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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8 23:43:59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15 編輯

第三十五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一)

惠豐樓中,韓岡本以為除了王厚之外,就只有王舜臣、趙隆等幾個相熟的友人。慣例的十裡相送,要到明天他啟程才是時候,到時王韶、吳衍說不定都會到場,而今天,應是王厚找個藉口來喝酒。

他沒有想錯,王舜臣跟著來了,李信也到了,還有楊英——王韶自德安帶來的鄉里,也是最貼身的親信——同樣到了,連趙隆也辭過王韶,匆匆地趕來赴宴,幾個相熟的同伴的確都來為韓岡餞行。

但他又料錯了,由王厚主持的餞行酒他並沒喝到。剛剛走上惠豐樓的三樓,一個坐著位置最好的一桌的客人,便派了個僕役來跟韓岡打招呼。

抬眼看去,王厚和韓岡兩人都吃了一驚。雖然是韓岡很陌生的相貌,從來沒有打過交道。但韓岡知道他是誰,王厚也知道他是誰。

秦鳳路走馬承受——劉希奭。

一個閹人。

出自宮中,按規矩不得結交地方官吏,擔任著走馬承受之職的閹人,不知為何沒有參加鞭牛後的春宴,卻身在惠豐樓上,還派人過來跟韓岡打招呼。

“可是韓玉昆?”劉希奭遠遠地招呼著。

韓岡略一猶豫,便主動上前,向劉希奭行禮道:“韓岡見過劉走馬。”

劉希奭起身還了半禮,笑道:“久聞韓玉昆大名,卻總是錯過。今日得見,方知名下故無虛士。”

大概以為韓岡第一次親眼見到閹人,王厚有些緊張地注視著韓岡的神色。他知道但凡士人都不會對閹宦有任何好感,生怕韓岡在見面時有什麼失禮的舉動。但韓岡老實本分地行禮,讓王厚松了一口氣的同時,還有了點淡淡地失望。

與王厚猜想的不同,韓岡並不歧視閹人,不過少了二兩肉而已。只要不是自己下面少,他並不在乎別人有沒有那二兩肉。韓岡也不會把歷史和小說混在一起,很清楚北宋的宦官們不會葵花寶典,也不會有避邪劍法。只是想法雖然很不現實,他還是期待著能見著一位能說出“要聖旨,來人那,咱們給他寫一張”這句臺詞的奢遮公公來。

可出現在韓岡面前的閹宦劉希奭,沒有想像中的陰陽怪氣,站在人群中就是一個很普通的男子,只是沒鬍子罷了。他的聲音略顯高亢,但下體健全的男人中,也不是沒有聲音尖細似女子的。如果不是明著介紹出來,韓岡也做不到在第一時間便發現他與常人不同。

走馬承受,全稱是“諸路經略安撫總管司走馬承受並體量公事”,這麼長的名頭,寫起來不方便,說起來更饒舌,一般都簡稱走馬承受,或直接稱為走馬,就跟韓岡的經略安撫司管勾公事的簡稱撫勾一樣。

劉希奭拉著韓岡的手往自己的桌邊走,顯得親熱無比,“玉昆果真是大賢,甘谷療養院劉某近日剛剛去過,裡面諸多傷病對玉昆你可是交口稱讚,感恩戴德。”

“走馬過獎了。韓岡只是適逢其會罷了。”韓岡有些納悶著劉希奭的示好,被閹人拉著手,雞皮疙瘩都冒了起來。只是他掩飾得極好,看不出半點異樣。

劉希奭豪爽地笑道:“適逢其會便能幫一城的將士解除後顧之憂,到了玉昆真的領下提舉傷病事的差遣,路中各寨還有多少將士會畏敵如虎?日後西賊再犯秦州,總少不了玉昆的一份功勞。來來來,明天玉昆你就要上京,趁著今日尚在秦州,劉某權且以水酒一杯一助行色。”

秦鳳走馬拉著韓岡在自己桌上坐下,又招呼著王厚過來。王舜臣等三人地位不夠,在旁邊的一桌坐了,由劉希奭的伴當招待。

劉希奭在秦鳳地位特殊,人人敬他三分,就連李師中等閒也不想得罪他,而惠豐樓又是官產,劉走馬要請客,誰敢慢待?

不移時,美酒佳餚便擺滿了兩張桌子,再過片刻,惠豐樓裡兩名頭牌歌妓也走了上來——惠豐樓是秦州最大官營酒店,裡面的歌妓也是教坊司中精挑細選——玉手將琵琶輕攏慢撚,便在桌邊婉轉而歌。雖然是最常聽到的柳永詞,但並非是“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那般掃人興的歌調,而是“變韶景、都門十二,元宵三五,銀蟾光滿”,唱著東京的元宵勝景,正好韓岡在年節時入京,即應時,又應事,取一個好意頭。

“他想做甚?”王厚的臉上寫滿了疑問,如今的秦州官場上,王韶並不受待見。而韓岡作為王韶手下第一得力的謀主,也當然是一個待遇。現在劉希奭宴請韓岡,擺明瞭是要幫著王韶一手。他為何在這麼做?

王厚的疑慮劉希奭看在眼中,但韓岡臉上清淺自如的笑容,卻毫無半點異樣。但以韓岡的才智,會看不出走馬承受的宴請在秦鳳官場中的意義?怕是已經看透了才是。劉希奭自此才在心底裡真心誠意地歎了句:“果然是名不虛傳。”

劉希奭的任務就是在秦鳳作天子的“耳目之寄”,實司按察之職。他負責監察秦鳳文武眾官,有風聞奏事之權【注1】。

不過,並非是不論大事小事都要上報,也是有選擇的。像陳家的覆滅,裴峽谷中的戰鬥,韓岡察舉西賊奸細的功勞,都會報奏朝中。而伏羌城中韓岡與向寶家奴的衝突,便不會上報——一是因為向安事後處理的好,二是劉希奭並不覺得為了這等小事有必要得罪向寶。

從走馬承受接受的差遣來看,他們只是兼任了監視任務的一個情報搜集官,不會也不該偏向地方上任何一位官僚,更不能有派別傾向。就算到各處寨堡視察,也不允許接受寨主堡主們的宴請。

但是人就有立場,而且走馬承受與天子之間的聯繫並不是單向的,天子的心意有時候也會透過走馬承受來傳達。王韶是趙頊親自拔擢出來,放到秦鳳。支持他的行動,也是會受到天子的贊許。

同時,建功立業的心思,劉希奭也有。所以他會找韓岡搭話——如果直接找王韶,那是結交地方官吏。但韓岡是即將上任的新人,先打個照面,順便一起坐坐,瞭解一下性格為人以及才學能力,即便官司打到天子面前,都不能說他有錯。

韓岡不可能看得透劉希奭的所有盤算,但劉希奭設宴為他餞行代表的意義,以及可能引發的官場變局,總是能推斷得出。這是雪中送炭啊……

這閹人當真是幫了大忙,韓岡舉杯敬向劉希奭。而韓岡這一舉杯,便讓王厚放下心來,“看來對大人並不是壞事”。心情一松,原本充耳不聞的歌聲,也在耳中清晰起來。

惠豐樓的兩個臺柱子,都是不到二十的佳麗,自幼在教坊司中得人教導,琵琶錚錚,歌喉悠揚,端的是色藝俱全。從桌的王舜臣等人已為聲色所迷,看得如癡如醉,王厚家教嚴謹,只偷眼看了兩眼,便不敢再看。只有韓岡,他與劉希奭推杯換盞,談笑正歡,半點也沒有把兩位歌妓的表演放在心上,眼神投過去也只當是山石流水,連眼皮都不帶動彈一下。

蹬蹬蹬,又是一陣樓梯響。

“我說惠豐樓的兩個臺柱子去了哪裡?原來是在這裡給人唱曲兒。”隨著一句有些做作的聲音,從樓下呼啦啦的上來了七八個人。打頭的是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面皮粉白,雙唇鮮紅,仔細看去,他臉上當真是塗脂抹粉,好生打扮了一番。

韓岡的眼皮子終於跳了一下,劉希奭這個沒下面的閹人,看起來還是個再正常不過的男子,但眼前的這位,卻是不折不扣的人妖。男人塗脂抹粉不知是哪裡的風俗,至少韓岡在秦鳳可沒見過。

劉希奭站起身來。韓岡停了一下,也跟著站了起來。能讓秦鳳走馬起身相迎,來人必然是有官身的。但看來人的模樣,不是正經官員,而應該是蔭補。

“是竇家的哪一位?”

李師中的家庭情況,韓岡已經清楚,沒有這等貨色。而秦州城裡,夠資格蔭補子孫的官員,除了李師中,就只有竇舜卿。韓岡正想著,劉希奭已經給了他答案:“原來是竇七衙內。”

“竇解。”王厚在韓岡耳邊輕聲道。秦州官場內的消息,他一向打聽得一清二楚,“竇舜卿的親孫,出自長房,家中排行第七。但竇舜卿的前六個孫子都夭折了,所以算起來,他還是長房嫡孫,蔭補了個正九品的右侍禁。”

王厚說到蔭補,不經意地哼了一聲,聲音很輕,但落在了韓岡的耳中,卻不禁了然一笑。

王厚當然不喜歡蔭補這兩個字,因為他不是王韶的長子。王韶可以推薦韓岡,卻不能推薦自己的兒子,而王厚又不是讀書的材料,正常情況下肯定是要等蔭補入官。不過論蔭補順位,王厚比他的大哥王廓來得要低。自來蔭補子孫,都是長子長孫居前。雖然王廓在家鄉悠閒度日,而王厚卻是在西北邊陲風吹雨淋,但規矩就是規矩,禮法綱常不容違逆,而王厚,就只有等待另外的機會。

注1:看過水滸的朋友都知道,花和尚魯智深在出家之前,做到了關西五路廉訪使。所謂廉訪使,其實就是走馬承受,只不過是在徽宗時改了名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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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9 00:47:25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16 編輯

第三十五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二)

一旦正式對河湟吐蕃開戰,王韶軍權獨立,必然會有一個緣邊安撫使的頭銜下來。到時在王韶幕中,王厚理所當然的會得到一個名為“書寫機宜文字”的職位——不是“管勾”,是“書寫”——這是安撫使的權利,可以任命家人、僕役為書寫機宜文字,也就是私人秘書。

只要王韶本人做得好,便可以正式授官,這是王厚僅有的機會。要不然,必須等到王韶功德圓滿,收復河湟後,立下的功勞足以讓幾個兒子一起沾光,才能獲得官職蔭封。

竇解一個油頭粉面的衙內,來秦州後又沈湎於酒色,不費氣力卻得到了正九品的官身,對蔭補之事耿耿于懷的王厚當然看他不順眼。

劉希奭與竇解互相見過禮,又引來與韓岡、王厚相見。

竇解則隨意地向韓岡和王厚拱了拱手,便自顧自地坐了下來,一拍桌子,對兩名歌妓道:“怎麼不唱了?我竇七可是特地來捧場的。”

“是砸場,還是捧場?”

韓岡看了看劉希奭,秦鳳走馬的臉色並不好看,他作為主人都還沒有說話,竇解卻喧賓奪主。當真以為憑著他祖父的權勢,就能在秦鳳路上橫著走了?

韓岡自從轉生以來,在這個時代接觸了很多人和事。地位高到李師中、向寶、王韶,地位低到黃大瘤、李癩子,心機都不少。年紀輕的,如王厚、王舜臣,也都有些城府,或者說都是一些聰明人。如竇解這般淺薄的紈絝子弟,韓岡還是第一次見到,“該不會是裝出來的樣子吧?”韓岡總是習慣性的將人往聰明裡去想。

王厚向韓岡使了個眼色,眼神中有著幾分喜色。這是好事啊,竇七可是把劉希奭強往王韶這裡推。

劉希奭臉上的不快只是一閃而過,笑意又堆了出來,招呼著韓岡和王厚重新坐下。琵琶弦動,牙板輕敲,兩位歌妓又唱了起來,還是柳屯田的曲子詞。

曲樂聲中,幾人隨意地說著話,可竇解只理會劉希奭,卻對韓岡、王厚全不答理。而韓岡、王厚也不自找沒趣,也只跟劉希奭說話。

竇解上桌,方才吃的舊菜便撤了下去,惠豐樓又換了一桌菜上來。劉希奭和王厚對前面吃得一盤鮮嫩的釀豆腐讚不絕口,細嫩彈滑,潔白如玉,又沒有鹹苦味,口感遠遠超過他們過去吃過的任何一次豆腐。現在又端了上來。掌櫃親自來介紹,說是城內天寧寺的特產,過去只用在寺內素齋上,只是最近香火少了,才開始提供給惠豐樓等秦州城內地幾家大酒樓。

“這是用石膏點的,而不是鹵水。”韓岡隨口把底細揭穿。雖然此時還是天寧寺意欲掩藏的秘密,但後世豆腐種類花樣繁多,本質上卻還是鹽鹵豆腐和石膏豆腐兩種,這點小常識他也還是有的。

“石膏?”王厚、劉希奭一起問出聲來。

韓岡解釋道:“尋常都是用鹵水點豆腐,故而有股子鹹苦味,如果用的是石膏,便是如現在的這一道般鮮嫩。”

王厚搖頭讚歎著:“早知玉昆博學,不意連庖肆之事亦能通曉,到底還有什麼是玉昆你不知道的?”

“不愧是韓玉昆。”劉希奭隨手又敬了韓岡一杯酒。

“若是說起種菜施糞,撫勾應該也是一樣熟悉。”可能是韓岡得了兩人的贊,讓竇解心裡不痛快。他的話裡帶著刺,卻透著淺薄。連劉希奭都聽著不舒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更別提王厚,差點要拍案而起。鄰桌也是一陣響聲,卻是李信和楊英兩人一個拉著一個,硬是把雙眼怒火熊熊的王舜臣和趙隆壓在交椅上。

韓岡沒有理會竇解,笑著說:“也不是韓某博通,而是恰巧知道天寧寺每月都要買上一批石膏……”

“看來韓官人的確不是博通,而是包打聽啊……”竇解歪著嘴笑著,說話越發的刻薄。

王厚和劉希奭都不禁皺起眉頭,竇舜卿的這個孫子怎麼這般說話?連做人都不會,真不知竇家的家教是怎麼教的?竇舜卿一貫地喜文厭武,曾經有傳言說他想將自己的武官身份改成文官,只看他連孫子都訓不好,轉了文官也是丟臉。

凡事總想圖個嘴上便宜,喜歡打壓別人來抬高自己,這樣的淺薄小人韓岡倒見得多了。如今韓岡地位不同了,在走馬承受面前與竇七衙內爭起閒氣,反而會毀了自己辛苦打造的形象。

但給人欺上門來也不合他的脾氣,韓岡偏頭看了看王厚,又對劉希奭笑道:“處道兄應該是清楚的,如今醫治骨傷,總少不了一味石膏。在下很快就要提舉路中傷病事宜,在情在理都得要打聽一下秦州各種藥材的行情……”

韓岡沒說下去,但王厚和劉希奭卻已經聽明白了。韓岡因為要打聽藥材的行情,從而得知了天寧寺在爭購石膏,又從中推斷出天寧寺做豆腐的訣竅。這一層層的推理,便體現出了韓岡的頭腦明銳,聞一知十。

“這些年來,天寧寺每隔三月就要進個四五十斤石膏,若說是有人熱毒纏身,非用石膏這等大寒之物不可,也不至於一用十幾年,當成飯在吃。”

韓岡的解釋倒是合情合理,劉希奭暗暗點頭,又暗自給了他一個心細如發的評價。

自從被推薦入官以來,韓岡以尚未授官為由,對路中各處傷病營不聞不問,連他親自起名的甘穀療養院也沒再涉足半步。劉希奭本以為韓岡是那種得了官後便無心政事的一類人,但從他暗中打聽藥材行情的一事來看,韓岡對他自己要負責的事務還是很上心的,也難怪王韶那般看重他。

“見微知著,王、張、吳三位果然有眼光。玉昆當真是大才。”劉希奭舉杯又向韓岡敬了一杯酒。

“哪裡,走馬過獎了。”韓岡回敬劉希奭,王厚也端起杯子湊個熱鬧,不經意間,竇解已經被晾在了一邊。

對竇解這樣的人來說,無視便是最大的侮辱。偏激的性子,根本容不得人小覷半點。一個灌園小兒,一個閹人,還有一個幸進之徒的兒子,竟然都當他不存在,在那裡自說自話。竇解的心中頓時浸透了屈辱,熊熊怒火燃起。

而韓岡還在跟劉希奭談笑著,毫無拘束,根本看不出是第一次見面的樣子。王厚對此並不驚訝,只要與韓岡打過交道,只要與他沒有仇怨,都是很容易便跟他親近起來,他本人不也是這樣的?

劉希奭與韓岡有說有笑,觥籌交錯,不是官場上的應酬,也不是一開始別有用心的刻意結交,劉希奭是真的覺得與韓岡喝酒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甚至不知不覺中,話題轉移到河湟拓邊上之後,劉希奭也渾忘了要避忌一點。

與君子交,不覺自醉。

韓岡前世畢竟有過長達十六年的正規的學習經歷,雖然所學到的知識,與如今世間流傳的學問有所衝突,無法有效運用。但學習方法卻能貫徹古今,將之運用到儒家學術的攻讀上來,同樣無往而不利。科學知識姑且不論,十六年正規化的教育培養出來的邏輯思考能力,就已經讓刻苦鑽研的他立於不敗之地。

其實就算沒有留在身體裡的記憶,只要有充分的時間用來學習和交流,他照樣能在面對這個時代的飽學之士時,絲毫不露半點怯意——這是韓岡的自信。

而且從精神年齡上說,韓岡比他的外在要年長得多,早早有了穩固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性格、為人都已經成形,又是冷靜現實的性子,幾乎不會為身外之事所干擾。同時他還有有足夠的社會經驗,與人交往起來得心應手。

北宋與千年後的時代,社會、風俗、人情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人性依舊,使得韓岡混跡在北宋的社會中依然如魚得水。

這就是韓岡的優勢所在。也是依仗著自己的經驗,韓岡正小心地準備著從竇解這裡探一下竇舜卿的老底。

“……再過一年半載,等王機宜在古渭和渭源將根基打好,到那時,立功的時候便到了。”韓岡抬眼像是在對劉希奭說話,但眼角卻是在關注著竇解的神色。

不出意料,竇解冷笑一聲:“富相公、文相公這些元老重臣,沒一個喜歡妄起干戈。”

“別忘了韓相公。”韓岡第一次接過竇解的話頭,出言反駁,“相三帝、扶二主,富、文可比得上?!他可是支持拓邊河湟的!”

“誰說的?!”竇解仿佛聽到了一個很好笑的事,“韓相公怎麼可能支持王韶!?他可是罵了也不知多少次了。”

“蠢材!”韓岡眼中藏著嘲笑。

竇解的脾氣性格,韓岡一眼便看個透底。自高自大,心胸比針尖還小,又乏城府,淺薄無知。這樣的人總以為是眾人的中心,最受不得輕視。把握到竇解的性格,設個陷阱讓他自己跳進去,也不需費多少力氣。竇解這麼輕易便上了當,讓韓岡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竇解臉色也變了,說了不該說的話,話一出口就已經後悔。

劉希奭面沈如水,雙眼透出的寒意能把人凍結。他當然明白,趙頊把竇舜卿派來秦鳳,不是為了給王韶拆臺。可從竇解的話中,竇舜卿的偏向已經展露無遺,而且誰是幕後,也已經清楚明瞭。秦鳳走馬頭痛欲裂,這件事他是上報好,還是不上報的好。

竇解臉色陣青陣白,讓王厚看了很解氣。而韓岡卻站起身,對劉希奭行禮道:“今日一會,多承走馬盛情。只是天色不早,明日韓岡便要啟程,還是先告辭了。”

劉希奭愣了一下,又苦笑著點頭:“也罷……就到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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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9 00:47:59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17 編輯

第三十五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三)

好好一場餞行宴給個厭物攪和得不歡而散,劉希奭送他們出來時,也只能苦笑著說等日後有機會再聚。只是這可能性不大了——韓岡自京中回來後,就是正式的秦州官員,走馬承受礙於身份,便不可能再邀他一起小聚。自然,韓岡和王厚並不會在意劉希奭的宴請,只要秦鳳走馬在心底裡給竇舜卿記上一筆賬那也就夠了。

別過劉希奭,韓岡、王厚、王舜臣等幾人自惠豐樓一起往普修寺走去。還在年節中,又剛剛結束了春牛祭典,城中的大街小巷熱鬧非凡。劈裡啪啦的鞭炮聲不絕於耳,穿著新衣的孩童在路邊笑鬧著,而走親訪友的人們更是絡繹不絕。

王厚左顧右盼,呵呵笑道:“都在紮彩燈了,再過幾日便是上元。屆時城中照例的放燈三日,只可惜玉昆你今年是看不到了。”

韓岡輕巧地避過一個差點撞上自己的小孩子,也笑道:“算下行程,上元的那一天,小弟恰好能趕到京兆府。長安的上元燈會,只會在秦州之上,不會在秦州之下,我可不會羨慕你們。”

“要是玉昆你能在上元夜趕到東京才叫好!”王厚放聲說著,“天下上元放燈皆三日,唯有京城五日。從元月十四到十八,城中夜夜光焰沖霄,星光皆隱。禦街之上溢彩流光,星漢銀河如墜城中。那樣的景色,天下四百軍州,數千城池,也只有人口百萬的東京城中才得一見!”

王厚沈醉於記憶之中,韓岡聽著也是心嚮往之。百萬人口的世界第一大城,雖然跟人口膨脹的後世沒法兒比,但在韓岡心中,卻自有一番魅力。

“那不是劉仲武嗎?”轉過一條街,趙隆突然叫了起來。

王厚、韓岡一起望去。只見趙隆手指之處,一個二十五六的青年軍官被七八名軍漢簇擁著,正往街旁的一家酒樓中走去。

“他就是劉仲武啊……”

劉仲武因為受到向寶的青眼,在秦州已經有了點小名氣。被一路都鈐轄關注提拔的新進,總是會受到多方的關注。

王厚一直目送著劉仲武走進酒樓中,這才轉頭對韓岡道:“劉仲武今次也要到東京去,與玉昆你一樣都是明天啟程。”

“向寶薦了他任官?!”

“不是!”王厚搖頭,“劉仲武不是直接為官,他的功績還不夠。如果軍功夠多的話,就可以像甘穀城的王君萬那樣連轉三官,一躍入了流品,做了一名從九品的三班借職。但劉仲武不夠資格,他是去京中三班院參加試射殿廷。”

試射殿廷,顧名思義就是在天子面前考試射術。只要考績優異,也可錄名為品官。不用王厚解釋,韓岡也清楚這條武官晉升流品的捷徑,無他,王舜臣和趙隆過去沒少在他耳邊念叨。

韓岡忍不住歎了口氣:“雖然不是直接薦官,但向寶為劉仲武爭來的機會已經夠難得了。王兄弟沒撈到的機會,這劉仲武卻是平白無功的便到了手。”

“如此恩遇,劉仲武只要不是生性涼薄之輩,對向寶肯定是感激涕零……何況還向寶還送了一個美人給劉仲武,在家為他縫衣做飯!”王厚沖王舜臣幾人揚了揚下巴,“哪個不羨慕他的運氣?”

王韶如今提拔的四個親衛,都有將他們外放去領兵的計畫。其中以王舜臣的職銜最高,再升一級就能轉入流內官,只是年紀差了一點,要等上兩年才能實際外任。楊英是王韶鄉里,以殿侍的職銜擔任弓箭手指揮使,其實是白領這一份俸祿,並不實際帶兵,尋常便護持在王韶左右。

而趙隆和李信,兩人在秦鳳都是數得著的好武藝,輕而易舉便能壓制著手下的驕兵悍將。趙隆的相貌身材極有威懾力,王韶平常喜歡把他帶著身邊,但放出去帶兵一樣沒問題;李信則為人寡言,重要的事情交給他便可以高枕無憂,是那種可以安心地把後方和糧道交給他的典型軍官。

不過計畫是計畫,四人如今都還在王韶手下聽命,要等到外放領兵,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而劉仲武卻眼看著就要達成目標了,只要他在殿前演武時有點好表現,一個流內官身便唾手可得。

“真真是好狗命!”王舜臣對劉仲武的運氣又羨又妒。說起來,如果沒有劉仲武,王舜臣應該有很大的機會獲得去京城的名額——只要李師中和向寶屆時不反對的話。

“王兄弟的軍功其實已經夠了,只是爭不過向寶支持的劉仲武。幾十個首級在身上,還換不來一次御前演射的機會,真是吃了大虧!”韓岡搖頭又歎著氣,他深為王舜臣感到遺憾。

說起軍功,其實王舜臣很吃虧,韓岡更吃虧。在裴峽谷,斬首三十餘級,在下龍灣村,又斬獲過山風以下二十多個首級,兩人都是親歷其事。尋常縣尉捕盜得五人,已經可以加官一級,而軍功斬首有個三五十級,足以讓一名小卒得入流品,魚躍龍門。如果上頭有人,靠著五六十級的斬首,甚至完全可以吹出一個敗敵數千的大勝來。

但韓岡剛剛因為前一次的斬首功以及在甘穀城的功績,而受到薦舉,後一戰的軍功並沒有被錄入下來。剛過了年,韓岡才十九,能入流品已是難得,進用太速反而不利日後——李師中便是這般說的。同樣,雖然看起來有二十八、三十八,但實際上才十八歲的王舜臣,也是因為年齡的關係,而與從九品的流內官無緣。

所以最後的那點在下龍灣村裡的功勞,便分給了趙隆和李信二人。王厚雖然適逢其會,但他也沒有從趙隆和李信那裡爭功的意思。

“也不必羨慕劉仲武,以四位兄弟之勇武,又能耽誤幾年時間?說不定再過一年半載,就是幾位官人了。”王厚出言安慰著有些喪氣的王舜臣四人。

韓岡也道:“處道說得沒錯,以幾位兄弟之才,只要有機會,何愁不能一躍龍門?……”他再一笑,“而在王機宜身邊,機會又怎麼會少?”

“說的也是!”王舜臣的興致又高了起來,他走過路邊的攤子,丁零噹啷地丟下一把錢,捧了十幾個橘子回來,分給韓岡他們一人兩個。

王厚和韓岡要維持形象,把兩個橘子收在袖中,而趙隆、李信他們,都是剝了皮,直接丟進嘴裡。幾人一邊吃,一邊走。

王舜臣吃著一嘴的汁水,順著鬍鬚向下流,含糊不清地說著,“三哥也是本事,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去查得藥材市價。”

調查個鬼,韓岡當然沒有去調查,但他前面把事情說得圓得很,沒人會懷疑。不去問過石膏的行情,誰能看透天寧寺的豆腐是用的什麼材料?

王厚也是搖頭,指著街邊的一家藥鋪:“這樣的鋪子秦州有二三十家,要是一家家藥鋪去問,我可吃不消。”

韓岡笑了笑,想避過這個話題。只順著王厚的手指方向,卻正見那間藥鋪中的夥計把一個抱著小孩的女子轟了出來。那夥計還插著腰,在臺階上罵著:“沒錢還想抓藥?!又不是開善堂的!沒了錢賺,要俺們喝西北風去?”

那女子雖然頭髮都被推搡散了,遮去了容貌,但抱著孩子的背影看上去卻是楚楚可憐,讓人義憤填膺。見這麼一對母子受欺,好事的王舜臣當即上前幾步,揪住藥鋪夥計作勢要打。

“別下重手!”韓岡淡然地說了一句,上前將那女子扶起,“小娘子可安好?”

被韓岡抓著手臂,嚴素心身子一顫,心中頓時又羞又惱。哪有這般無禮的?!方才想賒貼藥而被轟出藥鋪,已經是不幸,想不到竟然還碰上了個調戲女子的潑皮。

世風嚴謹,男女大防雖然沒有明清那麼恐怖,但隨意接觸良家女子的身子也並不合適。王厚在旁邊咳了一聲,權作提醒。而韓岡扶起嚴素心後,便放開手,退了一步。動作自如,神色也是自然得緊。

嚴素心小心地抬起頭,只見韓岡的雙眼清澈深邃,神色也不帶一絲淫邪,並不是趁機佔便宜的浮華少年。而且這張面容,雖從沒有正面相見,卻早已深深地刻在心底。

“多謝官人!”嚴素心抱著招兒向韓岡行禮道謝,聲音中有著一絲微不可察地顫抖。

官人?韓岡眼眉微動,又仔細看了嚴素心一眼,看起來她好像認識自己的樣子。自家穿的是文士的襴衫,平常百姓看到自己,多半會道一聲秀才,而官人,如果不是酒樓或腳店裡的小二和掌櫃,就只有知道自己身份的人才會這樣稱呼。

王舜臣這時退了回來,他並沒動手,而是放手讓藥鋪夥計躲進店中。趙隆奇怪地問著:“怎麼不打?”

“三哥都說不能下重手,那還怎麼打?!俺下手何時輕過?”王舜臣反問,他探頭去看著嚴素心懷裡的招兒,看輪廓應是個一個相貌很清秀的小女娃子,但她的頭面上長著稀稀拉拉的水皰,而被扯開了半邊衣襟,露在外面的上臂更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漿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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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9 00:4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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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四)

“痘瘡!”王舜臣一聲驚叫,趙隆和李信當即倒退了幾步,遠遠地避開。北宋的痘瘡,其實就是天花。這個時代,從皇室到民間,嬰幼兒死亡率都是高達五成,其主要罪魁便是名為痘瘡的天花。趙隆和李信都沒得過天花,自是有多遠就躲多遠。

“痘瘡?……是水痘啦!”王厚上前查驗了一下,他小時就得過天花,運氣好撐了過去,耳鬢、額角等不顯眼的地方,還有當時留下的疤痕。眼前的小孩子身上的漿皰,並不是天花的樣子。他抬頭問著專家的意見,“玉昆,你怎麼看?”

“不是痘瘡。”韓岡這個身體沒得過天花,更不知道水痘和天花的區別,但藥鋪裡的專業人士轟人出來時並沒有避諱,想來也不是會要人命的烈性傳染病。

嚴素心低下頭看著招兒已經滿是水皰的小臉,“是水痘,郎中都開了藥方,就是沒錢抓藥。”

韓岡掏了一下懷中,錢袋裡只剩下百十文,他問著王厚,“處道,還有錢沒有……”

王厚向外掏著錢,“玉昆你倒是一片仁心。”

韓岡正色道:“當初若救我的孫道長少了一份仁心,小弟早已是一堆白骨了。”

“說的也是,也算是件陰德吧。”王厚把一串銅錢遞給韓岡,韓岡裝進自己的錢袋,轉手一起交給嚴素心,又問著:“還夠不夠?”

看著韓岡溫文爾雅的微笑,嚴素心抿著嘴,不想讓自己哭出來。她哽咽著低下身去道謝,但抬起頭時,韓岡已經帶著人走遠了。

王厚走在韓岡身邊,沈默了一陣突然說道:“玉昆,方才你做得岔了,不該扶她的。你雖是好心,可街上人多眼雜,傳出去對玉昆你的名聲不好。”

韓岡哈哈笑著,渾不在意:“方才本有,心中卻無。如今雖無,心中卻有。處道,你著相了!”

王厚愣了,想了一想,便搖頭自嘲而笑:“愚兄的確是著相了……不過玉昆你在普修寺裡倒真是住得久了,說話也越來越有禪味。”

韓岡停步抬頭,看著普修寺的匾額,“除了香火塑像,這廟裡,哪還有半分禪意?”

……

寺中的住持和尚道安,這時正陪著幾人說話。看著韓岡等人進來,便急忙站起。

他們都是不夠資格出席韓岡的餞行宴,而特地在普修寺中等候韓岡。王五、王九,還有周甯,在周寧身邊,又站著一個讓韓岡看著眼熟的黑瘦青年。

當初的德賢坊軍器庫中的兩名庫兵——王五和王九,在陳舉一黨被清理之後,已經改在成紀縣衙中做事——這是韓岡的安排。

陳舉在成紀縣隻手遮天,縣中的衙役胥吏都在他的指揮之下,他一倒臺,幾十個在縣衙中奔走的吏員,沒有一個不受到牽連。及時找到新後臺的,留任原職,而有些牽扯過深又找不到後臺,便落職回家。空缺出來的職位,給多方瓜分乾淨,韓岡也趁機塞了幾人進去。王五、王九便是其中的兩人,其中年長的王九還是個班頭。

韓岡藉此向外界證明:“跟過我的,我都不會忘記。”

德賢坊軍器庫一案,王九和王五在歷次審問中咬定牙關,幫著韓岡把罪名坐實在黃德用身上。不管怎麼說,劉三屍身的要害處,都有他們留下的刀傷,秦州和成紀縣的仵作可分不清死前傷和死後傷的差別。王五、王九一想到投名狀都交了,哪裡還能有改口的膽子。

不過這樣一來,韓岡便欠下他們的一筆人情。理所當然的,韓岡幫著他們洗清了一切罪名,還在成紀縣中安排了兩個有油水的位置——雖然是衙前,卻是在衙門中長期服役的長名衙前,比起韓岡當時服的衙前役是天壤之別。

“你們是玉昆保下來。在衙門中好生做事,等玉昆回來,如果願意的話,就讓你們跟著他去辦事。”王厚教訓著兩位王衙前,看著他們唯唯諾諾。

另一邊,韓岡又與陪他從秦州一直走到甘穀城的民夫中的一員——周寧搭起話來。

看到周甯,韓岡便想起他在甘穀城創立的甘穀療養院,以及在療養院中做事的一眾成紀縣民夫。甘穀城的防禦體系早已整修完畢,韓岡當日帶去甘穀城的民夫,已經跟被留在甘谷修城的那一批人一起被放了回來。

只是領頭的朱中卻是被徵召入軍中,成了一位軍醫,負責外科——這是韓岡臨走時的意見。有了這重身份,想來朱中應該很快就能娶上媳婦了。

至於周寧,則是因為韓岡看在他能寫會算的條件上,把他安排到了戶曹書辦的位置上,這是劉顯原本的職位,如今劉顯已經成了刀下之鬼,周寧名正言順地奪下了戶曹書辦的位置,油水自然豐厚。才幾日工夫,周寧身上的穿戴已然不同。

周甯先向韓岡道過喜,祝他一路平安,這才把身邊的黑瘦青年拖了出來。向韓岡道:“小人的這位族兄,一樣姓周,單名一個‘鳳’字。”

韓岡看著眼熟,聽得耳熟,再一細問周寧。才知道他的這位姓周名鳳的族兄弟,正是當日被韓岡頂了德賢坊軍器庫差事的那一位,而後韓岡又在被派了去甘穀押運軍資的那一天,在縣衙裡見了他,聽陳舉說他的老子上了吊,讓周鳳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單丁戶,自此便免了衙前苦役。

“只是小人的這位族兄,因為從軍器庫中調離得太巧,被懷疑是陳舉一黨。前些日又牽連到官司中,剩下的一點家財也都全沒了。現在想尋口飯吃,還請官人成全。”周甯在韓岡面前說著好話。

而木訥的周鳳則上前一步,跪倒在韓岡面前:“小人周鳳多謝韓官人救命之恩!”

說罷便砰砰砰地連磕了三個響頭。這三個響頭他下了狠勁,頭抬起來是,腦門上已是一片鮮紅。

韓岡神色微動,的確,周鳳可算是被他救了性命。若不是韓岡橫空出世,讓劉顯將管庫的職司從周鳳的手上奪了去,他少不得要在火海中化為焦屍,還得落個罪名,老子和家產一樣保不住。陳舉的盤算,如今也不是秘密,周鳳又是當事人,知道這件事的內情並不出奇。

韓岡抬手示意周鳳站起,“你與我都受過衙前之苦,也算是同病相憐,舉手之勞,幫一下也無妨。王九……”

王九會意地上前一步,低頭抱拳:“請官人吩咐。”

“你看看縣衙裡什麼地方還有闕,給周鳳一個位置。”

“官人放心,小人明白!”王九低頭應是。

周鳳則連連磕頭:“多謝韓官人!多謝韓官人!”

“起來吧!”韓岡端坐著,雙眼犀利如電,他經歷得多了,便越來越有人上人的氣勢,“別的我就不提醒了。只望你能以己心體他心,當初受過的苦,不要再害到別人身上……否則我決不饒你!”

“官人放心,小人決計不敢。”周鳳點頭哈腰地應承下來。

……

次日清晨。

天空東側有了點微光,而西半邊的天空卻還是一片墨藍。淩晨的寒意如刀似劍,寬闊的道路上,只有寥寥數人。

韓岡從下龍灣村出來,父母和韓雲娘的眼淚和囑咐還沈甸甸地壓在心頭。王厚、王舜臣等十幾人,就已經守在了南門處等候。

韓岡遠遠地向王厚他們拱手道:“韓岡累各位久候了。”

王厚也遠遠地在門洞下行禮,帶著眾人迎了過來。但走到了近前,所有人視線卻齊刷刷地望向韓岡的身後。他們指著緊跟著韓岡的一名十二三歲的小童,驚問道:“這是誰?”

韓岡道:“今次上京,身邊沒個得力的伴當實在不方便,所以帶了這個小子。你們應該都見過的,是李家的小六。當初來報信的那一位。”

沒人能想得到,韓岡帶在身邊的伴當,竟然是李癩子的小兒子。王厚對他有點印象,正是前日在下龍灣村中守株待兔時,趕來通風報信的那個小子。韓岡能將陳家餘孽一網打盡,李癩子的倒戈一擊不無功勞。為了酬謝這份功績,韓岡便收了李家的小六在身邊坐了個伴當,連嫁給黃家做媳婦的李八娘,也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娘家。

王厚上下打量了李小六一陣,皺眉搖頭,“玉昆。如今道路不平,賊人眾多,還是再多帶個老成幹練的伴當上路才是。”

“三哥,還是找個可靠點的幫手。要是實在不行,俺跟你去。”王舜臣也勸著韓岡,“如今路上可不太平。”

“處道你們都放心,”韓岡豪爽地拍了拍掛在馬背上的一弓一刀,“有弓刀在此,韓某還怕那些剪徑小賊不成?”

韓岡說得豪氣干雲,而實際上他也不認為路上會碰上什麼賊子。陳家餘孽已經蕩清,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書生仗劍遊學天下,他三年前就已經孤身做過,如今就算身邊帶個累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更何況他走得都是直通京城的官道,按後世的分類算是國道,路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沒哪家賊人會這般不開眼。

住的是驛站,走得是通衢,要是這樣還能碰上賊人,韓岡可以去買彩票了——雖然這時代沒有彩票。

拗不過韓岡,王厚他們也只能作罷。跟著韓岡一起,幾人一起往東門走去。南門是接人,東門才是送人。王厚邊走邊說:“大人和吳節判今天都要來,酒菜也提前派人在十裡鋪那裡備下,就等著玉昆你上場了。”

“又要勞動機宜和節判兩位了。不知到時還有什麼吩咐。”

“吳節判那裡愚兄不知道,大人卻是要有一封私信想托玉昆你帶給王相公。”

韓岡聽著一震,說是帶信,實際上這是面會王安石的機會,一個從九品的選人想見到宰執官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是王韶特意為他安排的?他看了看王厚,臉上果然有些笑意。“當是要多謝機宜苦心!”

“說起來,吳節判怕是也要有些信件托玉昆你帶去京城。”

“這是當然的。”韓岡點點頭,北宋又沒有郵局,驛傳系統又不送私人信件,要想送信給遠方的親友,只有轉托給相熟的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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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9 00:49:12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20 編輯

第三十五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五)

韓岡一行抵達東門時,王韶和吳衍還沒到,卻見到了另外一撥送行的隊伍,正是劉仲武。這位得了向寶青眼的年輕軍官,被一群人簇擁著,依依而別。向寶沒有出來送行,但他還是派了一個親信。兩撥人馬都擠在城門內外,靠得很近,但互相之間連個招呼都不打,完全視而不見。

“要不要跟他一路走?互相也好說個話。”王厚開著玩笑,聲音大了點,劉仲武好像聽到了,頭動了一下,又立刻轉了回去。

韓岡灑然笑著:“我是無所謂,但他怕是不幹。不聞向鈐轄氣量有多大,跟我走在一起,回來後,劉仲武有的是小鞋穿。你看,果然先走了!”

劉仲武走得貌似急了點,仿佛在逃跑,送他出行的大隊朋友中有十幾個跟著他一起上路,他們都是跟劉仲武關係特別好的親友,按習俗都是送個五六裡,七八裡,九十裡才會回轉。而韓岡這邊,王厚也在十裡鋪那兒準備好了酒席。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古時交通不便,一別之後,再見便難知時日。但這對韓岡並不適用,現在在場的都是年輕人,春秋正盛,而且韓岡只是去京城打個轉,很快就要回來。也沒有十裡相送的惆悵,而是預祝韓岡一路順風的歡快。

一片喝道聲從城中遠遠地傳到了城門口,韓岡一眾循聲望去,只見旗牌之後,王韶與吳衍並轡同行,正往城門這裡過來,而行在他們身邊的,竟然是秦鳳路走馬承受劉希奭。

“想不到他也來了!”

……

秦鳳經略使的書桌,已經被一幅八尺長、四尺寬的熟宣所占滿。用明礬蠟過的上等宣造,襯在幽沈黯啞的漆工桌面上。紙面中的樓臺亭閣、花石人物,為工筆素描,各個鮮明無比,惟妙惟肖。

李師中一身青佈道服,髮髻上只插了根木簪,單看上去就像一個普通的老鄉儒。他站在桌前,手執兔毫筆,盯著畫面聚精會神。書房中的火炭燒得並不旺,但李師中的額頭上卻細細密密的盡是汗水。一旁磨墨添水的書童,屏聲靜氣,墨塊研磨間,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一幅《菊酒忘歸圖》,李師中從動筆開始,到如今已經超過了三個月。一遍稿,二遍描,剛開始的一個月雖然事忙,卻很快地畫完了大半。但自從……自從……好吧,李師中承認,自從韓岡這個名字傳入耳中,亂七八糟的事便一樁接著一樁。在自己還沒有覺察到的時候,本已經被他打壓了近一年的王韶,竟然在收了韓岡為門生之後,轉守為攻,不但連絡起張守約和吳衍,甚至還在年節前直奔古渭,自己哪有心情再畫下去……

不需通報,姚飛徑直走進李師中的書房,先橫了磨墨的書童一眼,示意他離開,而後低聲向秦鳳經略稟報他剛剛得到的消息。

親信門客的聲音入耳,李師中低頭仍看著畫卷,頭也沒有抬上一下。片刻之後,方將畫筆飽蘸了濃墨,在畫卷上添了幾筆,寥寥數筆,又是一名憨態可掬的醉客躍然紙上。放下手中兔毫,他才回頭笑道:“韓岡今天上路,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不說這個了,翔卿,你來看看,這畫還有哪裡須改的?”

姚飛輕輕歎了口氣,也許李師中認為自己掩藏得很好,但他早已看出來,對那位才二十出頭的士子,秦鳳經略暗地裡實則頗為忌憚。要不然,他也不會在韓岡進京的這一天,心情突然變得好起來。看來自己是要壞了李經略的好心情了:“稟侍制【注1】,劉希奭也去送行了。”

李師中臉色頓時一沈,本來輕鬆寫意的臉上一下烏雲密佈,可停了一下,他轉而又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走馬承受又如何?不就是通著天嘛!想想種諤,他奪綏德是得了天子的密旨,依旨而行。文寬夫【文彥博】還不是逼著官家,把種諤貶到了隨州待了兩年,連傳遞密旨的高遵裕也被踢到了乾州做都監,最近才遷到西京去。”

真要鬥起來,李師中半點不懼劉希奭。劉希奭背後的皇帝雖是天下至尊,但也並不是不可違逆,只要分出個是非對錯,皇帝也不能隨意而行,“朝中有君子在,有諍臣在,即便天子也做不得快意事,何況區區一個走馬承受!”

“相公!還請慎言!”作為李師中的親信幕賓,姚飛其實很頭疼他所輔佐的秦鳳經略安撫使的一張嘴。許多話心裡明白就行了,說出來作甚?!不過若不是李師中心情激蕩,也不會一下子冒出這麼多話來。

李師中長於政事,兼通兵事,歷任地方都能留下不錯的成績。姚飛幾十年來輔佐過多名高官,大小官員見過成百上千,這麼多人中,李師中的手腕算是一等一的,絕對是能力出眾的官員。

只是李師中十五歲便敢上書議論朝政,入仕後,從沒歇過他的一張嘴。在天子駕前,在宰輔面前,自吹自擂的情況多不勝數。李師中在朝野中留下的印象就是個好放大言的能臣。

姚飛每每為李師中歎息,就因為他愛亂說話,經常與當朝宰臣相齟齬,往往因為言辭而被黜落。若非如此,資歷足夠,功績足夠,年紀也到了的李師中,怎麼會始終與宰執無緣?他升到侍從已經快二十年了,經略使也做過了幾任,就差最後一步始終跨不過去!

“就怕韓岡去見了王大參,有他為王韶奔走連絡,不知會在秦州攪起多大風雨。”

“王安石?”李師中不快地冷哼一聲,“他能做什麼?外臣中,韓稚圭【韓琦】反變法,富彥國【富弼】反變法,文寬夫【文彥博】一樣反變法。宮裡面,太皇太后、太后,哪個支持變法?王安石如今禍亂朝綱,鬧得天下沸騰,坐不住他的位子的。我老早就說過,王安石一對眸子黑少白多,甚似王敦,遲早亂天下。”

“相公說的是!”姚飛清楚李師中很早以前便與王安石打過交道,只是兩人甚不相和。確切地說,是李師中看王安石不順眼。以至於早在兩人剛剛入仕的時候,李師中便說過王安石遲早會亂天下。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

二十年前,包拯擔任參知政事的消息流傳開來,世間多有人言,“朝廷自此多事矣”——包拯自身甚正,所以也要求他的同僚們與他一樣端正,所謂嚴於律己,嚴於待人,做禦史時,一份份彈章諫章,讓朝堂同列苦不堪言,連仁宗皇帝都被噴過一臉口水——這樣的人升任大參,當然讓人擔心他會鬧得朝中雞飛狗跳。不過李師中則說,“包公何能為,今鄞縣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亂天下,必斯人也。”

其實類似的話,在朝野中不勝枚舉。不說別的,富弼、文彥博哪個沒被這樣罵過,而相三帝、立二主的韓琦,被人彈劾說他有悖逆之心的奏章疊起來能跟他一樣高。都是圖個嘴皮子痛快,一千條也不一定有一條能對上,只是李師中恰巧說中了而已。

“可韓岡畢竟是官家親下特旨授予差遣的,他的名字,官家總會留個印象。”

李師中依然不在意的樣子:“官家記著又如何,昭陵【仁宗】不知道我的名字?厚陵【英宗,注2】不記得李師中這三個字?如今的官家會不清楚秦州知州、秦鳳經略是誰?!皇帝心裡記著人多呢!虞舜放四凶,你說虞舜記不記得四凶【注3】的名號?!”

李師中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有些尖利,姚飛看得出他失態了。

本來無出身的文官,在二十五歲之前非特旨不得任實職的新條令,是在李師中後悔沒有反對王韶三人的薦書時,突然遞到面前的。當日李師中心情便好了不少,他面前的這張畫有四分之一是在那一天晚上趕出來的。可到了第二天,政事堂和審官院批準韓岡為官的回復便送到了李師中的案頭,裡面還夾了趙頊的特旨。那一天,秦州州衙裡奔走的胥吏便為韓岡吃了大苦,竟有十二個人挨了杖責。

“行了,我都知道了。”李師中最後平平淡淡地說了一句,代表他打算結束這次並不愉快的對話。

姚飛很識趣,告辭了就準備離開。李師中突然叫了一聲:“翔卿,等一下!”

姚飛回過身來:“不知經略有何吩咐?”

李師中猶豫了一下,問道:“架閣中的……”

李師中欲言又止,姚飛卻心領神會,立刻回道:“機宜前次的奏章王韶已經看過了。”

秦鳳經略臉色稍霽,點點頭,帶上了一絲微冷的笑意,“看過就好!”

他低下頭,心神重新沈浸在畫卷之中。姚飛走出門去,望空搖頭歎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樣的計策用著也是無奈。

注1:宋代的文官,尤其是八品的升朝官以上,身上的頭銜不僅僅有本官、差遣,許多還會被授予館職,標誌文學高選,並非實職。如李師中,此時他的差遣是秦州知州兼秦鳳路經略安撫使,本官是正六品的右司郎中,而館職則是天章閣侍制。一般來說,因為宋代重文的關係,除了有上下級從屬關係,其他情況下多以館職來稱呼。在如包拯,他在宋代通稱為包侍制,就是因為他曾為天章閣侍制。至於包龍圖,則是明代以後的事了——而且這是錯誤的稱呼,因為包拯僅是龍圖閣直學士,而非大學士,不夠資格以龍圖為尾碼,只能被稱為直龍或直閣。

注2:昭陵是仁宗陵寢永昭陵的簡稱,厚陵是英宗陵寢永厚陵的簡稱,此時士人的習慣,常常用陵寢的名稱來稱呼先帝。

注3:出自《尚書·堯典》,舜繼承堯讓出的帝位後,將原本是堯臣的共工、歡兜、三苗、鯀四人或流放,或誅殺。此四人便被稱為四凶。鯀,是禹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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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9 00:49:52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20 編輯

第三十六章 不意吳越竟同舟(上)

渭河岸邊,隴山腳下,正是秦州通往鳳翔府寶雞縣的兩百餘裡官道所在。沿著渭水河谷向關中腹地而去的官道,曲折綿長,冰結的渭水如一條玉帶,穿行于隴山群峰之間。夜色將臨,夕陽已經落到了山后,只能從白雪皚皚的山巔上,看到一點反射過來的落日餘暉。

踏著漸臨的暮色,在這段官道的中段,一處年久失修的驛站前,韓岡籲的一聲,勒停了馬匹。李小六緊隨在韓岡身後,幾乎滾著下馬,狼狽地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大氣。小孩子氣力短,騎在馬上奔波了幾個時辰便吃不消了。

當日韓岡押隊從秦州往甘穀去,才走了三十裡到了隴城縣便停下來休息,這是因為再往西北去的第二程六十裡的山路並不好走。而從秦州往京城去,一千七八百里路,騎馬總計不過十九程。按此計算,第二天入夜時就得抵達寶雞縣,所以第一天,便是整整一百三十裡路。

渭水是北面隴州和南面鳳州的界河,自出秦州地界,在隴州和鳳州交界的山谷中穿行二百里後,流入鳳翔府境內。位於渭水北岸的官道從地理位置上看,應該屬於隴州,但由於隴山阻隔的關係,隴州無法直接進行管轄,實際上是被秦州和鳳翔府兩家各管一半,各自派出巡檢在路上維持治安。

驛站的位置依山傍河,接天連地,山河有龍蛇之相。此地風水甚好,埋下棺木,便能旺家。因而這座合口驛站,破落得像座老墳邊的舊祠堂,韓岡卻也是一點也不奇怪。

如果是在京城中,安頓遼國和西夏使臣的都亭驛和都亭西驛,那便是雕欄畫棟,重樓疊翠,比秦州的州衙還要氣派三分。不過既然是山溝子裡的驛站,設施便簡單了很多。這座名為七裡坪的驛站,房頂上的積雪中能看到茅草挺立,而後院的一側廂房,甚至塌了半邊都放在那裡沒有打理。

“或許真的是祠堂改得。”韓岡想著。

甫進驛站,一名在驛站中打下手的驛卒老兵就迎了上來,張口便道:“敢問官人,可是要住店?”

“什麼時候驛站改客棧了?!”

韓岡聽著老兵的招呼,微微吃了一驚。只看老兵上來迎客的動作話語熟極而流,便知道驛站充作客棧的時日不算短了,而且院落中停滿了卸了牲口的車子,看起來在驛站中落腳的隊伍也不少的樣子。

韓岡沒住過驛站,不清楚這裡將驛站兼做酒店,是不是個特例,但秦州城中最為有名的惠豐樓便是官辦的酒樓,從這一點來看,驛站兼營客棧業務,說不定是這個時代的普遍情況——就如後世的單位招待所,也照樣對外開放。

收起驚訝,韓岡從懷中掏出驛券,沖著老兵揚了一下:“驛丞何在?本官受命入京,要在此處住上一夜。”

見韓岡拿出蓋著朱紅大印的驛券,老兵的神色頓時恭敬起來。忙入內喚了驛丞出來。七裡坪驛站的驛丞大約四十多歲,圓滾滾的肚子有著宰相的分量,看來驛站中的油水不是一般的充足。

韓岡將驛券遞了過去。六寸長、兩寸寬的紙條上面,有著他的身份年齡、相貌特徵,以及入京的時限,最重要的是一顆鮮紅的秦鳳經略司官印。驛丞仔細驗過,點頭哈腰請了韓岡進了驛館。李小六聰明伶俐,不待吩咐,牽起兩匹馬,跟著老兵到院後的馬廄中安頓。

韓岡進了驛站廳中,看起來與普通的腳店也差不多的樣子,也賣酒,也賣肉。此時正是飯點,三三兩兩客人散座在廳中。韓岡環目一掃,眉頭便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吵鬧點無所謂,但環境汙糟得比傷病營還超過幾分,那就讓他難以忍受了。

他搖了搖頭,這間驛站建立起來後,到底打沒打掃過一次?!

在門口停步,韓岡回頭對驛丞道:“先找間上房,飯菜給我端到房中。”

驛丞在韓岡面前陪著小心,“回官人,官人到得不巧,年後進京的官人們也多,館裡的兩間上房都給占了。”

“一間上房都騰不出來?!”韓岡臉色微沈,只看眼前的一地久未清掃的汙穢,普通的房間不用指望會比大廳好上多少。

“回官人的話,委實沒有了……”驛丞被韓岡瞪了一眼,背後一陣發涼,想不到這位年輕的韓官人不過十九歲,就有了不怒自威的氣勢。他主持驛站數十年,見識過的官員數以千計,心知如韓岡這般年輕氣盛的官人,即便官位不高,最好也不要去違逆。他苦苦想了半天,有些猶豫地試探地問著:“官人你看這樣成不成?今天正有一個要去京中的劉官人,也是秦州來的。官人若不嫌棄,與那位劉官人並一間屋如何?”

“劉……?”韓岡沈吟起來,這怕是熟人,“你帶本官去看看。”

驛丞指著廳中角落,一個健壯背影正憑桌而坐:“劉官人就在那裡!”

韓岡眉毛抬了抬,果然是劉仲武沒錯。

去京城的官道,一程一程的都有定數,驛站的安排便是由此而來。劉仲武不可能說一口氣跑個兩百里,再在荒郊野地找戶民家休息。他既然和韓岡都是同一天從秦州出發,那麼在落腳的時候碰上,也是理所當然。

韓岡本想著逼驛丞給騰出間上房來,但看到向寶大力提攜的劉仲武,忽然覺得讓向寶不痛快也不錯。他走到劉仲武面前,拱手微笑:“在下韓岡,見過劉兄。”

桌上酒肉俱全,劉仲武正揮著筷子大快朵頤。韓岡冷不丁地走到面前,他眼睛瞪得溜圓,一下驚得跳起,剛吞下去的肉正好卡在喉嚨裡。

“韓……咳咳咳!”劉仲武用力捶著胸口,驛丞忙過來幫他捶著背。韓岡將桌上的酒壺遞過去,劉仲武一把搶過來,揭開壺蓋,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地如同灌蟋蟀一樣灌了下去。好半天他才回過氣來,直喘著,“韓官人,怎麼是你?”

韓岡臉上笑容不改,再次拱手行禮:“韓岡方才冒失了,驚擾到劉兄,還望恕罪。”

劉仲武趕忙跳起回禮,彎腰至地。韓岡如今在秦州風頭正勁,即便他不自報家門,劉仲武一眼便能認出他來,要不然也不會差點被噎死。以韓岡和他舉主王韶,與自家恩主向寶之間的恩怨,劉仲武根本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只是韓岡是已經有了官身的文臣,而他還要到京中去參加測試,地位有天壤之別,前面韓岡過來時,他已經失禮。韓岡禮貌周全是品德高致,劉仲武又哪裡敢大剌剌地坐著妄自尊大,即便因向寶的緣故在,也大不過禮法去:“小人不才,讓官人見笑……不知官人有何指教?”

韓岡看了下驛丞,驛丞識趣地上前:“韓官人來得遲了,館裡的清淨上房都已有人占了。小人心想二位官人都是秦州來的,不知今夜可否擠上一擠?權變一二?”

劉仲武看了看韓岡,韓岡微笑不語。再看看驛丞,猶在那裡打躬作揖。

一時間,劉仲武進退兩難。

向寶贈他以美人,又薦舉他入京,而且為他餞行時,都鈐轄還厚贈金銀以壯行色。如此深恩,粉身碎骨去報答還來不及,他又怎麼能恩將仇報?

但韓岡就在他面前直說要分半間屋子住,禮數一點不缺,劉仲武又沒有辦法跟他翻臉。韓岡本人的才幹不提,他身後還有王韶、張守約,又是橫渠先生的弟子,向寶都要忍氣吞聲的主,自己得罪他作甚?躲著走才是正理。

劉仲武不打算與韓岡爭屋,退讓道:“韓官人既然要住下來,那就住小人的廂房好了。小人就在廳裡找幾張桌子並一下,胡亂躺上一晚也無妨。”

“這如何使得?!”韓岡連連搖著頭,既然劉仲武給他面子,當然要還回去,“凡事都要講究個先來後到,客隨主便。劉兄比韓某先至,前一步定了房間,算是主人。韓某後至為客,這世上哪有客人把主人趕出去的道理!?”

“韓官人在此,小人坐都沒資格坐,何來先入為主的說法。韓官人儘管住,小人哪裡都能湊合。”

“韓某一來便占了劉兄的廂房,傳揚出去,別人不知是劉兄謙恭,倒會讓人說我韓岡得志倡狂。”

不論是爭房,還是讓房,在驛館裡做了二十年的七裡坪驛丞都見多了,“兩位官人不必謙讓,劉官人定下來的屋子分得內外間,等小人將床鋪鋪上去,各自一間,都能睡得安穩。”

“那自然最好,就這麼辦!”韓岡拍板決斷,沒給劉仲武反對的機會。轉過來又對劉仲武道:“多謝劉兄分屋與韓某落腳。劉兄大名震秦鳳,韓某欽慕已久。相逢便是有緣,今日偶遇,當醉飲一場方休。”

劉仲武欲推辭,卻被韓岡強拉著。韓岡拉人上船的手段早就歷練出來,他豈是對手。幾句話便噎得劉仲武點頭答應。他既然不敢翻了面皮,掀了桌子,也只能硬起頭皮,苦著臉,與韓岡一起好生地喝了一頓酒。

四十文一斤的玉春霖在西北已是上品,劉仲武一年也喝不到三五次。可他今次喝得全不知滋味,只覺得今生沒喝過這般難下肚的水酒,就跟喝著鴆藥一般。

被韓岡扯著一杯杯地灌下去,劉仲武一個晚上都沒坐安穩,仿佛屁股上有針在紮——跟韓岡把酒言歡,傳到向鈐轄耳中,哪會有好下場!?但韓岡一直拉著他,直喝到驛館裡的半壇存酒底兒幹,方才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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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9 00:50:30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21 編輯

第三十六章 不意吳越竟同舟(中)

吱呀的推門聲輕輕響起,“三官人,該起來了。”李小六的聲音緊接著傳入耳中。

韓岡從睡夢中醒來,朝東的窗戶紙上泛著的旭日紅光頓時映入眼中。成群結隊的鴉雀,在樓下馬廄中吱吱喳喳地叫著。

“什麼時候了?”他有些困頓地問著。

“過五更了。”

“都這時候了!”

一驚之下,韓岡徹底清醒,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下。一夜睡過,滿腦子的酒意已經不翼而飛,只覺得神清氣爽。隨意地活動了一下筋骨,對空揮了兩拳,呼呼有聲。才幾個月的修養,之前近半年臥病在床的生涯所留下來的遺患,便一點也感覺不到了。

畢竟還是年輕啊!韓岡慶倖地想著,幸虧投了好胎,十九歲的身體恢復力畢竟不一樣。

簡陋卻還算清淨的廂房內,鋪在地上的地鋪已經被收起,由於是二樓的緣故,李小六即便貼著地板睡了一夜,也不用擔心地氣侵體。而外間的劉仲武連同他的行李也是不見蹤影。

“劉仲武呢?”韓岡指了指外間,問著李小六。

“劉官人剛過了四更天便啟程出發了。”

“……跑得真快!有老虎追著他嗎?”

韓岡只覺得好笑,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劉仲武的反應讓他覺得很有趣。跑得這麼快,好像身後被老虎追著一樣。冬天日出得晚,他剛到四更就跑了,不知要在黑地裡走多久,運氣差點的說不定脖子都能摔折掉。

“三官人在劉官人眼裡就跟大蟲一樣。”李小六也賠著笑。劉仲武昨夜被韓岡灌了一肚子的酒,今天一早又狼狽而逃,他看著也覺得有趣。

韓岡倒是沒想到自己給劉仲武帶來這麼大的壓力。看起來向寶的風評在劉仲武心中也是有數的。向寶自入軍中以來,便一帆風順,升到一路都鈐轄也不過費了二十年出頭的時間,晉升之速足以讓張守約這樣在邊疆躑躅多年的老將欲哭無淚。

一生沒受過什麼挫折,故而向寶心氣極高,權欲旺盛,全容不得下麵的人有半點異心。而分了他權柄的王韶,還有落了他面子的韓岡,在他眼中便是死敵。劉仲武肯定就是對這一點心知肚明,才會跑得跟兔子一樣迅快。

只不過現在劉仲武跟自己都是一條路上走著,又都是騎著馬,一程程的速度又不可能差不了太多,就算想躲著他韓岡,也是躲不掉的。

雖然韓岡現在的地位遠不比上一路都鈐轄,但尋事噁心一下向寶也沒什麼困難。劉仲武是秦州本地人,在軍中頗有令名,王舜臣和趙隆都聽說過他,若能將他從向寶那裡挖來,也是一樁美事。

其實韓岡自己並沒有發覺,自他離開秦州後,心情比過去的幾個月要放鬆了許多,否則也不會騰起什麼惡作劇的心思。自他重生之後,一直被沈重的現實給壓迫著,每每死裡求活,雖然以強硬的手段將所有阻礙一劍斬開,但心思始終沈重。直到今次離開秦州那個環境,心頭才豁然開朗,也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請官人早點洗漱上路,今天還有百多裡路要趕呢……”李小六方才進來,早端了一盆熱水放在桌上,連洗臉的手巾和漱口的青鹽、牙刷也都為韓岡準備妥當。

韓岡應了一聲,在李小六的服侍下更衣洗漱。平常人家刷牙用的是咬去皮的柳樹枝,而富貴人家則買來牙刷使用,馬鬃穿在木柄上,一根也不過六十文,沾了青鹽刷牙,感覺比柳樹枝要好。聽說京中還有用茯苓等藥材製作的牙粉,刷牙效果更強。

韓岡過來洗漱,李小六為他卷起袖子,遞衣服,遞手巾,小小年紀便幹練非常,服侍得妥帖周全。韓岡一邊刷著牙,一邊看著李小六手腳麻利地打理行裝,注視著十四歲少年後背的眼神微冷。

李家的家境舊時遠比韓家要好,即便李癩子兒孫眾多,李小六這個庶出兒子並不起眼,也不受他喜愛,但好歹也是個小舍人,但轉過來服侍起韓岡,卻能一板一眼,一點兒也不出差錯。但這世上可沒有天生下賤的僕役!

在外人看來,韓岡饒了李癩子這個罪魁禍首,是世間少有的寬宏大量,李癩子也是千恩萬謝,一副要重新做人的樣子。但韓岡深透世情,眼力如刀,怎麼看得出來李癩子藏在心底的恨意,是如海一般淵深。人都是這樣,往往看不到自己身上的錯誤,而總是歸罪於他人。李小六能低聲下氣地小心翼翼做人,若不是心有所圖,如何會這般賣力?

宰相門前七品官,在高官顯宦家中奔走的僕役,實際上的確能薦為官身。宰相、執政都有推薦家僕為官的權利。而即便不做官,官員家的僕役也能有許多狐假虎威的地方。韓岡前途無量,李癩子縱然恨韓岡毀了他家幾十年的積累,但只要他想著重振家業,便只能把寶押在韓岡身上。

不過韓岡並不會計較這麼多,李癩子恨自己毀了他的家業,若是對自己感恩戴德反而不合常理,就由他去吧,反正他也做不出什麼。而李小六是個聰明伶俐又肯吃苦的小子,看得出來並不是跟其父一條心,倒是可以栽培一下。

洗漱打理了一番,韓幹帶著李小六下了樓去。李小六早早地就已經在廚房吃過了,端到韓岡面前的早餐,是西北有名的羊肉泡饃——雖然如今不是叫這個名字,而是稱為羊羹,但實質上千年前後卻都是一樣的東西,也就加進去的調味料的種類要少上了點。

擺在韓岡面前的大大碗公可以做臉盆用,裝得滿滿的羊羹全吃下去足以把人撐死。這樣多的分量是因為如今普通人家都是一日兩餐,吃完這頓,要抵上一天的餓。而韓岡習慣於一日三餐,即便人在旅途,也要在中午時分,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也因如此,一大碗公的羊羹韓岡勉強吃了大半便放下了筷子。

驛丞這時小心殷勤地走了上來。他手上捧來的簿冊與後世旅館登記沒有區別。韓岡憑著秦鳳經略司開出來的驛券,在七裡坪驛站吃喝了一夜,這些吃的用的,都需要他簽名畫押來確認,以作為驛站年終審計時的憑證。

其實從制度上來看,宋代的官僚體系已經十分完備,文官治國代表著卷帙浩繁的公文地獄,任何牽連到官方的事務,都要留下字據憑證。

韓岡提筆在簿子上簽名畫押,隨手向前翻了兩頁,除了劉仲武,沒有見到什麼熟人的名諱。畢竟還沒有過完年,等過兩日正月十五的上元節後,走上這條路的秦州官員便會絡繹不絕起來。

韓岡吃完便繼續上路,昨日騎來的馬已經給換了兩匹新的,都是在驛館中修養了三五日腳力的良馬,能支撐著韓岡主僕二人繼續奔行。

穿梭於山巒之間,一日之後,胯下的坐騎已經汗流浹背,土黃色的皮毛被汗水浸透成了深黃。抬眼前路,陳倉山已遙遙在望。千多年前,劉邦自漢中出兵,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重新開始爭奪天下的地方,便是位於陳倉山下。而韓岡第二程的目的地——寶雞【今寶雞市】,也是位於此處。

此地已是鳳翔。

韓岡進京須路過鳳翔,他的舅舅李簡便在鳳翔府軍中擔任都頭。只是鳳翔府的府治天興縣【今鳳翔】,位於渭水支流的雍水上遊,離渭水有百里之遙,而他舅舅位於鳳翔府北界的駐地隔得更遠。韓岡雖是途徑鳳翔,也便沒有必要特地繞過去打招呼。

早上走得遲了,當韓岡抵達寶雞的時候,天色已晚。夕陽早早便沒入西方群山之後。抬頭上望,金星正在天邊閃爍。狠狠又給了坐騎一鞭,再遲上片刻,城門一關,主僕二人就要在城外找地方住了。

駿馬賓士,遠遠地望著寶雞西門處,一條入城的隊伍正排在門前,韓岡心中松了一口氣,好歹是趕上了。走得近了,又看見在隊伍中一個高大漢子正牽著匹棗紅色的駿馬,排著隊等著入城。

韓岡在馬上哈哈大笑,那不是劉仲武,又會是誰?!

“子文兄,當真是巧啊!”韓岡遠遠地叫著,他直接道著劉仲武的表字,對劉仲武的稱呼,越發地顯得親熱。

韓岡帶著一點惡作劇的心理,看著回過頭來的劉仲武掛下了一張臉。韓岡不理他的臉色有多難看,上前拉著他,也不去排隊,憑著手上的公文直接進了寶雞縣城。

在城中的驛館裡住下,韓岡又扯著劉仲武到外廳喝酒。他有驛券在身,照規矩在沿途驛站都有一天三百文的飲食標準,昨日和今日他拖著劉仲武喝酒,計算著數目,也都正卡在標準上。

殷勤地給劉仲武倒上一杯鳳翔府的名酒橐泉,清冽的酒漿在杯中搖晃,韓岡問著:“子文兄即是要同去京城,今早為何先走了,不與韓某一路?”

“小人見官人睡得正好,不敢打擾。”

韓岡臉色突地冷下來,微微眯起的雙眼盯住劉仲武,盯得他視線左晃右晃,不敢與自己對上,方才輕聲說道:“舊日的一點小事,韓某早已忘卻。而向鈐轄為人寬厚,也不會計較什麼。難道子文兄還要放在心上不成?”

韓岡說話直截了當,反讓劉仲武不知該如何回話。

幾次接觸下來,劉仲武的性格韓岡心中也有了點底。沈著穩重的性子,讓他受到了向寶的青睞,帶兵出征也不用擔心他輕敵冒進。但這樣的性格,遇到不按理出牌的對手,便會束手束腳起來。

劉仲武無話可說,只能低頭喝酒。韓岡忽地又哈哈笑了兩聲,打破了尷尬的沈默,“說笑罷了。韓某知劉兄是心急著上京做官,才走得匆忙。不提此事,來,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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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9 00:51:19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22 編輯

第三十六章 不意吳越竟同舟(下)

又是喝足了一晚,第二天劉仲武早早地起來,臨行前沒有絲毫猶豫,跨出門跳上馬就走,依然並不打算等著和韓岡一起上路。

在劉仲武的心目中,跟著韓岡一起走,就像脖子上纏著過山風,身子前後群狼隨行,屁股下面再騎著頭大蟲,衣服裡還盡是跳蚤那般度日如年。

可這一天夜幕將臨時,在郿縣【今眉縣】的驛館中,劉仲武怕遇上韓岡,就躲在房中啃著炊餅。但他所要躲避的韓岡,卻大模大樣地踹門進來,身後李小六領著兩名驛站中的軍漢,送上了一席酒菜。

韓岡捧著個酒罈,堵在門口放聲大笑:“子文兄,今天又是不辭而別,當是要罰酒啊!這壇可是邠州的靜照堂,秦鳳難得一見的佳釀。有好酒好菜,我們今日不醉不歸!”

劉仲武哭喪著臉,又被韓岡逼著痛飲起。劉仲武感覺自己像是掉入蛛網的飛蠓,怎麼掙扎也逃不過韓岡的手掌心。要是他逼著自己明天同行,該怎麼辦才好?已經躲了兩天,還能再躲第三天嗎?

酒過三巡,劉仲武喝得忐忑不安,而韓岡又說起話來:“明日韓某要先去橫渠鎮訪友,早早便要啟程,便不能與子文兄同行了。”

雖然張載已經入朝任職,張宅中最多也只有幾個老家人看守門戶。但韓岡上門問候,代表著身為橫渠門下的一片心意,傳到張載耳中,他能不高興?給外人聽了,也會說韓岡尊師重道。說起來也算是提前借個善緣了。

韓岡笑了笑,歉然又道:“還望子文兄不要見怪。”

劉仲武眼睛都亮了起來,哪裡可能會見怪,連連搖頭擺手。能甩脫韓岡,他根本是求之不得。自從在七裡坪驛站相遇之後,他兩天來一直都想把韓岡甩掉,可始終不能如願。

他所用的這匹赤騮,雖然遠比尋常驛馬要神駿,全速賓士起來是普通驛馬的兩倍還多,但韓岡用的驛馬能一日一換,可以不惜馬力一直騎在上面。可他劉仲武卻通常是騎著跑上半個時辰,便要下來走上半個時辰——如果是連續騎乘,這匹河西良駒要不了兩天工夫就會倒斃在路邊。

儘管橫渠鎮本就位於前路上,要去明天的目的地——鹹陽——還是得經過橫渠,最終都是要跟韓岡碰上面,但只要想到明天終於可以不用四更天就啟程,劉仲武已經別無所求。

“官人請自便。”劉仲武眉眼中有著遮掩不住的放鬆和笑意。

而韓岡的臉上,也是一樣的笑容。

韓岡明說要去探訪老師,不與劉仲武同行。幾天來,劉仲武第一次覺得他可以睡個安心覺,不必再披星戴月地提前上路。第二天一大早,韓岡便起身自往橫渠鎮去了,而一個時辰之後,劉仲武才打著哈欠,洋洋起身。

迎著冬日的陽光伸個懶腰,劉仲武要來水為愛馬清洗了一番,最後氣定神閑地跨馬上路。沒有韓岡在身邊,劉仲武終於還是恢復到那位讓向寶也得另眼相看的年輕人,行事有條不紊,舉止穩重可靠。

……

橫渠古鎮,位於渭水岸邊,又離蜀中出關西的斜穀道的出口不遠,論地理位置,是關西有名的通衢要地,而商旅往來,更是絡繹不絕。若是春夏時節,河水豐盈,無數船隻泛舟于渭水之上,從橫渠鎮邊通過。因為就在離橫渠不遠的斜穀鎮,有著大宋最大的內河船場——鳳翔斜穀船場,每年利用秦嶺的木材,額定打造六百艘綱船,這是大宋所有船場中數量最多的一個。

韓岡一早啟程,辰時便抵達橫渠鎮上。鎮內屋舍重重,韓岡左右看看,足有數百家之多,在西北當個縣城都夠資格。他是第一次來橫渠鎮,也搞不清張家宅邸位置,便向從身邊經過的一名樵夫詢問。

“是先生的弟子?”樵夫背上捆著的柴禾有比他的頭還要高出三尺,粗手大腳,顯是常年勞作,但說起話來卻是帶著一點書卷氣,“先生已經入京了,官人來遲一步。先生家如今只有一對老夫妻在守著。”

“此事韓某已知。不過不論先生在與不在,既然經過橫渠鎮,總不能過門而不入!”

“說的也是。”韓岡尊師重道,讓樵夫點頭稱道。他看見韓岡主僕的馬上捆著大包小包,心知肯定是帶著禮物來的。抬手指著韓岡過來的方向:“鎮南口迷狐嶺下大振穀的那一間獨院便是先生的家,嶺上就是張老郎中和老封君的墳塋。”

“多謝兄台指點。”

張載祖籍開封,當年其父張迪帶著一家人入蜀為官,不幸歿于任上。張載之母帶著他和他的弟弟張戩,扶靈回鄉。但蜀地距東京路途遙遠,他們從斜穀道出蜀入關中後,便用盡了張載之父多年為官的積蓄,卻再沒一文錢往京城老家去了,只能在橫渠鎮草草安葬,並定居下來。

張載少年時喜武厭文,當李元昊起兵反叛,他便上書當時的陝西安撫使范仲淹,自請招募關西豪客,去西北收復青唐蕃部。而范仲淹則說“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於兵”,勸其棄武從文。自此,世間少了一個武將,而多了一名儒學宗師。范仲淹勸學的故事,在世間流傳很廣,直至千年之後,亦有流傳,韓岡小時候也聽過這個故事。

就在向陽的那面山坡,樵夫所稱的迷狐嶺上,便是張載之父的墳塋,做官窮到連回鄉安葬的錢都沒有,也算是個清官了,也難怪能教出張載這樣的兒子。

在張宅之前,韓岡整了整衣冠,帶著捧起禮物的李小六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敲響了院門。很快,老舊的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位老婦顫巍巍地從門內走出來,打量了一下韓岡,問道:“敢問官人何人?”

韓岡走上前,和聲道:“在下韓岡,是先生的弟子,今次入京途徑橫渠,特來探訪。”

……

又是一日的賓士,望著百步外地驛館,劉仲武猶豫了一下。在路上奔波了一天,他不是不累,但一想到進了驛館後,說不定還要跟韓岡打上照面,心中卻更覺得疲憊。

在街中躊躇了一陣,劉仲武頭一抬,盯上身側的一座高約一丈的彩棚。彩棚之後的樓閣正門上,掛著升平樓字樣的匾額。這是一座酒店。

店門前用竹竿和絲帛紮成的迎客彩棚是酒店的標誌,秦州兩座大酒店——惠豐樓、永平樓——前都設有彩棚。這個風俗還是這幾年從京中興起來的,劉仲武也曾聽說東京城中的七十二家正店,家家門口都有彩棚裝飾,座座都有三四層樓那麼高。而鹹陽城裡的這座升平樓,門前彩棚只有一丈,只能算是湊數的作品。

劉仲武看升平樓用圍牆括起了一座大院子,怕有數畝大小。這麼大的一片地,不應是僅僅吃飯喝酒的地方,應該還能住宿。不過在這裡住上一夜,他懷裡本就不算沈重的錢袋可是要瀉肚子了。

費錢就費錢罷,總比跟韓岡撞上要好,劉仲武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往京城的這些日來,自來熟的韓岡讓他頭疼不已。伸手不打笑臉人,韓岡自始至終都沒有失禮的地方,又不好真的翻臉,他只能每天都苦捱著。現在想想,還是自己總是住在驛館裡的緣故。

他算是豁了出去,也不想省什麼錢了,雖然到了京城中,要打點的地方很多,本想著要省一省的,但跟韓岡走得近了更加不是事。劉仲武心底作了決定,等明天就轉從長安道走,拖上一程的時間,與韓岡錯上一天,就不必怕再與他照面了。

站在店門處,劉仲武向內一張望。店中客人倒不多,而且並沒有個韓岡模樣的坐在裡面。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劉仲武又苦笑起來,現在他幾乎都成了受了驚的老鼠,千方百計都要躲著韓岡那只貓走。

抬步跨進店中,一名店小二忙迎了上來,殷勤地問著:“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劉仲武沈聲說著,“先弄些好酒好肉的上來,再給灑家弄間乾淨上房。哦,對了!門口的那匹赤騮是灑家的馬,好料儘管上,草料錢自算給你。服侍得好,明天少不得賞賜!”

“客官哪裡的話,就算不賞賜,難道小店還敢慢待不成?客官且放一百二十個心,若是餓瘦點皮毛,儘管用鞭子抽小的出氣。”店小二的嘴皮子俐落,話也說得漂亮,領著滿意得點著頭的劉仲武進了店中,高聲地喊了一句:“住店的一位~~!上房一間~~!”

小二用著唱曲兒的調子,拖長聲沖著裡面交代了一句,又找了一個跑腿的小子出門牽了劉仲武的馬,去店後的馬槽安置,這才引著劉仲武上到比較清靜的二樓中。

二樓上客人也不多,大小加起來十五六張桌子,只有三分之一坐了人。小二安排了劉仲武坐下,順手拿著塊抹布,將本已經很乾淨的桌子又擦了兩遍,“不知客官想吃些什麼。小店的招牌是排蒸荔枝腰子和兩熟紫蘇魚,還有上好的錦堂春,再香醇不過,一杯便能醉人。”

“出門在外,也沒個什麼挑的。就把你們店裡的招牌上兩道來,再弄盤管飽的好肉,一併燙上兩壺錦堂春。”劉仲武也放了開來,既然已經敞開了錢袋,也沒必要再節省個什麼,好酒好菜便都點上。

“好嘞!”小二應起聲來仍帶著曲調,向下傳菜也仿佛在唱歌,“排蒸荔枝腰子、兩熟紫蘇魚各一份,白切羊肉一盤,玉堂春兩壺嘞……”回頭又道,“客官請少待,小的先下去給客官端點果子上來!”

小二蹬蹬蹬地下樓去了,在樓上服侍的一個小童拎著個大銅壺,過來給劉仲武倒了一杯滾熱的茶湯。

茶湯中滾起的熱氣熏在臉上,雙手攏著杯子,溫暖的感覺從掌心傳遍全身。有熱茶沒韓岡的地方,讓劉仲武坐下來後便不想再站起。他呻吟般地感慨著:“安逸啊……”

這時本是背著樓梯口,獨坐在窗邊一桌的客人緩緩轉過頭來,舉起酒杯,在劉仲武突地變得又青又紅的臉色中放聲大笑:“子文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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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9 00:52:25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23 編輯

第三十七章 長安道左逢奇士(上)

這樣都會被撞上,劉仲武算是認了命,不再掙扎。第二天,便老老實實地隨著韓岡在長安道上並轡而行。

從鹹陽往潼關去,有兩條路,一條是繼續順著渭河下行,一條則是先往南繞去京兆府。這後一條路,便比前一條要多上一天的時間。不過韓岡一開始就決定走長安去,想近距離地接觸一下這座千古名城。而寫在驛券上的路線,也是這麼安排的。

出了鹹陽城,他們的行程便離開了渭水,而是轉往東南。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都是往京兆府去的。作為數千年的古都,如今陝西路的重心,原名長安的京兆府人煙輻輳。從陝西西部的群山峻嶺中出來,富庶的關中平原便出現在韓岡的眼前。

八百里秦川大地,舉目無垠,不論向哪個方向望去,都是一條平坦的天際線。官道兩側的雪原之下,良田以千萬計。周、秦、漢、唐皆藉此而得天下,實實在在的帝王之基。

走在通往京兆府的大道上,時不時地越過幾家行商的馱馬或是車隊。商人重利輕離別,儘管還沒有度過上元節,但性急點的商人們,早早地就留下妻兒看守家門,自己帶著貨物上路。

“謔!”行進中,李小六突然指著前面,驚歎了一聲,“那騾子還真能駝東西。”

韓岡遠遠望過去,就在前行的方向上,一座小山出現在他們眼前。被小山般的包裹壓在下面是一頭騾子,若不是能看到四條腿和尾巴,旁人還會以為是包裹自己在走路。

韓岡一行很快越過騾子,從旁邊疾馳而過。他只瞥了一眼,卻驚見包裹的前面竟還坐著一人。既要馱著包裹,還要背著騎手,韓岡不禁可憐起這頭晃晃悠悠、隨時都可能倒斃在路上的老騾子,“唉,前世不修,陰德不夠,沒能投個好胎啊!”

越過騾子,並沒有走多遠,前路便堵了起來。韓岡對此習以為常,那是地方上的稅卡,也是越過州界的標誌。他一路過來,經過了不少處。不過再怎樣的稅卡,也查不到他這個官人頭上。道路兩邊的積雪使得他們不便繞行,而前面的隊伍又不長,韓岡和劉仲武便耐下心來等著。

幾個稅吏,再加上三十來個土兵,在稅卡前挨個搜檢。他們的任務與後世海關的工作差不多,都是向過關的貨物徵稅,並沒收其中的違禁品。尤其是從西夏的青白鹽池那裡來的私鹽,絕對是最主要的稽查對象,除此之外,酒、茶、礬、兵器也都是一樣嚴禁私運,列於稽查目錄中。

稅吏的稽查,無論是行人還是普通的商旅,皆是一視同仁,一個個包裹無論大小都要打開,搜檢得十分細緻。一個運氣不好的胖商人,不合在包裹裡放了十幾餅團茶,便被拎了出來,東西被沒收不說,還要罰上一筆錢。

胖商人在稅吏面前分辯著,一口的蜀音讓人聽不出他在說什麼,但看他不服氣的樣子,這十幾塊團茶應是他帶著自用或是送人的。數量這麼少,本也不可能是要賣的貨。可稅吏藉此向他開具的罰單,卻讓這個胖子在大冬天裡,頭上熱騰騰地直冒著汗。

可稅吏們不管。見胖子不服,領頭的一個留著一撮山羊鬍子的稅吏,隨手一指胖子蜀商,幾個土兵便立刻沖了過去。三下五除二,便把胖商人和他的伴當捆成了兩個麻團,就撂在路邊的雪地裡。而原本胖子蜀商帶著的馱著綢緞的三頭騾子,也被牽到一邊。

只看稅吏和土兵們難掩臉上的欣喜之色,這三頭騾子連同背上的財貨,究竟是沒收入官,還是被私分,說不定還要計較一番。至於還給商人?韓岡從沒聽說過胥吏軍漢們的道德水準有這般高度。

韓岡心中不解,他前面經過的幾處稅卡,全沒有這般森嚴,也就是私鹽和軍器查得嚴厲一些,其他的違禁品都是一串大錢塞過去,便能揮手放行了。京兆府的稅吏是吃錯了藥,還是沒錢過年?這時間也不對啊!

韓岡想不通,也許其他商旅也想不通。可是有胖子蜀商做先例,後面的商旅們便沒一個敢再炸刺,老老實實地接受檢查。一個接著一個,最後輪到了韓岡和劉仲武這邊。

兩個稅吏走了過來,瘦高的一個對上劉仲武,個頭矮的一個找上了韓岡。

劉仲武高居馬上,仰頭看天,鼻孔瞧人。右手拍了拍他胯下這匹赤騮的腦袋,冷哼著:“看看灑家騎得什麼馬?”

“什麼馬?”瘦高稅吏也從鼻子哼著回了一句,但他定睛看過赤騮後,立刻不敢再廢話多舌。大宋缺馬,尤其是戰馬。肩高四尺二就算合格,而劉仲武的愛馬少說也有四尺五以上,十足十的河西良駒。這不是普通軍漢夠資格騎乘的,沒點身份,誰能騎上去?

矮個稅吏則來到韓岡馬前,韓岡也騎在馬上沒動。他的眼睛沒去瞧稅吏,而是看著陷在雪地裡胖子蜀商。原本因為緊緊勒著身體的繩子而漲得紅紫的一張胖臉,現在已經泛白髮青,大半條命都去了。有進氣沒出氣的樣子,動也不動彈,也沒幾口氣了。

韓岡緩緩地抬起手,指著胖商人,慢吞吞地說道:“讓他吃過苦頭就夠了,莫鬧出人命!大過年的,你們想讓你家錢大府過不痛快不成?”

韓岡的聲音平平淡淡,口氣卻大,比騎著高頭大馬的劉仲武說話更有威嚴。兩名稅吏也是閱歷頗深,都知道面前的兩人不是他們能招惹得起,跑回去找了山羊鬍子過來。

山羊鬍子一來,看著韓岡、劉仲武兩人的做派,便知是有些身份,或者有個好後臺,但兩個人就帶了一個伴當,怎麼看也不是有官身的樣子。而他領的命,是陝西路排在前五的人物下達的,底氣十足:“對不住二位,此是公事,小人不敢疏忽。左右只是查一下包裹,二位都是有身份的,想必不至於讓小人為難。”

劉仲武不說話,轉過來看著韓岡。有韓三官人在,輪不到他這個軍漢出手。

什麼時候這些稅吏膽子變得這麼大了?

怒意在韓岡的眉頭聚起,鋒銳如刀的眉眼在怒火中犀利如電,而他的聲音則越發的輕和起來:“諸位盡忠職守,本官深感敬佩,明日去見了錢府君,倒要向他贊上兩句。”韓岡說著,又從懷裡將驛券和公文抽出來,向著稅吏們亮了一下。

看到兩顆鮮紅的大印,山羊鬍子倒抽一口涼氣。走眼了!竟然真的是官!他乾咽了口吐沫,正要說話,韓岡卻笑道:“本官受命入京,只帶著這兩樣。剩下的都是些不著緊的什物,你們要查儘管查好了。公事公辦嘛……好說,好說。”

山羊鬍子心中發寒,韓岡這話說的,擺明是記恨上了,他一個小小的稅吏,哪經得起一個少年官人的惦記,忙賠禮道:“官人勿怪!官人勿怪!這也是奉了轉運陳相公之命,不關小人的事啊……若在往日,小人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擾到各位官人啊!”

轉運陳相公?轉運使不姓陳,而轉運副使則名叫陳繹,山羊鬍子說得應該就是他,但這又關陳繹什麼事?韓岡疑惑著。

轉運司主管一路錢糧,其實是分司民政,甚至有時候還有審理案件的權利。如陝西,負責軍事的經略司有緣邊的秦鳳、鄜延、涇原、環慶四路,加上以京兆長安為中心的永興軍路,總計五路,但轉運司,卻只有一路,就是陝西路。

按照朝中規定,路份監司官,如別稱漕司的轉運使,憲司提點刑獄使,倉司提舉常平使,每年都必須花上一半時間來巡視轄下州縣,而當監司主官不在衙門中,那各司的實際事務,便是由始終留在治所的副使來處理。論權位,轉運使和轉運副使差得並不太多。

只是轉運副使地位雖高,但陳繹跟稅卡之間還隔著州縣呢,他怎麼能繞過州官縣官,直接插手稅卡?韓岡一時之間想不通。

山羊鬍子不停地對著韓岡鞠躬道歉,為自己辯解,也不敢再堅持搜檢。反正韓岡是騎著驛馬,臀後有著烙印,而掛在馬鞍後的包裹又是不大,也不可能私下夾帶。誰知道這位年輕官人身後有什麼後臺,過於盡忠職守反會害了自己,抬抬手,便示意要放行。

“不查了,那怎麼行?”韓岡搖著頭,正色說道:“大宋律條均在,爾等豈能輕違,縱使本官也不能大過國法去。小六,你把包裹都打開來,給幾位‘官人’看一看!”

韓岡不依不饒,山羊鬍子面色如土,幾乎嚇得要癱倒。韓岡方才亮出來的公文、驛券,他只看清了大印,但韓岡是明明白白的官人做派,連這個記恨小人冒犯的脾氣,也是跟他見過的官人們一般無二。

俗話說寧欺九十九,不欺剛會走,像韓岡這樣才二十上下便做了官的年輕人,不是才學高,早早地考上進士,便是投了個好胎,承了蔭補。不論是哪種,都是動上一下,後面就有一大堆親戚朋友跳出來,最是招惹不起。山羊鬍子在衙門中多年,哪能不知?即便是轉運陳相公也不願無故得罪這樣的人。他忙帶著一眾手下,在韓岡面前跪著請罪。

一群稅吏在韓岡馬前磕頭求饒,請罪聲不絕於耳。劉仲武和李小六都看傻了眼,知縣來了都沒這麼大的譜,好歹得來個知州通判還差不多。

韓岡冷眼看著,也不說話。並不是他不肯饒人,只是因為陳舉和黃大瘤的事,他對胥吏沒有什麼好感。現在幾個稅吏犯到自己,心中便忍不住升起一股子戾氣。過了好半天,他心中怒氣稍可,方才問道:“到底是出了何事?”

看得出今次應是陝西轉運司下了死命令,要不然哪個胥吏會為要繳給朝廷的商稅,而跟官員過不去?能弄到這個油水豐厚的職位,沒一個不是人精,輕易不會得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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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9 00:5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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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長安道左逢奇士(中)

見韓岡肯開金口,稅吏們知道事情終於過去,齊齊松下一口氣來。

“還不是綏德城鬧得。”山羊鬍子跳將起來,牽著韓岡的馬韁向前走,一邊指使手下將那個胖子蜀商放掉,一邊仰著頭小心回話,“一年上百萬的錢糧砸下去,也聽不到個響。京城那邊說要給錢給糧,卻都是打著折扣,還要我們關中填虧空。偏偏陝西錢糧不足,轉運相公沒辦法,只有多多收取商稅了。今天是京兆府,過幾天陝西路都要查得嚴了。轉運相公明明白白說的,無論哪路神仙,不把稅錢繳足,都不得放過去。天可憐見,俺們這些抽稅的平常也沒個好處,上繳的稅錢短了少了還要挨板子,現在大過年的又被派出來吃風,家裡的渾家小子都在等著回去過上元節。可有什麼辦法?轉運相公說話,誰敢不聽?小人也是沒轍啊!在風地裡受足了凍,看著滿天滿地都是白的,腦袋僵了,眼睛也昏了,不意得罪了官人。幸好官人宰相度量,不與小人計較……”

山羊鬍子倒是會說話,一句句的連珠炮比王舜臣的箭飛得還密,他這一大通抱怨,倒是翻來覆去地把苦水都倒盡了,就算韓岡心中還有怨氣,也不好向他身上撒。不過韓岡也知道,這是山羊鬍子欺他年輕,不知做稅吏的油水何在。要是稅吏真的這麼苦,何不回鄉種田?

韓岡也不戳穿他,卻想著陝西轉運司下的這個命令。如今陝西轉運副使陳繹,聽說他精通刑名之術,曾平反了不少冤獄,除此之外,韓岡便對他一無所知。但既然精通刑名,理所當然的便是了通世情,直透人心。如果這樣的人出手,後面自然暗藏深意。

陳繹把抽稅聲勢鬧得這麼大,但在大過年的時候,又能抽到多少商稅?而且怕是沒幾天一片怨聲會傳到京城裡去。這是叫窮啊!韓岡心道,陳繹這麼做,很有可能是在逼著朝廷快點撥錢下來。只是他再往深裡一層去想,更有可能是在借力打力,利用關中的民情輿論,去阻撓橫山戰略的實行。

而區區的綏德城那一塊,砸進去的錢糧竟然有百萬之多,也讓韓岡吃驚。看起來種諤在那裡的動靜並不小。也難怪李師中能氣定神閑地拒絕王韶在渭源築城的提議。陝西的預算有限,轉運司不會另外支錢。王韶再有本事,也難在陝西轉運司的庫房裡把築城的錢糧給挖出來。

韓岡皺了下眉,看起來自己到京城去,又多了個任務。

當然!韓岡低頭看了看在他馬前殷勤的牽著韁繩的山羊鬍子。陝西轉運司會把手伸到過往的官員身上,理由應該不僅僅是為了叫窮、生事,阻撓開拓橫山。另一方面,如今的文武官員也的的確確地都鑽到了錢眼裡去了。

韓岡都聽說過有些官員會在上京時夾帶著土產商貨,以求販運之利。而在他上京前,也的確有幾家商行想請他一起出發。因為王厚貌似無意地提點了一句,讓韓岡對此心中警覺,拒絕了那幾家商行的無事殷勤。

東京是為國都,有百萬人口,上萬官僚。人多了,錢也多了,商業隨之繁盛,四方財貨無不彙聚至京城。將各地土產轉運至京城販賣,是一樁包賺不虧的買賣。而笑貧不笑娼的世風,使得官員也不以經商為恥。往往都分派家人、親族去經營商事,並利用自己的官身,來躲避各州稅卡。

按照朝廷頒佈的律條,地方上的商稅分為駐稅和過稅兩種。顧名思義,駐稅就是商品在本地銷售繳納的稅金,即是營業稅,而過稅經過稅卡時繳納的稅金,即是關稅。駐稅為三厘,即百分之三,而過稅則是二厘。

這個稅收額度看似很輕,但過稅不是交過一次便高枕無憂,而是經過一個軍州,便要交上一次——這是一般情況——有的軍州,往往會多加稅卡。一般來說,運程超過千里,計入稅金,再把運費加上,運輸成本就要超過貨物原價——這還是指的是水路。陸路走上三四百里,售價就要翻倍才不會虧本。

所有世間有種說法,叫做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超過百里,賣柴禾便賺不到錢,超過千里,賣米也就賺不到錢。運費和稅金,是遏制商業發展的最大的主因。

為了規避這兩項開支,最簡單的就是利用官府的運輸管道。許多官員進京時會帶上地方土產,而且還借用官船來運貨,便是為了把運費和稅金全都省掉。

韓岡甚為鄙視那等庸官,自家赤膊上陣,只會弄壞自己的名聲。要賺錢,手段多的是啊。只要有可信的人手,一年幾千貫根本不成問題。

山羊鬍子幫著韓岡牽了一段馬,稅卡也過去了,孝心也表現過了。韓岡不為已甚,正打算示意山羊鬍子回去了事,自己和劉仲武一起繼續上路。但剛剛離開的稅卡處,突然又傳來一陣喧鬧聲。一個有些尖銳的聲音大叫著:“吾乃邠州貢生,爾等攔住去路,是欲何為?!”

一口儒生的酸話讓韓岡好奇地回頭,只見天邊飛來一座小山,正正壓在稅卡之前,卻是方才看到的那頭可憐的騾子到了。

山羊鬍子看著韓岡回頭,以為他想幫著那位邠州貢生。也難怪他會這麼想,自古文人相輕,但讀書人卻總是見不得同樣的讀書人受到小人欺辱。“官人,小人就去把他放過來。”

“不搜檢了?”韓岡並不知他方才回頭一眼,讓山羊鬍子以為他想幫著邠州貢生一把,有些驚訝稅吏們怎麼好說話起來。

山羊鬍子以為韓岡在說反話,忙賠笑著:“官人既然要幫著邠州來的秀才,小人哪敢再搜檢?”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幫他的?

山羊鬍子又看了看稅卡那裡,回過頭,苦惱地跟韓岡歎起氣來:“官人,這事有些難辦呐。若是平常,俺們倒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過去了。好歹是個貢生,說不定今次就考個進士出來。但眼下不行啊,轉運相公都發了狠,他這麼一座山也似的包裹,能過了一關、二關,過不了三關、四關。出不了百里,鐵定的會被攔下來……”突然,他話聲一頓,像是靈光一閃,“有了!官人請等等。”

丟下一句話,蹬蹬蹬地跑了回去。山羊鬍子自說自話,讓韓岡有些鬱悶。他不說話,只看那山羊鬍子怎麼做。可結果,讓韓岡吃了一驚。

山羊鬍子真的會做人,他把邠州貢生拉到一邊說了兩句,不知說了什麼,貢生頓時就不鬧騰了。很快兩人便一起向韓岡這邊走來。而貢生的騾子,是連著包裹都被留下,可原本屬於胖子蜀商的三頭騾子中的一頭,卻改被貢生拉在手裡。

這是三一均攤啊!韓岡搖頭笑歎著,三頭騾子,還了胖蜀商一頭,稅吏們笑納一頭,貢生則換了一頭。行了,除了蜀商吃虧以外,所有人都滿意了!而胖子蜀商險死還生,也不敢有所怨言。

能吏啊!當真是能吏!

貢生隨著山羊鬍子走了過來,韓岡依禮下馬相迎。

那貢生差不多有四五十歲的樣子,長得有些乾瘦,鬍子不知是根本沒長,還是為了裝年輕而刮了去,臉上乾乾淨淨,可這樣一來,千丘萬壑般的皺紋卻也暴露了出來。看上去,比劉希奭還像個閹人。

他身上套了件罩風的袍子,不知多長時間沒有清洗,黑得發亮,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在韓岡身前躬身行禮,謙卑地說著:“後學晚生路明,草字明德,邠州人氏,見過官人。”

看著比自己年長至少一倍的中年,在自己面前自稱後學晚生,雖然是世間的慣例,韓岡的心理還是覺得有些彆扭。

韓岡心中有些奇怪,“省試是在二月中,如今正月已經過去了一半。路兄現在才入京,不怕趕不上舉試?”

地方上的解試在去年八月就結束了,一般的情況下,得中貢生的士子都會選擇在九月、十月的時候入京趕考。他們都要在東京住上三四個月,直到次年二月中的禮部試和三月初的殿試為止。這一方面是要習慣京城的水土,省得在考試時弄壞身子,另一方面也可以結交四方士子,增廣見聞,並切磋學問。

而路明直到現在才入京,將考試時間卡得將將好,若不是看到他舉止透著酸氣,韓岡定會將路明視為偽造證據的騙子。

路明揚起脖子,自傲地說著:“晚生腹中才學盡有,今次入京就是要做進士的。豈會如那般庸人,進個京城便心驚膽戰?”

這貨還真是敢說,真有才學也不至於蹉跎到四五十歲。韓岡有心想探探他的底,便問道:“以路兄才學,邠州的解試當是輕而易舉。”

路明哈哈笑道,“晚生去考,豈有不過的道理,過往哪次不是易如反掌?”

路明如此一答,韓岡心中就有數了。為了確認,他又試探地問了一句:“京中風土異于秦川,若是抵京後不休養一陣,怕是會水土不服。路兄就不擔心有何意外?”

“晚生京城去得多了,豈會水土不服!?”

路明這兩句話終於透了底,“原來是個免解貢生。”

所謂免解貢生,是指經過了多次解試合格,進京後卻屢考不中的士子,讓他們可以不必再參加地方上的解試,而直接進京參加科舉。其實這與特奏名進士是一個條件,不過是為了安撫那些不肯放棄考取正牌進士的士子,省得他們一怒投往敵國——主要還是西夏。

因為陝西各州的解試遠比東南各路要容易許多,連續考中的貢生多不勝數,特奏名也好,免解貢生也好,主要都是陝西人。這兩樣制度本也是朝廷拿出塊骨頭來安撫陝西士子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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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9 00:53:51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24 編輯

第三十七章 長安道左逢奇士(下)

“路兄連續數科皆得發解入貢,才學那定是好的。但入京一次,家財可是耗用不小。”

“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區區阿堵物何足掛齒?”

“若這些稅吏也能如路兄這般便好了!”

被韓岡一提,路明一下憤怒起來,“晚生本想著能運點土產進京,好貼補一下盤纏。誰想到突然之間稅卡就變得那麼嚴。‘王何必曰利’,這分明就是與民爭利啊!”

路明的憤怒,韓岡為之失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路明,從骨頭裡透出著窮酸破落。大宋不同明清,考上舉子,也不能被稱為老爺,除非能得中進士,不然便是一輩子的措大。

路明的堅持,韓岡則難以理解。他一次次重複地去京城考試,還要靠著販運來支持。這樣盲目的行動,最終什麼回報都不會有。韓岡對如此無謀的行為實在難以理解。

屢考不中,實在不行可以去考特奏名,那難度比起進士試要低得多。只要考上了,便能補授文學、助教一類的學職,領著朝廷俸祿足以養家糊口。總比要抱著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要強得多。

別過山羊鬍子,韓岡一行終於再次啟程,只是三人變成四人,多了個路明出來。

韓岡和劉仲武都是馭馬而行,連李小六也有匹馬騎著,而路明騎的僅僅是頭騾子。雖然原本的那頭老騾子已經在稅卡上被換了一匹健壯的大青騾,但騾子背著大捆的貨物,又加上了路明的重量,走起路來仍是呼哧呼哧的一步三晃。

韓岡看了半天,心中不忍——對象當然不是路明——便說道:“路兄若是不嫌韓岡冒昧,不如就跟在下同行,等到了驛站,也可換乘了馬匹,如此行程上也能快上一點。”

路明一聽,當即滾下騾子,哭拜在地上:“官人大恩大德,路明粉身難報。父母生我,官人救我,官人就是路明的再生父母!”

韓岡聽得寒毛根根倒豎,如此奇人當真難得一見。他趕緊跳下馬,將路明扶起來,“使不得,使不得,韓某哪裡當得起!”

路明又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方才起身,抬著袖子擦著臉上不知何時擠出來的淚痕。

路明繪聲繪色的表演,韓岡心中暗贊。他其實本對這位免解貢生沒有什麼好感,只是看到一名儒生路遇坎坷,順手幫上一把,也是情理之事。既然是惠而不費之舉,幫一下又無妨。但現在看來,路明當真是個妙人。而且在韓岡想來,他既然是免解舉人。自然有過多次前往東京應舉的經驗。人頭熟,道路熟,有他做伴,也可算是個嚮導。

一行重新上路,往著京兆府趕去。

一路上,路明拉著韓岡談詩說詞,費盡心力地想表現一番。只是這水準基本上是在陝西路貢生們的平均水準之下,韓岡聽著有些不耐,但猶裝出饒有興致的樣子。

而當韓岡把話題轉往軍事水利方向的時候,路明又大吹胡吹了一通瞎話,連一邊的劉仲武都聽得搖頭。很快,路明自知肚裡無貨,便又把話題轉回到詩詞歌賦。過了一陣,不知怎麼的又扯到了歷年進士科舉時的應試考題上去了。

“晚生第一次入京,還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一科,有參大政的王介甫【王安石】,有做翰林的王禹玉【王珪】。都是跟晚生極好的。晚生尚記得王介甫的那句‘孺子其朋’,好好的一篇文章,就給這四個字毀了。從考場出來時,相熟的幾人互相一說,都是歎息王介甫用錯了詞,連王介甫自己都搖頭。最後也沒錯,一個狀元就這麼飛掉了。”

胡扯!韓岡半點不信路明會是身臨其事。

王安石的“孺子其朋”,是寫在殿試時的考卷上。因為這是周公旦教訓周成王的話——小子啊,朋黨害政,尤宜禁絕(少子慎其朋黨)【注1】——而看考卷的人是仁宗皇帝,他都做了幾十年的皇帝了,哪可能喜歡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拿著周公的話把自己當晚輩般教訓?雖然不會黜落,但還是從第一降到了第四。

這是殿試的考題,而路明若是能進殿試,就不可能落榜。殿試定高下,省試定去留,能進殿試,進士是當定了,只是要再考一次決定名次高低罷了。路明哪有這個機會,他應該只是跟自己一樣,是從別人嘴裡聽來的。

“晚生最遺憾的還是嘉祐二年那一科。當時是歐陽永叔主考,出的題目是《刑賞忠厚之至論》。孔子國【即孔安國】的注疏,晚生也是背過的,但在考場上一時間沒有想起來。‘刑疑附輕,賞疑從重,忠厚之至’,偏偏在下把‘疑’字給漏了。”

“這哪裡叫虧?考官出的題眼都沒發現,明明白白的陷阱還踩進去,”韓岡在肚子裡面腹誹著。“疑”這個字是歐陽修故意漏的,出題人就是通過這種手段來測試考生對經典的熟悉程度。但孔安國給《尚書》作的注解記不得,但原文總該背下來吧?“罪疑唯輕,功疑唯重”不一樣都有個“疑”字!

“罪疑唯輕,功疑唯重”是出自《尚書·大禹謨》裡的一句,後面還有一句“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體現了中國古代司法的仁厚寬和,跟後世通行的疑罪從無道理其實是共通的,就算是他也是滾瓜爛熟。孔安國的注疏不過是化用《尚書》中的文字,最關鍵的“疑”字並沒有改動,怎麼能漏掉?

“真是可惜啊!”路明仰天長歎,有著需要捶胸頓足般的痛苦,“要不然一時之誤,晚生便能夠跟蘇子瞻、曾子固【曾鞏】一科出來了。那一科,歐陽永叔任主考,厭于當時太學體的鉤章棘句,改崇古風,文章只以渾醇為上。浮薄之風一掃而空,拔擢了多少人才。蘇子瞻,蘇子由,曾子固,呂吉甫都是一時英傑。”

嘉祐二年的那一科進士,的確稱得上是群星薈萃,韓岡也知道。蘇氏兄弟不說,單是同為唐宋八大家的曾鞏,他一家四兄弟,連同兩個妹夫同時中了進士,這是大宋立國百多年裡的獨一份。除此之外,他的老師張載,他的舉主王韶,二程之一的程顥,都是嘉祐二年的進士。另外,據說如今輔佐王安石訂立變法條例、被反變法派罵成大奸大惡的呂惠卿,也是在嘉祐二年考中進士。

“嘉祐二年何其多才!”路明說得興起,他肚子的墨水還不如韓岡,但考試考多了,肚子裡難免存著一堆見聞,“當年晚生入京應試,同科舉子中,以蘇子瞻、蘇子由兄弟二人文名最盛,其下曾氏四子及其姻親二王,不讓兩人專美御前。福建章子厚、章子平叔侄也是名聲遠布。還有新近深得王相公所喜的呂吉甫,最後是章子平首冠蓬山。不過眾子之中,唯張子厚【張載】、程伯淳【程顥】得道學三昧,亦有傳人在側。張子厚還設了虎皮椅開講《易》,文相公都過來捧場。但子厚的兩個表侄也來與辯經。一夜之後,子厚就撤坐輟講,自愧不如二程。”

路明說得口沫橫飛,而韓岡的眉頭卻皺了起來:“先生通曉大道,爛熟經典,只是口舌之辯並非所長。‘吾道自足,不假他求’,天地至道上,先生何曾認輸過?”

程顥、程頤的確搗過張載的場子,雖然美其名曰辯經。張載第一次去考進士時,已是三十有八,早已名滿關中,弟子環伺,他弟弟張戩都已經考上進士好幾年了。當時殿試剛剛結束,張載榜上有名,而瓊林苑的聞喜宴還沒開始,趁這個空閒,文彥博幫張載設虎皮椅與興國寺中,宣講易經要旨。而程顥、程頤與他一夜相談之後,張載便撤去虎皮椅,向人說,易學之道,吾不如二程,可向他們請教,二程由此在京中名聲大振。

可張載並不是認輸,他當時便說了“吾道自足,不假他求”,不論是佛老之道,還是二程傳承自周敦頤的道學,張載都不認為是真正的道。他有自己的世界觀,自己的“道”,不會因為在易學上辯論失敗而動搖分毫——能當眾承認自己的不足,便足以體現出張載的自信。

路明臉上的笑容不變,介面道:“沒錯,以天地大道論,橫渠遠比程正夫說得更明白。程頤連進士都沒考上,怎麼能跟橫渠先生相比。”

韓岡為之咋舌。這位免解貢生的舌頭真是會轉彎,知道自己是張載的弟子,便不再用張子厚來稱呼,而是尊稱為橫渠和橫渠先生,變得夠快的。

只是他討好的言辭實在太過噁心,韓岡都被噎住了,乾咳了幾聲,自行轉過話題,“路兄多次前往東京,在當地相熟的朋友應是不少才是。”

“說起來,晚生當年也的確在京城結交不少好友。”路明答非所問,“王介甫相公面前,晚生都是能說得上話的。與如今在秦州做官的王子純【王韶】也是要好得很。他幾次寫信請晚生去秦州做事,說要薦晚生為官,信中還說‘明德不出,奈蒼生何’。可晚生總是想著考個正經出身,便去信多次推辭。”

韓岡的神色變得古怪起來,抿著嘴,不知該惱還是該笑,這一位當真是極品啊,拉著虎皮做大旗,這是標準的江湖聲口,君不見後世的一些騙子公司,總是在辦公室裡,掛起一些與名人的合影紀念。

不過古代資訊不通,一般人的耳目都很閉塞,像路明這樣信口胡謅,照樣能騙到一群人。而韓岡自己,也是有著深切體會和經驗的。只是路明用王韶的名頭來給自己墊腳,還是讓韓岡好氣又複好笑。

可路明並不懂看人臉色,兀自說的興高采烈。他歷經多次科舉,關於進士科的話題在肚子裡能搜到千八百來,熟悉的各科人物更是多不勝數,說上三天三夜也不帶重複。

見到韓岡被路明纏住,劉仲武也松了一口氣。再看著韓岡臉上時不時閃過的不耐煩的神情,心中大樂,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兒,“你韓三也有今天!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讓俺吃盡了苦頭,風水輪回轉,也該輪到你韓三了。”

注1:關於孺子其朋,現代人還有另外幾種解釋。不過這裡只取孔安國的注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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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9 08:58:44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25 編輯

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一)

天色陰沈了下來,正月十五的天空,泛著沈甸甸的鉛灰色,灰色的天空,白色的大地,卻在天地的交界處模糊起來。風也起了,不算凜冽,卻足夠寒冷,看起來要下雪的樣子。路就在腳下延伸,韓岡一行離著千年古都也越來越近。

路明不愧是常來常往于東京和關西之間,對道路熟悉得很。他騎在騾子上,指著南面偏東一點的方向,“再過十七八裡,就能看到京兆府城了。”

韓岡點了點頭,十七八裡的路程,只要一個時辰便能走完,應該能趕在城門關閉之前抵達城下。只是他低頭看著騎在騾子上的路明,心中有些抱怨,若不是他的騾子腳力太差,耽擱了行程,他現在就應該住進長安城中的驛館裡去了。

聽著路明的話,韓岡一行速度便稍稍加快了一點,讓路明的騾子追得有些吃力,一邊走,一邊不爽地叫喚著。

只是行不過一裡,他們的速度又降了下來,騾子不叫喚了,但路明叫喚了起來,“怎麼啦!怎麼啦!出了甚事,怎麼堵起來了?”

就在他們前面,不知為何聚著一群人。七八輛車馬都停了下來,連同百來人,將通往長安的官道堵了個嚴嚴實實。官道兩側的田野中,積雪深厚超過三四尺,並不像官道上的積雪已經被熙熙攘攘的車馬行人所碾平。原本因為路基的緣故,應該比周圍要高上一尺的官道,現在卻仿佛陷在雪地中間。只要積雪未化,前路這麼一堵,想下了官道繞路前行都不可能,就跟方才的稅卡一樣。

“怎麼回事?!”韓岡也納悶著,他和劉仲武驅馬上前,趕開了擋在前路的人群,把他們逼到官道邊。不管身後有多少抱怨,擠到了最前面。

“狼!”路明像女人一樣尖叫了起來。

“不是大蟲就好!”韓岡冷冷地說了一句。此時還沒有誕生環境保護這個詞彙,虎狼熊羆滿山亂跑,陝西靠近秦嶺的各處州縣,城裡沒鑽進過老虎的屈指可數。韓岡家的下龍灣村,基本上隔個兩三年就會來隻大蟲做客,路上看見老虎都不奇怪,何況是狼……

就是數目多了一點。

官道的前方,堵住行旅的地方,令人難以置信的聚集著二三十頭餓狼。在狼群的中心,是一匹被啃掉了許多皮肉的死馬。馬屍的大小有限,只有最壯的幾頭狼能擠到馬前,埋頭于馬屍之中,一條條的血肉被撕下來,嘎吱嘎吱的嚼碎骨頭的聲音聽著讓人牙酸。剩下的餓狼都在週邊不停地打著轉,眼睛瑩瑩透著綠光,不時地,有幾頭想擠進內圈分一杯羹,卻立刻被一爪子拍回來。

而那匹死馬脖子上,還系著韁繩,脫韁的車廂則在死馬邊上,被狼群圍在中央。狼群之外,還有五六輛與狼群中的那輛同樣形制的兩輪馬車,車上的人都下來了,十五六人的樣子,有男有女,都在惶急地看著狼群中的馬車,想上前,卻又不敢,一直都在猶豫著。

“車裡有人!”劉仲武一聲驚道。

“嗯!”韓岡點了點頭,他也看見了,也聽見了。吃不到肉的一群餓狼就圍著死馬和車廂打轉,總有幾頭不耐煩地想跳上車子。車廂門口的布簾抖個不停,而尖叫聲穿過布簾的阻隔,也隱隱約約地傳到了圍觀者們的耳中。

冬天覓食不宜,少有大股狼群出沒。平日裡見到的多半是孤狼,最多也不過三五頭一起出動,見到人往往遠遠地就跑掉了,根本不敢在人來人往的通衢大道上久留。韓岡不論是在秦州,還是在今次出行在外,都在野地裡碰上過幾次狼。比家養的狗要瘦弱許多,只是一眼看去,便知道它們的兇悍。

但從來沒有一次,韓岡同時看到過這麼多狼。吃飯的嘴聚得越多,找到的食物便越不夠分,不論是狼,還是人,其實都是一樣。如眼下一次聚集起這麼一大群餓狼,必然會有原因。

“這群畜生,都是給血引來的。”劉仲武突然冒出一句,解釋了韓岡的疑問。

韓岡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雪地上有一長串血跡,血跡兩側還有一對已經模糊不清的車轍痕跡。這幾十頭狼肯定不是一夥,而是被血腥氣從四面八方吸引過來。那支車隊在狼群出現時沒有及早拋下受傷的馬匹,現在才會被圍住。

韓岡望著被狼群圍困的車廂搖了搖頭,眼下形勢並不妙。車廂裡的人沒有及早棄車,是個最大的錯誤。狼的本心是怕人的,一開始的幾匹孤狼絕不敢跟人鬥。車中人下了車,完全可以直接向前走。有著馬屍吸引狼的注意力,人根本就不會有事。但時間一點點地拖下去,餓狼到得越來越多,這時候,已經變成想走也走不了的情況了。

而且隨著血腥氣飄散得越來越遠,一頭頭餓得只剩一把骨頭的瘦狼也不斷地從官道邊的野地裡竄上來。僅僅是韓岡在這裡等的片刻時間,狼群的數量又增加了三四頭。再拖下去,區區一匹死馬肯定不夠越來越多的餓狼食用。到時已經受到刺激的狼群,肯定會開始攻擊其他的馬匹和人類,那一支車隊說不定全都得葬身狼腹。

“韓官人,怎麼辦?”劉仲武問著韓岡的主意。雖然他是在向韓岡徵求意見。但見他突然變得深沈起來的神色,韓岡心知就算自己反對,劉仲武也定會自行行動。

路明插話提議道:“還是趕緊回頭去方才經過的鎮子上找救兵,只要來了一隊人,包管把這些畜生都驅走。”

為了掩飾自身的怯懦而提出的建議,並沒有實際的意義。劉仲武不給路明半點面子:“真的等我們把救兵找來,人都死乾淨了。韓官人,你說怎麼辦?”他再次徵詢著韓岡的意見。

“不就幾十頭狼嗎?它們又有吃的在旁邊,有什麼好怕的。”如果是群沒有食物的餓狼,韓岡不會去湊熱鬧,就算運氣好沒有自己陷下去,被咬傷一口都不得了。但既然有一匹死馬供狼群食用,便不必去怕這群狼還有攻擊自己的閒心。韓岡把綁在鞍後的包裹丟給李小六,開始檢查自己的武器裝備。

劉仲武彈了一下弓弦,嗡嗡的弦鳴表明他的兩石長弓的狀態良好,“希望車裡的是個美人,也不枉灑家一番辛苦。”他輕鬆地笑著說道。

劉仲武並不是個死板的悶葫蘆,其實也會說個笑話,人緣也很不錯。要不然他當日啟程往京城去的時候,就不會那麼多兄弟來給他餞行。

韓岡則一邊整頓裝束,弓箭和佩刀都是一次再次地確認是否整齊,一邊還不忘給劉仲武潑了盆冷水:“決計不會是美人,多半是把老骨頭!”

“官人你能看到?!”劉仲武覺得自己的視力應該在韓岡之上。他可是以眼力敏銳著稱的,能將百步外的人臉相貌看得一清二楚,冬天裡,能一眼看見雪地裡的白毛狐狸。而日日對著油燈讀書的措大,怎麼可能還有雙能看透車窗布簾的好眼神。

“想都能想到!……那輛車裡坐的是整個車隊的主人,而且還是說一不二的性子。”韓岡抽出腰刀,查驗了一番是否完好,便又收回鞘中。

“官人你怎麼知道的?”劉仲武小心翼翼地問著,難道韓岡能掐會算不成。若他真有這本事,日後還是要躲著他遠點走。

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韓岡最後拍了拍身子,發現沒有任何疏失,一切都已經準備完畢,他這才指著官道兩頭遠遠圍觀著的人眾,向劉仲武解釋道:“沒看到路兩頭圍了多少人嗎?若非只有車裡的人才有權拿主意,車隊裡的人早就該出來懸賞驅狼了。但他們主人不發話,下面的僕人誰敢越俎代庖?”

韓岡又回頭向西面看了看天色,天空中的鉛灰越發的黯淡了起來。他對劉仲武道:“快入夜了,再不動手可就難說了。”

劉仲武哈哈大笑,“就等著官人裡這句話!”

一聲呵斥,兩人同時提弓驅馬上前。隔著二十多步,把坐騎拉橫過來,在馬上張弓搭箭。韓岡和劉仲武的動作吸引了所有圍觀者的目光,而車隊中的成員,也發出了低低的歡呼聲。路明驚得說不出話來,韓岡親口說過他是文官,怎麼膽子這般大的?

噌噌兩聲弦響,兩支長箭同時激射飛出。眾人正要歡呼,卻見劉仲武的一箭紮進了雪地裡,箭尾全沒了進去,旁邊正埋首于馬屍肚子裡的一頭餓狼,連頭都沒有抬上一下。而韓岡的一箭則更出色,奪的一聲,射到了馬車的車轅上。

“日他嘬鳥!”劉仲武搖頭罵了一句,他箭術並不差,但手指都凍得發僵,使不上勁,也把握不好力道,而且在馬上還難張弓,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韓岡身上。兩人又射了兩箭,便只看見箭矢亂飛,卻一頭狼也沒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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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9 08:59:28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26 編輯

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二)

周圍的看客這時吹起了呼哨,一起嘲笑起來。本來看著兩名騎馬的漢子要出來救人,他們都興致高昂地期待著好戲,但劉仲武和韓岡的表現實在不上檯面。

“喂,走近去點啊!射個毛呐!”幾個好事的小子,在那裡喊著。

被人喝著倒彩,劉仲武神色不為所動。他的性子是一貫的沈穩,要不然也得不到向寶的看重。只不過這樣繼續射下去,卻也是浪費箭矢,他和韓岡身上帶的箭都不多,轉眼便會射光。他停手收弓,抽出一對鐵簡,回頭向韓岡徵詢意見。

韓岡考慮了一下,點了點頭,也收起弓。將腰刀一拔,向前一指,劉仲武便沖了出去。馬高狼矮,用鐵簡其實砸不到狼,但拿在手上氣勢便是不同。蹄聲響如重鼓,一連串地敲了過去。一人一馬在狼群中橫衝直撞,攔路的幾頭惡狼還沒有反應過來,一下便被高俊的赤騮給撞飛。幾隻倒楣的狼嗚嗚的在空中哀鳴,砰的一聲落到地上後,也不敢再回頭,直接躲到一邊舔起傷口來。

韓岡緊跟在劉仲武的後面,被赤騮帶起的積雪,濺了他滿身滿臉。只是他看著赤騮的勇猛,不禁暗歎,經過嚴格調教後的戰馬畢竟不同,不像他騎的驛馬,在狼群前猶猶豫豫,若不是他狠抽了幾鞭子,又有赤騮在前衝鋒,怎麼也不敢往狼群裡沖。

劉仲武一下沖散了狼群的圍困,出現在車邊,一聲大喝:“還不快點出來!”

一個胖乎乎的老頭子隨即從車裡鑽出來,穿的衣服像個官人模樣。劉仲武暗叫一聲晦氣,抬手用力把老頭拉上馬。老頭剛被扯上馬,原本被他的身子擋在後面的車廂裡,便露出了一張如花似玉的俏臉。

白髮紅顏,便是一樹梨花壓海棠最好寫照,不知蘇軾嘲笑張先的這首詩,現在寫了沒有。韓岡緊跟在劉仲武的後面,自歎運氣甚好,攤到了個美人。

“得罪了!”沖到馬車邊,韓岡伸出胳膊,抓住美人的纖纖玉手,用力一扯,溫香軟玉便抱滿懷中。左手摟著美嬌娘,雙腿一夾馬腹,便要跟著劉仲武沖出狼群的包圍。

劉仲武把老頭橫壓在馬鞍前,仿佛一個放倒的米袋,幾隻被挑起凶性的惡狼,圍著劉仲武打轉。個個張牙舞爪,都試圖沖上來咬上幾口。只是劉仲武的馬好,不費吹灰之力便重新起步加速,眨眨眼的工夫,便向前沖到了另一邊的路口。

懷中的美人緊緊地抱著韓岡,豐盈的身體彈軟如綿,若在平常,韓岡肯定巴不得能被抱得久一點,但身處群狼之中,卻恨不得早點解脫才好。他吃虧在驛馬膽怯無用,用力抖著韁繩,但驛馬原地轉了兩圈,硬是不肯動彈。一頭狼見到機會,張開大嘴,跳起來便咬。帶著口水的泛黃利齒直沖著韓岡的腳過來。

韓岡揮起腰刀向下一砸,刀身沒用上力,但刀尖還是在狼鼻子上拖了一道血口子。傷口雖是不大,但鼻子也算是犬科動物的要害。那頭狼落在地上,轉著圈子慘叫,血水順著毛流到了地上。周圍的餓狼嗅到血腥氣,變得更加騷動,除了仍埋頭于馬屍中的幾頭,其他二十條餓狼都眼冒綠光的一下子都圍了過來。

見鬼!韓岡苦笑,這下走不了了。也顧不得憐香惜玉,把懷裡美人重新推回車廂裡去。自家則一揮腰刀,作勢逼開群狼,帶著弓和箭,也從馬上跳到了車廂前面。在車廂門口站定,翻手用刀背在害他陷在狼群中的驛馬屁股上狠狠砍了一刀,驛馬一聲慘嘶,連跳了幾下,反倒沖了出去。

“這畜生!”韓岡罵了一句。

不過下馬後,他的情況卻變好了。驛馬跳出狼群,反倒把一多半的餓狼給引走,馬和狼直沖著一群看客過去。卷堂大散,狼奔豕突,哭爹喊娘,看客們的狼狽看得韓岡心花怒放。他用力將腰刀往車廂的木板上一插,拉弓搭箭,並不射出去,卻大喝一聲:“劉仲武,射後面的!李小六,把馬帶好!”

劉仲武已經把救出來的老頭丟在地上,老頭的僕役方才沒派上半點用場,這時卻趕過來獻殷勤。老傢夥保養的甚好,頭髮雖然全白,卻是紅光滿面,透著富貴氣的肥肉把皺紋沖淡了不少。

劉仲武也下了地。方才怕狼反沖過來,他和韓岡都不敢下馬。但此時韓岡已經吸引了群狼的注意力,韓岡的坐騎又把其中的一半帶到了車馬的對面,劉仲武便可以安心地站在地上,一支一支瞄準了將箭射出。

“中!”

弓弦響過,從劉仲武的弓上飛出的長箭,將一隻瘦狼射了個對穿,箭矢上的餘勢不減,把穿在箭上的獵物在雪地上嗞嗞得帶出老遠。方才熱過身,劉仲武的箭技終於回到該有的水準,兩石出頭的重弓雖比不上號稱神箭的秦鳳西路都巡檢劉昌祚所用,但也是軍中頂兒尖的水準。

“中!”

又是一箭射出,嗷的一聲叫,另一頭狼也被慣足力道的利箭帶得飛起。

“中!”

“中!”

“中!”

“中!”

劉仲武一喝一箭,喝聲聲震四野。弓弦聲一聲緊追一聲,一頭頭餓狼被他的重箭射穿、帶起。方才丟掉的臉面,被他現在出眾的表現所挽回了。轉眼之間,圍在韓岡附近的餓狼便又少了一半。

而韓岡手執弓箭,不動如山。他並不是不會射,他前段時間從王舜臣那裡學過幾手箭術,連珠射也能一口氣射出四箭,儘管準頭還不夠,但近距離的射擊如狼這般大小的目標,也不至於失手到哪裡去。

但韓岡無意表現自己的勇武,他將弓箭半張,一對鋒利如刀的眼神與面前的幾頭狼對瞪著,這是他所知道的,遇上野獸時行之有效的應對方法。而他面前的幾頭餓狼,喉中狺狺作聲,齜牙咧嘴的盡是威嚇,一時卻也不敢上前。

兩方對峙著,劉仲武便很順利地從後面清理起狼群。看著餓狼數目越來越少,韓岡的精神有一多半移到劉仲武身上,是怕他“不小心”一箭射到自己身上。

溫暖的觸感這次從背後傳來,豐盈又充滿彈性。不知是不是因為膽怯,車中的那位美人從後貼上韓岡的身體。前面是群狼環伺,後面則是佳人相擁,韓岡一時間,卻有落入冰火九重天的感覺。

“中!”

劉仲武奮力再射出一箭,穿透了一頭餓狼的腰杆。嗷嗷的慘叫聲中,狼群終於被驅散,紛紛逃離官道,奔向周圍的雪原。韓岡一見,連忙一把拉著車中的美人,帶著她離開車廂。狼群只是暫時離開,只要死馬還沒有被啃完,它們肯定還會再回來。

劉仲武拎著弓迎過來,“韓官人,沒事吧?”

韓岡放開拉著美女的手,對劉仲武笑道:“子文兄的射術果然出色,看來到了殿前,必然穩占鼇頭。”

“承蒙官人吉言。”劉仲武方才好好地表現了一番,興頭正高,雖然看起來還是沈靜穩重的模樣,但飛揚的雙眉,微翹的唇角,完全掩不住他心裡的興奮,“不過還是不如官人好膽量,站在狼群之前,臉色也不變一下。難怪不到二十,就能當上官人。”

韓岡和劉仲武兩個人互相吹捧著,哈哈哈地說著廢話。被韓岡救出的女子尚站在旁邊,話聲入耳,不由得驚訝地瞪大了一雙美目。本以為是路過的尋常武夫,但沒想到竟然是一位官員和一個要去殿前演武的準官員。

“老夫章俞,多謝兩位英雄的救命之恩……”被救出來的老頭看到危險過去,被幾名家丁攙扶著過來道謝。那女子連忙離開韓岡,乖巧地走到章俞身邊。扶著他的身子,又附在耳旁不知說了些什麼。章俞臉色便是一變。

“原來是兩位官人,”章俞的神色鄭重了幾分,“老朽出行不順,險陷狼口。多虧兩位恩公拔刀相助,方脫此厄。救命之恩,不可不報。權請二位恩公且受老朽一禮,再論其餘。”

章俞匆匆地經過了一番打理,已經不同於方才的狼狽,看起來很有一番氣度,不似普通的鄉紳。雖是垂垂老矣,又有些虛胖,但自端正的眉目中,依然可以看得出他年輕時必然是個風流郎君。而他的言辭,也是文人的聲口。只是章俞的口音,讓韓岡覺得很陌生,應該並非西北一帶出身。

“是福建人。”路明不知何時擠到了韓岡的身後,低聲地說道。而在他身後,李小六正牽著幾匹馬,韓岡的驛馬也被他捉回來拽著。那匹馬膽小如鼠,可被十幾匹狼追著跑了一圈,卻連塊皮都沒破。

“福建人怎麼跑到了陝西,聽這章俞的說話,好像也不是來此任職的官員。”疑惑一閃即逝,韓岡很快放棄了猜測,反正跟他無關。他上前扶起章俞:“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既然老員外無恙,韓某還要趕路,就不作陪了,還請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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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9 09:00:11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27 編輯

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三)

章俞一愣,看著韓岡扯著劉仲武要上馬離開的樣子不似作偽,連忙叫道:“兩位恩公且慢一步,還請留下姓名。小兒亦在京中為官,兩位恩公若至京師,老朽也可讓小兒一酬救命之德!”

“施恩望報豈是君子所為,老員外有心了,卻是不必!韓某告辭!”韓岡拱了拱手,十分灑脫地一躍上馬。哈哈笑著,帶著猶有些發懵的劉仲武三人,轉眼便去得遠了。

章俞望著韓岡漸漸小去的背影,悠然神往,為韓岡的灑脫和豪爽深深地感歎著:“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此子大有古人之風啊。”回頭一看百無一用的僕人們,氣便不打一處來,大罵道:“還愣著作甚?追上去啊!人家是要入京的,正好一路去!快!快啊!”

“為什麼?”劉仲武很奇怪韓岡的舉動,騎在馬上,靠過來問著韓岡,“我們救了他的命啊,難道當不起他的謝?”

寒風刮著臉,直往衣服裡灌,天色越發的陰沈起來,星星點點的雪屑如飛絮在空中飄蕩,真的要下雪了。

將速度放低,韓岡側著頭,對著劉仲武喊道:“時間不早了,還是早點進城去,何必再耽擱?謝禮什麼都是假的,早點上京,掙到官身才是真的。”

劉仲武皺著眉頭,心中有些不快。章俞看起來便是個有身份的,聽他最後還說有個兒子在京師做官,雖不至大小,好歹也是個官。能結好章俞,也不枉自己一番辛苦。但韓岡強拉著自己騎馬離開,現在也不好回去了。可惜啊,可惜了一個好機會。劉仲武的神色變得冷峻起來:“莫不是怕自己結交了有用的助力,真的得到官身不成?”

路明覥著臉靠過來:“劉兄,其實韓官人做得不差。這章俞並不是什麼好路數。離著遠點也是好的。”

路明說完便閉起了嘴,賣起了關子,等著劉仲武追問。可劉仲武從來都看不起路明,又親眼看著他一個勁地巴結韓岡,哪會信他的話,根本問都不問。而另一邊的韓岡,更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天色已經不早,他可不想因為聽著八卦,而在京兆府城外過夜。城中有驛館,有飯菜,還有上元夜的燈會。只要路明還在,八卦隨時都能聽到,沒必要在這裡浪費時間。

不過韓岡看透了劉仲武心中的不痛快,他這麼做,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引起劉仲武的不滿。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子文兄,到了明天你就會謝我的。”

在劉仲武的一頭霧水中,韓岡抖了一下韁繩,當先沖出。如果他沒料錯,劉仲武明天肯定會感激自己。即便自己猜錯了,方才沒頭沒腦的一句,還有其他的解釋可以敷衍過去。為了拉攏這位向寶也看好的人才,韓岡把突發事件都利用了起來,雖然成功幾率不低,但腦中不斷轉著算計人的主意,著實有些累人。

……

入夜時分,小雪細如棉,從天空中洋洋而落,京兆府的城牆,也終於在地平線上升起。

京兆府不愧是關中的中心,儘管遠遠比不上隋唐時代的“百千家似圖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的長安,可已經遠遠超過秦州城的繁榮。距著城池還有四五裡的樣子,官道兩邊,便是一間間的店鋪。離著道路稍遠點的地方,民居鱗次櫛比。

隋唐時的長安,是當時世界排名第一的巨城,規劃、人口、商業,與城市有關的各個方面,無不是獨佔鰲頭。只是經過了數百年的滄桑巨變,長安歷經戰火硝煙,吐蕃人在其中三進三出,終於在朱溫的一場大火中,化為瓦礫。而北宋的京兆府,便是建築在這樣的一座城池上。

時值上元,城牆上的燈火,如燦爛的銀河,比之韓岡當日在甘穀城下看到的那一條尤要絢爛上千百倍。一朵朵煙花不時地自城頭升上天空,在夜空中綻放。無數燈火彙聚,將低沈的雲層映成了紅色,自韓岡來到這個時代,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色。

畢竟是上元之夜。

人如潮湧,為了觀燈,往往都是一大家子同時出遊,小孩子手上提著各色的小燈籠,興高采烈地走在前面,父母兄姊則跟在身後。韓岡一行入城之後,便在人潮中艱難跋涉。周圍人頭湧湧,幸虧有了路明這匹識途老馬,才沒有在人海中迷失方向。

上元節是一年中的大日子,甚至可以說是北宋的狂歡之夜。元旦正日,人們都是在家中與家人團員。立春則是與農事息息相關的祭典。而上元節,便是以居住於城池內外的市民——此時稱之為坊廓戶——為主力的節慶。東京城要放燈五日,而尋常軍州,也要放燈三天。

一座座由彩燈組成的燈山、燈棚矗立在街市中,金碧相射,錦繡交輝。這些都是城中各家行會、富戶豪商所制,互相之間還要較量個高下。

雪停了,可風未停。積在屋頂和樹枝上的雪粉,隨風而起。稀疏而又輕柔的雪意,並不會打擾到人們的興致。燈光在雪霧中散射,空氣中都閃著柔柔的黃光,宛如夢幻一般。

走在流光溢彩的街巷中,韓岡突然想起一事,都是急著進城,他倒忘了一件事。長安不是秦州,平日裡並沒有宵禁,而在上元之夜,更是夜間也不閉城門,他本不用趕得這麼辛苦。不過這樣也好,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現在板著臉的劉仲武心情就能變好。

劉仲武這時候卻好像忘記了心中的不快,饒有興致地看著周圍的花燈街市,原本板著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秦州地處邊境,平時便不如京兆府繁華,節慶時更是遠不如京兆府熱鬧,他也不禁看得入迷。

不同于劉仲武,還有已經看花了眼的李小六和路明。韓岡眼望四周,卻有一股煢煢孑立的淡漠湧上心頭。

喧鬧的街市,歡騰的人群,孩子們天真的笑容,無不在述說著此地的和平幸福。雖然有苦役,雖然有交不完的稅,但畢竟是聽不到戰火硝煙的和平之地。

大宋立國百年,儘管時有動盪,邊境更是沒少過戰亂,但國家內部還是保持著大體的和平。對生活在熙寧年間的內地百姓們來說,也許很平凡,可在晚唐、五代的數百年間,卻是難得一見的幸福時光。

只不過,在五六十年後……也許是四五十年後,眼前的太平年景,就會因為兩個蠢皇帝和幾個奸臣,而在來自北方的鐵蹄下,被踩得粉碎。

第一次……穿越以來的第一次,韓岡思考著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記得前些日子閒暇時讀得《李太白文集》,詩句讀過便罷,但其中的一段序文卻讓韓岡銘記甚深: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逆旅……韓岡覺得這個詞實在很好,用來形容他再合適不過,在時光中逆流而上的旅客。只是他不再是過客,而是已經定居下來。

他能為這個時代做些什麼?

是更為富足,更為安定的生活?還是——對了,他的老師有一句話——為萬世開太平呢!?

應該能做到罷!否則到這裡走一趟,又是何苦?

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下雪了。但這場雪並不算大,風則變得更弱,雪片就如柳絮楊花,飄飄蕩蕩地從鉛色的天空中落下。

韓岡抬眼遠望,舉目茫茫,視野只及十數丈之遠。可今早在驛站裡看得黃曆,卻是明明白白地寫著宜出行。

宜出行嗎?韓岡哈哈大笑,真是好黃曆。

笑聲裡,他用力一抖韁繩。馬身一動,在漫天的雪花中,向著驛站行去。

……

京兆府的驛館,遠遠勝過韓岡這幾天來經過的諸多驛站。不但編制上有一名官員直接主管,在建築更是樓臺園囿皆備,單是門廳就仿佛一座酒樓,或者說就是一座三層高的酒樓,只不過接待的是來往陝西的官員罷了。

正是節慶之時,廳中的桌子已經被占了大半。韓岡這樣的還沒拿到告身的從九品,在廳中諸多官人中,一點也不起眼。驗過驛券,韓岡在偏院弄到了三間廂房,放下行李,留下李小六看守,同著劉仲武、路明又回到大廳中。

照著低品官員的待遇標準,在驛館中充當小二的驛卒為韓岡三人端來了一桌子的酒菜。韓岡嘗了一下,酒菜皆是上品,不愧是京兆府。就是他們坐得位置不算好,三樓他還不夠資格,而二樓的靠窗,能看到燈火的座位,一個個都早早地被人占了,只能找了個近著樓梯口的角落坐下。

韓岡的鄰桌貼著窗子,坐了三人。身側靠著窗的兩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一個才二十出頭,都是武人模樣,身材健壯。單是坐著,便像是兩山對峙。剩下的一個打橫相陪,顯示地位最低。他面朝外,背對著韓岡他們,只看他的背影,也是一個體格雄壯的漢子,卻穿了儒生的裝束。

韓岡只瞥了他們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與著劉仲武和路明一起拿起筷子、填著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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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9 09:00:50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28 編輯

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四)

劉仲武心情不好,雖然乍眼看上去只是臉色比平時冷一點,但他從坐到桌邊便沒有說過一句話,只顧悶頭吃喝。而韓岡正在想著事情,一時也忘了緩和幾句。

韓劉兩人都不說話,桌上的氣氛便僵住了。路明左看看右看看,呵呵乾笑了兩聲,還是提起了方才的話題:“還記得方才的那位章老員外?”

劉仲武悶著頭不搭話,韓岡則放下筷子,抬眼問道:“他怎麼了?”

路明靠前了一點,壓低聲音,“方才當著面沒記起來,但後來走時聽到他說有個兒子在京中任官,那就不會錯了。”

看路明故作神秘的表情,韓岡念頭只一轉,心中便是雪亮:“難道他的兒子官位很高不成?”

路明微微一笑:“官人可是猜錯了,官位高的不是他兒子,而是他的族兄!”

“誰?”劉仲武終於停住了筷子,抬起頭來,開口問著。

路明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對韓岡道:“韓官人肯定知道。”

韓岡眨了眨眼睛,心底透亮,這是路明在幫忙緩和氣氛。

“果然還是有點用處。”韓岡想著。而他所知道的出身福建的章姓高官只有一人,“莫不是章文簡章郇公?”

郇國公章得象,是仁宗朝的宰相,諡號文簡,死了都二十年了,但除他之外,韓岡也記不起還有那個福建的章姓高官。

路明點頭:“正是章文簡!”

“他死了有二十年了吧?”韓岡問著,“他的高官厚祿怎麼可能留到現在。”人走茶涼。章得象死了二十年,就算是親兒子,怕也是在家祭時才記得供碗黃米飯。

路明皺著眉頭心算了一陣,最後點頭道:“章文簡過世是在慶曆八年,到今年是二十三年了。”

劉仲武聽了,又低下頭去,專心致志地吃菜。

韓岡瞥了他一眼,笑意藏在心中,問道:“既然章俞是章文簡的族弟,那他就是嘉祐二年丁酉科狀元章子平的族叔祖嘍?”

“自然!”路明話一出口,劉仲武的筷子便變慢了。狀元郎啊,天下第一的狀元郎,日後要做翰林、宰相的狀元郎,竟然是已經死掉的章得象的子侄。

這世界真小。韓岡暗地裡想著,而口中則繼續問道:“同族雖然算是戚裡,但一表三千里,而這同族也不一定多親近。章老員外貌似並沒有官位在身,不然也不會提到他的兒子。不知他的兒子又是誰人?”

“章!惇!”路明一字一頓,“章惇章子厚,名氣大得很呐。嘉祐二年,他與章子平一起應考。到頭來,侄兒中了狀元,自己則只中了進士。他覺得丟臉,便棄了敇書,重新在下一科又考了個進士出來。”

路明的聲音中,有著憤怒、嫉妒還有淡淡的羨慕,韓岡聽得很清楚。對一個久考不中的免解舉人來說,如章惇這般想考進士就能考上進士的才子,自然是羨慕嫉妒的對象……

“不,不是嫉妒!”韓岡玩味看著路明的神色變幻,“是憎恨!就是憎恨!……數十年不第積累下來的怨氣不淺啊……”

“你們可知這章惇是什麼樣的人?”路明說著,他的神色又變了。臉上的恨意收起,轉而露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韓岡覺得難以形容,只覺得有些像是王舜臣去了惠民橋後的第二天,與趙隆、楊英一起討論功架、深淺時,才會露出來的那種神情。

“什麼樣的人?”劉仲武順著話頭問著。

“出了名的有才無德的人!”路明言辭無忌,說得口沫橫飛,“章惇其人無德無行。當年他到京師求學,借助在章郇公家裡。沒幾天,便偷了章郇公的小妾。被人發現後,他從郇公宅邸裡翻牆出來,又誤踩傷了一老嫗,鬧出了一筆大官司。這位章子厚,才學盡有,就是德行與其父一般無二。”

韓岡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頭,不知為什麼,他突然間心裡有些不舒服。

路明說到這裡嘴幹了,也不繼續說下去,拿起酒杯,自己給自己倒酒。

劉仲武其實對路明說的八卦很有興趣,可是臉皮掛不下來,不好追問。轉頭看看韓岡,卻是在拿著筷子一根根地拈著碟子裡的豆芽。猶豫了半天,他終於奈不下性子,自己追問著:“章老員外到底做了什麼?”

“他偷了他岳母!”路明笑得淫蕩無比,“章惇其實就是章俞和他岳母生的孽種,據說生下來本是要溺死的,只不過運氣好逃了一命。後來送給章夫人去養,也不知這算是兒子呢,還是兄弟!”

韓岡的筷子也停了,這等事真不知怎麼傳出來的……陰私八卦果然都是最容易傳播。

“無德無恥,這幾個字便是為章子厚他父子貼身打造,量體裁衣。”路明正在興頭上,原本壓得很低的聲音一下大了許多。

“明德兄,請慎言!”韓岡見路明越說越過火,立刻喝了一聲,心頭的不快也越來越重,同時也擔心著,他正等著的人這時候會突然走進來。

只是韓岡的話出口遲了一步。鄰桌的那位背著身坐的漢子突然間狠狠地一拍桌子,叮鈴桄榔的碗碟響聲中,他跳將起來,轉過身,大步跨前,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將滿臉興奮的路明一把揪起。

這是個大約二十上下的年輕人,高大雄壯的身材,卻透著文翰之氣,同時擁有的文秀和英武兩種特質,在他身上融合得極好。只是年輕人的斯文秀氣已被熊熊怒火取代,只見頭一低,壓著比他矮半個頭的路明,眼對著眼,鼻子貼著鼻子,惡狠狠質問道:“你敢說橫渠先生無德無恥?!”

“原來如此!”

韓岡頓時恍然。難怪路明一提到章子厚,自己就覺得心裡不舒服,原來是跟他老師的姓、字同音!不過張載表字子厚,是出自於“厚德載物”一詞,而章惇表字子厚,便是單純的惇厚【惇是敦的異體字】而已,正如章狀元衡,他字子平,也是取了平衡的意思。

此時人的名字,都是有著聯繫。劉仲武的子文,是文武兼備之意;路明的明德,出自於論語中的“明明德”;而韓岡他本人,名字則是取自“玉出昆岡”一句。

路明冷不丁被揪了起來,還沒看清是怎麼一回事,一對閃爍著殺機、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便出現在眼前兩寸。一雙大手,如鐵鉗般將路明的衣領扯緊,把他勒得幾乎喘不過氣。

“這是怎麼了?橫渠先生?誰說他了!”路明缺氧的頭腦轉動不靈,話也說不出來。極近的距離上,盯上來的一對眼睛,恐怖處堪比虎狼。嚇得他渾身無力,身子軟軟地向下墜去。

劉仲武這時站起身,不過聽著這漢子是為橫渠先生出頭,便沒出手幫路明一把,而是將視線轉到韓岡身上。

韓岡也站了起來:“這位兄台,我這位同伴雖然口無遮攔,但說得絕不是橫渠先生,是另外一人,姓同音而異形,立早之章,而非弓長之章。否則在下也不會容許他……他說下去……”韓岡的聲音突然慢了下來。外罩儒士襴衫,卻有著一副武將的骨架,相貌英挺中帶著斯文的英俊青年,讓他覺得很眼熟。他盯著年輕人仔細看了半天,有些遲疑地問道:“可是種彜叔?”

聽著韓岡解釋,說得並不是張橫渠,情知是誤會,種建中便已經訕訕地放下手來。卻又聽見他說出自己的表字,立刻聞聲轉頭。他瞅著韓岡,也覺得眼熟,在張載門下經常見的,就是名字一時間叫不出來。他的嘴張張合合,半天後才一臉驚喜地叫道:“真是難得!當真久違了!”

種建中話裡的尷尬,韓岡哪能聽不出來,當即為之失笑:“彜叔你真的記得我的名字嗎?”

種建中哈哈哈地乾笑了幾聲,他要是能記得就不會那麼尷尬了,直言道:“不瞞兄台……委實不記得了。”

韓岡微笑著自我介紹:“姓韓名岡,草字玉昆的便是。”

種建中眼睛一亮,以手加額,得韓岡提醒,他終於想了起來:“啊,是去年年初射柳時,得了第三的。”

“不如彜叔獨佔鰲頭。”韓岡微笑而答。

韓岡灑脫直率的談吐讓種建中大生好感。如關西快刀般挺秀的雙眉,配上一對淵深難測的眸子,淺淡的笑容中浸透著的自信,則讓種建中心下納罕,如此人物在身邊兩年,自家怎會沒留在心上?正想著,身邊突然多了一人,卻是方才同坐在桌邊的自家叔伯兄弟種朴。

“十七哥?怎麼了?”種建中奇怪地問道。

“在下種樸,見過韓兄。”有著同一個祖父,種朴的相貌與種建中很幾分相似,只是少了些斯文,而黝黑的皮膚也讓他多了點狂野,他在韓岡面前行禮:“王大前些日子來信,裡面說了不少關於韓兄的事情,沒口子地稱讚。種樸本是不信,但現在一見,卻果然並無一句虛言。”

種建中問著:“王大可是一直跟在十七哥你身邊的那個王舜臣?”

種樸點了點頭,看著韓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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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9 09:01:33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29 編輯

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五)

韓岡抱拳回禮:“王兄弟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又一同歷經艱險,乃是刎頸之交。他的信中既然言及在下,也免不了誇讚過頭了一點。”

“哪有的事!玉昆太自謙了。”種建中很親熱拍著韓岡到肩膀,重複著,“玉昆你實在太自謙了!”

種建中看看與韓岡一桌的同伴,路明仍驚魂未定,種建中過去拱拱手,“兄台,方才對不住了。”又沖劉仲武一抱拳,打了個招呼。回頭來對韓岡道:“玉昆,先生已入京師,我們同門兄弟各自星散,如今是難得一見。難得相見啊……不如拼作一桌坐著談吧。”

“那是最好!”韓岡很乾脆地點頭。喚來驛卒,將兩張桌子拼在一起。重新上了酒菜,六個人便坐在了一起。

種建中向韓岡介紹著與他一起的中年人:“這是小弟四伯,正任著慶州東路監押,如今緣邊無事,便告了假出來。”

種建中的四伯與種建中和種樸都有著幾分相似,就是氣勢更加沈穩,韓岡行了一禮:“韓岡見過種監押。”

種四則拱手相回,吐出兩個字:“種詠。”其人惜字如金,看起來種詠比起李信還要沈默寡言。

種建中心中有些奇怪,韓岡行的禮節比他四伯種詠要更重一點,這是也許因為韓岡與自己是同學,但說話卻不是晚輩見長輩的口吻,而且韓岡還在驛館裡占一張桌子。難道他已經得了官身?!種建中壓下心中驚異,試探地問著:“不知玉昆今次來京兆府,所為何事?”

韓岡直言道:“從秦州來的,準備進京去。”

“趕考?”種樸話剛出口便搖搖頭,“這時候趕考早遲了。”

韓岡瞥了路明一眼。“是去流內銓應個卯。”他淡然說著,“新近受了秦鳳路的王機宜薦舉,在經略司中奔走。”

如自己猜測中的一樣,韓岡竟然已經得到了官職,種建中驚訝之餘,也為韓岡感到高興。他斟了滿酒,向韓岡敬道:“玉昆,恭喜你得薦入官,實在是羨煞我等!”

韓岡舉起杯:“不敢當,小弟只是先走一步。以彜叔之才,得官是易如反掌。日後必能後來居上,名位當遠在小弟之上。”

兩人對飲了一杯,一同坐下。韓岡問道:“彜叔你呢,來京兆府又是何事?”

“剛從南山老宅回來。今年是先祖父二十五年忌辰,家父和幾個叔伯都從外地回來了,昨天才剛剛散掉。”

“那前些日子,緣邊幾路的名將豈不是少了一半?”韓岡半開玩笑地恭維了一句。

“玉昆說笑了。”種建中和種樸哈哈大笑,連有些嚴肅的種詠,也免不了臉上帶起了一絲笑意。

種世衡兒子生得多,自身立得功勞也多,他的八個兒子都受了蔭補,分散在陝西各地為官。

如今在關西,種家將威名赫赫。最響亮的,便是奪占綏德,如今正在前線參與橫山戰略的種諤種五郎。而鄜延種家如今的家主,老大種詁少年時不肯為官,把蔭封都推給了兄弟,寧可學著叔祖隱君種放的樣兒,隱居在終南山中,時稱小隱君,後來因為一樁種家的恨事,不得不出山,如今是原州知州。而老二種診,此時則是環州知州。

綏德是邊塞,原州是邊塞,環州也是邊塞。種諤在鄜延、種詁在涇原、種診在環慶,種家兄弟中名氣最大的三人都是在對抗西夏的最前線上奮戰,故而時稱三種。

種詠的功績名氣皆差了一等,但也是慶州東路監押,還是瀕臨前沿。至於其他三個種家兄弟,也一樣是領兵在外。鄜延種家,在關西將門中,算是穩坐在頭把交椅上,遠遠壓倒曲、姚、田等其他將門世家。

“不過綏德那裡最近走得開嗎?”韓岡問著,“不是聽說最近西賊在那裡又有什麼大動作了?”

種建中眯起眼睛,笑道:“玉昆你這是代秦鳳路的王機宜問的?”

“河湟那邊的事連彜叔你都知道了?”

“同在陝西,橫山要打,河湟那裡也要打,怎麼會不知道?”種建中笑著解釋道,“小弟最近在五伯帳下學著做事,也算是歷練一下。”笑聲一收,臉色也微沈了下來,“就是最近清閒了許多。”

“是因為郭宣徽?”郭逵與種諤的恩怨,在關西從來不是秘密,或者說官場上的糾葛,永遠也不可能是秘密。前面種建中只提王韶,卻不提李師中,擺明瞭對秦鳳官場同樣也瞭解甚深。

“還是叫他郭太尉吧。”種樸不爽的心情比種建中還要明顯。種十九只是種諤的侄兒,而種十七可是種諤的親兒子。

韓岡聽著生疑,按民間習慣,高級將領都能尊稱一下太尉。但在官場上,便不會如此。

“難道郭仲通又升官了?”問出口的是路明,他並不像韓岡那般說起話來都要思前想後,想問便直接問起來。

種朴看了路明一眼,又看看劉仲武,方才光顧著跟韓岡說話,卻忘了問候一下他的同伴。他起身道了聲不是:“方才失禮了。還沒問過二位的高姓大名。”

劉仲武和路明連忙起身。鄜延種家威震關西,兩人都不敢怠慢。通了名,互相敬了幾杯酒,一番紛擾後又重新坐了下來。路明又提起方才的話題:“郭仲通是不是又升了官?”

郭仲通就是郭逵的表字,他做過陝西宣撫,做過樞密院同簽書,做過宣徽南院使,還有個檢校太保的銜頭,在大宋百萬軍中,算是頭一號的人物。再升官,還能升到哪裡?

“升做檢校太尉!所以現在是郭太尉了!”種樸悻悻然地說著,檢校官十九階,都是給高官的榮譽加銜,而檢校太尉是第二階,上面只剩檢校太師一職,比起檢校太保要高兩階,標準的加官晉爵,“天子甚至頒下手詔,‘淵謀秘略,悉中事機。有臣如此,朕無西顧之憂矣。’”

天子下手詔嘉獎,這可是了不得的榮譽。韓岡問道:“是因為看透了西賊打算用塞門、安遠二廢寨交換綏德的陰謀?”

“還有隱了詔書,沒有讓綏德城被火給燒了。”種建中很直爽,不會因為不喜郭逵,而不提郭逵在綏德之事上的功勞。

種諤奉密旨興兵奪取綏德,惹怒了執掌兵事的樞密院。種諤本人被貶斥隨州,而傳遞密旨的高遵裕也被左遷。樞密使文彥博甚至在朝野中大造輿論,以綏德地理位置不利防守為由,蠱惑趙頊下詔焚毀綏德。這一切,都是因為天子密旨侵犯了樞密院的職權,文彥博無法攻擊天子,便只能打壓種諤。燒了綏德城,種諤便是勞而無功,天子趙頊則是小小地丟了把臉,吃過教訓後,想必不會他不會再繞過樞密院,而給前方將領頒下密旨。

但郭逵此時正好調任鄜延,詔書到了他這邊,便傳遞不下去了。郭逵將詔書藏起,反而上書力諫絕不可放棄綏德城。比起樞密院中如文彥博這樣最擅勾心鬥角的文臣,宿將郭逵對綏德的評價當然更為有力,趙頊追回詔書,綏德城便也因此留在宋人之手。

韓岡歎著:“加官晉爵,又得天子手詔,郭太尉當真是炙手可熱。”

“如此下去,五弟在鄜延恐怕再無立足之地。”種詠則憂心忡忡地說著。

而停了一陣,種建中心情卻變好了不少,笑著說道:“玉昆,別幸災樂禍。郭仲通可不止升個太尉,本官也改地方了。”

改地方了?韓岡聽著便愣了一下。

郭逵是正任的靜難軍節度留後,標準的正四品,本官再上一級,就只剩從二品的節度使一階【注1】。但節度使一般是退職的宰相,或是親近的宗室、外戚才能獲得的位置。武將一般得等到死後追贈或是致仕加賞才會又機會染指。要不然,就要立下讓世人無話可說的戰功,譬如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的狄青那般,而郭逵還不夠資格。

就像州縣有望緊上中下之分,節度軍額也有高下之別。比如北宋幾十個節度軍額中,最高位的是歸德軍,過去的宋州,如今的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當然,這個軍額絕不會給人,因為這是太祖趙匡胤曾經的位置,而大宋國號也是來自于此,應天府之名同樣來自於此。

而郭逵的靜難軍是邠州,就是路明的老家,並不是重要的節度軍額。為了酬獎郭逵的功勞,將他的靜難軍節度留後移到位置更高的節度軍額也是應該的。

注1:依照北宋的武官官制,武臣第一階是節度使,第二階是節度留後,前者是從二品,後者是正四品,但兩者之間,並沒有正三品、從三品這兩個品階的官職,而節度使往上,也沒有正一品,從一品兩階官職。節度留後往下,便跳過從四品,為正五品的觀察使。再下,是皆為從五品的防禦使、團練使和刺史。以上正任諸使號為貴官,同一朝中,領軍武將能得到貴官的,只有屈指可數的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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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0 00:47:29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30 編輯

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六)

只是看著種建中的表情,韓岡心中有了點不好的感覺:“該不會是雄武軍吧?”

種建中哈哈贊道:“玉昆果然才智過人。”

這個“果然”可不好。韓岡臉色雖沒什麼變化,腦仁子卻疼了起來。想不到郭逵竟然要擢遷雄武軍節度留後。

秦州的軍額便是雄武軍,像韓岡的舉主吳衍,就是雄武軍節度判官。雖然本官與實職差遣無關——王韶的本官是太子中允,但趙頊連個兒子還沒有呢。吳衍的本官是大理寺丞,而他也不在大理寺上班——郭逵應該不會來秦州。

照理說是如此,可有個萬一呢?萬一郭逵轉任雄武軍節度留後是朝中給出的一個信號,那就讓人頭疼了。

郭逵有雄心,有才能,有威望,有地位,更有經驗。但他最大的問題,就是喜歡大權獨攬。在鄜延,種諤被他擠對。若是他到了秦州,王韶還有站的地方嗎?要知道王韶與李師中、向寶兩人合不來,便是因為權力之爭。郭逵在關西在軍中的威望遠在李師中和向寶之上。他來秦州任職,開拓河湟的戰略應該還會繼續下去,但在那之前,王韶肯定會先被踢到一邊。

韓岡和種建中對視一眼,一齊苦笑,誰都別說誰了,一個郭逵就讓兩家頭疼得都要裂開來,運都倒在一個人身上。

“對了,”說到綏德城,韓岡便想起今天在路上遇見的山羊鬍子,以及從這位老稅吏口中所聽到的消息,“不知幾位元聽沒聽說過,轉運司陳副使下令陝西全境稅卡加強稅檢,即便擁有官身,也不得私帶商貨過關。”

種詠和種建中聽後頓時陷入深思,陳繹的做法反常得讓他們難以置信,而種樸卻沒有考慮太多,直接搖頭道:“不可能吧,那要得罪多少人?陳副使什麼時候有這個膽子了?”

“說是因為提供給綏德城的錢糧不足,必須要加強徵收。”韓岡將陳繹的理由平平實實地說出口,等著種家三人的反應。

砰的一聲響,種樸當先拍案而起,雙目圓瞪,怒髮衝冠。他厲聲叫道:“他竟敢這麼說?!”

“竟有此事?!”種詠也一樣吃驚,再次重複追問著,“可是確有其事?!”

“小侄區區一個從九品,編排轉運副使作甚!?”韓岡反問道。他是秦州官員,鄜延路的問題根本與他無關,陳繹的小動作也擾不到秦鳳去,他相信這一點種詠能想得明白。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路明陰陰地在旁插了一句,盡力表現自己的存在。

種建中狠狠地一錘桌子,“這是驅虎吞狼之計!”

陳繹的用意,不但種建中想得通透,連種詠和種樸都看得明白。不外乎煽動人心來干擾綏德。即便他的命令最終被阻止,也可以名正言順地不為綏德城提供足夠的錢糧。

種建中又憤憤不平地繼續說道:“難怪陳繹下令不得在環州、慶州這些緣邊軍州發放青苗貸,還說要留常平倉物,準備緩急支用,原來是為了演得更像一點。”

“王相公豈能容得了他?!”路明立刻問道。

韓岡為他解惑:“陳繹正是為了堵王相公的嘴才這麼做的。”

陳繹越是用常平倉為藉口不肯散財散物,越是用錢糧不足為理由停止發放青苗貸,便越是顯得他加強徵稅的正確性,也更理直氣壯地去卡綏德城的脖子。

而且他用綏德虛耗錢糧為藉口,停止發放青苗貸,又要留用本該用於青苗貸放貸業務的常平倉儲備,等於是用王安石的左手打他的右手——頒佈青苗法的是王安石,宣導綏德戰略的也是王安石——也許可以讓王安石找不到任何處辦他的藉口。

陳繹算是把世情人心算到了極點,不愧是長於刑名的官員。若是在提點刑獄衙門,他的表現肯定要比轉運司要強。韓岡很佩服陳繹,而王安石就不一定了,任何計策都有個適用的範圍,若是以力破之,直接辦了陳繹,那是什麼謀算都沒有用。

空氣凝重,幾人默默地坐著,氣氛沈凝得仿佛是在為人守靈。種家叔侄三人都是緊皺眉頭,韓岡和路明都擠出同樣的表情陪著他們,也就劉仲武,看起來顯得很輕鬆。

“算了……算了……不提這些煩心事了。”種建中照空甩了甩手,似是要將束縛著自己,使得自己難以施展的絆索全數掃開。要想對付陳繹,除非朝堂上有人出手,憑著他們幾個,什麼辦法也沒有。“對了!玉昆,你猜小弟今天還碰到了誰?”

“沒頭沒腦,我怎麼可能知道。”韓岡看著就他和種建中在說話,其他幾人都在便聽便喝,便拿起酒壺站起來,給每人都倒了一杯。

“是遊景叔!”

“你遇到遊景叔了?”韓岡放下酒壺,坐了下來。種建中的話,讓他有些遺憾自己走得慢了些。

遊師雄遊景叔算是韓岡和種建中的師兄了,在張載的諸多弟子中,遊師雄的才能也是出類拔萃的一個。以經義大道論,橫渠門下,以藍田呂氏兄弟——呂大臨、呂大鈞、呂大忠——三人為最,而以兵事論,則是以遊師雄為首。

種建中年紀尚幼,但將門子弟在兵學上的才能也不容小覷。至於韓岡,留給眾同學的印象,卻是箭術還不錯,但刻苦過了頭的書呆子一個。誰想到他如今已經被薦為官身,現在正要入京遞上家狀?

不過遊師雄並不只是長於兵事,文學一樣出色,早早地便考上了進士,是治平二年的龍飛榜出身【注1】,讓張載的一眾弟子甚為羨慕。而在張載的弟子中,藍田呂氏兄弟裡的呂大忠、呂大鈞皆是進士及第。呂大忠中進士比張載還早,呂大鈞則與張載同科,即便這樣,他們依然敬張載如師長。

遊師雄如今,名望在外,張載的弟子們當然都是佩服不已。尤其是種建中和韓岡這樣偏向兵事的弟子,更是如此。

“上次聽說遊景叔時,他應是在儀州任司戶參軍,現在到了京兆,是調還是升?”

“什麼升、調?”種建中搖了搖頭,“他是武功人【今陝西武功縣】。今次是到轉運司述職,順便返鄉省親的。”

“人走了沒有?”韓岡急著追問。

對於如遊師雄這般才能地位皆高的師兄,韓岡自然很有興趣結交一番。後世講究四大鐵,此時也講究著同鄉、同年、同門,與同為橫渠弟子的同門兄弟拉好關係,自己的根基也便會更加穩固。

“今天清早便回儀州了,就在道邊匆匆說了幾句。”種建中有些遺憾,遊師雄進士中得早,跟他和韓岡這樣的小師弟只有幾面之緣,沒能深交,今次巧遇,卻又是一敘而別,“說起來,遊景叔已曆三考,磨勘也過了,大概明年便要轉任。若是調出關西,再見可就難了。”

種詠一起歎了口氣,他年紀即長,亦久曆世情,對此感觸更深。此時便是如此,見面難,再見更難。道左一別,再聽聞時,也許已是陰陽重隔。

韓岡卻是笑著,灑然道:“何必做小兒女態!酒在杯中,人在眼前。與其長歎,不如醉飲!”

“說得好!”種樸拍手笑道。

韓岡幾句,豪爽無比,正合種樸脾氣。他站起來舉杯邀約,眾人便轟然和應,一番痛飲,賓主盡歡。

種建中與韓岡同學兩年,關係只是平平。但今夜偶遇,一番相談,只覺得與韓岡意氣相投,人物風采為生平僅見。酒後席散,種建中和種樸便硬拉著韓岡去秉燭夜談。

直至次日清晨,談天說地了一夜的韓岡,方被種建中兄弟倆給送了出來。韓岡的才學見識皆是一流,縱然無法像當日對王厚那般借勢縱論,使人五體投地,但已經足以讓種家二子深感敬服。

回到自己院中,三間廂房的房門都是大開著,無論劉仲武還是路明皆不在房中。李小六這時已經起來,韓岡走進房門,吩咐一聲,他便端來了梳洗用具。

拿著滾熱的手巾擦著臉,韓岡順手指了指隔鄰,問道:“劉官人和路學究呢?”

李小六回道:“劉官人一大早去馬廄照看他的馬去了,好像蹄子磨得厲害。路學究則牽著他的騾子出去了,不知是要做什麼。”

韓岡隨口應了一聲,示意自己聽到了。

路明的騾子本是昨日那位倒運的胖蜀商的,還附帶著一駝價值不菲的貨物,路明從邠州帶來的土產別看多,卻賣不上價,邠州的名產只有一個——就是田家泥人,一對能值十貫有餘。除此之外,並沒值錢的東西。要不然,路明的那頭老騾子的背上,貨物也不會堆成一座山。

而從蜀商那里弄來的貨物,只看包裹外形,就能確定是蜀地特產的綢緞。蜀錦貴重,即便是最便宜的絹羅,也至少值得三四十貫。只是如今關西稅卡森嚴,韓岡又答應帶他一起上京,騾子不可能跟得上驛馬的速度,乾脆全賣出去換成盤纏。對於路明的想法,韓岡很清楚。

劉仲武的馬蹄子,韓岡則沒興趣。他心中只在奇怪一件事,他預計中應該到的人,怎麼還沒消息?

韓岡正想著,這時房門被敲響,李小六過去打開門,一名驛卒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地雙手遞上一張名帖,道:“外面有個老員外要求見兩位韓、劉兩位官人。”

韓岡接過名帖,便微微一笑,喃喃念了一句:“終於來了。”抬頭對李小六道,“快去把劉官人請來。”

李小六應了聲便要出去,轉身前順勢瞥了一下名帖封面,上面端端正正地寫著一排小字,其中字體較大的四字,便是——

浦城章俞。

注1:龍飛榜:新皇帝登基後第一次開科取士,便稱為龍飛榜。宋英宗趙曙登基後第一次開科,就是在治平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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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0 00:48:11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31 編輯

第三十九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一)

在京兆府度過了不眠的上元之夜,次日章俞的來訪,雖然並沒有時間加以深談,但已足以讓章俞將韓岡和劉仲武兩人的名字銘記在心。別而後遇,韓岡的這一番做作,給人留下印象其實更為深刻,章俞的態度也便更為殷勤。

章俞邀請韓岡他們一起同去京師,只是由於行程的速度實在差得太遠,兩邊還是無法同行。章俞又要贈錢贈物,但反應過來的劉仲武不待韓岡提點,也是自覺自願地推拒所有的贈禮,這讓章俞更加敬重。到最後,章俞幾乎是強逼著韓岡和劉仲武答應,到了京城後一定要到他家中坐上一坐,方才殷殷而別。

“多謝韓官人。”回想起韓岡昨天說過的話,劉仲武才深切地體會到韓岡的先見之明。他的道謝真心實意,沒有半點虛假。

韓岡呵呵地笑了笑,很親近地拍拍劉仲武的肩膀,“無妨,勿須在意。”

別過章俞,又被種家叔侄送出城門,韓岡一行繼續啟程。接下來一路,便是無驚無險,經過三百里潼關道,很順利地抵達西京河南府,也就是洛陽。大宋西京,歷史不遜長安,比起長安又更為繁華,甚至還有宮殿樓宇,不過韓岡他們也無暇遊歷。在驛館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又由洛陽出發。四名騎手在中原大地的廣闊平原上疾馳,數日之後,韓岡一行,終於來到了開封不遠處的八角鎮【今開封八店村】上。

離著京城只剩三十裡地,但此時天色已晚,日頭已經壓在地平線上。即便現在以最快速度從八角鎮往開封城去,也來不及趕在城門關閉前抵達城下。無如奈何,韓岡他們也只能在八角鎮住上一夜,等明日再進城。

八角鎮內並沒有驛館,韓岡一行便隨便找了個看起來還算乾淨的腳店住下——世間的習俗,通過官府準許可以自行釀酒的酒樓,稱為正店,而普通的小客棧,則稱為腳店。京城中有七十二正店,而八角鎮,就只有腳店了。

入店要了房舍,劉仲武便一頭鑽進馬廄裡照料他的愛馬——一匹好馬價值千金,劉仲武走了狗屎運才弄到的這匹河西良駒生了病,他簡直比死了老子娘還要傷心。韓岡將行裝安頓下來,過來找他,就見著劉仲武哭喪著臉,拿著不知從哪里弄來的藥膏,要往赤騮的蹄子上抹。

劉仲武的赤騮在路上跑得太久,一千七八百里路,四隻蹄子的蹄殼都磨掉了許多。前兩天就已經有些跑不動了,在後面拖著,害得韓岡他們每天都是將將好才趕到驛館中。

北宋還沒有發明馬蹄鐵——至少韓岡還沒有見過,赤騮的四條腿下面也沒有安裝——長距離的行動對戰馬四蹄蹄殼損耗很大,而在南方濕熱的地方之所以難以養馬,也是因為濕氣容易傷了馬蹄。

而韓岡知道什麼是馬蹄鐵,也清楚大致的用法和形制,以大宋工匠的平均水準,按照要求打造幾個急就章的蹄鐵,釘上去也許不容易,但烙上馬掌去卻不難。如果韓岡前兩天就告訴過劉仲武,在一路過來的鐵匠鋪中,連夜打上幾對,說不定今天就不會來不及趕到京師,但他自始至終沒有向劉仲武透露半個字。

就像馬鞍和硬質馬鐙對騎兵的意義一樣,馬蹄鐵也是能大大增強騎兵的戰鬥力。在還沒有出現馬鐙、馬鞍的漢代,手持重弩的漢軍,可以以一當五的擊敗匈奴騎兵。而在群雄紛爭的漢末,漢人照樣能把北方的烏桓騎兵追著打。可到了出現了金屬馬鐙的南北朝以後,北方遊牧民族與南方漢人之間的戰力對比漸漸顛倒過來。

當然,韓岡不會因為這個原因便放棄推廣馬蹄鐵的使用。這樣很愚蠢。已是西元十一世紀,西方應該已經出現了馬蹄鐵。如此有用的裝具,遲早都會在東方流傳起來。要想戰勝敵人,不是將新武器深深掩埋,而是繼續創造出更有威力的武器。

韓岡的想法只是不想讓馬蹄鐵提前洩露出去,等他正式得受官職,開始輔佐王韶用兵於河湟。那時再放出來,由此掙到的軍功,可比劉仲武的一點驚歎有力的得多。

韓岡在馬廄外面看了看劉仲武悲痛欲絕的樣子,心中也微覺歉然,覺得這時候還是不進去找他的為好。轉回店中,路明走了過來:“韓官人,現在天色尚明,不如去逛一下鎮中的西太一宮。雖然那裡沒有什麼古物,但宮中的幾株老梅還是值得一觀。”

再過十天省試便要開始了,而路明卻貌似全然不放在心上,俗話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路明連佛腳都不肯抱一下,連複習都不做,真當自己是章惇那種想考進士就能考進士的奢遮人物了?韓岡暗自搖著頭,對路明考中進士的機會又看低了幾分。

既然路明本人都不在意即將開始的考試,韓岡也沒有替他擔心的道理。左右無事,他便留了李小六在房中看守行李,會同路明一起,往他所說的西太一宮而去。

鎮外不遠處的西蘇村頭便是西太一宮,於此相對的還有一座中太一宮,位於開封城中東南隅。為熙甯初年修建,最近剛剛落成,祭告時還死了一個三司副使,說是吃胙肉吃出了毛病,七竅流血而死——韓岡卻想不明白,為什麼三年未至京師的路明能知道這麼多。

兩座太一宮,其實就是祭祀東皇太一的神祠。太一又名太乙、泰一,史記有雲:“天神貴者太一”,是為天帝別名。屈原所著的楚辭《九歌》中也有《東皇太一》一篇,在中國的神仙譜系中排位很高。只是供奉太一的香火並不旺盛,還不如一般竈神,城隍,更不如如今世所流行的二郎神、紫姑神等莫名其妙冒出來的神靈。所謂縣官不如現管,大略便是如此。

儘管香火不盛,可太一宮畢竟是在祠部司中列名的道觀,比韓岡老家的李廣廟要大得多。但是在宮內灑掃庭院的火工道人就有十幾個,由一個領著朝廷俸祿的廟祝管理。而韓岡從王厚和路明這裡都聽說過,朝廷中還有一類名為提舉宮觀的官職,專門用來安置貶斥或是求退的官員,類似于官場中的養老院,後世政協一類的地方。

這座宮觀既然是隸屬於官,當然也講究著門面,殿宇重重,也有大小十幾棟之多。主殿高達四五丈,單是露在外面的幾根立柱就比兩人合抱還粗。

“西太一宮這主殿雖然不大,裝飾又乏華彩,可卻是當年預都料親自監造,堅實無比。當日主殿架梁,俞都料親自把大樑放正,他從殿上下來,直說除非火焚地震,否則此殿千年不壞!幾十年來,此殿數遇雷擊,卻當真一點事也沒有。”

路明介紹起來,言辭引人入勝,像個標準的地陪導遊。不過他口中說的俞都料,韓岡則是一頭霧水,便向他詢問。

路明解釋道:“就是都料匠俞皓,國朝以來木工第一人,號為當世魯班。如今有三卷《木經》通行於世,天下木工皆以其為法度。”他指著東面的開封城,“開封城裡的開寶寺塔便是俞都料所親造,塔初成時,傾於西北而望之不正。朝中欲問罪,俞都料則道:‘京師平地無山,而多西北風,吹之不百年,當正。’”

“俞皓?”韓岡念著路明提到的姓名,莫名的有些耳熟,就是一時想不起來。若傳言是真的,還真是不得了的名匠。他聽得有趣,便問著:“那開寶寺塔現在呢?正了沒有?”

“正好一百年的時候,給一把火燒掉了,那是慶歷年間的事了。不過在這之前的確正了”路明手指上下比畫著,“直直向上,一點也不偏。俞都料言之如神,所以啊如今京師裡面卻多了一層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再過七八十年,京中的寺塔會不會都向東南面倒!”

韓岡聽得哈哈一笑,路明這包袱抖得當真有趣。

路明陪著韓岡笑了一陣,繼續道:“俞都料只有一女,據說已得其親傳,技藝不輸乃父。有傳言說《木經》三卷,其實是出自她手。後來招了贅,現在其後人應該還在京中。”

韓岡腳步頓了一下,他終於記起在哪裡聽說過俞皓這個名字。這不是他上學時出現在課本中裡的那位俞皓嗎?節選自沈括的《夢溪筆談》中《梵天寺木塔》一篇古文,當時自己還是背了下來的。想不到俞皓不但在吳越國修過塔,在開封府也一樣修過塔。能名傳千古,能力當然不差。

談笑間,兩人走進主殿中。東皇太一的神像高居殿中,裝飾得金碧輝煌。只是一張富態的圓臉下留著三縷鬍鬚,這相貌卻與韓岡見過的其他神像,如同一個模子映出來。

站在香案前,兩人各自上前敬了一炷香,便跪下來行禮。瘦瘦高高的廟祝站在一旁,等著兩人的隨禮。

“東皇大帝在上,信男路明拜於駕前……”路明跪在蒲團上念念有詞,而韓岡雖也跪了一跪,卻是在四處張望。的確如路明方才所說,殿內沒有什麼裝飾,至於建築結構,韓岡毫無瞭解,也看不出俞都料的手段究竟是如何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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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0 00:48:45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31 編輯

第三十九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二)

遞過一串香火錢,轉頭看著在香案前虔誠叩拜,連磕了十幾個響頭的路明,韓岡等他站起身後,便問道:“太一天帝難道兼著文曲星君的職司?路兄拜得如此虔心?”

“見廟拜上一拜,求個心安,也不指望真的能管用。”路明也許是不想跟韓岡討論這個話題,帶著韓岡往偏院走,又道,“真要說起香火旺盛,入京貢生都去上香禮拜的,卻是城南的二聖廟。”

“二聖廟?”韓岡只聽過二郎神,被仁宗封做靈應侯的灌口二郎在蜀地很有些名氣,而二聖他可是從沒聽說過,“不知供得是哪二聖?”

“子路,子夏。”

“子路?子夏?”韓岡聽著一愣,“是聖人門下七十二賢人中的子路和子夏?”

“正是子路、子夏兩位賢人。”

“他們不在文廟裡供著,怎麼分出來立廟?春秋時還沒科舉吧?連九品中正都不知在哪裡,兩位賢人怎麼保佑貢生中進士?”韓岡想不明白,疑問一連串地問出來。

“誰說不是!”路明好像已經忘記了方才自己在東皇太一前叩的十幾個響頭,搖著腦袋說得痛心疾首,“身為聖教弟子,卻拜那些土石木偶!‘敬鬼神而遠之’,‘不語怪力亂神’,聖人之教全都忘了個乾淨。土石無知,豈能干係掄才大典?”

這位應該是沒少拜過二聖廟,也沒少捐香火錢,但每次都不靈驗,一肚子氣便發作在子路和子夏身上。幾日下來,韓岡已經看透了路明的脾性,但戳穿了便沒意思了。

他也笑著道:“若說起拜神求個心安,秦州也是一般。韓某鄉居左近便是漢將軍李廣之廟。只要是進山行獵的獵戶,有事無事都會拜一下飛將軍。飛將神射,石頭都能射進去。可出行遠遊,卻決不能拜他。”

“為何?”

韓岡笑了,出行不拜李廣的理由的確很有趣:“防著迷路失道啊。”

“迷路失道?”路明的頭上轉著問號,滿是疑惑的樣子。

“想想李廣,他一輩子迷了多少次路!但凡只要他能識路,又怎會‘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啊……啊!”路明啊了幾聲,突的一臉恍然,哈哈大笑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妙!妙!真妙!實在有趣啊!”

“真的想明白了?”路明乾笑的樣子,韓岡看在眼裡。暗地裡搖頭,看來路貢生今科又是沒指望了。別的倒也罷了,怎麼連《史記》都沒記下來?!考試時,要寫文章絕少不了引用經史。路明自己一個勁說可惜的嘉祐二年那一科,歐陽修出的題目不也是從中國最早的史書——《國語》——中節錄下來的?

“京城之外,還有個梓潼廟!”大概覺得尷尬,路明轉又說起貢生拜神求進士的話題,“廟就在利州路上,自金州出蜀的道路邊。據說也是極靈驗,蜀地出來的貢生沒有一個不拜的,聽說蘇子瞻、蘇子由也拜過。想不到以蘇子瞻之豁達,也不能免俗。”

韓岡忽然發現,雖然路明無甚才學,而且又喜歡胡吹大言,但肚子確實有貨。四方傳聞,朝野典故,比王厚都門清。看來他這三十年來,在東京常來常往,又是混跡在士子之中,讀書的時間多半用在包打聽上了。

出了主殿,轉過廊道,路明帶著韓岡去看那幾株據說是唐初名相褚遂良種下的老梅。只是梅院中早早地便給人占了下,七八個年歲不一的士子,正坐于雪上梅下,烤著火盆,喝著熱酒。正在熱火朝天地吟詩作對,行著酒令。韓岡看看那些士子,又瞥了路明一眼,想不到這裡也有不把即將開始的省試放在心上的人物。

好風雅的儒生大冷天的坐在屋外聚會喝酒,除了吟詩作對、兼做扯淡,也不會有其他正事。韓岡並沒興趣上前湊個熱鬧,便順著廊道繼續徐步向前。庭院中的士子對庭院旁、廊道中,來來往往的遊人習以為常,韓岡和路明的經過並沒有打斷他們的談話。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舉杯喝了一杯酒後,操著南方口音,突然問道:“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王大參這首新詩不知各位聽過沒有?”

他的聲音很大,熟悉的詩句傳了過來,韓岡一下便豎起了耳朵。

“王大參的新詩?當然聽過。”接話的同樣年輕,就是黑瘦了一點,也是南方口音,不過是福建一帶的腔調,與前一人明顯不是同鄉。

韓岡與他一起將後兩句吟了出來,“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韓岡的聲音很低,並沒有驚動到院中的士子們,只聽著他們在說:“新年新氣象,王大參這首詩明明白白是在說變法。均輸法、青苗法、農田利害條約,王大參弄了這些還不知足,今年朝中怕是又有大動作了。”

京城不像秦州,把高官都叫做相公。皇城腳下,對名位的稱呼是件很嚴謹的事情。王安石還是參知政事,不是宰相,參知政事的簡稱大參,自然說的就是王安石。

流傳千古的詩句,就在身邊近處完成,韓岡走進歷史的感覺忽然間又深了一層。原來王安石的元日是在這個情況下做的。

新桃換舊符……新法易舊法……難怪。看起來王安石是在用此詩來表決心呢。

“大動作?王大參該不會是又要提變詩賦為經義策問吧?”

“怎麼可能,都這時候了,還來省試改經義。城中數千貢生,到時候登聞擊鼓,叩闕上書,誰做不出來?”

韓岡腳步不停,十來丈長的廊道轉眼走盡,從側門進了偏殿。隔著偏殿側門,韓岡駐足停步,只聽著院中那個大嗓門的士子又在說著:“王大參做得好詩,卻偏偏跟詩賦過不去。若不是蘇子瞻,今科進士都要改明經了!”

“自隋唐至聖朝,都幾百年了,哪一次進士科不是用的詩賦?王相公自己都是靠著詩賦出來的,卻過河拆橋,改什麼經義策問!”

“蘇子瞻說得好,‘自政事言之,則詩賦策論均為無用矣’。皆是‘以空言取天下之士’,用詩賦和經義策問又有什麼區別?”

“若是出身陝西的司馬君實提議倒也罷了,誰能想到會是江西人!”

幾人操著南腔北調,一陣七嘴八舌。今科進士科舉試,王安石欲變詩賦為經義策論,不過讓蘇軾給諫阻了,這是去年的事。韓岡從王厚那裡聽過,多少知道一點內情。不過他並不認為王安石會就此偃旗息鼓,去年的建議應該只是試探,王安石上表的時間,地方上的解試都要開始了,即便通過,當制敇傳抵整個國家,通過解試的貢生早就選拔出來了——解試的考題只會是詩賦。既然拔貢用的是詩賦,那省試還能用別的嗎?

王安石的提議必然是試探,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會反對此事——也就一個蘇子瞻。司馬光都是同意的,王安石要想將提案通過,又有什麼難度?試探而已!

就像後世的高考改革,從來不會跟在讀的高中學生為難,都是提前個三年,變在即將入學的高中新生頭上。否則哪家的家長和學生不會鬧?王安石真要改變科舉制度,只會在下一科推行。

“還抱怨個什麼?今次照樣還是詩賦。都已經定了王內翰知貢舉,當日領了命便入貢院鎖院了。還能再變不成?!”

內翰,就是兩制官中的內制——翰林學士。制,乃是為天子草詔的意思。兩制,分別是內制翰林學士,外制中書舍人,都是有資格為天子起草詔令的官員。翰林學士是天子近臣,所以是內制,而中書舍人,隸屬中書省,所以是外制。故而翰林學士通稱內翰。

據韓岡所知,如今的翰林學士中,姓王的只有一位,便是與王安石同年登科的王珪王禹玉。

“既然是王禹玉知貢舉,不用說,當是以富麗堂皇為上。考場中當是要注意一點了。”

“至寶丹嘛……”另一人笑道。

王珪的詩文金匱滿眼,所以世人稱為至寶丹,這一點,韓岡也是聽過說的。揣摩考官的心思,從中分析考題的範圍,看來只要是考試,都是一個模樣,時代的差異也沒造成多大的區別。

只聽那位福建舉人又說道:“今年上元夜,王禹玉被招入宮應制詩文,可是收了嬪妃們多少筆潤,滿袖子的都裝滿了宮釵出來。”

言者羨慕,聽者神往。如此恩榮,哪個士子不想是自己得到。

另一人則提醒道:“不要只看知貢舉。同知貢舉的呂中丞,蘇掌誥還有孫直院可沒一個喜歡金玉滿堂的詩賦。”

韓岡今次又不參加科舉,對考官的性格也不感興趣。知貢舉的王珪,他從王厚那裡聽說過,同知貢舉的呂中丞,就是他老師的舉主呂公著。但蘇掌誥、孫直院,都是姓氏加個官位簡稱,卻讓韓岡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對朝堂瞭解得還是太少了。

但他也並不著急,已經有了官身,在官場上待久了,自然逐漸地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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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10 00:49:31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0:33 編輯

第三十九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三)

轉過身,向偏殿內裡走去,庭院中的聲音漸漸聽不到了。路明也跟了上來,他其實還想再聽著,但韓岡走了,他也自知不便單獨留下。雖然本身從不承認,但他心中實則對進士已然絕望,要不然也不會領著韓岡東逛西遊,就只在太一像磕個頭求個心安。

韓岡走在偏殿中,迎面過來一人。其人修長挺拔,相貌亦是出奇的英俊,風流倜儻,舉世無儔。韓岡近來見過的人中,王厚算得上是英俊了,王君萬比王厚還強上數分,但與此人一比,可都比下去了。那人與韓岡擦肩而過,見韓岡看著他,便微笑著輕輕點頭,又很自然地走了過去。

“真是難得的風流人物!”韓岡贊了一句。

“韓官人亦自不輸他。”路明拍著馬屁。

韓岡搖搖頭,笑道:“自家事自己清楚。”

英俊青年從韓岡進偏殿的小門出去,走上廊道,坐在院中賞梅觀雪飲酒賦詩的幾個士子一下鼓噪起來。

大嗓門當先響起:“蔡元長,你來遲了!”

“在下看到趙正夫你留下的口信,可半點沒耽擱。”

“我說的沒錯吧,元長他最喜遊宴,聽到消息就會來的。”福建口音也跟著說道。

“強抒仲,就你話多。”

“怎麼不見元度?”

“七舍弟在房中讀書,不肯出來。”

“是上次回去吐怕了吧?”

“說真的,你們兩兄弟的脾性差得太多。元度是怕見人,怕赴宴,喝了酒水茶水回去就要吐,而你蔡元長聽著要開宴,就巴巴的趕來。也不看再過幾日便要入貢院了。”

“上官彥衡,這話是也坐在這裡的你說的?!”

韓岡並不知道,與他擦身而過的是千古留名的蔡京,日後的蔡太師。他此時在西太一宮中的偏殿轉著圈,視線在牆壁上流連。不出意料,偏殿中有著跟李廣廟一樣的題詩白壁,用石灰粉刷得雪白,都是讓來此遊玩的騷人墨客留下墨寶所用。不過西太一宮與李廣廟有別的地方,是這幾片牆上不僅墨蹟斑斕,詩詞數以千計,將整面牆的下半部都遮了去,還有好幾處被一塊塊青紗給籠罩上,不知是因為什麼緣故。

路明看見韓岡盯著一幅幅青紗,笑著解釋道:“能被青紗罩上的詩詞,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便是由高官顯宦寫下。以青紗籠之,以表尊崇之意。”他環視著殿中的四面牆,突又感歎起時光的流逝,“比起前次來時,好像被罩起的又多了許多。”

“原來如此!”韓岡點點頭,走上前去,揭開離他最近的一塊青紗。隨即便“咦”了一聲,立定不動。

青紗之後,既非五言七言的絕句律詩,亦非可容傳唱的長短句,而是兩首少見的六言。字如斜風細雨,雖然不合近體,但自有一番神韻藏於其中。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月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

揚州三十六陂的名氣可大得很,韓岡都聽說過。再看看偏殿外的魚池,池畔枯柳、池中殘荷,若在夏日來此一遊,必有江南風景再現眼前。難怪此詩的作者由此心生感慨。他追憶起江南風景如信手拈來,想必在江南的時間肯定不短。

白樂天有多首《憶江南》,韓岡也是耳熟能詳。他只覺得眼前的這首“白首想見江南”,詞句樸實,別無華飾,但詩情詩感,卻並不遜於白居易的“風景舊曾諳”。作者對江南風情的追憶沈凝在字裡行間。讓他一讀之下,不勝心嚮往之。

“難怪能用青紗罩上,這等水準,無論唐宋都是頂尖的。”

韓岡嘖嘖贊了半天,又吟起旁邊的另一首,同樣的六言絕句,同樣的字體,當時出自同樣的一人,“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

吟念之聲在殿中迴響,一股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悲涼頓時湧上心頭,韓岡即便再不知詩,但最基本的好壞還能作出評判。詩言情,兩首六言,各二十四字。前一首感慨遠遊離鄉,後一首悲歎舊日難再。漂泊在外多年的垂老文官的形象,便在心中鮮活起來。

韓岡搖頭感慨,不愧是開封,可比李廣廟裡滿眼的連“到此一遊”都不如的詩詞強得太多了。等到他會秦州,找幾個小工,弄點石灰過去,好好把李廣廟的內壁刷上一遍,那等汙眼的東西,還是不要留得好。

“啊!”路明突然叫了起來。

“怎麼了?”心神被叫聲從兩首絕妙好詞中驚出,韓岡轉頭很不高興地問著。

卻看見路明的手指著詩詞最後的題款如篩糠般抖著,神色都如被雷劈過一般。

“臨川王……”韓岡順著過去一看,也差點失聲叫起,但馬上醒覺,聲音又立刻低了下去,“……臨川王安石!”

竟然是王安石的詩作!一國執政的大作,就這麼寫在牆壁上,被一張碧紗帳護著!

韓岡再回頭仔細看著兩首詩的字跡,方才沒注意,但現在一看,的確是王安石的手筆。王安石性子急,所以字體都是如斜風細雨一般,而畫押簽名,最後的“石”字也是隨手一劃,乍看上去像是個“歹”字。韓岡在王韶那裡看過了幾封王安石的私信,王厚還對王安石簽名畫押的字體說過幾個笑話,他對此印象很深。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一說起王安石,耳中便充斥著變法變法變法,讓他全然忘了,人家可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啊!

韓岡又回過來將兩首詩讀了一遍,兩遍,三遍,讚歎聲便不絕於口。

不愧是唐宋八大家中的一員。唐宋八大家中,韓愈的地位最為特殊,在文學上,他是古文運動的先驅者。而在儒學上,他是宋學諸多流派的發軔。唐時佛道昌盛,儒學沒落,而韓愈橫空出世,重振儒門,廣大聖教。韓岡在張載門下,同學之間但凡提到韓愈,多以韓子稱之。

而王安石不比韓愈稍差,論文采,但看著兩首詩就夠了,何況還有“春風又綠江南岸”和“唯有暗香來”,論地位,比起終官吏部侍郎的韓愈,王安石此時的地位可要高得多。至於同入八大家之列的三蘇、曾鞏,此時遠遠不如王安石,只是盛有文名,這樣的人,大宋開國一百多年,從來沒少過。也就如今在外任官的歐陽修能跟王安石比一比。

就在牆邊,橫著的幾張桌案上都放著筆墨。這是為了在宮祠中遊逛的騷人墨客興致起來時,能提筆就寫而準備的。王安石的詩作旁,一面牆上周圍盡是與他相和的六言,其中多是次韻,也就是與王安石的兩首詩用著同一個韻腳。韓岡一掃而過,卻沒一個能入眼的。寫詩是真情流露,但和詩就是湊趣了,和詩寫得比原詩好的,真的很少見。

韓岡看著看著,突然有了點惡作劇的心理,他記憶中正有一首可以用一用。自己從來都不擅長詩賦,即便想剽竊,肚裡也尋不到多少貨,而且若是剽竊的詩詞太好,反而會暴露——窮人乍富,任誰都會懷疑錢的來歷——但也有的詩作,雖無華彩,樸實平易,但因為是有感而發,反而有著打動人心的力量。那樣的詩詞,即便自己寫出來也不會惹人議論。

韓岡走到桌邊,往石硯臺中倒了點水,拈起墨塊慢慢地磨了起來。路明站在旁邊看著。他年輕時也是自負才學,興致起時便提筆寫詩,還自以為出色,費了大量時間辛辛苦苦地修改編纂起來。只是到了如今,早沒了那等心情。

磨好了,韓岡拿起筆,在硯臺中飽蘸了濃墨,站在白壁前。初次題壁,韓岡的心中卻沒有半點怯意,寫的並不是自己的東西,丟臉也不怕,而且以他要寫的詩句,也不至於會丟臉。抬起筆,運了運氣,他便在雪白的牆上揮毫潑墨起來。

“枯藤老樹昏鴉?”

首句入眼,路明便是一奇,怎麼不是次韻和詩?

韓岡提筆換行,第二句隨手寫就,“小橋流水人家。”

路明輕輕點了點頭,兩句連起來一讀,便有了點味道。

韓岡手筆不停,“古道西風瘦馬……”

三句一出,儘管只是九個詞連綴,可深秋殘冬的蒼涼之感已油然而起,萬物凋零的西北秋冬被刻畫的入木三分。路明靜靜地等著韓岡的最後一句。王安石的“白首想見江南”,前三句說景,最後一句才是全詩詩眼所在,韓岡雖然不是用的其詩之韻,但詩句的結構卻是一模一樣,最後一句當是提振全詩的關鍵。

韓岡一氣呵成,六個字又出現在牆上,“斷腸人在天涯!”

牆壁上從右到左,豎排著寫了四句。全詩寫畢,韓岡退後一步,提著筆,縱覽全詩。王安石的詩,韻自難相和。但韓岡模仿著同樣的結構,將馬致遠的《天淨沙》刪了一句,如果不看平仄、韻腳,可以算是配合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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