便只好沈默。

  就像孩子一個蹦蹦跳跳,眨眼睛就變成大姑娘了。

  聊了些客套話和場面話,陳平安回到渡船,走向他們,笑問道:「聊什麽呢?」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當學生的,說道:「大師姐還想偷偷喝酒,被我攔著了。」

  當徒弟的,說道:「大白鵝跟謝次席不好好說話。」

  陳平安笑眯眯點頭,嘴上說著很好很好,抬起雙手,一人打賞一個板栗。

  崔東山問道:「先生是要回落魄山了?」

  陳平安說道:「先走一趟青同的梧桐山,白送了幾張梧桐葉給我,得登門致謝。再順路去一趟青虎宮,找陸老真人喝酒。之後就打道回府,繼續在扶搖麓道場修行。」

  崔東山說道:「先生其實不用每次下山都這麽有耐心。」

  說到底,去梧桐山,還不是為了那對夫婦。所謂順路,還不是想讓那對師徒不必覺得欠誰人情。

  「我們一點點的耐心之有無,可能就會決定很多所見之人的悲歡離合,怎麽敢沒有耐心。對吧?」

  陳平安伸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繼續說道:「就是曾經在路上遇到了很多有耐心的人,才能有今天的陳平安。」

  裴錢嗯了一聲。

  崔東山嘆了口氣,「天大地大,先生最大,說的都對。」

  陳平安說道:「我終於想明白一件事了。」

  崔東山見機不妙,趕緊跑路,卻被陳平安伸手按住腦袋,笑道:「又不用心虛什麽,跑什麽。」

  裴錢想了想,準備離開,師父和小師兄肯定要聊正事,而且是大事。

  陳平安卻示意裴錢不用挪步,以心聲與他們說道:「先前的某個問題,我一天不給出答案,某人就得跟你一樣,等著答案。」

  崔東山悶悶說道:「這是老王八蛋的用意,我也是再回過味沒幾天。」

  陳平安打趣道:「所以大師兄為我護道,等於無形中贈予一張護身符,你這個學生心虛什麽。」

  這張護身符的名字,大概可以稱之為「答案」,有關對錯,有關過程和結果。

  劍修陳平安在人生道路上,尋找答案的「畫符」過程,崔東山在耐心等待,鄒子在作壁上觀。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老王八蛋上厠所不帶草紙啊。」

  陳平安氣笑道:「別亂說。」

  崔東山問道:「反正沒啥事,再續一攤?」

  陳平安說道:「我無所謂啊,反正酒量擺在那裡,裴錢怎麽說?」

  裴錢說道:「我酒量一般,比不過師父,酒品同樣排第二。」

  崔東山瞪大眼睛,「小黑炭你啥意思,敢情就我兩樣都墊底唄?」

  他們重回酒桌,陳平安要親自下廚,還說馮雪濤那廚藝真心一般,不稀罕說。

  裴錢坐著等待,閉目養神,眉眼柔和。崔東山趴在桌面上,打著哈欠,嚷著要喝酒要吃肉。

  之後的今夜這頓酒,當學生和徒弟的,竟然都沒有偏向先生師父,反而是大師姐和小師兄一起合夥,把酒量酒品都第一的人給喝醉了。

  好像陳平安講了一些當窯工學徒的趣事,大白鵝說了點自己年幼時被關起來逼著讀書的糗事,小黑炭聊了些以前小時候在南苑國京城亂逛的好玩事兒。

  謝狗覺得自己如今是當大官的人了,胸襟得寬,氣量得大,就想要跟那倆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籠絡籠絡感情,結果吃了個閉門羹,她悻悻然返回,不氣餒,又去了一趟,與那倆劍仙好言相勸,如今咱們都是半個自家人,以前也無冤無仇的,沒理由關係僵硬才對嘛……老嫗聽著門外的絮絮叨叨,便開始出言趕人。貂帽少女做了個鬼臉,一通使勁敲門,就大搖大擺離開,走在廊道中,呸了一聲,小聲嘀咕一句,玉璞境劍仙嘞,呸呸呸。

  屋內那個故意板著臉老人差點沒笑出聲,老嫗卻是臉色陰沈立即起身,打開屋門,怒斥一句你敢再說一遍……結果那貂帽少女早就跑得沒影了。老人本以為與那「少女」的關係算是徹底完蛋了,不曾想老嫗輕輕關了門,返回座位,臉色柔和,扯了扯嘴角,笑了笑。老人直楞楞看著老嫗,她驀然而怒,一拍桌子,看什麽看,老色胚一個,管好狗眼!老人無言以對,只敢心中腹誹一句,不年輕啦,再沒有自知之明,總買得起一把鏡子吧……結果不知怎的,老嫗好似聽到了老人的心聲,好你個糟老頭,買不起鏡子是吧?

  老人呲牙咧嘴離開屋子,廊道拐角處,貂帽少女笑嘻嘻說道,「邢雲劍仙,她脾氣這麽差,喜歡這種婆娘做啥子嘛?」

  老人沒好氣道:「我樂意。」

  謝狗哈哈笑道:「該。」

  邢雲有些納悶,忍不住問道:「兩座天下都開始幹架了,你竟然都不幫蠻荒,就為了跑來這邊談情說愛?」

  謝狗反問道:「真身是少年姿態,偏要裝成老者容貌,夕陽無限好啊,好玩啊?」

  邢雲惱羞成怒,正要開口駡回去,謝狗卻開始往他心窩接連戳刀子了,「老小子嘴巴這麽臭,吃過屎沒漱口啊。難怪柳水不喜歡跟你聊天,悠著點,米劍仙模樣可比你好看多了,難道只許你們男人貪圖美色,女子就不愛俊俏男子,米劍仙,多養眼?何況他是貨真價實的劍仙,跟你的玉璞劍仙,還不太一樣……」

  邢雲氣得火冒三丈,貂帽少女靠牆而站,伸出手指開始摳鼻孔,「啥劍修嘞,又慫又孬,劍術稀爛,膽子更小。」

  老婦來到這邊,臉色鐵青,怒斥道:「白景你給我住嘴!」

  謝狗雙手叉腰,開始擺譜,「放肆,下宗的尋常供奉,見著了上宗的次席供奉,就這麽不懂禮數?落魄山上,我人緣極好,你們倆以後到了那邊,小心吃不了兜著走,勿謂言之不預也!」

  本來邢雲和柳水都惱火萬分,等到與這貂帽少女對峙,聽到這種官腔,他們只覺得彆扭萬分。

  關鍵對方還是那個傳說一言不合就遞劍的蠻荒白景。

  謝狗在廊道倒退而走,好似色厲內荏提醒一句「君子動嘴不動口,要文鬥不要武鬥。我怕你們訛我錢。」

  老婦心聲冷笑道:「你倒是跟她問劍啊!年輕那會兒,是誰成天嚷著將來總有一天,定要與飛升境大妖過過招?」

  邢雲憋屈道:「還不如跟她吵架呢。」

  畢竟白景那一堆放著不用的道號,也不是別人好心送給她的。

  聽說緋妃見著了白景,按輩分得喊一聲祖師吧?

  不過之所以沒有打起來,其實是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嘴巴好似吃過砒霜的貂帽少女,對他們並沒有惡意。

  謝狗走後,雙手負後,鼻孔朝天,肩頭一高一低,吹著口哨。

  一個等著對方表明心意,一個覺得對方清楚自己的心意。

  不說偏不說,都留著當飯吃。變成餿飯好吃嗎?

  唉,還得她這個外人,當惡人幫襯他們一把才行,把這層窗戶紙給捅破。

  自己這個落魄山次席供奉當得沒話說,得升官。

  白景之所以會冒天下之大不韙,離開蠻荒,就是要做三件事,到落魄山找小陌,在寶瓶洲收回金烏,順便見一見裴錢。

  這次謝狗離開落魄山,也有兩件正經事,第一當然是小陌不在,她就要擔起為山主護道的責任,第二件事,謝狗察覺到桐葉洲這邊出現一股很熟悉的古舊氣息,不過謝狗暫時沒想著要去跟她敘舊。

  還有一件新鮮事,謝狗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山主,那個在人間已經沒什麽追求的老瞎子,之祠道友,想上天。

  謝狗記得先前詢問「山主,你是真記得那些地名,還是落筆時候現編的?」

  陳平安答道:「我打小記憶力就不錯。那些地方的地名,確實都是我走過的路。」

  ────

  群山綿延,入夏時節,主峰卻是大雪封山,它便是祖師堂所在的梧桐山,遠望此山如一片銀色琉璃世界。

  謝狗笑道:「這也太好看了,乍一看,哪裡像是妖族修行的地方。」

  陳平安正坐在一條大河支流的溪澗石頭上邊垂釣,魚竿是就地取材的。

  這趟遊歷,謝狗還是跟著,而且相較以往,顯然貂帽少女更加留心各地那些不起眼的風景和鄉俗,陳平安打趣一句,你如今快要跟我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成為同行了。謝狗哈哈大笑,曉得,仙游縣那位開武館的大髯豪俠徐大哥嘛。陳平安無可奈何,果然是跟小米粒關係沒白處。

  謝狗蹲在一邊,雙手托腮,隨口問道:「純陽道人送你的那些五色土,打算啥時候煉化?」

  陳平安說道:「回扶搖麓再說,不著急,反正先前大驪朝廷送來的一洲五岳土壤也沒煉化。」

  謝狗笑道:「聽說佟山君幫了點小忙?」

  陳平安疑惑道:「小米粒連這個都知道啦?」

  謝狗說道:「是我自己從魏夜遊那邊聽來的消息。」

  披雲山諸司衙署,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說西岳那邊哄抬物價,不講道義,事先根本不與其餘幾位神君通個氣,連累其餘四岳負責掌管五色土的風土司,都要臨時趕工。更有甚者,說到了山上,當神做仙,還抽旱煙的,心都黑。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什麽。

  謝狗說道:「我經常偷摸去那邊散心,於禮不合,是不太好哈,山主不嘮叨幾句?」

  陳平安微笑道:「假裝不知道就行了。就當你沒說過,我沒聽見。」

  謝狗問道:「除了幾袋子大岳五色土,純陽道人還送了什麽寶物?」

  陳平安說道:「總之就是能幫我在五行本命物一道,差不多走到一個打不破瓶頸的地步。仙人境就做完了飛升境的事情。」

  謝狗贊嘆道:「大手筆。前期打好基礎,再來添磚加瓦,就事半功倍了。」

  陳平安說道:「火龍真人提醒我不要總想著追求殺力如何如何,修道就是修道,若是好高騖遠,心急吃豆腐,容易燙嘴。」

  謝狗問道:「所以呂喦如此講人情,是老真人旁敲側擊的功勞?老真人是想著你幫忙呂喦護道,練練手,將來再禮尚往來,幫他那個得意弟子護道一程?」

  陳平安大笑不已,「我覺得真有這種可能。」

  謝狗說道:「聽小米粒說山主跟那俠氣干雲的刀客徐遠霞,還有兩袖清風的道士張山峰早就認識了?」

  陳平安點頭道:「相逢於籍籍無名之時,我們仨一起走過江湖,不過那會兒闖蕩江湖,比較名副其實,苦中作樂,每次喝酒之前得好好掂量錢袋子一番,總覺得走過很遠很遠的路。不似如今優哉游哉,只要想走得快,就是轉瞬千里山河的光景,喝酒都不必計較價格了。」

  謝狗感嘆道:「年輕時候就認識幾個可以當一輩子朋友的知己,真好。羨慕羨慕。」

  路過幾個修士,看見了河邊釣魚的一男一女,便口無遮攔起來,雖說嗓門不大,內容確實有點不中聽,什麽瘦巴巴的有啥嚼勁,身邊那厮定然是個喜好吃嫩草的。

  謝狗小聲說道:「山主,我如今脾氣好吧?擱以往,呵,彈指間化作劫灰。」

  陳平安點頭道:「現在脾氣不錯,以前本事也很高。」

  謝狗學那大白鵝抱拳晃幾下,「過獎過獎。」

  陳平安笑道:「盡跟崔宗主學些有的沒的。」

  如果不是陳平安攔著,謝狗這趟出門,就會穿一件大袖法袍了,她覺得走路的時候比較威風八面。

  陳平安好奇道:「好像從沒聽你提及過往修道歲月裡的恩怨情仇,偶爾跟小陌閒聊,他都說得含糊。」

  謝狗樂呵呵道:「本來就沒啥可聊的,我修行都是靠自己悟,獨來獨往,所以早年就沒有道士有恩於我。我不喜歡抱怨,發牢騷,偶爾吃虧幾次,就打落牙齒和血吞,至於有理由怨我恨我的,都抱怨不得了,山主你是清楚的,我那些放著吃灰的道號的舊主人,都死翹翹啦。活著的地仙裡邊,打不過我的,完全不敢怨我,就怕我去搶他們的道號,我打不過的道士,當然更不必怨我。至於仇家,哈,我就沒有仇家。」

  後世女子,出門梳妝換衣服,白景倒好,她每次離開道場,孑然一身行走人間,都是直接換道號的。

  恩怨情仇,謝狗說了三個字,故意撇開不談、剩下那個「情」字,當然就都送給小陌了。

  就像一封年限很長卻字數不多的情書。

  謝狗冷不丁說道:「青同鬧出這麽大陣仗,結果就收了這麽些上不了檯面的醃臢貨色?山主,咱們落魄山可別被牽累啊,畢竟梧桐山能夠成為宗門,是你幫忙往文廟那邊遞了話的結果。到時候我非要跟青同講一講道理,可別攔著我啊。」

  陳平安緩緩說道:「能教。青同性情再憊懶,也還是個愛惜羽毛的,只要他肯教,耐心好點,多加約束,就是另外一種景象,慢慢來吧。」

  謝狗追問道:「如果青同教不好呢?」

  陳平安說道:「不還有大伏書院盯著。」

  謝狗哦了一聲。

  雖然不是去往祖山的必經之路,很快又有一撥修士路過此地,其中有個狐媚子嬌滴滴詢問一句,前邊白色山頭,可是梧桐山。

  謝狗翻著白眼,搖頭晃腦。明知故問的浪蹄子,胸脯大了不起啊。

  陳平安只是盯著水面,說道:「不是。」

  謝狗忍俊不禁。

  那女修笑得花枝招展,拋了一記白眼給那青衫身影,姗姗然施了個萬福,「言語風趣的俊哥兒,以後說不得咱們就是同門呢,記得相互照拂啊。」

  陳平安的回答可謂言簡意賅,「不會。」

  謝狗捧腹大笑起來。

  那夥投奔梧桐山碰碰運氣的妖族修士,倒是覺得這種對話比較有意思,紛紛大笑而走。

  一開始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聽說此事,都覺得是某個膽大包天之徒精心設計的陷阱,好將他們騙過去。

  之後是玉圭宗和蒲山都通過山水邸報,證明這座梧桐山是文廟欽定的宗字頭仙府。

  可這些年擔驚受怕慣了的妖族,依舊小心謹慎,選擇保持觀望姿態,不敢隨隨便便往梧桐樹那邊湊近。

  等到得知那位老蛟出身的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都願意親自登山道賀,便開始信了梧桐山幾分。

  書院還定了一條規矩,允許妖族修士就近去各國朝廷封正的山水神靈府邸,領取一份書院臨時頒發的特製關牒,並且嚴禁沿途各國修士阻攔他們去往梧桐山,如起糾紛,書院會親自處理。

  這才徹底放下心來。鬧哄哄,往那邊趕。生怕去晚了,吃不著個熱乎的,在梧桐山祖師堂就沒了座椅。

  近期趕來這邊的,或多或少帶著一些妖族獨有的蠻夷氣息,境界再低一些的,更是渾身腥臊味,甚至還有些尚未完全煉形成功的。虧得是在此地界,相互間道上相逢,見怪不怪,反覺親近。

  謝狗好奇問道:「青同咋想的,改了個道號叫青玉就算了,還對外宣稱自己只是玉璞境。他既然都選擇光明正大開宗立派了,為啥自降身份,假裝是個玉璞?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陳平安解釋道:「青同對於創立一個宗門,很有興致,但是如何處理宗門事務,其實沒什麽信心。比較擔心譜牒修士數量一多,時日一久,就適應了一個飛升境修士擔任宗主的環境,害怕人心不足,而他又比較嚮往那種『帝心難測』的狀態,就想出了個循序漸進的討巧法子。首先,一個橫空出世的年輕玉璞,本身分量就不輕,是妖族煉氣士,還能得到文廟點頭,在桐葉洲開宗立派,旁人看來,這裡邊肯定有說道,耐人尋味。其次,青同只需過個一兩百年,再對外號稱要閉關了,順利出關,成為仙人,足可證明他是一位大道有望的『年輕宗主』,再然後……」

  謝狗搶先說道:「再然後就是再過百年,青同假裝是飛升境?不對,這也不算啥假裝。」

  思量片刻,謝狗問道:「這是不是景清說的那個道理,做人做事不要起調太高?」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貂帽少女。心想你都開始跟陳靈均學為人處世的道理了?

  謝狗疑惑道:「咋了?」

  陳平安重新轉頭望向河面,隨她去吧。

  謝狗繼續先前的話題,「可是按照這麽個流程,青同在五六百年後,不就露餡了?還得是當個飛升境宗主。」

  陳平安說道:「誰說一次閉關就能夠證道飛升的,失敗一兩次,很正常。」

  謝狗瞪大眼睛,「青同這是比脫褲子放屁更過分,純屬不脫褲子拉屎啊。懂了懂了,青同這厮,心得是多髒,才想出這種損招。他娘的,以前我還覺得他是個不開竅的蠢貨,好嘛,原來連我都騙過了,說不得他無法躋身十四境,都是故意為之?說不定已經是十四境了?!不行,我得當面問他一問,如果還不老實,膽敢不承認十四境,我就問劍問得他現出原形……」

  陳平安微笑道:「有沒有可能你誤會青同了?說不定是有高人指點?當然,我也是猜的。」

  謝狗在落魄山可不是白混的,立即改口道:「錦囊妙計哇,必須是幕後高人在指點迷津!」

  陳平安一時無言。好傢夥,落魄山所有人的優點都快給你學到手了。

  謝狗沒來由說了句感慨語,「修道之人,看待山下的凡俗夫子,好像就會很難把人當人,也很難把自己當人。總而言之,前者很難將後者視為同類。」

  顯而易見,謝狗並不會將青同和那些煉化人形的妖族視為同道。

  陳平安對此沒說什麽,只是沒來由勸說一句,「在落魄山那邊,你不用刻意文縐縐說話,本來就沒誰把你當外人,你鬧這麽一出,反而彆扭。」

  謝狗有點茫然,「學問使然,脫口而出,厚積薄發才情如泉湧,話到嘴邊,根本擋不住啊。我覺得半點不彆扭,別人也不彆扭啊。山主,是我錯覺?」

  陳平安愈發無奈,只得敷衍一句,「好的好的,不是錯覺。」

  收起魚竿和空竹簍,一並放回咫尺物,繼續趕路去往那座祖山。

  謝狗樂呵呵道:「山主,我們像不像那戲文裡微服私訪、體察民情的八府巡按?」

  就是草鞋竹杖,略顯寒酸了點。

  陳平安說道:「你開心就好。」

  謝狗瞥了眼群山,說道:「好多空著的山頭,感覺地盤比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加起來還要大了,青同這傢夥真是好大喜功。」

  陳平安笑問道:「你幹嘛總是處處針對青同。」

  謝狗撇撇嘴,說道:「廢物飛升也配我針對他。」

  陳平安沒說什麽。

  謝狗說道:「山主,老規矩,還是當我沒說過你也沒聽見。」

  陳平安笑道:「我可以當沒聽見,這種話能別說就別說。」

  有那腦子靈光的,竟然在山道主路旁臨時搭建了間鋪子,在這邊售賣的各種仙家酒釀,都是從別處渡口批量購得,一轉手,價格略高,穩賺不賠的買賣,畢竟客人都是來這邊謀求前程的,說不定他們的一言一行,就在那位青玉宗主的眼皮子底下。酒鋪人滿為患,謝狗挑了張角落的空桌子,要了一斤散酒兩斤鹵肉和幾碟下酒菜,先前幾撥路過河邊修士,剛好都在這裡喝酒閒聊,那狐媚女子便眼睛一亮,剛要與那青衫男子搭訕調笑幾句,謝狗可就不樂意了,彎曲雙指,先後指了指自己和那騷娘們的眼睛。

  謝狗扶了扶貂帽,小聲埋怨道:「價格死貴,殺豬呢。」

  對待錢財開銷一事,謝狗並不如何大手大腳,否則當初進入浩然天下,她也不可能去擺攤賣藥材山貨。

  陳平安不置一詞。

  謝狗這才想起山主與鋪子掌櫃是同行,賣酒的行家,她便有幾分悻悻然,雙臂環胸,閉目養神起來。

  酒鋪嘈雜,甚至有修士開始劃拳起來,謝狗覺得他們的嗓門都快把屋頂給震飛了,不過問題不大,因為謝狗盯上了個獨占一張酒桌還不肯與誰拼桌的木訥青年,桌上橫放一把漆黑蛟皮鞘長劍,年輕人獨自飲酒,神色冷漠,那副派頭,彷彿在身後矗立起一桿旗幟,榜書「目中無人」四個大字。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這把劍,有點年頭了。鑄劍之法是門老手藝,記不清,不過眼熟。」

  陳平安點頭道:「是老物件無疑。此人雖然境界還不高,但是身上道氣凝練,有種返璞歸真的味道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青同應該會重用此人。」

  喝了酒,愈發言語無忌,除了聊起關於大瀆開鑿一事,諸多道聽途說而來的所謂內幕、真相,像青秘加入玉圭宗,太平山黃庭閉關,蒲山雲草堂新近一場比武切磋等,都被提及,也有大駡那桐葉宗臨陣倒戈向妖族畜生的。謝狗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唯一覺得得勁的,正好與自己山頭有關,就是有人說寶瓶洲那個姓陳的,不好好在家鄉作威作福,之所以跑來咱們桐葉洲開鑿那條大瀆,就是想要與大泉女帝討歡心,順便就近打壓曾有舊怨的桐葉宗,要讓後者徹底封山,再也抬不起頭做人……

  謝狗竪起耳朵,只恨細節描述不多,結果發現山主似笑非笑望向自己。

  謝狗趕緊裝模作樣喝酒,虧得小米粒和箜篌道友都不在這裡,那可是落魄山兩大耳報神。

  陳平安看了眼門外。

  很快走來一對男女,有夫妻相,不過女子因為是純粹武夫的關係,她顯得要比身為修士的男人年齡大一些。

  男子看了看酒鋪內的酒桌,約莫是一眼辨認出那橫劍在桌上的傢夥不好惹,便走向那張還有倆空位的角落酒桌。

  他走到陳平安跟前,用一口蹩腳的桐葉洲雅言,抱拳笑問道:「道友,能不能拼桌?」 。??。

  陳平安卻是用醇正的北俱蘆洲雅言回話,「當然可以。」

  婦人微皺眉頭,男人卻是直接落座,滿臉喜悅道:「竟然還能在這邊碰到老鄉?道友也是來這邊歷練的?」

  陳平安笑道:「拿腳力討生活。」

  酒客中似乎有人認出了這對夫妻的身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原來先前有個拳腳不弱的外鄉女子武夫,要以山巔境,與那個相傳跟已經躋身止境歸真一層的蒲山黃衣芸問拳,不知為何,蒲山這場切磋沒有關起門來,而且開啓了鏡花水月,故而看客極多。但是事後真正議論最多的,反而不是兩位女子武學宗師打得如何精彩,畢竟勝負毫無懸念,而是有個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說法,據說是有人眼尖,瞧見了蒲山旁觀者當中,有個穿青衫的男子,便是寶瓶洲那個姓陳的年輕隱官,觀看這場鏡花水月的人數一下子暴漲,蒲山隨之很快就關閉了鏡花水月。

  事實上,陳平安在扶搖麓道場閉關,當然沒有去蒲山觀戰。

  店內客人,小心翼翼觀察那婦人,確定無誤,就是跟葉芸芸過招的那位不知名武學宗師,有人便聊起在蒲山觀戰的陳平安,給出一句評價。「如果是面對面,我可能還會敬他幾分。可既然是鏡花水月,那我就得說一句了,他還差點意思。」

  聽到這句厚道話,謝狗使勁綳著臉,這哥們必須是個可造之材啊。

  店內有個老成持重的妖族修士,實在是忍不住,一拍桌子,沈聲道:「休要聒噪!一個個光會過嘴癮,不知死活的東西,如今世道都是什麽光景了,真不怕被有心人聽了去,再與書院告狀邀功請賞?!那姓陳的,若他是只有個落魄山也就罷了,如今下宗就在桐葉洲,誰知道現在這裡,有無青萍劍宗的眼線?我說我不是,你們敢信嗎?我說我是,你們敢不信嗎?!」

  此話一出,鬧哄哄的酒鋪頃刻間噤若寒蟬。

  先前青同的那種擔心,不樂意陳平安在訪山之時顯露身份,招搖過市,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人的名樹的影,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真要來到梧桐山地界,不管訪山的表面理由是什麽,恐怕所有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都會鳥獸散,一處棲身之所和一場潑天富貴,比得過身家性命?陳平安如果真有殺心,豈不是整個梧桐山地界,隨地都是戰功等著撿?梧桐山就成了個火鍋店,被那姓陳的來個一鍋端走。

  陳平安不由得看了眼老者,後者察覺到視線,便點頭致意,一屋子缺心眼的,唯獨這位青衫客,話不多,喝酒就只是喝酒,瞧著年紀不大,卻還是比較穩重的。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老人在心裡表揚你了。」

  難怪都說咱們山主的長輩緣,一向頂呱呱。

  陳平安沒好氣道:「那你幫我去敬個酒,道個謝?」

  陳平安以心聲與那對夫婦笑道:「之前見過兩位在砥礪山的那場擂臺比試,如何都沒有想到你們會結為道侶,可喜可賀。」

  當年陳平安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野修黃希和女子武夫綉娘,有過一場打生打死的擂臺。

  陳平安的兩個朋友,劉景龍跟黃冠,在砥礪山那邊也曾有過一場簽訂生死狀的問劍。

  事實上,大驪朝廷先前有想過招徠這個綉娘,補足地支十二人。不過最終還是選擇了相對更為合適的周海鏡。

  陳平安端起酒碗,「當年砥礪山中,黃仙師術法叠出,銜接緊密,能夠將數十種仙家手段熔鑄一爐,讓人大開眼界,至少我當時遙遙觀戰,就覺得受益匪淺,後來遊歷路上,經常反復揣摩。貴夫人拳走如龍,氣勢磅礴,毫不落下風,宗師風采,心神往之。剛好借這個同在異鄉相逢喝酒的機會,敬二位。」

  黃希大笑不已,倒是沒有將這些客氣話當真,不過仍是倒滿酒水,當場幹了一碗。沈默寡言的綉娘只是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

  放下酒碗,黃希打了個酒嗝,問道:「兄台是遊歷至梧桐山,還是投奔那位青玉宗主?」

  陳平安說道:「看看這邊情況再說。」

  黃希點頭道:「是得這樣,金玉譜牒上邊錄名字,又不是隨便找家客棧歇腳,不是什麽小事,要慎重。」

  陳平安點點頭,「在理。」

  這次換成黃希端起酒碗,「投緣,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端碗與之磕碰一下,「相逢即緣,不過如此。」

  黃希喝酒快且猛,很快就有點紅臉了,綉娘剛想勸幾句,自家男人便開始隨便跟人掏心窩了,「實不相瞞,我在梧桐山這邊還有點關係,有個好朋友,他境界算不得太高,但是劍道成就會很高,如今梧桐山正值用人之際,相信他一定可以成為祖師堂座位靠前的成員。你們如果還是決定在這邊落腳,萬一碰到難事了,可以找他幫忙。當然了,最好是沒有這個萬一。」

  綉娘輕輕嘆息一聲。他總是這個老樣子,喜歡見人就交心。還總有理由,說他的直覺很準,值不值得結交,隨便看一眼便知。

  不過綉娘沒有攔著,一半是對夫君修為和自身武學造詣有信心,一個玉璞境修士,一個山巔境武夫,在這桐葉洲遊歷,又不會主動招惹是非,夠用了。另外一半原因,則是她覺得那個光顧著埋頭啃鹵肉的貂帽少女,偶爾抬頭,眼神呆呆的,兩腮酡紅,比較可愛。

  扯了好些關於北俱蘆洲近況的閒天,黃希盤腿坐在長凳上,「從家鄉再到這邊,中間的那個寶瓶洲就更不必說了,如今哪裡都在聊那位陳劍仙,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這傢夥厲害自然是萬分厲害的,可真要計較起來,到底是個箭跺式人物。」

  那位青衫男子聞言似有感觸,點頭道:「人在江湖,名聲一物,不能沒有,也不能過高。德不配位,名不副實,虛名越多,就是堆雪人,見不得陽光。」

  綉娘聽到這裡,覺得此人就算只是說了句場面話,也還是不錯的。

  黃希猶豫了一下,剛想要與新認識的酒友說個內幕,勸他可以的話,就投奔那「玉璞境青玉祖師」,不必挪窩了,因為這位道號青玉的開宗之主,與桐葉洲鎮妖樓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只是這一次綉娘沒慣著自家男人,桌底下一腳踩在黃希鞋背上,綉花鞋再使勁一擰腳尖,提醒他別胡來,喝了點酒便不知天高地厚。在人家道場的山腳,隨便泄露一位山巔修士的大道根腳,你以為是喝幾碗罰酒就能揭過的小事?!何況你那朋友,還要在這邊長久修道,不為自己安危考慮,就不為你朋友著想?所幸黃希猶豫過後,自己就覺得此事不妥,已經將話帶酒一起咽回肚子。黃希以心聲與妻子叫屈不已,說他又沒喝高,心裡有數的。綉娘沒說什麽。黃希便病懨懨起來,喝酒喝酒。綉娘對此習以為常,身邊男人總說跟人起了衝突,必須殺伐果決,對仇家斬草除根,可平日裡做人,還是要心腸軟點……這種男人,小毛病一大堆,綉娘當然還是喜歡,一想到這裡,不善言辭的婦人,便眉眼柔和起來。

  綉娘發現那貂帽少女抬起頭,朝自己咧嘴笑。綉娘楞了一下,也對那嬌憨少女報以微笑。

  她心中猜測,莫非是那青衫男子的女兒?父女兩個,倒是長得不像。

  黃希起身告辭,青衫男子站起身,笑道:「這頓酒,必須由我請客。」

  黃希是性情中人,就大大方方當真隨意了。

  再說了,黃希在北俱蘆洲那邊,仰慕他的練氣士和崇拜他的女子,都不在少數。綉娘這些年就親手趕過不少花花蝴蝶。

  黃希笑問道:「還是忍不住,最後容我問句煞風景的,沒喝酒之前,最開始那幾句話,什麽受益匪淺,反復揣摩,真的假的?」

  陳平安微笑道:「桌上多說客氣話,桌外少說違心話。」

  雖然說了等於沒說,這個答案還是模糊,黃希還是覺得不錯,「咱倆都是懂喝酒的。」

  綉娘發現那貂帽少女眨了眨眼睛,好像同樣是忍了忍終究一個沒忍住,小聲道:「我爹不光喝酒,也賣酒。」

  黃希霎時間神色古怪,「難怪肯請客。」

  綉娘嫣然一笑。小妮子如此單純,想必她爹也不是什麽城府深沈之輩。

  夫婦走向店門口,不曾想那位獨占一桌的青年劍客也跟著起身,將酒錢放在桌上。

  青年劍客冷笑道:「黃仙師的朋友很多啊,出門喝酒都不用掏錢。」

  黃希得意洋洋道:「剛認識的,還是咱們老鄉,對我十分敬仰,跟境界高低、名氣大小沒關係,就是覺得我人品過硬。」

  綉娘也不拆除自己男人的吹牛皮,只是提醒道:「你是不是忘記一件事了,人家都請你喝酒,你好意思?」

  黃希一拍腦袋,才想起一事,轉頭心聲問道:「對了,兄台,一直忙著喝酒,都忘記問你名字了,對不住對不住。」

  那位在櫃檯旁結帳的青衫客聞言轉頭,微笑道:「走江湖化名曹沫,真名陳平安。如果不出意外,就是你說的箭跺式人物。」

  黃希楞了楞,很快笑得不行,伸手指了指他,「果然是喝了酒,天大地大我最大,對味,咱倆一模一樣!有機會再喝頓酒。」

  陳平安點點頭,神色爽快道:「沒問題。」

  謝狗背對著門口那邊,雙手使勁按住臉頰,她怕自己笑出聲。

  走出酒鋪,開始登山,黃希沈默半天,好奇問道:「你們倆咋跟沒事人一樣?」

  綉娘疑惑道:「不然?」

  一場萍水相逢而已,比如之前他們在北俱蘆洲,還碰到過自稱是趴地峰火龍真人的老道士,關鍵還不止一回。

  青年劍客沒好氣道:「先前在蒲山,那場鏡花水月,不還有很多人誤認為我是陳平安。」

  黃希早已汗流浹背,扯了扯領口,苦笑道:「問題是你們不當真,可他真是那個他啊。」

  綉娘只是搖頭不信。

  黃希只好解釋道:「我自幼便會一門古怪神通,能夠瞧見他人的某種道化氣象,道行越高,神氣越足,那種氣象便會如一尊神靈真身、修士法相越高,你們都是知道的,同時還能大致判斷他人氣勢之清濁。」

  綉娘疑惑道:「那你也該一開始就認得他是陳平安才對,何必出了門才感到緊張。」

  青年劍客笑道:「姐,這就叫喝高了說酒話,看來先前聊得確實投緣。」

  原來他是綉娘的親弟弟,用黃希的話說,就是這小子眼睛長在腦門上的,有自己這麽個名動一洲的姐夫都不當回事,還說什麽玉璞境劍仙根本沒資格當他的傳道人。小小金丹境,口氣比天大。

  黃希無奈,不與這個一貫心高氣傲的小舅子扯閒天,道:「一開始,他確實是氣象極輕極低,差不多與洞府、觀海境煉氣士相當,但是他站在鋪子櫃檯那邊答話的時候,瞬間便別有神異奇觀了。」

  綉娘皺眉道:「一尊修士法相變得比梧桐山更高?」

  黃希搖頭道:「如果只是這樣,我還不會如此失態。真相是沒有了,一絲一毫,完全沒有。我那部家傳古書上邊的最後一頁,便記載了這種玄之又玄的情景,名為『真人對面不相識,道化天地咫尺間』。」

  黃希與那人素無交集,所以以黃希的性格,就算見了麵,知道對方是陳平安,也沒什麽,真正讓黃希緊張的,是對方身上的那種道氣。

  黃希一屁股坐在臺階上。

  青年劍客二話不說,轉身下山。

  綉娘擔心問道:「做什麽?」

  青年劍客沈聲道:「拜師!」

  黃希欲言又止。綉娘想了想,還是沒有攔阻弟弟去……就山。

  黃希問道:「綉娘,鄧劍枰這傢夥一直有跟陳平安拜師的念頭,我怎麽半點不知道?上次我們路過寶瓶洲,他為何不去落魄山。」

  綉娘無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劍枰從不跟我說任何心事的。」

  黃希笑道:「也對,臭小子只要跟你多說幾句話,你就跟過年似的。」

  沒法子,自己找的好媳婦,如今他們仨,就數黃希地位墊底了。

  綉娘其實本名鄧劍翹,姐弟二人很小就成為孤兒,相依為命。其實鄧劍翹一開始也有修道資質,最終成為純粹武夫,是因為登山之初,修道一事半途而廢,她強行以一口純粹真氣將天地靈氣打散,打爛了諸多竅穴。很多時候,當事情臨頭,由不得兩全。姐弟二人在年少時有過一段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慘淡歲月。但是這些過往的具體內幕,綉娘都不提,鄧劍枰更是當啞巴。

  綉娘說道:「我也不知道,他當年外出歷練,返山就開始閉關,問他也什麽都不說。只說這趟下山,是為了就山。」

  那次遊歷過後,鄧劍枰就變了個人,之前姐弟好不容易有份穩當家業和山頭道場了,鄧劍枰對於修行和練劍,卻十分散漫,虛度光陰,鄧劍翹打小就最是心疼這個弟弟,她當然不會多說什麽。所幸那次遊歷,鄧劍枰就開始真正用心修道,再加上有個要啥給啥的好姐姐,故而煉劍神速,境界攀升極快。後來黃希便經常調侃一番綉娘,虧得鄧劍枰底子好,不然就按照你這麽個寵溺法子,當姐姐的半點規矩不講,什麽事情都順著他,早就成為一個無法無天禍害一方的紈絝子弟了。綉娘便會笑顔如花回一句,也不看看是誰的弟弟。

  不過那次歷練,鄧劍枰還帶回了倆滿手凍瘡的孩子,收為親傳弟子。這件事,黃希跟綉娘成為道侶之後,當然清楚,還知道那倆孩子出生貧苦門戶,父輩賣炭為生,至於他們家鄉在哪,他們說過,具體名字,黃希給忘了,好像是北俱蘆洲東南邊的一個小國,是什麽城外邊的一個村子,他們見著黃希的時候,已經居山修道有些年頭,分別長成面如冠玉的少年和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可哪怕成為了山上的修道之人,他們好像還是喜歡聊些小時候的事情,比如經常跟著爹坐著一輛牛車去城裡邊,趕集或是年關,賣炭換了錢,就有新衣服新鞋子了。雖說他們明明資質極其一般,可是當師父的鄧劍枰,還是十分看重,不惜耗費天材地寶頗多,鄧劍枰甚至再沒有收徒的意願,說有一個開山弟子和一個關門弟子,足夠了。

  黃希為此沒多想,更不多問,只認為是這個面冷心熱的小舅子,當年遠遊路上,看到倆孩子,同病相憐,便起了惻隱之心,才將他們帶回山中。

  綉娘柔聲道:「其實劍枰對你這個姐夫,還是很滿意的,就是臉皮薄,不願意說在嘴邊。」

  黃希笑道:「知道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

  綉娘說道:「這麽冒冒失失去拜師,能行嗎?」

  黃希笑道:「成不成,不知道,我只確定劍枰走錯路了,不該下山去拜師,得上山找師父嘛。」

  綉娘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憂愁起來,「總這麽一根筋,缺心眼。以後怎麽找媳婦呢。」

  黃希說道:「我們不用擔心這個,這小子桃花運很好的。」

  果不其然,青年劍客神色黯然返回山道這邊,坐在姐姐身邊,鄧劍枰駡了自己一句蠢貨,看見那綠竹杖,就該上心的。

  黃希打趣道:「平時挺機靈一人啊。」

  綉娘給了他一手肘,都什麽絲毫不了,還在這邊說風涼話。

  鄧劍枰不以為意,只是神色悵然。

  黃希問道:「上次路過,怎麽不去落魄山瞧瞧,聽說了那邊封山,覺得會吃閉門羹?就不去自討沒趣了?」

  鄧劍枰說道:「當時我自慚形穢,覺得自己暫時還沒資格,去登上那座山見他。」

  黃希沈默下來,綉娘又是一肘,示意繼續問,她也好奇呀。

  黃希只好繼續問道:「是因為你是劍修,他又有個隱官的頭銜?因為他在劍氣長城建功立業,讓你特別高看一眼?」

  鄧劍枰搖搖頭,「不是這些緣由。」

  黃希正色道:「劍枰,那我就更奇怪了,你從來不是那種誰境界高就佩服誰的人,為何獨獨想要拜他為師?如果沒記錯的話,白裳都有收你為徒的念頭,只是被你拒絕了。」

  鄧劍枰默然不言。

  有些習以為常的不公事,天不管地不管神仙都不管,我鄧劍枰學劍小成之後,偏要管上一管閒事,願隨前人腳步,道上直行,不惜性命。

  黃希問道:「既然在寶瓶洲不肯去落魄山,為何今天見了他,又臨時改變主意了?」

  鄧劍枰急眼了,駡駡咧咧,「老子是一根筋,又不是個缺心眼的傻子,能見為何不見?能當面拜師為何錯過?!」

  黃希跟綉娘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陳平安確實在梧桐山上,見到了那位青玉祖師,就在一處彷彿藏在雲窟中的書樓內,謝狗嘖嘖稱奇,不曾想青同道友還是個正經讀書人呐。

  書山之中,陳平安時不時抽出一本書翻一番,旁邊青同眼神就跟防賊似的,這讓陳平安有點吃不消,「當真只是看看而已,跟賊不走空八竿子打不著。」

  青同說道:「那就客隨主便,換個地方閒聊。」

  謝狗開始搖頭晃腦,吹起口哨。再這麽囂張,都給你搬空。如今我不光喜歡看書,山主還誇我那部山水遊記寫得樸實無華,聽口氣,有機會版刻出書麽。

  陳平安笑道:「哪有主人說客隨主便的道理。」

  話是這麽說,仍是將手上書籍放回原位。

  一起走向樓外廊道,陳平安說了點自己的見聞感受,說青同道友在這裡開宗立派,真心挺好的,那些妖族修士,不管他們聊什麽內容,言語中,還有臉上和眼睛裡,在他們原本灰濛濛的世道裡,如今好像都帶著一種明亮的光彩。至少都敢期待明天了,可以先不管明天會不會失望。

  藏書樓自然被青同施展了山水禁制,他們走到欄桿旁,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給你介紹倆混飯吃的客卿?」

  青同嘖嘖道:「不會是先前我見著的那倆貨色吧?」

  陳平安當真臉皮不薄,笑容爽朗,「巧了不是。」

  青同無所謂道:「好辦,山中某處衙署,添兩副碗筷的小事。」

  青同問道:「如此安置他們,隱官大人不會覺得自己面子不夠大吧?」

  陳平安笑道:「能夠跟大人物聊些小事情,我覺得面子足夠大了。」

  青同與謝狗異口同聲道:「反諷?」

  謝狗氣啊,竟然跟青同想一塊去了,恨不得將那兩字吃會肚子。

  陳平安取出旱煙桿,開始吞雲吐霧。

  青同說道:「聽說山主擅長取名,有一事相求。」

  謝狗扯了扯嘴角,「那你真是找到行家裡手了。」

  陳平安笑了笑,「好說。」

  青同說道:「梧桐山地界,總計山峰九十六座,大型宮闕樓閣兩百多,群峰間較大的嶺崗三十有九,適宜修行的岩洞石窟十八,竹海、桃林十二處,三條大河,十六條山中溪澗,湖潭瀑布更多,還需各色崖刻、石碑……」

  陳平安給旱煙嗆到了,咳嗽不已,連忙說道:「下次再說,手邊趕巧有事,要立即走一趟清境山青虎宮,約定好時辰的。」

  青同笑呵呵道:「巧了不是。」

  陳平安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

  青同見到祖山主路神道那邊,有三人聯袂登山,其中年輕劍修卻又匆忙下山去了。

  在自家地界,青同一個飛升境,別說言語內容,就是修士的心聲都聽得見,不過他才懶得如此作為。

  梧桐山大門就開著,管你們是誰,什麽身份背景,何種修道資質,愛來來愛走走。

  謝狗埋怨道:「青同道友,你是東道主,作為客人,我只是給個建議啊,你說話別總是陰陽怪氣的,怪傷人嘞,下次不來了。」

  青同有些奇怪,劍修白景何時變得如此好說話了?

  樓外雲聚雲散,恰似人生離合。

  青同本想說一句不送客了,不曾想陳平安並未移步,謝狗也就趴在欄桿上,耐心等著。

  山道那邊,綉娘輕聲道:「劍枰,姐夫方才在你下山的時候就說了,那人當下多半就在山中,我們看看能不能幫你引薦給他。」

  黃希拍胸脯說道:「為了小舅子的大道前程,當姐夫的,自然豁得出去臉皮,與那新認識的朋友說幾句求人幫忙的好話。」

  不知為何,黃希發現氣氛不對,先是綉娘沈默下來,然後便是鄧劍枰稍微側過身,開始發呆。

  黃希有些摸不著頭腦,仍是以心聲問道:「綉娘,我說錯話了?那我跟劍枰賠個不是?」

  坐在兩人中間的綉娘眼神溫柔,輕輕拍了拍他的骼膊,「沒呢,別瞎想。」

  之後黃希更是嚇了一跳,眼角餘光發現鄧劍枰這小子,竟然皺著臉,張著嘴巴,滿臉淚水,卻始終不哭出聲,或是哭不出聲。

  綉娘幾次想要說話,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弟弟,便紅了眼睛,她竟是先哽咽起來,可能是心疼,興許是委屈。誰知道呢。

  鄧劍枰深呼吸一口氣,也不擦拭滿臉淚水,顫聲道:「姐姐,小時候我就對不起你,所以你殺了那些畜生過後,帶著我過上了安穩日子,我還是會故意不好好修行,因為好像境界每高一點,就證明我越不是個東西。後來學了點劍術,就自以為可以跟以前撇清關係了,結果在一個叫隨駕城的地方,我又逃了一次,當時我在街上,見到那兩個孩子就覺得親近,就像看到了我們自己,後來那倆孩子被蒙在鼓裡,依舊站在那輛牛車旁邊,他們就那麽看著我,我撇下他們,天劫要落在頭頂,我就獨自逃難了,有什麽錯呢……好像誰都可以逃,憑什麽我不行,可我就覺得唯獨鄧劍枰不可以啊,我騙不了自己……」

  青年劍客輕輕捶打心口,一下又一下,「姐姐,我心裡難受。這麽多年,我覺得自己什麽都是錯的,練劍是錯的,吃飯喝酒是錯,都是錯的。姐姐,你有我這種人當弟弟,更是錯的。對不起……」

  鄧劍枰止住話頭,既好像萬分失落,又好似如釋重負,將那把長劍遞給姐姐。

  鄧劍翹哪敢收回這把劍,她下意識轉頭望向自己男人,黃希眼神堅定,點點頭,「你先幫劍枰代為保管就是了。」

  婦人接過長劍,以心聲哽咽道:「黃希,怎麽辦啊?為何會變成這樣?」

  黃希輕聲答道:「沒見過,還能躲,還能自欺欺人。等到真正見了麵,才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我覺得很好,長遠看不是壞事。」

  鄧劍枰站起身,率先下山去了。

  年輕劍客這趟上山下山都走在最前。

  綉娘小聲問道:「真沒事?」

  黃希幫她擦拭眼淚,輕聲道:「信我的,真沒事。綉娘,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綉娘點點頭,但是接下來說了句讓黃希哭笑不得的傻話,「你說如果我們去求陳平安,他會答應嗎,哪怕讓劍枰當個不記名弟子也好啊。」

  黃希又鬱悶又心疼,只得說道:「山上拜師收徒,涉及法脈道統,豈是兒戲。」

  綉娘看了眼鄧劍枰的落魄背影,霎時間百感交集,悲從中來。她以前不覺得日子過得如何苦,反倒直到這一刻,鄧劍翹才覺得人生真苦。

  黃希雙手攥拳,輕輕放在膝上,舉目遠眺,好像所有少年在年少時,都覺得山不來就我,我可以去就山,便能做成很多事情。

  他沒來由想起一句偈子,人在橋走上,橋流水不流。

  大概人生道路的那些難關和苦頭,就是人走橋上吧,人過了橋,橋一直在,教人不敢回頭望來時路。

  鄧劍枰到了山腳,好似收拾好了情緒,就想要轉頭,喊上姐姐和姐夫一起,回家。

  年輕人勉強擠出了一個笑臉,正要開口招呼,刹那間卻是目瞪口呆。

  只見那山路更上邊,站著一位雙手籠袖的青衫男子,笑容溫和。

  那人開口問道:「事到臨頭,不拜師了?」

  鄧劍枰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不拜師了,我就是想要替自己兩位弟子,與陳劍仙道當面一聲謝。」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跟你道一聲謝。」

  鄧劍枰一頭霧水。

  陳平安說道:「我說過的很多道理,很多時候我自己都未必敢信,但是至少其中有個道理,如今的金丹境劍修鄧劍枰,讓我知道是對的。」

  鄧劍枰問道:「什麽道理?」

  陳平安笑道:「你不缺這個道理,不必知道。」

  鄧劍枰有些發窘,果然,想要跟他多說幾句話都是難事嗎?

  只是陳平安很快補了一句,「你缺的是劍術和境界,缺一個既能講道理又能傳授劍術的高明師父。」

  鄧劍枰整個人都懵了了。

  一襲青衫,緩緩下山,劍仙雙袖微擺如在春風裡,「鄧劍枰不肯拜師,陳平安卻肯收徒。」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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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1-9 20:44:1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都曾少年游


  黃昏裡,大片的火燒雲,大地之上有條江河,蜿蜒如一條金蛇。

  三道劍光拖曳出長長的流螢,所到之處,雲海中有悶雷一般的轟鳴聲。

  劍氣十八停的運氣之法,鄧劍枰學得不快不慢,不快,是相較於劍氣長城那撥出類拔萃的劍道天才,不慢,大概是因為有當年的陳平安墊底。

  陳平安沒有把謝狗當外人,她又是典型的一聽就會、一會就精通,很快就演練了幾遍,劍氣運轉毫無凝滯。

  論練劍資質,寧姚跟謝狗確實是天才裡的獨一檔。

  謝狗學成了這門手藝,便誇了幾句劍氣長城的底蘊,這就讓自認尚未真正得其法的鄧劍枰有壓力了,以心聲詢問陳平安自己是不是資質不夠好。陳平安一時無言,你跟誰比資質不好,偏要跟謝次席比這個,就安慰這個新收的弟子幾句,只說不必心急,循序漸進,如排兵布陣,穩扎穩打。

  御風途中,謝狗有些眼饞那綠竹杖,「山主,也送我一根登山杖唄?咱都是每天有寫山水遊記的人了。」

  陳平安婉拒道:「不需要,你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閒事的人。」

  謝狗猶不死心,信誓旦旦道:「我以後可以多管管。」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你遇見的閒事,管還不如不管?」

  謝狗有些鬱悶,嘴上哼哼哈哈,拳掌遞出,在那雲海中打出窟窿或直線無數。

  陳平安笑道:「如果當真眼饞,你哪次單獨外出,覺得自己管好一兩件閒事了,回山的時候再跟我討要。」

  不過陳平安不覺得謝狗會對此物上心。畢竟今日心心念念明天睡醒就忘的人與事和物,何曾少了。

  陳平安轉頭對鄧劍枰說道:「到了清境山稍作休歇,之後我們就繼續趕路,既不御劍跨海也不乘坐渡船,我會傳授你一道上古秘傳的三山符,能夠頃刻間縮地無垠,跨洲遠遊。你如今境界是金丹,可能會有點吃力,但是有我跟謝狗在旁,問題不會太大,屆時在寶瓶洲南岳落腳之時,神魂激蕩,剛好也能勘驗你魂魄和陽神陰神的細微處,看看有無需要查漏補缺的地方。」

  傳授符籙和訣竅之後,陳平安又給鄧劍枰仔細說了三山符使用的規矩和禁忌,最後再與他叮囑一句,劍氣十八停和三山符,都是落魄山秘傳,不要輕易對外泄露。鄧劍枰自然銘記在心。彷彿就山之前,只覺得山岳巍峨,入山之後,才知山巔更是有神明。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確實撿漏了,鄧劍枰資質一般,但是很像遠古道士,向道之心堅韌,得道之心純粹,只要哪天開竅,練劍就快了。」

  陳平安微笑道:「那你以後多指點幾句,反正要拐騙柴蕪當親傳,有機會就讓劍枰旁聽,同樣內容,一教教倆,賺到了。」

  謝狗曉得自家山主在自己嫡傳那邊的糗事,哈哈笑道:「山主教不了天才,我教不了不是天才的,還挺互補。落魄山牛啊。」

  陳平安笑呵呵道:「見過拍馬屁的,真沒見過你這麽角度刁鑽的溜鬚拍馬。」

  鄧劍枰雖然聽不見他們的心聲交流,但是眼角餘光發現他們的細微神色,估計師父和謝次席在聊什麽大事吧。鄧劍枰再次感嘆不已,落魄山風氣真好。

  謝狗沒來由詢問一句,「山主你還這麽年輕,就已經有了趙樹下當拳法的關門弟子,鄧劍枰不會又是你在劍道收取的最後一位嫡傳吧?」

  陳平安搖頭道:「如今親傳弟子有七個,爭取有朝一日有十餘名親傳吧,數量再多也沒有什麽必要。」

  崔東山,裴錢,曹晴朗,趙樹下,郭竹酒,寧吉,鄧劍枰。

  七位學生弟子,跟陳平安學拳的,其實只有裴錢和趙樹下。

  陳平安想起一事,覺得必須提醒鄧劍枰一句,「你有個小師兄叫崔東山,就是青萍劍宗的第一任宗主,以後他如果說要為你護道一程之類的,或是要跟你談談心、聊聊人生志向什麽的,你別理他,直接搬出師父,你也可以找裴師姐和曹師兄告狀。」

  鄧劍枰雖然不明就裡,還是老老實實答應下來。

  期間陳平安收到一封飛劍傳信。

  謝狗探頭探腦,掃了幾眼內容。是好鄰居夜遊神君寄來的密信,讓陳平安儘早給出某個確切日期。

  信的末尾文字,謝狗只覺得有一股撲面而來的怨氣呐,原來是魏夜遊提醒不要再拖了,真要鐵了心拖延也無妨,麻煩陳山主自己去跟皇帝陛下明說一句,別讓他魏檗來當這個兩頭不討好的。

  簡而言之,只要陳平安這邊定好了日期,大驪朝廷就會立即著手安排具體行程,空懸多年的國師之位,京城御書房小朝會的那張老舊椅子,就有了名正言順的新主人。

  陳平安默默將密信收入袖中,謝狗試探性問道:「山主不當場回信一封?隨便寫幾句敷衍敷衍也好,魏夜遊怪不容易嘞。」

  朱老先生都說了句公道話,魏神遊就像是給咱們落魄山打長工的,關鍵是地主老爺還從不給工錢。

  陳平安微笑道:「一回到扶搖麓道場就可以敲定日期。呵,都是當夜遊神君的人了,急什麽。」

  肯定在五月初五之前,反正再晚也晚不過這一天。

  謝狗恍然大悟,好像當初山主好說歹說,怎麽勸魏檗與中土文廟報備夜遊神號都不成,結果?

  陳平安說道:「你知道大驪朝廷那邊提了個要求,希望我這邊稍微講一講排場,帶上幾個能打的。但是我現在猶豫要不要帶劍枰他們一起。」

  謝狗習慣性微微皺著眉頭,歪著腦袋,啥意思?

  陳平安一看到這種表情就哭笑不得,其實落魄山上,這是青衣小童的招牌動作。

  朱斂的評價很到位,地主家的傻兒子,眼睛裡有一種清澈見底的無知。

  陳平安解釋道:「以前如何是老黃曆,未來如何才是重中之重。裴錢,寧吉,柴蕪,還有劍枰他們,就是落魄山的未來。」

  謝狗確實入山晚,所以錯過了上次的落魄山觀禮正陽山,這次可不能再錯過了,小米粒每每在山中說起此事,得意得很,說她往那某某山頭一站,雙臂環胸,滿臉嚴肅,覺得自己當時的個頭,至少有一丈高!

  在落魄山中,謝狗除了會跟白髮童子一起瞎逛,不管是驟雨過,打遍新荷,還是那月如霜,新月如鈎,只知道場不知家為何物的貂帽少女,還喜歡跟黑衣小姑娘扯閒天,喜歡聽青衣小童不打草稿的吹牛皮,跟粉裙女童去山外市井購物。

  在清境山邊界落地,陳平安放慢腳步,徒步走向青虎宮所在主山,讓鄧劍枰穩一穩氣機。

  在青虎宮這邊,陳平安是老熟人了,很快就有下院道士去主山宮觀通報。

  整個清境山地界,是允許外鄉道人在諸峰結茅清修的,只需逢年過節,備點山貨土産,與青虎宮那邊意思一下就行。

  早年青虎宮道士搬去寶瓶洲之前,沒有這麽好說話。搬回清境山之後,許多舉措,就顯得大氣了。

  道家一向重養身更重養神,朝山路上,常見道士在作鍛煉體魄的養氣功夫,看似動作舒緩,卻又一氣呵成,看客無論習武、煉氣與否,都會覺得賞心悅目。

  鄧劍枰欲言又止,謝狗受不得這個,大老爺們忒不爽利了,她就想要提點幾句。

  陳平安猜出鄧劍枰的心思,笑問道:「是想問曹慈的事情?」

  鄧劍枰神色尷尬,還是老老實實點頭,承認此事。

  謝狗竪起大拇指,贊嘆道:「英雄好漢,真豪傑,剛拜師,就問自家師父關於連輸幾場之人的事情,咋的,想幫師父報仇?大志向!」

  鄧劍枰愈發無地自容。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不用認識曹慈,跟他見面說話,更不必問拳,我們就都知道他肯定是一個驕傲的人。」

  鄧劍枰點頭。純粹武夫,一樁樁一件件,事跡完全等同仙跡,外人可以想像曹慈的風采。

  陳平安再補了一句,「跟曹慈真正熟悉過後,就會驚訝他怎麽可以如此不驕傲,如此平常心。」

  鄧劍枰很意外,師父竟然這般推崇同齡人的曹慈?記得在家鄉北俱蘆洲那邊,武夫都是輸拳不認慫的,即便心服也是口不服。

  武夫曹慈的平常心,劍修愁苗的豁達,儒生溫煜的務實,等等……陳平安都會由衷佩服他們,當然,還有陸地酒仙劉景龍。

  謝狗輕輕拍心口,哈,山主,如此說來,曹慈跟我很像啊,出門在外都不顯山露水,平易近人。

  鄧劍枰心情古怪,壯起膽子問道:「師父跟曹慈是武道路上亦敵亦友的關係?」

  陳平安沈默許久,關於此事,第一次吐露心聲,緩緩說道:「我想贏他,又怕他輸。」

  鄧劍枰一時半會無法理解陳平安的心思,謝狗扶了扶貂帽,代為解釋道:「很想贏,是學武之人,誰不想爭個第一,誰甘心當老二。不想贏,是怕武道最高處,已在自己腳下,到此為止了。若是我很強,前邊高處猶有更強者,這大道,就尚未登頂,還能繼續走下去。不是真喜歡學拳,說不出這種話。」

  鄧劍枰到底不笨,很快察覺到其中的一點「語病」,問道:「自己是第一,不也能繼續拔高武道的高度?」

  陳平安笑著點頭。

  謝狗唉聲嘆氣起來,「所以說你不是練武的料,道法自己修,武學向外求,沒有宿敵和苦手的江湖,就沒意思了,變成了一個成年人欺負一堆孩子。」

  陳平安坦誠說道:「說到底,還是沒信心贏曹慈。」

  謝狗側過身而走,學小米粒抬起雙手,朝自家山主翹起大拇指,「海量!」

  陳平安笑道:「喝酒不能太魏羨。」

  謝狗捧腹大笑起來,魏羨有點意思的,常說柴蕪的資質跟他的酒量一般好,害得柴蕪一步躋身了玉璞境,反而比誰都懵。

  聽說落魄山那位陳山主又又又登門造訪了,青虎宮裡邊的道士們,霎時間心情複雜起來,宮主祖師近期好像並未開爐煉丹啊。

  觀主陸雍正在與一個徒孫輩的小道童在老龍潭旁垂釣,道號「仙岫」的弟子趙著趕來此地禀報消息。

  趙著是老真人最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小道童便又是趙著最為器重的親傳弟子,孩子是前幾年雲遊途中親自帶上山的,宅心仁厚,天真無邪,上山修道不過五年,陸雍時常親自傳授道法,說這孩子耐煩,很適合煉丹。小道童心思簡單,觀內道士都說師公與那位年輕隱官關係莫逆,師父又當了落魄山的客卿,那他就自然而然對那位陳劍仙心生親近。被師公牽著手,孩子抬起頭,神色認真詢問一句,師公,咱們觀內的丹藥還有存貨嗎?可別讓陳山主空手而歸。

  陸雍臉色尷尬,粗略解釋一句,煉丹一事規矩多,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缺了哪樣,都會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處境。

  趙著輕輕一拍孩子的道髻,欲言又止。

  老真人拈須沈吟片刻,笑道:「孩子此刻恰好跟貧道一起,隱官恰好在此時上山,該是這孩子的緣法,你我不必矯情。」

  趙著聞言點頭,眉宇間的陰霾淡了幾分。

  陸雍帶著幾位管事道士一起出門待客。

  陳平安打了個稽首禮,滿臉笑意道:「真人放心,純屬路過,討杯酒喝,不求丹藥,不打秋風。」

  老真人放聲大笑,伸手抓住陳平安的骼膊,「惡客登門,惡客登門,竟然一見面就拐彎抹角駡主人吝嗇。」

  鄧劍枰將這一幕看在眼裡,由此可見,落魄山與清境山的關係非同尋常。

  先前路過清境山地界,但是他們沒有登山,姐夫倒是隨口提了一嘴,說這邊道氣濃郁,得天獨厚,是難得一見的出龍之地。

  陳平安介紹了鄧劍枰的親傳身份,陸雍一行道士自然誠心恭賀,年輕人能夠拜入隱官門下學劍修道,好大福緣。

  身為落魄山客卿的趙著也說了自己徒弟的情況,甘興,暫無道號。小道童不怯場,與陳劍仙解釋說是興旺的興,不是心情的心。

  謝狗冷不丁說道:「山主,奇怪,趙客卿身邊這孩子修道根骨還行啊,為何身上的死氣這麽重,糾纏不休,好像浸染頗重,已經與命理都纏繞在一起,處理起來,比較麻煩。我當然能隨手一劍斬卻這股死氣,卻要傷到孩子的大道根本,若是純陽道友在場就好了。」

  陳平安其實也看出小道童身上的古怪氣息,「人身如廟宇,神不占住,野鬼就來搶地盤,久而久之,宛如淫祠,走了偏門。如果不上山修道還好,身為凡夫俗子,說不定還會有點偏門運,可是進了青虎宮,就跟本地無形中的厚重道氣犯衝了,所幸清境山雲水輕清,地氣醇厚,雙方還不至於打架,可就像無時不刻都在吵架,長久以往,孩子就會精疲力盡,越來越神弱氣虛。老真人好似有過補救的嘗試,終究是治標不治本。恐怕再拖下去,就必須送孩子下山了。」

  謝狗問道:「青虎宮這邊不是剛好擅長煉製羽化丸嗎?還算對症下藥?」

  陳平安說道:「就怕已經吃過了,小道童才能維持當下處境。」

  謝狗問道:「山主想出手?有沒有把握?」

  陳平安說道:「畢竟事關重大,我要臨時作些準備。」

  謝狗咧嘴一笑,既然山主都這麽說樂,那就穩當得很。

  謝狗轉頭對鄧劍枰語重心長一句,「劍枰啊,咱們山主懂得東西很多的,慢慢學,我輩苦心學道人,莫要入了寶山空手回。」

  名字加個啊字後綴,這股風氣也不知誰帶上山的。反正謝狗覺得很順口。

  鄧劍枰使勁點頭,這一路御劍遠遊,對這位少女姿容的次席供奉,愈發尊敬起來。天資高,脾氣好,心胸廣闊。

  陳平安先與趙著詢問了孩子的生辰八字,再彎下腰,與那名叫甘興的小道童笑道:「伸出手來。」

  懵懵懂懂的小道童伸出手,陳平安先握住孩子的手,輕輕掂量摸骨一番,隨後雙指並攏,在孩子手心寫了一個字,「敕」。

  掌心文字,金光熠熠,一閃而逝。金玉聲響大振,與此同時,陳平安心中默念一句,「退散。」

  陳平安收回手,就像一個和藹的長輩,揉了揉孩子的腦袋,再笑言一句,「山居幽靜,我輩學道人,精神抖擻,努力修行。」

  小道童茫然點頭。

  孩子心中難免疑惑,抬頭看著那個笑容溫和的男人,脾氣這麽好,真是一位大殺四方的劍仙麽?

  聽說自家清境山地界有位功勞很大的山水供奉,勤勤懇懇護佑山頭大幾百年了,輩分很高,這些年連祖師堂議事都不參加了,還懇請師公他們每逢某人登山,定要事先知會一聲,就是為了躲這位「隱官」。師公勸過幾次,不管用。

  陳平安以心聲與老真人和趙著說道:「我暫時只是以符法穩住甘興的心神,敕字一符三意,山水雷,儘量走溫醇的路子,不敢讓孩子人身小天地之內的動靜過大。所以回頭趙著還需帶著甘興走一趟寶瓶洲,到時候直接去扶搖麓找我,我如今臨時道場就在那邊。」

  老真人稽首致謝,「有勞陳山主。」

  趙著則讓孩子跟著自己一起與陳山主道謝。

  一聽說很快就可以下山玩耍,要出一趟遠門,孩子高興得很。

  在青虎宮內,陳平安都沒有喝酒,閒聊幾句就起身告辭。所謂閒聊,倒不是全是雞毛蒜皮和客套寒暄,更多是心態和位置使然。

  比如陳平安跟老真人詢問了一些接觸到寶瓶洲南方老修士、老門派的觀感如何,陸雍也想要讓趙著這一輩的弟子,帶著晚輩們出去歷練歷練,那麽沿著中部大瀆走一趟就是個不錯的選擇,此外青萍劍宗,太平山,大泉王朝,玉圭宗,這些地方肯定都是要去的。

  小道童滿臉漲紅,想說話又不敢說的模樣。

  陳平安笑問道:「甘興,有事?」

  小道童偷偷看了眼師父和師公,老真人撫鬚而笑,鼓勵道:「說就是了,陳山主來我們青虎宮,就是自家親戚串門。」

  小道童說道:「陳劍仙,那我就跟你說個事啊,我們有位護山供奉,是本土妖族出身,他好像很怕你,一聽說你登山,就又出門散心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好奇問道:「老陸,仙岫道友,你們就沒跟這位供奉說起落魄山的情況?」

  趙著無可奈何,「說了,沒用。我們這位護山供奉心思單純,喜歡認死理,非但不聽勸,反過來說我們只是跟陳平安、陳山主關係熟悉,其實跟劍氣長城的隱官並不熟,到時候那姓陳的一發狠,要砍他,跑都跑不掉,丟了性命不說,還連累青虎宮跟落魄山關係交惡,犯不著,不如每次躲著點,那姓陳的總不能三天兩頭來清境山做客吧。」

  陳平安忍俊不禁,打趣一句,「聽著還很在理。」

  老真人更是放聲大笑,略微圓場一句,「不知者不怪。」

  謝狗更是樂呵,不知道咱們山主有兩把飛劍,就叫初一和十五嗎?

  陳平安看了眼謝狗,貂帽少女便習慣性歪著腦袋,霎時間眼神清澈起來。

  陳平安只好不管謝狗,反正她心大,又是當面,便徑直與孩子說道:「甘興,你可以與那位護山供奉明說,我身邊這位次席供奉,就是一位蠻荒劍修,她的道侶也是同樣身份。」

  甘興點點頭,「陳劍仙,我聽明白了!」

  謝狗突然張牙舞爪做鬼臉,嚇唬那孩子。

  甘興紋絲不動,只是好奇,她在做什麽?

  謝狗先是悻悻然,隨即開心起來,哎呦喂,長得太漂亮也不好,嚇唬孩子都做不到。

  臨別之際,陳平安又給小道童贈送一柄袖珍小劍,臨時鑄煉而成,笑道:「是我家鄉那邊的習俗,鑄劍的老師傅會根據自己的經驗,按照孩子的性格和氣息,送出不同的小劍,不是什麽仙家法寶,就是討個好兆頭,幾乎家家戶戶都要,放在書齋或是隨身攜帶,都是可以的。」

  隨後等到鄧劍枰祭出三山符,他們一步跨洲,徑直來到寶瓶洲南岳山頭。

  青虎宮這邊,老真人笑著從孩子那邊討要小劍一觀,劍身篆刻一行文字,寓意極好,一看就是年輕隱官的字跡,端正。

  「吾善養浩然氣。」

  小道童見師公愛不釋手的模樣,便提醒一句,「師公,記得還我啊?」

  老真人將小劍遞還給孩子,笑駡一句,「小氣鬼。」

  小道童哪裡會怕師公,小心翼翼收好小劍,做了個鬼臉。

  寶瓶洲五岳,只有南岳梓桐山,僅有一座名為采芝山的儲君之山。

  范峻茂不但自擬神號翠微,獲得文廟的認可和封正,還有意外之喜,得到一塊「天下青山」的匾額。

  而這塊匾額就高懸在山腳牌坊這邊,很符合范峻茂的行事風格,高調,張揚,既不含蓄,更不矯情。

  來此禮敬的朝山香客絡繹不絕,無一例外,都會在此停步,仰頭看那匾額,許多長輩還會教孩子認字。

  路邊有個蹲著乾嘔的背劍青年,單手撐著一根竹杖。身邊站著個雙手籠袖的男人和一個貂帽少女。

  謝狗說道:「底子確實比預期弱了點。」

  清境山在桐葉洲北端,南岳梓桐山在寶瓶洲最南邊,再加上謝狗在這個過程當中,還負責出手幫忙鄧劍枰穩住道氣,所以這趟手持三山符的跨洲遠遊,水分較大。

  陳平安說道:「劍枰在弱冠之前,多是在顛沛流離,能有現在的體魄底子,實屬不易。」

  他們有一炷香功夫可以在此逗留。

  上次大驪京城御書房議事,范峻茂給南方諸國當了一回說客,比較蹩腳,不太稱職就是了。

  不談修為,只說官場手腕,范峻茂哪裡鬥得過兵部尚書沈沈、禮部趙端瑾那些老狐狸?

  等到大驪禮、兵兩部聯名的國書一出,哪有某國朝廷或是某個仙府敢去北邊的大驪京城,讓鴻臚寺幫忙安排住處?

  謝狗問道:「找那范峻茂敘敘舊?」

  陳平安聽出其中的一語雙關,問道:「與范山君的神道前身打過交道?」

  謝狗嘿嘿笑,「當年她比較好戰,我也不差,這不就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

  陳平安疑惑道,「那為何上次在大驪京城,范山君沒有認出你?」

  當時謝狗跟小陌就在屋外的廊道裡邊。

  謝狗趾高氣揚,笑哈哈道:「我如今連自己都快不認得自己了,她如何認得只是打過一架的過客。再說了,非高位神靈轉世,大多會失去一些記憶的。而這些所謂的記憶,就是遠古神靈神位的關鍵所在,那誰誰不是說了嘛,就是小陌的朋友,那個陸老三,猜測一條虛無縹緲卻無處不在的光陰長河,極有可能就是無數個億兆瑣碎記憶的匯總和布置……」

  陳平安輕輕揮手,示意謝狗將這個話題打住。我們這位陸掌教還真是願意跟朋友交心。

  謝狗問道:「咱們就這麽杵在山腳?」

  陳平安說道:「上次御書房議事,讓她有點下不來台,估計我們就算讓人通報,還是會吃個閉門羹,說不定還要為難禮制司女官與我們回復一句『范神君剛剛說了她不在山上』。」

  謝狗笑道:「這是她的老脾氣了,半點不意外。」

  陳平安調侃道:「對待范山君跟青同,謝次席的態度差別很大啊。」

  謝狗撇撇嘴,「我認可和不認可誰,皆不問出身背景。」

  出人意料,就在陳平安打算領著謝狗和鄧劍枰去山腳附近街市閒逛之際,范峻茂使了個障眼法,竟然願意親自出門待客。

  不過沒有上山,范峻茂就是循著陳平安幾個的先前方向,一起去市面繁華的街道,沿街香火鋪,說書場,酒樓客棧應有盡有。

  山上無事,天下太平。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難得。」

  范峻茂滿臉煩躁,「待人接物,迎來送往,官場文章,通篇廢話,不得片刻清閒,禮制司那邊都是酒囊飯袋,什麽人都敢往山上帶,什麽礙於人情,他娘的,我堂堂翠微神君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每天見這見那,明天後天見誰都是安排好了的,還讓我審定,審定你大爺啊,全是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貨色,見你們幾個,總好過見他們。」

  范峻茂確實鬱悶,如今南岳諸司主官和管事的,都是當年跟著她一起打生打死的,品行沒話說,可是處置庶務的能耐,真是讓人著急。

  鄧劍枰聽得咋舌,這位大名鼎鼎的翠微神君,真是……性格鮮明。

  陳平安笑道:「與禮制司那邊先談好,這般忙碌個七八年,以後管你是哪國的皇帝、太子,誰家的宗主、掌律,一概不見了。」

  「好人未必當得了好官。當然也不是說官位座椅,就要讓壞人占了去。況且多少擅權貪官一開始委實都是奔著當造福一方的清官、青史留名去的。只要是混官場,公門修行,山上山下差不離,與儒家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在『名實』二字上兜兜轉轉,算是異曲同工吧,無非是在人性與人心上邊下功夫。」

  「身為一岳之尊,統轄萬千山水,職責所在,前期這類繁縟禮節是跑不掉的,太不近人情,肯定不行,禮制司那邊也會為難。只是等到別人適應了你的太好說話,別人容易不好說話。禮制司畢竟只是南岳二十來個衙署中的一個,可以適當提醒他們一句,不要拎不清誰大誰小,誰先誰後。」

  范峻茂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反正臉色是不太情願的,「你如今官大,且聽你一聽。」

  陳平安笑道:「你如果真想省心省力省事省時,我這邊也有個方便法門,要不要聽?」

  范峻茂說道:「早說嘛。」

  陳平安說道:「不當神君。無官一身輕。」

  范峻茂瞪眼,「陳平安,你是不是餿飯吃多了,盡出些餿點子?!」

  南岳才得神號就辭官,范峻茂再不把規矩當回事,也不敢這麽跟中土文廟掰手腕。

  陳平安笑道:「那就退而求其次,找個裡裡外外都能服衆的幫手,你就可以放放心些當甩手掌櫃了。」

  范峻茂無奈道:「上哪找這麽一號人物。我本就是山君,給誰燒香許願去?」

  陳平安微笑道:「這不就是答案了?」

  范峻茂沒好氣道:「我這趟下山,只為散心,不是跟你扯這些機鋒的。」

  陳平安不置可否。

  謝狗突然開始套近乎,「峻茂啊,你其實不用施展障眼法的,大搖大擺走在大街上,保管沒誰認得出你來,至多至多是覺得哪家姑娘,不漂亮是不漂亮,不過長得真有福氣,貌似跟山君娘娘還有幾分相似嘞。」

  不知是被一聲峻茂給說蒙了,還是被後邊的言語給氣到了,總之范峻茂就沒搭腔。

  謝狗不以為意。自己看得上眼的人物,若是沒點脾氣,豈不是證明自己眼光有問題?

  范峻茂以心聲問道:「撇開你我身份不談,不覺得大驪朝廷的手伸得太長了嗎?一國即一洲的老黃曆,畢竟已經翻篇了。如果我沒有記錯,儒家做事喜歡講求一個師出有名?大驪宋氏再非一洲正統所在了,這也得怪綉虎,留給你這麽個爛攤子,承諾戰後允許復國,如果一開始就不提這茬,當年誰敢有異議,當年整個寶瓶洲,還有資格穿龍袍的,就只剩下宋和一個了。哪怕退一步,約定大戰落幕,如今南部諸國必須始終承認大驪朝廷為宗主國,也好過現在的人心蠢動?既行霸道,綉虎和大驪就該乾脆一做到底,結果半路轉去王道,綉虎當時是怎麽想的,他又不是那種謀求身後名的讀書人,完全沒必要多此一舉才對啊?」

  陳平安嗯了一聲,表示認可,然後緩緩答道:「你當時在氣頭上,可能忽略掉我說的某句話了。寶瓶洲要做好十年之內再有第二場大戰的心理準備。估計在座諸位,不少都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但你肯定是例外。」

  范峻茂點點頭。習慣了太平世道的人們,都會覺得世道太平是一件很天經地義的事情。

  陳平安繼續說道:「宋和私底下找過我一次,就在一條鄉野小路上,雙方聊得很開誠布公,我曾經直接問他想不想恢復大驪王朝鼎盛時期的版圖,大概他知道這個問題必須回答得很小心,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回答說很想,但也許他和大驪鐵騎都做不到了。說這句實心話的時候,宋和其實還是用了點話術的,而且看著我的眼睛,想要找到我最真實的內心想法,很正常,終究是一個當慣了皇帝的人。我就問他,一國半洲,宋和能做什麽,一國一洲,大驪又能做什麽。他顯然早有腹稿,回答得滴水不漏,於是我又問他,寶瓶洲有哪些我們人人認作習慣卻實則不對的地方,既然明知不好敷衍,那他就回答不上來了,說要再想想。我又問他,為何守了一萬年的劍氣長城為何會守不住,浩然九洲最小版圖的寶瓶洲為何擋得住蠻荒妖族,有沒有一些獨到見解。他顯然有些緊張,我就說這只是一道附加題,可以想一想,不必有答案。」

  范峻茂默然。

  謝狗以心聲笑道:「劍枰啊,聽見沒,范山君已經被繞進去了,都忘記她最早提出的問題啦,咱們山主,你的新師父,厲害吧?」

  鄧劍枰這才回過神,細細咀嚼一番,「師父算是給出答案了,沒有用上……話術。」

  街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陳平安時不時側過身給人讓道,或是他人給陳平安讓路。

  陳平安雙手籠袖,神色淡然道:「奈何這人間,這天下,這世道,山上做了神仙便不當人的王八蛋,實在是太多了。齊渡以南,尤其多。」

  范峻茂點點頭,「畏威不畏德之人,自古多如過江之鯽。山上山下,本該道尊於勢。」

  陳平安岔開話題,笑道:「先前我在一座律宗古寺內抄經,有一夥大香客詢問方丈,養生之道。老和尚只說富家子弟,衣食無憂,想要強身健體,哪裡需要什麽精妙的修養學問,不過是少坐轎子多走路,少喝花酒多吃素。寺內放生池旁有棵老樹,枯木逢春,便又有居士詢問方丈,是不是和尚高深道力使然。老和尚當時淡然回答一句,多澆水。」

  范峻茂會心一笑,道:「真佛只說平常話。」

  陳平安說道:「我們還要繼續趕路,就不打攪范山君返山繼續待客了。」

  范峻茂停下腳步,白眼道:「儘管冷嘲熱諷,等你當了大驪國師,到時候看我是怎麽個態度。哈,一船東去一船西,風水順逆勢不同,要問順風船上客,明朝風向依舊麽。」

  謝狗趕緊扶貂帽,大吃一驚,「劍枰,怎麽辦,這婆娘開始拽文了,我吃了沒有準備的虧,文鬥不過她。」

  鄧劍枰無奈道:「謝次席是知道的,我向來不善言辭。」

  陳平安微笑道:「水波起伏,風來風往,境隨心轉,不動如山。」

  范峻茂一笑置之,打道回府。

  鄧劍枰神色誠摯,語氣異常堅定,「師父,你可以不要求我們為師門道統和落魄山做什麽,但是身為弟子,授業於師,學道於山,卻不能完全沒有這份報答師門的心思。弟子魯鈍,懇請師父提一二要求,也好心無旁騖,埋頭努力。」

  謝狗對鄧劍枰頗為刮目相看,這楞頭青平時瞧著悶不吭聲的,不曾想膽兒挺肥啊。這才拜師學藝幾天,都開始教師父做事啦?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從今往後,只要仗劍下山,雲遊四海,多交朋友,管好閒事。」

  管好閒事。

  鄧劍枰在心中默念幾遍。

  之後陳平安他們來到仙游縣附近的一座山頭。

  去縣城內敲開一座武館的大門,鄧劍枰跟在師父身後,發現一群年輕武夫在練拳走樁,打熬筋骨,呼呼喝喝的。

  但是有一個老人,大概是這座小武館的主人,躺在藤椅上,手持蒲扇,竟然睡著了,鼾聲如雷,聲勢不小。

  掏了錢來武館裡學藝的,好像對此習以為常,反正有師兄指點,不差館主師傅那幾句老掉牙的車軲轆話。

  武館不少青壯漢子都認得這位青衫客,之前來過,跟師傅關係很好,師傅偶爾喝酒,吹吹牛皮,也會說他們仨曾經一起闖蕩過江湖,路過山山水水無數,路上聯手斬妖除魔,見過的奇奇怪怪,多了去,當年都是他罩著倆初出茅廬的楞頭青,如今聽他們喊一聲徐大哥,不虧心……

  陳平安伸手示意,不必喊醒他們師父,熟門熟路搬來一條竹椅,坐在藤椅一旁,舒舒服服靠著椅背,翹起二郎腿,開始抽旱煙,雲霧繚繞,面容模糊,幾次轉頭,想要大笑著將昔年的大髯遊俠別睡了,趕緊起來喝酒,再與他說,你那部修來改去就是不肯版刻出書的山水遊記,我已經與蘇子討要來了一篇序文,還有白也和辛濟安的詩詞,我厲不厲害,你不得先幹幾碗酒……

  收起旱煙桿,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雙腿伸直,就那麽慵懶靠著竹椅,閉上眼睛,想要眯一會兒,忙裡偷個閒。

  鄧劍枰看了眼謝次席,咋辦?謝狗咧嘴一笑,恁大事兒,好辦,我先送你去落魄山。

  丟給甘一般就是了。

  等到陳平安睜開眼,驚訝發現竟然是夜幕沈沈的時分,自己身上也蓋了一件衣服。

  鄧劍枰肯定已經身在落魄山那邊了,不過謝狗就躺在一旁的藤椅上,故作老氣橫秋,晃動蒲扇,優哉游哉。

  陳平安問道:「睡了多久?」

  謝狗神采奕奕,「一小會兒,不耽誤事。」

  陳平安咦了一聲。

  謝狗哈哈大笑,「小陌回家啦,正給徐大俠在竈房那邊打下手呢,兩爺們系圍裙的模樣,好看極了。」

  陳平安眯眼而笑,重新靠著竹椅,「那咱們就等著開飯。」

  謝狗用蒲扇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山主,真不是我挑事啊,徐大俠見你呼呼大睡,一口一個臭小子,輕聲駡你好多遍呢。」

  陳平安柔聲笑道:「怕我醒了駡回去。」

  謝狗使勁點頭,「誰說不是呢。」

  人間崎嶇行路難,知己且共從容,中年便中年,老人便老人,都曾桂花載酒少年游,醉捋大髯,打濕道袖,挑高草鞋。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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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1-16 14:56:5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再見陳平安


  一頓家常飯,酒是自釀的土燒。

  期間徐遠霞用長竹竿挑落一條掛在天井梁上的鹹肉,再去菜園摘了些青椒,專門給陳平安炒了一盤青椒火腿。陳平安夾了一筷子,說稍微有點鹹了,徐遠霞讓他滾門口蹲著吃去。

  飯桌上,貂帽少女低頭扒飯,含糊不清道:「山主,小陌,我可能需要回一趟蠻荒天下,忙點正事,爭取早回。」

  陳平安不動聲色看了眼小陌,小陌還在跟徐遠霞劃拳,卷了袖子,在那兒哥倆好五魁首呢。

  這讓陳平安氣不打一處來,除了喝酒跟練劍,你還會啥。該會的,你是一點不會啊。

  謝狗抬起頭,腮幫鼓鼓,笑容依舊,「放心,就是點私事,老規矩,不摻和兩座天下的恩怨,絕不讓山主和白老爺為難。」

  陳平安面無表情,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腳小陌。

  小陌得了自家公子的提醒,開口問道:「何時動身?」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差點沒將酒碗摔過去,去了趟青冥天下,出息了啊。

  謝狗伸手撓撓臉,「吃過飯,幫忙收拾碗筷就走。」

  徐遠霞眯眼而笑,有趣,都是年紀不小的山上煉氣士了,怎麽還跟少年少女一般的情思。

  最後謝狗還真就收拾了桌上碗筷,在竈房那邊忙碌了一通才告別,獨自走向大門那邊,貂帽少女轉過頭,笑容燦爛,提醒一句,「山主,備好行山杖哈。」

  陳平安嗯了一聲,「我回了落魄山,就去隔壁山頭砍竹子。」

  貂帽少女使勁點頭,轉身走向大門,抬起骼膊竪起大拇指,晃了晃,「不送。」

  在謝狗走後,陳平安坐在臺階上抽起旱煙,小陌傻了吧唧蹲在一旁,陳平安都懶得說話。

  徐遠霞躺在藤椅上,一邊搖晃蒲扇,一邊輕輕拍打腹部。

  陳平安率先打破沈默,問道:「如何了?」

  小陌說道:「尚需遞出一劍,好似昭告天下。」

  那條劍光會一路輾轉五座天下,途徑各大名山大川,遞劍本身就是合道,歸鞘之時即是得道,正式躋身十四境。

  陳平安疑惑不解。

  小陌解釋道:「並非炫技,得有這麽一劍,才算證明劍修陌生,的確成就了一條既高且遠的劍道。」

  陳平安一下子抓住了關鍵,「劍光過境五座天下,肯定會有道力不弱的高人試圖阻攔。」

  小陌點頭道:「此舉確實很容易被各路道主視為一種挑釁。碧霄道友幫忙粗略算了一卦,五座天下,幽明路上,各有高人攔劍,人數約莫七八。」

  陳平安皺眉問道:「不會收劍失敗,就等於合道失敗吧?」

  小陌笑道:「那不至於,按照碧霄道友的說法,我已經雙腳跨過那道門檻了,只因為是劍修,所以就像佩劍給攔在了門外邊。」

  陳平安思量片刻,隨口問道:「謝狗知道這些吧?」

  本以為問了個多餘問題,不曾想小陌搖頭道:「她沒問這個,我也就沒說什麽。」

  陳平安給這個答案氣得肝疼,連說幾個好字。

  小陌委屈道:「公子,我若真是個榆木疙瘩,先前在碧霄道友的皓彩道場內就遞劍了。」

  陳平安臉色舒緩幾分,「還有救。」

  小陌輕聲道:「在山上,經由朱先生提醒,我已經知道劍修白景很驕傲,所以不管她如今是白景,還是謝狗,都不知道如何面對一個境界突然比她高一點的小陌。說實話,她不知道如何以後跟我打交道,我何嘗就知道如何跟她相處了?所以就想著趕緊回到落魄山,好與公子討教一兩個錦囊妙計。」

  陳平安無奈道:「你該問老廚子的。」

  小陌更無奈,說道:「問了,可朱先生說他是一個無情的人,哪有資格教深情癡情者什麽道理,問他男女情愛一事,就是問道於盲。」

  陳平安拿煙桿磕了磕臺階,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遞給小陌。

  小陌翻了翻,看得仔細,說道:「這些山水見聞的文字記錄,不像她寫的,一看就是公子幫著捉刀潤色了。」

  陳平安又將底稿交給小陌,小陌看過,笑道:「這才是她的。」

  結果發現公子竟是氣勢洶洶盯著自己,小陌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話了。

  不遠處徐遠霞輕輕扇動蒲扇,輕聲笑道:「兩本冊子本就是一般心思,什麽像不像。所以說啊,小陌,你錯了,大錯特錯。朱斂不是不懂男女情愛,恰恰就是他太懂了,反而給不了你某個最正確的答案。往往把情愛看得太過透徹的人,就失去了愛戀他人的能力。我雖然不知道謝姑娘多大道齡了,是什麽境界,但是在喜歡誰這件事上,她一直是個符合如今容貌、年歲的少女而已。你覺得那本真實的冊子,就是謝姑娘的底色,宛如一個不施脂粉的鄉野少女,天然質樸可愛,挎著竹籃光著腳采摘野菜,田埂間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而那本你覺得不是她親筆手寫的冊子,彷彿是一個直爽的少女,買了胭脂水粉,彆彆扭扭對鏡梳妝,怯怯生生走出門來,去見那個少年。」

  「少年若是視而不見,還略好點,少女頂多是覺得失落。」

  「如果少年偏要直不隆冬說幾句有的沒的,活該打光棍。」

  小陌恍然大悟,隨即問道:「徐大哥,那我現在該怎麽辦?」

  徐遠霞拿蒲扇點了點小陌,哈哈笑道:「我要知道咋辦,今兒下廚的就是你嫂子了。」

  陳平安嘿嘿笑出聲。徐遠霞將蒲扇一把丟擲過去,「你當年好到哪裡去了,懂個屁,就是靠著臉皮厚才將寧姚騙到手。」

  蒲扇被陳平安伸手接住,收起了旱煙桿,後仰倒地,翹起二郎腿,輕輕晃動蒲扇,陣陣清風拂面,微笑道:「騙個錘兒。」

  小陌問道:「公子?」

  陳平安老神在在一句,「趕緊追上去啊,告訴她要去蠻荒就一起去,忙正事就忙正事,遊覽山河就結伴遊覽山河,再與她誠摯言語一句,你遞劍之後,讓她幫忙護道。」

  小陌點點頭,身形化虹轉瞬即逝。

  徐遠霞好奇問道:「追得上?」

  陳平安也不確定,「得看謝狗生悶氣的程度了。」

  徐遠霞說道:「尋常市井女子,最少也該彆扭幾天,更何況是道心堅定的煉氣士。」

  結果感覺就是幾個眨眼功夫,黃帽青鞋的小陌,就與貂帽少女並肩出現在武館門口。

  謝狗雙手叉腰,「走半道上,突然想起來,蠻荒那邊也沒啥事可忙的,哈哈,這事鬧的,怪尷尬嘞。」

  陳平安與徐遠霞面面相覷。

  理由編得這麽蹩腳?!

  不愧是自號狗子的人。

  徐遠霞笑問道:「飯也吃了酒也喝了,陳大山主何時動身?」

  陳平安說道:「地主家沒有餘糧了,我看武館生意還行啊?」

  徐遠霞擺擺手,「滾滾滾。忙這忙那,都不說你什麽,只是別忘了忙真正的正事,到時候記得給我和張山峰發請帖。」

  陳平安站起身,欲言又止。

  徐遠霞微笑道:「到時候我跟張山峰的座位,可不能太角落,面子上掛不住。」

  陳平安說道:「還沒去過我家山頭看看呢。」

  徐遠霞抬起手,說道:「會去的,而且估計不跟你打招呼。」

  可能是明天就動身,說不定是後天,興許再晚一點。總之這位昔年的大髯遊俠,想要將最後一程山水遊歷,贈予落魄山之行。

  陳平安走過去將蒲扇歸還徐遠霞,再次猶豫不決,話到嘴邊就是開不了口。

  徐遠霞接過蒲扇,說道:「這麽多年的交情了,不用跟徐遠霞說不像陳平安的話。」

  陳平安終於還是沒說什麽。

  一起御劍離開仙游縣地界,途中謝狗以心聲說道:「小陌小陌,很少看到山主這麽……怎麽說來著,進退失據,不知所措?」

  小陌點頭道:「在徐大哥那邊,公子一向沒啥氣勢可言。」

  「山主心底還是很希望徐遠霞去一趟落魄山的吧?」

  「那是肯定。」

  謝狗想了想,開口說道:「山主,我覺得徐大哥其實是想去落魄山的,就是覺得你不夠誠心,才拉不下面子,不願意點頭。」

  小陌聽得一陣頭大。

  陳平安疑惑道:「真是如此?」

  謝狗言之鑿鑿,「山主信我的,我看人奇準,徐大哥是江湖中人,最好面兒,就是差一兩句結實言語的小事。」

  陳平安無奈道:「我又不是沒說過類似的言語。」

  謝狗大手一揮,「那也簡單,乾脆綁了他去落魄山!」

  陳平安猶豫道:「不好吧?」

  謝狗豪氣干雲道:「小陌來做這件事就是了。跟搶娘們當壓寨夫人差不多,生米煮成熟飯麽,一樣的道理。綁了徐大哥到山中,到時候我強忍心疼,跟山主一起駡小陌幾句便是了。」

  陳平安沒說什麽。

  小陌以心聲道:「別出餿主意。」

  謝狗白眼道:「小陌唉,這都看不出來嘛,山主分明已經默認了啊。」

  之後謝狗編了個很謝狗的理由,說瞧見腳下一處山頭風景好,她要與小陌說點悄悄話,山主先行,他們稍後跟上。陳山主說這樣啊。謝次席說是啊是啊,小別勝新婚,哈哈哈。小陌聽得他們倆的「江湖黑話」,總覺得自己早點返回落魄山是明智的。再之後就是小陌跟謝狗摸黑返回仙游縣武館,找到正在閉目養神的徐遠霞,一位準十四境,一位飛升境圓滿,攜手帶一位純粹武夫輕輕鬆鬆遠遊山河,自然不在話下。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主山集靈峰的牌坊山門處,翹首以盼。

  山主現身之際,道士仙尉剛要收工,先前小米粒來山腳這邊,幫鐘宗師捎話,說老廚子那邊今兒有宵夜吃,仙尉哪怕不餓,還是屁顛屁顛跟著去山上蹭了頓飯,酒足飯飽,肚子有點小撐,散步下山,那是正正好,所以就在山門口多坐了一會兒,自顧自感慨噓噓,憶苦思甜,如今真是過上了神仙日子呐。想著某本折角頗多的書籍,仙尉就要返回書房溫故知新,等到山主一來,仙尉就只好放下小竹椅,哪怕陳平安說自己等人,讓仙尉不必待在這邊。道士仙尉當了這麽久的看門人,又不缺心眼,說反正也是閒著沒事,與山主一起等待貴客就是了。

  道士仙尉有點好奇在等誰,要說山主親自出門待客,不多,可還是有幾次的,但是好像都不如今夜這般情景。

  就像在等一個相當了不得的大人物。

  片刻之後,竟是小陌先生與謝次席帶一人莅臨山腳。

  仙尉有點摸不著頭腦,怎麽看著像是一場綁架?

  陳平安眼中滿是笑意,卻是嘴上埋怨道:「小陌啊怎麽回事,不像話……」

  徐遠霞沒好氣道:「不像話,那讓小陌再把我送回仙游?你小子差不多點得了。」

  陳平安快步走向前去,徐遠霞抬頭看了眼山門牌坊。

  陳平安幫忙介紹道:「徐遠霞徐大哥。年景,道號仙尉,我們香火山的新任山主。」

  道士仙尉趕忙與這位貴客打了個稽首。

  徐遠霞立即抱拳還禮,笑道:「見過仙尉仙長。」

  仙尉笑道:「久聞大名久聞大名。先前山主給我看過一部山水遊記,文采斐然,寫群峰亭亭,形容為『頂有春花,宛然插髻』,栩栩如生,真是寫得漂亮!寫崆峽激蕩,接連用上了九個『或』字,寫常人不敢想常人不敢用。寫折水之游,描摹登頂,就是『寂然不動,與太虛太空,高天同游』,氣魄真大!」

  徐遠霞老臉一紅,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客氣幾句。

  不知從哪裡竄出個白髮童子,手有紙筆,碎碎念叨,「同行同行,行萬里路,眼見耳聞,一一記錄,描摹萬狀,妙筆生花。」

  陳平安拉著徐遠霞一起登山。

  仙尉神色略有幾分惋惜,說道:「小陌先生,老廚子那邊的宵夜剛撤掉沒多久。」

  小陌點頭笑道:「明天再一起。」

  仙尉點頭,「這敢情好。」

  有小陌一起,明天宵夜就有著落了。今夜老廚子問鐘倩一句,需不需要明兒把飯館子開到鐘大宗師教拳的鶯語峰那邊去,省得你老人家多跑一趟。鐘倩當時叼著牙籤,說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不用這麽麻煩,多走幾步路,不打緊。老廚子笑著問那我不得謝謝你?鐘倩一邊剔牙,一邊說都是好哥們,少說幾句生分話,情誼都在酒碗和菜盤子裡了。仙尉在一旁看著聽著,都擔心明天老廚子會不會往飯菜裡加點什麽。可要是小陌一起,就穩妥了。

  謝狗笑嘻嘻道:「仙尉啊,見著了次席供奉,還不趕緊打個稽首。」

  仙尉笑容尷尬。沒轍,謝姑娘總喜歡拿自己假冒道士這件事開玩笑。

  小陌皺眉道:「不要胡來。」

  謝狗哎呦喂一聲,好似腳崴了,往小陌那邊靠去,結果被小陌伸手按住貂帽,少女明眸善睞,晃了晃腦袋。

  山道那邊,一起拾級而上,陳平安不停抬手,指指點點,大概是與徐遠霞說落魄山藩屬諸峰的情況。

  山主得意洋洋,洋洋得意,眉眼飛揚,意氣風發。

  白髮蒼蒼卻挺直腰桿的老人雙手負後,順著陳平安的手指望向某處,偶爾點點頭,言語幾句。

  與山腳這邊,兩人身形漸行漸遠漸高,他們笑聲卻越來越大。

  ────

  先前鄧劍枰被謝狗帶來落魄山,往拜劍台一丟就不管了,只是撂下一句,覺得無聊就去跳魚山找甘一般。

  置身於藩屬山頭之一的拜劍台,手持綠竹杖的鄧劍枰有些茫然,冒冒失失去找那位甘姓供奉肯定不太合適。

  很快就從一處簡陋茅屋中走出個白衣孩子,手裡拿著一只紫砂提壺,老氣橫秋問道:「何方神聖?」

  鄧劍枰一時間有些犯難,總覺得一到落魄山地界,就說是師父新收的弟子,十分彆扭,鄧劍枰只好話說一半,先自報名號,再說自己是北俱蘆洲那邊來的劍修,剛剛在仙游縣那邊與山主分別,是謝次席將自己送來這邊的。白玄一聽仙游縣,就點點頭,「既然曉得徐大哥,肯定不是膽大包天偷摸上山的蟊賊了。如今一門心思想要跟隱官大人拜師學藝的劍修,茫茫多,我得盯著點。」

  鄧劍枰愈發無地自容。

  白玄看了眼這個陌生面孔的青年,問道:「也是劍修麽?」

  鄧劍枰點頭道:「是劍修。」

  白玄問道:「多大年紀,啥境界了。」

  鄧劍枰答道:「年近不惑,才是金丹。」

  白玄瞪眼道:「『才是』,好大口氣!」

  鄧劍枰一時無言。

  不曾想那孩子仰頭喝了一口枸杞茶,點點頭,「這麽大年紀才是金丹,資質確實差了點,無妨,勤能補拙。不要跟我當了鄰居就有壓力,導致道心不穩。」

  鄧劍枰無言以對。

  白玄自顧自說道:「與你介紹一下,我叫白玄,白也的白,于玄的玄……」

  鄧劍枰只能默然。

  結果一道身影悄然而至,來到白玄身邊,一抬手一落下,就是結結實實的板栗,打得白玄嗷嗷叫。

  鄧劍枰內心一驚。

  那位少女開門見山說道:「鄧劍枰,你是師父新收的弟子?」

  鄧劍枰啞口無言。

  郭竹酒笑道:「好猜的。對了,我叫郭竹酒,跟白玄一樣,都來自劍氣長城,跟你們北俱蘆洲很親,如今算是親上加親?」

  鄧劍枰回過神來,懷捧竹杖,低頭抱拳,「鄧劍枰見過郭師姐。」

  郭竹酒掌心朝上,抬了抬,板著臉說道:「師弟免禮。」

  白玄翻了個白眼……嘿,我躲!

  不曾想郭竹酒沒有打賞一記板栗,一腳踹得白玄飛撲出去,只管雙手護住紫砂壺,白玄大搖大擺下山,不忘回頭看一眼鄧劍枰,可憐可憐,成了郭竹酒的師弟。

  郭竹酒說道:「拜劍台這邊都是劍修。狗子說了讓你找甘棠學劍?」

  鄧劍枰只好主動略過「狗子」這個說法,點頭道:「謝次席是有這個打算。」

  郭竹酒說道:「那我先帶你去跳魚山那邊逛逛,認個路,以後你自己隨意。」

  鄧劍枰立即致謝。

  郭竹酒笑了起來,這個師弟,跟玄參幾個挺像的。

  郭竹酒從袖中摸出一柄符劍,解釋道:「在自家山頭之間串門,當然可以隨意御劍,但是此外整個舊驪珠洞天地界,有條不成文的老規矩,修士御風,就需要懸佩這枚劍符了,我們落魄山的譜牒修士也不例外。」

  鄧劍枰又開始道謝。

  原來老聾兒前不久就搬出了拜劍台,正式在花影峰住下了,親自搭建茅屋,還搬來了鋪蓋,看樣子甘供奉是打算在這邊長住了。

  雖說這邊的大師傅,總教頭,名義上是白景,可真正的傳道人,還是甘棠。沒法子,那場煉氣士和武夫之間的比試,花影峰實在是輸得太難堪了,而且最重要的,關係到老聾兒能否從白景那邊學成幾手精妙劍術。不得不承認,修行一事,同樣是天才,也分檔次,老聾兒自認比不過小陌,更比不過白景。

  一般來說,到了山上,就與山外市井有了仙凡之別,煉氣士再下山去,到哪裡都是鶴立雞群。可問題是山上,身邊都是山中修道之人,也怕人比人貨比貨的,很容易道心不穩,乃至於道心崩潰,大有人在。多少初登山之輩學道人,起先心比天高,結果時日一久,便泯然衆矣,淪為材質平平的庸碌之輩,何談大道登頂,日漸一日道心退轉,意氣消磨殆盡,形神枯朽如老木。假若老聾兒不在劍氣長城,嫩道人不在十萬大山,在哪裡算不得雄踞一方的豪傑?

  花影峰中,今天的老聾兒,神色嚴肅,像那坐堂開示的傳道之人,劈頭給出一番開明宗義的言論,「諸君需知修行有三境,分別在道場蒲團上,切磋鬥法中,生死戰場裡。」

  屋外,竟然還有兩個臉皮奇厚的習武之人,來自作為花影峰死對頭的鶯語峰,在門口光明正大聽老聾兒傳道。

  老聾兒也不計較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自顧自與那些修道胚子講授「三境」的強弱手。

  老劍修只是舉了個簡單的例子,一下子就讓少年少女們聽的入神了。

  只因為甘供奉提及的人物,不管是正面典型還是反面例子,就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有昔年劍氣長城戰場上敵對雙方的北隱官南綬臣,有斐然,還有蠻荒甲申帳那撥年輕劍修。

  鄭大風雙臂環胸,斜靠門口,真是再玉樹臨風不過了,笑著朝屋內招手示意,可惜暫時沒人搭理他,沒事,一個個姑娘家家的,假裝心裡沒有大風哥哥是吧,畢竟臉皮薄,能理解。遙想當年,在飛升城內當酒鋪代掌櫃,相貌堂堂,言語風趣,街上多少大小姑娘,路過瞥聞之,群來立如陣,眼神能吃人。想我鄭某人多大定力,才能年復一年守身如玉。

  鄭大風與身邊溫仔細密語一句,「溫兄,在這邊住久了,還是有點意外之喜的吧?」

  溫仔細答道:「如果不是鄭兄拉著我一起來這邊,打死我都不敢來這邊。」

  溫仔細早就知道鄭兄不拘小節,但是怎麽都沒有想到,會帶自己旁聽那位甘供奉傳道的份上。溫仔細雖然在落魄山這邊已經有了個溫大宗師的綽號,跟那個鐘倩是難兄難弟,但是別忘了,出身不差的溫仔細還是一位再正經不過的靈飛宮譜牒道士。

  鄭大風搓手笑道:「那以後我去靈飛宮做客,溫兄弟記得當好東道主,別學魏檗藏著掖著,跟防賊似的。」

  溫仔細哪敢隨便答應此事。鄭大風到底不比常人,連溫仔細這種出了名浪蕩不羈的漢子,很多時候都要自愧不如。

  例如鄭大風總說自己是親眼看著陳山主長大的,就差沒說是什麽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虧得還有那個自稱編譜官的白髮童子,經常跑來鶯語峰這邊,拆臺揭老底。言之鑿鑿,有理有據,說得活靈活現,就跟當時在場、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一般。連鄭大風都吃不準了,難道我真偷過誰誰家的某某物件,某某夜在某某地的床底偷聽過床上打架?

  鄭大風沒來由說了一句,「溫兄弟,你有沒有發現,自己好像變了個人?」

  溫仔細聞言一楞,怔怔出神。有嗎?

  當他細細想去,便有幾分揪心。

  鄭大風一邊斜眼挑眉,與那屋內某個年紀最大、身段最好的姑娘眉來眼去,一邊與溫仔細繼續閒聊,「是耳目一新,判若兩人。還是恢復了本來面貌呢?與磨磚成鏡者說坐禪不得成佛,便有機會讓人言下大悟。跟你說這個道理,就用處不大了。一寸光陰一寸金的道理,說與臉面與大地最近的莊稼漢,說給書齋寒窗苦讀的士子,想來是不一樣的。」

  溫仔細其實才情不弱,仍然被鄭大風說得暈乎起來。

  屋內某位姑娘咬牙切齒,開始告狀了。老聾兒忍了又忍,轉過頭望向門口,以心聲說道:「鄭大風,你與溫仔細扯閒天也就罷了,別打攪屋內學生的聽課!」

  溫仔細以手扶額,沒臉待下去了,率先離去。

  鄭大風邊走邊聚音成線,與屋內那個她嬉皮笑臉道:「雖說可能性極小極小,但還是要說一句,如果有誰欺負你了,記得千萬跟大風哥哥說啊。」

  屋內女子滿臉漲紅,輕輕呸了一聲。登徒子,下流胚,臭不要臉!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肩頭一晃一晃,一高一低,晃蕩在溫仔細身邊。

  溫仔細疑惑道:「鄭兄,莫非與屋內那女子有宿緣?」

  鄭大風哈哈笑道:「就咱倆這種花花腸子浪蕩漢,哪家姑娘上輩子倒了竈,才會與我們粘上關係?」

  溫仔細無奈道:「話不是這麽說的。」

  你駡自己就好,別帶上我。

  鄭大風自顧自說道:「溫兄弟,你是清楚的,咱倆很投緣!」

  溫仔細滿臉苦笑。他只清楚一點,就說同樣在鶯語峰教拳的岑鴛機,她本來只是將自己看作一個妄自尊大的貨色,只因為跟鄭大風混得熟了,岑鴛機就覺得自己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了。溫仔細冤的不行,他對岑鴛機可沒有半點非分之想。

  鄭大風想起了綉虎,便自然而然想起了下棋,說道:「走,手談一局,小賭怡情。」

  鄧劍枰跟著郭竹酒在花影峰這邊落下身形。

  郭竹酒站在門外,以心聲說道:「老聾兒,他叫鄧劍枰,是我師父新收的弟子,以後會經常來這邊聽課,給個座位。」

  老聾兒不太情願,還是點點頭。

  郭竹酒說道:「來這邊聽課,是謝狗的建議。」

  老聾兒望向郭竹酒,郭竹酒似笑非笑,老聾兒便笑容尷尬起來,郭竹酒臨行之前又說了一句,又讓老聾兒心情複雜起來。

  「始終不把這裡當落魄山,而是當作劍氣長城,也蠻好的。」

  老聾兒沒說什麽,內心嘆息一聲,混過避暑行宮的年輕劍修,真是一個比一個精。

  鄧劍枰先與那位甘供奉行禮,再快步坐去最角落的位置,沒有多餘的蒲團,便席地而坐,將一根行山杖橫放在膝,再快速心聲言語一句,「聆聽前輩教誨。」

  老聾兒點點頭,年紀不小,境界不高,資質一般,卻是個懂禮數的。

  繼續講課,不得不說,老聾兒傳道,確實要比某位總教頭更讓那些修道胚子更覺……有用。至少每句話聽得懂!

  山頂白玉欄桿上,謝狗坐在小陌身邊。

  小陌沈默許久,說道:「你怕我躋身十四境,我也有點擔心,如果你可以不那麽在意,我就不用擔心了。」

  謝狗恢復真容,搖晃雙腿,目視前方,故作驚訝哇了一聲,微笑道:「不像是小陌會說的話,是誰教的?」

  小陌搖頭說道:「沒誰教,就是我的心裡話。」

  白景眯眼而笑,「那我可要當真了。」

  小陌說道:「當真最好。」

  一個斜挎棉包的黑衣小姑娘,後山那邊巡山返回,恰好從白玉廣場舊山神祠廟繞過來,當她瞧見這一幕,霎時間目瞪口呆,咋辦咋辦,小陌先生跟個不認識的女子?這算不算書上說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沒有誤會吧?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該跟狗子說麽?跟狗子說了,小陌先生那邊怎麽辦?

  小米粒靈機一動,計上心來,趕緊閉上眼睛,倒退而走,心中默念,什麽都沒瞧見什麽都沒看著……

  只是躡手躡腳走了十幾步,小米粒重新繞回到大殿後邊,蹲下身,她皺著眉頭,使勁撓著臉,開始犯愁,替狗子傷心起來。

  一個嗓音在耳邊響起,「周護法,嘛呢。」

  小米粒嚇了一跳,呆呆轉頭,「啊?」

  貂帽少女伸出手指,噓了一聲,「別出聲,我在捉奸……」

  小米粒歪著腦袋,苦兮兮,「啊?啊?」

  今夜真是月黑風高,江湖凶險呐。

  好人山主在就好了。

  小陌沒好氣道:「別嚇唬小米粒。」

  謝狗一把抱住小米粒,拿臉蹭臉,哈哈大笑,「小米粒仗義啊!」

  小陌柔聲解釋道:「小米粒,方才你看到的女子,就是謝狗的真身容貌,之一。」

  小米粒如釋重負,跟著哈哈大笑起來,竪起大拇指,表揚一句,「狗子,個兒真高。」

  小陌滿頭霧水,狗子?

  謝狗拉著小米粒站起身,「走,聽課去,咱們山主剛收了個弟子,在甘一般那邊被誤人子弟呢。」

  小米粒有點緊張,小心翼翼問道:「多大歲數,個兒多高?」

  謝狗咧嘴笑道:「大高個,年輕人,是個劍修。」

  小米粒撓撓臉,嘿了一聲,挑起綠竹杖,「走,狗子,咱們瞅瞅去!」

  小陌笑容溫柔跟在嘰嘰喳喳的她們身後。

  花影峰那邊授課的道場,謝狗一到場,還有小陌,何況還有落魄山護山供奉的周米粒。

  老聾兒難免緊張,在座各位修道胚子,更是由不得他們不緊張。

  聽說山主如今在扶搖麓那邊閉關,整座落魄山,就只有這位周供奉能夠來去自如?

  其實最緊張的,是那個使勁綳著臉的小米粒才對。

  小陌他們走到最後邊,掏出四張蒲團,小米粒一坐下,就長呼出一口氣。

  謝狗盤腿而坐,大手一揮,讓那木頭人甘一般別楞著了,繼續傳道啊、教咱們劍術啊。

  老聾兒方才看了一眼小陌,這會兒好不容易穩住心神,門口那邊又多出一位青衫身影。

  來者只是笑言一句,「打攪了,繼續授課。」

  老聾兒苦著一張臉。你們在,這還怎麽教。

  鄧劍枰這個當徒弟且重禮數的,都爭不過謝次席,她已經趕忙要讓出蒲團了。

  不過陳平安只是隨意坐在小米粒身邊,雙手籠袖,面帶微笑。

  老聾兒耍了個小聰明,試探性問道:「不如隱官大人由親自講課,說一說與甲申帳劍修厮殺的諸多細節?」

  陳平安反將一軍,「不如先細說那場花影峰跟鶯語峰之間的內鬥?一幫山上修仙的,為何會輸給習武的?」

  謝狗嘖嘖嘖,「慘不忍睹,不堪回首,令人髮指,痛心疾首……」

  小米粒壓低嗓音說道:「狗子,你不是這邊的大師傅總教頭麽?」

  謝狗唉了一聲,「都是甘供奉教課,我就是個充數的,教得不多。」

  小陌只得站起身,說道:「我來解釋你們為何會輸。」

  ────

  徐遠霞在落魄山住下了。

  小米粒負責待客陪同遊覽。可能落魄山上,最仰慕這位大髯豪俠的,就是啞巴湖大水怪了,都沒有之一。

  徐大俠會寫遊記,我剛好有一大籮筐的山水故事嘞。所以每天一大清早,黑衣小姑娘就在門口當門神。

  陳平安走了一趟扶搖洲。

  顧璨選址扶搖洲這邊的全椒山,即將舉辦宗門慶典一事,悄無聲息,沒有泄露出去半點風聲。

  哪怕顧璨上次沒有當面話裡藏話,抱怨陳平安是個大忙人,陳平安肯定再忙都會參加的。

  更換容貌,陳平安到了扶搖洲那座不算陌生的金屑渡口,趕巧,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碰到了兩個熟人,根本不用眼尖,委實是想要假裝看不見都難,正是一襲粉色道袍的柳大閣主,正在與幾位妙齡女修搭訕,看樣子聊得很熱絡,柳赤誠身旁還有個百無聊賴的龍伯道友,當然不是那位浩然天下昔年武夫第一人的張條霞,而是寶瓶洲野修出身的柴伯符,某種程度上,也是個足可與年輕隱官一較高低的「老金丹」了。

  陳平安走過去就是一腳踹在柳騷包的屁股上。

  柳赤誠大吃一驚,轉頭望去,楞了楞,很快認出陳平安身份,伸手抓住後者骼膊,開心得很,「咱哥倆真是默契!」

  柴伯符悄悄挪了挪腳步。

  陳平安強忍好奇,不去問這位龍伯道友當下境界。

  柳赤誠說道:「明天才是典禮,今晚是住在渡口這邊,還是直接趕路?」

  陳平安說道:「我掏錢啊?」

  柳赤誠埋怨道:「一見面就談錢,真心傷感情。」

  那幾位女修比較好奇此人身份。

  柳赤誠當然不會傻了吧唧報出陳平安的身份,只是與她們約定日期地點,屆時一起結伴去遊覽附近某處形勝。

  在她們笑意盈盈走後,陳平安問道:「就沒有認出你身份?」

  柳赤誠微笑道:「柳某人行走江湖,百花叢中,從不靠名號師門博取美人心,全憑才情容貌和真心換真心。」

  陳平安笑道:「不靠名號靠師兄?」

  柳赤誠笑容尷尬,虧得是自家兄弟不見外,換個人說這種混帳話試試看?

  柴伯符壯起膽子插了一句話「陳山主,柳閣主,你們繼續聊,我方才在鋪子瞧見有眼緣的物件,回去再瞧瞧。」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龍伯道友大可自便。」

  柳赤誠本來還要提點柴伯符幾句,你也太沒有眼力勁了,還是同鄉……可那厮身形如游魚穿梭在人流中,轉瞬即逝。

  有柳赤誠在,走在路上,都是別人主動讓道。

  即便認不出白帝城的柳閣主,只憑外出敢穿得如此扎眼,就肯定不是易於之輩,要麽有境界,要麽有靠山。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顧璨這邊,到底是上宗還是下宗?」

  這也是一個有意思的事情,白帝城要同時創建兩座宗門,誰是上宗誰當下宗,鄭居中竟然沒有任何表態,讓兩位弟子自己決定。

  柳赤誠笑答道:「是下宗,傅噤畢竟是顧璨的大師兄,顧璨不在意這種事,傅噤雖然嘴上不說什麽,心裡邊還是很在意的,顧璨沒必要為了一點虛名,讓他心有芥蒂。」

  陳平安說道:「不能說只是虛名吧,兩座宗門分出上下之別,可不是差了一點半點。」

  柳赤誠得意萬分,說道:「在白帝城道統之下,就沒差。傅噤和上宗又不可能管著下宗,顧璨和下宗也無需與上宗供奉什麽。」

  陳平安沒好氣道:「跟你說不著這個。」

  柳赤誠哈哈笑道:「確實。長久以往,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呢,有差沒差,我說了不算。」

  柳赤誠說道:「韓師姐心細,閉關之前,她就已經交給我一筆穀雨錢,賣書賣書一事,以後都由我來跟你對接。」

  陳平安皺眉說道:「不太合適吧?」

  柳赤誠惱火道:「陳平安,你這麽說就不地道了啊,我又不會貪墨,從中漁利賺取差價的勾當,可做不出來,況且咱倆結識多年,我是怎麽個人,怎樣的性格,你還不熟悉?」

  比如白帝城關於彩雲譜那筆源源不斷的分成收益,就一直是柳赤誠在負責打理,他不是就辦得妥妥帖帖?

  先前被龍虎山大天師親自鎮壓在寶瓶洲千年,等到柳赤誠重返白帝城,發現這筆財路,竟然就一直沒有管事的人,簡直就是一筆糊塗賬。可把柳赤誠給感動壞了,師兄器重自己到了這種地步。看來白帝城缺了自己,肯定可以運轉無礙,可到底是一種美中不足。

  按照柳赤誠的理解,被人倚重,被倚重之人,得靠本事。但是器重誰,就是個人喜好了。柳赤誠覺得自己就是被師兄器重之人。

  再說了,師兄何時倚重過誰?根本不需要的事情。

  龍虎山當代大天師趙天籟,當年親自下山,攜天師印和仙劍,將他柳赤誠鎮壓在寶瓶洲一千年。

  傻子都知道,一位飛升境圓滿,教訓一個玉璞境。需要如此興師動衆?

  說一千道一萬,不都得歸功於自己有個師兄?

  似乎柳閣主看待問題的角度,總是這般不走尋常路。

  陳平安一本正經解釋道:「聽說你做買賣,可是一把好手,怕你不念朋友情誼,幫著自家師姐胡亂殺價。火龍真人就說你做生意相當老練,爽快之餘,頗為精明。」

  柳赤誠就喜歡聽這種話,這厮本就穿著一件粉色道袍,人飄了,愈發雙袖飄搖,滿臉喜色感嘆道:「老真人看人還是很準的!」

  陳平安聞言憋了半天,沒說什麽,只是拍了拍柳赤誠的肩膀,賺這種傻子的錢,良心上過意不去。

  柳赤誠爽朗笑道:「自家兄弟,休要多言。」

  韓俏色如今正值閉關,師兄鄭居中為她在某處秘境開闢了一座道場,看樣子,如果她無法一舉證道飛升,是不用出門了。

  而她被分家到顧璨這邊,顧璨也沒有要給她一個什麽顯要職務的意圖。

  先前陳平安的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宗門慶典,辦得已經足夠潦草了,顧璨這般更不上心。

  白帝城作為祖庭正宗,當師父的鄭居中,沒有出現。

  師兄傅噤,沒有特意從蠻荒天下那邊趕來道賀,就只是用飛劍傳信手段,送來一份賀禮,不薄,卻也難稱豐厚。

  顧璨沒有邀請任何觀禮之人。

  只說副宗主,由劉幽州擔任。作為皚皚洲劉聚寶的獨子。發生這麽大的事情,劉氏那邊竟然沒有任何表示。

  成為一座宗門的二把手,可不是給宗門仙府當供奉、客卿可以比的。

  柳赤誠突然嘖嘖道:「果然還是你面子大,專程在這邊等你。」

  前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顧璨站在道上,望向他們這邊。

  曾幾何時,一場物是人非的久別重逢,是某人用一個耳光作為開場白的,挨打的,竟然依舊滿臉笑意。

  陳平安,你來了啊。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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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1-16 15:00:1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人各夢魂中

  陳平安說道:「來時路上,見到金翠城的全貌了。」

  顧璨笑道:「同樣是落地生根,比我們驪珠洞天要好些。」

  陳平安點頭道:「鄭先生要更自由。」

  顧璨無奈道:「我就是有感而發,隨口一提。」

  陳平安說道:「我也是。」

  柳赤誠在旁眼觀鼻鼻觀心,話癆難得如此安靜。

  沒辦法,一個是師兄,一個是齊先生,都要由衷禮敬。

  當初符陣封印鬆動,柳赤誠得以僥倖脫困,起先心氣還是很高的,想要在寶瓶洲那邊有一番作為,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嘛,也好讓多年不見的師兄略微寬心一二。那會兒不知深淺,自認確定了寶瓶洲山上並無高人,一個玉璞境足夠橫著走了。結果柳赤誠在一處荒廟就想要收陳平安為弟子,哪曾想少年與自己竟是同道中人,都有靠山,都有師兄。

  話說回來,柳赤誠在師侄傅噤那邊提起寶瓶洲故事二三,在師叔這邊從無好臉色的傅噤,眼神都變了。

  陳平安問道:「金翠城編織的法袍,銷量前景如何?」

  聽出陳平安的言外之意,顧璨徑直說道:「我暫時還不想跟文廟打交道。」

  原來一夜之間,於全椒山地界,一處平坦開闊處,平地起巨城,堪稱雄偉,寶光流溢,五彩煥然,夜如白晝。

  原先金翠城內部,宛如陷入天狗食日境地的數百譜牒修士,終於重見天日。女修居多,占據十之七八。

  她們這一出門,才知道原來換了天下和宗門譜牒,錯愕之餘,亦有一種不約而同的如釋重負,然後就是欣喜萬分,憧憬未來。

  蠻荒修士,天生慕強。是不是上五境,是上五境了,是不是飛升境,是飛升了,是不是王座大妖,都是最牢靠的道理。

  鄭居中竟然能夠在兩座天下對戰期間,搬遷金翠城到浩然,不愧是魔道第一人。

  顧璨猶豫了一下,說道:「金翠城內部還是有幾十號修士,道心蠢動,相互串聯,想要聯繫蠻荒,被鄭清嘉察覺端倪,親自出手,全殺了。」

  陳平安不置可否。

  柳赤誠咋舌,那位鴛湖道友瞧著柔弱動人,說話嗓音也是軟糯的,不料如此狠辣,難怪她會被師兄帶回浩然,確有可取之處。

  陳平安好奇問道:「是怎麽說服黃鸝島仲肅的?」

  老元嬰仲肅,作為昔年書簡湖為數不多能跟截江真君掰手腕的地頭蛇,特立獨行,使得黃鸝島的門風也不似別島。

  照理說仲肅不該理睬顧璨才對,道不同不相為謀。

  顧璨答道:「對付這種油鹽不進的硬骨頭,只能是掏心掏肺,以誠待人。」

  陳平安也懶得詢問細節,問道:「由他擔任掌律祖師?」

  顧璨點頭道:「仲肅管人,六親不認,賞罰分明,正好合適。鄭清嘉管錢,花錢和掙錢都是她和金翠城的職責。劉幽州頂著個副宗主的頭銜,什麽都可以管,也可以什麽都不管。庾謹擔任首席供奉,就是做做樣子,會比較清閒。侍女顧靈驗身份稍多些,掌律一脈的二把手,擔任勘驗司的主官,暫時還會兼管禮制司。其餘人等,白帝城舊人,也給了某司署的官身和祖師堂座椅,宗門大體上就是這麽個架構。」

  陳平安說道:「開宗立派之初,能夠同時擁有三位仙人,已經是一個很好的開頭了。頂尖戰力這一塊,你們雖是下宗,卻已經勝過傅噤的上宗。」

  除了韓俏色是一位已在閉關證道飛升的仙人境,道號鴛湖、被鄭居中賜姓的鄭清嘉,這位蠻荒出身的女仙,自然還會長久擔任金翠城的城主,而從飛升境跌到仙人境的鬼物庾謹,作為扶搖洲本土人氏,庾謹屬於故地重遊,衣錦還鄉,別看顧璨說庾謹就是個紙面首席,作為浩然歷史上第一位差點完成一洲大一統的皇帝,雄才偉略,野心勃勃這類說法,哪怕一股腦丟給庾謹,這厮都是接得住的。

  想落魄山開山之始,也就是一個滿身寒酸氣的草鞋少年,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況且那會兒山神廟尚未遷走,主客含糊,當了很久互不往來的近鄰。

  顧璨搖頭說道:「傅師兄也在偷偷招兵買馬,到了蠻荒就沒閒著,他心氣高,估計不會收些爛魚爛蝦,反而會故意減少譜牒人數,憑此吸引更多的上五境修士。」

  柳赤誠終於能夠插上話,「作為師兄的開山弟子,這個身份還是很有號召力的,加上傅噤本人就是一位大道有望的劍仙,性子是傲了點,不過只要是肯吃他這一套的,肯定都不是俗輩。」

  陳平安說道:「忘了問你們宗門的名稱。」

  顧璨說道:「就叫扶搖宗,比較俗氣。」

  陳平安笑道:「淶源書院和那麽多的本土宗門仙府,就都沒意見?」

  柳赤誠說話不過腦子的,「桐葉洲不就有個桐葉宗。」

  發現陳平安和顧璨都望向自己,柳赤誠笑容尷尬道:「當我童言無忌。」

  顧璨繼續說道:「山上能有什麽意見,敢有什麽意見,鄭居中的徒弟創建宗門,不叫這個名字,他們才會覺得意外。何況扶搖洲歷史上就有好幾個叫扶搖宗的,下場都不好,覺得名字太大,接不住這份氣運。其中一個扶搖宗,還是庾謹當皇帝那會兒扶持起來的一洲山上執牛耳者,等到王朝覆滅,國祚一斷,沒過幾天,宗門就跟著四分五裂了。前不久庾謹提及此事,拘了一把辛酸淚,說那是殉國啊,那位與他青梅竹馬、更是紅顔知己的女子國師,長得可好看了。不過我查過檔案,庾謹就沒幾句真話。」

  顧璨說到這裡,以眼神詢問某事。

  陳平安說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柳赤誠疑惑不解,打啞謎?

  顧璨卻已經知道答案。

  金甲洲的女子劍仙宋聘,極可能就是那位女子的轉世。

  所以她才能夠得到那把長劍「扶搖」的認主。

  庾謹之所以肯加入「扶搖宗」,估計也是衝著她來的。

  顧璨沒來由笑道:「以前的宗字頭門派,做夢都想有個飛升境坐鎮山頭,不敢奢望更多。除了中土神洲,一洲能有二三飛升,就是氣運深厚、人傑地靈了。如今倒好。」

  柳赤誠笑得不行。如果一個門派,要論十四境修士的數量,可以找他柳赤誠多聊幾句。

  陳平安提醒道:「飯要一口一口吃。」

  顧璨說道:「時不我待。」

  陳平安說道:「大好前程,你急什麽。」

  顧璨突然說道:「以前懵懂無知,不清楚山上算計的雲波詭譎,如今眼界一開,我絕對不允許自己成為青冥天下的邢樓。」

  陳平安默然無言。

  柳赤誠如墜雲霧。

  顧璨說道:「金璞王朝如今的國師,是流霞洲那位青宮太保的親傳弟子,名叫高耕,我跟洪氏皇帝談買賣的時候,高耕就在旁坐著,對我很客氣,殷勤得有點過分。看得出來,洪氏皇帝對這位新任國師極為信賴。」

  陳平安笑道:「高耕跟著他師父荊蒿在落魄山待過一段時日,估計陳靈均帶他去過泥瓶巷。」

  柳赤誠小聲嘀咕道:「他高耕的師父,不過是個老字號飛升境,能跟你顧璨的師父比?這份客氣,功勞不算不到陳山主頭上。親兄弟明算帳,一碼歸一碼。」

  顧璨皮笑肉不笑,「什麽時候柳師叔跟陳平安是情比金堅的好兄弟了?」

  柳赤誠開始擺師叔的架子了,「顧璨,你別這麽笑,像個反派。」

  顧璨斜眼過去,「哦?」

  陳平安忍不住笑出聲,打趣一句,「柳道友真是拿命在插科打諢。」

  本想讓柳赤誠長點記性的顧璨,也跟著笑起來。

  顧璨問道:「一個人來的?」

  陳平安說道:「還有小陌,謝狗,不過我們是乘坐夜航船而來。」

  柳赤誠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謝什麽?」

  陳平安沒好氣道:「狗!」

  柳赤誠爽朗大笑起來,他倒不是取笑這個清新脫俗的名字,只是想起某個劍氣長城的說法,好像是遠看近看什麽的。

  陳平安微笑道:「柳道友跟我家次席供奉見了麵,還可以喊她狗子,不必見外。」

  柳赤誠將信將疑,問道:「坑我?」

  陳平安滿臉驚訝,「這都猜得到?」

  柳赤誠長籲短嘆起來,誰能想像當年一個迂腐古板的少年,會變成如今模樣。

  陳平安笑問道:「如今一個個證道飛升,你就不著急?」

  柳赤誠滿臉愁容,「怎麽不急,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心如急焚呐。」

  若說不著急,顯得沒有上進心。

  其實柳赤誠半點不急。

  師父重新出山了。師兄都是三個十四境了。

  如今連兩位師侄都開創宗門了,那麽天底下最不用著急得那個人,就是他柳赤誠。

  柳某就是一個天生享清福的人。你陳平安是勞碌命,怎麽跟我比?

  邊走邊聊,閒情逸致,散步走出一座人聲鼎沸的金屑渡,柳赤誠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東西。

  一間當二道販子代售符籙靈器的山上鋪子,掌櫃再次抬頭,看了眼那個東摸摸西摸摸就是不掏錢的傢夥。

  掌櫃提醒道:「客官,鋪子有規矩,不買就別碰。」

  那人回了一句,「我兜裡有錢,挑好了物件就一起打包。」

  掌櫃氣笑道:「那你倒是掏錢啊。」

  那人說道:「開門做買賣得有耐心。」

  掌櫃氣不打一處來,「老子在這金屑渡,如何做生意,還需要你來教?」

  不料那人說道:「實不相瞞,如今整座金屑渡,都是我們門派的地盤。」

  掌櫃給逗樂了,「沒聽說咱們金璞王朝的洪氏皇帝,有你這麽大歲數的兒子啊。」

  那人說道:「有沒有可能我是他爹。」

  掌櫃顯然被這句話給噎到了,對方路子這麽野,定然是那種野狗刨食的山澤散修出身。

  沒猜錯,柴伯符確實是寶瓶洲野修出身,自號龍伯,與清風城許氏婦人是師兄妹的關係。

  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屬於譜牒仙師了。幾乎可以說,柳赤誠沒有見過這麽會見風使舵、趨利避害的人,柴伯符只要見機不妙,那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的。

  不得不承認,柴伯符跌境升境都是一把好手。

  跌境這種事情,熟能生巧。雖說如今境界不高,底子扎實啊。

  這次同行給顧璨道賀,柳赤誠便萬分好奇,在金丹、元嬰兩境來來回回這麽多次了,到底何時躋身上五境?

  當時柴伯符還挺委屈,眼神幽怨,「我也想知道啊。」

  柴伯符還有半句話,打死不敢說,你幫忙問問你師兄啊。

  柳赤誠拍了拍龍伯道友的肩膀,隨便扯了個謊,算是鼓勵,免得柴伯符墜了心氣,「道友別氣餒,看在朋友情分上,與你破個例,泄露天機一句,我師兄是拿你觀道一場呢,金丹元嬰既然統稱地仙,兩境之間自然有大學問。」

  柴伯符好似被一語驚醒夢中人,恍然大悟了,頓時熱淚盈眶,二話不說,便朝白帝城方向跪地磕頭,砰砰作響。

  柳赤誠吃了一驚,莫非誤打誤撞,被自己勘破真相了?

  實則柴伯符半點不信,心中苦不堪言,這趟出門,剛重返元嬰境沒幾天,還沒捂熱呢。姓柳的,你他娘的都這麽說了,我除了遙遙與鄭先生磕頭致謝還能如何?

  柳赤誠是胡說八道,柴伯符是全然不信。

  可事實卻是白帝城鄭居中確有此心,他要為人間修道重新界定「地仙」一詞。

  全椒山一座峰頭,舊有降真庵,已成遺跡,鄭清嘉在此開闢洞府,作為金翠城之外的一處山中道場,山水清幽,避暑形勝。

  鄭清嘉性格清冷,哪怕收了一衆親傳弟子,依舊沒有幾個能真正入她法眼的,難以托付道統法脈。

  只有一個例外,就是翟廣韻,也只有這位得意弟子能夠來降真庵舊址這邊串門。

  翟廣韻道齡不長,尚未躋身元嬰,無法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故而竭盡目力,也只能將那金屑渡口看個大概輪廓,「師尊,隱官跟顧宗主關係那麽好,他一定會參加這場典禮的,對吧?否則兄弟情誼和江湖道義上都說不過去呀。」

  鄭清嘉有些頭疼。顧宗主今天確實下山了,但是顧璨要去見誰,誰敢保證什麽。

  翟廣韻是那位年輕隱官的崇拜者。

  上次去寶瓶洲找顧璨,做客落魄山,鄭清嘉將她從袖中抖摟出來。但是沒敢讓她與陳平安見上一面,就怕橫生枝節。

  只要沒有去過蠻荒天下,就永遠不知道年輕隱官在那邊的超然地位。

  尤其是去過浩然天下再返回蠻荒的妖族修士,先前在數洲戰場上破境頗多,如今有不少年輕天才,逐漸成為了蠻荒天下的中堅力量。這撥妖族修士,對半截劍氣長城上邊的那道鮮紅身影,幾無例外,印象極深。

  翟廣韻說道:「師尊,顧宗主瞧著像是個讀書人,用人做事,很有手腕啊。跟著這種人混,就像吃了顆定心丸。」

  鄭清嘉一語雙關,笑道:「確實是看著像。」

  如果真將顧璨視為正兒八經的讀書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全椒山這條礦脈,就是一座字面意思上的寶山,雖然經過反復勘察,礦石雜質較高,不適合拿來鑄造神仙錢,無法成為穀雨、小暑和雪花之外的「第四錢」,但是誰都不懷疑坐擁全椒山的扶搖宗,千年之內不會為一個錢字發愁。

  扶搖宗和淶源書院,各占玉礦三分之一,後者會用這筆收入來重建到處破爛不堪的扶搖洲。恢復國祚還沒幾年的金璞王朝,那位眼光長遠的皇帝陛下,作為地頭蛇,私底下跟過江龍的顧璨做了一筆大買賣,先將一座建造在欒家灘的金屑渡,雙手奉上,白送的。再來談那條礦脈的歸屬和分紅事宜,反正很快金璞王朝境內就多出了一個新興門派,跟著顧璨一起從寶瓶洲在這邊落腳的四人,就是那個門派的「開山祖師」,玉宣國前國師,金丹境地仙,黃烈,擔任掌門,綽綽有餘。此外剛剛破境成為元嬰境武夫的沈刻,鬼物管窺,和化名蒲柳的元嬰境老嫗,分別擔任門派要職,扶搖洲本就戰況慘烈,民生雕敝,這座山頭不容小覷,當然,它就是扶搖宗暫不公開的「下山」了。

  顧璨將三分之一的全椒山玉礦,又分成三份,一份給金璞王朝,一份贈予締結盟約的後山,扶搖宗自己預留一份,不過名義上依舊歸屬金璞王朝,與洪氏皇帝做了個類似君子之約的口頭約定,免得被淶源書院那邊的某些道學家抓住把柄。

  宗門典禮還沒舉辦,顧璨就已經擁有私家渡口,一條跨洲渡船,一座好似搖錢樹聚寶盆的城池,有了一個秘密的下山門派。

  鄭清嘉揉了揉弟子的髮髻,忍不住提醒一番,語重心長道:「浩然不同於蠻荒,我們蠻荒殺人不講道理,浩然這邊好以道理殺人。從今往後,你只管關起門來好好修道,該是你的天材地寶、仙家機緣和位次身份,不會差了你半點絲毫,卻要牢記一事,不要隨便挑釁顧宗主,切記切記,顧璨若是對你起了殺心,師尊是肯定護不住你的。」

  翟廣韻點點頭,「師尊寬心便是,弟子曉得輕重利害。」

  哪怕得到心愛弟子的口頭保證,鄭清嘉還是擔心她習慣了蠻荒風俗和金翠城的自由自在,「還需與師父保證一點,不可以擅自單獨面見顧宗主。」

  翟廣韻沒有故作嬌憨討饒,也沒有假模假樣如何發誓,只是小聲說道:「年輕隱官都能守得住城頭,卻差點走不出書簡湖。我這種小小螻蟻,在顧宗主眼皮子底下為人處世,哪敢掉以輕心。」

  鄭清嘉神色複雜,點點頭,算是認可了弟子的承諾,只是又正色提醒一句,「這種話,以後不可再提,跟誰都不要說!」

  翟廣韻趕忙答應下來。

  大海之濱,懸崖陡立,此地距離全椒山入海潛脈猶有千里之遙,有兩位貨真價實的得道之士,相約在此。

  富家翁模樣的,便是被譽為浩然首富的皚皚洲劉氏家主。

  另外還有一位背負青囊的清瘦老者,身份多重,既是全椒山當家道士,又是瓊林宗婁藐。

  劉聚寶的態度很有意思,對於兒子與顧璨厮混在一起,這位皚皚洲新晉十四境大修士,沒說什麽,就講了一句知道了。

  劉幽州並沒有邀請父親參加慶典,劉聚寶就只當什麽都沒有發生。

  劉聚寶笑道:「就這麽被鳩占鵲巢,舊主人瞧見了不心煩?」

  韋赦說道:「反正是幽州當二把手,就當肥水不流外人田,做長輩的,給了份賀禮。」

  劉聚寶說道:「賀禮不薄。」

  韋赦不覺得這件事值得多費口舌,開始轉移話題,神色間大為遺憾,「本來還想著我們兩個一起走趟俱蘆洲,把事情給說定了,了卻心願,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如果火龍真人沒有合道成功,一切都好說。他們倆到了那邊,邀請那些一貫眼高於頂的劍修,坐下來談買賣就是了。

  就只為了買回一個「北」字。

  皚皚洲兩位十四境聯袂莅臨俱蘆洲,若是負責待客的,只是飛升境的火龍真人和劍修白裳,那從今往後,就真的只是俱蘆洲了。

  在拿回「北」字這件事上,劉聚寶是早有執念的。

  劉聚寶也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聊,問道:「你怎麽臨時改變主意了,要主動去蠻荒?」

  韋赦沒有藏掖,說道:「去見一見走出煙霞洞的張風海,聽說他脫離白玉京譜牒,拉起了一座山頭,不容小覷。」

  劉聚寶笑道:「道友都打算將買賣做到青冥天下那邊去啦?」

  張風海一行道士,如今正在遊歷蠻荒。關於此事,沒有宣揚,但是山巔修士還是有所耳聞。

  韋赦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此事。

  劉聚寶說道:「你猜全椒山主峰祖師堂內,會懸掛幾幅畫像?」

  是單掛一幅鄭居中的畫像,還是再加上祖師陳清流的畫像。

  這個問題,可大可小。

  韋赦說道:「掛一掛二還是都不掛,好像顧璨都做得出來。」

  劉聚寶笑道:「那就拭目以待。」

  韋赦說道:「降真庵舊址所在山頭,到了兩位高人。」

  劉聚寶說道:「道友得學我,看都不看一眼,免得被視為一場問劍。」

  韋赦笑道:「畢竟是吾家舊道場所在,偷瞥幾眼,想必問題不大。」

  言語之際,劉聚寶和韋赦便發現全椒山峰頭那邊,一位貂帽少女伸出雙指,朝他們這邊彎曲幾下。

  你們這些還沒有熬到老十四的新十四,就不要在我這邊充大爺了。

  韋赦贊嘆道:「不愧是白景,果然神識敏銳。」

  只是再轉頭,韋赦發現劉聚寶這厮已經不見蹤跡了。

  韋赦搖搖頭,灑然一笑,身形如青鶴,捏一辟水訣,瞬間沒入海中歸墟通道,徑直去往蠻荒。

  山頭那邊,認出了那位黃帽青鞋綠竹杖的青年身份,鄭清嘉趕忙拉著弟子翟廣韻一起跪下。

  她雙手貼地,額頭三次觸及手背,每磕頭一次便重複一句,「金翠城鄭清嘉,道號鴛湖,拜見祖師。」

  小陌淡然道:「些許道統傳承,磕頭三次就足夠了,從今往後你我就以道友相稱。」

  鄭清嘉依舊沒有起身,只是抬頭,說道:「祖師不認弟子為道統後裔,弟子卻萬萬不敢不認祖師在上。」

  小陌無所謂道:「隨你。」

  鄭清嘉站起身,再與那貂帽少女行了個稽首禮,「見過白景前輩。」

  謝狗唉了一聲,埋怨道:「忒生分,喊我狗子!」

  鄭清嘉哪敢如此造次。金翠城歷來是搖曳河管轄之地,而搖曳河新主,王座大妖緋妃,真要論輩分,好像就是劍仙白景的徒孫?

  翟廣韻呆呆起身,約莫是福至心靈,脫口而出一句,「金翠城一脈弟子翟廣韻,見過祖師奶奶。」

  小陌無可奈何。

  鄭清嘉神色緊張。白景的遠古事跡,一樁樁一件件,可都跟喜怒無常沾點邊。例如傳說中有過一場凶險萬分的身陷圍剿,由兩頭大妖領銜,百餘號修士參與埋伏,兩位謀劃已久的飛升境,仍是被白景殺一傷一,至於其餘螻蟻,悉數被一劍分屍,白景遞劍喜好當中劈開。身負重傷的女子劍修現出真身,在戰場上,大口朵頤,將那些屍體飽餐一頓,半點不曾浪費。

  饒是朱厭這種同等道齡的大妖,後世提及白景,都要駡一句凶婆娘。

  此刻謝狗雙手叉腰,使勁板著臉,開心極了,哦豁哦豁,小妮兒嘴真甜,該你吃喜糖,哇哈哈,鄭清嘉收徒本事不孬啊,怪順眼嘞。

  謝狗嘴上卻是說道:「嗯,小姑娘以後可以常去落魄山。對了,名字叫什麽來著?」

  翟廣韻怯生生道:「回祖師奶奶的話,我叫翟廣韻,一向仰慕隱官大人。」

  謝狗哀嘆一聲,聽到後半句話,她立即改口,「那你還是別去落魄山了。」

  我暫時只是次席供奉,官帽子比不過山主夫人。

  山主千好萬好,就是怕寧姚這一點,有待商榷。

  小陌有些後悔,不該被她拉著來這邊的。

  謝狗原本打算學景清鐵骨錚錚一回,哪怕丟了官身,都要說幾句忠言逆耳的話,勸山主一勸,你是娶媳婦討老婆,怕她寧姚做啥子嘛。

  不過小陌勸她別說,那就聽小陌的。

  一起御風到了全椒山,陳平安只是粗略逛了一遍祖山沿途風景,其餘諸峰都沒去瀏覽。

  柳赤誠見沒人搭理自己,只好主動詢問自己下榻何處,顧璨讓他打地鋪。

  當下劉幽州不在山上,最近都在金翠城,詳細瞭解一件法袍的編織過程。

  今宵花好月圓夜,人逢喜事精神爽。

  明天清晨就是宗門典禮,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宗主,可謂功成名就,大道可期。

  顧璨獨自坐在觀景台欄桿上,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一拍又一拍。

  侍女顧靈驗象徵性敲了門,走來這邊,雙臂環胸,斜靠門口,望向那個反而瞧著有些落寞的背影。

  是因為那位隱官大人,不來這邊敘舊閒聊,跑去跟沈老宗師幾個喝酒嘮嗑,所以生悶氣呢?

  顧璨不說話,她百無聊賴,綉花鞋的鞋尖,一下一下戳地板。

  嘿,公子在下山之前,專門吩咐膳房司不用準備什麽。估計是想讓陳平安親自下廚?結果?結果就是現在的光景嘍。

  顧靈驗乖乖閉嘴,她當然不敢往顧璨傷口上撒鹽,真會被記仇的,尤其是跟陳平安有關的事情。

  顧璨自言自語道:「高山容易過,平路最難行。」

  顧靈驗見他終於不當啞巴了,附和道:「日常功夫,很是緊要。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公子想要成為一洲道主,如今才是起步。」

  年幼時被截江真君劉志茂相中根骨,帶去書簡湖,從此正式走上修行路。

  在殺機四伏、人心鬼蜮的書簡湖,依仗一條元嬰境水蛟,行事暴虐,以殺止殺。最厭煩的,便是「規矩」二字。

  機緣巧合之下,跟隨鄭居中去往白帝城,成了師徒,耳目一新。

  打破元嬰境瓶頸,斬殺心魔,成功躋身上五境。從此別有天地。

  山下的而立之年,已是一位開山祖師,成為浩然歷史上數得著的年輕宗主。

  顧璨頭也沒轉,說道:「別陪我喝西北風了,忙你自己的去。」

  顧靈驗笑顔如花,「好好服侍公子,不就是婢女的正事嗎?」

  顧璨說道:「我沒心情跟你廢話。」

  顧靈驗不以為意,施了個萬福,乖巧悄然離去。

  顧璨眺望遠方。

  回顧人生,恍如夢中。

  天濛濛亮,距離典禮至少還有一個時辰,第一個到祖師堂門外廣場的,反而是個外人。

  到了那邊,無事可做,腳穿布鞋的青衫男子,就在白玉鋪地的廣場上緩緩散步。

  如果沒記錯的話,先前青萍劍宗的開山典禮,作為上宗之主的男人,都是最後一個到場的。

  顧璨住處這邊,顧靈驗敲開房門,服侍自家公子洗臉、擦手,幫忙仔細整理衣衫,戴正玉冠別好金簪。

  當她說起此事,顧璨好像並不意外,只是重新拿起手巾擦了把臉,隨即臉上笑容漾開,說道:「在我這裡,他一直這樣。」

  ────

  黃昏裡,鄉野道上,有個青衣小童摔著兩只袖子,大搖大擺一路走過村頭,腳踩青石板路,去往那座溪邊村塾。

  路邊狗吠不已,青衣小童立即拉開架勢,擺出個開山問路的拳招,與它們對峙。

  最終它們夾著尾巴跑遠,青衣小童驀然站直,一摔袖子,劈啪作響,「跟大爺鬥?真是狗膽!」

  有村民瞧見了這一幕,直搖頭。村村都有傻子,不知道這孩子是從哪個村晃蕩到這邊來的。

  臨近剛剛下課的學塾,青衣小童便扯開嗓子喊道:「周兄周兄!」

  姜尚真腋下夾著幾本書籍走出學堂,抬臂招手道:「這裡這裡。」

  陳靈均快步走向周首席。可不能冷落了自家周兄弟,代替山主老爺在鄉野教書,孤苦伶仃的,得看他一看。

  何況趙樹下和寧吉都在這邊,陳靈均作為半個前輩,總要教他們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都是書上不教、千金難買的金玉良言。

  趙樹下和寧吉在竈房忙碌起來,陳靈均去門口那邊點了幾個菜,說不用太麻煩,可以將就,但是土釀得有,趙樹下笑著都說好。

  飯桌上,這次串門,陳靈均還帶來一個新鮮消息,讓周首席百感交集,喝酒都不香了。

  落魄山既無自家的山水邸報,也沒有開啓鏡花水月的想法,倒是青萍劍宗,馬上就會有第一場鏡花水月了,即將對外放出消息。

  得知此事,姜尚真一邊埋怨下宗那邊做事情不地道,哪有大哥不成親二弟先娶妻的道理,一邊又善解人意說看來崔宗主如今是真缺錢,怪自己沒照顧到,回頭就跟姜氏雲窟福地那邊打聲招呼。

  姜尚真跟陳靈均磕碰酒碗一下,伸手揉著下巴,忍不住問道:「消息可靠?不是你在捕風捉影?」

  陳靈均沒好氣道:「我從小米粒那邊聽來的情報,你說不可不可靠?」

  姜尚真點頭道:「那就千真萬確了。」

  姜尚真問道:「山主知道此事?」

  陳靈均搖頭說道:「這就不清楚了,山主老爺近期都在扶搖麓道場那邊閉關,除了小米粒,誰都不見的。」

  姜尚真好奇問道:「這場鏡花水月,誰露面誰住持,誰負責暖場誰鎮場子,打算說些什麽,總得有點噱頭吧?」

  美男子,大多可都在咱們落魄山這邊啊。那邊好像也就米大劍仙能夠湊個數?

  陳靈均吃得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這就不清楚了,回頭我讓小米粒繼續打探消息。嗯嗯,不錯,樹下廚藝見長啊,給你一個大拇指。」

  見那青衣小童朝自己竪起大拇指,趙樹下笑著點頭道:「再接再厲。」

  陳靈均再朝寧吉那邊轉移大拇指,「寧吉這下手打得也不錯,以後可以去槐黃縣城開個館子,我道上朋友多,保證生意興隆。」

  寧吉咧嘴一笑。

  事實上,崔東山特意往落魄山諸峰寄了很多封文字內容一模一樣的邸報,讓小米粒務必幫忙轉交,免得被誤會厚此薄彼。

  懇請上宗的自家人,多多捧場。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比如如今在跳魚山花影峰、鶯語峰習武修道的,兜裡沒幾個錢,就對著鏡花水月幫忙吆喝幾聲……還有披雲山那邊,也別忘了打聲招呼,遠親不如近鄰,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小米粒當然收到這些信了,只是跑去扶搖麓那邊跟山主一說,就被陳平安給壓下了,為了不讓小米粒為難,陳平安不得不親筆回信一封,讓崔宗主找別人當托去,別禍害自己人。

  陳靈均沒來由想起老廚子一句話,笑得肚子疼。

  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哈哈,大風刮來的。

  趙樹下和寧吉對此都習以為常了,也不覺得奇怪。

  陳靈均好不容易收起笑聲,「寧吉,要不要我教你劃拳?」

  寧吉趕忙擺手,婉拒此事。

  沒有多喝,還是趙樹下和寧吉收拾碗筷,陳靈均和姜尚真坐在檐下的竹椅上,陳靈均癱靠在那邊,舒舒服服打了幾個飽嗝。

  趙樹下要去隔壁村子租賃下來的那座宅子,寧吉說晚些回去,留在這邊。趙樹下就揀選一條小路,默默走樁。

  寧吉拎了一條竹椅到屋外,詢問周先生要不要坐藤椅,姜尚真笑著點頭,孩子就將那張藤椅搬出來。

  陳靈均表揚道:「寧吉啊,是個眼睛裡有活的孩子,以後出息不小。」

  寧吉笑容靦腆。

  陳靈均又開始自顧自捧腹大笑起來,姜尚真詢問是什麽開心的事。

  「前幾天酒桌上,大夥兒一起宵夜吃火鍋,老廚子說了一句,『世間大風流,鄭兄可占其二。』」

  「哈哈,臉皮能當屋頂的鄭大風當時一反常態,笑得像一棵含羞草。」

  「周首席,你懂不懂啥意思?」

  聽到這裡,姜尚真會心一笑,「看來朱先生是真忍不下去了,你們總把他那地兒當飯堂,確實過分。」

  陳靈均啊了一聲,「那咋辦,我本來還想著等你回去,就讓老廚子置辦一桌酒宴,吃頓好的,幫你接風洗塵呢。」

  姜尚真說道:「過分歸過分,吃喝照舊不誤嘛。」

  心領神會,不約而同各自抬手,重重擊掌。

  寧吉安安靜靜坐在一旁,也不說什麽,就是聽著,跟著傻樂呵。

  姜尚真其實已經發現寧吉這孩子有一個本事,想睡覺就能睡著。

  很尋常?很不尋常!若是在山上修道,這就是一門很高深的養神功夫。

  這件事,寧吉其實只跟師兄趙樹下說過,在師父那邊沒提,倒不是少年有所保留,只是覺得這種小事,沒必要多嘴。

  此外寧吉想要什麽時候醒過來,就會準時準點,就像寺廟裡的鐘鼓,精準得宛如曬穀場那邊的日晷,絲毫不差。

  至於學拳的趙樹下,是陳平安的愛徒,品行自然很好,而且有一種跟陳平安很像的分寸感,也不好說是天生還是後天養成。

  姜尚真笑呵呵問道:「寧吉,我跟你師父比,哪個教書更厲害一點?」

  孩子誠懇說道:「周先生的耐心更好,可還是師父更厲害些。」

  姜尚真疑惑道:「寧吉啊,這個說法自相矛盾,你是不是說反了?」

  陳靈均摸了摸寧吉的腦袋,瞧著挺伶俐一孩子,咋個小腦殼兒這麽不靈光呢,比起自己,差得蠻多。

  寧吉眼神堅定,搖頭說道:「沒有說錯。」

  孩子猶豫了一下,變得沒有那麽堅決,「可能是我感覺錯了。」

  姜尚真笑道:「沒錯,你是對的。」

  陳靈均只覺得匪夷所思,「怎麽可能,周首席你比山主老爺更有耐心?笑掉大牙了。分明是我家山主老爺教書更好,耐心也更好。」

  寧吉一臉懵,可以這麽說話嗎?

  姜尚真微笑道:「因為我對教書這件事,對學塾蒙童所有人,其實並不上心,所以我就會顯得很有耐心。」

  寧吉一下子眼神明亮起來,「對的對的,這就是我先前說不上來的感覺,周先生的心,只在書上。師父教書,心在書外。」

  姜尚真點點頭,「對嘍。」

  不愧是讓陳平安放心傳授一身符籙學問的得意弟子。

  姜尚真岔開話題,「雖說如今是教書先生,其實年輕那會兒,也混過江湖。寧吉,知道什麽叫江湖嗎?」

  陳靈均聽得兩眼瞪圓,周首席真不會誤人子弟?

  寧吉猶豫了一下,搖搖頭,孩子對所謂的江湖,並不是那麽憧憬。

  姜尚真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陳靈均扯了些閒天,好些話題的內容,反正寧吉都聽不太懂。

  夜色裡,寧吉站起身,告辭離去,將竹椅放回屋內。

  姜尚真沒有起身,陳靈均卻是說一起走段夜路,還沒去過隔壁村子呢。

  姜尚真看著他們倆的身影,其實個頭相差不多。

  落魄山真是個做學問的好地方呐。

  陳靈均的路人集,白玄的英雄譜。

  還有裴錢攢了幾箱子的賬本,暖樹記錄日常開銷收支的一摞摞冊子,小米粒只寫天氣的日記,箜篌記錄山中所有人事的檔案。

  甚至如今就連謝狗都寫上山水遊記了。

  沒過多久,陳靈均就晃蕩回來,說道:「寧吉是苦孩子出身,周兄你多照顧著點啊。」

  姜尚真笑著點頭,「好說。」

  陳靈均打著哈欠,背靠椅子翹起二郎腿。

  姜尚真好奇問道:「聽說那位道號鴛湖的姐姐,上次來山中做客了,你見著沒,身段如何?」

  陳靈均摳鼻屎,屈指隨便一彈,隨口說道:「見過了啊,記不太清了,估計模樣一般吧。」

  姜尚真一臉震驚,假模假樣佩服不已,問了句,「景清老弟,你這輩子遇到的女子,都是天仙嗎?」

  陳靈均翻了一記白眼,懶得廢話半句。

  姜尚真難得追憶往昔,大概是因為幾乎從不後悔什麽。

  為何天地這麽大,人山人海之中,獨獨遇見了她朝我迎面走來,就看過一眼,便再難忘懷。

  姜尚真躺在藤椅上,學那山中的老廚子,將雙手疊放在腹部,緩緩道:「我可以給她任何她想要的,唯獨一樣東西,我給不起。她偏偏就只想要這樣東西。」

  陳靈均坐在一旁小竹椅上邊,小聲說道:「明媒正娶?」

  姜尚真說道:「真心實意,只愛一人,白頭偕老。」

  陳靈均撇撇嘴,「說到底,不就是風流成性,容易見一個喜歡一個,收不住心唄,那女子遇人不淑,上輩子欠你的。」

  姜尚真默然,如果擱在玉圭宗和雲窟福地,誰敢這麽鐵骨錚錚直言不諱,姜尚真非要把他打出屎來。

  陳靈均說道:「是自家兄弟,我才這麽說的,別見怪啊。」

  姜尚真笑著擺擺手,讓他別多想,如果不是確實投緣,何必說起此事,親兒子,都聽不著的。

  沈默片刻,姜尚真問道:「景清,你覺得自己跟陳平安像不像?」

  陳靈均楞了楞,「哈,這是什麽狗屁問題,我跟山主老爺,能有一點像?但凡有一兩點相似的地方,山主老爺都不會有今天的成就。我不得跟著喝西北風啊,還能像現在這樣每天吃香喝辣,酒足飯飽,在山上待得悶了就下山散個步,消化消化?」

  「花錢如流水,大手大腳,掙錢跟螞蟻搬家似的,這輩子幾乎就沒有手頭寬裕的時候。該小氣的時候,臉皮薄,總是喜歡打腫臉充胖子。該大方的時候,沒那能耐大方,心意到了,事情總是辦不成的。」

  「所以老廚子說了句不知好壞的怪話,說我總是踩著底線做人。唉,愁。」

  姜尚真耐心聽了陳靈均這通言語,輕聲道:「景清,你要知道一件事,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並不知道如何同時愛自己和愛他人。」

  陳靈均欲言又止,算了,自個兒頂不擅長聊這些。

  姜尚真微笑道:「很羨慕有些人。」

  蜿蜒曲折的道路,少年草鞋上沾滿泥濘。但是少年的頭頂,好像永遠是一片光明。

  姜尚真很快自顧自補了一句,「也不是那麽羨慕。」

  陳靈均問道:「為啥?」

  姜尚真給了一句掏心窩的實在話,「他們沒我有錢啊。」

  陳靈均轉過身,竪起兩根大拇指,「我不缺錢的時候,咱倆兄弟相稱,哪天手頭緊了,容我喊你一聲,義父!」

  姜尚真放聲大笑。

  陳靈均看了眼天色,站起身,準備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是偷摸過來的,得回了。」

  姜尚真揮揮手,「有空再來。」

  陳靈均雙手抱拳,嬉皮笑臉道:「義父保重,孩兒告退!」

  姜尚真實在沒轍,打賞了一個滾字,再以心聲說了句話。

  陳靈均想了想,倒是沒說什麽,御風返回落魄山。

  落魄山上,暖樹找到了朱先生,滿臉難為情。

  繫著圍裙的老廚子又在竈房忙碌宵夜了,瞧見小暖樹在旁心不在焉擇菜。朱斂便不再駡那幫王八蛋、讓他們滾去茅厠擺酒了,笑問道:「有心事?能不能跟我說說看?」

  暖樹小聲道:「朱先生,徐大俠不是來到我們山上了嘛,陳靈均那傢夥經常陪著小米粒一起待客。」

  朱斂停下手上的動作,點頭笑道:「這件事我是知道的,我在廚房都能聽著陳靈均的大嗓門。」

  暖樹說道:「不知道陳靈均怎麽想的,見面就問徐大俠多大歲數了,武學境界高不高,孫子多大了……曉得了答案,就又說身子骨還挺硬朗什麽的,有事沒事就跟徐大俠稱兄道弟,勾肩搭背,邀請喝早酒吃宵夜……徐大俠被山主老爺請上山來,這才多久功夫,就說了好多這些混帳話,朱先生你聽聽,像話嗎?」

  朱斂點點頭,「是不太像話,小王八蛋說話百無禁忌,全是咱們山主都不敢說的話。」

  暖樹神色黯然,使勁攥著手。

  她都不敢跟山主老爺說這些。

  就只好來求助於最善解人意的朱先生了。

  朱斂柔聲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山主不敢說的,更不合適說,但是景清說了,反而是合適的,再合適不過了。」

  暖樹眼神抬起頭,驀然亮堂起來,卻仍是將信將疑,還是攥著手。

  朱斂解釋道:「陳靈均這傻子,到底是個江湖人,剛好與徐大俠是一路人,聊的到一塊去。徐大俠胸襟擺在那邊,陳靈均越是沒心沒肺,言語越是不傷人,反而能夠讓徐大俠解開心結,轉為釋懷,是好事啊。」

  暖樹細細琢磨這番言語,臉色柔和起來,輕輕點頭,好像是這樣的?

  她問道:「朱先生,是陳靈均故意為之?」

  朱斂重新拿起菜刀,「他就沒那腦子。」

  發現暖樹也不說話,就是看著自己。朱斂笑著哎呦喂一聲。暖樹道了一聲謝,眉眼彎彎,神色柔柔,繼續擇菜。

  下酒菜剛要端上桌,一個青衣小童晃悠悠來到門口,探頭探腦,「老廚子,笨丫頭,忙呢?咋回事,趕緊的,再搞一碟醃黃瓜,那個解酒。山主老爺不在,我得把待客的擔子挑起來,這不我剛把徐大哥喊來了,得好好搓一頓,酒桌上可沒啥兄弟情分的,只在拳路上見高下了……」

  朱斂看了眼小暖樹,看吧,是不是個傻子?暖樹點點頭,是個傻子。

  先前寧吉回到隔壁村的住處,輕輕開門和栓門,躡手躡腳到了自己屋子,開始睡覺。

  睡在另外那間屋子的趙樹下閉著眼睛,這才放心,呼吸漸漸連綿細長起來。

  寧吉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一位青衫劍客,好像正是先生,手持行山杖,不知耗費多少年月,從不御風,徒步走遍一洲破碎山河。

  而在蠻荒天下,一個剛剛才登山修道的年輕妖族野修,誤入一處秘境,好似讀書處,齋名浩然?

  浩然齋!

  年輕修士緊張萬分,到底是誰這麽不知死活,敢在蠻荒天下起這麽個書齋名號?

  莫名其妙闖入此地,兜兜轉轉,始終不得外出,年輕修士只好開始在那書齋內隨便翻檢書籍,放下那些怎麽看都是內容普通的市井書籍,作了呼吸吐納的課業,冥冥之中,昏昏沈沈,做了個夢。

  在一處廣袤戰場,兩軍對壘,雙方兵力,皆茫茫不計數,一邊是妖族結陣,一邊是浩然鐵騎,戰況形勢最終開始一邊倒。

  就在此地,有一尊高如大岳的金甲神靈,降臨戰場中央,轟然砸地,彷彿各種氣運凝聚在一身,硬生生擋住妖族大軍的攻勢。

  巨大神靈肩頭,站著一位小如芥子且身形模糊如萬千絲線組成的紅袍男子,背劍,雙手拄刀,滿身道氣磅礴,氣勢猶勝神靈。

  「陳平安攜手桐葉洲,還禮蠻荒。」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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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1-23 21:10:10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如書如句讀


  陳平安舉目遠眺大海方向。

  在山觀滄海,碧波連青冥,景象壯闊就會攝人心魄。古有水底龍宮清涼無限地,相傳海中明月圓於天上輪,想像瑰麗便要引人出神。故而道家講守心,重養神,不要只放不收,行腳萬里參學問道,不可被山水礙……陳平安收起心緒。

  顧璨說道:「沒事,等著就是了,不差個把時辰。」

  宗門慶典該怎麽辦,還不是宗主說了算?顧璨喜歡落魄山那邊的風氣,但是扶搖宗卻不會學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說道:「自古講究良辰吉時自有講究的道理,你還是準時舉辦典禮,不要耽誤。」

  顧璨說道:「他就這懶散性格,參不參加典禮,不還是劉羨陽,無所謂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他敢不來,你就不當伴郎。」

  等待片刻,恰好是海面上大日初升時分,便有一道劍光破空而至,從大海到全椒山,拖曳出一條極長的絢爛光彩,動靜不小,聲勢十足。

  劉大爺總算到場了,不早不晚,距離舉辦典禮還有一刻鐘的閒餘光陰,能夠閒聊幾句。

  劉羨陽身形飄落在地,長劍自行歸鞘,大踏步來到陳平安和顧璨中間,一手勾住一個的脖子,「如何,準不準時,御劍風采,瀟灑不瀟灑?」

  顧璨拍掉劉羨陽的骼膊。劉羨陽晃了晃身體,再伸了個懶腰,全身關節咯吱作響,「第一次御劍如此之遠,還要趕時間,嘖。」

  陳平安疑惑問道:「不是傳了你三山符?」

  劉羨陽瞪眼道:「此符珍貴,次數有限,不得緊著點開銷?參加別家山頭的宗門典禮,些許小事,用掉一張符籙,不劃算……」

  顧璨瞥了一眼風塵僕僕並非作僞的劉大劍仙,終究還是沒說什麽。

  除了三山符,陳平安還將三山九侯先生那門可教天地藩籬軟如泥的「指劍術」,連同幾張書頁,與昔年藕花福地一些可供互參的相關武學秘籍,一並給了劉羨陽。

  除了龍泉劍宗阮邛和劉羨陽的幾位師兄姐,再加上最知根知底的陳平安和顧璨,外界至今都不清楚一事。

  劉羨陽的劍術,如今的境界修為,幾乎全憑自學自悟。

  當年劉羨陽求學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書院,等到歸鄉,按照約定,很快就加入了龍泉劍宗的譜牒,拜了阮邛做師父。

  師徒雙方,都是敞亮人,曾經有過一場開誠布公且簡明扼要的對話。

  「劉羨陽,事先說好,除了鑄劍一道,我教不了你什麽上乘劍術。所以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阮鐵匠,無需慚愧,我好像也不必學你能教的那些東西?」

  「如此最好。」

  「啥好處都沒有,怎麽感覺上賊船了。」

  「龍泉劍宗有一點好,適合關起門來打鐵,也合適心無旁騖練劍,只要不當宗主。」

  「別啊,我就是奔著當宗主來的!」

  「等你玉璞境再說。」

  劉羨陽厚著臉皮搓手道:「御劍跨海,千辛萬苦,光顧著趕路,出門忘記了攜帶賀禮,準備是早就準備好了的。陳平安,你是土財主,先幫忙墊上。」

  陳平安無奈道:「兩顆穀雨錢都掏不起?朋友遍九洲,出門不帶錢?」

  劉羨陽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只需要兩顆穀雨錢?早說啊,還以為要砸鍋賣鐵湊錢,害我這一路編了七八個正當理由。沒辦法,給魏山君的夜遊宴整怕了。」

  言語之際,劉羨陽趕忙從袖中摸出兩顆小暑錢,畢竟是當宗主的人,這點私房錢還是有的,轉頭問道:「陳平安,有沒有沒用過的紅包?」

  陳平安點點頭,遞給劉羨陽一個嶄新紅包,劉羨陽裝好禮錢,往顧璨那邊一丟,妥了,接下來喝幾壺山上仙釀,不必心虛。

  顧璨默默收入袖中,也不計較穀雨錢怎就變成了小暑錢。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這兩顆孤品小暑錢,銘文寓意極好,其實比穀雨錢值錢。」

  顧璨不覺意外,隨意說道:「算他有點良心。」

  劉羨陽笑容陽光,雙手抱拳,朗聲道:「龍泉劍宗當代宗主劉羨陽,見過諸位,榮幸之至。」

  扶搖宗一衆即將錄名的譜牒修士只好紛紛還禮。

  顧璨小聲嘀咕道:「德行。」

  陳平安笑道:「多少年了,還沒習慣?」

  劉羨陽嘿嘿道:「主客不到,酒席不開?」

  顧璨說道:「你給我等著。」

  劉羨陽立即挪步,給顧璨揉起肩膀,「站了這麽久,顧宗主肩膀酸不酸?」

  顧璨側身躲過,徑直走向祖師堂大門。

  顧靈驗笑容嫵媚,斂衽施了個萬福,「見過陳劍仙,見過劉宗主。」

  劉羨陽一肘砸中陳平安骼膊。

  玉宣國那幾位老熟人聚攏站立,跨洲來此開山立派,幫助扶搖宗創建下山門派,他們現在也算是個小山頭,其中沈刻瞧著頗為神色萎靡,照理說,遠遊境武夫的體魄,不該如此孱弱。

  老嫗蒲柳譏笑道:「沈刻,堂堂八境武學宗師,怎麽和和氣氣的一頓酒,就把膽子給喝回去了?」

  鬼物管窺勸說道:「蒲道友,如今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言語何必刻薄。」

  沈刻說道:「先前你們遭罪,只在肉身魂魄上邊煎熬,跟我沒法比。」

  蒲柳笑道:「到底是怎麽個劫數,沈宗師不如細細道來?」

  沈刻說道:「苦膽破了的滋味,都不敢回想,哪有氣力舊事重提?」

  跟著顧璨離開寶瓶洲,離著那座玉宣國京城越走越遠,沈刻心境逐漸好轉幾分,等到在全椒山這邊落腳,山清水秀,仙家境界,沈老宗師終於不用覺得大白天見誰都是鬼了。可是等到昨夜那位陳劍仙主動約他們幾個喝酒,沈刻立即被打回原形,直到現在都沒有緩過來。

  虧得是一位純粹武夫,若是最怕心魔作祟的修道之人,沈刻估計自己早就走火入魔了。

  還有兩位玉璞境和一撥出身舊白帝城譜牒的地仙,他們也不扎堆,只是分散而立,但是氣質如一。

  對那位出身貧寒卻暴得大名的年輕隱官,當然不可能不好奇。不過在白帝城修道久了,道心沈穩,還不至於神色失態,更無套近乎的興趣。

  一身粉色道袍的柳赤誠,與站著裝死的柴伯符並肩而立。

  別處金翠城又是一座山頭,翟廣韻倍感好奇,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師尊,這位劉宗主還是玉璞境劍修吧,為何氣勢這麽足?」

  鄭清嘉解釋道:「一方面是劉劍仙性格使然,光明磊落,百無禁忌,就會自然而然顯得鋒芒畢露,這種人,不管站在哪裡,都很難被旁人隨意略過。另一方面是顧宗主在隱官大人這邊,有意無意斂了道氣,收了神,就好似退了半步,而隱官大人在劉劍仙那邊又退了半步,最終便造成了現在的局面,在你眼中,就像劉劍仙在氣勢上完全壓過了顧宗主一頭。為何如此,想來是他們很早就養出的某種默契吧。我們外人覺得奇怪,很正常,但是他們三個,估計是很自在的。」

  翟廣韻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難怪。」

  小時候顧璨只要遇到事情,就喜歡躲在陳平安身後。

  當窯工學徒那會兒,不起眼的陳平安,就像站在劉羨陽的影子裡。

  翟廣韻還是有些鬱悶,自己敬若神明的隱官大人,在那劍氣長城,何等英雄氣概,怎麽回到家鄉,反而白白弱了氣勢。

  鄭清嘉無可奈何,幸好自己千叮嚀萬囑咐,才讓這個得意弟子答應在今天不去隱官那邊丟人現眼。

  小陌和謝狗沒打算參加觀禮,就在隔壁山頭那邊遠觀祖山這邊。

  謝狗贊嘆道:「哇,鴛湖道友的眼力不錯唉。」

  小陌說道:「她畢竟是位管著一座城池、近千號譜牒修士的仙人,始終不被仰止和緋妃打牙祭,自有其過人之處。」

  劉幽州主動走到陳平安這邊,抱拳而笑。

  陳平安抱拳還禮,微笑道:「恭喜恭喜。」

  然後雙方就陷入一種略顯尷尬的沈默。

  劉羨陽偷偷樂呵,之前說了某事,如今阮鐵匠打鐵,精神頭可足了。

  一場本該興師動衆的慶典,沒有繁文縟節,又中規中矩,祖師堂就懸掛了師父鄭居中的一幅畫像。

  顧璨甚至略去了主客共同敬香掛像這個環節,直接就步入正題,親自提筆譜牒錄名,一切從簡。

  作為此次慶典僅有的兩位觀禮客人,陳宗主和劉宗主的座位,十分巧妙……

  劉羨陽瞪大眼睛望向對面那位老神在在的傢夥,姓陳的,咱倆這是在看大門嗎?鼻涕蟲就這麽把咱們打發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氣定神閒,只掏了兩顆神仙錢的賀禮,我們沒有被安排站在門外邊,已經算顧璨不記仇了。

  這場慶典,顯然比龍泉劍宗和落魄山、青萍劍宗用時更短。

  接下來的扶搖宗第一場祖師堂內部議事,作為觀禮客人的幾位,就需要先行離開了。

  幫著關了主殿大門,陳平安跟劉羨陽坐在門外臺階上,柳赤誠作為上宗修士,帶著至今譜牒都不知落在何處的龍伯道友,站在一旁曬太陽。

  閒來無事,陳平安掏出旱煙桿和煙袋,劉羨陽笑問道:「啥時候好這一口了?有癮頭?」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具體時日,記不得了。倒是沒啥癮頭。」

  劉羨陽說道:「又好酒又旱煙的,滿身酒氣加煙味,寧姚都不皺個眉頭?」

  陳平安笑道:「她不管這些。」

  劉羨陽笑呵呵道:「當我沒去過劍氣長城啊?」

  陳平安面不改色道:「那些酒缸裡泡出來的醉話,不能當真,完全可以當反話聽。」

  劉羨陽拍了拍臉頰,「陳大劍仙,麻溜的,趁著扶搖宗還沒有創建護山大陣,再補上一份賀禮。」

  柳赤誠只覺得莫名其妙,柴伯符卻是聽出了言外之意,在白帝城那邊所謂的修道,反正除了跌境破境再跌境,就再沒什麽正經事可做,無聊了就翻看山水邸報和某些特殊渠道而來的機密情報,知道劍氣長城那邊流傳過很多的諧趣說法,比如什麽二掌櫃合道臉皮,比劍氣長城的城牆還厚,既然二掌櫃一拳就倒,那麽只要在城頭順勢拿臉貼地,蠻荒所有王座大妖一同攻城,恐怕都要乾瞪眼。

  柳赤誠一向將師兄的話奉為圭臬,不過這位師兄幾乎從不與柳赤誠說什麽道理,所以當鄭居中提醒他別去劍氣長城晃蕩,柳赤誠就當做聖旨了,別說從無遊歷劍氣長城的心思,連倒懸山、雨龍宗都不去!於是柳赤誠就去了龍虎山地界,再於是就有了當代大天師的那場「下山降妖」。

  對於劉羨陽的戲謔言語,陳平安笑著沒說什麽,重新吧唧嘴抽起旱煙,雲霧繚繞起來。

  劉羨陽說道:「可憐傅山神。」

  中岳儲君之山璞山的傅德充,以往在山上口碑不錯,只是一場大驪皇宮議事過後,如今就變得風評一般,很一般了。

  陳平安說道:「面子不如裡子來得實在。」

  劉羨陽揉了揉下巴,順帶著想起那個在家鄉擺攤算命的年輕道士。

  陳平安心湖思緒迅捷如鳥雀翩躚於枝頭。

  浩然劉饗,青冥辛苦,蠻荒晷刻,五彩元宵……

  自己跟寧姚,劉羨陽和賒月,斐然與晷刻,徐隽和朝歌,還有小陌跟謝狗……

  門外,還有一雙來自後山的年輕道侶,他們在今日扶搖宗祖師堂內,境界最低,都尚未結丹,但是座椅的位次不低。

  都是顧璨親自邀請而來的重要客卿,他們暫時在祖師堂內還沒有座位。大致地位,略遜色於落魄山的客卿趙著、或是青萍劍宗的青同。

  這兩位宗字頭譜牒修士,皆是英靈鬼物,與開山祖師爺的楊千古,差了七八個輩分。

  如今後山實在是香火凋零,否則參加宗門慶典這種事情,一座道場豈會讓兩位連地仙都不是的中五境修士前來道賀?

  不過作為飛升境的祖師楊千古,如今已經離開功德林,後山便今時不同往日,後山儼然已是扶搖洲的山上執牛耳者。

  在道侶的鼓勵之下,女修終於鼓起勇氣,來到陳平安這邊,她正猶豫如何與之對話,陳平安便已經站起身,將煙桿繞在背後。

  女修鬆了口氣,先自報山門和道號,再輕聲問道:「陳山主,認得曹慈麽?」

  柳赤誠樂得不行,這話問的,浩然年輕一輩武夫雙絕頂,白衣曹青衫陳,誰會不認識誰?

  這一句開門見海的言語,當真是寒暄客套,而不是當面挑釁嗎?

  大概是過於緊張,此話脫口而出,女修也覺得不像話了,微微紅臉,醞釀許久的第二句腹稿,便被嚇跑了。

  陳平安點點頭,微笑道:「認得。問拳一直輸給他,想要假裝不認得都不好意思。」

  一旁柴伯符心有戚戚然,陳山主胸襟不差,能夠自嘲者可解千愁。

  女修趕忙補救一句,道:「陳山主別誤會,只因為我有幾位師姐妹,她們都是曹慈的擁躉,十分關注曹慈的動向。」

  陳平安說道:「上次文廟功德林一別,我就沒有見過曹慈了。」

  女修愈發無地自容,畢竟還是難免緊張,便說了一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言語,「武夫切磋,拳腳無眼……」

  陳平安保持微笑,「感謝你們的理解。」

  柴伯符佩服不已,陳山主委實臉皮不薄。

  實在是沒辦法繼續聊下去了,心中懊惱自己嘴笨口拙的女修,伸手拉住身邊道侶的骼膊,試圖讓他救場幾分,她說道:「陳山主,我夫君對你仰慕已久。」

  年輕男修明顯要比道侶更心平氣和幾分,行了一禮,說道:「不單是我,其實我們後山的男子,都很仰慕隱官。」

  劉羨陽打趣道:「如此一來,豈不是兩大陣營,涇渭分明?」

  年輕男修點點頭,「故而我們後山道侶之間,不能提任何一人。」

  柳赤誠終於一個忍不住,大笑起來。

  那艘夜航船還在等待陳平安一行人,劉羨陽聽說有船可以搭乘,躍躍欲試。

  下山途中,陳平安與顧璨說道:「以前是山道難行,現在就得有平路難走的感受了,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心境。」

  顧璨點點頭,「記住了。」

  顧靈驗神色古怪,記什麽記,你昨夜不就剛好在感嘆這句話嗎,何必假裝頭回聽說此理?

  到了山門口,陳平安說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說到這裡,陳平安改口道:「大道理你都懂,總之以後遇到事情多加體會,以平常心看待無償事,事理互參,別有滋味。」

  顧璨點頭稱是,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總是被沈刻這類人事拖累,你修道真能用心專一,真能勢如破竹?」

  陳平安微笑道:「每頓一下,就是竹節。無竹節何以為竹,無竹子如何勢如破竹。」

  顧璨說道:「保重。」

  陳平安想起先前顧璨那句心裡話,停下腳步,轉身幫著顧璨理了理衣襟,以心聲說道:「首先,顧璨肯定不會成為青冥天下的邢樓。其次,余斗也不是那麽好當的,在我看來,他跟鄭居中,陸沈,都是人間萬年獨一份的超然存在,不可有二,不可無一,不論敵我,該有的禮敬還是得有,不耽誤做該做的事就行了。最後,我們三個都好好修行。難免聚少離多,各自珍重。」

  顧璨說道:「偶爾也偷個懶,什麽都不必想。」

  陳平安笑道:「會的。」

  陸地浩蕩萬川注海,皆歸於平。

  南海,廣袤水面靜如碧綠琉璃。

  一位扎靈蛇髮髻的女子,與一位白衣青年並肩御風,去往一處去往蠻荒的歸墟通道。

  她笑問道:「劉幽州都給你發了請帖,我們勉強也算順路,為何不去湊個熱鬧。」

  曹慈搖頭說道:「已經給他回信婉拒了。」

  竇粉霞調侃道:「就這麽不把他當朋友?」

  曹慈說道:「我不合適出現在那邊。」

  竇粉霞點點頭,「到了全椒山,肯定要跟那傢夥碰頭,再贏一場,就剛好湊出一手之數了。」

  曹慈說道:「如果再有切磋,就是拳在別境了。」

  竇粉霞問道:「怎麽講?」

  曹慈說道:「很難說清楚。」

  竇粉霞就不繼續追問,她突然咦了一聲,伸手擋在眉間,「張條霞怎麽會出現此地?另外那個,是何方神聖?」

  約莫百里開外,有人好像就在等他們路過。難道是某個能入張條霞法眼的武夫宗師,想要攔路跟曹師弟問拳?

  曹慈說道:「師姐你先留在這邊,我單獨過去一趟。」

  竇粉霞毫不猶豫點頭,「你自己小心。」

  曹慈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身形掠空而去。

  曾經的浩然天下武道第一人,張條霞,中途轉去修道,兼修術法,道號龍伯,在那之後,老人就再不以純粹武夫自居了。

  張條霞近百年來,極少出現在各洲陸地,形單影只,出海釣魚,海上的煉氣士才能偶見蹤跡。

  但是今天張條霞卻是站在一片距離海面不過丈余的雲海中,拋竿垂釣的,是一位身材魁梧、披頭散髮的赤腳男子。

  曹慈其實早就認出此人的身份,所以才會讓竇師姐留在身後。

  那男人笑道:「曹慈,又見面了。」

  曹慈身形落在雲海邊緣,遙遙抱拳道:「曹慈見過兩位前輩。」

  張條霞擺擺手,示意曹慈不必客氣。

  男人一手持竿,一手輕拍腳邊某物,道:「如今世道,都說道止陸沈,詩止白也,符止于玄,拳止曹慈。」

  曹慈說道:「暫不敢當。」

  張條霞會心一笑。年輕人就得有這份心氣。

  男人點點頭,「你小子這脾氣,果然還是更對胃口些,不像某人。」

  曹慈頗為疑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前輩受傷了?」

  男人點頭道:「小傷,不礙事。」

  曹慈問道:「前輩是專程找我?」

  男人說道:「算也不算。」

  張條霞剛要說話,那男人便身體微微後仰轉頭望向這位神到一層的止境武夫,張條霞立即收回話頭。

  今天沒有他張條霞說話的份。

  刹那之間,曹慈便來到竇粉霞身邊。

  附近一道身影則悄然去往雲海之上。

  竇粉霞心弦緊綳,臉色陰沈,她竟有一種鬼門關打轉的感覺。

  曹慈說道:「沒事。」

  男人揉著下巴,「好個白衣曹,我怎麽不知道一個武把式,可以如此……龍伯道友,怎麽說來著,風度翩翩?」

  張條霞苦笑無言。

  這雲海垂釣處,一位女子憑空站在男人身邊,她一腳將某物踹入水中,埋怨道:「裝什麽大爺。」

  竟是一顆頭顱。

  張條霞眼皮子微顫。

  男人朝曹慈那邊擺擺手,「忙你的。」

  張條霞心情古怪,總覺得男人的這位道侶,看那曹慈,總有一種丈母娘看女婿的意味?

  跟著曹慈繼續趕路,竇粉霞如墜雲霧,但是不敢輕易詢問,怕犯忌諱。

  曹慈解釋道:「為人間武道開路向天去者。」

  竇粉霞臉色瞬間雪白。

  曹慈說道:「前輩並無惡意。」

  竇粉霞無奈道:「再沒有惡意,我也緊張啊。」

  曹慈說道:「緊不緊張都沒用。」

  竇粉霞楞了楞,轉頭看了眼曹師弟的臉色,她便心領神會,「曹師弟,不會安慰人就別安慰了,真的。」

  曹慈微笑道:「好的。」

  竇粉霞膽子稍大幾分,「那顆頭顱?」

  曹慈說道:「我猜是某座天下的一位新十四境。」

  竇粉霞沈默許久,開始念念有詞,「不緊張不緊張。」

  某位剛剛合道沒幾天的十四境,就這麽被打殺了?就這麽被那人擰掉了腦袋?

  雲海邊,女子坐在男人身邊,說道:「可惜不成,否則真是良配。」

  男人點頭道:「著急什麽。不嫁人才好。」

  女人問道:「白景就在扶搖洲那邊,見不見?」

  男人惱火說道:「見個屁的見,虧得我們那麽相信她,不守信用的東西!」

  女人柔聲道:「那樣的世道,那樣的戰事,也怨不得她啊。」

  男人悶聲道:「我不管,白景要敢來,我非把她……」

  女人伸出雙指擰住男人的骼膊,狠狠一擰,「給老娘說說看?要如何?」

  男人鬱悶不言。

  全椒山,謝狗雙手抓住貂帽,使勁往下拉了拉,一副破天荒不敢見人的模樣。

  小陌伸手揉了揉貂帽,說道:「有我在。」

  謝狗低聲說道:「畢竟是我有負所托。」

  小陌說道:「那我們就更不能躲了。」

  海上,曹慈和竇粉霞御風來到一座巨大島嶼附近,很快被一位身形隱匿於雲海中的玉璞境修士攔下,看過了關牒才放行。

  此處島嶼,山水大陣有三層之多,兩明一暗,用以勘驗根腳身份和判斷大致修為。

  竇粉霞本就是大端王朝頭等豪閥出身,師父又是兼管一國軍政的女子武神,竇粉霞對行伍戰場是再熟悉不過,面對這些勘察手段,她反而覺得再天經地義不過。

  去年夏秋之際,東海黥跡那條歸墟通道,便差點被一道凶悍無匹的水法給強行打斷。一旦水路破碎,再想縫補,這期間耗時耗力耗錢,代價之大不可估量,後果無法想像。

  而浩然天下至今不知是蠻荒哪位妖族出手為之。

  當時還是鄭居中及時出手,才讓對方沒有得逞。

  那位流霞洲修士,突然喊了一聲曹慈,再報上自己的名字和師門道號。

  曹慈停下腳步。

  修士自顧自笑起來,「沒事,記住個名字就行。」

  曹慈點頭道:「好的。」

  落下身形在島嶼渡口集市中,竇粉霞環顧四周,密語道:「廖師妹該來這邊沾沾仙氣的。」

  曹慈疑惑道:「怎麽講?」

  竇粉霞忍俊不禁,「曹師弟,你也太孤陋寡聞了。」

  曹慈說道:「我一直有關注蠻荒那邊的戰事形勢。」

  竇粉霞嫵媚白眼一記,與師弟賣了個關子,沒有解釋緣由。

  原來這條南海神鄉的歸墟出口,蠻荒天下那邊,按照最早文廟的安排,頂尖戰力有四位,分別是符籙于玄,龍虎山趙天籟,趴地峰火龍真人和劍仙白裳。

  先是于玄在天外星河,成功合道十四境,接下來便是白裳閉關,證道飛升。之後就是大天師趙天籟回山合道,功德圓滿。再後來則是火龍真人回了一趟北俱蘆洲,又是合道成功!

  四位修士,悉數破境!

  這你娘的,這神鄉地界,不是一塊風水寶地是什麽?!

  而浩然歸墟入口附近,以人力填海出一座仙家渡口,等待往返兩座天下的跨洲渡船。

  名副其實的水神押鏢。連同地位尊崇、權勢煊赫的四海水君在內,都要出工出力。

  造就出一條條適宜跨洲渡船辟水遠遊的水脈。

  只是山澤野修和無關人等,如果只是想要來這邊遊覽風光,那就奢望能夠靠近這條玄之又玄的浩渺水路了。文廟早有嚴令,一經發現行蹤,譜牒存在嫌疑,一律從嚴處置,膽敢反抗,駐守修士便可斬立決。

  曹慈和竇粉霞此行,目的地就在神鄉,雖說他們的師父在日墜那邊,只因為于玄在天外,如今身份和所處位置都很特殊,不宜輕易出手,所以曹慈很大程度上,趕赴蠻荒戰場,就是一種補缺。中土文廟提出這個建議,于玄毫無異議,神鄉那邊上上下下,更是歡迎。

  曹慈這種人,身上自有一種讓人信任的人格魅力。

  距離下一艘跨洲渡船返回再啓程,還有五個時辰之久,竇粉霞知道曹慈是不喜交際的性子,就打算挑一棟酒樓頂層要間雅屋。

  在酒樓門外的街道上,與他們迎面走來一位身材魁梧、肌膚黝黑的女子,她斜背行囊,神色木訥,腳步沈穩。

  在行家看來,她氣息綿長且古怪,竟無清濁之分。

  可能高大女子是出於家教禮數,遇到直面而來的行人,她就會挪步,後者往往被女子氣勢所迫,也會選擇讓道,就變成再次相互攔路。

  一來這種「禮讓」場景挺有意思,再者那女子比很多男子都要高出很多,竇粉霞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只覺得個頭真高,很像師父啊,當然雙方容貌絕對不像。

  曹慈臉色如常,心中實則倍感意外。那高大女子也只是看了眼曹慈,僅此而已,雙方就這麽擦肩而過。

  竇粉霞隨意說道:「曹師弟,我覺得她要麽是一位得道之人,要麽是一位當之無愧的武學大宗師。」

  曹慈嗯了一聲,說道:「後者可能性更大,如果師父在這裡,就會看得更準確些。」

  竇粉霞心頭一震,「那女子,有可能是神到一層的武夫?!」

  曹慈說道:「神到巔峰還是圓滿,不好說。」

  竇粉霞轉頭望去,高大女子已經轉入另外一條街道,有著棱角分明的側臉。

  要說如今浩然天下,走在路上,冒出個新鮮面孔的十四境修士,竇粉霞偶然遇見了,都不至於讓她如此震驚。

  竇粉霞壓下心中訝異和好奇,進了酒樓落座,開啓一壇仙釀的泥封,低頭嗅了嗅,香氣撲鼻,確實物有所值,曹慈不喝酒,她只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問道:「若是交手,勝算如何?」

  曹慈搖頭說道:「這種事,不好說,輸贏都沒有一定。」

  竇粉霞喝完一碗酒,感嘆道:「一個個的,都出山了。」

  見曹慈並不是特別在意那位女子,竇粉霞問道:「在想什麽?」

  曹慈輕聲說道:「擔心在大端那邊,翩翩和阿鹹會不習慣。」

  竇粉霞大笑不已,不愧是當了師父的人,試探性問道:「那就喝點酒?」

  不曾想曹慈看了眼酒桌,竟然沒有拒絕,「可以小酌,大碗換酒杯。」

  曹慈此舉太過反常,害得竇粉霞都想要收個徒弟了。

  一行人登上夜航船。

  到了船上,劉羨陽看什麽都覺得新鮮。穿梭各城,皆需譜牒。

  上次誤上夜航船,陳平安詢問那位張船主,能不能在條目城開間鋪子,老夫子說沒有問題,很歡迎。

  只是陳平安這次趕赴扶搖洲,在西岳地界海濱持符登船,才得知一事,中四城當中的靈犀城,別稱第一城,那位女子城主已經離開夜航船,並且她下船前就與張船主談妥,會將靈犀城交予陳平安打理,若是不願意浪費精神,將此城棄而不管,荒廢便荒廢了。以後等到找到某個覺得合適的城主人選,陳平安只需與張船主通個氣就可以。

  陳平安猶豫再三,還是不敢真正接手一座靈犀城,幫忙代管一時,倒是問題不大。

  進入靈犀城,自古文無第一,上任城主偏要別號第一城,其心高氣傲,可想而知。

  劉羨陽和小陌還有謝狗開始逛街,陳平安獨自站在那座虹橋廊道中,心聲言語一句。

  船主張夫子和一位年輕僧人便來到此地,僧人雙手合十,佛唱一聲。陳平安合掌還禮。

  僧人笑道:「不知隱官要問什麽?」

  陳平安說道:「山上都說修道之人兵解轉世,後身再想記起前生,入山重續道緣,無異於金針墜大海,萬古無還期。」

  年輕僧人靜待下文。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想與和尚問詢一事,劍氣長城的愁苗,有沒有轉世。若有轉世,今身落在何方。」

  年輕僧人似乎早有預料,微笑道:「可能是遠在天邊,踏破鐵鞋無覓處,興許是近在眼前,得來全不費工夫。」

  全然不覺得是一句無用話,陳平安等了片刻,自然想要一個更明確的答案,哪怕是一條粗略模糊的線索都好。僧人卻已經告辭離去,只說一句「隨緣而走。」

  張夫子亦不在此逗留,與僧人聯袂離開靈犀城。

  陳平安不便挽留,憑欄而立,心裡便有些空落落的。

  很想再見愁苗,不管是接引上山,還是一起去往五彩天下飛升城,都可以重新修道,繼續練劍。

  人生如書如句讀。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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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1-24 20:48:1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蜉蝣見青天


  海上夜航,浮萍浪跡,雲水生涯。

  翻檢記憶如翻書查找史料,陳平安打開一些避暑行宮的記憶,只是很快就又合上書籍,俯瞰一座道氣清靈的靈犀城。

  靈犀城雖是中四城之一,占地卻偏小,不過城內宮闕閣樓,亭台水榭,街坊花苑處處精緻。上任城主對自家轄境管束極少,只需要遵循夜航船的幾條底線規矩,靈犀城「土民」就再無任何額外律例需要遵守。靈犀城與條目城剛好都姓李,不過城內風物習俗,卻是兩個極端。上任女子城主下船,身邊只跟著那位長著鹿角的銀眸少年。

  先前乘船去往扶搖洲,陳平安已經跟城內一些名義上的管事之人,打過照面。畢竟是代管靈犀城,此舉屬於題中之義,總不能避而不見。

  見了面,陳平安覺得這些飽讀詩書、出口成章的清談文士,太雅,他們則覺得這位頂著隱官頭銜的文聖一脈弟子,太俗。

  雖說還不至於相看兩厭,可到底不算氣氛融洽,話本、戲文上所謂的一方納頭便拜、一方提鞋相迎,更是絕無可能。

  當時陳平安相對少言,倒是到了落魄山就一直翻看聖賢書的小陌,陪著那些一聊起文學詩詞便滔滔不絕的風流人物,聊了些道、勢之爭,談論天下道統與歷朝政統的此起彼伏,說到了亞聖一直強調的「師友」,真正儒生該怎麽與有道之君相處,以友待之,君主卻要侍奉以師。小陌還與他們請教一事,為何作為文廟教主的董夫子,既然獨尊儒術,執意要罷黜百家,卻要搬出來一個天字,來壓皇帝國君?文廟副教主的韓夫子為何要講一國之君只需垂拱而治?最後小陌又問他們,白玉京陸掌教那句好似讖語的「道術將為天下裂」,所言何事,言外之意?

  事後小陌還有點擔心,自己會不會太放開了說,連累公子在他們那邊印象不佳。畢竟周首席曾說如今世道,跟沒有官身的讀書人聊天,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腹稿醞釀再醞釀,否則一兩句話沒說對,就容易被記恨。不過陳平安笑著說沒事,本就不會在靈犀城久留,我們滿身銅臭氣,在這裡也不敢做任何涉及錢財的買賣,既然是雞肋,與這些擅長清談的雅士給予該有的禮數,敬而遠之就可以了。

  劉羨陽他們回到高懸空中的虹橋廊道那邊,笑道:「真是長見識了,第一次在書外,瞧見這麽多為聲名所累的活神仙。狗子見多識廣,學問扎實,她一眼就看出他們是被拽回書中、關押在文字裡邊的半吊子自了漢,據說這門神通,最早是三山九侯先生搗鼓出來的。」

  「狗子還說遠古歲月裡,無論道士還是書生,做學問,都氣魄大,每一句話,每一行字,都如黃鐘大呂,不像現在,霜打的茄子,秋蟲切切似的,透著一股酸臭的小家子氣。萬年前那會兒,禮聖學究天人,創造出文字,三山九侯先生先生澄觀一切圖像,好像還有一頭蠻荒大妖,專門研究天地間的所有音律。好像就是後來蠻荒天下那個化名陸法言的十四境大妖,可惜被吃了?」

  「狗子盛贊這艘船的幕後高人,才學不淺,材力過人,竟然能夠博采衆長,從這裡借鑒一點,在那邊偷學一點,就有了夜航船如今的面貌,跟一座檔案庫似的。」

  說到這裡,劉羨陽抱拳搖晃,「狗子,可以可以。」

  貂帽少女笑容燦爛,抱拳還禮,「劉大哥,哪裡哪裡。」

  劉羨陽繼續晃拳,「這裡這裡。」

  不愧是靈犀城,雙方對視一眼。謝狗,哈哈哈。劉羨陽,哈哈哈。

  陳平安看了眼一臉笑意的小陌,出門在外,自家道侶,像個傻子,你不管管?

  小陌顯然不想管,謝狗與劉劍仙性格相契,都是心比天寬的,自然而然一見投緣。來時路上,他們都已經約好了,只要山主夫人不嫌跌份,謝狗就一起給賒月當伴娘。

  謝狗哈哈笑道:「山主這是掉進了個美人窩啊。」

  劉羨陽抹嘴點頭道:「沒白來沒白來。」

  這座虹橋建造在宮闕之內,到處多是女官巡視,曲眉豐頰,身姿婀娜,飄裾長袖,粉白黛綠,她們手提白紙竹篾的宮燈,紙上以朱墨寫有著名詞句,附帶幾行蠅頭小楷字跡娟秀的批注。

  城內居民,他們在歷史上,也都不是什麽高居廟朝、進退百官的顯達之士,都是些才命相左的鬱鬱不得志之人,如今更成了窮居野處偏遠江湖的獨善其身者。

  陳平安要去關起門來看點秘錄檔案,小陌就跟著,劉羨陽說要跟狗子談點事情,謝狗歪著貂帽,啊?

  先前城主的宮苑住處,陳平安當然就不去鳩占鵲巢了,這種事還是需要講一講避嫌的。

  他這個城主,雖然有個代字,但是按照夜航船的規定,已經可以查閱相當數量的文檔。

  陳平安在桌上放了一碗糯米酒釀,就當是拿掌故下酒了。

  沒來由想起當年那趟由倒懸山啓程的乘船跨海,是一條擁有數座上古破碎秘境的吞寶鯨。

  陸台那傢夥好像如今跟著張風海混了,折騰出了一座新宗門,陳平安用膝蓋想都知道這個過程裡,唯恐天下不亂的陸台,肯定沒少攛掇,那邊煽風點火。至於陸台他們這撥自立門戶的青冥道官,為何要在此時跨越天下,選擇遊歷蠻荒,估計也有一種自證清白的意味?同時先作壁上觀,再來押注哪邊?

  陳平安拿出一幅地理粗略的堪輿圖,雙手籠袖,視線在地圖上巡游不定,此地山川名稱,與幾座天下多有重名。陳平安有了主意,伸出手指,在圖上點了點,自言自語道:「就選擇這裡落腳,結茅修道幾年?」

  那是一條山脈,山名地肺,古名終南。

  劉羨陽和貂帽少女走出虹橋廊道,繼續登高望遠,來到高樓頂層,檐下鈴鐺,風起天籟。

  劉羨陽趴在欄桿上,微笑道:「白景,既然如今我們是朋友了,那我可就要打開天窗說亮話,介不介意?」

  貂帽少女咧嘴笑道:「可能白景會介意,謝狗肯定無所謂。說吧,有理沒理,我都聽一耳朵。」

  劉羨陽點點頭,開門見山道:「既然你是那副緯甲的主人,又是頂替小陌的臨時護道人,為何陳平安在扶搖麓道場閉關之時,遭遇數次無法溯源的凶險偷襲,都沒有將這副甲胄借給陳平安用以防身?難道是因為這件緯甲品秩太高,穿戴有講究,穿上了就脫不下來?」

  謝狗眨了眨眼睛,答非所問,「劉劍仙連這種密事都曉得?在蠻荒,在山中,在天外,我可都沒有祭出此物才對,更沒有跟誰誇耀我擁有這件寶物。劉劍仙是從誰那兒聽來的?陳山主?不會是他,山主從不做強人所難的事情。小米粒,更無可能。莫非是桐葉洲青同那個大嘴巴?」

  劉羨陽笑眯眯道:「山人自有妙計,能知萬古人事。」

  謝狗扶了扶貂帽,說道:「不繞彎子,不兜圈子,與你直說便是了,我來蠻荒之前,與白老爺有過約定,什麽時候他與小夫子打生打死了,我就必須趕回去助陣蠻荒,白老爺說話爽快,說就算半死也要爬過去。白景脾氣古怪,喜怒無常,卻是最重約定,一旦爽約,就要愧疚很久很久,這種滋味太不好受了,我不願意有第二次。我身上這件緯甲,是殺手鐧之一,不是那種必須豁出性命的生死戰,最好不要露面,免得被有心人預估,早做準備,打架嘛,境界相仿,道力相當,就看誰的殺手鐧更多更牛了。」

  謝狗打了個響指,「給出真正緣由之前,先邀請劉劍仙看些有趣的老黃曆。」

  劉羨陽心湖之中,毫無徵兆地掀起一陣陣驚濤駭浪,伴隨著轟鳴聲,湖面驟然立起一幅幅掛像。

  有些畫面模糊,但皆蘊含大神意,饒是劉羨陽都要穩住心神,凝出一粒心神芥子屏氣內觀,才不至於亂了道心。

  有些是白景親眼所見,有些是她想像而成。不同的甲胄,不同的主人。

  遠古十二高位之一的鑄造者,以五至高之一的披甲者,披掛甲胄為原型,仿造出了三件次一等真跡的神物。其中那副神甲「大霜」在登天一役中破碎墜地,兵家初祖將其搜集,勉強恢復原貌,暗中聯手遠古天下十豪之一,她的兩位親傳弟子,耗費物力無數,在大霜甲基礎上作了延伸,終於成功鑄造鍛煉出三種不同形制的「祖宗」甲胄,這便是後世三種兵家甲丸的「前身」,所以經緯甲、金烏甲和神人承露偶甲,在某種意義上,它們其實都是贋品。

  劉羨陽笑道:「我是燒瓷的窯工出身,那麽大霜甲在內三件,就是官仿官,之後兵家初祖仿造的甲胄,就是民窯了?」

  謝狗隨便就出現在劉羨陽心湖之內,竪起大拇指,「這個比喻好。」

  既然今日話題因緯甲而起,劉羨陽當然就更注意此物,看那掛像上的人物容貌裝束,經甲最早落在了西方佛國,劉羨陽問道:「是給高僧神清穿在身上了?」

  謝狗搖搖頭,「雞湯和尚是不是經甲的主人,沒見過面,不好說。但是我可以確定一點,雞湯和尚至少沒有穿戴經甲,他不需要,否則反成雞肋。登天一役,某條主攻道上,遠古天庭曾經開啓一座攻伐劍陣,億兆之數的飛劍,磅礴暴雨,多少星辰被戳成了篩子,甚至是直接被當場碾為齏粉,劉羨陽,你猜我們這撥煉氣士,是如何應對這種滅頂之災的?」

  「有那人間第一位道士,見此場景,不退反進,加快步伐,迅速登高,故意與衆生拉開距離。出陽神,走陰神,道法無邊,袖裡乾坤,收攏飛劍無數,顛倒陰陽,化為己用,一袖摔出陣陣飛劍,造就條條耀眼星河,以強攻強。

  「道士誦訣如歌,依然不忘傳道。」

  「又有菩提樹下證大道的僧人。緊隨其後,摘下身上一件縫縫補補的舊衣服,就那麽隨手丟擲出去,便可遮天蔽地。飛劍刺衣,聲如擂鼓。」

  「僧人神清的金身不敗,最是追本溯源,認祖歸宗。所以這位號稱最解祖師西來意的老和尚,根本用不著穿戴經甲。」

  謝狗跳到欄桿上,一屁股坐下,身體微微前傾,雙拳撐在膝蓋,「呵,那位遠古十豪之一的劍道魁首,無論攻防,道氣深厚,比我們所有劍修都要更為強大,他幾乎從不開口說話、道統根腳神秘,不為人知,仗劍登高,連破天庭諸司設置一百二十七陣。真身法相,一左一右,便是此人,負責掃清兩側道路一切障礙。」

  劉羨陽神色古怪起來。

  謝狗神色複雜,喃喃道:「你能想像嗎,整座人間大地,一切有靈衆生,心生感應,就像到處都是燃起……香火,只是不再祈求神靈,而是懷揣著一個共同的希望。」

  登天一途,書生們浩浩蕩蕩,從最早的居中位置,很快變成戰陣第一線,前仆後繼,慷慨赴死。

  沈默許久,劉羨陽忍不住問道:「敢問此役,道祖何在?」

  謝狗笑道:「老樣子唄,還能咋樣。他永遠離群索居,比神靈更像神靈。昔年一場沒有任何門戶之見的傳道問道聞道證道,那條遠古道士隊伍如長龍蜿蜒於大地山河,他就遠遠吊在隊伍尾巴上。等到跟遠古神靈徹底撕破臉皮,開戰了,道祖還是走在最後邊。自然不是道祖怯戰,更不是道祖氣力不濟,只因為我們所有煉氣士都心知肚明,必須,也只能是由他來……一錘定音,分出勝負!」

  謝狗眼神熠熠,「論出身,後世最懦弱最自私最庸碌之人的身上,有一個算一個,都流淌著遠古豪傑的血脈。」

  謝狗咧咧嘴,「結果現如今,一個個攀比我爹、我師父是誰,家裡有幾個錢,氣死人嘞。」

  劉羨陽一笑置之。

  謝狗臉色冷漠起來,「正因為我親眼見過那些波瀾壯闊的捨生忘死。」

  「所以我覺得如今天下的世道,好生讓人失望。」

  「道士呂喦說過某種酒水,富饒之地絕不會有人去碰,貧苦酷寒之所才會售賣,新釀酒面翠綠可愛,浮起酒渣如蟻。哈,一聽就饞了。有機會要嘗嘗看。」

  說到這裡,謝狗撤回那些畫卷,「繞回正題。」

  經甲在身,就像占據一座無量世界的道場,哪怕雙方身形明明近在咫尺,也會是遠在天邊的處境。術法攻伐,想要找到穿戴經甲的主人,無異於大海撈針,故而穿戴經甲,於煉氣士而言,雖無殺力的增加,卻等於是立於不敗之地,最能保命。

  相傳煉氣士披掛此甲,只要別去文廟功德林、白玉京和西方靈山、劍氣長城四地主動啓釁,此外哪怕是一兩位十四境都起了殺心,願意聯手殺人,恐怕也要頭疼萬分,該如何準確找出某一粒恒河之沙?

  至於緯甲,傳聞最大妙處就一點,能夠讓甲胄主人一直吸納天地靈氣,數量不存在瓶頸一說,毫無滿溢的顧慮。

  謝狗解釋道:「劍修白景可以常年披掛在身,小陌可以借去用幾天,你劉羨陽遇到勝算不高的搏命厮殺,也可以穿戴一次,唯獨陳平安不合適。本來某場還算勢均力敵的拔河,就容易輸掉。就算我敢借,陳平安敢穿嗎?山主不敢的。」

  劉羨陽點頭道:「這麽說的話,我就理解了。」

  謝狗眼神幽怨,說道:「劉大哥,你能問出這個問題,說明就是真把我當朋友了,放一個百心,我不覺半點委屈……」

  劉羨陽笑道:「我這個人,雖然出身窮,但打小就盲目相信自己是天生的富貴命,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的,所以吃不了半點委屈,兜裡沒幾個錢,都要先把臉面和排場支棱起來。在家鄉當窯工前後,看上去好像跟誰都能打成一片,但是沒幾個真正的朋友。可只要認定是朋友,那麽就會很好說話,朋友之間鬧點彆扭,不算什麽,誤會是假酒,委屈是餿飯,餘啥可都別餘著這些,就說少年時,就跟陳平安鬧掰好幾次了,就他那死強死強的脾氣,樂意跟我服個軟,賠個不是?每次不都是我厚著臉皮去他那邊嘻嘻哈哈,重新把關係緩和回來?在你這邊,先邀請你給倩月當伴娘,再來問你這個問題,就是已經做好準備鬧彆扭了。」

  謝狗哇了一聲,「這麽說的話,我就理解了!」

  劉羨陽微笑道:「狗子,誰覺得我們是傻子,就是真正的傻子!」

  謝狗板著臉使勁點頭,「那必須的。如今世道複雜,不聰明成不了事,太聰明了也壞事。像咱們就正好,哈哈,大智慧。」

  劉羨陽附和道:「中庸之道,大智若愚。」

  她隨即有些擔心,「劉大哥,咱們聊得這麽開心,小陌會不會吃醋啊。」

  劉羨陽說道:「不如回到寶瓶洲,咱倆就假裝不認識?或者乾脆今天就假裝沒談攏,傷了和氣,異姓兄妹反目成仇?」

  謝狗撫掌而笑,「此計妙啊!」

  謝狗回過神來,疑惑道:「當年劉大哥為何多次跟山主鬧掰啊?我覺得山主為人處世,他年少時不這樣?」

  劉羨陽微笑道:「他一直是老樣子,沒啥差別。但是我嘴巴臭啊,說話從來沒個忌諱,花錢如流水,月底結帳還了錢就沒錢,做事一貫顧頭不顧腚,就陳平安那心細的謹慎性子,勸我總不聽,次數多了,擱誰受得了?」

  謝狗愈發疑惑,「劉大哥還挺驕傲?」

  劉羨陽反問道:「不值得驕傲麽?」

  謝狗剛想表示由衷贊同,她神色微變,忙不叠撂下一句「拉肚子」就跑路了。

  一邊伺機隱匿起來,謝狗一邊腹誹老瞎子的某位開門兼關門弟子,你當年遊學路上,好好讀你的聖賢書便是,老是跟人詢問裴錢到底是不是那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做啥子麽?!

  劉羨陽哭笑不得,本來還想與謝狗詢問一句,按照她的形容,遠古時代裡的十四境和地仙們,是不是修為過於強大了?

  只是刹那之間,劉羨陽便覺不對勁,眯眼望向一處,隨時準備遞劍。

  海上,竟有人可以追上夜航船,魁梧男人伸手掰開陣法,大步跨入其中,落地之時,船身大震,附近海面掀起百丈浪頭。

  男人環顧四周,笑道:「東家就不必露面待客了,我找人閒聊幾句,你們也無需擺出如臨大敵的陣仗。」

  陳平安沒有起身,抬頭望向門口那邊。

  魁梧男子推門而入,氣勢之雄厚,屋內見之如山岳橫移而至。

  他劈頭蓋臉兩句話,就說得陳平安眼皮子微顫。

  「周密太心急了。」

  「該等我出山的。」

  沈睡萬年的那撥大妖,白景,無名氏,離垢等,當年都曾跟隨這位兵家老祖,再次開啓一場轟轟烈烈的戰事。

  遠古第一役,名為登天,衆志成城。第二役,其實就是一場內訌,當時幾乎整個妖族都選擇押注一人。

  按照楊老頭的貶低說法,就是一場分贓不均的內訌。

  打下了「天上」,論功行賞,排坐坐吃果果,結果就沒幾個滿意的。

  小陌雖然一向喜好跟人問劍,卻從不摻和這些無甚意思的利益之爭。

  陳平安岔開話題,「在全椒山那邊,聽小陌說前輩,剛剛走了趟青冥天下。」

  男人自顧自挑了張椅子坐下,道:「拿回一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再就是順道找個朋友敘舊,本想著喝過酒,就去鴉山見一見那位號稱數座天下武道第一人的『林師』。不曾想老友的道場依舊,卻已物是人非。我那老友一貫行事老道,早有預算身後事,經過千年複千年的長遠鋪墊,好不容易冒出了個占盡便宜的十四境修士,與開山祖師道力相仿了,本來想念在與他家老祖情誼,要對他指點幾句,可那家山風,實在是一塌糊塗,從上到下,裡裡外外,就沒幾個好貨色,老友若是泉下有知,恐怕棺材板都要蓋不住了。我就拗著性子,與他講了幾句,不曾想那厮是個半點不知好賴的,反過來冷嘲熱諷,怪話連篇。就我這脾氣,能慣著他?雙方約定,口頭訂立了生死狀,打了一架。哪裡料到好歹是個十四境,即便是新鮮出爐、酒裡摻水的貨色,竟然如此體魄孱弱,不堪一擊。」

  陳平安沒說什麽。

  男人大笑起來,「他那道場,好像與武夫不對付,一提起純粹武夫,便要來上一句武夫全靠嘴硬。搞得一州境內,武學宗師才聽說他躋身了十四境,就全跑到別州了,但是由此可見,一州武夫,確實丟人現眼,也怪不得他們這幫道官仙師瞧不起武夫。只是千不該萬不該,訂立了生死狀,還要陰陽怪氣問我一句,『本座評價武夫幾句,關道友何事?』

  男人眯眼而笑,問道:「陳平安,你覺得關不關我的事?」

  陳平安說道:「設身處地,我要是前輩,可能就會回一句,對對對,道友高見,說的都對。」

  男人隨即大笑不已,掌心摩挲著椅把手,「碧霄道友說的不錯,小子賊精賊精,果然一貫老道,是塊學武好材料。」

  陳平安說道:「前輩得閒的時候,可以去見一見曹慈,相信肯定不會失望。」

  男人點頭道:「已經見過了,比你順眼多了。」

  陳平安一時語噎。

  男人說道:「事先都是價格談妥了的,我此次登船就是看貨驗貨取貨。」

  陳平安鬆了口氣,「理當如此。」

  ────

  蠻荒天下。

  落葉他鄉樹。

  四處銜接兩座天下的歸墟通道,分別是東海黥跡,南海神鄉,西海日墜,北海天目。

  位於蠻荒的四處歸墟,相互之間,距離遙遠。故而中土文廟在堪稱「死地」的四處,安排了大量頂尖戰力,坐鎮其中。

  與此同時,浩然在蠻荒天下北部,開闢出三座巨大的渡口,分別名為秉燭、走馬和地脈。

  兵家有過一個粗略估算,浩然九洲以三成之力,防禦蠻荒妖族的入侵。如今卻是要以七成之力,攻伐蠻荒天下。

  儒家書院這邊,大量獲得「正人」頭銜的大君子,和君子,都已經置身於戰場第一線的歸墟出口處。

  此外一些君子和大量書院賢人,都在兩座渡口「行走」歷練。

  蠻荒日墜歸墟這邊,頂尖戰力除了蘇子,還有新晉十四境修士柳七,大驪鐵騎主帥宋長鏡,早就是止境神到一層、卻有道號龍伯的張條霞,以及桐葉洲玉圭宗宗主,劍仙韋瀅,和止境武夫吳殳等人。

  雖然蘇子依舊是飛升境,柳七已是十四境,仍然以蘇子為此地的主事者。

  今日有客造訪,是兩位聯袂雲遊至此的道士,中年道士身穿黃色道袍,長髯飄飄,老道士著青袍披鶴氅,兩者貌似年齡懸殊。

  在關卡處告知緣由,很快便有蘇子爽朗大笑,離開臨時衙司,快步走向那位仙風道骨的道士,與之把臂言歡,「子京兄!一別多年,重逢雲水間。」

  中年道士微笑道:「幸甚。」

  這位長髯道士,名楊世昌,字子京,道場位於崆峒山。道士面如冠玉,腰別一支紫竹洞簫。

  在某一年的秋日,蘇子游宦生涯期間,曾與友人一起泛舟夜遊,作賦記錄,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

  舟中蘇子扣舷高歌,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摯友共談玄義,洗盞更酌,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不知東方之既白……

  蘇子似有所指,笑道:「子京兄,如今是仙人境瓶頸,既然身在修道關鍵處,何必趟渾水,以身試險。」

  楊世昌微笑道:「蘇兄又何必明知故問。再者說得俗氣一點,仙人境瓶頸,好像比不過飛升境瓶頸?」

  蘇子說道:「我向佛慕道不假,底色終究是儒家弟子,有些事情,當仁不讓。」

  楊世昌說道:「蘇子是讀書人,貧道便不讀書了麽?」

  蘇子哈哈大笑,「可以為子京兄破例,暢快喝酒去!」

  上次天下大亂,如寶瓶洲靈飛觀天君曹溶這樣的道士,亂世一起便下山,戰事平定則功成身退,不在少數。

  昔年戰線被蠻荒大軍一路推到北方的金甲洲,便有七八道士,道力驚人,在南部行蹤不定,大殺四方,遇妖殺妖,給蠻荒後方造成不小壓力。尤其是最後一役,五位道士竟然直接突襲一座軍帳駐地,打碎一整條大岳山脈,最終迫使戰損不小的軍帳不得不搬遷別地。

  而這撥道士,也只剩下兩人。

  上次中土文廟議事,發出邀請,兩位道士辭而不往。

  那個沈默寡言的青袍道士說道:「蘇子,陣法繁密至此地步?」

  蘇子收斂笑意,點頭道:「文廟早有要求,各大渡口的大陣,必須能夠抵擋住蠻荒十四境大妖的傾力一擊。」

  道理再簡單不過,只要擋得住蠻荒大妖這一手,接下來自有浩然十四境出手。

  青袍道士點頭道:「貧道雖不擅長捉對厮殺,卻可以為此陣略盡綿薄之力。」

  蘇子作揖致禮,笑道:「先行謝過,不勝感激。但是此事還需文廟那邊三四人都點頭才行。」

  大陣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涉及渡口周邊百萬人的安危,必須小心再小心,所以每一個陣法環節的增減或置換,蘇子在內的幾位渡口主事人,都需要與中土文廟那邊禀報詳細情況。柳七曾經笑言,所謂三四人,其實就是二三人表態,幕後的真正關鍵一人說可否而已。

  青袍道士不以為意,還以稽首,淡然道:「理當如此。」

  貧道昔年雲遊至白帝城彩雲間,有幸與鄭先生討論過陣法之本。

  前不久有一批書院弟子來這邊歷練,他們更早在走馬渡口,幫忙處理行伍庶務。

  隊伍其中有個名叫李槐的年輕儒生,來自文廟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寶瓶洲山崖書院,頭銜是賢人。

  身邊幾乎都是君子賢人,也不顯得突兀,書院弟子在遠遊路上,經常一起切磋學問,探討性命義理,李槐都不主動說話,只是認真旁聽,偶爾有人讓他發表看法,李槐也只是說自己不懂。

  一開始還有人誤以為李槐是樸拙,性格內向,不喜言辭的緣故,才會只聽不說。相處時日一久,才知道李槐……是真不懂。

  但是李槐確實虛心且好學,故而同行君子賢人們並不會低看李槐。

  關係好了,都會各自問及師傳,李槐只說當年書院山長是如今禮記學宮的茅司業。

  禮記學宮司業茅小冬,如今可是中土文廟的……大紅人。公認治學嚴謹,鐵面無私,以理服人……

  轉入禮聖一脈的茅司業,留在中土文廟,主要是輔助昔年恩師的文聖處理大小事務,就說巧不巧吧?

  關於此事,文廟內外,浩然山上,私底下不是沒有一些議論。

  聽說是那關門弟子的主意?

  不可能吧?

  覺得不可能?那是你沒去過劍氣長城。

  這裡邊有什麽門道?

  門道?嘿,多了去了!

  ……

  一個身形佝僂的矮小老頭,沒打招呼就來了,尤為特殊的,是老人身邊,竟然還帶著一個絕對不該出現此地的人物。

  他們就這麽在衆目睽睽之下,聯袂憑空現身,進入了這座戒備森嚴的雄偉巨城。

  蘇子和幾位大修士都說不用管。

  散步走在城池之中,漢子境界足夠高,稍加留心,便隨處可見都是陣法流轉的流光溢彩,漢子嘖嘖稱奇,「此地防禦,有點誇張了。其餘幾個地方,也是差不多的水準?」

  疊陣複疊陣,天衣無縫,毫無陣法之間相衝的顧慮,只說其中之一,便是五座五行大陣再疊為一陣,精妙且高明。

  老人點點頭,「幾個地方,差距高低有限,而且每日還在層層加厚,那些山巔修士,都要臉,攀比心很重,不願丟了麵子。浩然天下那邊,從來不缺奇人異士,如今神仙錢也不缺,「漢子憂心忡忡問道:「之祠道友,給句準話,我要是被圍毆,你到底負不負責?」

  老人反問道:「我說話一向不作數。你還要不要一句準話?」

  漢子長嘆一聲,「認你當道友,比你更眼瞎。」

  老人說道:「嘴巴這麽臭,怎的,來之前,鑽過仰止或是官乙的裙底了?」

  漢子服了,乖乖閉嘴。

  臨近一地,老人悄悄扯了扯衣領,理了理袖子。

  漢子只覺得開了眼,此行不虛。

  一位大驪兵部員外郎正在給近百人授課,手持畫桿,複盤講解前不久某場戰役的雙方優劣、得失。

  在座的,既有書院的君子賢人,諸子百家的煉氣士,更有統兵的諸洲武將。

  「學堂」之內,座無虛席。

  李槐就坐在靠窗的角落,聽到重要地方還會提筆記錄。

  對於排兵布陣一事,李槐雖不精通,卻是打小喜好,所以聽課格外認真。

  那個乾瘦得皮包骨頭的老頭兒,眼眶凹陷,雙手負後,在窗外踮起腳尖,「看著」伏案埋頭寫字的李槐。

  老人身邊,準確說來是腳邊,還有個身材精悍的中年男子,正背靠牆角根,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緩緩摩挲。

  老頭頗為自得,「沒名字,我這徒弟如何?」

  被調侃說成是「沒名字」的中年男人,實在疑惑,鬆開手,站起身問道:「什麽『如何』?」

  修道資質?天生根骨?神意道氣?這個年輕人,都很不如何啊。

  老人懶得再說什麽。

  李槐發現桌上陰影,一抬頭,驀然瞧見窗口多出倆腦袋,嚇了一跳,看清楚是老瞎子後,放下筆,揉了揉手腕。

  很快發現教課的「先生」,還有附近幾個「學生」,都望向自己這邊,李槐頓時尷尬不已,趕忙以眼神示意,老瞎子趕緊走,課還沒上完呢,你杵那兒作甚。

  老瞎子以心聲說道:「沒事,我們等你下課便是,又不妨礙先生學生們一方真敢說、一方也敢聽。」

  李槐急眼了,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老瞎子你可別胡說八道。」

  老瞎子笑道:「好好好,你繼續聽課便是,算我旁聽,教課夫子總不能趕人。」

  隨後有一位腰懸一枝柳條的俊美男子,來到這邊。

  老瞎子不言語,只一抬手,便是逐客令。

  不出意料吃了個閉門羹,柳七只得默默離開。

  漢子笑道:「離垢還在你道場那邊等著呢。」

  老瞎子問道:「我讓他等了?」

  漢子無可奈何。

  遙想當年,大名鼎鼎的之祠道友,無論是容貌,還是談吐,可都不是如今這般德性的。何等氣度風雅,何等卓爾不群!

  十萬大山。

  空無一人,居高遠望,了無生氣,滿目荒涼。

  主人不在家,一個少年模樣的蠻荒大妖,獨自來到此地,在崖畔盤腿而坐。

  少年被白澤喊醒之後,腰間一直懸掛乾坤袋和捉妖葫,只是上次議事,被蕭愻用了個蹩腳理由,被她慷他人之慨,送給斐然當份子錢了。

  無所謂的小事。

  苦等萬年,沒有白費,終究是高了一層境界。

  不同於仰止、朱厭那些未曾沈睡的蠻荒大妖,關於他們幾個,浩然天下那邊所知甚少。

  很難想像,他與之祠,都曾與那撥遠古書生為伍,甚至一開始關係還很好。

  比如之祠道友,就想要成為人間第二個煉出本命字的讀書人。

  而他就一直希冀著能夠建造一座字面意義上的書城,背面為王。

  受恩於先鋪路再讓道的文海周密,此事畢竟是成了。如今他就代替登天離去的通天老狐,成為蠻荒天下的文字主人。

  少年習慣性從袖中摸出一本書籍,一邊耐心等人,一邊聚精會神讀書,是讀,且聲音極有韻律,似乎誦讀本身即是道法。

  書味如稻粱,如肴饌,如醍醐,如烈酒,諸子百家味如醯醢。

  萬年之前,他跟之祠確實是同道中人,欲在書裡書外觀盡世界。

  至於前不久蠻荒某地,有一名擅長符籙的妖族修士「誤入」那座浩然齋,對於周密的這樁秘密安排,少年無動於衷,只是始終遠遠觀察那邊的文運流轉。

  等到講課結束,有一位與李槐相熟的書院賢人,家鄉是流霞洲,他察覺窗外的異樣,輕聲問道:「李槐,誰啊?」

  李槐有些尷尬,解釋道:「是我師父,山上那種,不是書院裡的先生。」

  那位賢人不再追問什麽,只是一臉恍然道:「可以啊,你小子藏得還挺深。」

  李槐嘿嘿笑。

  年紀輕輕的賢人與窗外那邊作揖行禮,雙手負後的老瞎子,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致意。

  等到這座課堂學子都已經離開,老瞎子才帶著無名氏走入其中,師徒雙方,隔著一張書案,相對而坐。

  無名氏還是靠牆而坐。

  李槐小心翼翼問道:「師父,這位前輩是?」

  老瞎子隨意說道:「不用管他,沒名字的。」

  漢子朝李槐那邊雙手抱拳,用醇正的浩然雅言笑道:「李槐,久仰久仰,幸會幸會。我就是個花拳綉腿的武把式。」

  李槐剛要說話,老瞎子已經說道:「不必行禮,他這種貨色當不起。」

  漢子笑著點頭,自己替自己解圍了,「大丈夫不拘小節,怎麽隨意怎麽來。」

  李槐以心聲說道:「老瞎子,你老是這個樣子,會沒有朋友的。」

  老瞎子笑道:「我本來就沒有幾個朋友,是朋友的,就會習慣我這個樣子。」

  李槐嘖嘖稱奇,竪起大拇指,「厲害厲害,有理有據,滴水不漏。」

  老瞎子笑問道:「喝不喝酒?」

  李槐氣笑道:「你說喝不喝酒?」

  老瞎子說道:「好徒兒,別總是這麽拘著,天大地大,沒幾個人計較誰是誰的。」

  李槐抬了抬下巴,「這麽多大道理,明兒你去當回夫子?」

  老瞎子樂呵道:「我教是能教,但是他們受不起。」

  李槐問道:「來的路上,幾個下酒菜,喝了幾斤酒啊?」

  老瞎子笑道:「」

  無名氏雙臂環胸,腦袋後仰靠牆,乾脆閉目養神,實在是心累。

  總感覺李槐這小子一個人,就比蕭愻加上白景湊一堆聊天,更能讓人措手不及。

  老瞎子沈默片刻,冷不丁問了一句,「李槐,認師父,又不是找靠山,對吧?」

  李槐睜大眼睛,毫不猶豫,直接反問道:「不找靠山,我找師父幹嘛?啊?」

  老瞎子伸出乾枯手指,撓了撓凹陷的臉頰,一時半會竟是不知如何反駁。徒弟這話,極有道理。

  無名氏都想要徹底關閉神識來個不見也不聽了。不得不承認,之祠道友的這位好徒弟,資質跟膽子是成反比的。

  李槐解釋道:「小時候在家裡,我娘親就是我的靠山,後來遠遊求學,我就找了陳平安當靠山,在大隋山崖書院,李寶瓶林守一他們都是我的靠山啊。如今拜你為師,你不當我的靠山,難道我來當你的靠山啊?老瞎子你是不是一個人在道場,沒人照顧你的飲食起居,餓慌了,擱這兒跟我說混話呢?」

  老瞎子一笑置之,岔開話題,「在浩然天下這邊,你跟姓陳的小子關係好,既是同門,還是同鄉,他有個優點,就是念舊,我還是比較放心的。」

  李槐補了一句,「嫩道人也不差的,我們關係老好了。」

  老瞎子沒搭話,好像但凡他嘴上提一句嫩道人這個道號,就會忍不住想把那條飛升境拉過來,踩上幾腳。

  他繼續說道:「五彩天下,寧姚那妮子,就像是我的自家晚輩。況且陳熙年輕那會兒,曾經走過一趟十萬大山,我指點了幾句,是一些陳清都教不了的東西,勉強有幾分授業之恩,這份不大不小的人情,他當然得還。所以你以後去五彩天下那邊遊歷,可以找陳熙當靠山,陪你一起出門看山水。」

  李槐一下子就顯露出窩裡橫的特色了,「那可是一位劍氣長城戰功赫赫的老劍仙,我可不敢開這個口,也沒那臉皮,保管見了麵就犯怵。」

  老瞎子好像早就料到會如此,點點頭,「所以我已經跟陳熙,如今的飛升城陳緝,說明情況,他說沒問題,只要你到了五彩天下,就由他罩著你。」

  李槐咳嗽一聲,壓低嗓音說道:「怎麽說話呢,別整得咱們師徒倆像是混江湖幫派的。」

  老瞎子淡然笑道:「人間世情,一個鳥樣,大差不差。老瞎子就沒那瞎講究了。」

  李槐趕忙提醒道:「這話在這裡,可不興說啊。」

  老瞎子繼續說道:「治學歷練都需行腳萬里,論及山河壯麗,浩然蠻荒各有千秋。所以我還幫你約了一撥人,多看看這邊的風景,你只管放心與他們一起遊歷,領頭的道士,叫張風海,是個勉強能看的新十四境。此外其中一人,與陳平安還是舊友,所以不用擔心被孤立,無話可聊。他們正在趕來這邊的路上了……」

  李槐笑嘻嘻道:「老瞎子敢情你這這兒托孤呢,我也不是太子啊。」

  無名氏很是無語。

  他與之祠道友算是相識一萬年多年了,敢這麽跟之祠說話的,的的確確,真心沒幾個。

  老瞎子撓臉而笑,不愧是自己徒弟,說話就是聽著暖心順耳。

  李槐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只得漸漸收斂了笑意,神色黯然,幾次欲言又止,終於仍是強擠出了一個笑容,看著對面的老人,李槐緩緩言語,好似在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師父,話是這麽說,可總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沒法子嘛。師父,那你能不能給個保證,忙完了正事,去去就回?哪怕去了個不近的地兒,一時半會不回十萬大山,可總是要回來的,對吧?師父,你境界那麽高,這點小事總能做到吧?」

  老瞎子哪裡會說些安慰人的話語,憋了半天,看著李槐好久,才緩緩說道:「大丈夫頂天立地,流血不流淚。」

  李槐怔怔無言。

  山巔,離垢有些感傷,收起了書籍,雙手扶膝,喃喃自語。

  「我輩學道人,心淨如琉璃,神清似太虛。」

  「曾發狂放語,若無十萬歲,作甚世間人。」

  大道有岸,道法無邊。以道殉身,以身殉道。一人獨往,慷慨而已。

  遠古崢嶸歲月,人間煉氣士欲想畢其功於一役。

  無數道士幾乎是驟然間便雲集在人間某地,不分族類,不分術法道脈,一心一意,皆是同道。

  在他們即將登天之時,有一位青色法袍飄搖的俊美男子,披頭散髮,蹈虛而至,神氣萬分,瀟灑至極。

  他與為首那撥境界最高的道士說道:「你們只管換地方登天,放心去幫別處戰場便是。」

  他仰頭望去,「這條道路,由我開闢。」

  一位大妖神色肅穆,說道:「之祠,不要胡來!單獨行事,是萬萬行不通的!事關重大,你不要意氣用事,大不了你與我們幾個,並肩帶頭衝上去便是。依循那條老規矩,若是我先死了,你就趕緊嚼了我那真身以便修補道力,繼續前行……」

  有一位肩挑長棍的大妖破不耐煩,獰笑道:「之祠,你以為自己是誰,是當年那撥道士隊伍走在最前邊的那個,還是最後邊的那個?!別擋你袁爺爺的道,要麽一起上,要麽滾遠點。」

  之祠置若罔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撂下一句,「要跟著就跟著,記得不要拖累我開路。」

  言語之際,大地之上,便現出一尊百萬丈高的巍峨法相,矗立人間,驀然拔地而起,直衝雲霄,磅礴道氣呈現出青紫色,與蒼天同顔色。法相大放光明,金光璀璨,耀人眼目。

  一尊蘊藉無窮道意的巨大法相,所到之處,肆意攪亂一條光陰長河。

  道士號之祠,眉心煉紅日,散發抱素月,飄然禦清風,天人鹹仰觀。

  當時一衆妖族修士,恰似蜉蝣見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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