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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9 21:13:47


  「哥哥,」黑髮流光的女孩子在窗邊枕著手臂,望著窗外綠蔭下的小少年,「為什麼,只有在夜裡,你才能來陪我玩呢?」稚氣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女孩子的語氣充滿期冀,「我喜歡和你在一起,白天不可以嗎?」

  「因為……你是盟主的女兒,而我……是個惹人非議的人……」他咬住唇,有灰塵落入本該清澈的眼底。

  「惹人非議?」只有五六歲的女孩子聽不懂,小臉上佈滿迷惘。

  他苦澀地解釋:「就是說我是個討厭的不該存在的人……」

  「為什麼不該存在呢?我不討厭你呀,我好喜歡哥哥呢。」女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寶石一樣閃爍著美麗的炫光。

  「等你再長大一點兒,就會和他們一樣厭惡我了……」他安靜地說著,心中湧起一陣與年紀不符的酸楚。

  「不會的!」女孩子急忙搖頭,搖得頭上戴的茉莉花都掉在了窗台上,小小的白花,分外美麗,他看著那朵花,竟然有些入迷,伸出手指去拾,小小的手卻壓在了他的手上,他抬起頭,見那小小的女孩兒摘下發上的另一朵花,微笑著放人他的掌心,冰涼的花瓣輕碰掌心的剎那,手竟然滾燙了起來,彷彿輕掬的不是一朵花,而是一顆珍貴的心……

  捧起他的手腕,女孩子印下輕若蝶棲的一吻,仰起臉來高興地說:「這是約定哦!」

  烏黑柔婉的眼眸倒映著滿天的星光,流離出星子的碎片,她笑起來時,薄薄的唇會拉成上漾的弧彎,唇畔處若隱若現一個淺淺的圓,稚氣的聲音響在耳邊,她說:「約定我會一直一直喜歡你,所以你也要一直一直喜歡我哦。」

  明明知道這是在長大之後就會被遺忘的諾言,依然在那個瞬間,讓少年冰冷的心,變成熾熱的一團。

  不想忘記,在櫻花樹下邂逅的小少女;不想忘記,隔著窗台和他一起聊天玩耍的小少女;不想忘記那信賴地望著他甜甜地叫他哥哥的小少女;不想忘記……當白雲宮被江湖惡勢力侵襲,那個所有人為之狂亂的夜裡,在紛亂的人群中,和自己的手一點點分開的小少女……

  那夜,刀劍金鳴,心如擂鼓。推開門,白色櫻樹圍繞的白雲宮,已成為充滿廝殺的修羅場。心怦怦地跳著,知道發生了大事,一瞬間,浮上心頭的竟是那笑容甜美的女孩兒……

  轉過身,拚命地跑,她在哪裡?她有沒有事?她的身邊有沒有人?

  「哥哥!」那哭泣著縮在角落中的女孩子軟軟地撲在他懷中,他顫抖地握住她的手,還好,她還沒事,一定要把她帶走,那些人殺了盟主,他們一定會來找她,這種事他再清楚不過了,他經歷過這樣的天翻地覆和斬草除根!

  一定要帶她離開,讓她平安,他抱不動她,只好抓著她的手一起在刀光劍影中逃竄。

  穿紅色衣服的是敵人,穿綠色衣服的是聞訊來救人的正派名門。穿雜色衣服的是白雲宮四下逃散的傭人……在一片紛亂的顏色中,這個一身純白的女孩子是自己惟一想要保護的人……

  可是他那麼弱,那麼小,那麼沒用,只不過被擠了一下,再抬眼,那抹純白就已經自視線中消失不見了。

  陰謀、背叛、火焰、刀劍,所有的一切在眼前流離。

  顧不得危險,顧不得那麼多人高馬大的江湖人正在身邊奔跑嘶殺,只是想著,近乎窒息地想著:他見不到她了嗎?他失去她了嗎?她在哪裡?有沒有人保護她?落在什麼人的手中?那個在家裡都會迷路的女孩子,那個還沒有大到能懂得保護自己的女孩子……

  分不清這樣的惶然急切,是因為害怕她在混亂中死去,還是害怕和她分離?或者害怕在分離之後,她會很快忘記自己……

  不要,不要忘記和我的約定啊,說好了要喜歡我的,說好了我也會一直喜歡你……

  不要,不要忘記我……

  一隻手忽地抓住他,他驚喜地抬起頭,卻失望地發現不是她,落入視線的是美麗嬌小卻神態凜然,衣袖上綁著綠色紗巾的女子。

  「怎麼會有小孩子?」她驚呼著抱起他,又向周邊惡狠狠地瞪去,「這群笨蛋!是來救人還是來打架的!竟然不懂得要照顧小孩子嗎?」

  一瞬間,被她緊緊地擁入懷裡,嗅到她身上傳來草藥的清香,不知為什麼,眼淚忽然湧上雙眼,原來,竟會有人想要保護他呢,對呀,原來他也只是一個還不會保護自己的小孩子……

  再次醒來,是在灑滿陽光的小屋裡,那陌生卻美麗的女子,微笑著端著一碗濃綠色的藥汁,「你的身上有好多的傷口,你在白雲宮裡卻像是吃了很多苦……」她若有所思地說著,淺淺的笑著,包容而溫暖……

  「你不問我是誰嗎?」他怯怯地開口,「我並不是盟主的小孩啊,並不是你想去救的人呢。」

  「你是你娘親的小孩啊。」女子理所當然地說著,「所有的孩子都是娘和爹的,救了誰都是一樣的呀。」

  「可是……」他瞪大眼睛,可是他是魔頭的孩子啊……

  「這樣好了,」淺淺的笑意加深,她捧起他的臉頰,笑盈盈地問:「你當我的孩子好不好?」

  「你要收養我?」他的眼神有著懷疑。

  「是啊。」美麗的眼眸彎成兩道月芽,她笑眼瞇瞇地道,「所以娘親希望你能變成幸福的小孩子哦。」她端起手邊的藥碗,溫柔的語音帶著甜美的誘惑,「喝下以後,再次張開眼睛,你就會變成娘和爹的兒子,有家,還會有一個哥哥,不幸的事、討厭的事全都會忘掉了呢。」

  他看著那碗藥,聽著她以對小孩子的口氣溫和地勸說,可是,他並不是普通的小孩子呢。眼睫垂下擋住柔軟的瞳,糾纏百結的心思在眼中動盪,他知道這是會讓人忘卻前塵的藥……這個女人一定是個很好的人,她一定用了許多的心……

  綠色的藥汁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女子的臉上有著安怡動人的微笑,這一刻,他好想忘記心中的仇恨,心中的悲傷,就這樣,變成一個幸福的孩子……可是,眼淚落入碗中,驚起一圈漣漪……約定中的她,也會一起被抹去嗎?

  你,到了哪裡?

  為什麼被她救的人不是你呢?

  小小的你,單純的你,如果可以生活在這個女子身邊,一定可以幸福地長大吧。

  飲下藥,閉上眼,躺在床上,再一點點一點點把藥汁吐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娘親,在心裡已叫了她娘親,從此後你就是我的娘親,你用什麼名字呼喚我,我便是誰……我會努力地當自己就是你親生的小孩子。

  可是我不能拋棄過去……黑暗的記憶裡有一個不想忘記的名字……

  再次睜開雙眼時,那笑靨如花的女子一定會緊緊地抱住他吧,愛你啊,愛哥哥,愛爹爹,愛你給我全新的一切……只要你們希望我幸福,我就可以一直扮演幸福的少年……

  而回憶裡小小的人影……我也會一直一直記住你……

  想要成為一個比誰都要厲害的人,想要回到白雲宮去,是為了報復曾經傷害過他的人?是因為想坐上那高不可攀的位置?還是……想找到一個在暗夜中不小心鬆開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的小少女……

  再次見面的時候,少女也許已經忘記他了……

  而茉莉的幽香,卻一直徜徉在他的心底……




  林可可睜開酸澀的眼睛,透過窗欞,落入滿眼的陽光,失落地想起昨夜的表白和昨夜的被拒,而門外揚起銀鈴般的笑聲打斷他的傷懷。起身推開門,看到洛小純正和阿福兩個人蹲在地上烤著什麼東西。

  聽到聲響,她笑盈盈地回過頭,「可可,你起來啦!快看,阿福在烤蘑菇給我們吃呢。快來呀。」她衝他招手,臉上的微笑和動作都是那麼自然。

  分不清自己是該鬆一口氣還是該失落,她竟然完全不把自己的表白當一回事呢。

  他僵硬地邁步上前,調整著自己的表情。是啊,被洛小純拒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因為她是洛小純啊。

  那個冷血薄情的洛小純嘛。

  「真的是很好吃、」他撕一塊丟入口中,盡量用輕鬆的語氣,「阿福的手藝真好。」

  「是吧是吧。」洛小純和阿福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嗯?他警惕起來,洛小純閃亮亮的眼睛裡好像沒醞釀什麼好事啊。

  「嘿嘿,」少女奸笑一聲,「阿福說他想和我們一起去遊歷江湖,增長見聞,華勝德也同意了,怎麼樣,可可?他很會做飯的呦。」

  簡單地說,就是她被美食收買了,然後讓自己多付一個人的生活費嘍。

  林可可的表情實在難以維持地開始變得很難看。她完全不把自己的表白當一回事,還答應帶這個傻小子一起和他們走江湖?

  「洛小純,」他恨恨地道,「你該不會忘了我們不是在遊山玩水吧!你是我花十萬兩白銀雇來的幕僚耶。」

  「所以嘍,」少女悠閒起撩起衣擺扇扇風,「你就當多雇了一個廚師嘛。」

  「你你你──」他顫抖地指住阿福,氣憤地問洛小純,「你到底為什麼答應帶他走啊!」才認識的人,洛小純會這麼熱心?他想遊歷江湖,讓他自己去嘛。

  「因為,」少女悲傷地道,「林可可,你和我的野地生存技巧都實在是太爛了。」她不想在沒有客棧可住的日子裡就只能啃大餅啊。

  嗚──陽光射來,分明映出林姓少年眼底一瞬間隱約閃動的水花,是誰說過,要抓住一個人的心,就先要抓住這個人的胃?

  原來自己是輸在不通廚藝這點上啊!




  青草在風中搖蕩出綠色的波紋,繽紛的野花零星散佈,鄉間的田畔泥道上,一輛牛車正以奇慢無比的速度慢悠悠地行來。

  坐在車前的少年穿著青色大褂,寬腿褲子,清秀的臉上面無表情,簡陋的車篷裡兩個人嘰嘰咕咕的談笑聲更是刺耳到讓他的眼中充滿陰霾。

  頭上綁著藍底白花布巾,梳著條油光水亮粗辮子的少女探出一張喜俏俏的臉,「可可,怎麼走得那麼慢呀?」

  「剛下過雨不好走……」林可可有氣無力地回答,把臉扭到另一邊,真不想看到洛小純這身寬大不合體的鄉下人裝扮。

  「是你不會趕車吧。」洛小純懷疑地盯著他。

  「咦?你連趕牛車都不會?」阿福從後面出來,搔了搔頭,「沒辦法,我來趕吧。」不由分說地奪過林可可的鞭子,又衝洛小純一個飛眼,「看我的吧!一定可以讓這頭老牛變成千裡神駒!」

  林可可撩頭髮的手停在耳邊,神色古怪地瞅了眼阿福,耳邊聽到洛小純尚在念叨什麼笨蛋之類的,忍不住怒道:「我又不是車伕!怎麼會懂這些!」

  「阿福也不是車伕啊。」洛小純看他一眼,奇怪地道,「你到底生什麼氣嘛!不就是換了身衣服嘛。真小氣耶。男人還那麼計較外表!」

  「問題就在這裡!」林可可按住自己青筋隱隱凸現的太陽穴,「我們去拜訪天空城主,為什麼要改裝成這種德性啊!」

  「當然是因為那位天空城主的奇怪性格嘍。」洛小純懶洋洋地窩回車裡,身子隨著牛車的顛簸微微動盪,長長的睫毛衝他一掀,「難道你不知道為什麼人家都稱他為江湖怪傑的原因嗎?」

  「我早就覺得有些好奇,」林可可托腮沈思,清秀的臉上疑雲密佈,「為什麼江湖上鮮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呢?」

  「不是不知道,是太不雅所以大家不提罷了,」洛小純費解地搖搖頭,「那傢夥的本名居然就叫做農夫!」

  「農夫?」

  「對呀,」洛小純笑了笑,問:「知不知道所謂天空城主的天空城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阿福笑嘻嘻地在前方插嘴:「我師傅叫櫻花居士,是因為他喜歡櫻花,所居地點總是選在櫻花林裡;白雲宮之所以叫白雲宮則是因為種滿會開白花的樹,以此類推,天空城主住的地方一定是景色優美的名山山頂吧。」

  「不一定!」林可可語音涼涼地反駁,其實他也不確定,但只要是阿福說的話他就不想贊同,討厭一個人有時候還真是沒有理由耶。

  「阿福說對了一半,」洛小純宣佈答案,「他是住在山頂上,但不是什麼名山啦,那裡以前只是一座荒山,聽說當年天空城主途經此地說那裡的地質不錯,這樣荒廢太可惜,就安居紮營,率領子弟們開山種梯田,這麼多年下來,還真做得小有成就,據我初步統計,目前供應江湖上各門各派的米糧蔬菜大都是由天空城主這裡直銷的!俗話說: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七大門派長年享受購買生活所需品的半價待遇,他們怎麼好意思不在盟主大選上支持天空城主一把呢?嗯?」

  少女帶著鼻音不屑地重重一哼,令少年好似醍醐灌頂在驚疑中恍悟,「原來竟有這種內幕!」

  「呵,你真是博學耶,」阿福更加欽佩洛小純了,「連這種內幕都知道!我以前還一直聽師傅說天空城主是個腳踏實地了不起的人呢。」

  「別說你師傅那種好人啦,多少聰明的江湖人都讓天空城主那傢夥給蒙蔽了,」洛小純悻悻然地道,「這個狡詐的傢夥有一句名言,在江湖上廣為流傳──不要問江湖為你做了什麼,要先問你為江湖做過什麼!就是這句話,這還是他的參選口號咧。」

  「那你是如何知道這個聽起來不錯的傢夥其實是個沽名釣譽之輩呢?」林可可追根究底。

  「呵呵呵呵──」洛小純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因為這個人是我師叔耶。」

  「師叔?」林可可驀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洛小純。磕磕絆絆地間,「那……那你還幫我對付他?」

  少女對他嫣然一笑,雖然與一身土土的裝扮不符,但也勉強算是柔媚動人,她吃吃地笑著道:「別怕啦,他雖然是我師傅的師弟,但我師傅很討厭他,和他來往不多,比起來當然是花十萬兩銀票雇我的你要來得關係更近啊。」

  只要有十萬兩白銀,連叔侄的情義都可以棄之不顧嗎?林可可嘴角微微抽搐,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喜歡眼前這個女人啊?

  他一邊哀歎自己那稚嫩的心靈注定要一再受傷,一邊問:「你師傅為什麼會討厭他?」

  「行規嘍。」洛小純抬手托腮,懶懶地道,「身為第三類江湖邊緣人出身,竟然跑去親自下海混水,真是墮落耶!我師傅至死鄙視這種小人──」

  還說人家……汗啊,你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呢。林可可抱住頭,「洛小純,等一切都結束後,你可不可以帶我去見你師傅?」

  「幹嗎?」

  「我真的好崇拜他哦,好想見他一面!」

  「你想見他?」洛小純眼底閃過一抹稀罕之色,「我師傅當年號稱鬼見愁耶!」嘖嘖,所過之處令江湖人聞風逃散的師傅大人,一向沒有太多朋友,如果他知道終於有一個人如此期待與他見面,該感動得痛哭流涕吧。

  「不見他還真是讓我終身遺憾啊。」林可可按住太陽穴,能教導出洛小純這種性格的高人,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人物。說起來,娘親也有不少非常人的行為舉動,果然是師出同門。

  「那你只能終生遺憾了,」少女同情地注視他,「因為我師傅早就死了啊!」




  「師傅,我真的要挑水澆這麼一大片地嗎?」高個青年拎著水桶,苦著臉看著眼前寬廣綿延的白菜地。

  「那當然!」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蹲在田徑上,望了眼高昇的太陽,拿起脖子上搭的布巾擦了把汗,又瞅了眼徒弟,見他臉上泛起和白菜同色的青綠,忍不住出言教訓:「你本是個富家子弟,我就說你吃不了這種苦,是你自己非要人我門下,現在後悔了吧?」

  「師傅!我們是江湖人耶!整天種地像什麼樣子嘛。」青年痛心疾首啊,這和他想像中風流瀟灑的江湖生活根本完全不同嘛。

  身後一大群在田間耕作的弟子聞言都投去哀怨的一瞥,那個新來的菜鳥真是不會看眼色呀,怕又是要招來師父的長篇大訓了……

  果然,老者霍然撥起腰桿,一臉凜然正色地推了推頭上的寬簷草帽,高聲道:「不要總是想著江湖為你做了什麼!你要想想你為江湖做過什麼?難道身為一個江湖人,不該為江湖人氏的民生問題多多考慮嗎?所以我才說我們一定要研種出真正的綠色蔬菜!身體是一切的本錢!為了廣大江湖人氏的健康著想,我們理應甘於寂寞,在二在線默默奉獻!」

  「啪啦啪啪啦──」猛烈的掌聲響自老者身後,一大群當地的鄉紳和前來做客順便簽定後半年蔬菜購買事宜的江湖人均是一臉欽佩。

  「哇,天空城主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耶。」

  「無名的英雄啊……嘖嘖嘖……」

  青城門下弟子稱讚道:「像這種甘於寂寞的無私奉獻者才真正適合做我們江湖的盟主啊!青城一定支持前輩到底!」

  「是咧,」少林子弟也忙不叠地在一旁點頭附和,「我們少林寺食用素菜本來都是自給自足的,但吃過一回天空城主的白菜後,方丈當晚就頓悟了一道一直參不透的佛謁,我師傅說城主的白菜裡包含了一種禪意……」

  「對哦對哦!」一個武當的採買道土也不甘寂寞,「我們師祖是把書法融於武學,天空城主則是把農耕融於武學,異路同通啊。」

  「人家還傳說盟主候選人中武功最高的是打敗四大殺手的林可可,要我說,真正的高手是像天空城主這樣,摘葉飛花、手持白菜都能使出曼妙身姿的人物咧。」

  「諸位!」天空城主霍然回首,嚴肅地抱拳一拱,「千萬不要對老朽有如此多的讚譽,我為江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千萬不要讓我太驕傲!要知道,做人難,做男人很難,做名男人更難,做一個江湖上的名男人就是難上加難!我是身在高處不勝寒啊!」

  「啪啦啪啦──」又是一陣猛烈的拍掌,一票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正要出言再大肆稱讚一番,一個小個子跑過來,邊跑邊喊:「師父!接客啦──」

  「喊什麼喊!」天空城主老臉沈肅,「沒見到我這裡有這麼多客人嗎?是哪派來買菜,迎進來不就得了!」

  「不是啊,」小徒弟囁嚅道,「你曾經說過要是那個人來了,就要趕出去的……可是她不是那個人本人,但又和那個人有關係……徒兒不知道……」

  「什麼這個人那個人的!」這個笨蛋徒兒連話都不會說嗎?天空城主草帽下的臉色更見陰沈,當著這麼多門派的人,不是丟他的臉嗎?

  「她說她是鬼見愁的徒弟──」

  「什麼?」聞聽此言,天空城主再也把持不定,一個趔趄栽倒在一旁的禾苗裡,跌了個土頭灰臉。




  「嗯,來到這裡,我才明白要做到真正的沽名釣譽是一件多麼辛苦的事,」林可可感歎地四下環顧。

  由於門下弟子眾多加上前來採買的江湖人也總是絡繹不絕,天空城主的天空城還真是佔地廣闊,房捨眾多,但是……

  「怎麼看怎麼像是普通的農村呀!」阿福很誠實。瞧他們身處的這間貴賓招待室,青灰地面上堆散著疑似麥桔梗的長桿,一張缺角的暗紅色桌子和幾把不太敢坐上去無風自晃的椅子,連桌上的茶具都沒有一件是完整的。

  「真是簡樸……」他張著大嘴神色愕然,比他師父那個來風堂竟然還要破舊。

  「所以,我才會換上這身衣服,」洛小純鎮靜自若地摸了摸頭上的花布,「你們要記住,想在最短的時間和別人打成一片,就要入鄉隨俗,只有這樣,別人才會當你是自己人看待呦。」

  「洛洛洛──」驚懼的聲音揚起,看起來如同普通的農村老頭的人一挑門簾從後面走出來,卻在看到洛小純的瞬間瞪大雙眼,口不能言,怎麼偏偏是她?如果是輕靈俏皮的紅十一或是嘴硬心軟的東十二他還有自信對付,怎麼偏偏上門的是被鬼見愁從小撫養長大與他如出一轍的妖女洛十三呢?

  「師叔,」洛小純笑吟吟上前參拜,「師侄給您問安啦。」

  「不敢!」他身法靈活,一個轉身,骨碌碌避開,妖女的禮他還是不受為好。驚疑交加地盯住洛小純,警惕地問:「你來我這兒幹嗎?」

  「我是聽說師叔你今年入圍了盟主大選,特意來盡一份綿薄之力啊。」洛小純小臉上充滿誠摯。

  少來!農夫很瞭解這個自家人,「那這兩位是?」他指指林可可和阿福。

  洛小純委婉地一笑,「我的夫婚夫和專屬御廚!」

  「什麼?」同時驚叫的是兩個人,只不過天空城主的聲音太大,硬是把林可可的驚呼給壓了下去。

  「你你你有未婚夫?」農夫顫抖地伸指點著洛小純。這種女人也有人敢娶,真是要天下大亂了。

  「哎呀,」洛小純慌忙拿袖子擋住半邊臉,「師叔,你幹嗎聽到我有未婚夫就反應這麼大?」小心翼翼地瞟他一眼,少女煩惱地哀戚道:「難道你對我也有什麼想法不成?果然,人長得太美麗真是一種不幸呢。」

  「這是真的嗎?師傅?」聽到他適才那聲尖叫而跑過來的弟子們聞言紛紛向他投去置疑的視線。難怪他一直單身還騙他們既是為了修身養性,原來他是想老牛吃嫩草啊。

  「當然不是!」農夫雙目暴突,慌忙扶正自己在眾弟子眼中轟然坍塌的形象,這該殺的洛十三!多年不見,臉皮更厚了!要不是顧慮到此刻前來採買的江湖人太多,起了爭執對他影響不好,他真想立刻把她轟出去。

  極端注重表現功夫的農夫,只得壓抑住自身的情緒,皮笑肉不笑地面向洛小純,「洛師侄,一直趕路一定很辛苦,先去後面喝點兒水吃些東西吧。」

  「多謝師叔。」洛小純笑盈盈地拉著林可可和阿福翩翩退場。

  「這小妮子一定是聽說這個季節我這裡住了不少江湖人,特意來砸我場子的!」農夫陰著臉在屋內轉了幾圈。

  身後大弟子不解地道:「師傅,我看她沒什麼不凡之處啊。」看起來也就是一個鄉下丫頭嘛。

  「對呀,」二弟子摸摸鼻子,嚮往的目光追隨著洛小純飄搖而去的倩影,「她對您還挺有禮貌的……」那麼美麗文弱的少女,怎麼會是來搗亂的呢?

  「你們懂什麼!」農夫拿著汗煙袋挨個敲了一記,神色鄭重地告誡道:「陷阱總是比平地更平,她越是不動生色就越是包藏禍心!要是為師我出了什麼意外,一定是洛小純搞的鬼!」




  「你為什麼說我是你的未婚夫?」終於挨到阿福出去如廁,林可可心跳莫名充滿期待地望向洛小純。

  洛小純放下碗筷,優雅地擦擦嘴角,淡淡地說:「我只是突然想到當上盟主夫人也是種不錯的選擇呢,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入住白雲宮了。」

  「等等……」少年凝神想了想,「你是說,你根本不喜歡我,只是因為喜歡白雲宮,所以拿我當跳板?」

  「林可可,」少女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無奈地歎息,「難道你不明白實話是不能講出口的嗎?」

  「你……」少年臉上青紅不定,十指成拳又再鬆開,很久前他就說過了,偏偏一犯再犯,期待洛小純,這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

  「想開點兒,」少女體貼地拍拍少年的頭,「求仁得仁,你真是個幸運兒耶。」

  少年頹然趴在桌上,有氣無力地問:「洛小純,你就那麼喜歡白雲宮嗎?喜歡到嫁給誰都行?」

  「當然不是嫁誰都行。」少女肯定的語氣,讓少年不由得又升起一份不該有的期冀,難道,其實她對自己並非全無意思,只是不好意思講?

  「至少要是個拎得清的人……」洛小純認真考慮道,一邊轉頭望向白雲悠悠的碧空,白雲宮的女主人,江湖第一夫人!嘿嘿,聽起來很不錯呢。比起什麼武林第一美人等等,這個稱號與優雅高貴的自己要更加相配呢。呵呵呵呵──

  望著眼前發出刺耳三段笑的少女,少年陷入悲哀中,原來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拎得清的路人甲……嗚……

  林可可,十九歲,忽然發現,愛情真是一件容易讓人受傷的利器。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14:17


  夜晚的涼風吹來山林間特有的清香,葉子磨擦著發出嘩啦的聲響。少女坐在台階上,如瀑的黑髮與蝶翼般綃薄的單衣一併在風中以迷離的舞姿向後飛揚。

  抬起白皙纖妍的臉龐,仰望深藍色的蒼宇。山裡的天空特別幽遠,星星異常明亮。

  而月亮呢?那亙古永恆卻又變幻莫測的月光啊,冷絕愁絕、觸手成冰,美麗得近乎無情,自中天傾瀉,如雨一樣,灑落滿身、滿心……

  古遠的回憶支離破碎,依稀記得那是在很久以前的夜晚,師傅說過的話……

  師傅說:在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只有你自己。語言和微笑不過伎倆而已,欺騙別人,迷惑別人,所以永遠,不要去相信所謂的他人,所謂的語言,所謂的信誓旦旦……

  月光下的師傅淺淺地笑著。只是為了得到讚許,雖然聽不太懂,少女還是用力地點頭。

  果然,只有十三是最聰明的。師傅笑著說,一邊用冰冷美麗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頭頂。

  師傅說的話,一定是正確的。這是少女心中不可觸犯的鐵的規則。

  可是,可是為什麼雖然我一直都是贏家,卻並沒有感到過真正的快樂呢?師傅……你知不知道……

  歎口氣,洛小純怔怔地托起雙頰,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是在醒來之後就再也難以入睡。好像有人說過:白天太亮,難以成眠;黃昏太燦爛,難以成眠;夜晚太孤單,難以成眠。人類總是會為自己的舉動尋找一個借口和理由。潔淨無瑕的臉上慢慢展開一個嘲諷的微笑。那麼,會想要和那個少年在一起,又是為了什麼理由?

  風吹過,掠起髮絲,向耳後飛揚,那個夜晚,櫻花樹下少年說過的話,卻沒有辦法隨風而去。

  裝做不在意,是不是就是真的不在意?

  如果真的毫不在意,又為什麼會這樣怔怔失神?毫無疑問的是,自己並不愛林可可呢,愛情那種事真是太愚蠢了,聰明如她的洛小純又怎麼會去沾染呢?

  那麼,為什麼還是會在意他呢?憑借本能拒絕了他的表白,卻又升起一種不甘心的悔恨,漫不經心地說出可以嫁給他,固然是真的想要得到白雲宮那座憧憬中的華麗殿宇,又何嘗不是想要拴住身邊的這個少年?

  不愛一個人,也可以嫁給他吧。如果世間的女子都要成親,嫁給一個不愛的人,就可以保持清醒的思維和冷靜的理智呢。少女頗為陰險地揣度,果然,自己的算計還是最高竿的。

  「洛小純?」

  已經耳熱能詳總是突如其來反而令她毫不意外的聲音自背後低低揚起,回過頭,果不其然看到身著青衫的少年。

  「你怎麼坐在這裡?」他問。

  「我睡不著,」她揚起無辜的臉,俏皮地衝他眨眨眼睛,「大概是天空城的床鋪太硬,所以我就出來透透氣嘍。正好計劃一下怎麼整天空城主!」

  「嗤,果然是我眼花……」少年撇撇嘴角,剛才一瞬間望過去,還以為在洛小純的臉上也會出現憂傷的表情呢。

  「你又為什麼在這裡?如廁嗎?」

  「身為一個女孩子,這種話是不是不該說出口呢?」

  「女孩子不上茅廁嗎?」她奇怪地反問。

  少年臉色鐵青,認識洛小純後他的面具本領就算是破功了。沒辦法,這傢夥實在比自己段數高深啊。

  咬咬牙,他道:「我是有事去找你商量,發現你不在房裡才沿路出來找你。」

  「咦?」洛小純懷疑地睨覷,「深更半夜,你跑到女孩子的房間裡,不怕人說閒話嗎?」

  「你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想起自己是女孩子嗎?」他握緊拳頭,悲憤地想:平常那麼粗魯還敢號稱是什麼眉清目秀舉止大方天下第一聰慧美少女的厚臉皮傢夥……

  「少廢話,你到底有什麼事?」她不耐地拉了拉衣襟,在山裡,春天的夜風吹來也讓人陣陣發寒咧。

  「我是想說……」少年猶豫了一下,小心地措詞,「你最好不要單獨活動,而且對阿福這個人還是小心為妙……」

  「我還以為你是要說什麼呢!」洛小純不屑地冷哼一聲,原來是吃醋呀。果然,貶低損毀競爭對手還真是人類一貫固有的劣根性!

  「我是說真的!」林可可皺起眉尖,不知道怎麼形容心裡那種揮之不去的不安,「單獨和那傢夥在一起當心遇到危險哦。」

  「我要去睡覺了。」洛小純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轉過身,擺擺手,婀娜而去。和你這種傢夥單獨待在一起才會遇到危險呢。

  什麼嘛!她根本就把自己的金玉良言當成是耳旁風耶!林可可不爽地瞪向少女的背影,平常警惕性明明比一般人高的她,為什麼會那麼相信那個臭阿福!

  不甘心和懊惱使得少年的情緒也陷入了不正常的焦躁,以至於沒有發現,幾步開外的樹上,枝葉正呈極不自然的風向輕輕晃動……




  枝椏重重的濃綠華蓋宛如天然的屋宇,層叠相依的葉子交錯成雕鏤透空的窗牖。五月的艷陽,直直射下,透過綠樹包容的屏障,由罅隙間散落,化為一地晶潤的寶石。

  清涼的蔭翳裡鋪著桔色的方格桌布,擺著水壺和所謂的精緻便當。少女心滿意足地吞下一塊阿福特製的蜜汁叉燒,幸福地瞇起眼睛感歎道:「啊,真是個適合野炊郊遊的好日子呀。」

  「嗚──」按捺不住的抽泣聲由另一邊的田間傳來,正在苦苦鑽研鋤草功的天空城眾弟子們在幹活的同時暗自飲泣。這是什麼世界啊,為了給遠近的江湖人留下簡樸清正的印象,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肉了。今天早上也只喝了山碗大米粥而已,還要冒著日頭幹農活。而幾步之外,卻有人悠閒逍遙地納涼外加大吃大喝刺激他們經不住誘惑的脆弱的腸胃,真是不公平!

  「大師哥──」小弟子嚥下一口唾沫,向師兄投去哀憐乞求的視線,「可不可以請那位洛師姐回客房裡去吃早飯?」

  「師弟,我已經努力過了,」師兄含著淚道,「她說──要在這裡充分的享受山裡的清新空氣……」

  「洛小純,你真的是人類嗎?」林可可托著雙頰,同情地注視另一邊的廣大勞動人民。

  「我是為了你的未來而在努力打拼呀,」洛小純笑靨如花地宣佈,「在愛的名義下,一切行為都是可以獲得允許和寬恕的。」

  「小純!來嘗嘗這個!」阿福又打開一個包裹,興致勃勃地展示廚藝,「這是我用天空城主的新品種的大白菜做的呢!來嘗嘗有什麼不同吧。」

  「你混江湖還真是廚藝界的一大損失耶!」洛小純吃下一口,立刻發出不絕的讚歎:「阿福,你真是太厲害了!」

  不知是陽光太耀眼,還是洛小純臉上的笑容太礙眼,抑或是阿福露出的一門白牙太過刺目?林可可覺得自己的眼睛莫名地痛了起來。

  只不過是會做飯而已,就能讓她讚不絕口,自己也和她相處了蠻久的一段時間呢,都沒有聽她對自己說過一句好聽的話……悶悶地撥下一把青草,覺得心頭飄過一片與這晴爽天氣不符的陰霾。

  他不快地霍然起身,「我先回去了。」

  「你已經吃飽了嗎?」洛小純並不熱衷挽留,少一個人她還可以多吃一點兒。

  「是的!」完全看得懂她在想什麼的林可可咬住牙根,老天!為什麼讓他這麼瞭解她啊!想要找些謊言來自我欺騙謀求安慰都很難呢。

  看著少年腳步不穩的離去,少女無謂地聳聳肩,奇怪的傢夥。

  阿福靜靜地望著林可可離去,不著痕跡地揚了下唇角。

  「你真是個做飯的天才呢。」少女還在埋頭苦吃。

  「是啊,」眼中閃過一縷莫名的情緒,他意味深長地說,「人總是要有些特長才方便行事不是嗎?」

  「嗯?」

  「沒什麼,」他笑瞇瞇地回答,手,卻悄悄地拾起一顆小石子。

  幾步開外的田邊窄路,天空城主農夫大俠正在滿懷心事地負手徘徊,只要一想到在不遠處的樹陰下,坐著正在盤算如何暗害他的奸詐少女,他就不得不陷入憂鬱之中。適逢幾隻麻鴨迎面而來與他狹路相逢,唉,不順心的時候連走路都這麼不通暢。他苦著臉向左一避,腳踝處卻忽然一麻,膝蓋發軟當下摔倒在地吃了個滿嘴泥。

  「師父果然是老了呢……」

  「是呀,這幾天連續摔跟頭、啃泥地,不知是怎麼了……」

  竊竊私語傳至耳膜,農夫老臉一紅,掙扎著爬起身回頭告誡:「用心幹活!」便氣哼哼地回房換衣服去了。

  別人的不幸一向是洛小純快樂的源泉,她幸災樂禍地拍拍阿福的肩,「嘿嘿,可惜可可不在呀,剛才的畫面是多麼精彩啊!」

  …………身邊的人意外地沈默。洛小純沒聽到響應,不滿地側目打量,「阿福,你怎麼了?」

  「那個……」阿福突然憋紅了臉。

  「你並不像是這種婆婆媽媽的人呢。」洛小純不解地看著他,爽快的阿福怎麼也得了像林可可一樣陰陽怪氣的毛病。

  「我覺得你好像很喜歡林兄弟。」阿福說得認真無比,嚇得少女手中的叉燒差點兒落地。

  「你在胡說什麼呀,難道坐在樹蔭下也能曬中暑嗎?」她伸手去碰阿福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沒發燒啊。」

  「想把自己認為有趣的事情和另一個人分享,這種表現就是所謂潛意識中的愛情啊。」阿福語不驚人死不休。

  「你想得太多了吧。」洛小純瞟他一眼,她可不喜歡有人自以為是地分析她的心理,揚起小小的下巴,傲慢地道,「再說,我喜不喜歡他也是和你沒有關係的事情吧。」

  「當然有關啊。」阿福雙眼亮晶晶地盯著她;,無比鄭重地道,「因為我也喜歡你呢。」

  「噹啷!」不用懷疑,這是叉子落地的聲響,陽光下的少女驚愕地張大嘴巴,這是什麼流年,號稱與姻緣無緣的她竟然在走桃花運咧。




  高聳的樹木密搭成天然的屏蔽,走在其間,身影被拖得修長,黑色的影子如同心中的陰暗,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就會變得巨大,籠罩吞噬人的心……

  漫無目的地走著,臉上掛著陰鬱,少年心思煩亂地咕噥:「什麼嘛,根本就是個沒有操守的女人,狡猾!明明說過不會愛上任何人,為什麼又總要和那個有問題的傢夥那麼熱絡啊!」

  氣憤地折斷勾住衣角的樹枝,一時間不知道是該繼續前行還是該退回去。

  一個人的時候,竟然會有種空茫的感覺自心底升起,會不知道應該去做什麼,只能任由空虛無邊無際地氾濫。以前分明並不討厭獨處呢,他壓住胸口,試圖按捺那再也不聽命令怦怦急促的心跳。

  自己改變了,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在不知不覺的地方……

  和洛小純在一起,似乎越來越把持不住那個微笑的面具,不自覺就暴露出最真實的情緒。

  因為對方是一個很有心計的少女,便習慣了以她的意志為先;因為對方的活潑自大,不覺間就會去按她的步調行事;因為她陰險卻又陰險得那麼意興飛揚,自己的面具本領也就隨之破功了。總覺得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袒露在她的面前,覺得即使讓她瞭解自己的全部,也沒有關係。

  苦悶地想著,卻一直無法想通,自己怎麼會如此輕易地丟失了心的操控權?明明瞭解她是一個怎樣的女子,明明瞭解她對自己懷抱著怎樣的想法,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受到她的影響操縱,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可以讓他的心跟著忽起忽落雀躍奔騰。最糟糕的是,他竟然一點兒也不會感到後悔呢……也許,和洛小純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是自己最真實最快樂的時間吧……

  記憶裡的少女模糊了起來,而洛小純的影像在心裡一天天更加深刻,會喜歡洛小純,再也不是因為她像誰,只是因為她就是她而已,獨一無二的她而已……

  這麼簡單的問題卻在心中一直盤桓,猜測、猶疑,揣度,不安,不知道自己所持有的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而此刻,他忽然發現,沒有什麼好像不好像了,自己是真的喜歡洛小純,喜歡這個狡黠頑皮帶了一點兒陰險的少女啊……

  「哼哼哼哼……」再怎麼恭維也難以稱之為好看的扭曲笑容浮現在臉上,少年若有所思地總結道:「原來──我是個受虐狂啊。」

  不然,幹嗎會自討苦吃去碰愛情那個玩意?

  害怕承認愛上別人並不是只有洛小純的專利呢。少年抬起頭,一陣風吹來,吹去他頭上沾上的葉片,也吹去了他眼中的迷茫。

  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在風中微微顫動,再次睜開,少年清明的眼底已充滿堅決。

  「我一定要當上盟主!」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那個勢利的女人屬於自己呀。

  不知不覺中是什麼在改變呢,想要成為盟主的理由?誰先誰後的順序?

  「想那些也實在太麻煩了。」

  頗有某人風範的少年冷靜地思量,不如趁機去看看天空城主的來往賬冊,找出擊敗他的端倪來得比較現實。輸給愛情的心情太過複雜,而不太爽的時候,再也沒有比陷害他人更好的恢復方法了。

  想到這裡,林可可的腳步忽地輕鬆了幾分,陽光下,有著清秀可愛外表的少年冷靜悠然,「如果我不快樂,那就讓天下人都一起來煩惱吧。」

  果然,你和洛小純還真是一丘之貉啊!




  「真是倒黴,鬼見愁的徒弟和他一樣有著為別人帶來不幸的超級黴運啊。」房間中,換下髒衣服的農夫嘮叨著,竟然害他連續兩天在其它門派的使者和弟子面前出醜!

  剛剛分明是有什麼東西打到他腳踝的穴位上才會使英明神武的自己跌倒嘛。不過……手指疑惑地停在領口,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以歪門斜道見長的鬼見愁真的可以教出擅長內功心法的弟子嗎?

  「難道還有其它人出手不成?」他尋思著,而身後忽然傳來──個森冷到令他毛骨悚然的聲音──

  「放心好了……嘻嘻……」

  軟軟的包裹著說不出的詭秘聲線響在耳畔,農夫回頭,瞬間收縮的眼瞳看見的是閃耀成一片瑰麗的銀光……

  「你再也不必辛苦裝老實人,不必擔心能不能當選盟主了……」輕柔悅耳的聲音華麗優雅卻彷彿來自地獄,最後一個字說完,農夫的眼前就真的只剩下通向黑暗世界的道路了……

  寶藍色的鞋慢慢步出,房間裡,半趴在桌上的農夫,瞪得大大的眼睛尚自充滿不甘心,自脖頸處流出的鮮血一滴滴淌下,洇濕了桌上的紙頁,以及剛換上的乾淨衣服……

  江湖,本就難得乾淨不是嗎?黑暗中有人輕輕地在笑……




  「這就是那傢夥的房間嗎?」還真是難找啊。林可可皺著眉尖彎腰扶住雙腿,農夫這臭老頭,房間那麼多,生意那麼大,明明就是很有錢,幹嗎為了裝樸素把所有的屋宇都蓋成一種寒酸德性,害得他東繞西找的。

  望了望左右,嗯,沒人,側耳傾聽,房內好像有聲音傳出……滴,滴……

  少年臉上的表情倏然凝重,他一把推開房門,農夫的慘狀便赫然映入眼簾,一瞬間差點兒驚叫起來,他慌忙摀住自己的嘴。

  不是沒見過屍體,也不是沒有殺過人,那麼,為什麼會感到這樣的恐懼呢?

  是因為洛小純嗎?

  他縱身向田間奔去,幾乎腳不沾地輕飄飄地像飛一樣,一片混亂中大腦裡升起一些意義不明但一定是重要的線索片斷。

  咦?你連趕牛車都不會?

  阿福這樣說著微笑著奪過自己手中的馬鞭,他一直覺得很古怪,覺得這件事有問題,那個人利落的手法分明是身懷絕技有著上乘武功的一流高手啊。

  悔恨的心情一時間充塞少年的雙眼,跑得太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是啊,早就覺得那個人不是表面上的簡單,只是因為習慣地認定所有人都是不簡單的而沒有太過在意,被自己的心情迷住了眼睛,戀愛還真是容易讓人變笨呢,竟忘了身處在多麼危險的地方,這裡是江湖啊,有紛爭有權謀的江湖啊。

  氣喘籲籲地奔回田地,眾弟子們還在種菜挑水,急切地放眼梭巡,那邊樹下,適才笑語嫣然的少女和阿福果然已經不知去向。

  「你看到洛小純了嗎?」他焦急地抓住一個弟子問。

  「剛才和那個叫阿福的人一起離開了呀。」

  林可可命令自己冷靜下來,「那,你師傅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哦,剛剛你走後,我師父摔在水田裡,回去換衣服了。」

  情緒惶然到了極點,反而沈澱下來。自己先離開,接著農夫又走了,農夫慘死在房間中,洛小純和阿福不知去向。這一切相加會得出怎樣的結果呢?

  自己再看不穿的話就是個真正的笨蛋呀,不,自己的確是個笨蛋!會被嫉妒的情緒左右了神志,讓洛小純和那個人單獨在一起,是自己此生最大的不智。

  大概是他此刻臉上的表情太過恐怖,小弟子嚇得退後一步,怯怯地告訴他:「我我我看到他們兩個人向山上去了……」

  宛如旋風一般,下一秒,少年已急掠而起,向著山頂奔去。

  洛小純,你這個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傻瓜,在我這個笨蛋趕到之前,可千萬不能出事啊!如果你出了事!我一定不會原諒你!絕不!




  「我不知道這裡還有這樣的風景呢。」白衫飄飄的少女把一綹隨風而舞的髮絲繞到耳後,另一邊的頭髮卻又輕飄飄地跳脫而出。

  天空城所依傍的山脈的確是塊風水寶地,草木蔥蘢而蓊鬱,看來農夫想得出在此種地也不是沒有道理啊。和阿福沿著山上的崎嶇小道前行,以為路會愈窄愈險,誰知山頂的處反而十分平坦,視野開闊,杜鵑花盛開,粉白夾雜,山頂的風比起山下要大,風吹來,萬花淩亂,站在花中的少女寬袖飄逸有一種淩波欲飛的美態。

  「果然是個表白心意的好地點。」少女點點頭,可是她並沒有同意的打算啊。

  「我……」阿福剛要開口,洛小純連忙擺手截住。

  「那個,請不要誤會,我之所以答應跟你來此,並不是想聆聽你所謂的真情表白,」少女搶道,「我只是不想在那種公眾場合拒絕你,讓你太過難堪。」沒辦法,人長得太美麗就是會不時地招惹這種麻煩。愛上她,證明阿福也算是個有眼光的男人。

  「我……」

  「你不要再講了!」洛小純大義凜然,又盡量讓自己的表情帶出一絲悲傷和無奈,畢竟,她並不想得罪這個會做飯給她吃的人。極力地裝出哀怨的模樣,她道:「阿福,你是個好人,可我對所謂的愛情並沒有興趣耶。」

  「我也沒有啊。」差點兒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阿福深吸一口氣,額角的青筋隱隱可見,真是憋死他了。

  「咦?」少女疑惑地眨眨眼睛,突地面色大駭,向後猛退幾步,伸出食指顫抖地點著阿福,「你你你……」

  終於發現不對勁了嗎?阿福微笑著望向她,目光中竟然閃爍起一片冷冽。

  「難道……難道你其實愛上的人是可可,你……你是要托我當說客?」少女結結巴巴地道。

  「你那個號稱聰慧的腦子裡面在想些什麼啊……」阿福神情一滯,這就是自己當成攔路虎的敵人嗎?

  「那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呢?」洛小純蹙起眉尖,眼中的阿福好像有哪裡變得不一樣了。雖然還是一樣的眉目五官,但眼神卻變得好陌生,熟悉的形象一點點退去,那邊站立著的人哪裡還是那個憨氣爽快的青年,取而代之閃爍在眼底的竟是一代梟雄的神色。

  「啊──」尖銳的聲音由面自如紙的少女口中迸發,忽然警醒地記起,這個世上除了談情說愛就只剩下爭權奪勢了呀!

  「你你你原來是壞人啊!」好像明白得太晚了……嗚,那人步步逼近,洛小純步步後退,滿頭大汗。原來這些天她是在與狼共處。

  「你敢說自己是好人嗎?」阿福眉毛微蹙,語氣頗為諷刺。

  「當然敢說!」洛小純左盼右顧,忽地腳跟一絆,直挺挺地站住,像根木頭樁似的一動不動。

  「你怎麼不退了?」阿福悠閒地停下步履,抱臂環胸,他當然知道她不再後退的理由,這個地點早就事先偵察過了,想對付這個輕功絕妙的女人,這裡是再合適不過了。

  赫然出現在洛小純身後的就是高山峻嶺中的名產──斷崖!

  「嘿嘿……」少女擠出一個諂媚的笑臉,「其實,你並沒有非殺我不可的理由吧。」

  「當然有啊。」阿福衝她微笑,「我並不喜歡做無用功咧。」

  「那就告訴我嘛。不要讓我當冤死的糊塗鬼好不好?」洛小純努力地拖延時間。師傅說過,多一秒就多一份生存的希望!

  「告訴你也無妨,」阿福很悠閒地垂下眼睫看著自己的指尖,慢慢地道,「我要除掉天空城主,而他也是你們的敵人,跟著你們一併行動比較好下手,而且……」他抬頭一笑,狡獪的神色閃爍在掀起的眼簾之中,「如果被懷疑是我做的也會讓我很傷腦筋呢,好巧不巧,誰叫你與他不睦,讓你適時消失的話,就可以把黑鍋轉嫁給你背了呀。」

  「哇,你這個人真是陰險!」洛小純叠聲控訴,「你竟然要陷害我這個花朵樣的清純少女?良心何在呀!」

  「弱肉強食勝者為尊!這個道理你應該也很明白!」阿福昂首淺笑,運氣於掌,毫無預兆地一揚便向她淩厲地劈去。

  洛小純猝不及防,無路可退,只覺一股厚重的內力迎面襲來,胸口一熱,意識轟然飛散,身子像紙鳶般向後飛起……完了完了,聰明一世的自己竟要這樣糊裡糊塗地死去了嗎?果然是紅顏薄命啊……

  「洛小純──」身子霍然下墜卻又猛然驟停,伴隨耳畔響起的熟悉又陌生的怒吼,手腕處傳來劇烈的疼痛,是誰?是誰抓住了她?總不會是阿福突然良心發現了吧。她的頭還有點兒暈,努力地睜大眼睛,調整焦距,那在危急時刻半俯下身抓住她的是……

  「你這個笨蛋!怎麼不使你的輕功躲開?」林可可氣急敗壞、咬牙切齒,他跑得快要吐血,好不容易順著山徑上模糊的痕跡追來,還不及看清形勢,最先搶人眼簾的竟是洛小純搖搖欲墜向後飛的一幕!

  渾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身子像離弦的箭一般射到崖邊,顧不得身後有什麼危險,哪裡還有時間去考慮其它?緊緊抓住那冰冷滑膩的手腕的瞬間,心臟也快要蹦出喉嚨了,身體由內至外泛起一陣惡寒,只要想到再差一秒,就要再也見不到她的可怖事實,牙齒都一齊咯咯作啊,好想大罵她一頓。

  身子懸在半空,洛小純瞳仁驟然收縮,「可可!後面!」

  「晚啦──」輕俏俏帶著一點兒上揚的尾音,促狹地眨眨眼睛,阿福掌中薄薄的刀已貼在林可可的脖子上。

  涼涼的刀刃抵在動脈上,林可可以難得地冷靜保持著緊攥洛小純手腕的動作,由他的位置望下去,山谷雲壑生煙,望不到底,只要手鬆開一點點,眼前這個少女的生命就會轉瞬消失。

  「還真是情深意切啊,忘記自己身後有敵人嗎?」隨著嘲諷的話音,刀子輕輕推進一點點,鮮血滴落,溫溫的,沿著林可可的脖頸流下,打在洛小純的臉上,濺開一朵血色梅花。少女睜大眼瞳,看著少年不為所動的臉,好像第一次發現,原來,血是熱的呢……

  「是你,或你叫人殺了農夫?」林可可說出自己的推斷,「至於殺洛小純是為了要把農夫的死嫁禍給她?那麼……你又為什麼要殺農夫呢?」

  「其實,我並不想這麼快除掉你呢。」阿福輕聲歎息,似乎為難地皺了皺眉尖,「兩個候選者同時死掉的話,剩下的參選者就難免會受到長老會的懷疑了……」

  「你,你是為了櫻花居士?」林可可不覺驚駭,自己看走眼了嗎?那個看來溫柔的居士其實是這種人?

  「哦哦,你可不要冤枉那個好人呀,」阿福笑瞇瞇地一抬手,輕輕揭下一層薄薄的面具,露出的臉孔清俊蒼白,「這個樣子,你應該見過吧。」

  「布鳳棲!」林可可目光斜橫,驚叫一聲,他竟然是布氏雙傑中的小布!

  「你怎麼會是櫻花居士的弟子!」

  「當然和你們一樣,是為了要害他呀,只不過那人既然沒有與我競爭之心,我就放過他了……呵呵,玉面劍俠的府裡,我們也見過面啊。」

  「是你傷了克靈遁!」洛小純瞪大眼眸。

  「是呀。」阿福……不,布鳳棲溫婉地笑著,眼神卻是異樣的冰冷,「你們既然和我抱有同樣的目的,也該有技不如人者死的覺悟了吧。」

  「笨蛋!可可!那傢夥是來真的!快點兒和他拼呀!」洛小純急死了,對方是那種陰狠之輩的話,下手是絕不會留情的。可林可可還不知道放手一搏!

  「笨蛋是你吧,如果他放手的話,先死的可是你呢……」布鳳棲微笑著左手一甩,一柄銀色小刀無聲地沒入洛小純的肩膀。少女悶哼一聲,眼中噴出烈火一樣的光,「竟敢傷害我的冰肌玉膚!林可可!我命令你立刻動手!」

  傻瓜,林可可看到她受傷,一瞬間眼睛都痛了起來……

  這傢夥還敢罵她是傻瓜?只憑眼神就看懂少年在想什麼,少女氣憤地咬住唇。你才是個笨蛋,這樣下去,那傢夥玩夠了,會把我們都殺死呀!我可不要連個報仇的人都沒有就死在這莫名其妙的山谷裡。

  你這個笨蛋,成大事者須得狠心才行,這麼婆婆媽媽的,你根本就是……

  「啊──」忍不住花容失色地尖叫起來,看到貼在林可可頸上的刀片又更向裡推近一分!一瞬間,血花綻放像怒放的梅花,湧動滴下,直落她的眉心,她不知道原來自己竟會害怕見到血。恍然竄升在大腦中的意念是:她、她不想看到可可死。

  「是你先放手讓她死,還是你先死在我的刀下呢。」阿福注視著垂死掙扎的二人,覺得很有趣,難得有這麼好玩的遊戲呢。

  「那你一定會失望的。」即使到了這種時候,少年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容。他專心地凝視著眼前的少女。每一次,去握她的手,都被她不著痕跡地抽離,這還是第一次握她的手握得這麼久……

  如瀑的漆黑長髮激揚在獵獵的風中,雪白的衣袂,雪白的容顏,總是閃爍著太多的算計而看不清顏色的雙瞳,那是誰呢?是──無論如何,不想要失去的人啊……

  讓他選擇嗎?放開這個少女嗎?輕輕地歎息,卻微笑著回答:「怎麼可能呢。我絕對不會放手的!」就算,你只是利用我也好;就算,你對我真的沒有一點兒感情也好,管你是不是那個記憶裡的她,管你心中有沒有牽掛過我思量過我的事……

  是啊……他惟一知道的是,如果就這樣任憑這個少女再次消失在眼前,那麼他,一定會後悔到死啊!

  不要,不要,才不要放手!

  很久之前的夜裡,只是手指輕輕地鬆開,就失去了那個白衣如雪的櫻花少女,難道他還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嗎?以為他是誰呀,他可是沐水山莊的少莊主,堂堂的盟主候選人林可可呀!

  布鳳棲的刀就放在他的脖子上又怎樣,那也不代表他就得死在他的手下呢。

  少年露出一個決絕的微笑。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往下壓的氣流終於見出成果,林可可與布鳳棲腳下的巖石突然迸裂,少年與少女霍然一同墜下,情況出乎布鳳棲的意料,沒想到對方在慌亂之中竟還能想到這種同歸於盡的法子,他一時大駭,幸好身後伸出一雙手抱住他一個淩空翻轉,穩穩地落在了後面的平地上。

  「咳咳……」驚懼未定,布鳳棲臉色蒼白。

  「主人,你沒事吧。」寶藍色的鞋子有禮地退開幾步,站在他的身後。

  「沒事……還好你來得及時。」他撫平心跳,又向下望去,雲煙繚繞,那兩個人應該……

  「如果您不放心,我下去查一下好了。」

  「何必做那種多餘的事,」布鳳棲的臉上展現一抹殘酷的笑,「你知道的,主人我做事從來不會失手。」他看了看手中的小刀,陽光下,銀色的刃上閃爍著幽幽的藍光。

  「原來如此……」身後的人輕輕地歎息一聲,微不可聞,馬上飄散在風中。




  不停地下墜,好像在很久之前做過這樣的夢魘……

  小時候,每一次從噩夢中醒來,都會哭著要師傅抱,師傅的心跳平穩有力,趴在師傅的胸膛上傾聽,她的心也會慢慢平靜下來……

  師傅很強,很厲害,是一個聰明有趣又有著高深計謀的男子,再也沒有像師傅這樣可以讓她欽佩的人了,信賴師傅,喜歡師傅,在這個世界上失去一切也無所謂,只要能和師傅在一起。

  可是,可是讓她如此深愛、如此信賴的師傅卻告訴她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值得相信,沒有任何人值得愛……喜歡和愛都是會讓人變軟弱的一種感情,不割捨,就沒有辦法成為真正的強者。

  不敢反駁,不敢懷疑,害怕失去師傅的疼惜,害怕看到師傅眼中的失望。如果失去師傅的話,世界上就再也沒有值得珍惜的了……

  師傅的話就是少女心中的真理。

  在那個月亮散發紅光的晚上,在什麼也記不清只有恐懼與嘈雜的暗夜,師傅忽然出現,美麗得像是月下的神,抱起了小小的自己。

  月光下的他淺淺地笑著,對上那個微笑,就可以什麼都不再害怕。

  師傅說:不動心,你就是贏家。

  師傅說:最重要的人只有你自己,語言和微笑只是伎倆而已……

  那麼師傅……一直一直小純不敢問,你的語言和微笑,也只是伎倆嗎……

  你是,小純的爹爹;你是,小純的娘親;你是,小純在這個世界上惟一至親的人……你說的話,小純寧願相信……

  可是,可是,師傅呀,如果你的話全都是真實的,為什麼,為什麼,在這裡,有個少年會寧願和她一起死去,也要牢牢緊握她的手臂呢?

  比起不會變的心跳,少年靠近她的時候,一顆心總是怦怦地跳得很快,會讓她的心也不覺跟著慌亂起來;比起一成不變的淺淺微笑,起初也是那樣的少年卻開始會有懊惱的表情、臉紅的表情、種種愚蠢卻又可愛的表情呢……

  師傅說:你沒有姻緣,那種東西不要正好。

  少年說:洛小純,我好像喜歡你呢。

  眼睛睜得大大的,眸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澈,在不斷的下墜中,少女仰望著少年。

  銀光閃起前,她聽到他在喊:我絕對不會放手!

  之後就是忽然失重的陷落……

  失重了……陷落了……

  身子和心一同下墜,墜向無底的山谷……而手腕上麻辣的痛楚卻並未因此減少一絲一毫。

  白衣青衣,翩飛著像是蝴蝶起舞時的雙翼,明白了,是那個傻瓜和自己一齊掉了下來……

  為什麼呢?多麼奇怪,這個初見面時,分明表裡不一處處謹慎狡猾的少年竟然變成了會做這種蠢事的傻瓜……就算你不放手又如何?

  要和我一起死嗎?這就是你所謂的喜歡?你要向我證明的愛情嗎?

  不要──笑死人了!

  師傅說:語言和微笑只是伎倆而已……

  少年說:洛小純,我好像喜歡你……

  啊啊──為什麼這句話竟然會盤旋不去?本來是像笑話一樣的話呀,竟然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裡嗎?

  和語言與微笑並不相干。他不用開口,不必微笑,她的心已經信了,她信了呀,信了他的那句喜歡……

  耳邊呼呼的風聲劃過,帶走所有的「師傅說」,在不斷地下墜中,在飛揚的髮絲間,映入洛小純因驚愕而瞪得格外圓大的雙瞳中的是……

  澄澈的藍天,纖塵不染,以這巨大的蒼藍為背景,那被自己拖向無底深谷的少年好像成為這天地間惟一的真實一般。

  他的手,緊緊地握著自己的腕,那麼緊,緊得像燃燒的火焰……所有的回憶混亂了,燃燒了,毀滅了,重生了……

  為什麼?

  為什麼即使遇到生命的危險,也不放開我?

  櫻唇微啟,迷離的眼神欲說還休。在這個惡作劇般的世界裡,在這混亂無休止的人生中,真的能夠擁有如此純粹如此絕對的感情嗎?

  淚湧出眼瞼,無法抿上長長的睫,只怕這一瞬過後,天藍雲淡風輕,而你我俱已消失不見。

  即使我是個冷漠的女人,即使說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喜歡,可是,怎麼可能一點兒也不期盼呢。

  那是,遠古之前的神話:那是,春暖時會融化的謊言。

  所謂的愛情,是與我洛小純無緣的事情……

  可是,你的手指為什麼那樣灼熱?

  在我的腕上烙下了紅色的線圈……

  是誰準你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是誰準你來愛上我……

  張開的五指,驀地收緊,反扣住少年的手臂,在半空裡使出墜力把他拉向自己,抱住他,抱住他,兩個人抱得更緊一點兒,即使你要離開我,即使你後悔了也來不及了。

  原來,我是個有野心的女人呢。

  說:絕對不放手。

  那麼,就和我一起到地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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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14:37


  高大的巨木枝椏交纏,構成天然的綠色織網。熾灼的陽光,穿透樹葉的阻擋,大方地將無數寶石般的絢光灑落一地。

  斷裂的枝葉、驚飛的山鳥落下的羽毛、半空中少女如漆的長髮、轟然掉入水中而濺起的水花……

  少年的腦中閃過無數的片段,費力地掙扎,想要醒來,卻好像被捆束住了手腳,動彈不得……

  直到風軟軟地吹來,有什麼拂動著在輕蹭他的額頭,癢癢的、麻麻的,帶著淡淡的花香,就像是洛小純的香味……

  努力掀開眼簾,落入視線的少女歪著頭俯身看著他,光滑如扇面的長髮散落,髮絲軟軟地輕蹭他的臉頰,她的眼瞳又黑又圓,閃動著璀璨的光芒,正出神地凝望著自己。

  「你醒來啦……」是受傷的緣故嗎?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軟綿綿的……少了點兒張狂,多了些不知名的東西……是關懷嗎?他心中一動,眼神熱切地望著她,她可會關心自己?

  俯視著他的少女皮膚晶瑩,透明的臉上沒有表情,濃密的劉海濕漉漉地滴著水,小小的水花,打在他的臉上,冰冰的,涼涼的……

  「我們……」

  「放心好了,」少女開口,低低的聲音帶著莫名的瘖啞,「我們還活著,剛才掉下的地方是一個幽深的水潭,這就是所謂的禍害活千年吧。」

  「嗤,」他別過臉,藉以掩飾距她太近而浮起的紅暈,「我為什麼也要被算入禍害的行列啊!」那明明都是你的角色嘛!嘟噥著帶著一點點委屈和不平從少女的膝蓋上爬起,貼在身上的濕衣服讓他想起把他們害成這樣的罪魁禍首!

  「你幹嗎傻傻地和那個阿福走啊?」一時間,他氣惱起來,明明警告過她的!難道自己的話還不如那個狠毒的傢夥來得有信譽?

  「現在是說這件事的時候嗎?」少女看來有些古怪。

  「當然!不是我,你就──」他氣惱地咬住嘴唇,不想說出那個死字。

  忽然發現少年生氣的時候就會微微蹙著左邊的眉毛,陽光打在半透明的臉頰上看起來軟軟的,很美麗呢。少女呆呆地看著他,忘了駁斥,只是老實地回答:「他說他喜歡我,要向我表白……」

  「白癡!你以為你是誰啊,只有有毛病的人才會喜歡你耶!」口不擇言地選用最毒辣的話攻擊也不足以表達他內心的不滿。

  「就像你嗎?」少女反問。

  「沒錯!」呃……猛地咬住舌頭,少年的臉漲起一片紅暈,訕乩地別過頭,等著聽少女尖銳刺耳的嘲弄,反正他就是敗到家了嘛。可是,等了半天,始終不曾聽到少女說話,他奇怪地回過頭,見少女正怔怔地望著他。

  「咦……」是多心嗎?覺得她有點兒不對勁呢。

  「我們,我們還是先想辦法上去吧……阿福一定會把農夫的死賴在我們頭上。」他慌亂地說著,不知為什麼,洛小純看他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讓他的心跳又加快了兩倍。

  「你看,這裡樹木叢生,要上去也不是很難,只要用輕功跳上去,攀草籐向上爬……」他撥開及膝的雜草,拉著洛小純向前走。

  「你……」身後傳來有些質疑的聲音。

  「嗯?」他停止攀爬,回過頭:

  少女怔怔地,似是有話要說,卻又不自然地別過頭,「沒什麼……」

  有點兒莫名其妙呢,本來以為兩個人都會死掉,才坦然地接受那瞬闖內心爆發的感情,可是,兩個人沒有死啊……那該,怎麼辦呢?

  跟著少年的腳步,向前,向前,向前……他會把自己帶到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被人這樣拉著手,這樣完全聽從另一個人的指引,有點兒新鮮、有點兒害怕、有點兒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裡,在什麼時候,有過同樣的場面……

  「洛小純……」身前的少年沒有回頭,背對著她的身影有些僵硬,「那個,我可沒有忘哦,哼,別以為我被摔暈了你就不承認了,剛才你抱我了吧,你說願意和我在一起對不對?」

  身後悄無聲息,少年著惱了起來,就知道這傢夥又後悔了!

  「剛才在空中的時候你明明──」氣憤地轉過身,卻驚駭地發現身後的少女竟然軟軟地暈倒了。

  「洛小純!你怎麼了!」他慌忙抱起她,抱起她才發現她真的很纖細,小小的臉,小小的肩,小巧玲瓏的身體,就是這個小小的人兒,偏偏有著離經叛道的作風,陰險狡黠的思想……而此刻,面白如紙……讓他惶然不知所措。

  「醒醒啊,你不要嚇唬我哦,你知道的,我膽子沒有你大,我不禁嚇的!」口氣急促起來,他大力地搖晃著她,卻不見成效,一狠心摑了她一掌,「你給我醒來呀!」

  「你竟敢打我?」少女迷迷糊糊地醒來,危險地瞇著眼睛。

  不對勁,竟然沒有打回來?他蹙著眉,盯著她,試圖看出問題的結症,忽地,抱住少女的手一顫,視線落在少女染滿鮮血的肩膀上,這是剛才……布鳳棲的刀……

  心下陷入一團冰冷,林可可暗中運氣,發現自己的內力凝滯,輕輕聚氣於指尖,手指傳來微微的麻,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的傷,血,是黑色的……

  「怎麼了?」洛小純覺得自己全身無力,啊,從剛才開始自己就很怪,心裡熱熱的,漲漲的,酸酸楚楚的,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從何說起,就像有許多被塵封的感情一齊湧上,卻分不清辨不明……

  「沒事。」握住她的手,少年展開一個安靜的笑顏。

  他笑起來很可愛呀,讓她看著覺得很舒服,很溫暖,師傅也一直是微笑的,可是師傅的笑容雖然美麗卻又是那麼冰冷,她好像更喜歡看可可的笑容了……

  「小純,」耳邊傳來少年的輕聲低語,咦,他叫了她的名字呢!這好像是第一次吧,從見面到現在,連表白的時候,他都是叫自己洛小純。

  晶燦幽深的眸中閃爍著不解的花簇凝望著他,林可可努力微笑著保持平靜,柔聲地問她:「小純,你的冰梨花呢?有沒有帶在身邊?」

  冰梨花?那是什麼?洛小純不解地眨眨眼睛,喔,想起來了,是上次從靈雲子那裡弄到的解毒聖藥。

  「有啊,這麼貴重的東西,我當然隨身攜帶嘍,」她得意地一笑,想告訴他,連銀票她也都帶在身邊呢。

  「太好了……」他展開一抹舒心的笑,「你快把藥吃下去。」

  「嗯?」從疑惑到恍然大悟,喔──原來自己中毒了!太好了,自己會產生喜歡他的錯覺,也一定是中毒的緣故吧。洛小純伸手從懷裡掏出小玉瓶,倒出淡綠色泛著幽香的藥丸。

  「快點兒吃下去。」少年微笑著催促,眉眼如水,那麼溫柔,怎麼會變得這麼溫柔呢?他看她的眼神那麼澄澈,那麼寶貝,對了,他剛才還叫自己小純呢。

  隱隱地,心頭覺得有一絲不安在浮動跳躍……好像遺漏了什麼重要的事,是什麼呢?

  眼神慢慢轉動,落在少年的額頭,眉梢,眼睛,鼻子和嘴唇上,他在笑,笑得那麼柔和那麼漂亮,可是,可是她是洛小純呀,這樣微笑的伎倆真的可以騙過她嗎?她也笑了起來,唇邊露出小小的梨渦,纖白的指撚起綠色的藥放入嫣紅的唇中,然後,凝視著他,猛地拉過他的頸,不顧一切地貼上去,嘴唇相碰,唇齒相接的瞬間,舌尖用力一頂,她把那丸藥渡入他的口中。

  少年的眼中瞬間閃爍起看不出顏色的漣漪,她不管,瘋狂地用力吻他,讓他沒有辦法把藥吐出來,逼他嚥下去!

  「你!」他終於推開她,藥卻已滑落喉頭,大口地喘著氣,又驚又急地看著少女。總是在接觸她時會不自覺染紅的臉頰此刻卻是一片駭人的蒼白。

  「傻瓜……」少女憤憤地抬袖一抹嘴角,「你以為你的微笑可以騙過我嗎?你,你也受傷了不是嗎?你想騙我一個人吃下解藥嗎?」

  「白癡!你──」眼中水氣浮動,他不知道可以再說什麼。

  面前這個一臉得意的少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她竟然把只有一枚的冰梨花讓給了自己。不可置信地望著她;這真的是洛小純嗎?那個自私自利從來只以她自己為第一優先考慮的冷血少女嗎?她怎麼可以這樣!喉頭被哽咽了,不是感動而是憤怒,她死去怎麼辦?她死去怎麼辦?

  「為什麼?為什麼呀!」少年憤怒地捧起她的臉,「誰要你多事!你幹嗎要餵給我!」

  「少自做多情了。」少女的額頭冷汗涔涔,她體力比較差,在水中努力拉他上來又費了力氣,此時已經毒發,身子開始軟軟的沒有力量,頭也昏眩起來,可是,一定要說清楚啊。

  「我……我才不是為了你呢。」

  「那你是為了誰?你說啊!」少年的淚湧了出來,不可抑制,緊緊握著那冰冷的小手,你這個嘴硬的女人……

  「你還敢說你不喜歡我嗎?你還敢說你不在乎我嗎?」他恨恨地道,「如果不在乎,你為什麼要救我呢?」他抱著她,望著她,這個從來就是意興飛揚的少女並不適合這樣虛弱的表情啊。突然他後悔了,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表白呢?如果……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也許她就不會這麼做了,比起得到她,他更希望她不要出事!不要她消失啊!

  抱著她,緊緊地攫住她的肩,眸中的顏色漸漸加深。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又是什麼?大腦內一團混亂,閃爍起無數的片段,有千言萬語,卻只是急切地在舌尖迸成一句話:不要離開我啊……

  「那當然是因為洛小純收了林可可十萬兩白銀啊……」她還是笑,搭在他肩上的手卻一點點一點點鬆了開來……

  「不可以!不可以!」他的淚落濕她的衣衫,抱著她、抱緊她,把臉埋入她的肩頸,「你又不是好人,你不該這麼容易死,禍害遺千年不是嗎?」

  她浮起一絲苦笑,「大概是……因為我……因為我還是不夠壞吧……」闔上長長的睫毛,與眼瞼交成一線,因為我喜歡上了你啊……

  師傅的話果然是對的……不喜歡任何人的我總是贏家,一旦動心,我就輸了……輸得一敗塗地,可是……

  可是在屬於洛小純的人生裡,只有面前這個少年,即使面臨生死關頭,也絕對不肯放開她的手,在只有一顆解藥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選擇給她吃。不必費心去防備,不必害怕他會背叛……本來是不想相信的,可是偏偏,他那麼決絕,讓她不得不相信了啊……

  這樣的人,以前沒有遇到,以後也一定遇不到了吧……那麼,又怎麼可以讓這惟一的人消失呢?如果任他消失在眼前,那自己一定會流淚的呀。

  虛弱地仰起頭,癡癡地深深地凝視著面前的少年,視線模糊了,但是努力地想要看清他的臉,好奇怪哦,以前明明看過那麼多次的,為什麼沒有發現他其實很好看?

  看到他在流淚,她的唇輕輕勾起一個微笑,抬起手,捧住他的臉頰,低低地問:「為什麼呢?我明明是不喜歡看你哭的,可是,可是看到你為我而哭我卻又覺得好高興……為什麼呢?嘿嘿,你果然變成對我而言最特別的人了呢。所以……所以如果你消失不見了,我一定會覺得好悲傷,好悲傷……」

  「你好狡猾,」少年緊緊抱住她,「現在才說這樣的話。你好狡猾……」

  少女吐出小小的舌頭,給他一個頑皮的笑,「沒辦法呀,我是自私冷血的洛小純,哭泣也好,悲傷也罷,都是並不適合我的表情呢。所以……」

  指尖倏忽滑落,耳畔是少女輕輕的話音:「所以換你傷心好了,要永遠記住我哦……」

  手掌的溫度還停留在臉上,她的眼睫卻已輕輕地合攏。此時的她,就像一個溫柔的布娃娃,安靜得不像是那個總讓他不知如何才能抓住的狡黠少女……

  唇上殘存著適才激烈的吻,那是第二個吻。比起初吻的冰涼柔軟,這個吻,這麼炙熱,這麼痛……

  懷中的人兒是一個狡猾多端擅長陰謀詭計怎麼恭維也談不上良善的少女,張狂得近乎猖獗,任性到惟我獨尊,貪財無情,自私冷血……從始至終,她的個性沒有改變過,但是,改變了的是她對自己的感情……

  她是在什麼時候愛上他的呢?又是為了什麼愛上他的呢?只是因為他選擇和她一起掉下山谷嗎?只是因為這樣簡單的事就輕易地交付感情和生命嗎?

  出乎意料,在洛小純的身上有著如此單純的一面啊……或者,她是個一直以來在用微笑掩飾寂寞的少女……

  只有寂寞的人,才會如此輕易地交付一生,為了一句溫柔的諾言,就像自己一樣……

  懷中的少女,其實和自己是多麼的相似啊。喜歡看你微笑,喜歡看你惡作劇,喜歡你靈動活潑哪怕是陰側側奸笑的模樣。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十年二十年地一直一直在一起……

  什麼江湖之爭,什麼盟主之位,這些事情都算得了什麼呢?

  比起懷中的這個少女,連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棄之不顧了。

  「洛小純!你給我記住!」

  溫柔地俯身,在她耳邊低柔卻鄭重地說道。林可可反手抽出腰上配帶的匕首,毫不猶豫地在洛小純的手臂上劃下一道深印,皮開肉綻,鮮血自雪白的臂上噴湧的瞬間,因劇烈的疼痛而抽著冷氣睜開眼睛的少女神志勉強凝聚,清醒了過來卻一時還無法出聲,只能複雜地看著抱緊她的少年,明明受傷的是她,少年的眼睛卻痛得好像就要噴出火焰了。

  「不許睡!不許睡!我不許你閉上眼睛!」少年悲憤地向她喊著,「什麼洛小純,你這麼壞,你一點兒也不純,你是有著蝗蟲一樣生命力的大惡人洛小蟲!」賭氣似的說完,他用力抱起她,旋轉飛身攀上突凹不平的山巖,手抓住縫隙間的籐蘿,他不顧枝枝椏椏的勾劃,一邊拚命攀升,一面念著:「我會救你,你不會死!再我找到他之前,你必須給我堅持住!」

  呵呵……她無法言語了,虛弱地仰望用單臂緊抱著她的少年,少年的額頭被劃了,但他緊緊地小心地摟住自己,盡量不讓自己再受傷。初次,以絕對仰望的角度看他,彷彿就像初見般,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過的堅毅決絕。啊……少年,那個戴著微笑面具的清秀少年,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有了屬於男人的表情呢。這個人,是她想去全心全意相信的人,他說她不會死,那麼……她絕不會輕易死去。

  貝齒用力,狠狠咬住下唇,咬得那麼深,咬到流出艷紅的血,她要保持清醒,她要保持鬥志,她想看著他,看著他救回自己,想和他一起為了活下去而努力!

  對啊,活下去,這是自己最原始最渴望的堅持。怎麼可以輕易放棄?不到最後,絕不放棄!

  活下去,活下去……不管在什麼環境裡也要堅持活下去……

  身體裡的血液自傷口流出,因肉體的疼痛而渾身泛起莫名的燥熱。對上他的眼神,心臟迸發出強烈的鼓動,手緊緊抓住他的肩膀,這是一個會激發她,會讓她不由得意氣風發,想要與他一起生活下去的男子……

  活下去,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到這麼藍的天,這麼綠的樹,才會與這麼愛著她的人……相遇……

  驕傲地抱緊他,想向全世界大喊:是誰說我洛小純沒有姻緣!我有!我有這麼愛著我的人!

  我是個有野心的女人,我只要相遇、相戀、相守,不要別離。

  即使會因為自己的存在傷害到別人,即使遇到痛苦的事一再被否定也要掙扎著活下去。說我是厚臉皮也好,說我是壞女人也好,我會驕傲地微笑著宣佈:我就是眉清目秀舉止大方天下第一的聰慧美少女!

  我就是這樣的洛小純!




  林風颯颯,帶著蕭殺的氣息。山徑上,喘著粗氣的少年抱著少女,截住了布鳳棲。

  布鳳棲不敢置信地望過去。

  一身狼狽的少年,身上的衣物已被崖上橫生的草木枝葉勾得支離破碎,水、血、泥土,混和一處,成為烏突突的顏色。但他的眼神卻是那麼清灼明亮,讓人不敢對他有絲毫的輕窺之心。

  少年抱著嬌小的少女,毫不猶豫地向他走來,不可逼視的氣魄倒讓他不由得退後了一步。

  「主人……」低沈的聲音在他身後提醒著他,他回眸一望,安下心神,「林可可,你們,竟然……」語畢,他自嘲地搖了搖頭,當然是活著,不然還會是自己遇到了鬼嗎?什麼因果循環,他可不信那一套呢。

  「你好像走得很慢啊……」林可可對他一笑,此時此境,難為他還能保持可貴的鎮定,這裡是下山的必經之路,他和洛小純耽誤在山谷中那麼久,本來以為追得會很辛苦,沒想到布鳳棲並沒有到達山腳。

  「是啊,因為我要思考一下如何巧妙地把你和洛小純的死,最大限度地利用上啊。」布鳳棲悠閒地回答,神色已無絲毫驚惶,他本就是一流的高手,身後還站著他最忠心的護衛,他們連手,林可可沒有絲毫的勝算。

  「不過……」聰明狡詐的布鳳棲忽然笑了,「你死裡逃生,為什麼不跑,還特意出現在我面前,其原因,就是你懷中的那個人嗎?」

  「是啊……」林可可不動聲色地微笑著,「時間太寶貴了,她很堅強,但是,我真的很心疼。」懷中少女的唇已經咬爛了,每一滴血都像是自他的心頭流出一樣啊……

  「我們直話直說吧,布鳳棲。比起江湖人,我更喜歡當一個商人,我想和你做筆交易。」他掀開眼眸,清明堅定的光彩向他直直地射去。

  林中的風呼呼地穿梭而過,掠起少年黑色的直髮,自信的笑容讓人不自覺想聽聽他想說的話。

  布鳳棲輕輕地蹙起眉,「我知道你開出的條件想必十分誘人,為了買命嘛……但是,我並不是一個喜歡節外生枝的人,我自己動手可以得到的事,為什麼還要付出代價去和別人進行買賣?」

  「那當然是因為你不但是強者,還是個聰明人啊。」少年微笑著道,「自認為是強者的人,會依靠自己的能力去拼取,而狡猾的聰明人懂得用最直接有效的手段得到想要的東西。」

  「哦,我最想要的東西和你想要的應該是一樣的吧……」

  「本來是吧,」林可可不禁望向懷中的少女,洛小純浮起一個虛弱的微笑與他相凝望,從來都是神采飛揚的少女變成這個樣子,落在他眼中,眼睛都覺得好痛。抱住洛小純的手緊了起來,因為溫柔而顯得堅強的微笑,充滿了守護者的決絕,他告訴布鳳棲,也同樣是告訴懷中的少女,「但是現在不在一樣了,我有了更渴望守護的東西……」

  這個傻瓜……竟然當著敵人的面兒表白呢。洛小純想笑,眼淚卻先滴落下來……怎麼回事,她不是無血無淚的小魔女嗎?不知道原來自己身體裡也會有如此多的水分,不知道自己竟然是這樣輕易會被感動……

  「布鳳棲,你自己之前也說過,殺我並不是你計劃中的最高明的棋,因為同時死兩個候選人不但會惹來懷疑,還有可能產生新的候補人選。既然這局棋不是最高明的,你乾脆換一個生意人的佈局方法吧。」

  抬起頭,少年清灼明亮的眼睛對上布鳳棲看不出心緒的淡漠眼眸,慢慢吐出:「我退出參選……」

  「殺了你,你一樣也算是退出參選……」

  「別急嘛,」少年莞爾一笑道,「你殺了我,又不能得到我的選票,還會招惹不必要的嫌疑,反之,我如果出面聲援你,那我的支持者就會把原本給我的選票轉投給你,這樣豈不更好?」

  布鳳棲的眼睛隨著他的每一個字而逐漸變亮,想了想,他輕輕一笑,「不可否認,你的提議真的讓我很心動,可是,這都是你為了救洛小純而情急說出的話,過後,你可以全部推翻說不算數,還有可能去向七大掌門揭發我,這個交易太危險,而你和洛小純都太陰險,你們沒有做生意的信譽。因此,我宣佈:談判破裂──不成立。」

  洛小純聞言,面色更加慘白,她身中劇毒,沒有解藥,肯定是活不成,本來可以逃過一劫的林可可也絕不會被布鳳棲放過。難道兩個人,真的會在這裡結束嗎?

  感覺到抓住他胳膊的手緊了一下,林可可溫柔地搖搖頭,像是在說不用怕。對上他鎮定的笑容,她的心,便又莫名地安穩下來。

  「我當然知道僅憑語言,無法讓你相信,因為在你的心中,根本不可能有什麼事能高過權力。以你之心度我,會有這樣的想法完全合情合理。不過,布鳳棲,你也承認我的提議很有吸引力吧。」他靜靜地看著他,後背卻已被汗水濕透,如果這最後一招再不能說服布鳳棲,就真的完了……

  「是,我承認。」布鳳棲點點頭,又補充道:「只是不安全。」

  「我會給你一個商人的誠意……」林可可彎下腰輕輕地把洛小純放在地上,洛小純眼神焦灼,以唇形問他:你要做什麼?

  伸掌攏住她的眼睛,少年溫柔地低語道:「小純,不要看。」

  似乎明白了他想做的事,手掌下的眼睛流出滾燙的淚……

  輕輕移開指尖,少年站直身體,雙手交加運力,十字相割,左手挑斷右手的脈絡,而右手亦在同時挑斷左手的筋脈。

  血花翻飛,筋肉翻轉,瞬間發生的事,即使是布鳳棲都不由得屏息動容。

  舉起自己的手,林可可微笑著道:「我已經不可能參選盟主了,也永遠不再可能是你的對手,你之前擔心的那個顧慮自行消失了。布先生,你說生意人要有信譽,還有一點,生意人要有勇氣,天下沒有一筆生意是沒有風險的,我已經幫你把它降到了最低。現在就看你了,你是要承擔那一點點的風險要我掌握的人脈和選票,還是把我和洛小純殺死,用不高明的棋局艱難地挑戰你的對手。如果我沒有說錯,你還有一個最強的敵人,就是你的大哥吧。」

  布鳳棲靜靜地站立著,林中有風打著轉掀起他的衣角,嘴邊的肌肉微微顫動,就在他身後的人因擔心而要出聲前,布鳳棲突然舉步向林可可走去。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林可可和洛小純的心上,但林可可一動不動地站著,他必需這樣鎮靜,也只能這樣鎮靜。

  腳跟在少年的身前落定,布鳳棲對上少年清亮的眼眸,忽然一笑,拍拍他的肩,「我喜歡聰明人,所以,我願意要你這個生意夥伴!」

  林可可已快要跳出喉嚨的心這才「砰」的一聲歸於原位。

  布鳳棲腳步一轉,從懷中掏出一枚藥丸,彎腰放在洛小純的唇邊,「來,張嘴,這可是救命的解藥哦。」

  洛小純恨恨地看著他,把解藥拚命吞下。看到她那不甘心的表情,布鳳棲笑得更加甜蜜溫柔,拍了拍她的臉,「小純,其實……我真的挺喜歡你,呵呵。」他走過林可可身邊,又回望了他一眼,表情有些複雜,「你會是個可怕的對手,如果,你沒有遇到洛小純的話……」

  輕輕如一陣風從他們身邊掠過,布鳳棲輕悠的聲音帶著飄逸傳來:「二十天內,把你答應的事辦到哦。」他走了幾步,忽然又回身,把林可可嚇了一跳,以為他又要反悔。

  「要不要我讓他送你們下山?」他指了指身後的護衛。

  「你真是個好心人啊……」林可可不無嘲諷。

  「當然,沒有利益衝突的關係,我就是個最好的人,」他帶著優雅的微笑,輕聲曼語,「別忘了,我還曾做飯給你們吃過呢,呵呵,你們還是可以叫我阿福啊。」

  「我們自己會下山,你就不必多慮了。」林可可巴不得布鳳棲立刻消失。

  「好好,我知道了。」

  背對著林洛二人,布鳳棲瀟灑地揮了揮手,與護衛漸漸走遠直至消失。

  山徑突然異常空曠下來。林可可的腿一軟,坐在了地上,頭上的汗這才滾滾而出,地上的少女臉色雖然還是一片慘白,但已經不再是那種充滿死相的灰敗了。

  「小純,你好些了嗎?」

  「嗯……」她點點頭,感覺停擺的器官正在逐漸恢復運作。

  能說出話,想是好多了。林可可稍稍放下了心。

  「你……」洛小純眼中含淚,他不但為了救自己退出參選,轉送選票,還要外加一雙手作為買賣的定金,這樣的感情讓她一時無語,說什麼呢,難道說謝謝嗎?這又豈是謝謝能代表的了的。只好變成了──「痛不痛?」

  「手嗎?」林可可微笑了一下,突然伸手拭去額上的汗,看到少女吃驚地看著他而瞪圓的雙眸,他揮了揮活動自如的手,衝她一眨眼睛,「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流那麼多汗嗎?」

  「你?」難道他假裝?

  「唉,耍老千,我十歲就會玩。」林可可一把抱起她,「眼睛別睜這麼大,要掉出來了,以後再慢慢教你,現在我宣佈,你可以陷入昏迷了。」輕輕吻吻她的額,他知道她能硬撐著神志到現在有一大半是歸功於她堅韌的意志力,憐惜地看著她的唇,和她臂上那條刺目的傷,他想,娘親會治好她。

  笑意慢慢升起,倚在他的臂彎裡,她感覺莫名地安心,他並不是只會被她牽著鼻子走的少年呢,也許,會有那樣的表現,只是因為在某些時候,男生們樂意於被女生所牽制吧。當面臨真正危險的時候,王子們就會發揮出潛藏的實力,為了心上人,由清貴高雅的王子變成散發危險氣息的戰士……

  呵,有他在保護她呢……

  甜蜜的笑容爬上她美麗的臉,「大人,那小純就接受命令……暈倒嘍……」

  在溫暖的手臂中,她安心地睡去,並相信在短暫的黑暗過後,他將會市置好一切,帶給她屬於他們二人嶄新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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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9 21:14:59

尾聲

  櫻花落盡,柳絮輕飛。暑熱隨之來臨。少年拿出在水中浸得冰涼的水果,擦了擦,問向身邊的人兒:「吃石榴還是蘋果?」

  「都吃!」少女伸手去搶。

  「不行!只能選一個!」

  「我洛小純從來不做選擇題!」少女把頭揚得高高的。

  「好吧……你這個霸道鬼。」少年一臉無奈的樣子,把石榴和蘋果各咬了一口,「喏,聽你的,你不必選了,都歸我!」

  「什麼!」少女瞪圓雙目,抬腿就踢他,「林可可!你這個狡猾的傢夥!還不快點兒去種樹!」

  「我已經種了二十棵。」林可可苦著臉擦去額上的汗,五月末,暑意侵人,儘管沐水山莊四周環水,也抵擋不住逐漸炎熱的天氣。這樣下去,他會變成第二個農夫老頭。

  「我的娘子大人,我可不可以申請休息?我還是傷患耶!」

  「少來了,」少女抬首,不可一世,「你那點兒皮肉傷,師姐早給你治好了。快點兒幹活!一定要種到一百棵!」

  「什麼師姐嘛,要改口叫婆婆!」他堅持糾正。

  「要死啊,當心我改變主意不嫁給你了哦!」少女雙手叉腰,凶巴巴地瞪著他,「我和你說,不種滿五百棵櫻花樹,我們的婚期就是遙遙無期!」

  少年把臉皺成包子,爬起來繼續種樹,沒辦法,當初洛小純看上白雲宮而提出要嫁給他,後來,白雲宮和盟主夢都飛了,她也要嫁給他,他開心之餘就誇下海口說要在成親前在沐水山莊裡種滿一千棵櫻花樹,給她打造一個白雲宮。現在反悔不了,天天都在努力種樹中度過。早知道就不要那麼快告訴她自己的手沒事了,讓她心中負疚,自己的日子會比較好過呢。

  「你在想什麼?」少女凶巴巴的聲音再次傳來。

  「我在想哦,」他推起臉頰,望向明亮湛藍的天空,「我們這種結局算是輸了還是贏了?」

  「結果呢?」少女軟軟的小手由後面伸過來,蒙住他的眼睛,甜甜的茉莉花香由後背環繞蕩漾週身,讓他酥酥麻麻的……

  「我說,小純,」他抓住她的手,有點兒心猿意馬,「我們可不可以不種櫻花,改種茉莉?」

  「好,我聽你的。」少女甜甜地應答,一雙烏光流轉的大眼睛閃爍著嫵媚的光華。

  「真的?你這麼乖?」不是他多疑,是相處的經驗告訴他洛小純的個性就是……

  「我們種櫻花,也種茉莉!我都要!」她笑瞇瞇地伸臂圈住他的脖子,給他一個甜蜜的負重。

  沒錯,洛小純的個性就是沒得選擇,兩個都要!哦──他到底為什麼要心血來潮提茉莉嘛。嗚嗚──可不可以當他什麼也沒說過?

  「來、不、及,啦!」少女在耳邊吹氣如蘭,似是看穿他在想什麼,她轉個身面對著他伸出手指輕搖兩下,嬌媚地宣佈,「我洛小純從來不做選擇題。怎麼樣?知道我是貪心的壞女人了吧。哈哈,後悔要娶我了吧?」

  「嗯,有那麼一點點……」

  「什麼?」上一刻還笑得得意的少女馬上翻臉,伸腳踩住他的背,威脅道:「林可可,你敢後悔?」

  「一點點啦,只有櫻花瓣那麼大一點點。」他故意道。看她表情千變萬化蠻好玩的呢。

  「櫻花瓣那麼大也不行!」她氣惱起來,「你敢嫌我壞!你以為自己是好人啊!」

  真是不講理啊。他說過她是壞女人嗎?那明明是她自己得意洋洋地在宣稱的嘛。林可可一臉無辜,不行,不能總讓這個小女人佔盡上風。

  唇邊浮起一抹促狹的笑,他站得稍遠一點兒,以防一會洛氏無敵鴛鴦腳再度來襲,「小純純啊,你此言差矣哦。」學著她的樣子,他鄭重地搖搖手指,從懷裡慢慢掏出一樣物什,「我非但是個好人,更是一個偉人呢。我這裡有《江湖快訊珍藏版》,你要不要聽聽馬某斯對我的評價?」

  說著,不給少女反應過來的功夫,他已舉起紙頁,高聲朗誦:「林可可──是一位不會被困難所嚇倒,不會為成功所迷惑的人。他不屈不撓地邁向自己的偉大目標,從不輕舉妄動,他穩步向前,從不倒退。總之,他是一位達到了偉大境界卻仍然保持自己優良品質的罕有的人物……」

  銀鈴樣的笑聲突然爆發打斷了少年的吟詠,少女朝他飛撲而來,他猝不及防,兩個人一齊跌倒在地,壓壞了剛剛種下的一片樹苗。他哀怨地想:完了,婚期又要延遲了……不過,嘿嘿,他並不討厭懷中溫香軟玉抱滿懷的感覺呢。

  少女大大的眼睛流光溢彩,嫣紅的唇瓣似笑非笑,輕輕咬住身下人的耳朵,甜甜地說:「好──你是偉人,我是壞人,我們在一起是平衡指數,天生一對。嘻嘻,輸與贏?讓姐姐我來告訴你!我們──當然是雙贏啦。眉清目秀舉止大方天下第一的洛小純永遠與勝利同在!」

  他望著她,望著那個意興飛揚的笑容,不覺也溫柔地笑了……

  他不會再去問她關於小時候的事,因為洛小純是不是約定中的女孩,早已不再重要。壞也好,好也好,美也好,丑也好,是聰明,還是陰險,都沒有關係。只要她是洛小純就好!戀愛中的人有著自己的評判標準,在他心中,她就是遠遠超越其它淩駕於一切之上最重要最重要的惟一。

  讓布鳳棲這個傻瓜去搶什麼天下無雙的盟主之位吧。

  在他的懷中,已經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天下無雙!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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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15:22

江雨朵 - 英雄息怒【江湖異聞錄之三】

她乃堂堂密探聯盟北方首領,
《江湖風雲榜》的主筆當家,
竟因為一條花邊消息
落得個無家可歸還要遭人追殺的結局?
身後這個宣稱不殺死她絕不死心的苗家美少年,
還真不是普通的難纏。
嘖,一味退縮又怎麼會是她紅十一的風格?
索性來到最危險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追殺者的身邊。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騙他與她結成兄弟,
騙他對她一點點付出了全部的信賴和感情……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15:51


 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深沈的墨色主宰了一切。

  高大濃密的樹木枝椏相互交錯,籐葉纏繞遮蔽僅存的天光。巖、樹、風、鳥,在黑暗中化為團團模糊的影,即使睜大眼睛也無法分辨眼前的道路和想要捕捉的目標。

  沈靜下來,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完全憑借生命的本能觀覷敵人的動向。

  沙沙的聲音是風拂過翠綠的樹梢。

  咕咕的聲音是盤踞枝頭的貓頭鷹自喉嚨深處滾動出的瘖啞低鳴。

  悠遠的古鐘自城內傳來清揚簡單的樂聲,霍然驚飛密林中棲息潛伏的鳥群,撲哧撲哧振翅疾飛,掉落的白色羽毛髮著透明的微光,隨著細碎的葉子打著轉靜靜地飄墜,在柔軟的深褐色泥土上翻滾著,落在了少年的腳邊。

  電光火石的瞬間,靈敏的耳朵捕捉到混雜和隱藏在鐘鳴、鳥飛、葉落之中衣料抖動的聲響,少年倏地轉身,結成四股的長辮隨著頭的擺動甩向左後方,如冰的眼瞳收縮綻放出如月華般變幻的耀眼清輝,左手食指與中指相夾的薄薄刀刃脫手擲出,旋轉成瑰麗的紫光,向稠密的灌木叢中射去。

  「呀——」

  驟然拔起、控制不及的女性尖叫打破夜幕的庇護,這下確定無疑了。少年毫不猶豫地向發聲地迅速移動,眼前的枝蔓太過礙眼,他索性躍上樹尖,如飛鳥般跳轉騰挪,輕盈得彷彿不需借力就可以淩空飛行的山鳥。

  眼前的人說不定是鬼魅啊!近乎屏息地盯著緊貼著鼻尖刺入樹身的刀,躲在灌木後的少女忍不住這樣思考並微微打了一個冷顫。

  僅憑輕微的移動聲就辨別出了自己的位置,他還真是個追蹤的高手啊。只是眼下並非是適合感動的時候。少女已經冷汗涔涔。

  穩穩落腳在楠木橫生的巨大枝條上,少年斜睨著樹下模糊的影子,弱小的動物安靜柔順,用脆弱的外表引誘獵人放鬆地一擊,而如果太過輕易出手,怕是會中了對方狡詐的計謀呢。

  少女的手心、鬢角、後背早已濕透,敵人在高處,自己無論向哪個方向移動都難以逃脫出他的掌控,情勢真是不利。

  「師傅啊,」少女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嘀咕,「我知道這兩年我供奉的水果是阿右從菜場上撿來快要爛掉的下等貨,點的香也多半是阿左去廟裡摸來的便宜香…… 但是,這又怎麼樣呢?徒兒我孝敬您的心意還是一等一的就可以了啊。您一定要保佑我躲過此劫,別讓徒兒死在一個連臉都沒有看到的人手中啊……」

  不知道是否是少女沒有誠意的祈禱感動了上蒼,月亮在此時穿破了厚厚的雲層,灑下一片銀白的耀光。

  站在枝上輕盈得如同飛鳥的少年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

  粗大的巨木橫生的枝條綠意濃重,藍色的鞋子穩穩地踏在枝條中段,隨著枝條的動盪上下起伏。軟底,繡滿各式錦紋,鞋面上盤扣著一隻回頭的銀鳳,不像是江湖男兒們常穿的綁腿布靴,反而更像是用以展示手工針線的精巧繡藝品。

  少女疑惑地蹙眉上掠,率先映入眼簾的是少年披掛一身搶眼刺目的銀飾。前襟和袖口鑲滿鏨花銀片,圓領開襟窄袖及膝的青色布衣在風中沙沙作響,領邊袖口圍腰都鑲繡著五色絲線盤成的水紋,長長的織花腰帶並同寬大的裙褲翻飛著,綴在腰帶上的一圈銀響鈴在漸大的風中發出叮噹的聲響。

  意識到少年的穿著屬於苗人的裝扮後,素來沒有更多想像力的少女,瞬間聯想到的只能是在傳說裡被人津津樂道予以誇張描繪的蠱毒。

  眼前自動浮現出一幕幕超乎普通人大腦所能想像到的殘忍畫面,少女的牙齒因懼怕而發出不由自主的響動,不要啊,她不要成為受人操控沒有心志的木偶啊。

  警覺地把視線落在對方的手上,瞄到少年指尖的微動,意識到這是發動攻擊的徵兆,少女忙不叠地高伸雙臂,狂呼道:「英雄!先等一下啊!」

  「幹什麼……」少年的聲音異常綿軟,像被什麼包裹著似的一字一句說著,雖然很慢卻還是有些咬字不清,因樹枝上下起伏而始終看不清臉的少年,如果只聽聲音的話,倒像是個很好溝通的人呢。

  「就是……到底你為什麼要殺我呢?我並不記得自己得罪過苗家兄弟哦。」

  少女壯著膽問出疑惑,即便是死也要當個明白鬼。當然,她才不想死哩,師傅說過,多一秒就多一分生存的可能,當然要不放棄地拖延時間以思反攻嘍!

  停了片刻,少年思索著怎樣使用少女聽得懂的詞來傳達他內心真實的感覺,畢竟,在他受過的教育裡,騙人是一件不可原諒的行為哩。

  「清除垃圾,也需要理由嗎?」半晌後,終於找到適用語的少年歪著頭如是說。

  少女渾身發顫,這一次卻並不是害怕的緣故。

  「我紅十一是垃圾的話,那全天下的人就都是狗屎了!」因極度的氣憤而忘記了自己與對方實力懸殊的事實,少女一個騰身,跳上與少年相對望的另一邊的樹幹。

  淡淡的月光在此時再度隱沒,黑暗中,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和身上光燦燦的銀飾發著瑰麗的光澤,咬字不清的甜軟嗓音再次響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暗夜的緣故而顯得格外陰柔。

  「你是紅十一那就沒有弄錯啊,因為我要殺的人正是這個卑鄙齷齪的小人呢。」

  「我並不記得自己做過足以稱之為卑鄙齷齪的事喔。」

  「我們苗疆有句諺語:烏雲也不認為自己是黑的哩。」

  聽出對方語音中所帶的明顯的蔑視,少女不甘心地憤憤指責:「你不要看我一忍再忍就好欺侮哦!說話要講究實際,我和你有奪妻之恨?還是有殺子之仇?無緣無故取人性命的你才是以武力欺人的大惡人呢!」

  黑暗中冰冷的空氣剎那間凝結,少年如冰的瞳孔散發出愈發冷冽的寒光,在少女察覺到對方情緒的變化而暗呼不妙之際,那軟綿綿的聲音已滑落耳際,動聽的嗓音中帶著不仔細聽便無法察覺的憤恨,「我並不喜歡殺人,誰叫你要做這種不可饒恕的事情……」

  不可饒恕?紅十一挑起柳眉,她怎麼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麼不可饒恕這個名號的事?

  「你竟然造謠誹謗柳大哥的名譽,真是不能原諒啊……」

  少年微垂的眼簾掀起,眼底瞬間在黑暗中閃爍起一片銀光,冰冷而刺目。

  不知道是否是遲鈍的緣故,少女並沒有在意對方那猶如冰冷刀片般在臉上劃過的眼神,猶自皺著細長的眉毛歪頭思考,「劉大狗?」那是什麼人?

  「少裝了……」沒有意識到是口音的問題而讓少女造成誤解,少年認定她是在裝傻扮癡,身體在移動前,腰上的鈴鐺先感覺到他的殺氣而發出猶如出招前通知般的叮噹聲響,少女警覺地彎下腰,躲過了少年雙手直擊拍來的一掌。

  少年一招落空,少女並沒有急著落地,左腿在空中劃出半個弧,身子微擰已換成背對著他的姿勢向前飄出十幾米。

  「你以為自己做了那樣的事後還可以不受任何的懲罰嗎?」望著天空瞇了瞇眼睛,少年的身子如陀螺般滴溜溜一轉,以極為詭異的身法飄向少女。

  媽呀,果然是鬼啊。利用逃跑的空隙回頭一看,注意到越來越接近的少年,面孔有著異於常人的蒼白,少女嚇得腿一軟,身子往下墜去,忙淩空扭腰使用雲中梯向上提氣一縱,身子卻被迫折向少年,眼見少年又是一掌輕飄飄地推來,少女焦灼地衝他大吼:「我到底做了什麼啊!」

  似乎並沒有想到這是少女在情急之下使用的拖延之策,少年停在一根細枝上竟然真的回答起來:「為什麼這世上會有你這樣的人呢?做了這種事情,竟然還能說得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少年用完全不能理解的語氣說完,嚴肅地盯著她鄭重地揭開謎底:「你侮辱了柳大哥啊。」

  「我侮辱了他?」少女驚訝地提高聲調,她不記得她逼迫過某個男人哦。

  少年把拳頭攥得緊緊的,輕輕晃動身子,看似極為悲憤,「你竟敢在江湖上宣揚他有斷袖之癖,還傳揚得那麼廣……」連遠在台江的他都聽說了呢。

  斷袖之癖?聯結起所有的信息,少女終於恍然大悟,「你是說柳莫天啊!」這麼說她就明白了,嗯,她的確是在上期江湖風雲榜上寫過一條關於九州神龍柳莫天當眾和美少年親熱的花邊新聞,不過那只是一條很小很小只有幾十個字用來填補版面空白的小消息而已耶!

  「你這個侮辱了他的人,沒有資格念他的名字。」少年咬牙切齒地說著,從腰上繫掛眾多的物件中抽出一把圓弧彎刀。

  「喂喂!冷靜一下!那把鑲滿銀花的刀應該不是裝飾品吧?」少女慌張得亂擺著手,「你不用這樣誇張吧?真的只是為了那麼一點點小事而來取我寶貴的性命嗎?」如果說是看中她的美色她心裡還好受一點兒呢。

  「小事?」少年眉峰一蹙。

  「對啊!你又不是那個和他親熱的美少年,還有,他自己對此事都只是一笑置之,你幹嗎要熱血沸騰多管閒事?」紅十一暗中咒罵,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啊!

  「柳大哥身在朝廷,國事繁雜,哪有空理睬你這等鼠輩,為了不讓同樣的事件再次出現而損傷他的俠名,迫不得已,只好替天行道殺一儆百啊——」

  帶著讓人不可直視的氣魄,少年舉起銀色彎刀,雪色的刀刃映著偏紅的月色,發出危險迷離的光彩。

  想到這把刀劈下後有可能發生的結果以及自己只是因為這種小事就要受到追殺的恥辱,少女惱羞成怒,破口相斥:「你這個傢夥懂不懂我們中原武林的行規?怎麼?你不懂?那我們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總該是苗漢共通的吧。我身為江湖風雲榜的總編兼密探,發掘別人的隱私是我的工作耶!你怎麼能因為我的工作而要殺掉我!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一樣任性,不就天下大亂了嗎?」少女駁斥得慷慨激昂。

  「我只知道你亂講……」少年只是微微挑了下眼角,刀光以霹靂之勢夾著雷霆萬鈞的氣魄向少女罩下,寒冷的刀光似乎足可劈開濕冷的空氣。

  危急關頭,由少女袖中猛地激射出兩條寬大的紅綾在空中繞出華麗的八字結纏裹住彎刀,布帛碎裂的聲音嗤嗤作響不絕於耳,自一片片飄落如同殘秋蝴蝶的紅光中閃身而出,再次舉目梭巡時,少年的面前已失去了少女的蹤影。

  「障眼法啊……」不甘心地低喃過後,少年的身形也消失在了蒼鬱的密林之中。

  林木靜謐,空氣中的水粒分子凝結成葉片之上清冷的露珠,半晌過後,紅綾被對方震碎遭受反作用力向後跌去,掉落獵人挖掘的陷阱反而僥倖逃過一劫的少女哼哼唧唧地揉著屁股爬了上來,念著「我真倒黴」等意義不明的語言向反方向離去……

  拂曉的光慢慢流動,軟軟的淡紅暈染碧瓦鋪陳的屋頂。院門口繁茂的榕樹滴落一滴清晨的露,濕濕冷冷地鑽入樹下少年淺煙色的衣領中。

  「好冷哦。」原本哈欠連天的少年因此睡意全消,可愛的臉皺成一個團。

  「蘇——」站在門邊的少年也抽著氣縮起肩膀,一副痛苦狀。

  「阿右,你怎麼了?」樹下的少年摸了摸脖子,好奇地歪過頭問。

  「還不是你!」門邊的少年憤憤地轉過臉,猶如照鏡子般對上那張一模一樣分毫無差的容顏,「我遲早會被你害死。阿左,我說過很多次了,雙胞胎的感應現象太過普遍,發生在你我身上時又特別嚴重,如果你不好好照顧自己,那你受到的任何傷害我都會感同身受耶!」想想就覺得好生氣,本來憑他阿右的聰明才智去闖蕩江湖絕對會大有作為,偏偏這個同胞兄弟迷糊得離開一刻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不照顧他根本就不行!想到自己的一生都注定要伴在他的身邊,真是讓他好生鬱悶。爹娘啊,為什麼要留這個遺產給他嘛。

  「感同身受……」阿左明亮的眼睛泛起感動的淚花,「阿右,原來你這麼關心我……放心!」他元氣實足地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大聲宣佈:「我沒有事!」

  誰關心你……我是關心我自己耶!阿右怒目相向,偏偏無可奈何。

  沒有察覺對方的情緒波動,阿左蹙著眉伸著食指,敲著自己的臉頰,一副可愛的模樣,「老大沒有聯絡也沒有回來?會不會是出事了?」

  「閉上你的烏鴉嘴,她出事的幾率等於你不出事的幾率,你說她會不會出事?」

  「繞口令一樣的話,阿左不懂——」

  看著對方清純無邪的笑臉,以及那個拖得長長的尾音,阿右攥緊拳頭開始考慮要不要寧肯冒著自己痛也要扁他一頓的時候,一隻烏鴉呱呱叫著飛過朝陽燦爛的天際。

  「哇,是喜雀耶!」想到阿右討厭烏鴉,阿左連忙指鹿為馬。

  「你是故意的嗎……」手指關節發出暴裂的響動,阿右向同胞兄弟投去危險的眼神。

  「我是為了不讓你太過擔心啊。」阿左委屈地想,為什麼怎樣都是錯?

  辟裡啪啦——暴力場面上演過後,某個少年強忍一身痛楚完成損人不利己靠毅力取勝的大業,直起了腰,而小巷的另一頭終於出現了讓他們等待了一整晚的人。

  「是老大耶!老大!阿右打我!」趴在地上的另一個連忙沖遠方揮手打小報告。

  遠處的人慢慢地走著,似乎全身都疲憊不堪。

  踩住阿左抬起的手,阿右皺了皺眉,「我覺得有什麼不幸的事就要發生了……」

  看了看自己的手,阿左苦著臉道:「我覺得不幸的事經常會發生啊。嗚——」

  「喝水嗎?」

  「吃飯不?」

  「要不要熱毛巾擦臉?」

  「或者加一件衣服取暖?」

  跟著一身狼狽的紅十一進了房間,兩個少年機靈地拿這拿那,臉上帶著討好的微笑。老大會這麼慘,肯定是碰到了棘手的事,為了避免她把負面情緒發洩在他倆的身上,當然就要表現出自己溫暖的一面啦。

  「阿左阿右——」紅十一用力吸吸感動的眼淚,望著兩張慇勤的面孔,想著只差一點點,自己就會和他們天人永隔,不由得心潮起伏,伸臂給他們一個扎扎實實的大擁抱。

  「哇啊——」阿右跳著腳躲開,「老大,你不要這樣,每一次受了刺激回來,就對我上下其手,被別人看到怎麼辦?」「同行中好像已經有人講過難聽的話了呢。」呆呆地被紅十一抱了一個正著,阿左思考半晌,決定據實稟報,「東十二說我和阿右都是老大你的情人咧,我親耳聽到他對每個人都這樣講。」

  「放心好了,」紅十一拍拍他的臉,隨口寬慰道,「東十二是變態,所以大家不會相信的。再說你和阿右都是小孩子,抱抱親親又有什麼關係?」

  「我才不是小孩子!」阿右發表不滿抗議,「我已經十四歲了耶!」

  「可是當你還光著屁股滿街跑的時候,我就已經坐上江湖風雲榜第一主筆的位置了啊。」紅十一洋洋得意地端出當家大姐的派頭。

  「對了,說起屁股,老大你的屁股上為什麼會出現那麼多的洞呢?」阿左狐疑地撩起紅十一的衣擺,他早就眼尖地瞄到紅十一位於臀部的衣裙上似乎有不少的孔洞。

  「哇啊——我差點兒忘了——」紅十一當場彈跳而起,「我昨晚被一個高手追殺掉入獵人的陷阱。」當時猝不及防,坑又窄小,來不及施展輕功,就被坑底的竹籤戳了個紮實!何止是洞,還有血咧!只不過衣服是紅色的因此看不出來罷了。不過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高手?」阿右轉了轉眼珠問出關心的重點,「那個追殺你的高手知道你的身份嗎?」

  「呃……他知道耶……」

  「哦,」阿右點點頭,「就是說他有可能追上門來嘍?」

  「呃……有可能耶……」

  「哦,」阿右伸出手,「阿左,把東西給我。」

  「好的!」具有心電感應的雙胞胎中的另一個連忙把已經收拾好的大包交給他。

  「老大,」漾起可愛的微笑,阿右把包裹直接塞入紅十一的懷中,「為了保護我們江湖風雲榜總部和所有相關工作人員的安全,請你暫時滾吧。」

  「這裡還有金創藥!」阿左體貼地遞給她。

  「你們……」紅十一望望左邊又望望右邊,怎麼看都是同樣笑瞇瞇的臉,四隻手卻一齊將她向外推去。

  「喂喂!」幾秒鐘後就被推在門外的少女拍著門怒喊,「我是你們家的老大耶!你們怎麼能這麼不講江湖情誼!」「老大,我們是為了保存大部隊的根基啊。何況你在這裡也是很危險的,江湖那麼大,你就先到追殺的人找不到的地方去躲躲嘛。」

  狠狠地踢了門一腳後,少女認真地尋思,覺得這兩個沒良心的小鬼說的話也不無道理。要是昨夜那個喪心病狂的苗人找上門來,自己還是死路一條。

  嗚,想想就覺得冤,難得被人追殺一次,理由一點都不夠炫,就算事後拿出來向東十二誇耀都覺得沒啥資本。如果是因為她批露了少林方丈已婚多年並養有三個女兒一事,或者是因為她報道了青城派掌門對其門下幼徒引誘騷擾這些事來殺她的話,會比較讓她沒有怨言嘛。切!一條無傷大雅的小花邊也要招來殺身之禍?這行真是越來越難混了!

  抱怨歸抱怨,少女還是從容地把大包從後背繞到胸前打了一個結。

  「好!打得過我打,打不過我跑!敵退我追,敵進我退,敵疲我撓!此乃功夫不夠高的江湖第三類邊緣人活命絕招!」

  少女清麗的臉上出現一抹堅毅,然後——

  「唉呦呦,屁股好痛哦……」苦著臉開始她艱辛的逃亡之旅。

  江上風大浪急。

  漁夫阿三抬頭看了眼自東面而來的滾滾雲朵,決定早早收網靠岸。望了望船艙中還在鮮活跳躍的銀魚,阿三露出一抹滿足的微笑。人不能貪,今天收成不錯,早早歸家最好。回家讓姨婆煮碗鹹魚湯,滋補又美味……

  撲通一聲!船身猛地一晃,站在船頭的阿三被震得連退幾步,差點兒踩上銀魚。

  阿三循聲回望,剎那間,心跳驀然失措,粗糙的木船尾上,出現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少女迎風而立,裙擺翻飛,火焰般的紅衣被水花飛濺上顆顆晶瑩的水珠,反射著通透燦亮的美麗。雖然她頭戴寬大的斗笠,被帽簷垂下的長紗擋住了面容,但從她那柔軟的身段和輕盈的姿態上看也會讓人相信那藏在面紗之下的必是一張嬌俏美麗的容顏。阿三暗自稱奇,四下都是滾滾江水,這個少女從何而來?總不會是銀魚化成的仙子吧?

  「該死的黏皮糖!你還真是不死心啊!」少女忽然陰冷冷地開了口,嚇了阿三一跳,自己哪裡冒犯她了?

  「你還沒死,我的心怎麼會死?」宛如情人表白般炙熱的話語輕軟綿甜自阿三身後響起,阿三回頭,看到適才自己站立過的船頭處此刻無聲無息地站著一位苗人裝束的少年。

  喔,原來美女不是罵自己……阿三放心地撫平心跳。哎?不對呀!

  「你……你們是幹什麼的?」結結巴巴指指前後兩個人,手足無措的阿三終於想到自己才是這艘破船的所有人。「過江人甲和乙!」少年眼皮也不掃他一下,逕自說道。

  「你……你們在我船上幹嗎?」磕磕絆絆地語畢,阿三忍不住猜度,這兩人究竟是怎麼上的船?又是什麼關係?

  「是他硬追我上來的啊!」少女咬牙切齒。

  看來這兩個人是一對還在進行時的情侶嘍!阿三當下得出結論。

  少年和少女互相瞪視,少女在船尾,紅衣紫紗,當風而立,衣擺搖蕩如翩躚的蝶翼,雙手緊握一段熾艷的紅綾,蓄勢待發。

  少年在船頭,腰帶上一圈銀鈴在風中叮咚不斷,猶如過招前的進行曲。

  阿三擋在中間,自慚行穢,好不尷尬。少年少女何必非要挑他的船來上演愛情故事中的你追我逐?

  「船老大,」少年冷冷地開口道,「借你地方一用可好?」

  阿三支吾半晌,臉先紅了。好大膽的少年家啊,苗人果然大膽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敢做這種事?」少女激憤地跺腳大叫。

  果然,還是我們中原的女孩子保守。阿三內心深處對少女的好感登時追加五分。

  適時,一朵烏雲飄過,遮住了太陽,少年抬頭,動了動嘴角,明明面無表情,語音卻異常甜軟,「現在陰雲密佈,正是殺人的好時機呢。」

  「什麼——」阿三一屁股摔在銀魚上,把活魚壓成了死魚,手指顫微微地指著少年,又指指少女,張著嘴,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原來他……他們不是情侶是仇敵?

  五指輕揚,少女搶佔先機,寬幅紅綾由袖內飛射,從阿三頭頂上掠過,向對面少年身上纏去。少年不耐煩地冷嗤,彫蟲小技,只會這一招嗎?

  身子沒有閃避,他反而主動向紅綾貼上去,十指如鉤,抓緊之後用力帶向懷中!幾次過招就知道這女人武功極差,絕不是自己的對手,只恨她輕功偏偏絕佳,自己苦追竟然總是被她在緊要關頭逃走!

  被大力一揪,少女下盤不穩,步履踉蹌,索性借力飛起,作勢向少年襲去。就在少年暗自嘲笑她的不自量力時,她忽地收回十指,丟棄兵器,腳尖在阿三肩上一點,憑空一個折轉,踏水淩波,向對岸掠去。

  「狡猾!」少年怒喝一聲,漢人果然陰險,抬掌向江上一拍,水花四濺,他借力而起,以極其優雅輕盈如水鳥般的姿態追隨少女而去。

  兩個人的怒罵聲漸漸遠去,遠遠的只聽到叮噹聲在風裡迴響。

  阿三看了看被少女跺腳踏壞的船尾,又看了看自己屁股下的死魚,忍不住張大了嘴巴。

  「你真的要和我學擺攤?」青年為難地看了看眼前雙瞳烏亮閃爍著不解世事光芒的小少年。

  「是啊。」少年中氣實足。娘說他也老大不小了,既然讀書不成,也該學著做點兒小生意,這樣將來娶媳婦時才有資本挑剔嘛。

  「我們這行是很難混的,」青年面色憂鬱,「要學的東西有很多。」

  「沒關係,我會非常努力!」少年信誓旦旦。不過是擺地攤嘛。

  青年還是皺著眉頭,並不太看好鄰家少年,勉強出言指點:「你不但要機靈,通曉各路方言,還要有良好的心理防禦!」

  「心理防禦?」

  「官兵們隨手拿東西你永遠不要妄想他們會付賬給你,大媽們在桃子上練一指神通你不要試圖和她們講道理,美女買東西時你要說:哇,小姐,你這麼漂亮,那蘋果就多送你一個好了;醜女們路過時你要招呼說:小姐,其實你除了愛國也可以擁有別的情懷,比方愛水果……」

  生意經還真是複雜呢。少年歪頭考慮是否要做適當筆記,菜場忽然亂起,原本雖然嘈雜但還算有序的環境像是下起了一陣無名的暴風雨。

  吵鬧哭叫聲由遠至近不絕於耳,少年剛剛側過臉,就看到一團紅雲由眼前急掠而過,在他肩上大力一撞,他腳跟不穩,一下跌坐在地上,壓爛了一籃水果。

  努力向前衝的火燒雲似是聽到了他的痛呼,飛快地一回身把他揪起,「沒事吧,小弟!」

  撞入眼中的是一張清靈少女的面孔,少年看得一呆,不由得搖了搖頭。

  「那就好,」少女摸了摸少年的頭以示安慰,而在回眸中不小心瞥到身後的青藍色人影似乎離自己的方向越來接近了。

  「哇啊!救命啊!」她轉身狂奔,現在不是擔心別人的時候耶。只見她一邊起蹦躥跳,一邊高呼:「我在逃命,閒人閃避!撞倒不賠!撞死有理!」

  少年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己身邊遭到無情踐踏翻灑滿地的水果,而前方的雞蛋攤、捲心菜攤、肉攤一個個都是在劫難逃無一倖免。

  「喏!你看,還要時刻有面臨這種突發不幸的勇氣!」青年久經沙場,已被生活鍛煉得麻木不仁的臉孔始終無動於衷。

  「師傅,收拾一下東西!我們要越挫越勇啊!」少年出乎意料地堅強,扶起被少女撞翻的水果筐。

  青年並不伸手,冷淡地道:「還是不用吧,根據經驗,一般這種時候……」

  「紅十一,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過我的追殺嗎?」

  不遠處,有人迎著正午明亮的太陽舉起月芽彎刀,一身銀光閃閃差點兒灼傷了那瞬間所有望過去的老百姓的眼。

  然後,如疾風刮起,執刀的少年捲起青藍色的塵煙,尾隨少女向前追去。伴隨著叮叮噹噹的聲響,不給人們以喘息的機會,所有的雞飛狗跳再次上演……

  「師傅……」水果少年欲哭無淚地看著倖存不多的桃子。

  青年見怪不怪地道:「喏,所以我說,擺攤子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為什麼會落到今天這個境地?」

  是夜,某家民宅的房頂之上,灰頭土臉的紅衣少女咬著草葉翹著腿,開始進行紅十一流派的自我反思。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從而導致了如今這樣的結果?

  望著又圓又大的月亮,她瞇起眼睛,記憶一點點向前尋去——

  決定命運的那晚好像也是這樣一個月圓的夜。

  「你們想學什麼功夫呢?」

  「輕功!」三個小孩異口同聲回答得非常整齊。

  「呃……」絕代風華的美男子怔了一下,面上顯現出一抹奇妙的尷尬,「……其實,為師我還有很多更絕妙的功夫,不要再考慮一下嗎?」

  白衣小女孩老成地說:「我要學輕功,做了壞事後方便逃跑。」

  玄衣小少年妖媚地答:「我要學輕功,做了壞事不用受懲罰。」

  「……」美男子捧著自己的臉,愣了半晌,開始害怕自己一身所學真的成了「絕代」風華。

  「為什麼那麼想當壞人呢?」

  二個孩子齊聲回答:「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

  「喔……」美男子擦了擦額上的汗。

  「十一,你也是因為這個理由才學輕功嗎?」他懷疑地望著紅衣小女孩。

  小女孩甜甜地笑著道:「不是呀,我只是懶得和別人打而已。」

  「那完全是年少不更事時的輕率決定啊……」

  回憶結束,紅十一表情嚴肅地總結:這就是讓自己面臨如今這種窘況的最主要原因!

  此時此刻,遙望明月,她是多麼徹底而深刻地反醒著年少時犯下的錯誤啊。如果那個時候能周詳地考慮到再高明的輕功也會遇到甩不開的牛皮糖,自己就該果斷乾脆地學一些更狠更辣更有殺傷力的招數嘛。如今為時已晚。果真是懶字頭上一把刀啊。

  並不考慮別人追殺自己的真正原由,在紅十一心裡,打不過別人才是她遇到這種境況的惟一解釋。

  然而一味逃跑並不能解決問題,更何況,這個苗人有著驚人的毅力!每一次她在逃跑空隙回覷身後,都能感覺到那種冰冷冷的殺氣直滲心底。

  「和以往的傢夥們不同,這小子是真的想殺我呢。」想到這,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從懷裡掏出逃跑日記分析總結,這個苗人生活得極有規律,太陽一下山,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除了第一個晚上,他很少在夜晚出現,這也是紅十一能逃到今天的結果。她也曾利用他不在夜晚活動的優勢努力嘗試夜以繼日地逃亡,但事實證明,此乃徒勞無功之舉,不管自己跑到哪躲到哪,那傢夥最終都能跟上來。人家休息得宜、神清氣爽,自己吃沒好吃、睡沒好睡,體力明顯不支。

  「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落在那小子手裡啊。」想到這個可能性,紅十一不爽地皺起細長的眉毛。她乃縱橫江湖的密探聯盟北方首領,堂堂江湖風雲榜的大當家,豈能因為這麼一點兒小風小浪就慘遭滅頂?

  連日來被追殺的恥辱和被人壓打在下風處的憤恨終於令該少女急中生智作出一個足以改變兩個人命運的決定。

  「一味逃跑不思反擊怎麼會是我紅十一的風格……」

  背對著一片清冷的耀銀月光,一身紅紗的少女抱臂環胸,吐出口中的草葉,口氣中帶著不可言喻的陰森:「我本來不想用這招的,這一切都是你逼我……」

  哼哼哼哼,沒錯!退無可退、逃無可逃時惟有反擊才能殺出重圍!

  死苗人腦筋僵化,和他說理不通,逃跑不行,比武不過,惟有智取!

  是誰說過,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明天,她就要逃到最危險的地方去!

  死苗人!看我怎麼整你!哼哼,我要……

  「我要女扮男裝騙你和我結拜兄弟——哈哈哈哈——」

  少女雙手叉腰,對著月亮仰首發出猖獗的狂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要騙你和我共發此誓,看你這個重情重意的苗族小子怎麼來殺我!哈哈哈哈——我真是天才耶!」

  紅十一逃亡日記鄭重記錄:

  如果你恨某個人,就去騙取他的感情和信任!相信我,這一定是最有效的報仇辦法!

  BY:善良無助的流浪少女紅十一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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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9 21:21:08


 他的房間位置正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每天睜開眼睛,會先看到自窗外射入千絲萬縷的白光,清晨的光溫暖柔和,落在臉上,總像是誰的手掌在輕輕撫摸,眼淚會不自覺滴落,心口處悶悶的疼痛一天重過一天。

  「小哥!」房門霍然被推開,伸進的是北方店小二熱情的笑臉,「你醒來啦。」

  被這陌生的大嗓門一轟,他有些怔怔地轉過頭,剛剛擺脫睡眠的大腦還停留在遲鈍的階段。

  對上他的臉,小二忽然變得有些不自在,「呃,是您昨晚要我這個時辰來叫醒您……」小二一邊把手中的藥碗放到桌上,一邊訥訥地說:「這是您交待幫您熬的……」

  「我知道了。」他冷冷地道,然而天生綿柔的嗓音卻帶著無法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動聽。

  小二退出,輕輕關上了門,看起來大手大腳的北方人竟然還體貼地說了一句:「春風傷人,注意關窗。」

  每一天的清晨,就是從手中這碗綠色的藥汁開始的吧。他端起碗,碗中的藥水映出他的臉,於是明白了小二發呆的原因,摸摸蒼白的臉頰,他又流淚了。

  其實並沒有不幸的事情發生,也沒有做悲傷的夢,只是眼淚無法自控,總是會在肌肉最鬆弛的時候不自覺地流下……

  喝過藥,胡亂擦一把臉,他信手推開窗,如果春風真的會傷人,就來試試看吧。反正這個身體早已百孔千瘡。

  打開窗子,最先映入眼簾的竟是潔白的羽毛,原來是棲息在窗台上休息的四五隻鴿子被驚飛。他望著紛紛揚揚的羽毛,忍不住伸手去接,好像雪花一樣呢。

  「對不起,吵到你們了。」抱歉地抬頭望向飛翔在半空中的鴿子,鴿子歪著頭,黑亮亮的眼睛盯著他,像是在評估打量,半晌,一展羽翅,在半空中做了個華麗的俯衝。他伸出手臂,鴿子就穩穩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早安。」

  「咕咕咕……」

  「鴿子比人好打交道呢。」忍不住覺得這小小的動物可愛了起來。

  「那是因為它在向你討食啊……這種動物才沒有我們人類來得天真。」菱角般清鮮的聲音悅耳地傳來,莫名地令他心中一震,詫異地向聲源處望去,先對上的,是一雙閃爍著俏皮、圓圓亮亮如黑曜石般的眼睛。那是,鴿子般的眼睛。

  一瞬間,會有錯覺,覺得眼前這個少年是完全透明的。

  是陽光的緣故嗎?在少年的背上交織成了翅膀般的柔光,他分明有著年輕柔軟的軀體卻又讓人覺得那只是隨時會消失的幻象。

  蒼白的臉,像是用最好的絹造出的紙,光滑而纖塵不染。眼睛的顏色也是超乎少女理解範圍的淡,就像最晴朗的天空,是完全的澄明。纖巧的鼻子,微張的菱形唇瓣,托著鴿子的手指,都是那樣纖細,那樣完全沒有血色的蒼白,幾乎會讓人覺得那只是幻影的少年,為什麼卻可以擁有讓人在瞬間屏息的美麗呢?

  清晨柔和的陽光中,清麗的少年推開窗子,有鴿子驚飛,羽毛紛落,他抬頭伸出右臂,鴿子撲落歪頭審視著少年……只是這樣一連串的動作而已,卻讓她有種鼻血快要流出般的驚艷。

  少年猶疑地轉了轉眼珠,像是在清水中嵌入兩枚透明的冰玉,這樣的眼瞳就直直地望向自己,看他皺起了眉,才發現他的左眉中有一粒小小的紅痣,隨著眉毛輕揚,散發出讓人連視線都移轉不開的妖異……

  「你是誰?」少年的口氣有點兒不快。任誰被人這樣流著口水打量也不會愉快的。

  「啊……哦……」這邊的花癡如夢初醒,差點兒忘記自己的目的了,不過還真是驚訝啊。

  一直被這個人所追殺,第一次面對面是在暗夜的樹林,他站在背光處,被樹枝幹擾完全看不清他的臉,之後每一次碰到他都如同遇到索命的厲鬼,逃跑還來不及,哪裡有時間去仔細注意對方的長相。印象中,只記得這個苗族裝扮的少年,有一張格外蒼白的臉。僅此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是這麼清雋美麗……

  這樣以來,這個遊戲的進行,也許會變得有趣一點兒,畢竟,她是非常樂意欣賞人世間一切美麗的。

  於是乎,帶著輕浮的笑容,一身男裝打扮的少年蹲在牆上笑瞇瞇地回答:「我呀,我叫沈七,對你一見鍾情,可不可以請你和我交往?」

  中原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而漢人的言行自己還沒有做到完全的領會。

  那個有著鴿子眼睛、看起來很清秀的少年勾著手指像色狼一樣對他說:「我叫沈七,對你一見鍾情,可不可以請你和我交往?」

  一瞬間大腦內是一片短暫的空白,這也許……就是所謂的表白?

  身子僵硬了起來,少年如人偶精緻的臉因添加了人類的神情而露出破綻,「我似乎並不認得你。」

  紅十一笑瞇瞇地說:「我們的確是初次見面,不然怎麼能叫一見鍾情?」

  無聊的人……在心底得出這樣的認知後,少年「砰」地關上了窗子。

  哦,他果然是個脾氣不好的人。嗯,只有這種性格差勁不懂幽默的傢夥才會提著大刀去追殺可憐的柔弱少女。紅十一訕訕地揉了揉鼻子,再接再厲。

  「你不要這麼冷漠嘛,美人,一個人要去哪?不怕旅途寂寞嗎?要不要人作陪?」她隔著窗戶淋漓盡致地詮釋新版《色狼和羊》。

  「如果,」聲音響起,又停頓,似乎是在壓抑自己開始升騰的怒氣,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想受傷,就最好離我遠點兒……」

  軟綿綿的嗓音在一般人耳中並不具有威脅力,而紅十一當然知道聲音的主人有著怎樣的身手實力。她識時務地退開一點點,加強警戒提防,嘴上卻還是笑嘻嘻,「人家只是很喜歡你,想交個朋友而已嘛。」

  少年蹙眉把手探向袖筒,門外這種傢夥應該被嚇唬一下就會離去吧。

  聽聲辨位,他左手輕揚,一枚細細的針破空而出,帶著細小的風聲,以毫釐之差貼著紅十一的臉頰飛了過去。

  乖乖……好快哦。紅十一臉色蒼白地摸了摸臉,一點兒痕跡都沒有留下,看來這傢夥並不喜歡隨便出手傷人,發這枚暗器只是抱著嚇唬她的打算吧。

  這樣說的話……忽然不甘心起來,為什麼?既然不會隨便傷人又為什麼偏偏要追殺她?好像她真是做了什麼罪大惡極不可原諒的事似的……

  「喂!」她倏地起身,雙手放在嘴邊捲成筒形大聲喊,「美人——你怎麼可以因為不認可我的求愛而要殺死我!」

  尖銳的聲音吵醒了左右的客人,大家紛紛探出頭來觀賞客棧清晨上演的免費好戲。

  這個人……是在挑戰自己的忍耐力。屋內的少年按住額頭上開始跳動的青筋。

  「不許——再叫我美人——」一個翻身如燕子般靈巧地推窗躍出,向牆上的無恥少年踢去,而少年竟然毫不閃避,他沒有料到,來不及收招,一腳把對方從牆上踢到了院子裡。

  「好痛哦。」紅十一摀住肚子,一分痛帶了九分的誇張,嘴裡還在糾纏不清,「我只不過是表個白而已,你就要殺我,真是狠毒!」

  「你……你幹嗎不躲開?」他明明看得出這個人身懷武功。

  紅十一說:「人家哪裡躲得開,你出手那麼快,痛死了啦!」

  少年皺了皺眉,眉間小小的紅痣跟著煩惱地動了起來。他盯著面前古怪的傢夥,一個男人,只不過是被踢了一下就那麼難看地在地上打滾,還自稱什麼人家,中原的漢人真是娘娘腔。唾棄地掃她一眼,卻見她一副痛苦的模樣,不免有些疑惑,「真的那麼痛嗎?」話出口後才猛然醒覺,對這種人不能有好臉色,連忙補充:「那就記住不要再來煩我!」「喂!」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紅十一捶胸頓足楚楚可憐地說:「我只不過想要知道初戀情人的姓名而已啊。」

  「你難道看不出我也是男人嗎?」他氣急敗壞地甩了幾下卻都沒有甩開。

  「啊——」故意瞪大震驚的雙眼,紅十一一手拉著他,一手按住心口,誇張地道:「我的心碎了,你長得這麼好看,竟然是男人……」

  少年因紅十一的賣力演出開始反思,也許……是自己的衣服的確太過花俏?又或者,是這個漢人的眼睛有問題?總之,他決定大人大量地不和對方繼續計較,「現在你知道了,可以放開手了嗎?」他是很想直接踢開他,但是這個看來比自己大的傢夥一副很「我很柔弱」的樣子,讓他不知道如何下腳。

  「你先告訴我你的名字。」紅十一的雙眼充滿期待地看著他。笑話,她可是江湖密探出身耶!沒有她查不出的秘密!現在套話而已,簡單啦!

  「……」麻煩、麻煩,怎麼會有這麼麻煩的傢夥?還用那種眼睛看著他……

  「告訴我好不好?」她差點兒抱住他的腿,「我真的好想知道!」

  受不了了,如果再看他一眼,就會去打他。柳大哥說過,欺侮弱者不是真正的英雄,他只好忍下心頭的怨氣,「龍千裡。」

  「什麼?」只注意欣賞美少年的臉,而一時沒弄明白的她再次問道。

  「我叫龍千裡!好了,你放開啦!」再也受不了地用力抽回衣袖,還用力甩了幾下的少年一臉受了屈辱的模樣,衝回客房收拾包袱去了。

  他要馬上離開這裡,他還有任務要做!那個莫名其妙的傢夥應該滿意了吧,被他這樣一耽擱,讓那個無恥的女人跑掉怎麼辦……

  嗯,中原的漢人不論男女都很討厭,不過別的人他還可以忍耐,惟獨那個女人,那個叫紅十一的女人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誰讓她要講柳大哥的壞話……」鬱悶地嘟囔了一句,少年背起隨身的包裹。

  邁出門的那一刻,聽到鴿子咕咕的叫聲,他忍不住回頭一望,那雪白羽毛的鴿子何時站到了窗台上?黑黑圓圓的眼睛正盯著他瞧呢。

  少年忍不住皺了皺眉,古怪的清晨,古怪的鴿子,古怪的……嗯,那傢夥叫什麼來著?沈七?

  意識到那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我喜歡你,是在很久以後了。而此刻,他所記住的只是一個麻煩的人的姓名而已。

  而院子裡的圍牆上,還有人在捂著嘴賊賊地笑,原來,他叫龍千裡,還真是個有趣的名字,難怪這麼有毅力,從千裡之外跑來追殺自己。

  不錯!紅十一覺得今天的清晨是久違的神清氣爽!終於看到那傢夥先行離去,該是自己纏他不是他纏自己嘍!任他做夢也想不到纏他的人會是見他就逃的紅十一吧。呵呵,這就叫——大反擊!

  「我要兩個包子。」龍千裡坐在早點攤上,忍不住左右張望,城裡很熱鬧呢,才清早而已,所有的店舖就都掀開門板做生意了。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似乎看出他在想什麼,笑瞇瞇的少年硬是擠坐在他的身邊。

  龍千裡白她一眼,冷哼一聲:「不是早起的蟲兒被鳥吃嗎?」

  「那是你們苗人的說法。」少年抖抖肩,清秀的臉竟然是怎麼看怎麼覺得無賴。

  「你老跟著我幹嗎?」龍千裡覺得很詭異。

  「我跟著你了嗎?」紅十一顯得很無辜。

  「碰巧?」他揚揚眉。

  「嘿嘿……」她不置可否。

  「好!」龍千裡颯然起身,「我要往東行,你既然不是跟著我就別跟上來。」

  「那我也是往東行怎麼辦?」紅十一跟著站起來,忙不叠地把桌上的包子一口一個塞進嘴裡。

  「我忽然想起我其實是往北邊走。」龍千裡淡淡地道,看著他這回怎麼說。

  「好吧。」紅十一乾脆地道,「我承認我是跟著你。」

  「我欠你錢?」

  「沒——」

  「我今天之前和你見過面?」

  「沒——」

  「你有病?」

  「……」

  「好,既然全都沒有,你就離我遠點兒。」龍千裡立刻轉過身,連眼角也不再掃她一下。

  呵,看不出這個面無表情的傢夥嘴巴還真厲害,果然,美少年全是些性格惡劣的傢夥!阿右、東十二還有這個龍千裡都充分證明了這點!真是人美刺就多。

  不過……嘿嘿……紅十一笑瞇瞇地把眼珠子一轉,遇到我臉皮超厚的紅十一,你的美人刺可就刺不穿啦。

  繼續衝!目標當然是一勞永逸和龍千裡結成莫逆!有了朋友的情誼之後,就算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怕是也不好下手了呢。師傅說過,這就是人性的弱點啊。

  陽光下,白衣少年烏亮亮的眼眸浮現出一絲狡黠的算計。

  而走在前面的美少年卻不由得竄起一股惡寒。

  四月的天氣陰晴不定,雨淅瀝瀝地下著,透過雨水造成的簾幕向外望去,四野籠罩著白色的蒼茫。而雨越下越大,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

  被雨幕包圍的半山亭成為獨立的世界。嘩啦、嘩啦的水聲混合著偶爾在風中叮咚作響的鈴鐺聲響,以及挺直站立的美少年那略覺寞然的面孔,營造出一幅孤單清寂的畫面……

  前提是,剔除美少年身後正在聒噪的大嘴公。

  「小龍,你的愛好是什麼?生辰八字、具體年齡、喜歡的顏色、仰慕的對象、出生地在哪裡,家裡有幾個兄弟?」

  喋喋不休的傢夥……龍千裡一語不發,對硬賴在身後的厚臉皮傢夥採取忽略戰策,兀自板著臉,冷冰冰地站在亭子的一角。拜他所賜,今天的追蹤毫無成績,原本以為可以甩開他,沒想到這個看似無賴的傢夥輕功並不在自己之下,步步尾隨,害得他把一天的寶貴時間都放在甩開他的身上了,末了,還倒黴地在山中遇到這場雨。

  「唉……」

  身後傳來被人忽視的哀怨歎息,他充耳不聞,希望討厭的傢夥和這場討厭的雨一齊消失才好。

  「小龍——」那人不甘心地拖著長音,竟然過來拉他的腰帶。

  自己看起來像一個很好說話的人嗎?龍千裡開始懷疑,不然這傢夥怎麼這麼膽大?當下用更冷更酷的表情回頭望向他,「你不要……」

  「小龍都不理我!」

  剛要警告他不要太過分,卻看到那個少年竟然像小孩子一樣蹲在地上拉著他腰上垂下來的長長的帶子,一臉的委屈。

  他不由得氣惱了起來,「我憑什麼要理你?你以為自己是誰?不過是一個不認識的路人而已。」

  「我叫沈七……我不叫路人,你為什麼還是記不住我的名字?」少年的口氣更加委屈,「像我就記住了你叫小龍。」「不許那樣叫我!」龍千裡一字一句地吐出,蒼白的臉開始有些發青。

  「可是那樣叫很可愛啊,你一看就比我小嘛。好啦……我不叫你小龍就是了……」她扁扁嘴,「我叫你千裡。」

  「你!」龍千裡忍不住舉起拳頭,這個人不教訓一下是不行……

  「我一個人好寂寞嘛……」

  單眼皮下的黑眼珠幽深地向他望來,讓他的拳舉在半空中再也打不下去,那樣的眼睛,幽幽的,深深的,像是埋藏了很多很多話般眨也不眨地凝望著他。像是一個渴望著糖果卻要不到的小孩子……

  讓他的心不由得一痛,那句「我好寂寞」正好撞上他內心的傷口,苦澀的味道在嘴中漫延開來,他放下手,退開兩步,轉身不去看他。

  不去看,當然就不知道身後的人扮起一個得意的鬼臉,哼,憑著我紅十一這雙閱人無數的眼睛,一看就知道對付你用什麼法子最有效啦。

  她笑瞇瞇地盯著他在風中發顫的背影,口氣卻是認真到了極點:「我喜歡千裡,我一看到千裡就覺得好喜歡好喜歡,簡直像是一見鍾情了呢。」

  「太可笑了,哪有那種事……」少年僵硬地反駁。

  「有啊有啊,我也覺得很奇怪,啊,你不要誤會哦,早上說當你是女孩子其實是開玩笑的,我呀,一見到你就知道你是男生啦。」

  「那還口口聲聲說什麼喜歡!哪有這種事!」龍千裡更為光火。

  「有什麼關係嗎?」名叫沈七的少年眼睛睜得大大的,天真無邪地說,「和是男是女沒有關係,因為我是像喜歡一個家人一樣在喜歡你嘛。喜歡喜歡,我好喜歡千裡呦。」

  一邊說著一邊露出了大大的笑臉,好像小孩子一樣盯著他,那眼睛黑亮亮的泛著濛濛的水氣,這樣看過去,竟然覺得這個沈七不再是那麼討厭了呢。

  可是,比起略嫌輕浮的少年,這種麻煩的小孩子才是他最不擅長對付的類型啊。

  「好不好?千裡,我可不可以和你做朋友?」彷彿殷殷盼望著,她一邊說一邊靠了過來。

  可以嗎?他不知道,從來也沒有人對他提出過這樣的要求。忍不住仔細看了看少年的臉,皮膚晶瑩透明,眼睛和頭髮都烏黑發亮,笑起來其實帶著一點兒調皮的可愛。

  「好不好?千裡,我會很乖,一定不再和你開讓你生氣的玩笑。」敏感地發覺這傢夥對小孩子免疫力低下,紅十一立刻轉型成幼齒純情派。

  龍千裡有一絲絲猶豫。自己來中原只是為了幫柳大哥出氣,和別人結交這種事情並不在計劃裡……

  「千裡——」死皮賴臉的少年甜膩膩地叫他。

  會這樣稱呼他的人一向只有柳大哥呢……心裡有些亂,望向這個莫名其妙的少年,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只見一面就大喊著喜歡要做朋友什麼的,他又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自己的底細,如果……好果他知道的話,說不定會帶著恐懼的眼神離他遠遠的呀……

  不知為什麼,他想起了小時候養過的山貓。那天也下著雨,他去找一味草藥而被困在了山裡,下山的時候,發現中了獵人夾板的小山貓。因為淋過雨,它變成了一個濕漉漉的小毛球,腿上一直在流血,濕濕亮亮的大眼睛可憐可愛地盯著他瞧。忍不住抱起它,把它帶回寨裡,細心地照顧它給它治傷,那小巧的動物一直顯得那麼柔順溫馴,不是他親自喂的東西,就不肯吃……信任著他,依賴著他,讓他也不由自主地付出了互相依賴的感情,卻在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忽然重重地咬了他一口,頭也不回地跑回山裡去了……

  被長長卷卷的睫毛湮沒的近乎透明的眼瞳,輕輕轉向左腕上的舊日傷疤,唇邊牽起一個不著痕跡的苦笑,小孩子也好,小動物也好,都是最狡猾的……因為他們是那麼無邪而柔弱,讓你不自覺地去相信去呵護,而就在你最相信他們的時候,在你深深投注了感情之後,他們說不定會決絕地背棄你,什麼也不為,只為他們可以獨立……

  「千裡,千裡,」這樣喚著他一點點靠近的笑得調皮可愛的少年,也許會成為一個危險的人物啊。在心裡一遍一遍跟自己說著,卻為什麼還會產生近乎依戀的情緒?是因為寂寞嗎?

  山雨嘩啦嘩啦地響著,這個聲音之所以顯得如此巨大,也是因為山間的空曠吧……

  他抬起頭,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對上那雙鴿子般的眼睛,僵硬地道:「年齡十五歲,沒有兄弟,出生地在台江,仰慕的人是柳莫天,我沒有喜歡的顏色……」

  「咦咦?你肯告訴我了?」她帶著一臉興奮地靠過來,抓住他的衣擺,「那是不是就表示,你願意和我成為朋友了?」「你的問題我都回答了,」他拘謹地別過頭,「所以請你不要再糾纏我了……」

  咦?她一愣,覺得他有些不對勁,伸手要去觸碰,卻被他用力推開,少年很痛苦似的皺著眉毛,大聲地對她喊道:「不要隨便來碰我——」

  紅十一目瞪口呆,看著少年突然這樣大叫,推開了自己。這簡直是反應過度嘛。不能碰?他有潔癖啊!

  她不解地盯著龍千裡,而後者的臉上帶著古怪的表情,惶恐地掃她一眼,就像是看到什麼恐懼的東西一樣,轉身逃向亭外的雨中世界。

  半晌之後,紅十一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向著天空咆哮:「這是……這是什麼嘛!」

  她是個清靈水秀的美少女耶!此刻女扮男裝也該是一個清秀可人的美少年才對!那個該死的龍千裡幹嗎一副看到怪獸的表情?難得她剛才扮純情扮得如此成功,他簡直是侮辱了她與生俱來的表演才華嘛!

  雨一直不停地下。

  阿媽哭泣著說:如果沒有你,我就不會這麼痛苦。

  柳大哥微笑著說:千裡你沒有錯,正視你自己。

  阿爹寂寞地望著他說:其實,我不知道你是誰的孩子,但是我願意愛你。

  很多人的話在耳畔夾雜著響起而揮之不去,好熱,好熱……自身體內部湧起的熱像是燃燒的火焰,燒得他好痛苦。

  他忘了,他是不能淋雨的啊。

  「原來,你回到客棧裡了啊,嚇我一跳。」低柔而有力的聲音響起,壓過了耳邊的嘈雜,有一隻手帶著涼涼的溫度摸上他的額頭,冰軟滑柔,多少年了,沒有人這樣撫摸過他……

  「搞什麼啊!」紅十一擰著細眉看著床上這個面紅耳赤明顯在發燒的少年,看他忽然大叫著跑走,找了半天找不到,灰心地回到客棧,卻發現這傢夥躺在床上。

  「呵——還昏迷不醒哩,你不會這樣脆弱吧?」托著臉,紅十一陷入沈思,是乾脆地趁這傢夥最虛弱的時候一刀殺了他以絕後患,還是好好照顧他向他施恩呢?

  「像我這樣的好人,當然是選擇後者啦。遇到的人是我,你真是幸運。」半晌後,少女嘖嘖有聲地感歎。在這種關頭,殺人是無效勞動,這種蠢事,她一向唾棄,而施恩給對方就不同嘍,可以回收到許多的好處。嘿嘿!

  少女笑瞇瞇地把手從他頭上抽回,準備去幫他煮點兒風寒藥。

  「為什麼?」少年一把抓住她的手,嚇得她慌張地跳了起來,不會吧,這傢夥剛才不是在昏迷嗎?

  「千裡,你乖乖地哦,我去給你抓藥——」她緊張地想往後退。

  床上的少年臉色白得嚇人,纏頭的頭帕滾落,一頭長長的黑髮灑了滿床,在纏繞的青絲間,他勉強轉過臉,掀開的眼簾中淺淺的瞳孔此刻更是淺到了看不出顏色,閃爍著一片淚光。

  一瞬間她被嚇住了,一動也不敢動,屏息斂氣地盯住他。

  少年卻似乎並不是真的醒來,只是望著她說了一句話,便又昏了過去。

  她並不確定那句話是在和她說,那應該只是昏迷時的一種胡言亂語吧……可是,卻讓她的腳步有點兒轉移不開……

  她聽到他在問:「為什麼人生是七十年,不是三十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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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1:34


  「這種問題還是太難了啊……」

  少女雙手托腮,坐在窗前的板凳上,一向清亮的眼珠因出神而顯得有些呆滯。身後的床上已經喝完藥的少年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安心地睡了。

  「問了我那種奇怪的事,自己卻睡得那麼香?」她有些忿忿地回過頭。

  也許是藥裡有安眠的功效,也許是因為窗外不止的雨帶來天氣的陰涼,少年睡得很沈。

  不由得,她伸手撫到了少年的臉上,石膏般的臉頰白得透明,輕輕撫一撫,滑滑軟軟、冰冰涼涼,摸著很舒服呢。忍不住放任手指在少年的臉上肆意遊走,好奇地摸一摸那顆小小的紅痣。

  「你在幹嗎?」出其不意,少年掀開了濃密的睫毛,淺到無色的瞳孔中映出少女被嚇了一跳的臉。

  手指來不及縮回,紅十一隻好漾起純美無邪的微笑,「我是在試試你的溫度看你有沒有發燒啊。」

  「……」

  「呃,你醒來了啦?」

  「……」

  「那個……」這傢夥能不能說一句話?那副冰塊臉看得人毛骨生寒咧。

  「我的意思是說,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他盯著她,柔軟的口音和沒有表情的臉讓人無法察覺真實的情緒。

  「因為你生病了嘛。」這種事情也要解釋。

  「我病了和你有什麼關係?」少年的眼神有些奇怪。

  紅十一忍不住暗中歎氣,眼前這個傢夥還真不是普通人耶!竟然對照顧了他的人說出這種話!忍耐,她必需把握他生病的機會,向他施恩,這樣才能化解他們之間那所謂的「深仇大恨」!

  氣定神閒,她擺出理所當然的架式說道:「因為我喜歡你,所以當然要照顧你嘍。」

  「你喜歡我什麼地方?」出乎意料,並不若之前一貫的抗拒,少年很平靜地問。

  「那種事情我怎麼知道?」她瞇起眼睛,用一副是你不好的口氣耍賴道,「我一見到你就覺得喜歡嘛,能分清是喜歡哪裡就不是真正的喜歡了!」

  「你喜歡我就要以我的感覺為第一考慮吧?」少年冷冷地說。

  「視情況而定。」她抿著嘴衝他一笑。

  看到少年不解地皺起了眉,她解釋道:「如果你想說真的喜歡你就離你遠一點兒那我可做不到,我的喜歡就是要死纏爛打地跟著你啊。」

  「跟著我做什麼呀!」真是的,想心平氣和地和這傢夥講話看來是妄想呢,他就是能挑動他的臨界點,讓他不由得發火。

  「直到你也喜歡上我為止。」坐在床邊笑瞇瞇的人兒這樣宣佈著。

  微揚的下頜帶著說不出的傲慢,如彎月的眼眸中乍看黑夜般的瞳孔隱藏著狡猾的星星點點,論相貌只能算得上是清秀的少年,為什麼竟會在一瞬間讓他看得有些怔忡,忘記了反駁的話語呢?

  是因為那個自信滿滿的態度嗎?就好像在說:你一定會喜歡我的!

  與那個眼神相碰撞,心底剎那間湧起奇妙的熱流,血液燥熱,嘴唇發乾,他勉強定住心神,「那種事情,你憑什麼單方面決定?」

  「就憑我是沈七呀。」她衝他一眨眼睛,清秀的臉上蕩漾的微笑有著單純與邪惡交替出現所造成的近乎炫目的危險。

  因為發燒的緣故嗎?他覺得大腦內嗡嗡作響,失去了對抗別人溫柔的防禦力,甚至不知道她的手指何時抵上了他的唇瓣。

  「你的嘴流血了……」她看著自己指尖沾到的血絲,「大概是太干了……要喝水嗎?」

  血?他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的確嘗到了一絲鹹鹹的味道。猛然意識到對方的手指剛剛才觸碰過他的唇,蒼白的臉一瞬間忽地漲紅了。

  乖乖,這傢夥燒得不清,臉上青紅不定。紅十一搔了搔頭,小孩子就是麻煩,淋個雨也會生病。

  「你不想喝水?那有沒有想吃的東西?」反正也是要討好他,做得徹底點兒好了,她笑瞇瞇地想。

  「酸辣湯……」

  不知是不是對眼前的笑臉已經失去了抵抗力,他呆呆地吐出三個字後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驚惶地扭過頭面沖牆壁,聽身後的少年念著「我知道了」,然後轉身關門。一直到腳步聲走遠消失,他的心還在急切失措地跳個不停。怎麼回事?

  發生了什麼事?

  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想要按捺不安,卻更加強烈地感受到脆弱的心臟所傳來急切的鼓動。

  他怎麼會向一個才認識一天的人提出要求?怎麼可以在他人面前示弱?這種事……這種事一定是瘋掉了才會發生……

  不安、害怕、期待……種種陌生的感覺襲來,他把棉被拉起蓋住頭,蜷成一團的身體忍不住微微發抖,眼角一熱便流下了眼淚。

  討厭,討厭的傢夥,討厭的沈七,都是因為他,自己才會變得這麼奇怪。

  希望他馬上消失,再也不要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在心底,彷彿有人正在微笑著預言說:那是一個危險者。

  「仔細想一想,我一直都在照顧小孩子啊。」

  站在街角小飯館窄窄的簷下,望著銀線般斷續的雨絲,紅十一皺眉思量。從小東十二就很喜歡黏她,說是她照顧那個死小孩長大也不為過,當然,他那種恐怖的個性可和自己沒有關係,這點絕對要撇清。然後是阿左和阿右,抱著培養副手和貼身保鏢的心態與目的一手栽培出的人,結果卻是在面臨危險時會一腳把她踢走的無情小孩。唔,果然是一直在自找麻煩。

  「但是這回不同啊,我是在為了自己謀福利耶。」忍不住小聲自我抗辯,對嘛,死苗人一副九牛拉不動的臭倔脾氣,瞪著那個不殺死紅十一絕不罷手的恐怖眼神,如果不想辦法讓他徹底放棄,那自己的後半生難道要在提心吊膽中度過嗎?

  如果是東十二的話,他一定會用超乎自己想像外的恐怖兼變態的手段了結這種事。

  如果是洛十三的話,她一定會乾脆地想出陰險毒辣的方法終結對方的性命為事件畫上句號。

  「可是……我是善良柔弱又可愛的紅十一呀。」少女頗為苦惱地沈吟,所以還是用自己的方式,讓對方自動自覺放棄殺她好了。

  他走了有一段時間了呢。

  龍千裡不自覺地把視線投諸於緊閉的房門。

  完全沒有意識到竟然是在等誰回來的心情,只是反覆想著,那個傢夥真的走了嗎?

  只不過是剛剛認識的人而已,為什麼只要閉上眼睛就會出現他的影子?他蹲在牆上勾手指時的輕浮,他硬是緊挨著自己坐下時的無賴,他突然抬頭說「我很寂寞」時幽深的眼神,他像小孩子一樣反覆地甜甜地喚他的名字,一遍遍地說「千裡,我喜歡你」時大大的笑臉……

  為什麼一直在想沈七的事呢?為什麼竟然記住了他的名字呢?

  這一切的一切一定是因為——自己太討厭他了吧。

  對,討厭,憑著自己的喜好而干擾他人生活的傢夥,自信張揚的傢夥,莫名任性的傢夥。最討厭最討厭他了,最好,他再也不要出現在他的面前。

  這樣想著,而眼睛卻緊緊盯著那扇門,沙漏中的沙每流失一分,他的心就跟著失措地一跳,房間裡那麼靜,窗外的雨依然沙沙地下著,沙沙地響著。

  如果就這樣死去的話,死在陌生的地方,也不會有人為他哭泣……

  手指蜷曲,緊緊地抓住白色的被單。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還是會為此感到悲傷。

  寂寞那種事情,為什麼不能像每天喝下的藥汁一樣漸漸習慣呢?

  忍不住想要哭泣,用手背擋住眼睛,硬是將熱辣辣的感覺壓回眼底,他已經長大了,他不可以哭,因為是一個人,才更要堅強。

  「千裡!」清脆的聲音響起的同時,有人一腳踢開房門,「我買回酸辣湯了!」

  那踢門的聲音因為四周的安靜而顯得那樣巨大,就彷彿是封閉的世界初次被打開一樣震盪。讓他不由自主迫切地抬起頭,瞬間撞入眼底的是有著堅毅微笑的少年。

  「對不起哦,」少年一邊這樣說一邊把湯放到桌上,「太晚了,客棧裡面的廚子推說不會做,我跑到外面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家雲南小吃店,多給了人家幾文錢,人家才肯起來做的。我去拿勺子,你再等一下哦。」

  他怔怔地聽著,怔怔地望著,聽著那個絮絮叨叨的聲音,望著那轉過身後才發現後背幾乎濕透了的身影。

  早在轉身前就發現苗人少年的眼瞳睜得大大的,讓人擔心就要溢滿眼眶掉出來似的,這個表情就是所謂的感動吧。紅十一惡質地笑了笑,看穿對方心理想法般地在手碰到門板的前一刻,突然回頭,用理所當然清朗朗的聲音說道:「那是因為——我喜歡你呀!」

  什麼嘛、什麼嘛!龍千裡幾乎是立刻把臉埋在了棉被裡,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啊。隨隨便便就把喜歡這種話掛在嘴邊,動不動就要說一遍,而且,可惡的是,他為什麼總能看穿自己的想法?

  懊惱地用被子遮掩自己脆弱的少年並不瞭解,這就是年齡和經驗所造成的可悲又不得不歎服的差距啊。

  「千裡……」停下手中的勺子,紅十一歎了口氣,「你可不可以不要瞪著我……」好像她往湯裡下了毒藥一樣。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餵我,」他僵硬地回道,「我自己吃。」

  「你為什麼這麼倔強?」忍不住揚了揚眉,他不知道自己在生病嗎?如果他拿不穩把湯潑撒,那自己這一番辛苦可就白費了哩。

  臉孔青了一下,少年有些賭氣地說:「對啊,我該死。你不要管我!」

  「那怎麼行?」她立刻強勢地反駁,「我要和你做好朋友,我還要和你結拜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死掉是想讓我也跟著死嗎?」

  看不出顏色的眸子升起一片漣漪,少年困難地開口道:「那……那種事情是誰決定的?」

  「我啊。」頗為自得的聲音大聲地說道。

  「你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要和你結拜兄弟啊。」

  「因為我喜歡你嘛,」她撒嬌地搖搖他的手,「我們做家人吧。」

  一瞬間氣流湧上喉嚨頂住胸口,讓他想咳又咳不出來,想要抽出被緊握的手,卻因生病沒有一絲力氣,從來沒有與人肌膚相親的陌生觸感伴隨相握的手指一波一波傳至全身,使他忍不住微微地發顫。被人說喜歡的害羞、被單方面決定一切的惱怒、被看到自己脆弱一面的不甘,夾雜著襲來令他頭暈目眩。

  「千裡,做我的弟弟吧。」

  有著黑亮亮的鴿子般眼瞳的少年歪著頭微笑著如是說。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閉了閉眼睛,他喘了一口氣問。

  「龍千裡啊。」她輕鬆地回答。

  「只是一個名字就算知道了嗎?」少年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

  「我不只知道你的名字而已耶。」少女黑圓的眼睛流露出得意的星星點點,「我還知道你出生在台江,沒有兄弟,仰慕的人是柳莫天,沒有喜歡的顏色……瞧,我多瞭解你。」

  他為之氣結。

  「只要你是千裡就行了,」上一秒還顯得調皮的她忽然在下一秒漾起一個溫柔的微笑,「是我喜歡的千裡就行了嘛。」

  他望著她,望著那晶瑩的臉頰,深邃的黑眸,心情竟然迷失了起來……

  微笑的少女狡猾而小心地觀察著對方的表情,其實冰塊臉上的肌肉並沒有絲毫的牽動,但那雙太過清澈的眼睛卻藏不住任何的秘密,他一定不知道他有一雙這麼輕易就會出賣他的眼睛吧。渴望、迷惑、寂寞、悲傷……都寫在那雙澄明的眼眸中,水晶一般透亮。

  想取得這樣一個人的信任一點兒也不困難呢,就算他武功再高也沒有用。因為他實在是太簡單了啊。並不覺得欺騙、利用和傷害這樣一個少年有絲毫的不妥,紅十一隻是笑瞇瞇地想著,就算他發覺自己是被騙了也是在很久以後了吧,而那,也只是教給他一個江湖經驗而已啊。

  呵呵,和這個少年結拜對自己只有好處沒有損失呢。他比自己年輕,比自己武功高,所以一定會死得比自己晚,和他發下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一定是她賺到了。

  打著如意算盤忍不住笑得有些得意的少女如果知道少年的身體其實脆弱得隨時有可能死去,又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

  雨停了。

  鮮嫩的綠葉滴下清澈的雨珠,墜向微紅的泥土地,濺起透明的小水花。

  龍千裡退後一步,皺起眉尖看著自己被打濕的鞋面。

  「大病初癒就要遠行,你到底有什麼急事非做不可?」埋怨的語調由身後比他略高一些的少年口中發出,彷彿是在責怪他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身體。

  什麼大病初癒?他嘲諷地想,他這種身體根本永遠也不會有完全康復的那一天……

  「說嘛說嘛,千裡,你一直不說話,就知道傻傻地向前走,我覺得好悶喔。」

  「覺得悶,就不要再跟著我啊。」他不理她,逕自快步疾行。

  一點兒也不可愛。紅十一撇撇嘴角,不過,比起之前拚命要甩掉她,現在總算不會趕她走了。這樣說來,可以理解成他有一點兒接受自己了嗎?

  想到這,她眼前一亮,不管別人的臉色,硬是厚著臉皮擠到他身旁與他並肩前行,興致勃勃地問:「我們要去哪裡?」

  「去殺人。」他一字一句地說完,挑釁似的回頭瞪著她。

  「哇,你這樣一揚眉毛真是好看耶。」紅十一嘖嘖讚歎。

  眼見對方一臉驚艷地伸手要摸他的眉,龍千裡連忙閃開,兩人離得太近,他這樣向後一仰,險些摔倒。幸好紅十一手疾眼快地拉住他,還責怪道:「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還不都是因為你?」他忍不住氣惱地喊出來,「你說話就說話幹嗎伸手摸我?」

  「沒辦法啊,」似乎本人也很煩惱這個問題,「我天生手快嘛。再說你也有不對……」

  他不對?他哪裡不對?龍千裡瞪大眼睛。

  「誰讓你那顆紅痣生得那麼漂亮,讓我總想摸摸……」她說得很無奈。

  如果不是因為這傢夥衣不解帶地照顧了自己兩天,他真的很想打他一頓!龍千裡惱怒地轉身重重地哼了一聲。身後的傢夥涎著臉繼續跟上來。什麼嘛,有時候像個溫柔的人,有時候又像是小孩子,有時候又會顯得很不正經,都不知道哪個沈七才是真正的他!而且還總是一副笑瞇瞇悠哉遊哉的模樣……讓他一個人生氣、一個人著急、一個人陷入種種莫名奇怪的心緒裡……

  這樣想著,忍不住自我悲歎了起來。自己來中原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除掉害蟲紅十一,可是因為一場病的耽擱,不禁讓追殺的目標消失得無影無蹤,還欠了沈七的人情……

  想像兩天之前自己冷冰冰地看他,打他,趕他走,可是……只要目光觸到他的臉,自己竟會心慌地想要別開頭。他總是一臉笑瞇瞇的樣子和一副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神,那傢夥……他知道自己正在思考關於他的事情嗎?如果他知道一定會得意得不得了吧。這種心情……這種心情到底算是什麼呢?

  心神恍惚,忍不住抬頭去看沈七,卻發現他在轉身向路旁的田地裡張望。

  順著沈七的視線望去,那裡是一望無際綠油油的麥田。雨後的春日天空,清澈澄明,風吹在臉上,帶來陣陣舒爽的蘋果花香……

  剛開始抽穗的麥子過濾出溫柔的綠風,迎面吹來,胸腔內渾濁的鬱悶都會一掃而空。

  來到這裡後,一直忙著追殺某人,視線中除了那團模糊的紅色背影,幾乎什麼也沒有注意。不……並不是來到這裡後才這樣,是自己一直以來都沒有真正地注意過身邊的一切吧。

  隨意編成四股辮的長髮在風中輕輕地擺動,額頭上有幾絲劉海長長地垂下幾乎刺入了眼睛,雙眼漾起莫名惆悵的酸澀,而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份陌生的感情。

  除了一個姓名,他完全不知道身邊這個少年的事情,除了兩天內大概說了三十多次的喜歡,他根本對他一無所知。

  什麼想要和他成為家人,什麼想要和他做兄弟,真是那樣的話,為什麼什麼都不和他講呢?懊惱自己會在意他,生氣自己無法漠視他,擔心這樣的心情會被他幽深的眼眸看穿,而交織夾雜在心中糾纏成一個亂亂的團……

  走吧,趁他不注意,悄悄地甩掉他吧,不要再和這個人在一起,也許他會讓自己變得很奇怪的。

  什麼喜歡、什麼朋友、什麼家人……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才不需要。

  心跳得好快,腳步悄悄地向後移,在半步之間,身前的人卻忽然回頭,眼睛彎成兩道彎彎的明月,晶瑩的臉頰上展露出大大的笑容,「千裡,我發現天空的顏色和你的眼睛好像耶!」

  腳跟猛地一絆,幸好紅十一眼疾手快抓住他才沒有向後倒。她古怪地盯著他,這個動不動就要摔跤的人,就是讓自己望風而逃的那個鬼魅般的少年嗎?

  意識到她在盯著他,他更加慌亂起來,急於擺脫她的鉗制,「你不要碰我!」

  「好啦、好啦。」紅十一放開他,果然是有潔癖啊。

  他低頭忙著讓自己失措的心跳平復,耳朵內卻傳來令他心跳急劇加快的清脆嗓音:「我真的覺得好像喔!」

  「什麼好像啊?」他為了掩飾情緒而不在意地接話。

  「你的眼睛和天空啊。」

  「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比喻,龍千裡疑惑地抬起頭。

  被道旁蘋果樹的白花吹落一肩的少年微笑著望著他說:「千裡,你的眼睛好美麗!」

  清澈得沒有絲毫雲絮牽惹的天空,清澈得沒有任何顏色澄明的眼瞳,她真的覺得它們很相似,至少這句話,並不是只為討好他而說的言不由衷的話語。為什麼她說完之後,少年卻以一臉看到妖怪的表情看著她呢?

  「美麗?」驚愕地重複這個詞語,是在說他的眼睛嗎?手指不由得上移,摸上自己的眼睛。

  讓人又怕又懼又厭惡的眼睛,連自己都最不想看到那淺得沒有顏色彷彿烙印了他的罪的眼瞳,竟然會有人認為它是美麗的呢。

  他好像並不喜歡自己這麼說啊。紅十一訕訕地揉揉鼻子,也對!除了東十二那個變態之外,一般的男生是不會喜歡別人用美麗這個詞來形容他們的。但是,說美麗的東西美麗又有什麼不對?

  氣氛有些怪,不知道是誰先別開了眼睛。

  龍千裡掩飾地說道:「快上路吧,不要在這裡瞎扯了。」說著轉身走了幾步因為沒有聽到跟上來的腳步又忍不住駐足回頭。沒有來得及思考自己這個行為代表了怎樣的心意,先看到了那背著手的少年笑瞇瞇地望著他說:「千裡,今天風很好哦!」

  「你這個人……」龍千裡按住額角,不想去看那個一臉興奮的傢夥,「現在是放風箏的時候嗎?」竟然因為看到農家小孩子在放風箏而硬是跟他要了幾文錢去買過來。

  「反正我們也沒有特別著急的事情啊。」

  「你沒有不等於我也沒有耶!」

  看到少年不快的臉色,紅十一頭上出現細小的黑線。

  「玩這種小孩子的玩意……」龍千裡嗤之以鼻。

  「有什麼關係,你就是整天繃得太緊才會淋個雨就發燒,這是積勞成疾,放鬆一下嘛,風這麼好,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放風箏呢?」

  這傢夥怎麼有這麼多歪理,莫名其妙。他妥協地坐在一旁,嘴裡卻嘮叨著:「你自己要玩,幹嗎和我要錢買?」

  一邊繞著風箏的線軸,紅十一悠閒地說:「沒辦法啊,我的錢都用在給你抓風寒藥買酸辣湯上面了。為了你,我可是請了最好的大夫,花了許多銀子。」她信口開河。

  「什麼嘛,那種破藥方,」龍千裡皺起眉,「那種水準還敢獅子大開口嗎?」他門下隨便一個人,都會比那個庸醫水準高!

  「啊嚏——」紅十一聞言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吃驚地望過去,這傢夥真是比她想像得還單純,她隨便說說,他竟然就相信了耶。

  覺不出什麼罪惡感,反而有些得意,龍千裡看起來雖然冷冰冰的很凶,其實只是個小孩子。有了這樣的認知,她笑吟吟地側目打量他,今天沒有綁那個奇怪的纏頭,一頭軟軟的長髮垂下來編成隨意的辮子,配上感覺強烈的中性裝束,看起來顯得他更加纖細精緻了。清秀貴雅的少年,說不定在家裡時是個被人侍候慣了的少爺呢。

  忽然間玩心大起,想像這個貼著高貴標籤的潔癖少年會不會出現普通人的表情,便硬擠著他坐下,「千裡,你一定沒有放過風箏吧?」

  「你怎麼知道?」他有些奇怪。

  她曖昧地唔了兩聲,並不作答,只是把線軸塞到他手裡,慫恿著道:「放放看嘛,很有趣的。」

  「才不要,」他抗拒地塞回去,「我才不玩小孩子的東西!」

  「小孩子小孩子,你自己不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孩子嗎!」哈,以為自己很成熟啊。不過才比阿左阿右他們大一歲咧。

  像是聽到什麼奇妙的笑話般,少年不可思議地盯著她,清冽的眼睛一瞬間變成了深邃,透明的瞳孔中流轉的是她所不能瞭解的心情,她一呆,第一次直視著那雙清灼明亮的眼睛,卻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他心中蕩漾著新鮮卻並不討厭的感覺,和差不多大年紀的人打打鬧鬧、聊天、爭論,都是前所未有的經歷呢,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直到眼瞳中映滿她的臉,直到在她烏黑的眸子裡看到自己一臉專注的表情。

  鄭重的、著迷似的,盯著另一人看的那副愚蠢的臉孔……就是現在的自己嗎?

  心霍然抽痛,用力甩開手中的風箏,懊惱地站起身,他為什麼要像個傻瓜一樣坐在這裡?他不是很討厭沈七,想要馬上甩掉他的嗎?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夾雜著湧上心頭,又混亂、又悲傷、又甜蜜,有東西哽在喉頭,嘴唇顫動,害怕被對方所看穿,不甘心地想說些什麼,緊閉的唇一開,卻說成了——

  「反正……反正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你的事!」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說錯了,這是什麼話,好像自己很在意他似的。

  「你想知道我的事啊。」撿起落在地上的線軸,紅十一看似不以為意地摸著風箏的骨架。

  他心中一寬,也許他並沒有發覺自己的在意……

  「我叫沈七,居無定所,無兄無弟,喜歡的人仰慕的人都是千裡,夢想是和最喜歡的千裡變成兄弟……」笑了笑,烏黑的眼眸轉過來。

  龍千裡對上那幽深的眼睛,有些許不安,而視線中身高玉立的清秀少年微笑著說:「千裡,你真可愛呢。」

  耳邊忽然有「轟轟」的響聲,像打雷一樣,而他,像是被雷擊中,動彈不得。被發現了,被他發現自己在想什麼,被嘲笑了!

  一瞬間,臉色蒼白到發青,因為憤怒沒有顏色的眼瞳中閃動起一片水銀色的光。

  「千裡?」她意識到不對勁,他不會是真的生氣了吧?早就知道這傢夥臉皮薄得出奇,悔意湧上心頭,生怕前功盡棄毀於一旦而趕忙丟下風箏走過來,發現少年低著頭,身子微微發顫。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解釋著一邊伸出手去碰他的臉,卻在還沒有挨上他的時候被他突然伸出雙臂用力推開。

  少年憤怒地大叫:「我說過你不要碰我——」

  「砰」的一聲被迎面而來的大力推得栽倒在地,她痛得齜牙咧嘴抽冷氣,好大的力氣哦。狼狽地抬眼望去,卻驚訝地怔住了。

  和雨後天空一樣美麗的眼睛竟然流下了銀色的眼淚……

  如人偶精緻的冰塊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裂痕,少年悲憤地握緊雙拳向她大叫:「我最討厭你了——」

  青藍色的織花腰帶在風中劃出瑰麗的弧線,少年飛奔而去,消失在她的眼前。

  最討厭、最討厭他了,沈七好可惡,竟然用那樣的笑容看著他,他一定發現自己在想什麼了。想到被那個變色龍樣的傢夥發覺自己其實很在意他,一邊跑一邊忍不住眼淚流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明明,他不會在醒著的時候哭泣的。這些都是沈七害的!他不出現就好了!

  沈七他是全世界最討厭的人!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2:05


 樹枝在跳動的火焰中發出劈啪的爆裂聲,月亮穿過雲朵朦朦朧朧灑下一片清冷的光暈。背靠著殘破的廟門,龍千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著火中的食物。

  白薯逐漸散發出誘人的香甜,而他卻沒有胃口。

  一個人獨自出行並不是第一次,為什麼,他竟會覺得這麼寂寞呢?

  這些都是沈七的錯……是他把自己變成了這樣,然後再也不出現了……咬住唇,他搖搖頭,內心湧起悔恨。這樣拚命把不對都推給別人,是屬於孩子氣的埋怨啊。難怪會被人家嘲笑,因為連自己的心情也不敢面對的人,的確是太幼稚了。

  逃開的人,其實是自己不是嗎?

  刻意不去客棧裡住,因那是很容易被找到的地方。而他所躲避的究竟是誰?是自己的心情,還是已經分開了四天的沈七?

  只是四天而已,為什麼覺得已經過了好久好久?內心湧起的迫切就是所謂的思念嗎?

  纖巧的少年,抱住自己的膝,月光那麼寒冷……連坐在火堆旁都不能抵制由內心滲出的寒冷。

  月光下,悵惘落寞的少年低下了頭。

  「有烤白薯的香氣耶!」

  「我也嗅到了。」

  陌生的聲音伴隨著腳步聲逐步向自己靠近,龍千裡皺了皺眉,向聲源處望去。

  「呵,有人生火,到省了我們的麻煩。」隨著話音,兩個少年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裡。

  那是兩張完全相同的面孔,不同的只是,右邊的少年帶了一隻單眼的黑色眼罩。

  「說起來,你為什麼要帶著這個呢?像是獨眼龍耶。」左邊的人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問。

  「是老大說這樣看起來更有壞人的味道啊。」右邊的人很無奈地回答。

  殘破的廟門開著,龍千裡坐在燃起的火堆旁,看了他們一眼,淡淡地收回目光,雖然心情已經差到極點,根本不希望有人打擾,但這破廟也的確不是自己的,總不能不讓人家進來。算了,不惹到自己就不要管。

  「兄弟,」戴眼罩的少年發現了他,衝他爽朗地一笑,「我們可以一起烤烤火嗎?雖說是春天,山風還是很涼哩。」

  根本不想被任何有體溫的生物靠近,但是拒絕反而更加麻煩,他索性連眼皮也不抬,冷冷淡淡地說了聲:「隨便。」

  「你真是個好人!」獨目少年一臉感動,召喚身邊有著一模一樣臉孔的同伴,「來來來,這位大哥要請我們吃烤白薯!」

  「好棒哦,那我們就不必客氣了吧。」長相相同卻顯得更加討喜可愛的少年雙眼火花閃閃。

  穿著淡煙色衣裳、笑得很可愛的少年擅自從火中撥出已烤好的白薯,笑瞇瞇地分成三段,一副很大方的樣子把其中的一段遞給龍千裡,「已經烤好了耶。」

  龍千裡瞪他一眼,而少年露出可愛的無敵笑臉,小虎牙若隱若現,對他的冷漠視若無睹似的繼續道:「已經可以吃了!」

  對上這個白癡般的笑臉,不知怎麼的,他竟然把白薯接過來了!龍千裡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手,對面這傢夥不是普通人物啊。

  再抬頭看他一眼,更加確定了心中的認知,能在兩秒鐘內把白薯消滅得乾乾淨淨空餘嘴邊沾著的那一圈的人,怎麼可能是普通人物……

  「真的很香呢。」嘴上印著一個圈的可愛少年一臉幸福地望著他,「謝謝你請我吃這麼好吃的東西。」

  因為實在太有禮貌太有家教的樣子,而即使是做出硬搶別人食物這種事也讓他想不出該用怎樣的語言責怪,在大眼瞪小眼的對視過後,龍千裡只好表情僵硬地感歎自己流年不利,食不知味地把手中的東西填進肚子。

  幾分鐘後,一直不說話的獨目少年抬起頭,清秀的

  臉上因為帶了一隻眼罩變成獨眼龍的造型襯著火光,顯得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我注意到你的臉……」他那清爽的微笑也在瞬間變得很妖邪,伸出舌尖舔了舔蜷起的食指關節,讚歎地道:「真是美麗啊……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惜呢。」

  這傢夥絕對是在挑釁啊!龍千裡掀起眼皮,危險的目光如冰冷的月光射向對面的少年。一動未動的身體已進入了警戒防備的狀態,他慢慢地問:「你是什麼意思?」

  「你招待了我可愛的弟弟,我卻沒有報上我們的名號,是不是一種失禮呢?」笑得邪邪的少年站起身抱著胳膊倨傲地打量著龍千裡。

  「也對喔,和人互報姓名是一種有助修身養性的禮貌耶。」一臉可愛笑容的少年從容地退開兩步,好像是為了避開龍千裡和獨眼龍三目相對的火花衝擊。

  「我對你們的名字沒興趣。」龍千裡蹙眉冷語。想要安靜地獨處一會兒也會遇到這種倒黴事。由獨眼龍身上散發出毫不避諱的攻擊意識來看,想不動手也難了。但是……到底是為了什麼啊?莫名其妙!

  獨目少年倨傲地仰起頭,一甩長髮,大聲地道:「我們就是人稱『史上最惡二人組——採花大盜無敵雙雄』!你一定聽說過吧!」

  「真慶幸自己沒聽過這個沒品位的名字。」龍千裡不屑地嘲諷道。

  完全不理會他的諷刺,獨目少年用食指托著自己的下頜,悠閒地道:「而你,就是我令次看中的祭品。」

  「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這個苗人搞不懂博大精深的漢人文化,但如果是想打架那就一起上吧。」龍千裡一聲冷叱。反正自稱採花大盜的人一定不會是好人,把他們除掉算是為當地除了一害吧。自己也可以借此發洩一下鬱悶的心情。

  「一起上?」站在遠處的可愛少年用寬大的衣袖捧住臉頰,曖昧地嘖嘖讚歎,「苗人還真是大膽呢。」

  「還是長兄為上好了,」獨眼龍吩咐道,「你在外面看著吧。」

  「好的!」可愛少年中氣十足地回答。

  這兩個人一搭一唱,完全把自己視為案上的肥羊嗎?龍千裡眼皮跳了跳,火氣衝到了頭頂,「刷」地抽出腰間的佩刀,在空中劃出一個冰冷的弧線。

  獨眼少年抱臂環胸,在月光下綻放出一抹奇異妖邪的笑容,「你確定自己是我的對手嗎?」

  「那句話正是我要說的!」龍千裡不屑地看向他。

  「呵,人家還真是自信耶!大哥,你確定自己可以贏嗎?」可愛少年一臉興奮地看好戲。

  「那當然,」獨眼少年大義凜然,「奪得自己看上眼的人,是一場美麗的戰爭!你就在那裡安靜地全程觀賞好了!」

  再聽下去,一定會被氣得吐血。龍千裡惱怒至極,縱身向少年刺去。

  少年輕飄飄地向後一躍,伏下腰以靈巧的姿態安全地轉身,因這個身法手段太過熟悉而讓龍千裡為之一怔,感覺……少年的身手和自己追殺的那個紅十一有些相像呢。

  難道是紅十一的幫手?雙目精光乍現,他暗中冷嗤,好啊,這幾天他被沈七的事搞得頭暈腦漲,都忘記辦這件事了,對方卻先糾結幫手找上他了?

  正要再次出招,忽覺一陣昏眩,腳下一絆險些摔倒,他勉強定住身形,怎麼回事?這是……

  「看來剛才吃下去的藥,終於發作了啊。」

  「藥?」龍千裡蹙起眉毛,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嘻嘻,當然是剛才灑在白薯上的藥嘍!」可愛的少年捂著嘴偷偷一笑,「為了感謝你的招待,我特意在你那份上灑了些特種佐料哦。」

  「下迷藥?」龍千裡如冰的眼瞳氣憤地收縮,殺氣騰升,而麻到指尖的感覺卻無可迴避。

  「錯!」獨目少年嚴肅地搖搖頭,「下迷藥這種事我們怎麼會做?我們明明下的是雞鳴反鼓五更香啊!」

  「那還不是一樣——」小人!齷齪!龍千裡還想大罵,但身子卻軟綿綿地向後栽去。

  「小心——」獨目少年相當瀟灑地把他攬人手臂,居高臨下地衝他眨眨眼睛,「摔痛了你,哥哥我是會心痛的哦!」

  意識清醒,而身體卻連動一下指尖都很困難,這大概就是所謂陰溝裡翻船吧。龍千裡只能恨恨地瞪著抱住他微笑的少年,如果是毒藥之類的他反而不怕,偏偏是這種下五類的迷藥……

  獨目少年慢悠悠地坐下,把龍千裡放在地上,半俯下身子,帶著一縷危險的親暱笑容輕輕地在他耳畔吹氣,「美人,你越是這樣瞪著我,我就越為你神魂顛倒,忍不住想欺侮你呢。」

  一邊說著,一邊不規矩地伸手去拉龍千裡的衣襟。

  「住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採花淫賊!」正義者的聲音在危急關頭適時響起。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龍千裡不可置信地掀開眼簾,視線被少年的身體阻隔,無法看清來人是否真是自己滿心滿意一直在思考的那個人……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獨目少年一聲怪笑,「現在是三更半夜,古道荒郊耶。正是我等採花夜盜出沒之所,到是你這傢夥是什麼人啊?敢管我的事?我可是史上最惡……」

  話未說完,看似淩厲的一掌已向他劈來,獨目少年躲閃不及被打了個正著,一聲大叫昏倒在一旁。

  「千裡,你有沒有事?」

  關切的臉孔毫無掩飾地落人龍千裡的眼瞳,焦灼的聲音、溫熱的懷抱,這是……

  「阿七?」

  是他,是他來了。眼中有什麼要湧動出來,他連忙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眼淚流下。他還是找到自己了,他一直在找自己嗎?被自己說是討厭的人還大力把他推到地上也沒有生氣,一直一直在尋找他嗎?

  紅十一怔了一下,旋而微微一笑,「對啊,我是阿七!千裡,我終於找到你了!」呵呵,由路人到讓他記住名子又到現在改口叫阿七了,自己又近了一步呦!

  她衝他得意地一笑,「還好被我找到,不然你可就要失身了呢。怎麼感謝我呢?千裡?」

  龍千裡懊惱地向她一瞪,哪有這種人,敵人還沒打跑呢,先開始爭功了……咦?敵人還沒打跑……他警覺地越過紅十一的肩向後望去……

  那笑的可愛的少年正慢慢地向他們接近,雙手握著一柄刀……

  「阿七小心!」他失聲大叫。

  紅十一立即回頭,見刀光襲來,急忙抱起龍千裡向左邊一避,還是被刀子劃傷了肩。

  紅色的血,泅濕了阿七白色的衣裳,一團團、一團團像平繡的梅花艷麗地湧現。

  清灼明亮的眼睛睜得老大老大,想要說話卻像忽然被堵住了嘴巴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是——懲罰,是他沒有真實地面對自己的心而受到的懲罰。明明喜歡阿七,想要和阿七成為朋友,卻不肯說出,害怕承認,選擇了膽小的逃跑,所以才會讓他遇到這種事……可是……這些都是他不好啊,為什麼,為什麼,要讓阿七受到傷害呢?

  一瞬間,心臟如遭電擊般地痛。

  如果你不在就好了,我就可以更幸福一點……那是什麼時候,誰對他說過的話呢?恍恍惚惚的不知身在何處,為什麼只要他存在,這個世上就會有人為他受傷……

  是不是……千裡不在,會更好一些……

  「千裡,你沒有事吧?」清柔的話音在耳畔響起讓他回過神來。

  「受傷的不是你嗎?傻瓜……阿七是傻瓜……」他眼中有了淚光,卻硬是不讓它流出。

  「我沒事,」紅十一柔聲保證,「只要千裡沒事,阿七也不會出事,因為我們是兄弟嘛。」

  兄弟……他心中一熱,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人這麼想要和這個一無是處的自己成為兄弟呢。明明對他說了那麼多任性的話,他卻還是對自己這麼好……

  眼淚已經盈滿開始打轉,只好閉上眼睛,用力地閉上眼睛。

  等再次有勇氣睜開眼睛的時候,有句話,一定要記得和阿七講……




  「阿右,他們已經走了,你可以起來啦。」可愛的少年拍拍掌。

  「唔,」獨目少年一個翻身躍起,有些不爽,「我們裝壞人,老大裝英雄,太不公平了!要和她要加班費!」

  「有什麼關係,」阿左笑瞇瞇地捧著臉頰,「我覺得很好玩耶。」

  「賣力氣的人從來都是我,你這個看戲的當然覺得好玩!對了,」他皺皺眉,「剛才你真的扎傷老大了?」

  「怎麼可能。」阿左提高音調,老大哪是那種喜歡苦肉計的人!他拿起刀示範性地對上自己的掌心一拍,刀尖自動縮回,「喏,道具而已。」

  「原來如此。」這就說通了。可憐的龍千裡,敢惹老大,最後慘的一定是他。阿右同情地搖了搖頭,把手繞到腦後,開始解眼罩的帶子。

  「等一等啦。」阿左拉住他的衣角,黑圓的眼瞳亮晶晶的,「我覺得阿右你戴這個好帥哦,可不可以不要摘?」

  「你在想什麼啊?」阿右為之結舌,他真是越來越不瞭解阿左的品位了,「帥?」

  「對哦對哦!」阿左拚命點頭,「還有你剛才說的那個『史上最惡二人組——採花大盜無敵雙犬』也很酷!」以後走江湖時可以考慮用這個名號。

  「是雙雄!鬼才是雙犬!」

  「不過最美的還要數你剛才俯身對著龍千裡輕輕吹氣的親密鏡頭了……」完全不管阿右的臉色,阿左仰望明月逕自陶醉,「你剛才那個樣子真的好妖邪哦,連我都差點兒信以為真,以為你真是那種人……」

  這到底是稱讚還是在諷刺?阿右懷疑地瞄著阿左,「我說阿左,你前些天是不是見過東十二?」

  「是啊。你怎麼知道?」阿左開心地說,「他遇到一些事,所以要我去幫忙啊。」

  「難怪……」阿右喃喃自語。

  「難怪什麼?」阿左不解。

  「難怪會那麼像那個變態……」




  在睜開眼睛之前,先聞到了煮熟食物的香氣。

  被嗅覺喚醒,大腦還充斥著屬於清晨特有的混沌不明。木然地坐了半晌,思想才開始恢復運作,眼底的景物也由朦朧變得逐漸清晰。

  光亮的茶色桌椅,反射出一片耀眼的陽光,紅漆木碗中傳來辛辣的香味刺激空腹的食慾。

  視線移轉,乾淨卻光禿禿的牆壁、簡陋實用的木製傢俱……這裡,不是他的家。

  那麼,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

  頭腦微微發漲,似乎有什麼很重要的事被一時遺忘了,隱隱的有些不安,那是什麼呢?

  視線停在碗上,紅……好刺目的顏色……心突突地跳了起來。

  紅、一滴、兩滴,泅出火焰般的花,在阿七白色的衣服上綻放……

  阿七!由心口傳來的炙熱突破清晨朦朧不清的禁錮,瞬間浮現在眼前的是阿七溫柔的微笑,流血的肩膀……

  整個人惶亂起來。阿七受傷了!為了保護他而受傷了!大腦來不及咀嚼這剛剛湧上的信息,身體已經服從心意跳下床衝了出去。

  慌亂地左右張望,而客棧後院中晾著一條條剛剛將洗過的被單,像重重的簾幕,輕舞飛揚,阻隔著他的視線。

  阿七、阿七……他光著腳,左衝右轉,不斷地掀開再掀開,沒有,哪裡也沒有。

  他在哪裡?會不會生氣了,會不會已經離開他了?

  這樣的意念忽然襲來,讓他的心痛了起來,痛得直不起腰。

  「千裡,你在幹什麼啊?」

  略含驚愕的聲音由後面響起,他霍地移開摀住臉的手指,又驚又喜地向後一個急轉,沒有束起的黑色長髮在風中掠起亮麗的弧線。

  站在自己面前的,落人雙瞳中的是——彎彎的眉,彎月般的眼,似笑非笑的唇……

  「阿七!」

  「當然嘍。」她眨眨眼睛,「不然還是阿九嗎?你怎麼光著腳?」

  「嗯?」他這才低下頭,發現自己剛才太著急連鞋都忘了穿,想說些話,卻開不了口,擔心他的傷,吐出口卻又變成一句悶悶的:「你去哪裡了……」

  「我在後院洗衣服啊,昨天那件弄髒了嘛。對了,我給你做的飯你吃了沒?」

  飯?他呆了一呆,疑惑的眼睛睜得圓圓的。

  她偷偷地想,這傢夥長得真是可愛,不過這個話可不敢再說,不然他生起氣來又會彆扭地跑掉了呢。

  拖起他的手向屋內走去,「我給你煮了湯啊!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出得廳堂下得廚房,你吃不慣北方萊,所以我幫你煮了酸辣湯,你不是喜歡嗎?」

  「你怎麼會做那個?」他好奇地問。

  「上次給你買的時候我偷嘗過,那種東西吃一次就會啦。」紅十一得意地道,她是做飯的天才。

  心裡五味陳雜不知是什麼滋味,龍千裡被她牽著手,跟她走回房中,直到屁股坐在木板凳上,心裡還飄飄蕩蕩的。

  「喝呀。」她把湯碗推過去。

  他看她一眼,又落在碗上,淺淺浮動的氤氳中,竟然有種要落淚的衝動。捧起碗來,看到的是溫暖的顏色。

  每一天的清晨是由手中的碗開始,但如果,濃綠色的藥汁換上了別人親手為他煮的湯,感覺就可以變成如此溫馨。

  阿七他是……他是一個和自己沒有絲毫利益關係的人,只是因為把他當成朋友,所以單純地關心著他,關心到會在清晨早早的起來為他煮一碗他愛喝的酸辣湯。

  「為什麼呢?」他癡癡地問,「為什麼你會對我這麼好呢?」

  呃?做賊心虛的紅十一聞言心頭突突地直跳,他發現有什麼不對了嗎?不會吧……自己隱藏得這麼好。她小心地觀察對面的少年,少年睜得大大的眼睛中除了深深的困惑外好像還充斥著極力壓制的期待……

  她漾起一個大大的笑臉,信口開河不負責任地說道:「因為我——喜歡千裡嘛!」

  少年的冰塊臉搖搖欲墜,終於——嘩啦一聲,冰塊碎裂。

  咬著筷子的少女驚訝地發現,千裡的臉紅了……




  細若絹絲的黑髮,清灼明亮的眼睛,長長卷卷微微翹著的濃密睫毛,對面人偶樣的少年好像突然煥發出一種光彩,漂亮得讓她不敢直視。

  她驚愕地張著嘴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

  難道打破冰塊臉的咒語是自己說出的喜歡?不會吧,如果是那兩個字那她豈非已經說過很多遍?

  莫非……她望著少年微紅的臉,慢慢地醒悟,原來,她雖然說了很多遍,他卻並沒有真的相信。那麼說,這一次,他終於相信了嗎?

  耶!紅十一勝利!她心中狂喜,勝利的喜悅和驕傲沖上心頭。果然,一個台江來的小毛頭怎麼會是她的對手?生怕此刻一不小心笑出聲,她胡亂找個理由:「千裡,你先慢慢吃,我去收衣服!」

  快手快腳地搶步出門,才走到院子裡,身後的少年卻追出來叫住了她。

  「阿七!」

  「呃?」她回過頭。

  龍千裡站在台階上,纖細的身體好像有些微微的發顫。

  「什麼事?」

  「我……那個……」他漲紅了臉, 「我也喜歡阿七」這句話怎麼會這麼難說出口?千裡!加油呀!握緊了十指,他暗暗指責自己,不是說好的嗎,再次睜開眼睛時要對阿七說出自己的心意啊。好朋友應該坦誠的呀。

  「要說什麼?」紅十一心情好,不介意多問一遍。

  「今天天氣不錯呀……」龍千裡開口成了這句話。

  「對啊。所以洗衣服幹得快嘛。」紅十一轉身伸了個懶腰。

  不是這句話啊!龍千裡懊惱地敲敲自己的頭,終於鼓起勇氣,「阿七!」

  「什麼?」紅十一不在意地回過頭。

  透明的陽光中,臉上有著淡淡嫣紅的少年費勁地說道:「我們結拜好了……」




  院中擺了一張香案,插了一捧香,兩個少年並排跪在案前。

  「沈七,今年十八歲。」

  「龍千裡,十五歲。」

  「願在此結為異姓兄弟,福禍共倚,不離不棄……」兩個人彼此看了對方一眼,四目之中,流動的是完全不同的情愫……

  相視一笑,齊聲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如果有人違背怎麼辦?」紅十一狡猾地問道。

  「我們苗人是最重承諾的!」龍千裡坦蕩地一笑,補充道:「如若千裡背棄誓言,願死後化為蟲蟻不能超生。」

  「當然不會有那種事.我們是好兄弟嘛。」紅十一笑瞇瞇地放下心來,拍拍龍千裡的肩。事情的進展如她所願,完全按照她當初的設計嘛。

  真是太成功了。用最短的時間取得了龍千裡的信任,和他結成了兄弟,這樣就算萬事大吉了。將來等獨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也沒有辦法傷害她這個姐姐啦!哈哈哈哈——真可惜不能笑出聲來。

  紅十一小人得志,陰謀得逞,春風滿面好不開懷。

  「那我們今後就是好兄弟了對不對?」龍千裡問。

  「當然當然!」紅十一回答。

  「那我們要在一起對不對?」

  「隨時相聚!」紅十一依舊點頭連連,並沒有意識到少年的話和她的意思其實是有差距的……

  龍千裡正要問她傷有沒有好一些,忽然直覺讓他倏地轉過身向牆上望去。

  「是誰?」

  哪裡有人啊?耳力稍差的紅十一併沒有發覺有什麼異狀,左看右看,疑惑地瞇了瞇眼,正要向身邊突然站得筆直的少年問……

  呼啦呼啦!突然間,大概二十多個苗人呈包圍之勢出現在後院的院牆之上。

  一個女子率先跳下,她高額大眼,衣著華麗,青藍色的衣服窄袖右衽,用紫紅色的絲線挑繡出大面積的幾何花紋,百褶長裙下緣織著一尺多寬的三色橫向條紋,頭上綁著對折成三角形的咖啡色亮布方帕。衣服從上到

  下鑲滿半圓形的銀片,銀片上壓著龍形浮雕,銀片下綴著響鈴,衣擺下緣釘著帶鏈的瓜子形銀片,她扭腰一躍,一身叮咚作響,煞是好聽。

  「哇——」紅十一抽了口冷氣,一瞬間想的不是這些人要幹嗎,而是這女人做這一身衣服得用多少銀子。

  「嘎略!」華服苗女向龍千裡叫道,並盈盈一拜。

  咦咦?紅十一瞪大眼睛,耳邊聽得那二十幾個苗人也齊聲大叫:「嘎略!」

  疑惑地向身邊的少年望去,見一向孩子氣很重的他此刻卻一臉嚴肅,更有種很有氣勢的樣子……

  「阿七,沒事,」見她睜著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龍千裡以為她被突然出現的苗人嚇著了,便安慰道,「沒事,他們是我的族人。」

  喔。紅十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果然,龍千裡是個少爺,不然家裡怎麼會派這麼多人來找他?等等……龍千裡家在台江啊,這麼大老遠來找他,一定是出了什麼重要的事。她雙目驟然放光,這麼說——他有可能馬上回家?

  意識到自己有可能獲得真正意義的解放,紅十一毫無道德可言的雙眼閃爍出又驚又喜的火花,緊張的視線投注在龍千裡與那苗女的身上,心裡不斷地默念:出事吧……你回去吧……

  龍千裡與那女子的對話她雖然沒聽懂,但從龍千裡越來越凝重的臉色來看,事情和她所冀盼的八九不離十。

  龍千裡每皺一下眉,她就忍不住揚一揚嘴角。龍千裡的目光每暗一分,她的雙眼就忍不住更亮一分。

  不是她狠毒啦,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

  終於,龍千裡向她走來,一臉的鄭重,「阿七!」

  「嗯!你們談完了?」她興奮的聲音都有些變調。

  「台江那邊出了事……」

  「喔!太……太不幸了!」紅十一內心狂喜,表面上故作傷感。

  「所以,」龍千裡頓了頓,「我們必需得馬上回去!」

  「沒關係,你回去吧!」紅十一拍拍他的肩,一臉誠摯,「江湖很小,我們兄弟總有碰面的一天……」

  「我們回去。」少年慢慢地道。

  等等……紅十一警戒地望著他,他剛才說什麼?他說「我們」?

  臉色忽然有些發青,她指了指龍千裡,又指了指那一群苗人,懷抱微弱的小火花問:「你是說我們?」

  「我和你『我們』」少年很耐心地解釋。

  天空適時飄起了雨絲,把那一點點希望的小火苗也熄滅了……

  因情況突變而不可置信的少女帶著一臉假假的僵硬笑容指指自己的鼻尖,「我也要跟著去?」

  「當然啊,」少年衝她微微一笑,側過頭的樣子有

  些稚氣的可愛,「不是說好了要在一起嗎?今生是兄弟呀!」

  哦,不!紅十一仰天長嘯。為什麼啊——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3:10


  碗口大的紅白花朵競相開放,分外美麗。而倚窗凝望潺潺春雨的紅十一的臉上並沒有絲毫看到美麗事物而引發的心曠神怡。握緊雙拳,她混亂的大腦只充斥著一個信息。

  就是——她上當了!

  「嘎雄,下雨了!」

  非常不客氣的大嗓門伴隨著一腳踢開門的聲音打破了她徒勞無功的冥想,紅十一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那個走路叮噹作響的苗女龍風來了。

  「我說——」紅十一壓抑著內心的憤慨,口氣危險地轉過臉,盯著眼角上挑顯得比她更加不耐煩的女人,「你能不能停止用那個愚蠢的稱呼來叫我?」

  「你說——愚蠢?」龍鳳昂起下頜,明顯地加重了音調。

  「沒錯。還有你!什麼龍鳳……嗤,你根本就是龍捲風!推門沒有一次用過手!你這樣的女人還能嫁出去嗎?」紅十一毫不心虛地指著人家厲聲指責,來此之前,她也沒想到這世上竟然還有比她更粗魯的女人。

  「你不要太過分!能坐上嘎雄的位子是多少人期盼不來的!因為情況特殊才勉強讓你暫時擔任,你竟然還敢嫌東嫌西?」龍鳳非常不滿,本來就討厭漢人,眼前這個尤其不識好歹。

  「問題是我根本不想擔任啊!」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天理?

  「那你就自己去和嘎略說啊!」她才不想服侍這個傲慢無禮的漢人咧!

  紅十一被龍鳳的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嗚,她要是能拒絕得了不就早去說了?

  「你又來幹嗎?」只好悻悻地轉移話題,「我不是已經服侍你們的千裡大人喝過水吃完飯了嗎?」

  「你完全不瞭解你現在的身份和立場!」龍鳳皺起眉,看了眼漸漸下大的雨,焦急了起來,索性扯起紅十一的袖子就往外拖。

  「喂喂,你到底是不是個女人啊?竟然和我拉拉扯扯?」紅十一可沒忘自己現在是個瀟灑少年郎。

  「什麼授受不親都是你們漢人的鬼話,我們苗家不興。」龍鳳拉她出門,一抖手腕,「彭」地的展開手中的傘。

  紅十一百般不情願地和她並肩而行,「到底又是為了什麼事?」

  「下雨了呀,」龍鳳略感奇怪地看著她,這麼明顯的事還用她釋嗎?「嘎略在杜鵑亭,你得撐傘去送他回房。」說到這,龍鳳不滿極了,瞪了她一眼,「你應該隨時待在嘎略身邊!現在天氣那麼涼,讓他在大雨天的環境裡,一個人待在四面透風的地方,受了寒氣怎麼辦?這個責任你負得起嗎?」

  「你手上不是明明有傘嗎?幹嗎不直接送他?非得先來接我,讓我再去接他,你們有沒有毛病啊?」紅十一覺得自己要發瘋了!

  自從她萬般無耐勉強陪著龍千裡來到台江,她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行動的自由。是,他們沒人拴著她,只不過,龍千裡要吃飯,龍鳳會來找她;龍千裡要喝水,龍鳳又來找她;龍千裡要起床,龍鳳會壓著她去系第一顆扣子。她堂堂紅十一這輩子還沒有這麼服侍過別人啊。

  「這是規矩。」龍鳳板著臉解釋,「身為祭祀的我要照顧你,而身為第二鼓主的你要照顧第一鼓主。懂了嗎?」

  「會懂——才怪啊!」




  鮮艷盛放的杜鵑花被直線般的雨水打濕成帶著皺褶的顏色團,身著華麗的冰藍色大禮服,顯得纖細又莊嚴的少年背靠雕鏤籐花的亭柱緊緊地閉著眼睛,沒有表情的臉孔雖然美麗卻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讓人不敢隨便走入屬於他那獨自一人的世界。

  龍鳳在亭下石階前停下腳步,把手中的傘交給紅十一。

  紅十一持著寬大的油布傘,拾階而上。每進前一步,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少年臉上的蒼白。忍不住,她的眉頭就會更皺一分。

  一路行來,她已知道了這是一個天生就身體虛弱的少年,像脆弱的薔薇般,不知何時就會飄散。麻煩的人有著麻煩的人生……

  蹙著眉,她已靜靜地站在他的面前。

  長長卷卷的睫毛霍然掀動,彷彿寒冰淬煉出的冰冷眼神卻因為看清來人的臉而在瞬間變成了不易察覺的溫柔。

  她舉著傘,傘的邊沿流淌著圓圓的雨珠。幽深的眸子盯著眼前的少年,只是因為她的出現,全身的感覺就變得柔軟了的少年……

  「阿七,你在盯著我看呢。」他舉袖擦了擦臉,「我的臉上有什麼嗎?」

  「沒有,只是沒想到我的結拜兄弟不僅是九江苗的首領,還是青嵐門的門主啊。」她微笑著,心底暗暗諷刺自己。一直以來,從沒有人能騙過自己。而眼前這個並沒有想過要欺騙她的少年卻害得她上了一個大當——

  被捲到這個少年麻煩的人生中,這真是讓她忍不住會有些惱怒呢。

  「對不起,讓你暫時擔任第二鼓主難為你了。」龍千裡輕輕地側過臉,假裝眺望遠山。有時候,不知為什麼,他會突然害怕阿七那雙幽深的眼睛。害怕他看穿全部的自己。

  「怎麼會,能為我最喜歡的千裡做事,我非常高興啊。」紅十一看似輕輕鬆鬆地道,「不過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連吃飯喝水穿衣服這種事也要由我動手呢?」

  「所以……」龍千裡的臉莫名地紅了一下,懊惱地回答,「所以我才不想讓別人擔任啊。」

  這麼說還是她的榮幸嘍?紅十一僵了一下,讓自己的大腦一下接受苗族文化還真是不簡單啊,「以前也是這樣嗎?我是說那個受傷的傢夥,叫什麼鳥的,他幫你系紐扣?」

  「嗯,他叫石鳥。」龍千裡的口氣凝重了起來,「就是因為石鳥被人刺殺,受了重傷。龍鳳他們才會這麼急著把我找回來。」

  「我這麼問也許稍嫌冷酷,但是身為江湖中人,受傷不是常有的事嗎?為什麼你們一個個一副興師動眾如臨大敵的樣子?」自從她陪他回來,見到的每一個苗人都是一臉惶惑的模樣。想當初自己在逃亡路上的臉色都要比他們好看呢。

  「你不明白,」他歎了口氣,不勝疲憊地支住額角,「石鳥他們雖然都會武功,但並不單純是江湖中人,用你能理解的語言來解釋的話他們是屬於我的江略  (註:江略=類似於寨子的氏族單位)的居民,我只是他們的首領。我有責任必需保護他們每一個人,我們互為親人。」

  「可是你同時是青嵐門的門主啊。」少女困惑地搔了搔頭,「我不懂你們苗人的禮儀和規矩,但是我聽說過青嵐門,黔川一帶相當有名的苗人幫派咧。擁有青嵐的人才是真正掌權台江的人不是嗎?」

  沒有注意到少年投來詫異的眼光,她繼續道:「身為青嵐門主的你,要保護你的江略有何可難?」

  「阿七,離那麼遠,你知道我們台江的政權紛爭?」

  「啊……因為我是個……好學的人嘛……呵呵。」紅十一乾笑兩聲,總不能說她是耳聽八方的江湖密探吧。

  「說起來,正是因為我這個雙重的身份才是導致事情不好解決的關鍵啊。」龍千裡幽幽地說道。

  紅十一望著他,覺得眼前纖薄的少年似乎從來沒有過快樂的時候。孱弱的肩膀上,在初見面時的那個清晨的柔光中,像是有一雙透明的翅膀,而眼下,那雙翅膀卻被莫名沈重的責任捆束得再也無法張揚了。

  她所認識的龍千裡是一個愛發脾氣、任性彆扭卻又格外單純的小孩,而站在這裡的,或者說,一踏上台江的土地,身邊的少年就變成了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冰冷的臉,沒有表情的容顏,週身散發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冷。就是龍鳳等人眼中所熟識而她所陌生的——嘎略大人。

  她之所以會覺得上當,也許是因為她討厭這樣子的千裡吧。

  那在冷冷的弦月下,如飛鳥一般隨著樹枝起伏,狂妄地把她稱為垃圾的傲慢少年呢?

  為什麼統統不見了?他明明應該是那個很簡單很單純可以讓她一眼看穿的龍千裡啊,為什麼要忽然變成擁有這樣複雜身份好像帶了堅硬枷鎖的人?還一臉淡漠地對她說出「你不明白,我是首領,我要保護他們,我們互為親人」這樣的話。

  她不喜歡這句話,她討厭這樣的千裡,很討厭、很討厭啊……

  心裡的感覺異常奇怪,為什麼她會覺得這種感情就像她所珍惜的東西被人搶走了一樣呢?看到他那個樣子,為什麼她的心會莫名地痛?

  「你明明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啊!」忍不住,等她發現,她已經脫口而出,「千裡,你不喜歡當這個首領和門主吧。」

  少年怔了一下,一瞬間,她覺得他像是要哭了,而馬上,他已轉過身,背對著她的身體在風中和聲音一同輕輕發顫,「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呢?這是我的責任啊,沒有喜歡和不喜歡的說法。我只能擔任下去,誰叫我是青嵐門和江略中惟一的繼承人……」

  惟一的繼承人……那也許本應該是一句驕傲的話,而他說出來卻感覺是那樣沈重,那樣無可奈何。她望著他,那個明明和她沒什麼關係的少年。

  和少年結拜的人叫做沈七,自己的真正身份是他想要殺死的紅十一。和少年許下同年同月同日死誓言的人,口口聲聲說喜歡他的人都只是虛假的不存在的沈七,因為是假的,無需承擔任何誓言的反噬。就算少年死在自己的眼前,她也只會覺得鬆了口氣吧。為什麼這樣的她,卻會覺得眼前這個背對著自己的身影是那麼寂寞,寂寞到讓她忍不住想去擁住他呢?

  會有這樣的感覺一定是因為自己的心中還有脆弱的地方吧。她的眼中暗淡了一下。呵呵,她知道怎麼把握他,也許只是因為他渴望的東西和她曾經渴望的是一樣的……

  只要這樣伸出手去擁抱他的話,自己一定會成為對他來講最特別的那個人。而為什麼,好像正因為知道這一點,她卻無法伸出沈重的手臂?

  總是一臉笑瞇瞇的少女,此刻眼神冰冷地站在凜凜的風中。

  澈得沒有顏色的眼睛定定地盯著她,「你可以陪我去出席明天的九江大會嗎?」

  中了魔法一般,眼睛被他的眼睛吸引,不自覺地四目相投,在那雙乍看淡漠的眼睛裡看到了火一樣的期待與希冀,看到水一般深沈的依賴與感情。

  明明知道這個特意召開的九江大會就是讓江略中人人自危充滿不安的風雲大會,明明知道會有可能被捲入麻煩,可是在少年視線的凝望之下,在那樣渴望著卻無法訴諸語言的冀盼之中,而自己卻被迷惑了……

  也許這就是傳奇故事中苗人們擅長使用的蠱毒?讓她忍不住,就點了頭,說道:「好,我陪你去。」

  聽到這句話,少年淺淺地笑了,像是收到了一束看不見的花。

  她聽到有誰在輕輕地歎息,而她只是用力笑著,撐起傘,「千裡,我送你回房間!」

  「又麻煩阿七了。」

  「沒關係,因為我是最喜歡千裡的沈七嘛。」

  積滿雨水的青石板反射出光怪陸離的世界,而複雜的人心,卻無法看得清。




  台江,居住人口百分之九十七為苗人,素有天下苗族第一府之稱。

  苗人自古以氏族為單位群聚而生、各個家族推選出自己的首領為直系領袖。由不同家族組成的部落聯盟,僅在發生重大事項的時候才會召開會議。

  石砌的通道整潔光滑,兩邊高聳的屋宇沒有繁雜的雕鏤,沿途筆直行進,直至由九根渾圓的巨形木柱撐起一方殿頂的大堂,身著顏色不同寬大禮服的老者們各據兩邊的座位,上首空著一把華麗的紫檀香木座椅。

  紅十一剛一邁人大堂,就感覺有飽含威嚴的視線審視地向她投射而來。

  不……不是看自己,而是……

  「怎麼了?」龍千裡伸手托住她的腰,以為她差點兒摔跤,擔心地看著她。

  「我覺得這裡的氣氛好像……」是她多心嗎?怎麼覺得射向千裡的目光中包含著令人不快的……敵意。

  「青嵐主人,你是以什麼身份參加會議呢?」頭上戴著銀角的紫衣老者起身沖龍千裡行了個禮。

  龍千裡默默地回了禮,拉著紅十一走到下方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

  「我明白了。」老人點了點頭,重新落座。

  「我可不可以坐下?」紅十一苦著臉僵在龍千裡身後。

  「你覺得那樣合適嗎?」龍千裡一臉古怪地反問。

  紅十一放眼望去,每個很威風的老頭身後都站著或男或女的侍者,但一個個都是站得筆挺,看來自己這個苦命的代打第二鼓莊也只好暫時充當一根木樁了。

  「人都齊了,我們開始吧。」銀角老者再次發話。

  「咦?」紅十一縱然不才也知道上首位置是留給主持者的,那裡不是還沒有人坐嗎?她向龍千裡悄聲低問:「喂,那裡的人還沒來,你們就開始?」

  龍千裡解釋道:「那個位置是留給青嵐門主的,九江大會,由各族的首領參議,遇到不能解決爭執的事情,就要由青嵐門主定奪,可以說是九江的監督者吧。」

  「原來如此,」紅十一輕輕咬著拇指指甲,一面尋思,「你同時身為九江之一的龍家首領,所以反而不方便?」難怪剛才那個老頭會問他是以什麼身份參加。

  龍千裡點點頭,「一般我是會以青嵐門主的身份出席的,只是這次開會本身就是因為我們這一支出了些問題。」

  「請專心些好嗎?」銀角老者咳了一聲,不悅地向小聲說話的龍紅二人投去不滿的一瞥,龍千裡雖然不理會他,但也只好噤聲住口。紅十一心底則暗罵他一千遍死老頭。

  「此次召集大家前來,是因為最近部落中常常出現影響和平的打鬥事件,其原因嘛——」說話的人停了停,又看了看龍千裡,「就是龍家那一支的石鳥。」

  「話不能這樣講,」龍千裡淡漠地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指,並不抬頭,「石鳥身受重傷,暫時無法開口,原因也未查明,現在還在青嵐門內醫治。」

  「既然原因不明,那我倒要問問,他受了傷,憑什麼賴在我們身上,還打傷我家好幾個兄弟?」銀角老者未語,到是老者身後站著的中年人沈不住氣喝問道。

  「是誰打傷了你家兄弟?又是誰賴在你們身上了?」叮咚聲響,有人如旋風般衝了進來。紅十一不用看,就知道這耳熟能詳的大嗓門是隨他們一起前來的龍鳳發出的。

  「長老開會,哪有你說話的地方?」中年人一翻青白三角眼,不屑地睨著龍風。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奉還給你!」龍鳳軒眉一揚,「你家鼓主尚未開口,你先在後面犬吠不止,吼聲震天,連站在門外的我和青嵐門的姑姑都聽見了。」

  「哼。」銀角老者面色不快,重重地哼了一聲,「龍鼓主開口是青嵐門,龍姑娘閉口還是青嵐門,若是硬要抬著青嵐二字壓人,今天又何必開什麼大會?懷疑是我們的人傷了石鳥就直接滅了我們不就得了?」

  「你這老——」龍鳳張口要駁。

  「龍鳳住嘴!」龍千裡起身,面容嚴肅地厲聲冷斥,「誰叫你進來的?沒有規矩!出去!」

  龍鳳的臉漲得通紅,一跺腳,跑了出去。

  什麼嘛,人家龍鳳是幫他說話耶。紅十一不滿地小聲嘀咕。

  「卡鼓主,」龍千裡保持站姿,目光冷冷地向銀角

  老者投射過去,「今天開會絕非是因為傷了一個石鳥,而是不想由於此事引起我們部落中的猜忌、不和而激發矛盾。」他停了一停,掃視了一圈,眼中寒冷的光在每個人的臉上逐一掃過,令人為之一凜,「請大家想想,我們若是自相爭鬥,最後得了便宜的人是誰?」

  一瞬間,寬廣的大廳裡靜得能聽到彼此急促的呼吸聲。紅十一暗自欽佩,好樣的,一句話把局面扭轉了回來,看來自己又多認識了龍姓少年的一面呢。

  「……這也是我所擔心的,」銀角老者身畔一位繫著長巾、面容清雋的老者慢吞吞地開了口,「我和龍鼓主擔心的一樣,是怕此事和漢人有關。」

  「朝廷三番五次的鎮壓和教訓還歷歷在目啊,」另一個老者也是一聲長歎,「好不容易,現在的漢宮和青嵐門取得共識,暫時保持了微妙的平衡致約,形勢不容我們自毀長城。」

  「哈,都說得不錯,」銀角老者冷笑一聲,「還要請問龍鼓主帶在身邊的漢人又是從哪來的?不會是地方上的『客人』吧。」

  他此言一出,幾道目光立時投向龍千裡,紅十一本來正聽得昏昏欲睡,此時也被嚇得一激靈,怎麼矛頭衝她來了?客人?這老頭含沙射影說她是奸細?

  她不由得把烏黑的眼眸瞪得滾圓,自己才來幾天啊,就要被人這樣冤枉!又不是她想來的!

  「他是我的結拜兄長,因為石鳥受了傷,暫時擔任我族第二鼓主,照顧我的起居。」龍千裡的眼眸如冰般冷薄峭寒,「卡鼓主,你對我身邊的事還真是瞭若指掌啊。倒讓我懷疑自己身邊會不會有卡家來的客人了。

  銀角老者針鋒相對,寸厘不讓,「我只是提醒門主,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您的一舉一動關係著的不僅是我們部落,更是整個台江苗人的生死。今天你是龍鼓主,我便與你談講部落安定,今天你若是換身衣服坐到椅子上去,我姓卡的便為了門主您,死在眼前都不足為惜!」

  「龍鼓主……」一旁的老者霍然起身,「卡鼓主脾氣耿直,但忠誠之心不容懷疑,退一萬步說,他就是真的派了人去您身邊,也一定是為了保護您的安全!」

  「……」龍千裡靜了靜,慢慢坐了下去,平靜的臉上閃過一抹哀傷,「抱歉,千裡年輕,有些話說得太快,在座都是長輩,還請不要介意。」

  「不敢。」銀角老者哼了一聲,也坐了回去。

  果然是急風驟雨。紅十一擦了擦汗,幾個老頭,火氣還真不小。低頭望向千裡,忽然覺得那背對著自己的身影顯得十分疲憊……忍不住,心裡升起淡淡的憐惜,他只是那麼年輕的一個半大孩子,卻背負著這麼多的責任,難怪會變成那種冰塊表情……

  「有句話,我一直想說,又不方便講——」頭系長巾面容清雋的老者似是思量了許久,終於開了口。

  「麻鼓主,你是我父親生前的故友,又是青嵐門在位長老,從哪個方面說起來,你都有教訓千裡的資格,若是千裡哪裡做得不周全,您儘管直言吧。」

  「好,既然您說了這樣的話,那我就托大一次,」老者起身,沖龍千裡拜了一拜,「麻天仁和其他幾位鼓主有過事先的商議,我們一致認為,您最好離開龍寨回到青嵐門去……

  「我們並不是對你有任何的偏見,你也重未佔著雙重的身份給自己江略特殊的好處,只是,」老者沈吟了一下,「石鳥這次的事如果發生在我們任何一個江略裡,都不會引發彼此間的猜忌,正因為是在您——青嵐門主擔任鼓主的江略中,才會有各種流言四起。有人會說這不是衝著石鳥而是衝著您去的,因為石鳥受傷的地方是平常你處理公事的聆風堂。正如卡鼓主所言,青嵐門關係重大,身為苗家子弟就知道要保護青嵐門主……誰也不清楚害了石鳥的人是誰,是什麼目的,互相猜測,彼此攻擊,就這樣一點點形成了……」

  他望了一眼千裡,目光中有很多深意,「很多事,真的難以兩全齊美。我並不希望再聽到有人稱您為青嵐鼓主啊……」

  大家陷入一片沈默之中。保護苗人利益與朝廷派來的漢人官員相抗衡的青嵐門遠遠超越淩駕於各部落之上,是所有苗人的驕傲與認可的權利執行體。他們的青嵐主人更應該是雲端上的神子。前不久,有個新上任的小官路過龍千裡的江略大叫著讓第一鼓主出來端茶的事件傳遍了遠近,雖然後來事情被果斷處理,但還是多少影響了大家的情緒。

  龍千裡垂著眉睫,沒有表情的面孔,讓人猜不到他的情緒。

  紅十一並不明白他的煩惱由來,只好朝天翻了個白眼,麻煩哦。果然是個有著注定麻煩人生的少年。只是……她疑惑地反思,自己怎麼會捲入這個少年如暴風雨般的人生之中?

  「空著的位子總是沒有人坐,會落灰哦。」

  輕飄飄的聲音如初夏的柳絮軟軟地揚起,有人像一陣風般輕輕地步人了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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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9 21:23:31


  如花般優雅安寧的男子輕輕地笑著,正緩步行來。

  背對著大門,背對著千絲萬縷的斜陽,雖然穿著壓著銀線的白裳,卻彷彿是從黑夜中走來一樣,他只不過淡淡地一笑,便如曇花初綻,美麗得近乎哀傷。

  黑髮如紗在風中揚起,飄落了的是映染了霞光、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絲帶。

  每個人都望著他,臉上的表情微妙而愕然。同樣的景色,落在不同人的眼中就是不一樣。有驚訝、有驚喜、有驚懼……而龍千裡的雙眼看到的卻是完全的黑暗。

  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優美的男子如在水面上飄行,空靈曼妙地行至那把寬大卻略顯寂寞而空曠的紫木檀椅前,一撣衣擺,穩穩地坐了上去。

  手肘托住額角,他看了看靜若無人的大廳,發出一聲低柔的輕笑,「怎麼?我只是想幫你們做個主持者啊,我應該有資格坐在這兒吧?對不對,千裡?」

  美麗的眼睛睜開,投射出一片璀璨的光澤,古玉般的眼瞳幽幽地望著少年,不經意地也掃了一眼他身後的紅十一。

  好眼熟的人……紅十一呆呆地想著,分明是不認識的陌生男子,為何卻覺得一定在哪裡見過呢?那樣的眉、那樣的眼、那樣輕揚的唇角……像誰呢?

  默默地忍耐,一直一直忍耐……可是,在這個世上,畢竟還存在著自己無法忍耐的東西啊。少年垂著頭,緊握的手指甲呈現青白,唇邊泛起苦澀的微笑,緩緩抬起頭,安靜地答道:「不。除了我,沒有人可以坐在那裡,你也不行……舅舅。」

  一瞬間的空白。

  紅十一恍然大悟,原來是像千裡!這個美男子簡直就是千裡十年後的樣子嘛。果然,血緣真是一目瞭然騙不了人的事情。對自己的觀察力很滿意,少女點點頭,卻發現離自己相當接近的那個人在輕輕發著抖。

  已經是五月了啊,他穿得並不單薄呢。怔怔地看著身前的少年,雖然只是一個背影,卻好像可以感覺到從他身上發出的莫名寒冷。

  忽然間,她就討厭那個連姓名也不知道的美男子了,因為他一出現,千裡就變得這麼不安……就好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自己見到師傅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呢……

  明明是至親的人,卻又會深深地恐懼……

  她望著身前纖細的背影,這背對著她充滿不安的少年的雙眼中,看到的是什麼樣的景色?

  猶豫不定卻還是伸出了手,想要放在他的肩膀上……

  「砰!」

  有人在這一瞬間推開了門。

  不信、震驚、複雜的眼神都明明白白寫在那個一身華服的女人眼中。

  那是青嵐門的六位總管之一,被稱為姑姑的女人,盯著紫檀木椅上華麗的優雅男子,吐出似欣喜又似憂傷的低喃:「幽瀾……少主……」

  「呵呵……」男子枕臂輕笑,輕得就像是柔軟的風掠過枝頭,吹花開,吹花落,十幾年彈指一揮間,少主……多少年,多少年了啊……忽見故人,乍聞鄉音,而他穿著漢人的衣服……

  緩緩壓平衣上被握出的皺痕,雙腿用力,他站了起來,一步步走下,走到千裡的面前。那麼相似的兩張臉彼此貼近,聽得到對方急促的呼吸,然後,他輕輕垂下眼簾,「您說得對,那裡不是幽瀾的位置。那麼……」

  揚起促狹的唇,落在紅十一眼中,凝成一朵邪惡的微笑。他問:「您想好給幽瀾一個怎樣的位置了嗎?」

  龍千裡平素就蒼白的臉孔,此刻不知是生氣還是恐懼,已近面無人色,雙手垂著卻不知該放到哪裡,只是一再重複著:「你……你回來了?」

  「是啊,」傲然地抬起頭,讓如紗的黑髮漾起水樣的光波,在風中打著轉,甜美的視線掃過屋內每個人的臉龐,一舉一動都婉約入畫的絕色男子微笑著說:「幽瀾回家了。」




  紅十一發誓,龍千裡這種行為絕對算逃跑!

  而且是落荒而逃!在那個美男子面前丟盔棄甲面色如土地逃竄回去。雖然龍鳳對她這個說法嗤之以鼻,提供了第二個版本,但亦相去不遠。

  總之——他是回來了。

  一回來就在紅十一眼前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好奇心是人類固有的本性,身為密探出身,讓紅十一不去注意龍千裡的反常舉止是根本不可能的。

  「於公,這件事頗有權謀之爭的味道,台江青嵐門有什麼變故,難保不影響中原江湖的走向分割,嗯嗯,是個大好題材;於私,我可是龍千裡的結拜兄長,怎麼能不表示一下我的關心?」

  杜鵑盛開的花壇旁,紅十一翹著二郎腿,擰眉瞇眼,聚精會神地思考分析事件的全過程。恩!還是得去找當事人親自套話。呀喝!終於有事可做了!小女子眉目舒展,神采奕奕,怕麻煩和探聽別人的麻煩那是兩個概念,千萬不要混為一談!如果是後者,她可是做了十幾年的老手了,經驗豐富,興趣多多。

  笑瞇瞇地跳下花壇,她蹦蹦跳跳去找龍千裡。迎面在月亮門撞上了龍鳳。

  「喂!」她拍拍龍風的肩,不客氣地問:「看到你家千裡大人沒有?」

  龍鳳警戒地看了她一眼,後退三步,「你想幹嗎?」

  「耶?」紅十一清澈明亮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平常你不是沒事就對我耳提面命要我跟著他當跟屁蟲嗎?怎麼?今天要下雨了?」

  龍風抬頭看了看陰雲密佈的天空,皺著眉道:「今天的確是要下雨了!」




  紫花籐蔓,是阿媽喜歡的。

  雕花木窗沒有關嚴,在風中喀喀作響,垂地的帳縵

  上面,一朵朵纏綿的籐花在搖動的風中飄蕩出裊娜的弧痕。

  是雨要來了……

  龍千裡失神地坐在地上,一如小孩子的時候在大雨來前,抱住自己的雙膝。

  那晚,下著大雨,被嘩啦的雨聲吵醒,覺得害怕,光著腳去找姑姑,卻意外地發現阿爹在姑姑的房中,兩個人正在說話。

  好奇心起,他躲在一旁,側耳傾聽。

  姑姑說:「小姐的病不太好,門主要接她回去調養。」

  阿爹沈默著搖丁搖頭。

  他知道姑姑口中的小姐便是阿媽,阿媽她是台江聖教青嵐門門主惟一的女兒。

  姑姑一直說一直說,阿爹便那樣一直搖著頭。

  「就算回去了,也不會見那個人……」姑姑歎息著欲言又止,「小姐她……」

  「不要。」阿爹決絕地拒絕,停了停,又說:「你去和青嵐主人說,千裡也不會回去!」

  他大吃一驚,前些天青嵐門的使者來,特意去看過他,竟然是要接走他嗎?他不要!他要在阿爹的身邊!

  「鼓主,何必鬥氣呢?千裡是惟一能繼承青嵐門的人啊,門主怎麼會放棄接他走?何況,他又不是您的孩子,您不要這樣執著了吧,惹怒了……」

  強烈的白光撕裂了黑色的夜幕,緊接著,霹靂般的雷聲驚天動地,六歲的他跪在門邊,瑟瑟發著抖。耳畔,比雷聲更巨大的聲音不斷反覆轟鳴:他不是阿爹的孩子……他不是阿爹的孩子……

  大概是在慌亂中發出了聲音,隔斷推開,阿爹發現是他,瞬間,眼中的感情變化萬千,震驚,失措,憐惜,落寞……隨後,是輕輕地俯身,是輕輕擁抱,阿爹的表情是那樣的寂寞,那樣的哀傷,以為他是孩子不會記住,但不管如何他都不會忘記那晚阿爹的眼神有多麼溫柔與無奈……

  寬大的手指拂過他柔軟的發,阿爹熱熱的額貼著他從未溫暖的臉頰,「千裡,不管你是誰的孩子,阿爹都會愛你……」

  不要、不要……他掙脫溫暖的懷抱,掙脫低不可聞的歎息,小小的臉上全是委屈與不信,掩住耳朵,轉身疾奔,在雨越下越大的夜裡,他不要聽這些不想聽到的話。他怎麼會不是阿爹的孩子?那他是誰?他是誰的小孩?他沒有阿爹了嗎?

  一直跑、一直跑,一直哭、一直哭,跑到有月亮門的地方才發現跑到了阿媽的院落。迫切地想見阿媽,受到傷害的心渴望著撫慰,想問:我是誰?

  推開緊閉的門,屋內繡架旁,一支燭,幽幽流轉。

  停下手中的針,披著長髮的女人淡漠地抬起清絕的雪靨。

  那是第一次,在沒有人陪伴的情況下,見到夜晚的阿媽……

  「阿媽……」怯怯地喚一聲,慢慢地走過去,阿媽好美,美的得不像凡塵中的女子,美得像是一朵單薄的花。

  纖長的手慢慢舉起燭台,女人失神地望著面前小小的孩子。

  那清秀的小臉上滿是眼淚,孩子哭泣著問:「阿爹說我是別人的小孩。」

  手心攥得緊了,把燭台捏得好似要斷掉一般,傾斜的燭光搖搖動盪,有什麼刺人了掌心,殷紅的血湧出,滴落白色的緞面,染紅銀色的蝴蝶……

  想要溫柔一點兒,卻做不到,想要解釋什麼,卻說不出。燭光下,孩子那雙噙滿淚水的眼睛竟然是淺得近乎沒有顏色的顏色,宣告著——她的罪。

  「啊——」

  她失措地發出驚天動地的狂叫,扔下手中的燭,燭跌到地上滾了幾滾,燃著了垂著的帳子,火猛烈地燒了起來。

  屋外,雨嘩嘩地下著,屋內,火明艷艷地燃著,在水與火的間隔中,他看到他的阿媽展開一朵淒絕的笑,把手慢慢地伸向他。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呢?你是我的罪……」阿媽淒楚地問著,美麗的臉上有著依稀的淚,不知道為什麼,他竟並不覺得害怕,他甚至認為阿媽其實是想溫柔地對待他的,只是做不到而已。

  她是那樣柔弱哀婉,她的手從來沒有握緊過。她只是哭泣著,不停地問著,那麼迷失,慌亂,舉手無措,楚楚可憐……

  「不知道,我不知道,阿媽……」稚嫩地回答著,卻足以撕裂母親的心。

  她放開手,伏在繡架上痛哭著,無助得讓他也只好跟著大哭起來。

  「你不會幸福的呀,忌禁的孩子,我為什麼要把你生下來啊!」

  雷鳴電閃中,母親如破碎的梨花,那句話,只是說了一次而已,卻已經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

  心的某處綻開了缺口……他是禁忌之子,有罪的孩子……雖然他並不知道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那晚的火,因為下雨的緣故,很快被熄滅了。心中的火,卻一直在內心燃燒著,一點一點,用白色的寂寞的火苗吞噬著他……

  從生下來就異常虛弱的身體,好像更差了,斷斷續續不停地生病,動不動就會發燒。外公一次次派人接他回去,阿爹一直一直搖頭不肯答應。

  最後,外公派來了青嵐門的聖醫,那個人成為了教他武功為他治病的師傅。

  「我想,我一定是活不長的孩子。」

  當師傅第一次餵他吃藥的時候,他看著師傅,這樣說。

  「為什麼呢?」師傅的眼睛是幽深的顏色,像是透明的黑水晶。

  「因為……」他著迷地看著師傅的眼睛,被那純美深邃的黑色吸引,不知不覺地說出心底的秘密,「我是有罪的孩子。」

  師傅的眼波在瞬間百轉千回,如那晚阿媽手中的燭火,動盪流波,師傅微笑著承諾:「千裡不用怕,我會醫好你,你一定可以活下去,因為你沒有錯。」

  那是咒語,打開他幼小心靈的咒語,他撲在師傅的懷裡終於痛哭出聲,讓眼淚流走所有的委屈。

  師傅他是惟一能瞭解他的人。

  是比起阿媽、阿爹更接近他的人。

  是真心對他好,不求回報疼愛著他的人。

  不幸的事,痛苦的事,師傅總有語言可以輕輕化解,雖然一次也沒有過正面的回答,但他風輕雲淡地一笑,就可以安撫他心中的痛。

  然後有一天,這樣的師傅,在一個青嵐門的仇敵派來的刺客前,為了保護他,死在了他的面前。

  那天,也下著雨。

  雨夜,是離別的季節。

  在母親的葬禮上,他初見了衛幽瀾,那美麗得像散亂落花一樣的男子,長得和母親是那麼相似,他問:

  「那是誰?」

  姑姑顫抖了一下,姑姑看著那個人時的眼神就像是阿爹提起阿媽時一樣,遙遙地憧憬著。   

  「那是……你的舅舅……你阿媽的弟弟…」

  「為什麼以前一次也沒有見到過?」

  「因為……那個人是門主的私生子,沒有正式的身份,不予承認的孩子……禁忌之子……」

  風揚起一地碎碎的白花,蒼涼而淒迷。

  他的眼神黯淡,環抱住自己的肩,為什麼要有禁忌之子呢?而身後空空蕩蕩,可以給他回答的人早就離他而去。

  有些事情,就像師傅說的那樣,是無需別人告知的。

  相似的容顏如一面鏡子,反射出他所有的懷疑和所有的不安。

  阿媽在一夜一夜中一針一線反覆繡出的銀色蝴蝶,名喚——幽瀾。

  阿媽所愛的那個人,難道是……他不敢去想,不敢去猜。

  有些事,不是長大了就可以瞭解的。

  比如,為什麼,有的花一生只在一夜中綻放。有的人,一生只能為一個人心碎神傷。

  千夜曇華是一場綺麗幽遠的夢,就像水中的月亮,看得到,卻得不著。

  勉強自己伸手去碰,觸手,也只是一片破碎的清冷……

  此時此夜,龍千裡背靠著床,卻坐在地上,雙眼望著在風雨中喀喀作響的窗。

  雨聲無情,嘩啦嘩啦地下著,已經是夜晚了,視野處煙雨濛濛。




  指尖才輕輕碰到門,門便開了。

  屋內一片黑暗,瞬間什麼也看不見。紅十一疑惑了一下,回過頭,門外細如銀線的雨密密地斜射而來,像是小小的尖銳的會刺痛皮膚的針。

  「千裡?」

  試探性地呼喚著,踏入室內,眼睛適應黑暗之前,聽到了細微的聲響。

  衣料磨擦的聲音,有人。

  雖然龍鳳不讓她靠近,但還是服從了身體的本能,偷偷溜了進來。什麼下雨的時候,大人的情緒會不好之類的話,只是龍鳳阻止自己的一種說詞吧。

  瞪大眼睛向傳來聲音的地方尋去,卻只看到床的邊沿有一團模糊的人影。

  「千裡?」再次呼喚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她悄悄地靠了過去,心裡有些緊張,雨夜的昏暗令少女禁不住胡思亂想,不能在下雨的夜晚靠近的人,難道會變成長毛的怪物?

  屏息斂氣站在千裡身邊,猶豫地伸出手,顫抖的手指還沒有觸碰到他的衣服,一個冰冷冷的東西就突然反握住了她的手腕。

  差點兒被嚇得心臟麻痺,幸好窗外射下一道閃電讓她看清了那是千裡。

  還好還好,她籲出口氣,她這人從來不怕下雨打雷,就怕神魔鬼怪。

  「阿七?」

  低低的聲音,如果注意聽,就會發現有著平時所沒有的瘖啞,但是粗枝大葉的少女並沒有發覺,還在抱怨:「你幹嗎不說話,嚇我一跳呢。」

  「阿七,你是真的喜歡我吧?」

  聲音幽幽地發出,讓紅十一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起來。

  怎麼回事?她哪裡露出破綻了嗎?

  「阿七,你是真的喜歡我對不對?」聲音固執地重複著,帶著細微的惶然。

  「當然……當然啊!」她忙不叠地說著,一邊拚命地點頭,「不然我幹嗎和你義結金蘭啊。好朋友嘛,當然喜歡……啊?」

  最後一個字變成了上揚音,是因為少年霍地把她拉入了懷中。

  一瞬間,幾乎所得到彼此的心跳。

  她不知所措,還沒有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已經被少年摟得那麼緊。

  大力擁抱,緊緊地,好像她是一個珍寶,少年的頭伏在她的肩上,她覺得有什麼濕潤的東西在肩上慢慢化開。

  怦怦……是誰的心在跳?

  怦怦……是誰在心慌?

  是誰用柔軟得像雪一樣,卻又足以震盪人心的聲音輕輕在耳邊說著:「阿七,你要活得久一點,要比我活得久一點,這樣,千裡就不是沒有人喜歡的孩子了……」

  垂在身體兩側的手不假思索地環抱住少年的腰,她不知道那麼溫柔的聲音竟是由自己口中發出的:「傻瓜,不是約好了嗎?我們會在同年同月同日死啊。」

  這是——一個謊言。一個溫柔的謊言。

  她撫摸著少年柔軟的頭髮,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在心裡一點點湧起。

  為什麼呢?他和自己不一樣,又不是孤兒出身,怎麼會比她還像一個孤兒?那樣寂寞,那樣缺乏一個愛著他的人。

  本來有很多事想要問他的,想問他為什麼今天會那麼失常,想問那個叫做幽瀾的男人是什麼人,想知道他為什麼會害怕他,可是這些問題再也問不出口了。

  肩膀處不斷傳來濕熱。啊,他的身體那麼冷,為什麼眼淚卻是如此的燙?

  「千裡,千裡……」一遍遍低念著他的名字,她知道這是緩解寂寞傷痛的方法。慢慢地捧起他的臉,他們離得是如此之近,近到可以在對方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剛剛流過淚顯得格外清亮的眼睛,淺淺的幾乎沒有顏色。

  在這雙美麗的眼眸中,所看到的她,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喜歡,喜歡,我喜歡千裡,」像是強調著什麼,她反覆地說著,溫溫的唇印在少年的眉骨間,去吻那粒被藏起來的小痣,被隱藏著的傷心……

  「喜歡,喜歡,最喜歡千裡了。千裡很可愛,千裡很堅強……」她自己都不知道說的到底是什麼了,可是,她知道她要說下去,她每說一遍,少年的眼睛就亮一分,被那樣的光彩誘惑,她想說下去。

  烏黑的眼睛是溫柔的顏色。

  擁有比夜空更加深邃的眼眸的人,是屬於他的魔法師。

  他一直都這樣相信,喜歡這樣的眼睛,幽深得彷彿可以吸人他的靈魂,師傅的眼睛是這樣,柳大哥的是這樣,阿七,也有一雙這樣的眼睛。

  雨還在下個不停,而他漸漸覺得不再那樣寒冷。

  有一雙手一直擁抱著他。

  他安心地伏在她的肩上睡去。

  少女複雜地望著小孩子一樣的少年。

  在睡著之後,如嬰兒般無邪的臉,這個人……會是她的「敵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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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9 21:23:55


  「我是在北方長大的女子……」

  紅十一皺著臉,一邊敲打著善良的自己無私貢獻給人當了一晚枕頭的雙腿,一邊瞇著彎月般的眼睛不滿地仇視窗外的天氣。

  雨後的天空沒有放晴。陰雲依然保持它的厚重。雨季一來,最惹人心煩的並不是突如其來喪心病狂想下就下的傾盆大雨,而是斷斷續續始終在空氣中保持令人鬱悶壓抑的潮濕,摸哪裡都是又粘又滑,手指上總有種揮之不去的濕冷纏繞的觸感。

  「阿七?」龍千裡揉著惺忪的眼睛坐起來。

  「啊啊——你聽到我剛才說的話了?」紅十一緊張得一下子彈了起來,這小子什麼時候醒來的?

  「什麼話?」龍千裡的臉一片茫然。

  「就是我說我是一個北方……呃……沒事……」好險,自己差點兒招供。

  心情放鬆下來,才意識到雙腿傳來陣陣酥麻。忍不住酸了臉,齜牙咧嘴地回頭道:「都是因……」

  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懾,後面的話哽在了喉嚨裡,視線中微微側著頭的少年,披著一肩軟軟的發,清秀的臉上是有孩子般無邪的微笑,窗外沒有陽光,少年的臉上卻散發著一層淡淡的透明的光,大大的眼睛望著自己,輕輕地說:「第一次,在下雨的夜晚,我竟然睡著了。都是因為阿七的緣故。謝謝阿七……」

  少年的頭慢慢垂了下去,臉上有些微的羞澀和不自然,最後一句謝謝幾乎是含在嘴裡發出的,咬字也不怎麼清楚,但這樣已經算是坦率直白的態度了,這樣微微笑著的表情,能出現在眼前這個少年的臉上,還真是讓紅十一看呆了呢。

  她強迫心跳恢復平靜,可是該殺的要命的心跳一如昨夜把孩子氣的他摟人懷中時那樣急促,胸腔急遽發熱,有什麼在發酵似的漲了起來,好像不使盡全身的力氣去按捺,就會隨時白喉嚨中躥跳而出似的。

  「阿七?」察覺她的僵硬,龍千裡疑惑地抬起手探向她的額,「你是不是發燒了?臉好紅。」

  「沒……沒有!」她嚇了一跳,連忙向後跳開。

  架在半空中的手空空落落,少年的眼睛一瞬間顯得有些寂寞。

  濃郁的桅子花香不知從何處吹來,打破片刻無聲無息的對視。

  「大人,青嵐門請您暫時回去。」

  門輕輕地被推開,被稱為姑姑的中年女子靜靜地站在漫天厚重的陰雲之下。

  少年臉上的光彩暗淡了,像燭光在白日被吹熄了一樣。

  「千裡,」紅十一有些不安,「是因為昨天那個叫幽瀾的人嗎?」

  「嗯,」他牽了牽唇角,同樣是笑容,這一次卻笑得異常苦澀,「衛幽瀾,我的舅舅,也是青嵐門失蹤多年的聖醫傳人,回來了……」




  紅十一曾經聽她那邪惡的師妹洛十三多次宣稱:這個世界太過單調無趣,除了談情說愛,就只剩爭權奪勢而已。把這八個字排列組合反覆上演,就形成了萬花筒般的人生百態。

  當時她還不以為然,誰知果真如此啊。

  唉、唉、唉!她蹲在這個陌生威嚴、據說一般人終生也難以得窺其究的青嵐門總部的庭院裡大歎三聲,她是個對權謀一點兒興趣都沒有的小女子。

  雖然勉強陪著千裡來了,不否認也有點兒放心不下的意思,但看別人大眼瞪小眼真是摧殘她這個花季少女,之所以能自一屋子人中順利偷偷溜出,也是因為她實在是個無關輕重的小人物吧。

  紅十一平素茂盛的好奇心此刻正在高舉木牌,上書——春眠中。

  沒錯,她是身為密探聯盟的北方首領,江湖風雲榜的主編加主筆,擅長探聽他人隱私喜歡傳傳無傷大雅的八卦。但,她也是有自己的品味的耶。

  她偏愛製造大俠們的小道花邊,報道永遠與事實不符的馬路新聞。用她的話說,這是不傷害任何人為前提給江湖民眾們來一些小小的娛樂活動。雖無太大發展亦能餬口度日,造福百姓,養活自己,讓江湖人多笑幾聲減少殺氣、戾氣,真是造福天下蒼生善莫大焉!對,補充一條,這麼善良的她還要被人誤會追殺,簡直就是捨己為人的高貴情操被踐踏的活樣本。

  翹著二郎腿,靠在廊簷前的圓柱旁,幽黑的眼珠懶洋洋地瞥視天上的烏雲,耳朵明明不想去聽,但不知是多年來練就出的超一流聽力在條件反射,屋內的人高傲到了不可一世的地步、如夜晚溪水清冷的語音還是一字不落地溜人了她的耳中。

  唉、唉、唉!又是三聲長歎,她搔搔頭,如果耳朵突然變成水餃,不知道會省去多少麻煩?偏偏——不行!

  「已經聽見了啊,」她挺直靠著圓柱的後背,「已經無法忍耐下去了啊!」她像是在說服自己,而手指已經蠢蠢欲動——

  「白癡!有這樣對門主講話的嗎——」

  大吼一聲之後,標榜最怕麻煩的少女霍地抬起腿,一腳踢開了據說裝滿統治台江的青嵐門大人物的那兩扇雕花大門。

  管他神醫毒醫舅舅舅媽還是什麼超級美男子,敢欺侮她紅十一的弟弟就是找死!




  吊蘭花垂下如絲帶般的籐葉,絲絲裊裊斜搭在男子的胸前,讓人在瞬間會以為身後的花在擁抱著他,而事實,只不過是他坐在屋內用於裝飾的花架前罷了。

  蒼白的臉、幽深的眼眸,這個和龍千裡長得極為相似而很明顯段數要更為高深的男子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問:「你是誰?」

  屋宇寬敞,床上垂簾重重,龍千裡坐在床邊,姑姑站在他的身後,此外還有六七個人零星分坐,此刻都隨著衛幽瀾的喝問向這方看來。

  哪個狂徒竟敢踢門而入?

  紅十一頭皮陣陣發麻,忽然好巧不巧在此刻才想起眾多關於青嵐門的傳說。

  武功詭異、門人擅長使毒、報復心很重……這三條相加足以構成江湖人對他們敬而遠之。自己怎麼會一時沖昏頭惹到他們?大腦一時短路,紅十一汗流浹背地記起自己的功夫只是三腳貓的事實。

  完蛋了,這美人欺侮龍千裡應該是他們的家事吧,自己何必要蹬這渾水?都是因為從小就一直在擔當照顧他人的姐姐角色,導致豎起羽毛保護自家小孩的護短心理早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本能了。

  「少主問你話哪!怎麼不回答?」一個聲音頗不客氣地打破沈寂,是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頭巾上插著幾根古怪的羽毛。紅十一傻傻地看著他的服飾,還來不及開口——

  「吳總管,你說錯話了,」龍千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在這裡,可以被稱為少主的人只有我,而現在我已經接任門主了,也就是說在青嵐門是沒有少主這個稱呼的……我希望大家都能記住。」他若有所指地環視周圍,卻避開了衛幽瀾的雙眼。

  「是。」吳總管滿面不甘地應承道。

  「還有,」龍千裡繼續道,「那個踢門進來的人是我的結拜兄長,別說踢破一扇門,他就是把青嵐門給拆了,也只有我能興師問罪。明白嗎?」

  看不出來呀。紅十一真想吹聲口哨。聽他一直默默不語任人長短,還以為這小孩很軟弱,誰知道他這麼厲害。也對,那個尖刻的口吻頗有自己初識他時的風範咧。

  「阿七,你有事嗎?」他抬眼望向她,眼裡帶著溫柔。

  紅十一得意地揚著頭,「本來有,現在沒有了。」嘿嘿,既然他能控制局面,當然無需自己雞婆嘍。

  「好,那你站到我的身邊來吧。」他淺淺地一笑。

  紅十一乖乖聽令,要是有哪個被自己得罪的人「不小心」給她撒點兒毒藥之類的怎麼辦?當然站在他身後安全!

  「那我們就繼續好了,」龍千裡終於望向衛幽瀾,口氣異常冰冷,「你剛才說的話,可以再重複一遍嗎?」

  「什麼話?」衛幽瀾淺笑若無,眉目不轉地盯著他。

  「就是剛才惹我兄長不快的那一句,」龍千裡的手壓在膝上,一下下撫著衣擺,像是要把上面的水雲紋撫平一樣,「老實說,那句話讓我也很不快啊。你的確是青嵐門聖醫的接任人,但亦沒有資格對門主這樣講話呢。」

  屋子裡靜默了,空氣好像會扎人一般,直到床上突然揚起一陣猛烈的咳嗽聲才重新將寂靜打破。

  「呵呵,」衛幽瀾低柔地笑了起來,「門主,無需我重複,你的行為已經對我的話做了最好的詮釋。一定要我重複也無所謂,因為你不在乎門下兄弟的生死,這——是一個事實。」

  「你明明知道石鳥受傷,和此地漢人督護有關,卻不去追察他們的責任,只是一味追譴我們的語失,門主兩個字並不是說著好聽的吧,那是要用行動來證明的。」衛幽瀾一字一句都說得溫柔,卻又字字帶扣。

  好奸詐!紅十一瞪向他,又是一個貌美如花卻心腸歹毒的傢夥。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把這事和當地官府扯上關係,」龍千裡依舊低頭看著衣上的紋絡,壓低的聲音顯得無比鄭重,「我們並沒有證據,就算有,你應該知道的,明著和官家對著幹,會給台江的苗人帶來多大的麻煩。難道說,讓台江染血就是你回來的本意?」

  滿屋的人聞言都是一呆,似乎沒想到龍千裡會針鋒相對到如此地步。

  「和漢人稱兄道弟的您,真是稟承苗漢一家親啊。」衛幽瀾淡淡地嘲諷道,避開了龍千裡的挑釁。

  「是嗎?」龍千裡不在意地笑了一下,「這次你回來,身邊多了個叫做蒼凜的漢人,和你也關係匪淺啊。如果一定要說和漢人官家的關係,你身邊的那位好像是……」

  「少主!」龍千裡身後的中年女子忍不住喝出聲阻止他說下去。

  龍千裡站起來,不只是回頭,連身子都一併轉過來,正面相對,「姑姑,你又說錯話了!」

  冰冷冷的眼睛啊,讓紅十一都看得一怔,身邊的女人輕顫了一下,「對不起,我叫慣了……」

  「我知道,你是教養千裡長大的人,所以我不怪你,只是希望這樣的錯誤,今後別再出現了。」他冷淡地望著她,剛才只是隔了一把椅子的人,似乎已經很遙遠了,那個人,不再是維護著他的姑姑了,她心中所向的是自己身後風儀灑脫的美麗男子。

  「千裡?」紅十一擔心地看著他,不由得叫出了聲。

  他聽到這聲低喚,冰冷傷感的心便溫柔了起來,沒關係,他有阿七,永遠會向著他的人。雖然滿屋的人都是他的下屬,但是卻包含了多少紛爭呢?剛才一腳踢開門,大吼「是哪個白癡敢對門主這樣講話」的阿七週身都鑲嵌了陽光一般,霎時,給了他面對一切背叛者的勇氣。

  他對著她輕輕一笑。

  「不要跑題了吧,」看來很穩健的老者,就是那日九江大會中的麻長老,「我們今天是為了醫治石鳥。門主、聖醫,你們都是上任聖醫的弟子,對石鳥的傷有什麼意見?」

  「本來無大礙,」衛幽瀾望了眼床上的垂簾,笑了一聲,「我只是不明白,這樣的傷,怎麼會拖到今天呢。門主,你對你的漢人結拜兄長都那麼親、那麼好,為什麼對你這個吃一個奶媽的奶長大的義兄石鳥,就連出手療傷都不肯嗎?」

  龍千裡聞言咬唇,「所以你就在門內到處傳言,我是因為擔心石鳥爭權才故意不給他治菇嗎?」

  「呵呵,這麼一說,我好像也聽過這個流言呢。」衛幽瀾笑得很美麗,「門主大人,不要把這些捕風捉影的事也扣在我頭上吧,我可是才回來沒多久呢。」

  「石鳥出事時我不在,回來後傷勢已經起了變化,門下諸人均束手無策,傷中有毒,異於常理,一日三變,無法下藥。」龍千裡看了床上重簾後的人一眼,不著痕跡輕歎了口氣……

  「我的醫術的確不如你,」他垂下眼簾,向淺淺微笑的衛幽瀾請求:「請你治好他吧。」

  那個人一定對他很重要……紅十一望了眼紗帳內的人,又望了眼龍千裡僵直的身影,所以,才會讓自尊心強烈的他向衛幽瀾暫且低頭吧。

  衛幽瀾沒有說話,只是坐到了床邊,從衣袖裡掏出銀針,身子探人紗帳,望了望床上緊閉雙目的蒼白男子,把針刺人傷口,半晌,他的手遞出長針,已經半染了幽幽的紫光。

  「我們已經都試過了,」另一位總管開口,「毒性是活動的,經常有變,所以……」

  「所以要穩定它啊。」衛幽瀾微微一笑,「我來調藥,但是需要一味雪蓮。」

  「雪蓮?」滿屋的人面面相覷,當地氣息炎熱,哪有這種東西。

  「其實,」衛幽瀾甩了甩針,「我到是知道哪裡有

  雪蓮,就怕門主不同意我去弄……」

  「這是什麼話,」麻長老不滿地道,「衛少爺也不要句句帶刺吧。」

  「門主一句話,麻長老的稱呼便從少主改成了少爺,比石鳥中的毒變得還快啊。」吳總管陰陽怪氣地嘲諷道。

  「好了!不要吵!」龍千裡皺眉望向衛幽瀾,「到底你是指哪裡?」

  「台江府衙……」衛幽瀾微笑著望向他。

  龍千裡恨恨地看著他,目光很複雜。

  連不瞭解他們內情的紅十一也聽出端倪了,這衛幽瀾不知吃錯了什麼藥,非得挑動龍千裡和台江地方官對著幹,如果他拒絕,便就正好說他是不想給石鳥治傷,對門內兄弟無情無義。

  紅十一覺得有些頭暈轉向。一聽這些和權謀有關的事她就頭痛啊。

  「我去。」龍千裡一言驚四座,就在有人要出聲反對時,他一字一句地道:「不過我不會去惹台江府,我是去懷化的雪峰山!」

  漂亮得像天空般清澈的眼睛掃視著周圍,包括衛幽瀾瞬間閃起一抹驚惶的臉,他揚起眉毛驕傲地宣佈:

  「我親自去給石鳥采雪蓮!」




  碎碎的石子鋪成鑲嵌花紋的小路。柳樹吐著白絮,如迷夢般隨風飄浮,輕輕揚揚,像正在下著細碎的雪。

  這裡是龍千裡母親出嫁前在青嵐門的住處,園中有一個清亮的人工湖,他經常會獨自一人坐在湖邊,在拂面的涼風中遙想昔日的幽香。

  「千裡!你到底聽沒聽我說話嘛!」

  身邊的人大聲叫嚷,拉回他的思緒。他迷惑地側過臉,望著阿七,為什麼他會帶阿七來這裡?這是他獨自一人的聖地不是嗎?

  為什麼會有許多的話想和阿七說,包括內心默默承受的疑惑猜忌還有不能訴諸任何人的秘密……

  「你為什麼要去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啊!那樣很危險你知不知道?」紅十一簡直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這傢夥知不知道他是什麼身體狀況?還要上雪山采雪蓮?

  「你手下那麼多人,派個人去不就得了!」

  「不是我親自去就沒有意義了,不那樣做,我就輸了,」他歎息一聲,「我就真正輸給衛幽瀾了。」

  「輸了又怎麼樣?」紅十一目光灼灼,「反正你又不想當這個門主!」

  他的眼神逐漸迷離,「我不想輸給衛幽瀾……」

  「千裡,你很累嗎?」紅十一擔憂地望著突然沈默的他。

  累?他淡淡地笑著,他真的覺得好累,隨著衛幽瀾

  幾個總管更是趁機投靠了衛幽瀾,外公留給他的責任,讓他覺得支撐得好辛苦啊,連教養他長大的姑姑……呵呵,她也是向著衛幽瀾的人吧。

  一直以來,青嵐門的諸位總管都知道衛幽瀾是外公的私生子,他們總是覺得衛幽瀾受了虧欠,因為外公傳位給了自己,他是受委屈才會離開。其實,他明白衛幽瀾當年離開是另有原因的。

  因為阿媽死了……

  那個人本來就只是為了阿媽才會留在青嵐門,惟一的理由消失了,當然就不會有人能留住那只飛鳥。

  「千裡,」紅十一擔心地喚他,「你怎麼了?在想什麼?」

  「阿七,你知道愛情是什麼嗎?」他望著湖水,頭也不回地問,目光與動盪的水面同樣迷離。

  怎麼忽然拋來這樣一個問題?她哪知道這個啊。

  好在龍千裡並不是真的要聽她的回答,他看著水面,輕輕一笑,「愛情,是一旦萌升,便任誰也無法壓抑、不能阻止、注定要開放的毒花,哪怕只會盛放一夜,也會有人甘願付出一生為代價。」

  「千裡,我陪你去雪峰山好不好?」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脫口而出,她也許只是不想看到千裡怔怔地望著水面的樣子,她也許只是想扭轉他的思緒,不想讓他再去思考那個會讓他露出那樣落寞表情的事情,她也許……

  好吧,紅十一垂下頭承認,自己也許只是瘋了。

  竟然會說出這種話,完蛋了,她不要命了嗎?她沒理由陪龍千裡發瘋啊!

  「阿七,你剛才說了什麼?」少年的聲音傳來,她低著頭,不敢抬起。神啊,讓龍千裡的耳朵變成水餃吧,讓他失聰吧。

  「你說陪我去雪峰山?」少年的聲音微微發顫。

  完了——神果然不理會自己的祈求。少女無奈地抬起頭。

  時空在那一剎那被定格了。

  即使時光再流失一百年,她確信她也會記住面前這一幕。

  整張臉龐都發著光彩的少年微微地笑了,上一秒,還那麼憂傷,好像背負著全人類的不幸,這一刻,他竟然……竟然笑得會讓看的人也感到幸福呢。

  「阿七,我……我好喜歡你。」少年睜著大大的眼睛,唇邊還保持著那朵讓她現在跳湖都沒問題的微笑,透明純淨的眼神無邪地望著她,「只有阿七袒護我,只有阿七為我說話,剛才,你突然踢開門時,我其實好高興,阿七,阿七……」

  清澈的、纖塵不染的眼眸中,閃動著得到了一直以來最渴望的東西般的滿足,少年站在盛放的粉白花叢前,微微笑著。明明眼前這個少年並不是最美麗的,她所認識的東十二要比他妖媚百倍,衛幽瀾也比他美得更

  加魅惑人心,可是,為什麼她卻會覺得,千裡的笑容那麼可愛,讓她堅硬的心都跟著融化柔軟了起來呢?

  少年並不知道自己所流露出這罕有的一抹笑容,造成了怎樣的奇跡。他只是想到了阿七喜歡他這個事實,心口就湧起了不知名的暖流,忍不住在雙眼蕩漾,綻放在了唇邊。

  就是這個微笑,讓紅十一忽然發覺,她可能是真的喜歡上了千裡,她想要保護千裡,她想要保護這個寶石般閃閃發光的笑容,那是儘管不常出現,可是見到一次就忍不住會想再去看第二次的笑容,想讓這個微笑定格在千裡的臉上……

  「阿七?」

  清甜的聲音打破魔法的禁忌,紅十一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會覺得他的微笑是如此可愛,會希望這個笑容永遠綻放在千裡的臉上,包括已經衝口而出再也無法收回的那句話,一定只是因為被他一時感動了吧,一遍一遍她對自己說:這是錯覺……

  「小心!」他一把攫住她的肩。

  她驚愕地回頭,發現已經撞到了身後種的幾叢竹子。

  「頭髮勾到了。」少年說著靠過來,小心翼翼地幫她拿下來。

  她的心怦怦地跳著。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一向大大咧咧的她竟會因為龍千裡這個小孩子的靠近而心跳心慌?

  「好了。」他已經幫她解了開來,刻意忽略鼻尖處傳來的清香,忽略放開手中那綹溫溫的頭髮時蕩漾心中的不捨,他別過頭,「我們去準備東西吧。」

  「嗯……」

  鵝卵石鋪就的蜿蜒小徑,曲曲折折通向未知的深處。翠綠的嫩竹斜斜地探出,瘦削的枝節上橫生一捧窄窄的葉子。她望了眼前方的少年,又望了眼身邊的竹葉,忽然想到了——句不知是誰說過的詩:竹本無心,奈何橫生枝節……

  陽光終於從雲朵中掙扎而出,向大地灑下一抹金輝。

  少女失神地看了眼太陽,原來有些事,是無法事先預料的。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4:22


 水面如鏡,映出一張絕世的容顏。

  白衣男子靜坐在湖畔的青石上,怔怔地望著水中的倒影。

  不知從何處投來一顆石子,擊起透明的水花,漣漪擴散成大圈小圈,撩亂了眼底幻境般的影子。

  「衛……」輕輕的腳步聲響起,伴隨一聲呼喚,穿著圓領對襟束腰青袍的男子走到他的背後,見他不答,依舊癡望著水面,只好輕歎一聲,隨手解下身上的外衣,為他披在肩上。

  「凜,我做錯了嗎?」衛幽瀾頭也不回,輕蹙著眉,「你聽到了吧,他去雪峰山了。」

  被稱為凜的男子人如其名,有著一雙如紅蓮之火般凜冽卻又好像強行塵封在萬年積冰下的眼睛,既炎熱,又冰冷,深沈得像一片沒有波瀾的海,而此刻,這雙眼睛忽略藍天綠水花草樹木,只專注地凝視著衛幽瀾一個人的身影,縱然那是個決絕得不會回首看他的背影。

  「不是你的錯……」他語音平板地回應,「是他太倔強。」

  「不,是我沒想到……」衛幽瀾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糾纏在心口,有幾綹長髮垂下來,繞在指上,和他的衣襟扭到一處。蒼凜的視線落在他纖白的指尖上,有些恍惚,不知道衛在淩虐的是手指還是頭髮,是衣襟還是心?

  為什麼這份不肯認輸的倔強都要這麼相似呢?衛幽瀾扯起——抹淒絕的笑,「凜,你跟著他,不要讓他出事。」

  「你……」蒼凜修長的眉微微皺了一下,硬生生把想要說出口的話嚥了回去,改成一句——「好吧。」

  「有你的承諾,我想我可以放心一些。」衛幽瀾依舊頭也不回,站起身,逕自向前方走去。

  肩上的青袍隨著他起身的動作滑落地面,蒼凜彎腰拾起衣服,默默地看著那個多年不變的背影。

  如冰如火的眼眸中有顏色在逐漸加深,直至比黑夜更深沈。




  雪峰山,位於湘西,山上積雪終年不化,算來是離台江最近的雪山。

  「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北方人,」站在陳年積雪中,穿著厚厚的皮毛大衣從頭到腳包裹的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的少年抬頭眺望四下延展直至山頂的銀光,忍不住抱住自己的雙肩,吸了吸鼻子,沒什麼志氣地發言道,「但是,我還是很怕冷的啊!」

  雪杉挺拔俊秀,松柏之類的針葉型植物點綴著這片冰雪世界,山腳下還可以看到乾枯在枝頭的松果不時掉落,有著圓圓的黑眼睛的毛絨絨的小動物在枝頭蹦跳著閃過。但隨著越來越艱難地向上行走,可見的顏色也漸漸單一了起來。

  披著銀色斗篷,如雪純白的臉色顯得與四周異常協調的少年回頭看了看嘴裡正在嘟嘟囔囔的傢夥,「阿七,你不會是已經走不動了吧?」

  「怎麼可能?,」她瞪起眼睛,連忙從深及小腿的雪中費力地攝出腳,向前邁出幾大步,直至呼哧呼哧帶喘地超過他,才張著大嘴得意地道:「竟敢小瞧我!我可是哥哥!」

  龍千裡盯著眼前一臉得意狀的少年,腦中不由得浮現適才見過的小動物的臉,被毛皮包裹著顯得更為小巧的臉孔加上一雙閃閃發亮的黑眼睛,真是怎麼看都覺得好相似哦。

  「千裡,你知道雪蓮長什麼樣子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已被人和小動物聯想到了一處,兀自端著兄長架子的紅十一有些疑惑和不安。

  「再怎麼說我也是青嵐聖醫的弟子啊。」龍千裡聞言僵了一僵。

  「可是我們已經走了好久了,都沒有見到雪蓮的影子。」

  「如果很容易就可以得到,我們還用來懷化嗎?隨便走走就可以看到的是菜花,不是雪蓮啊。」龍千裡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有時候,覺得阿七這個人還真是難以理解。

  紅十一悻悻地看著繼續行走的少年,敏感地察覺到自己似乎又被嘲笑了。她眼珠一轉,捂著嘴偷偷笑了起來,暗暗彎下腰,握起一大團雪,捏了個雪球,不動生色地喊了聲:「千裡!」

  龍千裡不疑有它,當下回頭,只見眼前一花,一大團東西飛來,他心下一驚,腳向左邊滑出半尺;以難以想像的迅疾速度抽出刀刃,「刷刷」兩聲將紅十一的心血傑作變成一蓬白色煙霧。零星的雪沫飛濺到臉上,他才意識到只是雪而已,顧不得拿袖子去擦,他怔怔地望著紅十一,雙眼充滿了不可置信的驚愕。

  「阿七,」少年顫著聲問,「你……攻擊我?」

  「天啊!你是什麼思考模式啊!」眼看少年驚怒交加傷心欲絕的表情,紅十一朝天翻了個白眼,為了表示內心的誇張感受,索性直挺挺地向後摔了過去,反正都是雪,摔不痛。

  「阿七!」前一秒還沈浸在悲傷中的少年慌忙跑過來,一把抱起她,連搖帶晃地吼道:「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本來沒事,現在快被你搖成豆腐渣啦。」她手腳並用才從他懷裡掙脫出來,連忙跳開幾步,大口呼吸,再也不敢隨便和龍千裡開玩笑了。這小孩不經逗。

  「阿七……」他哀怨地瞅著她,又摸了摸臉上的雪,「你為什麼打我?」

  「白——」她轉頭想大罵白癡,一對上那個「我被拋棄傷害了」的表情就不由得吞回後面的話,「我不是打你,我是用雪球打你……呸呸!」什麼活啊,她連吐兩聲,覺得好慪,為什麼這種事情也要解釋?但是……看著少年期待的眼神,她搔搔頭,不得不解釋到底:「這是打雪仗,是在玩啦。小孩子的時候不是常會這樣玩?」

  「我麼有玩過……」他有點兒傷感。

  雖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八成不是好事。紅十一索性再次擲去一個雪球,龍千裡低頭想事沒有注意,被打了個正著。抬起頭,映著冰雪的白光,有著黑眼珠的少年笑嘻嘻地看著他,「那就現在來玩個夠吧!」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被打中了,自己卻微笑了,每一次,想到悲傷的事時,只要阿七在身邊,自己的悲傷就像中了魔法一樣不可思議地如雪花般消失了。

  「千裡,千裡!」這樣大叫著他的名字,捧著雪衝他跑過來的少年,為什麼竟會覺得他是美麗的呢?對上那雙晶瑩的眸子,他的臉竟會有些發熱呢。

  「你一定也沒吃過雪吧!」

  「你餓了嗎?」他摸摸背包,「還有乾糧啊。」

  「哦——」紅十一呻吟一聲,「不是啊!」

  「那為什麼要吃雪呢?」

  「好玩嘛。」紅十一盯著面前這個比自己小了足有三歲的少年,心中忽然有些怪怪的感覺湧了起來,他是怎麼長大的呢?沒有打過雪球可能是台江下雪少的緣故,但那種有時候異常單純有時候又異常老成防備著別人的心理,怎麼想都覺得不正常啊。想到開九江大會日寸,除了他,在場的全是些老頭。好像也曾聽人說過,苗家的族長一般都是由年長者擔任的……那麼,千裡他一直都是和那些人相處嗎?沒有同齡的朋友,沒有過打打鬧鬧的嬉戲,也不懂什麼叫做玩笑,這樣一想,會讓她的心很不舒服。

  刻意拋開心中的感覺,她伸出舌尖,示範似的舔了舔手中柔白晶燦的雪,「雪是甜的哦,千裡。」

  真的嗎?他懷疑地看著她。看她笑吟吟地把手伸過來,用帶著誘惑的嗓音說:「嘗嘗看啊。」

  未假思索地低頭咬下去,在碰到雪的同時,也碰到了紅十一的手指,剎那間的接觸,為什麼竟會心神動盪,厚厚的斗篷之下,自己的心跳了起來……

  「甜不甜?」

  耳邊聽到阿七這樣催問,他回想適才的味道,卻忽然覺得身體有些發熱,奇怪,明明是在這麼冷的雪山裡,怎麼會熱呢。

  「甜不甜嘛!」

  「甜,」他輕輕地半咬著唇,羞澀地道,「好甜呢。」

  明明是她催問他的,為什麼見到他這樣回答,她的心竟然慌了一下呢?漏過一拍似的突突跳著。最近,他微笑的次數多了起來,冰塊臉的表情也開始柔化,只要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候,她都會覺得,他只是個可愛的十五歲少年。

  有些什麼事好像忘記了,不願意去考慮自己和他是什麼立場什麼關係,眼睛裡看到一個人覺得有些莫名的心安,見到他微笑,心裡就會有一方堅硬的東西塌陷掉,這是什麼樣的感情呢?

  目不轉睛,兩個人凝望,在四野的純白之中。

  「年輕人!不能再往上走啦!」一個陡然揚起的聲音讓二人一齊收回心神,驚惶失措地轉身,才看到一個老者背了個口袋正往下走。

  見他們望過來,老者揮揮手,「快點兒回家去吧!這裡不是小孩子來的地方,要下雪了啊。」

  「下雪?」紅十一的聲音有些發顫,不是興奮,是害怕。她雖然喜歡下雪,但那是指在有暖爐的屋子裡,不是在這種地方啊。何況,何況現在明明是春天啊。對啊,因為雪峰LLl四季冰雪不化,越往上走越冷,都差點兒讓她忘了在台江這時還是杜鵑花開的時節咧。想到這兒,她萬分懷疑地看著過路老者的臉。

  老者瞇了瞇眼,呵呵一笑,「年輕人,沒見過雪山起大風的樣子吧。」

  她當然搖頭。

  「刮起暴風的時候,揚起山谷中不會化的積雪,就像是下雪一樣哦。」老者看看天色,「我在山下住了十多年了,什麼樣的天色都不會看錯,你們快點兒隨我走吧。」

  「不要。」龍千裡直覺地拒絕。

  「好好好,不和我走也沒關係,你們順原路回去,山上不能停留。」老者呵呵地笑著,從他們身邊走過。

  「千裡,我們是不是該聽那老頭的意見?」紅十一望望銀光閃爍的LU頂,已經走了一半,有些不甘心,但是,萬一真的起了風暴……

  龍千裡臉色陰晴不定,好不容易爬到這兒,半途而費未免可惜,從台江趕到懷化,快馬加鞭用了最快的時間,雖然有衛幽瀾在,應該可以暫時穩住石鳥的傷,可他還是害怕拖太久會讓石鳥的傷勢惡化。何況如果雪山起風,應該不是兩三天會平息下來的事,萬一引起塌陷封山,到時候再上來就難了……

  他為難地看著阿七,不知道應該怎麼開門。和石鳥有兄弟情誼的人是自己,沒有理由讓阿七陪自己冒險啊。

  紅十一卻在此時輕快地道:「千裡,看那老頭長得也不像啥好人,沒準他胡說的,我們別理他了,繼續上山吧!」

  說完,她搶著向前邁出了幾大步,笑瞇瞇地回頭伸出手,「走呀,難道你這麼快就走不動了嗎?」

  阿七……一瞬間,少年的心被點燃了,眼底冒起水汽,阿七會這樣講,一定是因為看出了他的想法。

  紅十一故作輕鬆地向前走,心底卻思潮起伏。明明在雪中,身體卻熱得不像話。她覺得自己得了一種怪病,而這個病毒就叫龍千裡。只要是和他扯上關係的事,她的頭腦運作就出了問題,看到他為難地立在雪中,她竟會體貼地按他的心意行事。

  怎麼回事?到底是哪裡出現了問題?為什麼她會變成這樣?

  簌簌的雪地上響起急切的腳步聲,是身後的人追了上來,她來不及轉身,已被人伸臂抱住,冰冷的額頭抵住她的頸,後背傳來濕濕的溫熱,「阿七……我們不要走了。」

  她身子一震,因為明白少年說出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和決心。

  「傻瓜!」她努力讓情緒平靜,「你真的相信那死老頭的話?那是個陌生人耶!不要怕!我們繼續走!」

  「我不要你出事。」他抬起頭,小聲地說著。

  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她,清澈的眼中映著一層淺淺的藍,嬰兒般的眼睛,乾淨純潔,被這樣的眼睛盯住的話,還有誰的心能保持堅硬呢?至少她不能啊。因為不能,因為不忍,所以她微笑了,柔聲地低問:「你不想救石鳥了嗎?」

  她知道如果救不了石鳥,這個少年一生一世都不會原諒他自己,而他寧肯冒著一生一世不原諒他自己的風險,也不想讓他的阿七受到有可能發生的傷害。

  感受到少年的心意,讓她的眼睛濕潤了起來,在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一個人,會如此擔心她的安全,哪怕自己受到傷害也要以她為前提來考慮。為什麼呢?自己到底做了什麼競使他對自己有了如此深厚的感情?

  一直欺騙著他,只想利用他,而他卻義無反顧地給了自己這樣深沈而又難以回報的信賴。

  怔怔地望著他,希望時間也靜止下來,沒有過去,不想未來,忘卻自己是他所憎恨、是他所討厭的紅十一,只希望自己是沈七,是他喜歡、他信任的那個好兄弟。希望自己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可以成為真實。

  就這樣站在雪地裡,心,一點一滴被溫柔所蠶食,又暖暖地蹋陷了。她一把抱住他,那是錯愕又無名的情緒,它也許是突如其來,又也許,早就生根發芽。

  是誰說過,愛情是一旦萌生就一定會開放的花?

  他心疼她,擔心她,那她又何嘗不是呢?她不要他會後悔,她不要他受到任何的煎熬,他的願望也會成為她的願望,她不會回去,她要和他一起去採隱藏在某處的美好的雪蓮花。

  「阿七,」被她擁抱住的少年忽地揉了揉眼睛,踮起腳尖,「我好像看到那邊有一座小屋!」




  木屋裡備足了乾燥的木柴,還有一些清水還有食物。

  圍在發出辟啪聲響的火爐旁,她搓著被凍紅的手,環顧牆上鋪展的皮毛,「這應該是獵人在山上的小屋吧。 」

  「可能吧。」少年蒼白的臉映著紅紅的火光,顯得很安靜。

  她微微笑著, 「太好了,我們可以在這裡休息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要起風,如果沒有,再走也來得及。」

  「嗯。」他衝她一笑。拿出乾糧在火上烤了烤遞給她。

  「阿七……」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

  「怎麼了?」她加了根木柴,抬頭看向他。

  少年露出恬靜的笑容,「阿七,我喜歡你。」

  她的心突突地跳著,明明知道少年口中的喜歡只是兄弟之間朋友之間的喜歡,心裡卻還是忍不住那份騰升的雀躍,她對他,好像有了不再純粹的感情啊。

  「所以,」他頓了頓,「我希望你可以幸福,不想讓你受到一點一滴的傷害。」

  她朦朦朧朧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龍千裡真的是如此坦白的人嗎?那個彆扭的小孩子即使坦率也是有他的底限吧,怎麼會突然說出這些自己聽了都會臉紅的話?

  頭猛然昏眩,手中的乾糧灑在了地上,視線中跳動的火苗旁少年的笑容帶著淡淡的哀傷,「對不起……」

  她聽到他這樣講,隨後失去了知覺。

  「對不起啊,阿七。」龍千裡把屋內的皮毛都蓋在她的身上,歉然地看著她。偷偷在食物中下了一點藥,不會對人體有絲毫的損傷,只是一般人聞了後會睡上幾個時辰。他不能讓阿七和他一起去冒險,等藥力消失過後,自己應該已經能找到雪蓮回來了,到時候,再和阿七賠罪好了。

  深深地再看了她一眼,他小心地掩上了門。

  屋外冰冷的空氣讓他的身體瞬間打了一個戰慄,而他的表情卻是那樣地柔和。就像他此刻的心一樣柔軟。感謝神讓他發現這座小屋,可以給他的阿七以溫暖和安全。

  少年放下心來回頭一笑,提起氣,飛快地順著延展的山脈向山頂疾奔而去。




  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

  月亮隱藏在雲中,樹枝掩蓋下的影影幢幢化為模糊不定的團團黑影,猶如棲息在暗地的妖魔。

  這是哪裡?

  冷汗涔涔,呼吸都不敢發出。雙手握緊衣角,傾聽著慢慢靠近的細微沙沙聲響。

  她為何如此恐懼?

  樹枝起伏,穿著青藍色衣裳的人漸漸露出蒼白清秀的臉,清澈如水的眼睛。銀響鈴叮咚作響,伴著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那是……那是誰……

  心口糾結,遠方傳來輕聲的呼喚,柔軟得像飄落的雪花。

  「千裡!」

  紅十一霍然驚醒,身體覺得異常寒冷,向右邊一望,爐中的火已經熄了,小屋中只有自己。想起昏迷前少年溫柔的表情,她不由得咬牙切齒。

  「竟然敢把我迷昏!可惡!」幸好小時候師傅閒著沒事也常搞這種把戲,她的身體對抗迷藥比一般人的抵抗力要強。

  到底昏了多久?她疑惑地站起身,想看看陽光的走向,才推開門,一股冰冷的風就夾著雪片迎面襲來,吹得沒有防備的她一個趔趄。

  跌倒在地扭傷了手指,而驚恐的腦海中只是反覆出現一個名字——千裡。

  「白癡!」大叫一聲,她衝出小屋,心中的不安已淹沒了理智,風吹亂她的頭髮,視野中一片白茫茫的,雪被風揚著,紛紛落落,真的像是在下雪呢。

  雪地上的腳印已被風摧毀大半,但依稀可以看到有人行走過。她追蹤著斷斷續續的痕跡,施展她那惟一算得上厲害的輕功疾奔,幾乎快要哭出來地喊著:「千裡,千裡!」

  冰冷的雪山,迴盪著她的呼喚,遠遠地擴散著,空曠得聽不到回音。

  眼淚是熱的,吹在眼中的雪粒是冰的,隨著上升的山路,下降的溫度把她眉睫間的水汽結成霜花。

  為什麼內心竟會如此惶恐?

  她喜歡千裡,她不要他出事。

  「千裡,你在哪裡啊……」

  聲音已經摻雜了哭腔,腳也開始發軟了。怎麼我也找不到,那樣會讓人發狂窒息的痛,不想再感受。

  雙腿一軟,她再次跌倒在雪中,眼淚燙燙的,把雪化成水,瞬間又結成冰。

  這是懲罰嗎?

  她一直欺騙他的懲罰嗎?




  滿是積雪的窄窄的狹谷,兩邊堆滿尖銳的冰稜結晶。水晶般的冰簇反射著迷離的光,有冰藍色的花依偎著冰塊,綻放在稀薄的陽光下,

  雪蓮……嗎?她愣愣地看著,她不知道,她想看到的……

  呼吸瞬間屏住,手指都無法移動,焦急地左右梭巡下撞人她瞪大的眼瞳中的是……

  少年如一尊靜靜的石像,躺在谷中的雪地上,他的手上握著一朵雪蓮,而身體卻一動也不動。風猛烈地揚著,因兩邊都是巨大的冰稜反而幫他阻擋了大部分,斗篷由銀色變成了完全的雪白,頭髮、眉毛也都染上了無瑕的色彩。

  透明的臉,映著透明的冰,相映交輝反射著熠熠的光。

  她站在上面俯望,心卻緊緊地縮成一團。

  狹谷並不深,她卻顫抖了一下才跳下去,她怕的是,手碰到少年的同時,發現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站在他的腳邊,被施了魔法般不敢動。直到少年腰上的鈴鐺再次催促般地響起,她才如夢初醒般跑過去,一把將他抱在懷裡裹緊。

  額頭抵住他的額,手伸進他的懷中,一瞬間,那樣冷的冰雪中,她的額上出現了汗。

  緩慢的卻是的確在跳動的心臟宣告他還活著,她彷彿虛脫般鬆了口氣緊緊地抱住他。

  「還好,要是死掉,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她把口中的熱氣呵向少年的臉,拚命搓著他的手,看到他還是不醒,猶豫了一下,她吻上他的唇。

  懷中的身體是那麼纖細,是啊,這是一個一出生就被宣佈活不了太久的孩子。她憐惜地抱緊他,在這一刻,多麼希望能把自己的體力分給他,把自己的生命分給他。

  冰冷的世界中,有絲絲暖氣吹來,香香甜甜的,那麼溫柔,如同母親的懷抱……

  是誰輕輕地低喚他,又惡狠狠地責罵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地肯求他快點兒睜開眼睛,這樣全心全意期待他醒來的人……是誰?

  眼皮掀開,清澈的眼睛對上幽深的眼眸。

  冰冷的唇上還殘存著令人恍惚的香味。

  「阿七?」他不敢確定地看著這個擁抱自己的人,這是幻覺嗎?

  「千裡……」她咬住嘴唇,想要罵他竟然一個人出來冒險,張嘴卻先怔怔地落下了眼淚。

  「阿七……」

  「千裡,你不要怕,我帶你回去。我們回去!」

  「別傻了,你已經沒有力氣了吧……」

  清澈的如冰雪般的眼睛看透一切似的看著她,讓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懊悔過她為什麼沒有勤練過武功,如果身手高強一些,如果體質能更好一些,她就可以快一點兒找到他,快一點兒把他帶回木屋中去。

  「阿七,我也許就要死掉了。」他望著那幽深的眼睛,脆弱忽然襲來。其實,可以的話,他也想活得長久一些啊,和阿七在一起的話,他一定可以告訴他更多的事情。雪是甜的,風箏和雪球不只是屬於小孩子的遊戲……

  「傻瓜,」她拍拍他的臉,「你哪會這麼容易死!你一定要堅強一點兒啊!」

  「沒關係……」他的意識漸漸有些迷糊了,凍得發白的唇不由自主地說出最脆弱的話,「如果我就這樣死去,也不會有人為我悲傷的……」

  「你是傻瓜啊。」臉上傳來猛烈的巴掌聲,拚命拍打著他的臉奪回他的神志,在眼睛聚焦看清楚面前的人

  是誰之前,那個人不客氣的聲音已經更先一步地竄入心底——

  「你是男人啊,是男人的話,就堅強點兒!」

  紅十一緊緊抱住他,如果就這樣放開懷中這個溫度低於常人的少年,他就會死在這裡。

  「千裡,你不要睡!」她努力背起他,「我帶你走,我們一起走,不可以睡!聽到沒有!」

  「我好困……阿七……」

  「那也不能睡!睡著了,你就見不到我了!你想要見不到我嗎?」

  「不想……」

  「那就乖乖聽話!」她有些發麻的腿艱難地移動著,深吸一口氣,縱身向上跳躍,卻跌了下來。

  好重,好痛,眼淚湧起,她好沒用。

  「千裡,不可以睡……」哭著把他再次背起來,抹了一把眼睛,試圖繞到冰谷比較矮的地方再向上躍,

  「你要睜大眼睛,你看,雪花被風吹亂了,就像是真的在下雪一樣……」

  她努力地一邊走,一邊和他說話,怕他就此睡著,

  「雪花下的時候,有六瓣的,有十二瓣的,是雖然冰冷卻美麗的花。千裡!你有沒有聽?」

  「我在聽……」他迷迷糊糊地回答著,「我在聽,雪花有六瓣的……」

  「對!」她大口喘著氣,咬著牙,再走,再走,

  「你要聽哦,雪花是最堅強的花,在最寒冷的地方也會開放。」

  「嗯,雪花有六瓣,美麗的銀白的六瓣花……」

  她停下來,仰頭看了看,咬緊牙,再跳,卻因為無力而再度摔了下來。

  「千裡,你有沒有痛?」她哭了,卻聽不到少年的回答,驚恐地回過頭,卻發現他已經暈了過去,怎麼辦,難道她真的沒法帶他走嗎?雪山中的大風揚起陳年的積雪,在一片銀白的冰的反射中,美麗的六瓣花在眼前飛舞,一片片揚起,一片片落下……

  她低下頭,任不甘心的淚水落在雪中,一雙腳,出現在她被淚水模糊的視線裡。

  愕然地抬起頭,相貌清俊,凜冽宛如紅蓮火焰的男子不知何時站立在了面前,看她半晌,他伸出手,「把他給我。」

  「你是誰?」太過驚訝反而沒有意識到這是獲救的可能,她緊緊抱住千裡,怎麼能把他交給陌生人?

  他不動聲色,忽然出招,她眼前一花,甚至沒有看清男子是怎麼出手的,懷中便已空了,千裡已被他搶了過去。

  「你……」她剛要衝過去,卻看到男子把手指放在唇上,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然後提掌貼在千裡的背上,有熱氣從他的手上冒出,她知道他是在把自身的內力輸送給千裡,便怔怔地又收住腳。

  眼見龍千裡的臉色緩和,眉上的冰化為細小的水珠,男子才收手,一手拉住紅十一的胳膊,一手抱著少年,飛身一躍,把他們帶出谷底。

  「你是誰?」紅十一奇怪地問。

  他依然不回答,把龍千裡交回給她,向著東南方一指,「向那裡走,一直走到山下,會有馬車,車裡有酒,你休息一下再帶他回去。」

  說完話,他轉身而行。

  「等等!」紅十一上前一步,「你……你到底是誰?」

  男子徐徐地轉回身,半晌才說:「大概是他的敵人吧……」他不著痕跡地歎息一聲,如果衛一定要扮演這種角色的話,那就算是敵人吧。

  「敵人?」敵人為什麼還要救他?她不解。

  男子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敵人比故人也只多了一筆而已,有些事,不必搞那麼清楚。」

  什麼啊,讓她一頭霧水嘛,「喂,你……」

  「對了,」男子忽然回頭,「別讓他知道是我幫了你們。」

  就算是危急關頭出現的恩人,這樣命令的口氣也讓紅十一不爽呢。

  「這是命令嗎?」

  「不,」男子玩味地道,「這是交易,紅、十、一、小姐……」

  她眼睛愕然瞪圓,他……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就當是秘密吧,就像你也有不想讓懷中的人知道的事不是嗎?」瀟灑地甩一下句話,男子很快消失。

  她抱著千裡,擔心他的身體,只得按照男子指點的路線行去。

  心頭一團霧水。

  不過……

  她看著懷中的少年,忍不住微笑了起來,還好,他沒有事。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6:13


  沿著湖邊栽種的細瘦綠竹,隨著清爽的風,在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上投射下細窄的陰影,衛幽瀾站在樹陰中,遠遠地把手中的食物一顆顆向湖中擲去,隨著手的動作,零碎的魚食在風中劃出漂亮的弧線,水中的魚兒悠悠地靠近岸邊,無聲地吞嚥。風吹來,鼓蕩起他一身華麗的白色錦緞。

  「看來台江的雨季已經結束了。」

  隨著低沈的聲音,蒼凜出現在衛幽瀾的身後,看著他,修長的眉輕輕佻了一下,「衛,門中的長老好像說過,請你不要再穿漢人的衣服。」

  「好像是。」衛幽瀾並不回頭,只遠遠注視著水中歡快的魚兒,美麗的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可是,自私的衛,從不會聽任何人的命令。我只做我想要做的事。」

  「是啊……」蒼凜輕笑了一聲,「比誰都驕傲的衛,只為心愛的人做事。那麼……龍千裡平安帶著雪蓮回來了,為了救石鳥冒了這麼大的風險,這一下,支持他的人反而更多了。你又該如何呢?或者說,接下來,你又要做什麼呢?」

  「有句詩『絲雨織紅茵』,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衛幽瀾望著落在水中的杜鵑花瓣,天外飛來一筆地問道。

  「我一向是個不懂風雅的男人。」

  「即是說雨水過後,大地會開滿紅色的花,像鋪了紅色的錦緞。」

  「你的心情好像不錯?」

  「是啊,聽了你的報告後,我的心情一直很好。」衛幽瀾抬頭望向初晴的碧空,「經歷了悲傷的人,在雨後會得到他應有的幸福,嗯……有一個在危險關頭也不會棄他於不顧而溫柔守護他的人,那麼,他應該可以得到幸福吧。」

  「是啊……」蒼凜垂下眼簾。

  「今晚龍塞會有慶祝活動吧。」他與水面相對,輕輕一揮手,把手中的食物全部灑落。

  「嗯。為了慶祝龍千裡平安歸來,以及石鳥的傷癒。」蒼凜發出低沈的聲音,「你,總不是想去參加吧?」

  「我?別開玩笑了,我適合穿上苗裝在火邊跳反排木鼓舞嗎?」

  「呃……」

  「活動過後,」衛幽瀾若有所思,「我想見沈七。」

  「好吧,一切如你所願。」蒼凜的眉輕輕地皺著,微瞇著的眼睛充滿了不贊同,「雖然我,並不支持你這樣做。」

  「呵呵,我必須這樣做。」

  陽光下,穿著白色綢緞的華麗男子站在綠波蕩漾的湖邊,望著幽深的水,露出淺淺的微笑,「為了我最愛的那個人。」




  「你醒來、醒來呀!到底要睡到什麼時候啊!」

  陽光幻化成千絲萬縷的銀線,由窗欞灑落,暖暖地包裹著紅十一睏倦的身體。

  她翻了個身,不理會身邊持續發出噪音的大嗓門,只希望長睡不醒。渾身都酸疼得像是被人從頭到腳重重地打過一頓。儘管意識已經清醒,雙眼卻還是勞累得不

  想睜開。可以的話,讓她再睡個三天三夜吧。因為一旦睜眼的話,就不得不面對自己那理不開的感情了呀!

  「醒來醒來!」

  蚊子一樣的聲音在耳邊不停地催促,煩死人了……不去理……

  「再不起來,我就動手幫你換衣服嘍!嘎雄大人!」

  「死女人……」紅十一掀開眼簾,咬牙切齒地用左手一撐坐了起來,「你就不能讓我好好睡一覺嗎?」猶帶惺忪的眼睛向站在床邊的龍鳳投射去憤怒的視線,「你這個沒良心的!我是你家鼓主的救命恩人耶!我把他帶回來很容易嗎?連讓我大睡一場都不行嗎?」

  費力把龍千裡從風雪中帶下山,日夜兼程趕回台江,把龍千裡交到龍鳳手上的那一刻,她也終於支持不住地栽倒了。

  龍鳳倚在門邊,懶洋洋地看著和睡眠掙扎的紅十一,手裡抱了一大堆衣服,「你已經睡』了兩天兩夜了,也應該是清醒的時候了吧。」

  兩天兩夜?她怔了怔,忽然像被雷劈到了似的,從床上跳下,一把抓住龍鳳的衣襟,「千裡,千裡怎麼樣了?」

  龍鳳很悠閒地扳開她緊抓的手,促狹地向她一笑,「你不是常說男女授受不親,要我不能碰你嗎?嘻嘻……」

  「好姐姐,你快告訴我嘛,」情急之下,只好施展出秘傳撒嬌絕技,惹得龍鳳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傻瓜!要是大人出了事,我還會在這裡和你磨牙嗎?」

  「這麼說,千裡沒有事嘍?」她眼中一亮,還是想聽到她親口確定才覺得安心。

  「放心好了,他只是體力虛脫,反正大人的身體一向是不好的,對藥性依賴比一般人要強,吃什麼藥見效都很快,恢復起來也一樣。他早就醒來了……」

  「那我去看他!」紅十一急忙穿鞋,聽龍鳳講話像在繞彎,不如直接去見千裡。

  「站住啦!」龍鳳一把揪住她,把懷中的衣服塞到她手中,凶巴巴地道:「不換衣服我就不告訴你他在哪裡!」

  紅十一呆呆地看著手中一大捧複雜的衣物,好像是苗人的服飾,要她穿這個?好麻煩耶。

  「快點兒換吧。大人已經在門口等你醒來等了好幾個時辰啦。」

  「什麼?他……他在門口等……等我?」紅十一抱緊衣服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是啊,他一醒來就坐在那裡等你了,你就快點兒……」她話未說完就看到紅十一七手八腳地把手上的衣服往身上亂套。

  「天!你等等,這個不是這樣穿的!」龍鳳臉色發青地衝上去,那是特意為了今晚的慶典給他準備的衣服啊。他胡穿一氣,到時候,丟臉的是她這個祭祀啊!

  「喂喂,龍鳳,授受不親,你不要碰我啦——」

  倚在門邊的少年疑惑地向裡面望了一眼。好吵,一定是阿七醒來了。




  只是從房間走到門口這一小段距離而已,為什麼,她會走得如此忐忑不安?一想到推開門後,就要和那個少年見面,心裡就像有一面小鼓咚咚地被敲了起來。

  指尖碰上門的剎那,不期然想到了雪中的那個吻。在當時只是為了溫暖他而毫無雜念的一吻,此時此刻回想起來卻足以讓她面紅耳赤……

  有許多話想要和他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想要提起勇氣乾脆向他坦白一切,又害怕他會因此而憎恨自己。

  瞬間,心潮思緒百轉千回,卻又在真的見到他的一剎那,化為一片空白。

  陽光,隨著兩扇門的開啟,灑進耀眼的光輝。穿著冰藍色華麗苗族禮服的少年,站在陽光之中,向她展露一個大大的笑臉。

  心臟猛烈收縮,呼吸都感覺困難。怔怔地望著陽光下真實而溫熱的他,瞬間,眼淚竟然流了下來。

  「阿七!」少年慌張地邁上幾步,扶住她的肩,「你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

  不是,不是,她拚命地搖頭,眼淚隨著頭的擺盪,撲簌落下,「我沒有事……」

  「可是你哭了……」他伸手去擦她的眼淚,手指沾了陽光,有些溫溫的。

  「我沒有哭,」她倔強地用手背抹了一把,「只是眼淚一時無法停止而已。」

  無法停止啊。

  想起了在雪中找不到他時的惶然,想起一度以為他已經死去時心中窒息般的疼痛,此刻,終於確定他平安了,放下心來的眼淚怎樣也停不下來。

  她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中居然會有這麼多的眼淚,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也可以這樣用力去喜歡誰。

  那句起初或許是謊言,此刻已成為真實的咒浯,名為:我喜歡你。




  第一次看到阿七哭,好像是在初見面的客棧裡。當時的阿七隻是一個他所討厭的陌生人。因為覺得他很無禮,很輕薄,一時生氣,就打了他,結果他抱著自己的腿死皮賴臉地哭著不肯放手。

  那時候,覺得男孩子還哭成這樣是件很難看很丟臉的事。為什麼……現在,他看到阿七流淚的樣子,卻會認為那是美麗的呢?

  他明明最不喜歡眼淚了。因為流淚總是讓人感到那是脆弱的表現。

  可是,阿七的眼淚似乎不一樣。

  在雷中,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永遠的和這個寂寞的世界告別了,卻在輕聲的呼喚和惡狠狠的斥責聲交替在耳畔響起時睜開了眼睛,睜眼的瞬間,看到有銀色的水珠自阿七的眼中直直地落下,打在他的臉上有些微疼。不想看到阿七這樣傷心,不想讓阿七這樣難過,想要抬手擦掉他的淚,手卻一動也不能動。

  現在,他的手可以動,因此,幾乎想也沒想他就抬手試去了她臉上的淚,「阿七,你哭泣的樣子雖然並不難看,但是,眼淚和你一點兒也不相配。」

  「什麼嘛!」紅十一大力地擦去淚水,「這就是你對救命恩人所說的第一句話嗎?」

  「呵呵,」陽光下的少年輕輕地笑了起來,「因為我一直想對你這樣講嘛。阿七是最適合微笑的人,笑起來非常的美麗……」講完這句話,他自覺有些許形容不當,難堪地別過頭,竟然說阿七美麗,他會生氣吧。

  「真的嗎?」紅十一很是高興,摸摸自己的臉,忽然疑惑地道:「那為什麼那傢夥一直說我笑起來非常奸詐,很難看?」

  「哪個傢夥?」雖然阿七沒有生氣讓他放下心來,可是阿七口中聽來很熟稔的人卻讓他的心情又沈了下去。

  「是我的一個朋友。」她不在意地隨口回答,睜大眼睛打量少年,「千裡,你今天穿得很華麗呢。」 。

  「你也一樣啊。」見她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龍千裡的情緒稍稍恢復。想到自己對他的事一無所知,想到他或許有除自己之外其他很親密的朋友,內心就不可抑制地泛起刺刺的不快。

  「我?」紅十一苦著臉拉拉身上的衣擺,「是龍鳳強迫我換的,說今天要舉行慶祝活動!」

  「慶祝我們死裡逃生平安歸來,石鳥的傷情也控制住了,所以今天江略中要舉行大肆的慶祝哦,會非常熱鬧的。」他熱切地向她說明,雖然並不喜歡這類的活動,但一向愛熱鬧的阿七想必會喜歡吧。想到可以讓阿七開心,他就莫名地也跟著興奮起來。

  意識到這點,少年的臉色忽地轉為暗淡,自己對阿七……

  「千裡,」紅十一低下頭,有點兒不敢看他,緊緊揪住繡滿花紋的藍色衣擺,「我……我們出去透透氣好嗎?」找個時機,和千裡坦白一切吧……

  畢竟,只有這樣,她才能和千裡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啊。想到這兒,少女的臉頰不由得染上薄薄的紅暈,更是讓一旁那正在為自己產生了禁忌戀慕而在暗自傷懷的少年看得目不轉睛。




  兩個人在附近的山林間漫步,隨著他們的深入,樹林越發稠密,高大的喬木伸出龐大的枝椏,形成茂蔭蓊鬱的天然屏蔽,阻截了直射而下的陽光。

  紅十一偷看一眼身畔無言的少年,心裡有著奇異的緊張。森林中清寂無人,只有風吹過樹木濃密的冠頂不時發出沙沙的聲響,無名的野花四下怒放著,偶爾遠方傳來一兩聲輕脆的鳥啼,如此空靈寧靜的地方,她幾乎可以聽到心在胸腔裡通通跳動的聲響。

  該怎麼開口講呢?少女為難地交織著十指,難道要她突然來個大轉身,對少年說:「嗨!我其實就是你曾經追殺過的紅十一,打算騙你才和你在一起,現在我真的喜歡你了,和我交往吧?」天哪,怎麼可能這樣講嘛!

  「阿七,你在想什麼?」他停下腳步,幽幽地望著她。

  「啊?」她慌亂地抬起頭,看到少年一臉控訴的表情,「沒有啊。呃,我在想晚上一定會很熱鬧。」

  「阿七騙人。」他悶悶地低下頭,不開心地順手拔下路邊的野草。

  「我騙人?」心裡有鬼的紅十一嚇得退後一步,結結巴巴地問,「我……我哪裡騙你了?」

  「反正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他垂著頭,手撚著衣帶,又苦悶又酸澀的心情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阿七在想什麼,他永遠也不知道,他對阿七的事,從來也不瞭解。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想要更多的知道阿七的事,阿七的過往,阿七的朋友,阿七的一切一切他都想瞭解,想要參與,想要獨佔。

  阿七說起他的朋友時,他會不開心;阿七稱讚別人時,他會不愉快;甚至阿七的眼睛去看藍天白雲飛鳥綠樹,他都會有嫉妒。希望那雙幽深的眼睛總是停留在他的身上,希望阿七所思考的永遠是和他有關的事情,想讓阿七哪裡都不許去,只留在自己的身邊……

  這樣的心情,隱約覺得是不對的,但卻沒有辦法與心底最真實的願望相抗衡。

  抬起頭,凝視綠樹下的少年,清秀的容顏,配上苗家的盛裝,更顯得風神異秀。被樹葉分隔的陽光化為一隻隻閃爍著金光的蝴蝶,在阿七的衣上、額角、唇上溫柔地印下透明的親吻。

  美麗的阿七。

  如果是女孩子就好了。

  少年因心中那潛伏多時的願望猛地在心頭浮起而黯然的別開眼睛。

  心口微微地刺痛,不敢驗證那猛烈而洶湧的情潮,如果阿七知道自己懷抱著如此的感情,一定會討厭他的。少年怔怔地想著,何時開始的呢?他竟然會害怕阿七討厭他。粘上來的人、一直糾纏不放的人,都是阿七不是嗎?從什麼時候開始,一遍遍說著喜歡的人,變成了自己?

  不對,不對,他緊緊抿住嘴唇,生怕一不小心會吐露內心的秘密。自己心中漾起的這份酸酸澀澀的喜歡和阿七說的喜歡是不一樣的,不一樣……

  少年的臉色和眼神在陽光與樹木的晃動所造成的陰翳間不斷地變幻著,看得少女愈發緊張。

  「千裡……」她困難地繞著圈子試探,「我們相遇也是有緣。不過,你當初為什麼會去離台江那麼遠的地方啊?」

  「是為了一個可惡的女人。」龍千裡這才恍然想到,他已經很久,不,是壓根已經忘了有關紅十一的事。

  「呵呵,」紅十一扯開一抹僵硬的笑容,「女人……是你的紅顏知己嗎?」

  紅顏知己?意識到這四個字所代表的引申義,害怕被對方誤解的少年過於激烈地反駁道:「才不是!那種垃圾!我才不認識!我只是想殺掉她,省得她為害江湖罷了!」

  垃圾?紅十一想要坦白的信心開始搖搖欲墜,臉色難看地望著龍千裡,「那……那你現在也沒有放棄要殺她的打算?」

  「那種人提她幹什麼!」難得和阿七兩個人獨處,他不想提起別人,何況,他要做的事這麼多,哪有功夫天天死纏那個女人啊。

  「咦?阿七,你的臉色好差。」。

  「沒。」紅十一心虛地嚥了口唾沫,「我只是走累了,有些渴……」

  龍千裡歉疚地想,都是因為在雪峰山止讓阿七消耗了太多的體力,「阿七,你先坐在這歇息一下,前邊就有一道泉,我去取些水來給你喝。」

  「不用那麼麻煩了……」她這完全是被嚇的!

  龍千裡溫柔的笑容中包含著一縷親暱的寵溺。

  「你坐在這等我。」他輕輕地笑著,轉身而去。

  直到龍千裡消失在視線裡,紅十一才頹然吐出胸腔中鬱悒的長氣。完蛋了,千裡他這麼討厭紅十一,要是讓他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哪還能表白心意呢,怕不一刀就被他砍掉了。

  想到少年適才提及紅十一時口中的不屑,她不由得一陣難過。千裡他那麼輕視紅十一,如果讓他知道自己就是他最瞧不起的人,一定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吧。

  想到會被千裡用厭惡的眼光看待,想到會再也不能待在他的身邊,心口便不斷傳來悶悶的痛。

  她知道,這是懲罰,是她欺騙了千裡所要受到的懲罰。

  癡癡地望著少年離去的方向,會為了她口渴而急忙去打水給她喝的人,那純潔天真無邪的少年,如果,他知道了這一切的真相,會怎麼樣呢?

  他會生氣、會憤恨,或者,他會原諒……不,最大的可能是他會受傷。

  她搖了搖頭,有些頹唐。

  幽幽的眼睛浮動起一抹水汽,也許,她注定要失戀了,因為她根本就不想坦白了,她不想離開他的身旁,她也不想讓他傷心……

  做兄弟,做朋友,做夫妻。

  退卻,前進,停留原地。

  不甘心,不情願,以及無可奈何的心緒在心中激烈交戰。

  他應該喜歡沈七,但他討厭紅十一。

  「啊——為什麼會有這種複雜的關係啊!」她受不了地拚命搖頭,想將大腦內混亂的碎片全部甩去。

  「還不都是你自己的緣故啊。」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合成立體聲。

  紅十一嚇得飛快地跳起來,「誰?」

  「老大!你真是不一般的薄情呢,竟敢忘記我們?」

  兩個一模一樣的少年笑瞇瞇地自大樹的兩側分別跳了出來。

  「阿左阿右?」異地見故人,紅十一驚訝的成分遠遠大於驚喜。

  「你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難道我才離開一段時間,江湖風雲榜就已經倒閉了嗎?」這兩個小子竟然不在家裡主持大局?

  「安心啦。」阿右體恤地拍拍她的肩,「在我篡位成功前,是不會那麼輕易讓它倒閉的。」

  「對哦,我們只是聽說老大你受了傷,不放心才來看你的。結果你看來很精神嘛。」阿左從旁跟進補充。

  「聽說?」紅十一懷疑地看著兩張清秀喜人的面孔,「聽誰說?」

  「東十二呀,人家畢竟是密探聯盟十三?的領袖呢。天下事不論大小,盡在其掌握之中,比起來,老大的道行就差得遠嘍。」

  阿左雙手放在胸前十指交加,一臉興奮,「東十二逢人就說,你連一個龍千裡都擺不平,砸了紅十一的招牌不要緊,連累十三?的名義就要你賠!」

  「聽了這樣的話,你竟然還敢給我露出這副高興的表情?」紅十一順手掐上阿左的臉,狠狠地扭了一把。

  「痛!」

  阿左還沒出聲,阿右已經捧著臉抗議了起來:「老大,你打他我也會痛耶!我們特意來看你,你竟然如僧膜艉U毒手?」

  「少來啦。」紅十一掃他們一眼,從鼻孔中發出一聲冷嗤,「特意來看我?分明是接了什麼好康的任務來這邊,才順便來見我!」

  「哇哦,」阿左無限崇拜,「老大就是老大!說得一點兒都沒有錯耶!」

  「該死的阿左,誰讓你說出真相的!」

  樹枝斷裂的聲者「啪」地由身後傳來,紅十一慌忙推他們一把,「是千裡回來了,你們快點兒滾!」

  「真是無情……」

  兩個少年整齊地感歎完畢,同時向後翻轉,瞬間消失。

  紅十一急忙轉過身,樹葉撥動,龍千裡慢慢走了出來,兩手空空。

  「千裡,」她迎上去,「水呢?」

  少年淺淺地一笑,「灑了……」

  「哦。」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嘴角,還真的有些渴了呢,「我現在不累了,你帶我去泉邊吧。」

  「阿七……」少年的聲音緩慢而低沈,帶著莫名的瘖啞,清澈的眼睛映入了周圍隨風起舞的樹枝陰影而閃過一道黑暗,「我們剛才提過的那個女人……那個叫做紅十一的女人……」

  「嗯?」紅十一晶亮的眸中閃動著疑惑的眩光,看著少年,隱約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妥。

  少年側過頭,露出一個詭異又飄忽的微笑,淺得像映入水中的雲影,分不清是真實還是虛幻。

  「我恨那個女人……」低柔而清楚的聲音甜軟地響起,伴隨著低不可聞的歎息。

  嗯?嗯?她瞪大眼睛。

  「我一定要派人殺掉她……」

  什麼?她張大嘴巴,寒毛豎立。

  金燦的陽光透過濃綠的樹葉,灑落一地寶石般的眩光,站在光與暗交界處身著冰藍色華麗大禮服的少年靜靜地微笑著,笑得那麼美麗,卻又是那麼憂傷。

  曾經千百遍地提醒自己,不要再輕易付出感情。曾經千百遍地警告自己,那個人是帶著危險的誘惑者。

  最終還是陷落了,陷落在甜蜜的謊言中,陷落在少年甜美的笑容和一聲聲不斷重複說著的「我喜歡你」……

  狡猾的騙子擁有一雙幽深的眼睛,視線相撞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深陷其中。

  以為他是一潭清水,而事實,那只不過是個溫柔的沼澤。

  撥開樹葉,跳上枝條,飛快奔跑只是為了讓他喝到最清涼的泉水,而意外撞人眼中的場景卻讓他不可置信。

  親親熱熱和阿七靠在一起講話的兩個人,不就是那天廟裡對自己動手動腳的變態淫賊嗎?

  讓自己感動得流下眼淚的美好回憶,原來,只是一場陰謀而已。

  原來一切都是騙局,那個口口聲聲說我最喜歡千裡的人,只是為了想保護另一個人,才會來到他的身邊。

  五臟俱焚的感覺竟然不是因為他被騙了,而是名為嫉妒的感情在上下翻滾,撕裂著他的心。

  嫉妒?嫉妒紅十一嗎?

  是的,一瞬間,嫉妒得要瘋掉了。

  黯然垂下眼眸,終於不得不承認了自己的感情。

  他——愛上了阿七。

  愛到可以去為他找一千個理由來欺騙自己,愛到不計較他說了多麼惡劣卑鄙的謊言。就算阿七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假的,也沒有關係了。因為,他已經愛上了他。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6:39


  巨大的篝火燃起,把天上的月亮也映成淡淡的紅。

  少女們都穿—上最華麗的衣裳,銀光閃閃,美得醉人。叮咚的鈴聲隨著腰肢的扭動響起,而比這銀鈴更清脆的則是她們在風中傳播開來的笑聲。

  老人們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喝著酒,年輕人忙著跳舞對歌,熱鬧的場面,只有一個人的心情是跌落谷地般的黯然。

  龍千裡遠遠地坐在邊角,內心疲憊不堪。

  對唱情歌的聲音陣陣傳來,落入耳中,內心越發苦悶。黯然的目光追隨著阿七,複雜的凝望裡包含著各種各樣的感情。

  她站在火堆旁,和龍鳳在說著什麼,相隔太遠。他聽不清,只是看到她對著龍鳳在笑,笑得那麼明艷、美麗。

  他強迫自己低下頭,強迫自己不去看她,可是,又忍不住,生怕在眼睛捕捉不到的一個剎那,阿七他就會突然消失。

  火旁的紅十一,正在被龍鳳強迫學跳當地的反排木鼓舞。

  「我真的不行!」她百般推卻,人有適合的事情和不適合的事情,而紅十一就屬於絕不適合跳舞的那一種。看別人跳很是好看,歌舞並進,五體皆動,舞姿粗獷奔放,灑脫和諧,具有剽悍性格,又如行雲優美。但是她要跳的話,大概和猴子起舞不會有任何區別,休想讓她在這麼多人面前出醜。

  「非常簡單,很好玩的,」龍鳳似乎很開心,拉著她的手往人群中拖,「我教你,一學就會!」

  「龍鳳,你幹嗎忽然對我這麼熱情?」紅十一小心而懷疑地瞄著她,千萬別是看上她這個女扮男裝的美少年吧。她可不想欺騙她的感情,那是會遭天譴的。她這個可憐的騙子早就深受其害,嘗到苦頭了。

  「對你好一點兒,你就自做多情啦。」龍鳳毫不臉紅地衝她扮個鬼臉,「你少臭美了,告訴你,我是石鳥的未婚妻!」

  「喔……」發出一聲瞭然的感歎,紅十一點點頭,是因為她幫忙採回雪蓮救了石鳥,龍鳳才會感激自己吧。

  「喔什麼喔!」龍風興沖沖地拽住她,「去跳舞!」

  「我真的不行啦——」紅十一發出近乎淒厲的慘叫,被龍鳳一步步拖著走,那架式活像是拉她去火焚。

  「阿鳳,」龍千裡適時走過來,「我和阿七有事要講。」

  「有事?」龍鳳惋惜地放開她,「好吧,放你一馬。」

  如此接近地望著紅十一,龍千裡的臉色映著火光,顯得陰晴不定。

  「你去哪兒了?」她睜大黑圓的眼瞳,「我都找不到你。

  「我……」他苦笑一下,「我有些熱,在一邊吹吹風。」是啊,真的很熱呢,內心充滿著嫉妒、壓抑的苦戀,好悶。

  「哦,」她不疑有他,「對了,你說有事和我講,是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有,」他坐了下去,「不那樣說,你現在就被龍鳳拖去跳舞了。」

  「哇,你騙人!」她心直口快地喊出來。話一出口,自己卻不自在了起來。

  「是啊,」少年側過頭,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幽幽地望著她,「是我騙人……」

  「千裡,你怎麼了?」她望著他心裡忽上忽下,跟著坐下,擠在他的身邊,他看起來有些不對勁i,而她自己,也很不對勁。這樣被他盯著看,內心會泛起一陣漲漲的熱。不自在地掀了掀衣擺,就像千裡說的,這個夜晚,太悶熱了。火焰的緣故嗎?還是……

  「你不喜歡跳舞嗎?」他問,轉移了話題,要暫時逃避那些讓他心思煩亂的事。

  「是沒有那種天賦。」她托起臉頰,手肘放在屈起的膝上,歎了口氣。

  「為什麼歎氣?」他小聲而執著地看著她。

  她癡癡地回望著他,其實,她並不是真的那麼討厭跳舞,她只是沒有那種心情。少年堅決說著要殺紅十一的那一幕還在眼前浮動,與這個歪頭看她的可愛表情相互重疊錯落,讓她不由得就會想歎氣。

  「阿七,你不舒服嗎?」看到她反常地陷入靜默,他忍不住內心的焦灼,就算在心底罵自己一百遍,為什麼這麼沒用,會愛上騙自己的人,也還是無法按捺對她的感情。

  「沒有……」她用力地微笑,無聲地微笑,這是懲罰,誰叫她騙了他又愛上了他?

  「沒有呢!」她拍拍衣服霍地站起身,一瞬間,作了什麼決定般,有種豪氣干雲的瀟灑,她決定了!忍耐

  著壓抑著內心的不甘和疼痛,做千裡的好朋友,做千裡拘好兄弟,因為——她喜歡千裡!

  傷害自己,為了不傷害另一個人,在她紅十一的生命中,還是首次作出這樣的決定呢。對啊,望著少年,她掩飾流淚的衝動……

  「龍鳳!」她踮著腳,向龍鳳招手。

  「要跳舞了嗎?」龍鳳笑盈盈地飄過來。

  「不是,」她笑瞇瞇地道,「我要唱歌!幫我拿一件樂器來!」

  鼓主的結拜兄長要唱歌呢。大家興奮地停下來看地,她故意站在離火最近的地方,讓火光映紅她的臉,讓火焰蒸發掉她眼中隨時有可能落下的淚。

  「阿七?」龍千裡隱約覺得她有些不對勁,想問一問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而指尖才觸到她的衣擺,她已經飄然而去。

  火焰炎炎,她懷抱一把三絃琴,揮手彈唱,把眼淚,把愛情,把她所有的煩惱都借由歌聲傳上九霄。若天有神明,就來為她的決心作證吧。

  幽深的眼眸透過圍成圓圈的人群,透過明亮的火焰,遙望著那個改變了她的少年,千裡,千裡,她第一次喜歡上的人啊……

  櫻唇微啟,傾訴衷腸:

  「老天搞不定,命運我自己擺平!善解人意,百無禁忌。愛就會麻痺,不愛也沒有關係,稱兄道弟,不傷感情……」

  是啊,比起讓他得知真相從此遠離,不如就稱兄道弟吧。至少,至少,她深深地咬了下嘴唇,至少這樣,她可以和他在一起。

  悠揚的歌聲,帶著陌名的感情,由她的心傳出。撞擊到少年的心裡。

  那邊,少女依舊在淒楚地唱著,帶著斷腕般的決絕:

  「……天不靈,地不靈,天下大亂發神經。你太入迷,我太清醒,十萬八千裡。我乾杯,你隨意,管它野火燒不盡……」

  她與他本就相差太多,是正負兩極。她的狡猾,他的單純;她的隨意,他的敏感,他們是兩個世界中的人,卻偏偏邂逅戀慕。

  「今夕何夕,隨心所欲,無事一身輕。雲淡風也輕。花飛花舞花滿天。色不迷人,人自迷。霧裡看風景,愛與恨分明,風裡來浪裡去,別在意……」

  手上忽然用力,弦斷了,她怔怔地停下,怔怔地抬起頭,因火光的飄忽,而顯得朦朧了的草木人群之中,只有一個冰藍色的身影,那樣清晰。別在意、別在意、說不在意,就真的可以——不在意嗎?

  兩個人,這樣相互凝視著,希望這一刻,就是地老天荒。




  終於,紅十一率先調頭,用力推開人群向樹林奔去;好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明明,她那麼喜歡他,卻偏偏不能表白自己的心意。

  欺騙他時的謊言說得那樣輕易,而想要說出真實的喜歡,卻為何如此艱難?

  這樣的痛,怎麼能不在意?又怎麼能撫平?

  腳步在身後響起,一隻手拉住她的衣袖,她的心猛烈跳動,慢慢轉身,卻在看清那個人的臉時轉化成深深的失望。不是千裡……

  但是這張面孔,也同樣是記憶深刻呢。出現在紅十一眼前的正是在雪峰山上和她有過一面之緣的救命恩人,衛幽瀾身邊的蒼凜。

  「你?」她有些迷糊,不知道這個人怎麼會在這裡。

  「有個人想見你。」他望著她,神情淡漠。

  「我沒興趣。」她口氣惡劣地回答,心情這麼差,哪有和陌生人聊天的雅興。

  轉過身,她大步向前走去。

  蒼凜沒有追,只是用她可以聽到的音量喊道:「是衛幽瀾。」

  腳步聲戛然而止。

  細碎的石子鋪成的小路,在夾道翠竹上高懸的燈籠映照下,展現曲曲折折的幽深。婆娑的竹葉和著風發出沙沙的響聲,搖曳著手臂上擎舉的燈火,似是在迎接暗夜的訪客。

  紅十一跟著蒼凜順小路前行。沿途一個人也沒有遇到的境況,讓她暗暗心驚。這是青嵐門的內宅,理應關卡嚴密,豈會連一個護院的人都沒有,任他們如人無人之境?惟一的解釋只能是衛幽瀾早有安排,這樣說來,青嵐門已在衛幽瀾的掌控之中了嗎?

  想到此事,她深深地蹙起眉毛,會答應來見衛幽瀾,也是因為擔心千裡。想也知道,自己與衛幽瀾又沒有利益衝突,會找她來,一定是有關千裡的事吧。

  千裡,心頭浮動起這個名字,不由得眉目黯淡,她咬一下嘴唇,強令自己振作起來,前方就是千裡的敵人,她怎麼能洩氣!要睜大雪亮的雙眼,看那傢夥想玩什麼把戲。

  走到盡頭,視野開闊,出現一個人工湖。

  銀色的月亮灑下清冷的月光,粼粼的湖面倒映著湖畔碧幽幽的小竹林。在湖畔竹林間,掛著的幾隻燈籠下面,擺著一張梨花小木桌,桌上有一盤殘棋,優雅清綺的白衣男子手持黑子,正在凝神細思。

  自己來過這個地方,紅十一遙望湖心,不勝傷感。

  那天千裡站在湖邊,那天竹下杜鵑花開,那天自己的頭髮被竹葉勾纏,他幫她慢慢把頭髮解開。是啊,纏在竹枝上的青絲被解開了,她的心卻被絲絲縷縷的情緊緊包纏,再也掙脫不開……

  以為,她是遊戲的控制者,以為,她可以全身而退。卻不知,作繭自縛的正是這個自詡聰明機靈的自己。

  一時間心神飄忽,悵惘迷失,月光之下,任患得患失的心主宰一切,竟忘記了那邊還坐著一位敵友不明的優雅男子。

  「水月鏡花,迷亂人心,不如到竹下一坐,可以暫時忘情。」

  夜色般的聲音揚起,紅十一如夢初醒。不自在地回過頭,身後,蒼凜已不知去向。一時間,天地安靜,只有她和手執棋子向她微笑的白衣男子。

  她側頭看著他,覺得有些迷茫,白衣清絕的他,怎麼看也並不像是一個功於名利的小人啊。那為何又要處處和千裡作對,攏絡挑撥爭權奪勢?

  「衛幽瀾,你真的是千裡的敵人嗎?」她忍不住問出。

  衛幽瀾垂眸淺笑,「為何這麼問?」

  「因為我覺得很奇怪啊,」她素來直來直去,講話不喜歡繞彎,「如果你真的要搶門主之位,為什麼會派你的人在雪山中救他?」本來她還一直在想那個雪山中的神秘男子是什麼人,剛才聽他念出衛幽瀾三個字才明白他是他的人。這下,就更是一頭水霧了。

  「那就要看你對敵人二字如何定義了。」衛幽瀾擺擺手,示意她坐過去,而紅十一保持站姿。敵友不明的情況還是站著好,萬一一言不合,跑起來也方便。這點兒警惕性她還是有的。

  衛幽瀾也不勉強,只是托腮凝望著她,「我要成為青嵐的門主,並不代表我就要置千裡於死地啊……」

  那是想要趕走他嘍?紅十一蹙眉看他,不是她以貌取人,而是很難把這個和千裡長得非常相似的男子,當成一個壞人來看待。

  「你有心愛的人嗎?」他忽然問,卻只是凝視著手中烏光流轉的棋子。

  她猝不及防,臉上通紅,「問……問這個幹什麼!」

  「你希望你愛的人幸福嗎?」他幽幽地說著,語音裡有一種靜默的哀傷。

  她隱約覺得衛幽瀾並不是在問問題,便等著聽他所給予的答案。

  「我有一個心愛的人,無論如何都希望他可以幸福的人……」他目光轉動,由棋子移到她的臉上,直視著她的眼睛。她看到在月光下,衛幽瀾輕輕地笑著,那樣的微笑,就如同一朵慢慢盛開的花,美麗得不可言喻,又流露出無法訴諸隱隱的悲傷。

  「為了在這個世上惟一還能讓我付出愛的人,我必需要成為青嵐門主……」他靜靜地說著,「那麼你,打算任憑千裡和我戰爭嗎?」

  她的心猛地一顫,戰爭?千裡?天真無邪的千裡可以鬥得過衛幽瀾嗎?

  不覺得攥緊了衣角,「我……我會幫他!你休想輕易把他趕走!」

  美麗的千裡,純真的千裡,要把這樣的千裡從這裡轟走嗎?她不允許!

  「你會幫他?你是以什麼身份幫他?」他的目光轉冷,「一個騙子的身份嗎,紅十一?」

  「就算有人要罵我,要指責我,那也只有千裡能夠,而不是你!」她被他的話所傷,壓抑整晚的悲憤升騰起來,「並不是只有你才有心愛的人!你不是問我有沒有心愛的人嗎?好!我告訴你,我心愛的人就是千裡!我希望他可以幸福的心情是真實的就可以!我不管你為了誰想要做什麼,我只知道如果你要傷害他我絕不允許!」

  「絕不允許?」衛幽瀾眼中閃爍起饒有興味的光彩,「你有多大的決心,多大的勇氣?又是怎麼個絕不允許?」

  月光下,少年打扮的少女驕傲地昂起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可以與他生死共進退!你若想與他為敵,就先過我這一關吧!

  「真是氣魄十足啊!」衛幽瀾美麗得近乎虛幻的臉上慢慢漾起真實的笑意,「只是,戀愛會讓人迷失。紅十一,你也只是個孩子,看不清什麼才是通向幸福的道路。」

  「我並不是來聽你說教的!」

  「我並不想說教,我請你來,只有一個目的——」衛幽瀾笑道,「失禮了。」

  伴隨著他最後的三個字,紅十一心頭猛然浮起一陣不詳,想要回頭,已經晚了,脖頸上傳來手掌的溫度,隨之,暈眩前的黑暗湧至眼底。

  望著暈倒在懷中的少女,蒼凜不著痕跡地苦笑了一下,又抬頭望向衛幽瀾,「怎麼樣?你的測試結果如何?」

  「非常滿意。」衛幽瀾對他一笑,終於把手中的棋子擺入了棋局。

  是的,他叫她來,只有一個目的,看她是否是那個能給千裡以幸福的人。而結果,他認為,她可以。

  「接下來,這局棋的走向,就要看他了。如果這個少女對他也是重要的人,說不定就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出現呢。」

  「我想,你不用派人去請了。」蒼凜忽然一笑,意有所指地望向幽深的小徑,「衛,他已經來了。」




  輕輕韻腳步聲傳來,宛如風拂過竹葉般的輕盈,龍千裡臉色蒼白地出現時,蒼凜已經抱著紅十一先一步離開。

  明月下,竹林中,湖水畔,殘棋旁,依然只有一位白衣男子。好像一開始就只有他獨自一人。

  「衛幽瀾……」

  龍千裡望著他,望著這個母親曾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不顧一切深愛著的男子,內心湧動起複雜的千絲萬緒,這還是初次,他們單對單見面。

  衛幽瀾也深深地望著他,像是要將他的形容刻入眼底,俊逸的容顏無法再保持與紅十一對話時的自如淡漠,週身的氣息混入了淡淡的寥落,「你總是躲著我,總也不想見到我,為什麼現在竟會主動來找我呢?」

  「你明知我不想見到你,又為什麼回台江來呢?」龍千裡別過頭。

  「為了我愛的人啊……」衛幽瀾黯然地說道,而聲音輕得只有他自己聽得到。

  「剛才,」龍千裡吸了口氣,像是要鼓起勇氣再次把視線轉向他,「剛才石鳥去找了我,他和我坦白了一切。」

  「喔……坦白了他中毒受傷都是假的,是我餵他吃了我調的毒藥,又每天讓他服少量解藥造成一個讓你們誰也治不好的傷來騙你們嗎?」衛幽瀾意外地直率。

  「沒錯。」龍千裡憤怒又受傷的表情望向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為什麼要利用石鳥?」

  「我利用石鳥?」衛幽瀾覺得好笑,「這叫做通謀,他和我是共犯。不過,他這個共犯不合格。想必是他沒想到你竟會為了他去雪山犯險吧。呵呵,竟然坦白了嗎?那這個人還真是可以用。」

  「你……你不惜如此到底是為什麼?」龍千裡纖細的身體在顫抖著,竟然,讓他最親近的人來背叛他。

  「當然是為了青嵐門門主之位啊,」衛幽瀾垂下眼眸,望著桌上的木條紋絡,說出言不由衷的話語,「為什麼繼位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我不甘心,當然要想盡一切辦法來排擠你,讓你失去威信,讓你不能立足,讓你離開……」

  「你就這麼想當那個該死的門主嗎?」龍千裡無法控制地喊了出來,幾近悲憤。門主之位就那麼好嗎?好到讓衛幽瀾不顧一切來排除他的眼中釘,好到讓石鳥為了他所承諾的總管之位來欺騙和他一同長大的自己!

  「利益、權力、紛爭、醜陋……」衛幽瀾吟唱般地念著,  「這就是台江青嵐主人所生活的空間,龍千裡,你太天真,你不配做那個掌權台江的人!」

  「這樣的定義啊……」龍千裡冷冷地嘲諷道,  「那還真是和你很相配呢。」

  「是啊,」衛幽瀾沒有生氣,反而笑了,「黑暗中的生物,適合在黑暗中生存。而你——」他幽幽地望著他,月光下,冰藍色的衣服和眼睛都發著灼灼光彩的少年,呵,你何必要執意死守負重般的責任把年輕的生命耗費在黑暗中呢?

  「龍千裡,」衛幽瀾站起身來,周圍的竹林都似是感覺到他一瞬間氣息的改變,風中的竹葉打著轉緩緩飄墜,月光寒冷,氣氛蕭殺。四目相對,衛幽瀾冷冷地道:「只要你不離開,我絕不罷手。在青嵐門,你有你的人,我也有我的人。你有你的影響力,我也有我的辦法。你要在台江和我鬥,就最好先有讓台江染血成為戰場的覺悟!」

  「你……」沒有想到衛幽瀾會說出這樣的話,龍千裡後退了一步,像看瘋子般看著他,「你也有一半苗家血統,你怎麼忍心說出讓台江染血這樣的話?」

  「沒有什麼不忍心的,因為我就是這種自私的男人,為了我惟一的願望,我不在乎會有多少人流血!」他望著千裡,美麗的臉上帶著一往無回的決絕。

  被這種壓倒性的氣魄所攝,龍千裡一時無語,他真的可以拿出如衛幽瀾所說的讓台江染血也要和他鬥到底的決心嗎?不,他不想讓台江染血,他不想有人受傷……

  「何況,」衛幽瀾輕瞇起雙眼,有一種說不出的詭譎在眸中閃動,「你的身邊有著無論如何也不想讓她受傷的人吧。」

  龍千裡的身體猛然僵住。

  「你要把她捲入你的風暴人生中嗎?」陰謀得逞似的笑容甜美地綻放,衛幽瀾望向聞言面色如雪的少年,眼波輕轉,笑著問:「對了,那個人,現在在哪裡呢?」

  「你……」龍千裡忽覺身墜冰窖,衛幽瀾所指的是阿七嗎?難道他……

  「阿七他在你手裡?」困難地問出這句話,他有種窒息的錯覺。

  「青嵐門有多少仇敵呢?」衛幽瀾不答,卻拋給他一個問題。

  「告訴我他在哪裡?」他急切地向衛幽瀾大喊,情急間竟然握住了衛幽瀾的手臂,「你知道的對不對?他在你手中嗎?你對他做了什麼?把他還給我!」

  這樣急切的疼痛的焦灼的眼神,就叫做愛情吧。衛幽瀾注視著龍千裡的雙眼,看著那天空般清澈的眼中泛起的層層波瀾,千裡戀愛了,千裡長大了……

  「不要怕,她在我這兒。」他不覺說出溫柔的話,卻又隨即將語氣調為冰冷,「你答應我離開青嵐門,離開台江,我就把她毫髮無傷地還給你,如何?」

  「你!」龍千裡緊緊攥著衛幽瀾的胳膊,「你一定要逼我離開台江嗎?」

  「對,一定要,只要你在,青嵐門就難以認可我這個血統不純的繼承人,所以,你必須走,放棄你在這裡的一切,像一隻喪家狗一樣離開。」

  衛幽瀾一字一句惡毒地說著,內心卻不停地泛起陣陣疼痛。

  「好!我走!」龍千裡咬住嘴唇。

  「你把阿七還給我!」月光下,少年把嘴唇咬破,眼淚也因為急切而險些掉落。

  沒錯,他所不能捨棄,他最想要保護的人只有阿七!

  想和阿七在一起,不想阿七受傷害,只好選擇放棄台江,選擇——離開!

  衛幽瀾深深地望著千裡,望著這個揪住自己衣襟的少年,像是要此生看他最後一眼似的那麼深那麼深,然後,他終於緩緩地一笑,說道:「好。」

  「你想見到的人,此刻,就在你平時休息的臥房內,去吧,去吧……」

  少年如疾風般轉瞬消失在他的眼前,衛幽瀾望著他的背影,沒有絲毫得勝者的狂妄,反而一臉的恍然若失。

  有人悄悄出現在他的身後,為他披上外衣,輕輕地低歎:「衛,你當了壞人的角色……」

  「沒辦法。」衛幽瀾淡淡地笑著,清美的笑容如一束無法觸碰的花。那個人太倔強,太固執,太有責任心,不和他搶,不逼他,就不能取走他身上的鎖鏈。

  天上的月光淺得發白,淡淡地照下來,如同灑落一地潔白的羽毛,衛幽瀾望著自己的雙手,他終於放飛了他……

  走吧,走吧,千裡之遙,萬裡之海,走到能讓你幸福的地方去,去和那個可以使你幸福的人在一起。

  願你幸福……千裡,我的孩子……在這個世上,我最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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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6:56

尾聲   

 一路飛奔,在明月的映照下全速疾馳,如自由的風掠過亭台樓閣,顧不得喘上一口氣,便推開房門,只想確定阿七他是平安的。

  可是,誰來告訴他,這個躺在床上的美麗少女是誰?

  疑惑地靠近,看到雪白的臉頰,如瀑布灑落一枕的漆黑長髮,緊閉著的眼瞼上長長的睫毛輕微地掀動著,似乎是將要醒來似的。

  少女的額頭上被人用朱紅的毛筆寫著三個大字——紅十一。可她的臉、她那清清的香氣,分明就是那個與他結拜過的兄弟啊。

  龍千裡錯愕地愣在當場,忽然間福至心靈,想通了一切。

  原來沈七他……

  就在此時,少女也終於掀開了眼睛,由朦朧至清晰的眼底出現的那個人是誰?瞪成圓圓的眼睛,眉尖小小的紅痣……是千裡?他來救她了嗎?自己還沒有死?

  咦?他為什麼這樣盯著她?一臉古怪地不斷向她靠近。她有哪裡不對勁嗎?

  「你是紅十一?」龍千裡圓睜的眼瞳裡閃爍著少許被騙得徹底的憤怒,而更多的則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驚喜。原來,他們是同一個人啊。也就是說,阿七根本沒有所渭的心上人嘍!

  他他他是怎麼會知道的!

  紅十一面白如雪,到底發生了什麼?

  以為自己落入衛幽瀾手中是死定了,一直深深懊悔不能向千裡表白心意,是神聽到了她昏迷前的祈禱讓她得以再見到千裡嗎?可是,為什麼會是這種咬牙切齒的表情呢?

  低頭一看,是誰給她換上了女裝?等等,就算是女裝,千裡又沒有見過紅十一的臉,怎麼會知道她就是她?

  不解的疑團紛湧襲來,但現在卻並不是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呢,

  知道了她的身份而不斷逼近的少年一副恨得牙根發癢的表情,雙眼閃亮亮地盯著她瞧。完蛋了,嗚——他要下手殺掉自己了。

  雖然這種結局也是一種必然,但她真的還是會不甘心啊。

  雄心壯志拋到一旁,小女子貪生怕死的本性浮出水面,瑟瑟發抖著向後縮去,可憐兮兮地請求:「千裡,你不想聽聽我的解釋嗎?」

  「不想。」少年乾脆地道。

  嗚——她再退、再退,後背已經撞到牆壁子,能退到哪去?只好鼓起勇氣,抬頭面對那張完全沒有表情的臉。

  「我們……我們可是結拜過了耶!」她萬般無奈扯出護身符,「而且……而且我還救過你,你就不能放過我嗎?」

  「當然不能!」少年斬釘截鐵地回答。怎麼可能就這樣放過她呢?她可是自己想要緊緊擁住,一輩子也不放開的人啊。

  他竟然這樣無情地回答呢。紅十一又失望又傷心,來不及再有更多的感想,一個冰涼濕潤的東西便已滑落下來,落在她的臉頰和唇上,在她完全呆住之時,又移到了她的耳畔。

  美麗的少年輕聲在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十一,你可願嫁我為妻?」

  烏黑的眼瞳慢慢張大,星星點點的光在裡面蕩漾開來,她不可置信地望著少年臉上的笑容,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得知了一切後,他竟會依然用那雙美麗澄澈的眼睛溫柔地凝望著她?

  哦,誰來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




  「老大的眼睛瞪得那麼大,一定是在想她是怎麼露餡的呢?」

  「是啊,她一定不知道那三個字是我們寫上去的!」

  窗外,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可愛少年正在竊竊私語。

  「怎麼,不知道我們是誰嗎?我們就是史上最惡二人組——採花大盜無敵雙犬!」其中之一轉過臉,露出討人喜歡的無敵微笑。

  「笨咧,都和你說是雙雄了嘛!」另一個隨即踢了他一腳。

  「想知道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嗎?」被打得人不屈不撓地持續著招牌笑臉。

  「你到底在對哪裡講話啊?」另一個很不滿。

  「阿左揭開謎底:我們接受了東十二的委託,要延路跟蹤老大,把她的故事寫下來,發表出去,大肆揭發。」少年停了停,疑惑地看看同胞兄長,「不過,阿右,我們這樣做,是不是背叛老大啊?聽說做這種事,是會遭天譴的喔!」

  「笨,老大一輩子寫別人的事拿來賺錢,這回也該輪到別人寫她了。這叫天道循環,報應不爽,我們是替天行道!」

  「原來如此,你還真是個熱心人耶!」

  「哪裡,不過是為了自身的打算考慮罷了。」

  「自身?」

  「對啊,我打算寫完之後,或者賣給東十二,或者乾脆向老大敲一千兩黃金作為養老費。你要知道,幹我們這行風險太大,又沒有保障,不為將來打算怎麼行呢?你看龍千裡,才十五歲就從門主的位置上隱退了,又一分錢也沒撈到,這樣血的教訓還不足以讓你我警醒嗎?」

  「哇哦,阿右你果然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呢!」阿左一臉崇拜,「我這輩子跟定你了!」

  「不會吧!我還沒動筆,天譴怎麼來得這麼快?」




  漆黑的夜晚,少年和少女在林中對峙。

  「你真的要拋下一切和我走?」

  「嗯!」少年用力點頭,寨子裡的事全交給龍鳳了。他的肩上已再無責任,從此以後,他要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我警告你,北方可是很冷的哦。」她陳述事實。

  「你會溫暖我嗎?」不知道想到什麼,他眼睛裡面閃亮亮的。

  「飲食也有差異性,你會習慣嗎?」她擔心地問。

  「你會煮酸辣湯給我喝嗎?」他反問。

  「不會再有一大堆人服侍你……」

  「你會服……呃……我可以不要人服侍。」

  「你會覺得很吃虧……會失去許多哦。」少女小小聲說著,別事後說她誘拐他。

  「我已經一無所有,」看到少女眼中閃起歉疚,他連忙補充:「除了你。」

  「咳咳……」深廣的夜色中傳來幾聲某人因臉紅而掩飾的咳嗽聲,「那——我們就上路吧……」說完便紅著臉搶先而去。

  身後的少年連忙背起包包,跟著追上去,一如個把月前,跟在某個人的屁股後面,窮追不捨。不過這一次嘛,前面的人和後面的人,臉上都是笑瞇瞇的表情哦!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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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7:12

叢闕 - 道聽塗說【江湖異聞錄之四】

這個人,據說長得很「詭異」。
隨便說句話,
整個武林都要抖三抖的八卦之王,
就算曝光千遍萬遍,
還是沒一個人記得他長什麼模樣!
但是她明明覺得很好認啊,
宿世情緣?
少來了,
人家跟他可是單純的師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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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8:30


  有江湖的地方,就一定會有名喚「悅來」的客棧一間。

  於是就有人好奇地問:「你知道已經有多少客棧重名了嗎?為什麼不能換一個?」

  「呵呵,」笑容可掬的店主摸摸肚子,「這樣才能產生規模效應啊。」

  規模效應?

  什麼東西?

  問者顯然很恥下問,裝出醍醐灌頂的樣子,打個哈哈走開。

  悅來客棧,仍是叫悅來客棧。




  悅來客棧。

  時間是辰巳之交,早餐時間已過,午膳還沒開始,正是店裡最清閒的時光,小二拿抹布有一把沒一把地擦著桌椅,佔了一兩成滿的客人大多要了清茶小點,悠然閒坐。

  「老大哥,這期的《飛來月鈔》看了沒有?要舉辦武林美女大決選了!不過只有這麼個風聲,具體情況據說要到下期才會講。」

  「是嗎是嗎?呵呵,我們又有眼福啦!」中年刀客笑得色迷迷的。

  「你說的沒錯,飛來軒主真是懂得造福我們這些芳心寂寞的大男人啊。跟你說,我那三嬸娘的二表叔的大外甥的小女兒就是人稱綠柳三娘子的,也已經報名了呢,那可是個大美人!」矮個子男子就差沒有流口水了。

  什麼綠柳三娘子?沒聽說過。江湖女子只要有幾分姿色的,都會給捧上天去,以至於美女多得數也數不過來。

  中年刀客不好意思直說,便道:「對了,這期《飛來月鈔》什麼時候出的?我怎麼還沒收到?」

  「哎,就跟你說信局的人都很懶,送東西的速度奇慢無比,還不如直接上街去買比較快。」

  「我當時也沒想到,只是以為每次都要掏錢買還不如直接訂了一年份的。」

  「看看,就是因為你這麼懶,所以才沒趕上歸去山莊的群英會。」

  「說到那個就火大!有那期《飛來月鈔》的人可以免請帖進會場耶,該死的信局竟然給我群英會開始前兩天才送來,結果日夜兼程趕到的時候竟然已經散了!真是氣死我也。」

  「然後你就把那家信局給拆了?」

  「是啊是啊。」說到這裡,粗豪漢子很是得意,「結果後來一期我就上了《飛來月鈔》。嘖嘖嘖,現在走在路上沒幾個人不認識我哦。」

  小個子艷羨地說道:「你可真說得上是因禍得福!」

  像他們這種江湖上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能夠上《飛來月鈔》,實在榮幸得一塌糊塗——雖然當時的標題「聳」了一點,占的版面小了一點,但是並不妨礙上報人的聲名鵲起:從那以後,這位老大哥每個月都可以收到兩張以上戰帖,以往二十三年所遇挑戰的總數加起來也不如這半年來得多。

  「不說那個,這期的《飛來月鈔》上有什麼重要的事?」粗豪漢子怕對方心理不平衡,傷了兩人感情,趕緊轉移話題。

  「哇,重要的事多著呢!」小個子談興大發,唾沫橫飛地轉述鈔報上所見。

  什麼叫做重要的事?《飛來月鈔》上的每一條江湖八卦,都是十分、非常、超級重要的!

  至於什麼叫做八卦?

  套句《飛來月鈔》發刊詞上的說法,就是所有能夠讓大多數江湖中人心馳神往、心頭鹿撞、心花怒放外加心跳一百的消息,都叫八卦!




  客棧門口。

  「客官,您要來點什麼?」小二點頭哈腰,笑臉迎人。

  來人笑著拱拱手,「小二哥,我來取昨天你說會替我留的怪味包。」

  「悅來怪味包」是此地的悅來客棧用以與其它同名客棧相區別而專門研究出來的一種包子,味道十分獨特,據說是店主「差異性營銷策略」下的產物。

  什麼叫做「差異性營銷策略」?

  抱歉,除了店主以外,誰都不知道。

  讓我們再回到店小二怔愣的表情上來。「幫您留的?我有說嗎?」

  來人無奈地歎口氣,「有。而且你已經說了整整五天,卻一次也沒給我留。」

  店小二狐疑地審視他半晌,「您確定?」

  「我確定。」繼續無奈中。如果連續被忽略五天都還不確定的話,他還不如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店小二歪著頭困惑,「怎麼會呢?」

  不是自誇,沒有三兩三哪敢上梁山,做他這行的,記性必須是一等一的好,每天都有人要求幫忙預定第二天的「怪味包」,他從來不用紙筆記錄,也從來都沒弄錯過,除了……

  「哦!」他恍然大悟,「你一定是那位沒臉的爺!」

  沒臉的爺?他已經大眾化到這種地步了嗎?來人苦笑,「好吧,就算我是那個沒臉的,包子呢?」

  「嘿嘿嘿,」小二不好意思地彎腰三鞠躬,「那個……我又給忘了。」他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麼普通的一張臉,五官齊全,什麼特色都沒有,乍看之下會覺得滿街都是這種臉,一轉身卻完全沒有印象。如果是一次兩次倒也罷了,誰知道竟然能被他連續忘掉長相五次,實在不得不佩服這位客人的爹娘「造物」之神奇。

  來人給他一個「我就知道」的表情,「小二哥,我已經被你忘記很多次了,每一次你都說下次會記得……」如果不是每天早上都有事走不開,他也不至於需要預定第二天的份。可憐他家住附近,對怪味包雖然久仰大名,卻從來都沒有嘗到過半口。

  「真是對不住對不住!」小二很愧疚地道歉,同時死命地往他臉上瞧——這回一定要記住!「明天我一定給您留最大最好的!」

  「好吧,」來人攤攤手,「那有勞你了。」作了個揖,他轉身離開。

  「您老慢走!」客套的笑容停留沒多久,小二整張臉僵住。

  咦?剛才那客人長得到底什麼樣?




  彭城西郊,天濛濛亮。

  「乖乖,這是要等多久哇?」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優哉遊哉地從轉角處拐過來,看看前方找不見頭的隊伍,愣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才發出絕望的呻吟。

  站在前方的虯髯大漢驀地轉過後腦勺,向他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主動攀談:「小兄弟,你是第一次來吧?」

  「是啊,這位大哥你怎麼知道?」年輕人訝異地問,那雙本就佔了四分之一臉龐的眼睛繼續向外擴張。

  「很簡單,你沒帶乾糧來。」大漢得意地從隨身布袋裡掏出一個饃饃,才放到嘴邊,看見年輕人垂涎的神色,哈哈一笑,掰了一半遞給他,「要來這裡買消息,就得有等上一整天的自覺。」

  年輕人道了謝,啃了一大口饃饃,看看天。「但是現在才卯時不是嗎?我聽說晚點會很擠,連早飯都沒吃就過來了,那些人,」他指指前面的一串長龍——其中有些索性已經三五成群坐下來,邊吃喝邊擺龍門陣,「他們又是什麼時候來的?」

  「顯然你聽說得還不夠完整。」大漢看她臉色如常地將饃饃吃下,似乎很滿意,「事實上不是晚點來會很擠,而是今天來會很擠。你知道最前面的那些人是什麼時候開始排隊的嗎?」

  年輕人恍然大悟,「昨天晚上?」難怪她要落在這麼後面,明明說好了是辰時開門,這些人怎麼可以這麼早來,擺明了作弊嘛。

  大漢笑笑搖頭,「還不止,恐怕有人前天就來這裡排隊了。你看見那邊站著的一大群僕役沒有?他們負責主子排隊期間的飲食起居,端茶倒水鋪床叠被,都有分工。」

  年輕人咋舌,「不是吧?這裡賣的消息不都是江湖小道嗎?怎麼會驚動這種富貴人家來排隊?」

  「江湖中就沒有富貴人家了?」大漢一翻怪眼,「有錢的江湖人多著呢。人只要一有錢就擺排場,這種習慣走到哪都一樣。」語氣中很有些鄙夷的味道。

  「那倒也是——不過他們為什麼非得自己出面買消息不可?就不能派個值得信賴的手下過來?」現在天氣不冷不熱還好,到了冬夏兩季還是這麼長的隊,誰受得了啊。

  大漢眼一瞪,頗為驚異,「這是規矩,你不知道嗎?」

  年輕人老實地搖搖頭,「不知道,飛來軒主這個名字,我是不久前才聽說的。」

  大漢對於他的無知致上十二萬分的敬意後,咂吧著嘴說道:「飛來軒主早就定下了規矩,一季一度的消息販賣會,不是想買消息的本人不得叩門。如果是有別人來代買的,非但買不到消息,還會被透露出許多要人命的大秘密。三年前,紅月教教主派門徒來買消息,結果兩個月之後,教中的所有情況,從教址的所在地到他們教主大腿上有個肉瘤、聖女三個月才洗一次澡之類的事情,全部傳遍天下。紅月教由最神秘的教派一夕之間淪為江湖笑柄,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敢把飛來軒主的禁令不當回事了。」

  年輕人聽得津津有味,「原來還有這麼一段典故啊,這飛來軒主真是個怪人。」

  「何止怪,簡直就是變態!」大漢忿忿然,「去年,有位武林世家的千金是武林中公認的大美人,只因為說了句對他朋友不敬的話,下一期就把她上個月每天穿的肚兜顏色、花式來了個圖文並茂的大揭密,害得人家從此躲到外地再也不敢踏進中原半步!」

  那段時間只要在江湖上行走,就隨處可見所謂的俠客們捧著《飛來月鈔》邊走邊看,邊看邊亂流口水、狂噴鼻血。

  年輕人拚命忍著笑,佯裝嚴肅地點點頭,「那就是說他還是很講義氣的。」

  「義氣個屁!」大漢更火了,「他是逞了一時之快,他朋友可被他害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天天被那千金的家裡人追著要把女兒塞給他,大好人生從此就只剩下逃跑兩個字!」誤交匪類,苦命啊!

  「咦,既是美女,他那朋友就一點都不動心嗎?」美女耶,是男人的就該衝上去搶嘛,何況是送上門來的。

  大漢忽然對著他瞇起眼,「你果真沒聽過這件事?」

  年輕人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這位大哥見諒,小弟這是第一次出遠門,很多事情都不懂,讓您看笑話了。」

  看來真是個初出道的雛兒。大漢的一腔古道熱腸開始蠢蠢欲動,搖頭晃腦地教訓他:「這樣可不行。我跟你不熟,你怎麼能隨隨便便就告訴我你是第一次出門?就算真的是第一次也要裝出很老到的樣子,要不然所有人就都會知道你是只菜鳥,很好欺負。」

  年輕人困惑地插話:「但是我本來就不老到,怎麼裝得出來呢?」

  很好,成功轉移話題。「說你是雛兒你還真是雛兒,裝不出老到就裝酷啊——這招很靈的,人家怎麼說你都不搭理,他們十有八九會以為你是深藏不露的人,鐵定就不敢輕舉妄動。還有還有,你剛才看都沒看就拿了我的饃饃去吃,萬一我存了壞心害你,你哪裡還有命在?行走江湖呢,一定要多長一個心眼,壞人多著呢,你這副一看就傻不愣登、很有油水的樣子到處晃來晃去,哪天被搶被殺,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兩人一個熱血沸騰地講,一個興致勃勃地聽,不知不覺竟也消磨了一早晨,當江湖經驗傳授課告一段落時,兩人的腳步終於得以跨進名為「飛來軒」的宅第——而從門口到做生意的廳堂,則還有大約五十多人的距離。

  買完消息的人陸陸續續離去,有些喜上眉梢,有些則是愁眉苦臉,更多的捧著空空如也的大錢袋,一臉痛不欲生。

  年輕人默默看著眾生相,若有所思,「不知這飛來軒主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竟然可以憑三言兩語影響這麼多人的心情。」

  「這算得了什麼?飛來鈔上的那些東西加上他每月賣出去的消息,恐怕還不到他搜集到的小道消息的十分之一。」大漢說得與有榮焉。

  「他哪來的精力弄到這麼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啊?」年輕人又是驚歎,又是困惑。

  「這可是秘密哦。」大漢向她神秘地擠擠眼,不再多說。

  年輕人淡淡一笑,沒有追問下去,將視線調向宅內景觀。

  很怪的一處宅院。

  舉目望去只有樹木蓊鬱,遮天蔽日,也不見有花草迴廊、小橋流水相映襯,以至於陰涼之外頗有些森嚴氣度。遙望隊列的終點,也就是按照常理推斷應該是正房的地方,則立著間不起眼的木屋。如果不是建房之人絲毫不懂移步換景叠石造山之妙,就是有意要營造出這種詭異的氣氛來了。

  「好像個墓地一樣。」而他們現在站的地方就是神道。

  大漢聽見他的嘀咕,拚命點著頭,「就是就是,也不知道那傢夥著的什麼魔,把好好一個家搞成這個樣子。想當年他可是花了所有積蓄才買下這片林子的,本來以為會好好給它改造一下,誰知道搭了個木屋就了事,真怪!」

  原來這裡本就是林子,難怪會有許多百年以上的參天大樹。年輕人猜測:「會不會他很窮,所以買了地之後就造不起房子啊?」

  「你說他很窮?」大漢一呆,然後狂笑,驚得林中鳥兒四散飛翔,樹木沙沙作響。

  前後排隊的人驚訝地看向他,有個江湖人等了半日,本就已經心浮氣躁,看到有人這麼不識相地大聲喧嘩,怒氣沖沖地就想過去揍他一頓。

  「你小子活得不耐煩了?本大爺在此你竟敢嚷得這麼大聲——」

  提著柄大刀,那人氣勢洶洶地趕到大漢跟前,卻在看到他形貌之後止住了腳步,然後摸摸鼻子,吞吞口水,無聲無息地回到本來站的位置。

  周圍的老江湖們帶著嘲笑的眼神看他——算他還有點腦子懂得剎住腳步,人家今天看來心情也好,不然指不定會被整成什麼樣。

  大漢似乎並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仍然狂笑不止,年輕人莫名其妙地看看像是見了鬼一樣跑掉的高大中年人,又看向倒在地上打滾的大漢——江湖人真都怪怪的。

  「這真是我今年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當大漢恢復正常站起來的時候,排在前面的人已經只剩下三十多個,「我已經四年沒聽到有人把塗存雅和『窮』字放在一塊兒了。」

  「原來飛來軒主叫塗存雅。」聽起來很雅致的名字,年輕人腦海中迅速出現一個風流儒雅的俊美男子形象。

  他瞭然的口氣又換來大漢瞠目結舌的瞪視。

  「你既然什麼都不知道,那又打哪兒聽來今天是飛來軒賣消息的日子?」如果大漢有一副中性的嗓子,那麼現在肯定是在尖叫了。不過顯然粗嗄的聲音似乎更形驚悚,有兩隻小鳥竟然從他們身旁的樹上掉了下來,暈了好一會兒才蹣跚地邁步快跑,連飛翔的本能都給拋到了一邊。倒是周圍的人對他一驚一乍的反應置若罔聞,連多看一眼都不曾。

  年輕人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我是昨天才知道這件事的。覺得挺好玩,所以才會過來看熱鬧。」

  「你不是來問消息的?那你還排隊?」

  大漢繼續怪叫,這回樹上掉下來的是一整個鳥窩,「小兄弟,麻煩你看看那邊。」大漢對著他那雙又大又亮又無辜的眼睛,無力地向左邊指了指,隨手把剩下的一點饃饃扔了過去。

  那邊就只有大樹啊,他幹嗎亂扔東西?而且旁邊這麼多人還稱讚什麼好內力——怎麼這麼不講衛生啊?

  年輕人心中嘀咕,隨意看看,卻驚訝地發現眼前的這排大樹竟然自動移向兩邊,露出隱蔽其中的一方巨石。

  石上刻字,筆劃不粗,字體邊緣甚為平滑,似是用手指直接寫就——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上頭的內容!

  價目明細:

  前年《飛來月鈔》合訂本計六卷

  不配圖:紋銀二十兩;配圖:紋銀三十兩

  去年《飛來月鈔》合訂本計七卷含增刊一

  不配圖:紋銀三十兩;配圖:紋銀五十兩

  《飛來月鈔》單卷每月

  配圖設色版:紋銀十兩

  配圖黑白版:紋銀八兩

  註:訂閱全年者讓利十二卷三兩,門派集體訂購面議

  年輕人揉揉眼,再揉揉眼,然後失聲驚叫:「他、他、他是要吃人嗎?這麼高的價錢誰會去買?」

  一兩銀子就足夠他在客棧住上一宿並且吃最好的夥食了!聽說普通人家家用的話幾乎就能對付過去一個月,誰會發瘋地拿這麼多錢去買那幾張無用的破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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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9 21:28:49


  那大漢掏了掏耳朵——怎麼這小兄弟的聲音恁的尖利?「當然有人買,而且買的人還越來越多,否則你以為他為什麼敢漫天要價?」

  年輕人拿懷疑的目光瞅他,「真的有人買?」

  「不信你隨便問人好了。」大漢向排隊的眾人一指,「這裡大概有個九成以上的人每個月非看《飛來月鈔》不可。」年輕人前後一看——呀,他們背後什麼時候又排了這麼多人?

  問問就問問吧,他就不信真有那麼多人高價去買這無用之物。

  他挑了個附近衣衫最襤褸的男子問道:「這位前輩,您看過《飛來月鈔》嗎?」他連身好點的衣服都買不起,應該不會花那麼多錢去買吧?

  那男子白了他一眼,「我當然看!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麼會窮到當褲子?」

  年輕人往下一瞧——要死了,真的只穿了條褻褲。他臉一紅,轉身拍拍排在大漢前面的那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這位先生,您看過《飛來月鈔》嗎?」看他衣冠楚楚的樣子,應該不至於無聊到去看那種八卦消息大全吧。

  那中年文士轉過頭來,皺著眉睨他,「我不僅看,還投過稿呢。」雖然十篇裡面只用了一篇,但稿費很是豐厚哦。

  「哦。」年輕人無趣地摸摸鼻子,看到有一個長得非常「粗糙」、舉手投足間都寫著「粗魯」兩個字的豪客正在無聊地挖鼻屎,年輕人如獲至寶,興沖沖走到他跟前,踮起腳說道:「這位壯士,敢問你看過《飛來月鈔》嗎?」不識字的江湖人都能堆滿一座華山了,就不信他們也會去買那本破書。

  豪客一聽臉就沈了下來,下一刻,明晃晃的槍頭抵住了他的喉嚨,「你小子什麼意思?欺我不識字嗎?」

  「原來閣下識字,失敬失敬!」那年輕人命在旦夕,竟也絲毫不見慌亂,反而笑著道歉。

  「武中原,你不知道這是誰的地盤?」低沈的聲音來自豪客身後的老者,豪客聞言渾身一僵,不甘不願地放下了兵器,惡狠狠地說道:「我不識字,但是我會看圖!」

  年輕人恍悟,拱手道:「多謝指教。」然後垮了臉準備回到自己位置上接受大漢的嘲笑,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進入視線,只見不遠處有個婦人牽著個七八歲的孩童正在排隊,他眼一亮,趕忙走上去,蹲下來興奮地問道:「小弟弟,你聽過《飛來月鈔》嗎?」

  小男孩不出聲,困惑而又委屈地看著他,緩緩地搖頭。

  年輕人大喜,哈哈,終於找到一個不看的了吧。

  正要再確認一下,那小男孩竟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他頓時手足無措,「小弟弟,你為什麼哭?你別哭啊,沒看過不是你的錯,我絕對不會怪你的……」哎哎哎,怎麼還哭?

  那婦人瞪了他一眼,俯下身子為小男孩擦眼淚。「你冒犯到他了。」她冷冷地說。

  「我?」年輕人指指自己的鼻子,然後指向小男孩,「冒犯他?」這是哪跟哪啊?他不過問句話而已也能得罪人,而且是一個「小人」?難道這也是江湖險惡的例證嗎?

  小男孩擦了擦眼淚,一本正經地宣佈:「沒看過《飛來月鈔》的江湖人不算是江湖人,你深深地侮辱到小爺我了!」說完他還朝他揮了揮手中薄薄的書本。那上面赫然題著龍飛鳳舞的《飛來月鈔》四個字。

  侮辱就侮辱,又是深深又是小爺,唱大戲啊?年輕人心中覺得好笑,卻又不敢表現出來,恭恭敬敬地拿過他手裡那本月鈔翻閱。

  封面上除了那四個字外,還有一個男子揮劍起舞的圖案。第二頁只排了幾行用奇怪書題寫成的大字,第一行是「江湖八卦,應有盡有,沒有也有」,第二行是「江湖人不看飛來,奇恥大辱」。他看了那小男孩一眼,原來典出此地啊,領教領教。第三頁是目錄,那些目錄名驚得他合不攏嘴。

  「兵器譜本月排行榜及下月趨勢分析」

  「和合散再次震懾江湖,冷公子春情萌動坐懷大亂」

  「梅開二度,唐門太君下嫁青梅竹馬癡心人」

  「猛吃巴豆,峨嵋神尼一月狂減三十斤」

  「彌生方丈腳踩西瓜皮,少室山前上演狗吃屎」

  「專題訪問:蝴蝶郎君追情絕招大揭秘」

  都是這麼八卦的東西,被寫到的人不氣得吐血才怪。不過不得不承認,還是挺吸引人的,但是——「十兩銀子一本?至於嗎?」

  「怎麼不至於?」大漢不知什麼時候跟了過來為他解惑,「你道江湖中人整天打打殺殺的不累嗎?沒事時總要找些樂子出來放鬆一下,而聽別人的秘密看人家出醜總會讓人覺得心裡很高興,《飛來月鈔》就這樣應運而生了。反正賭錢喝酒喝花酒是花錢,買月鈔也是花錢,還不如買本書看笑話一下那些成名人物來得實惠呢。特別是所謂的名門正派,清規戒律多得緊,很多事情都不能做,卻沒有一個門派下過禁令說弟子不得看八卦,所以他們的門人可是最甘願把錢花在這上頭的。」

  「但是很貴啊。」他是絕對不會去買的。

  「多的是人出得起,你不知道江湖人大多是很有錢的嗎?」年輕人聽出大漢這句話說得嘲諷,但卻不知道他指的具體是什麼。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無論他去不去買,那塗存雅肯定已經賺得盆滿缽滿無疑。

  談談說說,不知不覺間已到了申時末,夕陽在山,兩人離木屋也只剩幾步之遙。

  照理說木屋的隔音效果應該不怎麼樣,但是他們站在這麼近的地方,人也已經出來兩三個了,卻愣是沒聽到一點聲音。正在疑惑的時候,只聽見響亮的撥算珠聲辟裡啪啦傳出來,同時伴以懶洋洋的男性嗓音:「你說說看怎麼不合理了?出工費五十兩這是不二價,食宿費二十兩,置裝費二十兩,車馬費十兩,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兩,有什麼不對?」原來飛來軒主的聲音是這個樣子的,不難聽,但是很普通。

  「當然不對!不過是讓你去探聽點消息而已,哪裡需要買衣服的?而且他們家離你這裡那麼近,走幾步路就到了,我為什麼要付你食宿的錢?車馬又是幹什麼用的?」惟一一個發出聲音的買家理直氣壯地維護自己的權益——難道之前的都是啞巴?

  「一看就知道是外行人。」大漢煞有介事地搖頭歎息,然後預言:「你信不信,最後他肯定要付兩百兩。」

  「哈,說得倒輕巧,這麼容易你犯得著來找我嗎?你知不知道他除了這裡有一個家,天山有一個家,就連在扶南都還有一個家?我天南海北地找來找去,風餐露宿總要吃飯要換衣服要坐車吧?」雖然那人最近都住在他隔壁,但是從原則上來講,他的說法是沒錯的,對吧對吧?

  「原來是這樣……」買家沈吟,頗為錯怪他而感到不好意思。

  「我倒記起來了,還不止這些呢,」算珠的聲音繼續響起,「賄賂他徒弟打聽消息,二十兩;買貓買狗製造噪音,十兩;最最重要的,你知不知道他的女兒是個大花癡,只要見了四十歲以下的男人都會撲上去,所以我還得收你二十兩的精神損耗費;還有,一路上被宵小暗算,害我損失了不少東西。」所謂宵小就是對面人家養的那條大黃狗,暗算是它突然從巷子裡跳出來嚇了他一跳,損失的東西是他好不容易才買到的一個「悅來包」。

  那人聽得倒抽一口涼氣——出遠門在外帶的財貨可不會少,他手頭可沒那麼多錢賠他。

  「不過呢,想想這種事我自己也有責任,這樣吧,你就意思意思拿出個五十兩算了。嗯,這樣加起來,剛好是兩百兩,還有問題嗎?」

  他的慷慨大方讓那人如獲大赦,連聲說「沒有」,忙不叠地付了錢,又生怕他後悔似的開門疾步逃出來。

  「下一個。」懶懶的聲音有氣沒力地喚著,看來做了一天的買賣也很是疲憊。

  「終於輪到我了!」大漢伸伸懶腰,準備走進去。

  才跨出一步,只聽門口一陣喧嘩。

  年輕人回頭望去,一群蝗蟲——更正,是蝗蟲般的一群人——氣勢洶洶地衝散隊伍,走了進來。

  「走開走開,我們有事找塗存雅,你們都一邊去!誰不走就誰倒黴!」

  話音剛落,排了一整天隊伍的人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

  「怎麼回事?」年輕人被大漢拖拽到屋側樹叢中,一雙眼睛不斷打量那十來個穿著破爛的老頭。

  「噓,有好戲看了。」大漢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可知道他們是誰?」

  年輕人這回倒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要飯的啊。」每個人身上都打了那麼多補丁,而且還清一色的右手端碗左手握根棒,再看不出來他們是丐幫中人就成傻子了。

  「你再數數他們身上的補丁——不得了,丐幫八袋以上的長老都齊了!看來事情真的不小。」大漢興奮地搓著手,口水都快流下來的樣子。

  年輕人奇怪地看他一眼。人家來踢飛來軒的館,他那麼高興做什麼?難不成他和那位塗存雅有過節?

  只聽那領頭的九袋長老對著木屋大聲喊道:「塗存雅,你給我出來!今天不扒了你的皮我就不姓成!」

  「成老弟,」那姓成的身邊出現了個花白鬍子的老頭,張開雙臂,氣喘籲籲地攔在他面前,「你不要去惹他,千萬不要去,討不了便宜的!咱們走吧!」

  那成長老粗魯地推開他,「李兄,你別攔我,你怕他我可不怕!那小子難道還有三頭六臂不成?」任是再厲害的人物,在他們幾個長老連手之下也絕對走不出三十招,大不了也就落個以多欺少的笑名,有什麼好怕?

  那老頭拚命跺腳,「老哥哥我這可是為你好!你沒領教過他的厲害,看看那些成名英雄的教訓還不夠嗎?招惹到他,從今以後就別想在江湖上混了!」

  「他會這麼厲害?我就不信這個邪!」成長老不理老友勸告,繼續朝裡頭喊話:「塗存雅,再不出來你大爺我可要放火燒屋子啦!」

  「門開得好好的,嚷嚷什麼啊?你們不會自己進來?」塗存雅傳出來的聲音除了倦怠以外,聽不出有什麼驚恐。

  丐幫長老互覷一眼,躊躇不前,都想他是不是安了什麼機關在裡面引他們入甕。

  那花白鬍子老頭歎了口氣,道:「塗公子這間屋子裡絕對沒有機關,你們如果硬是不走,便一起進去吧。」

  那成長老對老頭尊敬的口氣頗為不屑,「哼」了一聲,當先進屋,餘人也隨後跟上。

  屋裡甚是寬敞,但也儉樸,青磚鋪地,白牆上毫無裝飾,右邊立有一個書櫃,書櫃旁邊擺了張長桌,桌上零散地放著筆墨紙硯和新出爐的一期《飛來月鈔》,坐在桌後的青年男子顯然是塗存雅,眼見一幫人進來,竟是頭也不抬,還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睡意濃重地問:「你們有什麼事啊?」

  「你還敢問我們有什麼事?」成長老揮著拳頭,淩亂的鬍子一根根往上翹,「你到處搶我們丐幫的人,安的是什麼心?」

  「原來是這個。」真的好睏啊,「我沒有逼他們啊,是你的人自動要幫我賣報的,我也沒辦法。」而且因為報名的人太多,他已經拒絕了其中大多數呢。

  他無所謂的樣子更加激怒了丐幫長老們,「你少裝無辜!如果不是你承諾給他們每個月一兩銀子作為報酬,他們會一個個都嚷著要退幫嗎?」自從塗存雅放話說要找人賣報,基本報酬從一兩銀子起,賣得多的人還能拿額外的獎賞,一個月內已經有超過五千名丐幫弟子跑到總舵來辦退幫手續了。再這樣下去,號稱江湖第一大幫的丐幫沒幾天就可以解散了。到時候他們再也沒人養活,一把年紀又得親自去街上討飯吃——都是這小子搞的鬼!

  「退幫是貴幫眾自己的決定,關我什麼事?如果不是貴幫內部盤剝太厲害,一二袋弟子要來的錢物十之八九都被高袋弟子吞掉,他們至於冒著被你們打死的危險要退幫嗎?」江湖不是樂土,官逼民反的事情,也不只朝廷才有。

  堂堂丐幫被他說成這樣,眾人惱火萬分,只聽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怒道:「咱們丐幫成立的宗旨就是為了不讓要飯的兄弟們被人欺負,從來都是清貧為本,做乞丐的本來就窮,什麼盤剝壓搾,簡直是一派胡言!」

  塗存雅看了他一眼,手裡玩者算盤珠,漫不經心地說道:「成長老,你面子不小嘛,連歸隱已久的『疾惡如仇』尤長老都請了來。尤長老,您也有三十多年沒管丐幫的事了吧,現在的丐幫和您盛年時的那個早已完全不同。蛇鼠一窩,明爭暗鬥,看了都讓人噁心。綢緞髒衣加毛皮補丁,嘖嘖,丐幫果然清貧。」

  尤長老還在訝異他怎麼會認識久不在江湖上走動的自己,成長老便已急急搶白了去:「憑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也敢說丐幫的是非?你以為你是誰?文裁還是武判?在尤長老面前搬弄,逞口舌之利,也太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閒話休說,今兒個大家刀劍上見真章!」說完挺起打狗棒,擺了個起手勢,就等對方出招。一同來的長老們除了那姓尤的以外,惟他馬首是瞻,也都跟著亮出兵器。

  塗存雅閉上眼睛捧住頭,使勁晃了晃,然後朝成長老勾勾手,「你能不能過來一下,我有話要說。」

  成長老倨傲地說:「你有什麼話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講的?要求饒就在大家面前規規矩矩磕幾個響頭吧!」說完哈哈大笑,那姓李的老頭憐憫地看著他,無限同情。

  「是你自己要我大聲說的哦。」塗存雅聳聳肩,慢聲道:「十多年前你和夜梟寨勾結滅了好幾個長老手下分舵的事情咱們就不說了,九年前的五月初七,你在陝西萬亨樓玩死那裡的名妓,迷昏了當時的淩副幫主頂罪,淩副幫主按照幫規被處以極刑——對了,這位年輕有為的淩副幫主似乎就是李家堡李老英雄的準女婿嘛;六年前的八月十三,你綁了鐵沙派萬幫主的兒子勒索贖金五萬兩拿到錢之後撕票,讓我想想,真巧,那萬幫主就是這位尤長老的外甥——」

  說到這裡,只聽「當當」兩聲,兩根鐵棒在塗存雅頭頂處相交。尤長老鐵青著臉架住成長老欲滅口的殺著,而花白鬍子老頭的長劍則擱在了成長老的脖子上。

  「你們別信他啊,我怎麼可能幹那些事情!」成長老持棒的手微微顫抖。

  兩人看著情形,心知塗存雅並非胡編亂造,咬牙切齒地道:「讓他說完。」說完看向塗存雅,「你繼續說!」

  塗存雅指指自己,無辜地眨眨眼,再眨眨眼,「我?我還有什麼要說的嗎?你們弄錯了吧。」

  驚怒交加的在場諸人沒想到他在這種關鍵的時刻還有心情裝可愛,呆了會兒後才由一個矮小的中年長老說道:「既然如此,多謝塗公子指點迷津,我等這就告退!」尤李二人點了成長老的穴道,將他架著就要走。

  「你們要走?」塗存雅怪叫,「你們不知道我飛來軒的規矩嗎?第一條,不準在這裡打架鬥毆惹事生非;第二條,塗存雅口裡說出的消息,沒有一個字是免錢的——說吧,你們準備怎麼辦?」

  「你想怎麼辦?」尤長老冷冷地問。

  識相的人都知道現在群情激奮,要命的話絕對不能再出言刺激這幫高手,但是塗存雅似乎沒有感受到別人的任何情緒,逕自一本正經地說下去:「這樣吧,我要從你們丐幫的幫眾裡挑兩百個精明能幹的人來賣報,再找輕功好口風緊的五十個人幫我跑腿,然後再每個人交兩千兩銀子我就可以走了——尤長老,我知道你家裡比較窮,就意思一下拿個三十兩出來好了。」

  眾人聽了勃然大怒,「姓塗的,我們不追究你的事情已經算是網開一面,你要想得了便宜還賣乖,別怪我們不客氣!」

  塗存雅笑道:「林長老,您也來了?不知道那楠江畔竹屋裡的——」

  林長老紅著臉將他喝斷:「別說了!我付你錢便是。」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叠銀票重重扔在他桌上,「這是兩萬兩,我替大家付了。」

  「好極,好極。」塗存雅伸手去取銀票,卻被一雙佈滿汙泥的手壓住。

  「塗公子,我再買你一個消息可好?」說罷一顆珠子擺在了塗存雅面前。

  其時已是黃昏,那珍珠一出現,頓時照得滿室光華,如同白晝。

  塗存雅淡淡看了一眼,道:「有生意上門豈有不做之理?胡長老請說。」

  胡長老拿住他手腕上的命門,森然道:「你會武功嗎?」

  塗存雅也不驚慌,坦率地搖頭,意態仍是悠閒,「這顆夜明珠我賺得實在容易。塗存雅手無縛雞之力,這絕不是秘密,也非假話——胡長老是要殺人滅口嗎?」

  胡長老與同伴們交換了個眼色,說道:「如果我說是呢?」

  塗存雅撇撇嘴,另一隻手隨意擺弄著夜明珠,「如果在平日,塗某一定會害怕得屁滾尿流,至於今天嘛,真是對不住眾位的美意咯。」

  胡長老大惑不解,「你這是什麼意思?」

  話音剛落,一聲長笑傳來。

  「你這小子,算準了我今天回來嗎?」

  丐幫眾人駭然四顧,卻聽不出這聲音從哪個方向發出。

  塗存雅輕笑,「你從早排隊到晚,我方才上茅廁的時候早就看見了。」

  「就知道你小子沒那麼容易放過我。」罵罵咧咧中,南面的窗戶被打開,只見一名虯髯大漢攜著個年輕人從那邊跳了進來。

  「是你自己要排隊的,我可沒逼你。」塗存雅站起身,隨隨便便地將茶向大漢扔過去,中間還灑出了許多,一看就知道毫無勁力。

  那大漢一招手,杯子就到了手中,他輕啜一口才道:「怎麼換珠茶了?毛峰不好?」

  「喝光了,沒人送。你是不是已經在我家附近溜躂好多天了?」難得超過三天沒聽到他被追著跑的消息。

  大漢朝他吹鬍子瞪眼睛,「你還有臉說?誰害得我到處躲的?」

  「你可以不躲的,不是嗎?」塗存雅話中有話。

  大漢爽朗的眼神轉為陰暗,「這是我的事。」

  「隨你。反正能幫你們的,我都幫了。」塗存雅惋惜地搖頭。

  兩人旁若無人地說著話,丐幫諸長老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直到談話告一段落,李堡主才戰戰兢兢地走上前去,向大漢作了個揖,正待說些什麼,卻被他擺手制止。

  「我今天不罰你們,照他的話去做,有問題嗎?」他鷹眸掃向場中,諸人心下均是一凜。

  「沒、沒有。」胡長老附耳對尤長老耳語,尤長老原本疑惑的表情也變成了恭謹。

  大漢不耐煩地揮揮手,「你們走吧走吧,別在這裡礙我的眼!」

  眾人唯唯諾諾退下,飛來軒內只剩三人。

  大漢重新換上和藹可親的面孔,轉過身來對不發一語的年輕人道:「小兄弟,有什麼事情要問塗存雅的,儘管開口,我做主,你今天的費用全免!」

  「你又在慷他人之慨了。」塗存雅嘀嘀咕咕地看向年輕人,被他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嚇了一跳,「這位小哥有什麼地方可以讓在下效勞的嗎?」

  「其實……沒有。」年輕人有些緊張地迎上兩人的詫異目光,「我只是好奇所以來看看飛來軒和飛來軒主長什麼樣的。」

  大漢和塗存雅對看半晌,木然點頭,「現在你看到了。」沒事就可以走了,不送。

  「但是——」年輕人突然走到塗存雅跟前,仰起圓圓的臉蛋,眼中散發出崇拜的光芒,「看到以後我覺得塗公子你實在是太厲害了!能不能讓我跟著您學點東西?」

  崇拜的眼神他看多了,塗存雅不知道為什麼偏偏被他的目光弄得有些心跳不整,「呃,其實我也沒什麼本事……」

  「不對不對,你好有本事啊!三言兩語就可以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他說話一派天真,就算不是大漢和塗存雅這種江湖行家,也都能看得出決非作偽。

  「哈哈,老塗啊,你不是說想要收個學徒嗎?我看這小兄弟挺合適的,要不就把他留下吧。你知道嗎?他剛才竟然二話不說就把我的饃饃吃掉了,而且人也蠢蠢的很好騙……總之這個娃娃很得我緣啦,你要是不收他,我就跟他結拜囉!」

  結拜?結拜了他不是憑空多一個小弟?多小弟還不如多一個徒弟。

  塗存雅看向他,「你會寫字嗎?」

  「會啊。」他歡快地回答。

  「寫給我看。」他引他到桌前,將毛筆遞過去。現在混充自己能讀會寫的人多了,難保這小孩也在吹牛。

  年輕人很認真地在紙上寫下了「沈道貞」三個字。

  塗存雅看了看,對大漢說:「比你寫得好。」

  「那是,哪裡還有人寫字比我難看的?」大漢大大方方地承認。

  「你……會畫畫嗎?」

  「只會一點點。」就是在泥地裡用樹枝畫的那種。沈道貞在心裡補充,不好意思說出來。

  「那好,你留下吧。」他慨然應允,沈道貞又驚又喜,連大漢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9 21:29:16


 首屆武林美女大決選開賽!

  主辦:飛來軒

  協辦:丐幫、少林寺、畏武山莊

  參賽對像:年齡在十五到二十三歲之間、姿容秀美之未婚江湖女子,不分地域,不分正邪門派,有意者皆可參加

  報名時間:本月起至明年六月底

  報名地點:各地丐幫分舵,報名時請隨帶個人簡歷及畫像

  獎項設置:

  武林第一美人:任選神秘獎品或黃金千兩;

  第二美人:任選武林秘籍或黃金五百兩;

  第三美人:任選巨闕劍或黃金百兩;

  決賽時間、地點:明年八月十五,華山之巔,與武林大會同時同地

  決賽評委:少林寺彌生方丈,丐幫尉遲延幫主,畏武山莊仲孫海克,飛來軒主,採花門蝴蝶郎君……

  註:為保證大賽公正公平,與之相關問題請有意者垂詢丐幫各分舵,飛來軒主恕不出售內部消息,見諒見諒。

  ——摘自《飛來月鈔》第三十期附頁




  「你畫好沒有?」冷冽的聲音中帶些不耐煩,其中的肅殺之意足以讓稍微膽小點的人軟了腿。

  嘿嘿嘿,膽小的話就不會來混搜集八卦這口飯吃了。

  「早著呢,你乖乖待著別動。」塗存雅的口氣像是在哄一個小孩,而非安撫江湖人人聞之變色的著名劍客。

  「我已經在這裡坐了一上午了。」男子冷冷地提醒。

  「大俠,是誰說不許找畫師的?我都快十年沒畫畫了,哪有這麼快找到感覺。」

  「那這一上午你都在幹什麼?」敢情他是白坐在這裡了。

  「練筆啊,」塗存雅完全不把他的騰騰殺氣放在眼裡,舉起畫紙給他參觀,「你看,多可愛啊。」

  在一邊磨墨偷笑的沈道貞很清楚他師傅今天早上的所有成果:伸頭烏龜兩隻,縮頭烏龜三隻,毛毛蟲五條,咧嘴笑的青龍、號啕大哭的白虎、吃毛毛蟲的朱雀、沒頭的玄武各一隻,看起來真是栩栩如生,令人捧腹。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麼有幽默感的。

  「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連他都敢耍?「我不畫了。」說完他站起身。

  「有本事你不畫啊,反正要找人的也不是我。」事實上如果不畫出來的話,上個月在《飛來月鈔》上花足足五頁製造「畏武山莊」少主到底是誰的懸念就開了天窗,他的損失會比較大——這種下情當然不能告訴他,以免有人拿喬。

  男子身形頓了一下,又僵著臉回來坐好,沈聲道:「快畫。」

  「急什麼啊?你一年到頭四處亂轉,得個空閒坐下來咱哥們兒說說話不也挺好的?」看他滿臉風霜的,要真找到人家恐怕也認不出他來。嗯,所以要在畫的時候美化一下,幫他恢復當年的美男子形象……

  是你一直在說話。男子懶得跟他辯,面無表情地聽他嘮叨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直直坐在太師椅上一動不動。

  這個人就是這麼沒情趣,明明年紀比他們都小,偏要裝出一副老成的樣子來,一點都不好玩,還是笨笨的小徒弟比較有意思。他隨意掃了眼一旁的沈道貞,「小沈啊,你今年幾——咦,你眉頭皺得那麼緊幹什麼?」

  小沈看了看他,意態躊躇,「沒、沒什麼。」

  「明明就是有什麼的樣子!我讓你背的入門守則一百二十條,第一條怎麼說來的?」

  「師傅說的話,絕對不能違背。」第二條是絕對絕對不能違背,第三條是絕對絕對絕對不能違背——以此類推,直到第六十條才有新的內容,記是不難記,抄起來卻絕對可以讓人吐血。

  「那好,師傅讓你說剛剛為什麼皺眉,你就給我說!」

  「哦。」其實真的沒什麼啦,「剛才師傅說到西域一個名字很長的門派,第一次說叫做查波可傑咯咯不海拉布拉多派,第二次說叫做查克巴拉米松不多拉多派,第三次又說叫做喀扎喇波波瑪拉布拉多海拉派,徒兒就覺得很奇怪啊,為什麼同一個幫派的名字每次都不一樣。」

  「這個、呃,呵呵,你不知道,那個幫派有許多別名的。」塗存雅解釋得很心虛,那男子更是用力地「哈」了一聲以示輕蔑。

  「你哈什麼哈?」那麼長的名字,誰記得住啊?更好笑的是該幫派從上到下的人數只有七個,比那串字還少,簡直笑死人——不對不對,他猛地抓住小沈的肩膀——嗯,挺有肉的好好摸——「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小沈呆了呆,「師傅是說那些別名嗎?剛才您說的時候我記下來的。」

  塗存雅像是看怪物一樣看著他,「你是說,我說一遍,你就全記住了?」

  「是吧。」這樣很奇怪嗎?

  塗存雅不信,「那從他進來開始算起,我們都說了些什麼?」

  小沈歪著腦袋想了想,慢慢說道:「剛剛這位殷公子進來,師傅說稀客稀客想不到你還活著,殷公子沒說話。然後師傅說你終於決定了,殷公子還是沒說話。師傅又說你早就該決定了就不用耗了整整三年滿山遍野地去找人,我這麼好用的哥們都不知道利用簡直就是蠢到家,再找下去恐怕到你兩腳筆直的時候都沒有音信。這時殷公子拿劍架在師傅脖子上說閉嘴,然後師傅就說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他對方才三個時辰內發生的事情一路回憶下去,竟是毫無停頓,細節清楚得讓那姓殷的冰冷男子都不禁露出些許詫異的神情。

  「最後師傅問我那從他進來開始算起,我們都說了些什麼?於是我說剛剛這位殷公子進來的時候……」小沈像是著了魔一般,根本不需要通過大腦就直接將之前的對話場景轉述出來。

  「停!」他再說下去就跟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一樣永遠都說不完了。

  「是!」小沈一聽命令,跟按了機關似的,立刻就住了嘴。

  「天哪!天哪!」塗存雅在廳堂裡不住踱來踱去,口中唸唸有詞,「太不可思議了,竟然會有這種事!竟然會有這種事!」

  他忽然定身,看向不知所措的小沈,目露凶光,然後「登登登」衝上去,伸開雙臂一把抱住他,仰天長笑,「我撿到寶了,哈哈,我撿到寶了,哈哈哈哈!」

  小沈被他的肩膀壓住口鼻,艱難地掙扎著,「師傅,我不能呼吸了——」

  塗存雅連忙放開他,也不管自己雪白的衣袍被小沈手中的墨弄黑一大塊,直接捧著他的臉焦急檢查,「對不住對不住!師傅不是故意的,怎麼樣,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有沒有有沒有?」

  「我沒事,只要您不要拿我的腦袋亂晃就好。」小沈隱約覺得頭頂有小鳥飛過。

  塗存雅聞言,立刻把他的腦袋推開。小沈猝不及防踉蹌了下整個人向後仰,塗存雅大驚,又趕緊傾身去攬他的頭。

  「小心小心,摔壞就糟糕了!」

  最後動作定格在兩人一個前傾,一個後仰,上體相貼,兩張臉距離僅剩寸許。

  原來他雖然眼大臉大腦筋粗,皮膚還是很細膩嘛。

  原來他雖然長得讓人過目即忘,眼睛卻這樣好看!

  「你們在搞什麼?」男子不耐煩的聲音打破了兩人的傻傻對視。

  兩人驚醒,分別向後跳開,小沈滿臉紅暈。

  「啊呀呀,腰好酸!」塗存雅若無其事地拉過小沈的手,「乖徒兒,別磨墨了,那種沒有挑戰性的工作根本不適合你。」

  說著也不知道他從哪裡變出了一大摞紙張,「來來來,替為師把這些上面的東西都記一記,明天我來考你背不背得出,如何?」

  「噢……我試試看吧。」好多哦。

  「好好好,你現在就回房去背吧,要不到林子裡去,那裡風景比較好。」塗存雅把足足有一尺高的紙張放進小沈手中,推他出了門。

  賺到了賺到了!只要培養出一部活動字典,他以後就不用費心去記那些陳年老賬,也不用怕紙張被蛀蟲吃掉了!收徒弟果然是件好事啊!

  於是,第二個徒弟也在幾天之後進了門。




  郝文章把自己的第一篇訪問稿呈到塗存雅面前,自信十足。

  雖然是第一次寫此類文章,但以他今科進士的身份,這種記敘性的東西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只把事情寫清楚根本就有辱他的生花妙筆,所以他在每一段裡都加了修辭進去,賦比興鋪排對仗一樣不少,整篇文章真是汪洋恣肆,文采飛揚,連他自己看了都忍不住大大崇拜一下——縱使司馬相如再世、曹子建復生,也不過如此而已吧。

  哦,實在太偉大了!

  但是為什麼塗師傅的臉色不見得好看呢?

  郝文章用自己聰穎絕倫的頭腦略一思索,便得出了結論——一定是師傅看了他的翰藻華章之後,驚為天人,不得不承認長江後浪推前浪,於是有了妒才之意,心情不爽——哎呀呀,他都忘了要在前輩面前韜光養晦了,都怪自己實在是太過才氣縱橫,想掩飾也掩飾不了啊。雖然超過師傅成為武林鈔報第一人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但是如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還是要謹守學徒的本分,不能鋒芒太露引來太多關注的。嗯,今後就不要再寫得像今天這樣美輪美奐,不能增刪一字了,要知道,天妒英才……

  塗存雅耐著性子把全文看完,抬起頭來,指著稿紙問他:「你這邊的『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是什麼意思?」

  哈!原來大名鼎鼎的塗存雅連這種膾炙人口的名句都沒聽過,江湖草莽果然是江湖草莽,就算識了幾個字能寫幾句文,到底還是不如他這種正宗的飽學之士來得淵博。

  郝文章在心中得意了很久之後,才假意恭謹地回道:「師傅,這月朦朧鳥朦朧是形容一種意境,試想那——」

  塗存雅不客氣地打斷他:「我不是問你字面上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寫的明明是深海屠夫和遼東黑熊的決鬥,為什麼要在開頭放上這麼幾個字?」

  「是這樣的,一般來說,場景的描寫總能夠襯托出事件的氣氛,所以在寫文章時,我都很習慣加入描寫性的語句來起點染的作用。」郝文章一邊誨人不倦地解釋,一邊在心裡更猛烈地搖頭——沒救了,這也不懂。

  「是嗎?」塗存雅挑眉,「你記不記得,他們決鬥的那天天氣是怎麼樣的?」

  「當然記得,下大雨嘛。」他觀戰之前就準備了三件蓑衣,誰知道還是被淋到,辛苦啊。

  「很好。」塗存雅聽見自己磨牙的聲音,「下大雨你哪裡看見的月朦朧?鳥都不知道躲哪去了還朦朧個屁!你知不知道海棠花什麼時候開?大冬天的它哪裡紅?你告訴我它哪裡紅?啊?」

  小沈在一邊掏了掏耳朵——看不出來師傅嗓門這麼大。

  郝文章顯然被嚇到了,瑟瑟縮縮地申辯:「可是,不這樣寫就不美了啊——」

  「你以為你在幹什麼?吟詩作對嗎?又臭又長的誰看得懂?你要美自個兒臭美去,別在我這兒混了!」

  小沈探頭看了塗存雅扔在地上的厚厚一叠紙張,心中暗暗咋舌:能把三句話就完事的短文扯到萬把字,而且還從頭到腳毫無重點,此君果然不愧是寫八股文出身。

  「但是,我、我……」郝文章想哭。從小到大沒一個老師這麼罵過他,他寫得這麼認真也錯了嗎!

  塗存雅揉揉額頭,看向另一個,「你的呢?」

  小沈忙不叠收起笑意,把自己的作業交給他。

  竟然只有一張!郝文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塗存雅瀏覽了下,神色木然,「你寫錯字了。遼東的遼少了兩點,熊是狗熊的熊,不是英雄的雄。」說完提起筆在紙上寫什麼。

  小沈紅了臉,「我、我以後注意。」

  郝文章聽了直發笑,連基本的字都不會寫,他肯定會被削得更慘。

  誰知道塗存雅竟把稿子收了起來,說道:「這個我要了,以後要努力。」

  小沈意外而又興奮地點點頭,「嗯,我會的!」

  郝文章覺得一陣昏眩——錯別字連篇的稿子他要了,自己那麼文采斐然的千古絕唱竟然被當垃圾扔在地上,這這這,這是什麼世道!

  塗存雅站起身,瞥到他一臉的傷心欲絕,毫不留情地道:「你再敢寫什麼月朦朧鳥朦朧,就給我回家去吃自己!」說完踩著郝文章的稿子,緩緩走了出去。

  「郝兄,你要加油哦。」小沈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後也向外走。

  「等等。」郝文章捧著一顆破碎的心,艱難地問道:「你是怎麼寫的?」

  「我啊,」小沈回頭看他,張開嘴將自己稿子的內容背了一遍,「某年月日,深海屠夫與遼東黑熊於衡陽獅子嶺決戰,遼東黑熊在第四十五招上以『熊熊一掌』擊敗屠夫『霍霍一刀』,屠夫受輕傷,黑熊無恙。」

  郝文章等了半晌。

  「還有呢?」

  「什麼還有?」小沈不解。

  「接下來你寫了什麼?」怎麼念了幾句就不說下去了?

  「完了呀。」

  「什麼?就這樣沒了?」尖叫。

  「是啊,還有什麼要寫?」小沈不解。

  郝文章哭了。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鷹鷲堡堡主斯武年六十壽辰,大宴賓客。

  「陳幫主,你說這屆美女大賽的神秘獎品到底是什麼呢?」老頭挨在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身邊,朝另一邊的中年人大聲說話。

  中年人看了看陌生青年座上的名牌,很配合地一搭一唱:「會不會是什麼藏寶圖之類的?」

  「我看不像,」一個山羊鬍子湊上來,「如果是藏寶圖的話為什麼還要在黃金干兩之間選擇呢?根本想都不用想的嘛。」

  「我看是一枚江湖令什麼的吧,那種只要一拿出來,各門各派都得乖乖聽命的信物。」

  「不可能不可能!參賽對像說了不分正邪,所有適齡未婚女子都可以參加,萬一給邪派的人拔得頭籌,難道還讓他們來號令武林不成?就算飛來軒沒意見,少林丐幫會容許有這種事發生嗎?」

  這時壽星斯武年也挺著個大肚子踱了過來,聲若洪鐘:「要我說啊,那神秘獎品肯定是畏武山莊的少主!」

  「怎麼說怎麼說?」眾人連忙問——到底今天斯堡主是地主,得捧個人場讓他覺得很有存在感。

  斯堡主賣了個關子:「江湖女子雖然比一般大家閨秀要來的豪邁不羈,但有一點是一樣的——你們說,女子一生最大的榮耀是什麼?」

  苦思良久,終於有人喊道:「我知道了,嫁個好丈夫!」

  在場諸人多是男子,轟然稱是,只有幾位俠女不屑地哼聲。

  斯堡主拍手道:「那就是了,既然是最大的榮耀,當然要歸給第一美人。這期的《飛來月鈔》在附頁之後還夾了一張俊美男子的畫像對不對?上一期的《飛來月鈔》又用了整整五頁列舉了畏武山莊神秘少主的可能人選,這兩件事情撞在一起不是很微妙嗎?咱們再看這選美。畏武山莊仲孫莊主可是出了名的嚴肅,他這回又是協辦,又是當評委,根本就和平日的作風不符嘛。我私下裡根據仲孫莊主的年紀推算,想來他的公子也應該到了二十六七的年紀,恐怕他就是要趁著這次選美,給自己找兒媳婦咯!」要說榮耀,攀上「文裁」世家畏武山莊女主人的位置,也真算是極至了吧。

  眾人正在慢慢思索他的推理,只聽一個嬌嫩的女聲道:「您說那俊美男子就是仲孫莊主的公子?」

  眾人望去,只見是個十七八歲的美貌女子,說完之後兩頰通紅,顯然是為自己一時衝動的口無遮攔害羞不已。

  「哈哈,看來咱們大名鼎鼎的雪芙蓉也是芳心暗許咯!」不知是誰調侃了這麼一句,惹來哄堂大笑,那雪芙蓉跺了跺腳,立時跑得沒影了。

  「塗軒主,你看老夫的想法對也不對?」斯堡主雖然喝了些酒,心裡卻是絲毫不糊塗,開口問斜倚柱子含笑聆聽的塗存雅——這一位的相貌實在太過平常,以至於為了不認錯人,他還特地在他的座位上寫了個名牌。認錯別人沒關係,他可是今天大傢夥要打探消息的重點對象呢。

  小沈和文章上了茅廁回來,就見自己原本落座的位置上站滿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兩人擠了進去,郝文章在回憶師傅形貌特徵的當兒,就聽小沈道:「師傅,發生什麼事了?」

  怪了,他怎麼認得那麼快?

  「沒什麼,三堂會審罷了。」塗存雅舉起酒杯啜了口,扯起嘴角對眾人道,「應友人之請,這個問題在下不便奉告,待到結果揭曉,便一切明瞭,還望各位多多擔待。」

  當時便有人敏銳地問:「難道這個友人就是畏武山莊的少莊主?這樣說起來,畫像上的男子確實和仲孫莊主有些相像呢。」

  「廖鏢頭既然這樣以為,就當是好了。」塗存雅仍是不露聲色,一徑溫和地微笑。

  大家見他口風死緊,也就只好放棄,把注意力轉回到祝壽上來。

  「各位,」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站起來,團團抱拳,說道,「今天是斯老英雄大喜的日子,我特地寫了一首絕句,作為生日禮物獻上,想當場讀上一讀,不知可好?」

  群豪眼中冒出崇拜的星星——江湖中人識幾個大字就很了不起了,鐵臂秀才竟真的會寫詩,好厲害啊。

  「好好好,」斯堡主笑得合不攏嘴,「鐵先生儘管念,我們都好好聽著呢。」

  鐵臂秀才走到場中央,清了清嗓子,大聲念起來:「兩把長戟好,一雙兒女佳。今逢花甲壽,歡喜過良宵。」

  全場靜默不過一瞬,接著便爆發出一陣掌聲:「好!寫得太好了!」

  斯堡主捋著鬍鬚讚道:「鐵先生不愧是北方武林出了名的才子,簡直是出口那個什麼,才高很多斗啊!」最重要的是,他竟然聽得懂這首詩在說什麼耶,那是不是說自己的修養也是很不錯的?呵呵。

  還有人虛心請教:「鐵先生,你說的那個花甲是什麼東西啊?」

  鐵臂秀才非常高興,一一答謝,然後很有耐心地向人解釋這首詩的「深刻t義」。

  場面正熱鬧著,忽然一陣大笑爆出。眾人循聲看去,原來是塗存雅帶來的小徒弟。

  「小哥,你笑什麼?」

  郝文章抱著肚子蹲在地上,良久才有力氣回話:「拜託你們行行好,這麼爛的詩都能捧成天下無雙,會笑掉人大牙的!」

  鐵臂秀才排開人群走到他面前,憤然道:「臭小子,你倒是說說,我寫的哪裡不好?」哼,如果不是看在塗存雅的面子上,看他不打得他滿地找牙!

  郝文章站起來,面有難色,「哪裡不好……這個,不好說啊!」

  鐵臂秀才以為他不過譁眾取寵而已,正要奚落幾句,卻聽他繼續說道:「實在是哪裡都不好,我都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塗存雅在一邊低斥:「文章,不要亂說話。」

  「我不是亂說。」郝文章看師傅的眼中都帶了些輕蔑——早就知道這個江湖上像他這樣的飽讀之士絕無僅有,就連飛來軒主也不過粗通文墨而已,由此可見他郝文章未來的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詩的意境咱們就不必討論了,單從基本格律來看,就已經是大大的不及格。鐵先生,你知道寫詩是要押韻的吧?」

  鐵臂秀才惱道:「我當然知道。我一四兩句押的不就是二蕭韻?」

  「哈哈,哈哈哈。」郝文章乾笑幾聲,「你知不知道,五絕的第一句不一定需要押韻,二四兩句才需要押韻?而且押的都要是平聲韻?你又知不知道,向你所作的第一句詩,一句之中只有一個平聲字,那就叫做犯孤平,是詩家大忌?」鐵臂秀才被他逼問得臉上無光,勉強道:「我們學武之人,哪來這麼多忌諱?你要是會作詩,就做給我看看啊!」哼哼,要知道他這首詩可是憋了足足半個月才想出來的,這小子哪有可能當場就寫什麼好東西出來?

  「那有何難?」郝文章傲然道,「我這就口占一首五絕博眾位一笑。」

  大家一聽就知道這位是真有幾把刷子的——因為,他從剛才到現在的話,什麼押韻孤平,他們是聽也沒聽過。

  果不其然,他念出來的詩,什麼關西啊南州的一大堆,大家愣是沒明白到底說了些什麼。

  「好詩!好詩!」

  「果然是名師出高徒,塗軒主你收的好徒兒啊。」

  「塗軒主可要當心了,我看這位小兄弟會青比藍更青啊!」

  「笨,是青出於藍啦。」

  郝文章聽得飄飄然。看來,他很有希望成為武林第一才子哦。嘿嘿,師傅也就是經驗豐富了些,要真說到才華,哪比得過他啊。

  結束宴會,師徒三人告辭出來,斯武年親自送他們到門口,中間還不斷被試探關於這次選美的內情,塗存雅不說就是不說,郝文章倒是很想透露點什麼,可惜什麼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擺脫了煩人的糾纏,只剩下他們三個。郝文章喝得微醺,邊走邊回味方才被眾星拱月的美妙滋味。

  「文章。」

  「啊——哦,師傅,徒兒在。」

  「鐵先生的那首五絕,平仄並沒有錯。」塗存雅用閒聊的口氣說道。

  「怎麼可能?他犯孤平了。」師傅真是的,不懂就不要裝懂嘛,他又不會笑他——至少當面不會。

  「雖然出於無心,但是他下句確實用了拗救。」

  塗存雅的口氣依然平淡,聽在郝文章耳中卻似打雷一般。

  「兩把長戟好」,首句第四字「戟」按照格律應用平聲,卻被他用了仄聲,於是整句只有一個「長」字是平聲,犯了「孤平」之忌,這句詩也就成了通常所說的「拗句」。拗句可以在下一句中挽回,方法是在第二句中本該用仄聲的地方用一個平聲,是為「拗救」——第二句「一雙兒女佳」這個「兒」字按格律本該用仄聲,現在卻是平聲——鐵臂秀才竟然誤打誤撞用了「拗救」,他沒發現,師傅他……早就發現了,是嗎?

  郝文章看向走在前頭的塗存雅,心中詫異,「師傅。」

  塗存雅像是沒聽見,又自顧自地道:「你作的那首詩,雖然過於匠氣,用典倒是甚佳。但是第二句的韻腳『歡』用的是平韻十四寒,第四句韻腳『關』卻是十五刪,嚴格說來,卻也未必工整。」

  郝文章倏地停住腳步,酒意全消了。

  「鋒芒太露並不一定是什麼好事,時時要記得,一山還有又一山高。你好好想想吧。小沈,我們先走。」

  小沈答應著,跟著他繼續趕路,留下震驚莫名的郝文章一個人在荒山野嶺中消化師傅並不僅僅「粗通文墨」的事實。




  「師傅,你們剛才說的我都不懂。」小沈的聲音中充滿困惑。

  「不懂也沒關係,吃咱們這行飯的,讀太多書也沒什麼大用。有時候還會誤事。」

  「噢,我知道了。」小沈聽他這樣一說,想起郝文章寫的稿子被無情「斃掉」的事情,登時釋懷。跟著塗存雅進入一片密林,一出林子,就可以看到飛來軒了。

  四週一片漆黑,只有燈籠照路,偶爾會有奇怪的鳥叫聲,兩人既然有伴,倒也不至於害怕。

  才走沒多久,小沈就感覺到一股殺氣正在悄然接近。

  「師傅——」

  還沒把警告說出口,只聽破空之聲從頭頂傳來,接下來師徒倆前方就出現了一個黑色的身影。

  「你是塗存雅?」蒙面人倨傲地看著兩人,最後將焦點落在正主身上。

  又是來找麻煩的。塗存雅無奈頷首道:「在下正是。閣下有何貴幹?」

  那蒙面人不答話,揮刀向他砍去。眼看就要斫中手臂,小沈大喊「住手」,反射性地衝上去用力推了把,蒙面人竟往後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上一棵大樹,一屁股坐倒在地。

  「咦?咦?你竟然會武功!」塗存雅似乎一點都不擔心眼前的處境,在旁邊像是看耍猴一樣興奮莫名。

  小沈將自己的手掌翻來覆去看了很久,心裡覺得奇怪,問塗存雅:「師傅,你說這就是武功嗎?但是我不知道怎麼使啊。」

  也好在那蒙面人坐在地上發懵,不敢立時上前搶攻,否則哪容得他閒閒站著跟人討論如何施展。

  塗存雅大為驚訝,「不是吧?你不會打怎麼學的武?」

  「我沒有學過武啊,又沒有人教我——」

  「那要不我來教你吧,好不好?」塗存雅躍躍欲試。

  「好啊好啊,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我就怕我教不好。」畢竟他自己也沒有實戰經驗。

  「沒關係,只要你肯教我就很高興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哦。」

  那蒙面人等得快睡著還不見小沈出第二招,心中更怒:這兩人竟敢不將他放在眼裡,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當下也忘了小沈剛才的出手驚人,一心只想給兩人點教訓。

  「看刀!」他嘴裡說著,身形也以極快的速度向塗存雅衝去,小沈連忙揀起一根樹枝迎敵,只聽悶悶的一聲,金木相交,小沈手中的樹枝被砍斷,蒙面人手中的鬼頭刀也落了地,龐大的身軀往後連退五大步。

  小沈大奇,這人明明把自己的武器劈斷了,為什麼還要往後退?「你怎麼了?」

  蒙面人狂噴幾口鮮血,狠狠盯死小沈,嘶啞著嗓子問道:「閣下是哪門哪派的高手,留下個萬兒來。」

  小沈看了看那人,快步走到塗存雅身邊,低聲請教:「師傅,什麼是萬兒?」

  塗存雅翻個白眼,說道:「就是你的名字。」

  「哦——」小沈恍然大悟,很開心地來到那人跟前。那人以為他準備痛打落水狗,全神戒備。誰知小沈只是踮起腳拍了拍他的肩膀,豪爽地道:「我是沈道貞,我的師傅就是他了。」說著往塗存雅的方向指了指。

  那人看看塗存雅,再看看他,心中驚疑不定。

  世人都道塗存雅手無縛雞之力,誰知他一個弟子的功夫都如此了得,那本人就更不用說了。他真是笨蛋,竟然會跑來向他挑釁。今天恐怕是要豎著出來,橫著回去了。

  「沈兄功夫高強,在下甘拜下風。冒犯了令師徒,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既然失手,要待怎的,儘管劃下道來吧。」

  「師傅……」小沈很迷惘地看向塗存雅。

  這個人說的話,他還是不太懂耶。

  塗存雅也懶得跟他翻譯,直接走上前去,將那人上下打量一番,懶洋洋地說道:「小沈,靈蛇門邵葉。」

  小沈會意,將塞進腦子裡的資料一股腦兒地背出來:「邵葉,今年五十三歲,冀中人士,山西靈蛇門門主,師從前門主江竹山,擅使九節鞭,二十三歲以一招『龍飛鳳舞』擊殺關東響馬盧一虎成名,現名列本月飛來江湖排行榜第一百四十九位。」

  蒙面人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他不是遮住臉了嗎?連兵器都換了,怎麼還是被認出來?

  塗存雅不理他的疑問,逕自接下去:「父早亡,老母在堂,懼內無比,每月初一十五是內定的跪搓板日,十七年前在滄州受垂青於落英女俠顧菲菲——」

  小沈聽到這裡陡然驚呼一聲:「原來顧菲菲這麼老了?她是上期美女寶鑒的入圍者耶,怎麼可能眼光這麼差,看上這個老伯?」

  塗存雅看了臉色青青白白紅紅綠綠的邵葉一眼,勾起嘴角,回頭對小沈說:「我一句話都還沒說完你著什麼急?」清咳一聲後續道,「在滄州受垂青於顧菲菲的母親,相處十餘日,珠胎暗結,後顧氏產下一女——」

  邵葉終於按捺不住,滿頭大汗地喝道:「別、別說了!你想怎麼樣?」

  塗存雅對小沈滿意地點頭,然後說道:「邵前輩,你來找我的麻煩,是為了上個月《飛來月鈔》上說起某人每晚幫夫人洗腳的事情,還是恐嚇我安排令嬡在選美中勝出?」

  邵葉沒好氣地說:「當然是後者。」上期的懼內實錄裡又沒指名道姓,他幹什麼巴上去頂下來?

  塗存雅頷首,「我想也是。前輩請便吧,今天我心情不錯,剛才的話就當沒說過,如果前輩再來找碴的話,您的家務事就不是只要跪搓板就可以了結的了。」

  邵葉暗叫一聲僥倖,拱了拱手,身形迅速向林中掠去。

  原來這麼容易打發啊?難怪師傅一點都不慌。

  塗存雅這時轉過身來,對上他崇敬的目光,心中微微得意,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抓住他的手臂就是一陣搖晃,「你會武功?你真的會武功?」

  小沈暈暈地道:「應該是吧,我也不知道——」

  「太好了!」塗存雅的興奮程度甚為可疑,「那你一定會點穴是不是?」

  「點穴?」小沈不解。

  「你不知道?來來來,我教你我教你!」他主動拉起小沈的手。

  「你把真氣凝聚在食指上,會吧?」奇怪,他的手怎麼這麼小?

  「哦。」小沈依言而為。

  「好了嗎?」好激動啊,今天終於可以感受一下被人點穴的滋味了,到底還是他自家徒弟好,不像老殷他們小氣得要死,無論求了多少次都不肯幫他點。

  「好了。」

  「很好!」塗存雅用兩手捧住小沈手腕,將他的食指猛地往自己肩胛骨下方的穴道上撞去,然後靜待那種從未體驗過的滋味升上來。

  接下來的時間裡,樹林裡一片寂靜,但聞風吹樹葉,沙沙作響。

  「師傅?師傅?」

  小沈終於覺出不對勁,開始叫喚保持同一姿勢至少半炷香時間、不言不動的塗存雅。

  塗存雅沒有回答。

  「您怎麼了?麻煩先放開我好不好?」一直抓著他的手放在胸膛上,挺奇怪的。

  還是沒有回答。

  小沈不太高興了,哪有人這麼無賴的?「你不放我自己抽出來咯。」

  說完他把手用力一縮,輕而易舉地抽了回來。

  接著「咚」的一聲,塗存雅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臉朝下背朝上,仍是一動不動。

  小沈嚇壞了,蹲下來連忙將他翻了個身,只見他一張臉上都沾滿了泥巴,除了眼睛鼻尖以外一片模糊。兩隻手竟然還是規規矩矩地按在胸前,沒有移動分毫。

  「師傅您別嚇我啊,犯病了嗎?您倒是說句話呀,別一直眨眼睛!」他靈光一現,「難不成是眼睛抽筋?那好辦那好辦!師傅,您忍著點噢!」爹教過他,如果眼睛酸痛的話,就揉一下臉頰上的四白穴,師傅的症狀看來比較重一些,那就——他舉起拳頭,往塗存雅的臉面上招呼過去。

  一拳下去,塗存雅被「黑氣」包圍的眼睛眨得更厲害了,似乎是有什麼話要說。「師傅,您忍忍,馬上就好!」

  第二拳。塗存雅兩個眼眶中流出了痛苦的淚水,小沈柔聲安慰:「師傅您別哭啊,這麼個大男人哭起來很難看的。」說完狠下心腸,再一拳下去。這回終於奏效,塗存雅再也不眨眼睛了。

  「師傅!您怎麼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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