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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12-7 22:52:28

前言:

做好事必有好報?騙人的啦!
他向來以拯救天下蒼生於水火為己任
卻落得人前風光人後啃饅頭的悲情下場!
而這回他不過是幫人洗澡,也能洗出天大的亂子來
這髒到不行臭到令人想吐的乞兒竟是貨真價實的女人
這下壞人名節的罪名扣到他頭上甩也甩不掉
哎,就知道他命不好,才會衰運走個沒完!
這女人外表邋遢、舉止粗魯,簡直和男人沒兩樣
也不知她是槓上何方神聖,惹來一堆刺客不分日夜追殺
他只好認命的扮演起解救落難民女的大俠……
不知何時起他對她的態度變得曖昧,還動不動就偷襲她
滿心正義的大俠客,轉眼間變成了行樂派大盜
既然她說是他的天譴,那他就是她的報應嘍
勸她還是早早認了他這個報應,甘心從了他吧…


第1章
   
  初秋的驕陽,像名身著艷色綵衣的舞伶,自宮簷翹角的頂端冉冉攀上,以明媚的秋波照亮了御園裡猶懸著晶瑩露珠的葉尖,亦照亮了紅白宮牆下頭那綿延曲折、一眼望之不盡的幽暗宮廊。

  羞澀柔美的晨光,無聲地撫過開陽手中所捧的檀木盒,盒裡由象牙與黑玉所雕一成的棋子,與下頭白銀所刻制的棋盤,燦目得令她幾欲閉眼;然而就在她將指尖探一向棋盤下頭時,一隻擱放了約有五六張銀票的信封,令她詫異地微微揚高了兩眉。

  按宮裡規矩來說的話,正常的賄賂行情,應當是百兩至千兩左右,除非是來者另有什麼特殊要求,或是說,情況壓根就是強人所難。

  但這份禮的厚度……

  也著實厚過頭了些吧?

  即使只是一大清早,滿園殘存的熱意,仍是令站在廊上的右司馬,被朝陽曬出一身大汗,滿心緊張的他,反覆探看著四方有無他人窺看。在深吸了幾口氣,並以朝服拭去了額上的汗珠之後,他懇切地拱著兩手,朝站在前頭的開陽深深一揖,並話中有話地拉長了音調。

  「小兒邊關戰事有功,還望大人……在陛下面前多多提攜。」

  開陽笑意滿面地合上了木盒,「大人厚禮,這事,自是當然。」

  「那本官就先告辭了。」深怕被人撞見的右司馬,再三地朝她揖了揖後,便急忙地轉身離開廊上,快步繞過滿園的花草再轉進宮苑的後門。

  孤留在廊上的開陽,並沒去理會那道消失在園外的倉皇背影,兩眼靜靜定在手中木盒上的她,在聽見身後一步步朝她走來,卻又刻意放輕了力道的足音後,她朝身後招了招手。

  躲在暗處目睹行賄全程的朝霧,邊問邊走至她的身旁看向她手中那只價值不菲的木盒。

  「妳知道什麼叫節操嗎?」依他看,她八成只認得銀票二字如何書寫而已。

  「我的節操不就是來者不拒?」打她進宮起,這便是她一直奉行不變的處世圭臬,在這方面,她自認她還算得上是滿忠貞的。

  看著她面上毫無愧色的神情,身為她多年同僚兼好友的朝霧不禁搖首長歎。

  「妳這德行要是再不收斂點,早晚妳準會惹上麻煩的。」收賄多年卻從沒出過什麼亂子,那是她運氣好,她不會真以為她能在宮裡橫行下去吧?

  開陽聳聳肩,「我向來對朝中各黨派人士與諸位大人,皆是一視同仁的有求必應,無論是哪邊從來都沒偏袒過,哪能惹上什麼麻煩?」

  「意思就是,妳完全不忌葷素,任何人向妳行禮行賄,妳都大小通吃?」

  「我不擅長拒人於千里之外嘛。」她搔搔發,還是一臉的沒反省與無所謂。

  「若是妳沒法辦成他們的請托呢?」收錢辦事,還收的都是全朝高官的賄金,若是辦事不力,那下場……

  她有恃無恐地將兩眼瞄向遠處寢宮的方向,「到時,全都推到陛下天威難測這上頭,不就成了?」

  「妳這貨真價實的貪官……」備感無力的朝霧,愈聽愈覺得她與那位不能在朝的某人實在是有得拚。「妳就這麼想向那位千里侯看齊?」若不是一個被困於宮中,另一個被困於宮外、不然他還真想叫他們兩個認一認是不是兄妹,或是確認一下他倆上輩子是否曾經結拜過。

  「千里侯大人可是朝中公認有牌、有匾、有聖諭的公然定期收獻之先鋒,實乃收賄之楝梁,貪污之表率也。」不以為然的開陽,在他提及某人後,眼中閃爍著崇敬的光彩,且不疾不徐地貶起自己的身價,「而我呢?區區一名陪陛下弈棋的侍棋大夫罷了,生平最大的作為,頂多也只是在宮中地下性的收收微不足道的小賄而已,我這麼點道行,怎能與侯爺大人相提並論?」

  朝霧忍不住小聲地咕噥,「妳別撈得比他還凶就成了……」她究竟是哪點比千里侯差了?前些日子他還受她所托,特地跑到吞月城找上開錢莊的陸氏兄弟,請他們想法子處理一下她多到沒地方藏的私房錢呢。

  隨著朝陽益漸往上攀升,站在廊上曬了好一陣的開陽,有些受不了地下了木廊走進園子的樹蔭一曇,而後彎下身子輕嗅著清晨才初初綻放的花兒。

  「你今兒個專程來說教的?」今日宮中輪職當差的人又不是他,他不好好待在家中與妻子新婚燕爾,沒事跑來這看她收賄做什麼?

  「我是專程送妳的仙丹來給妳的。」朝霧自懷裡取出兩隻藥瓶塞進她的掌心裡,並順手接過她手中的木盒。「哪,方才右司馬大人希望妳代他在陛下面前疏通些什麼?」

  「那個啊?」開陽不怎麼感興趣地應著,「他家公子,數月前與護國大將軍的兒子在吞月城大街上互搶閨女,此事不但鬧得滿城風雨,他家公子也因此得罪了護國大將軍。聽人說,護國大將軍為此非但將那位公子軍階連降三級,月前還刻意將他調至關外剿匪剿寇,有意讓那位公子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竟得罪了護國大將軍……」他頓了頓,總算明白手中的這份禮會這麼厚的原因。

  「老實說,昨兒個護國大將軍的門人也進宮找過我。」一大早就被宮人挖起床,精神有些不濟的開陽,邊說邊打了個一點也不秀氣的誇張大呵欠。

  朝霧怔了怔,呆愣愣地瞧著她,「什麼?」

  她徐徐抖出內幕,「護國大將軍的意思是,就先將那位公子在軍中壓個三年好好折磨折磨,待他心火消減了點後,他會考慮再將那位公子調回京裡;當然,前提是那位公子還活著的話。」

  「妳……該不會連護國大將軍的禮也收了吧?」愈聽愈覺得頭大和麻煩惹大的朝霧,語調顫顫地向她求證。

  開陽大剌剌地將兩掌一攤,「他老人家都刻意抬出大將軍的架子,派出親信登門找到宮裡來了,你說,他這禮,我能不收嗎?」護國大將軍是什麼人物?她要是這回軟的不吃的話,只怕下回進宮來的,就會是硬的了。

  「那這兩件事妳打算怎麼辦?」

  「兩邊都辦。」都成全他們的、心願不也挺好的?

  朝霧忍不住蹙緊了眉心,「這麼著成嗎?」萬一事情被拆穿了怎麼辦?她就不怕兩邊都得罪了嗎?

  「怎會不成?」她不以為意地揚起唇角,「我想他倆私底下還不至於會交情好到互通有無,或是在朝中公然的彼此交換行賄心得,除你之外,誰會知道我在暗地裡兩邊都收錢辦事?」

  就算是生財有道,但那條道,她也未免將它鋪得太寬、賭注押得太險了點吧?萬一事情沒照她的然算走,反而被彼此拆穿,到頭來右司馬與護國大將軍都同她翻了臉怎麼辦?為何每回在得罪與不得罪人這上頭,她就是那麼有勇氣的敢放手賭上一賭?

  著實被她嚇出一身冷汗的朝霧,渾身乏力地瞪向身旁這位換帖同僚,實在是想不出,儼然就是個賭徒投胎的她,為何她的賭運總是如同那位千里侯的噩運般無堅可摧。說實話,為官十來年,他這與她一般皆是陪著陛下弈棋之人,在陛下面前哪種官哪等人沒瞧過?可真要算上強運之人,這世上,除她之外,他還真找不著第二人。因此縱使全朝官員皆知她廣開後門收受賄金,卻也從沒見朝中哪位大人與她生了什麼嫌隙,或是因她辦事不力而找她秋後算帳。

  難不成,她的生命一曇,就永遠都是這般,不會遇著什麼風雨或是危浪?與他們這些凡人相較之下,老天也未免太過厚愛於她了。

  「這是做什麼?」開陽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在用力歎口氣後,自動自發打開木盒,並自盒底挖出信封的舉動。

  「三不五時就為妳這般提心吊膽的,我需要壓壓驚。」他毫不客氣地自信封裡抽出兩張銀票往袖裡塞,再對她臉一偏、眉一揚,說得全然面不改色。

  她掠著白眼,「方纔還滿口仁義大道理的那位仁兄哪去了?」

  「別忘了兄弟間有通財之義。」他老實不客氣地拍著她的肩頭,半晌,忽地憶起他來這還有另一件事,「對了,妳有封來自宮外的信。」

  伸手接過信的開陽,在看完了信裡簡短的內容後,原本面上猶帶著點睡意的她,登時斂緊了眉心,而時常掛在她面上漫不經心的笑意,亦隨之消失無蹤。

  「出了什麼事嗎?」覺得這不是什麼好兆頭的朝霧,擔心地看著她難得不開朗的神色。

  她慢條斯理地將信收進袖裡,「我義兄說,義父病重,盼我能想個法子出宮去見義父最後一面。」

  「開陽……」朝霧正想開口安慰她幾句,驀地自眼角餘光中瞥見遠處的一道身影,「慢著,那人是誰?」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在看清那道鬼祟的身影後,防心頗重的開陽,隨即一把扯過他就要往廊上走。

  「與咱們無關。」來者非宮中之人又身無朝服,還形跡可疑的自園處後門擅自進宮……她可想不出這會有哈好事。

  「但我記得似乎曾在哪見過他。」認人功力一等一的朝霧,偏挑在這節骨眼上兩腳站在原地生根不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少又多管閒事。」不想惹麻煩的她揚手又要去拉他快走,可她的掌心卻意外撲了個空,「朝霧?」

  二話不說即偷偷摸摸跟了上去的朝霧,躲在門旁瞧著不遠處那名令他覺得眼熟之人,與另一個似與那人約好在此私會之人,在一碰面之後,隨即往偏僻的角落移動。

  「我想起來了,他是豫王府的總管。」認出人來後恍然大悟的朝霧,頓愣了一會兒後,轉身小聲地問向她,「喂,妳說他來這干哈?」就算是要代傳豫王之言,也用不著做賊似的溜進宮裡來吧?而那個與他接頭之人,看上去似乎是……

  「別說了,快走吧。」被他拉下水,不得不跟著來偷窺的開陽,直挨在他的身旁想快點把他拖離這是非之地。

  摻雜在晨光下的啾啾鳥鳴聲中,縱使已刻意壓低了音量的兩道男聲,順著園子裡早起的秋風,款款飄進正想離開的他倆耳中,且一字不漏,這讓他倆當下僵住了身子,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愕然地看向彼此。

  聽見了?朝霧以口形問向同樣不敢出聲的她。

  「不想死的話就當作什麼都沒聽過。」滿面懊惱的開陽,使勁地拖著他的臂膀,揚首張望了一會兒,見四下無人,馬上逃難似地帶著他穿過御園。

  「開陽,他們朝這過來了……」不斷向後張望的朝霧卻在這時十萬火急地搖著她的手,催著她再跑快一些。

  隨著身後的腳步聲愈來愈接近,已來到廊上的開陽,在左右都見不著可藏身之處時,她腦海裡忽地憶起,身旁方成親不久的好友,家中還有個如花似玉的嬌妻,正倚著窗殷殷盼他歸來。她當下猛然止步,不由分說地一把將朝霧推進廊上的角落裡,並飛快地搬來擱在一旁小桌上插滿鮮花的巨大花瓶要他捧著,而她則是以自個兒的身子擋站在他的面前,以她身上寬大的衣袍遮住他身子的其它部分。

  舉步繞過園子裡提早盛開的金銀木犀花叢,正朝另一處隱蔽宮門走去的兩人,並未察覺到站在角落裡的開陽,眼看他們兩人就要舉步跨過宮檻了,可就在這時,一名奉命來到園中摘採花兒的宮女,清亮的嗓音卻打破了一園的寧靜。

  「開陽大人,您站在這做什麼?」

  懸在開陽眉角的冷汗,在下一刻滴落墜地之前,反射著陽光因而顯得晶瑩閃閃的汗珠,正巧,清晰地映照著那名豫王府總管朝這邊看來的眸光。

  疾速飛掠過天際的身影,在落地之前,已被四道刺眼的銀光追上,落地時,前一任西域域主已遭四枚流星鏢鎖定四肢,定射在原地不得動彈半分。而身著一襲華服,出手狠快利落的挑戰參賽者黃泉笑,只是滿心不屑地振振衣袖,在四下響起了如雷的掌聲時,倨傲地仰高年輕又自信的臉龐望向晴蒼,無視於滿場直朝他湧來的欣羨與佩服。

  為此,身為主持人之一,高坐在西域域主擂台上的當今武林盟主斬擎天,一雙好看的劍眉,不禁往上挑了挑。

  纏鬥了三個日夜後,每四年一屆的西域域主總算正式出爐,由攜著名門血統、方踏入江湖未滿三年的黃泉笑榮任。因自身職務關係,每年都得出席觀賽的斬擎天,在以統轄四域域主的武林盟主身份見證了新一任的西域域主誕生後,本是打算完成任務就打道回府的他,卻在與會的人潮盡皆散去時,冷不防地被身後的一句話給留下了腳步。

  「四年後,坐在那兒觀賽之人,將不會再是你。」

  「域主想挑戰今年的武林大會?」緩緩轉過身後,頗感訝異的斬擎天,暗自隱忍下滿心的激昂,氣定神閒地笑問。

  「高懸在你頭上十六年的武林盟主名號,今年我定會親手將它摘下。」看著他面上刺眼的笑意,黃泉笑揚高了下頷,信誓日百一地道。

  這實在是……實在是……

  太令人感動了!

  等待了多年,就盼著有人對他說這句話的斬擎天,此刻面上的神情,雖是維持著一派氣定神閒的面色,其實正極力克制著打心底源源湧出甚想眉開眼笑那股衝動的他,為免遭旁人看出異樣,他強自忍下一腔差點就無法壓抑下的興奮,目不轉睛地瞧著眼前或許可能解救他於水火的英雄。

  見他久久也不開口答腔,一徑承受著他那看似詭異的目光許久後,黃泉笑嫌惡地瞪他一眼。

  「怎麼,你怕了?」

  怕,當然怕,他好害怕這傢伙也同其它人一樣,只會說得到卻又做不到……斬擎天默默在心底暗忖。

  斬擎天不著痕跡地鼓勵著他,「不,我很期待。」

  黃泉笑冷冷地掃他一眼,「別以為你會永遠的天下無敵。」哼,自以為連任十」六年很了不起是不?就在今年的武林大會上,他要全江湖中人等著看他改寫歷史。

  「斬某不敢。」在展現武林盟主威嚴的架式之餘,斬擎天極盡可能地命自己的語調溫柔再溫柔,「域主,既然你決意要參與這回的武林大會,那麼請你自今日起,千萬、務必、絕對要好好的保重身子,且注意飲食、勤練功夫、重視居家安全、出入小心,還要避開所有天災人禍,好保持著健康的身體來參與今年的武林大會。」

  為了他突來的叮嚀,黃泉笑錯愕了半晌,隨即不屑地轉過身。

  「用不著你來假仁假義。」這傢伙有病?

  滿心的祝-福不被人接受,衷心期盼每一位向他挑戰武林盟主大位之人都健健康康的斬擎天,落寞地踱回這一場大會的主持人南宮道的身旁。

  「我真的是誠心誠意在關心他……」

  那位外行人不知,江湖中人一心嚮往的武林大會,這十幾年來,不知怎地,就像是中了詛咒一樣,每回在盟主大會開始之前,總會有一大票高手莫名其妙生病或是出了意外。而每回遇著了這事,最是感到惋惜的,不是那些抱撼不能參賽的高手,而是他這個又因沒半個好對手,被迫得再連任一回的受害者。

  「我明白。」深知內情的南宮道沉痛地頷首。「可他不明白,當個武林盟主除了名號好聽外,哈用處都沒有,既窮得要死又累得要命,一年到頭都在行俠仗義、濟貧救民,要是倒霉點,還要破財散財兼餓肚皮,沒事還要保持著什麼良好的武林盟主大家風範……換作我是你,我早早就連夜打包好家當退出江湖逃難去了,虧你還有法子一撐就是十六年,都餓不怕的啊?」

  「你別老開口就往我的心酸處戳行不?」人前風光人後苦情的斬擎天,聽著聽著,就覺得一股陳年的一足傷再次泛上他的心頭。

  南宮道不看好地一手指向就連走路,姿態也顯得孤傲無比的黃泉笑。

  「你該不會又樂觀的認為,那個目中無人的小子真能把你給拉下來吧?」就算黃泉笑的確是這一兩年來武林中聲勢看漲的新星好了,可連著四屆的武林大會的教訓看下來,無論事前再怎麼被看好的武林新星,每每只要斬擎天一出手,到頭來,不也都只有慘烈損落的份?

  斬擎天振奮地一手握緊了拳心,「或許今年會有奇跡出現。」

  「老斬。」看不下去的南宮道喟然長歎,「不是我要說你,都這麼多年了,你真的得看開點。」明明就知他倆實力差了一大截,他還想安慰自己一下?

  「我就連指望個奇跡也不成?」滿腔的熱情當下又被澆熄,斬擎天有些埋怨地瞪著身旁與他共患難多年的老友。

  「老話一句,你就死了那條心吧。」早就看破這點的南宮道,一直都不懂他干哈不肯面對他真是舉世無敵的這個現實,他以為,這世上能有幾人祖上連個十代都是干武林盟主的?

  「不,說不定哪個隱世的高手,或是某個雲遊四海的大師,今年會在大會上突然殺出來接手我的苦難。」

  南宮道冷聲地提醒他,「這些年來,你最少已經打趴了三打你口中的隱世高手,搞得人家才剛踏入江湖,就又馬上退出江湖了。」

  他仍是很想掙扎,斗總會有漏網之魚的。」他事前哪會知道那些高手統統都只中看而不中打?

  「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藺言出現的,你就認命點,一路連任到你變成個老頭吧。」南宮道再賞他一記白眼,轉身走向在一旁候著他的自家下人。

  都說好不提他家那個鄰居的……

  一想到自個兒家裡就住了一名他苦求多年,卻死活盼不到的高手中的高高手,滿腹哀怨的斬擎天,便默默地再次怨恨起自家那個鄰居,當年沒事幹哈那麼早就退出江湖,還有這些年來,那個無情鄰居,又是如何不理會他的苦苦懇求,就是不肯短暫復出江湖一會兒,好心狠手辣地將他給打下武林盟主擂台,讓他慘烈下台結束苦難。

  都怪那個說一不二的蘭言,分明知道除了她外,這十六年來,他找遍了五湖四海,就是沒找著半個像她一樣資質的對手;偏偏她就是鐵了心,沒半點同居一個屋簷下的情義,說不干就是不幹,情願去醫治她義醫館裡滿屋子病人的病痛,也不理會一下他這位鄰居的陳年心傷。

  他也不過就是想頂讓一下武林盟主這個位置而已,這事,沒那麼困難吧?可十六年來無數的經驗教訓告訴他:要想求得一敗,對他來說,根本就與登天無異。

  唉,天底下幹得最不情不願的武林盟主,除了他外,大概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了……

  走回他身邊的南宮道,光看他的表情就知他此刻又在想哈,對於這位盟主大人多愁善感又纖細得跟什麼似的性子,他有些沒好氣。

  倘你別老是想著想著就又開始悲從中來。」伸手拍拍他固執的腦袋瓜後,南宮道將一袋碎銀擱至他的掌心,「咯,打賞了。」

  「這回就這麼點?」興匆匆打開銀袋往裡頭一瞧後,整個人精神登時又委靡下來的斬擎天,提不起勁地垂著兩肩。

  「光是這些就夠你回家了,你以為只是主持個大會能拿多少車馬費?」南宮道一手指著他的鼻尖,鄭重地向心腸柔軟過頭的他搖話警告,「哪,這回要是你又心軟的當個散財童子一路散回家去,肚皮要是餓了,你可別怨我沒提醒過你。」

  他將頭垂得更低,「我盡量就是……」

  對他完全不具信心的南宮道,邊說邊再拿了一大包的饅頭給他當緊急存糧。「善良的盟主大人,回家的路上小心點,不要又被路邊邪惡的老百姓給洗劫一空了。」為免他到山下之前全身上下的家當又全都奉送出門,還是給他準備些救濟品妥當些。

  對於這點也是滿心不抱期待的斬擎天,還沒能針對這點好好對南宮道再吐吐他的苦水與苦衷一番,即遭急著收拾場子的南宮道給逐客出門、一腳踢上返家的路途。無精打采的他,在通往山下的山道上,雖是走得漫不經心的,可腳下的步子仍是飛快得令其它武林中的高手難以望其項背。

  打算遵照南宮道叮嚀,以最快的時間返宅的他,走著走著,不覺間已使出上乘的輕功,腳下的步子,竄過林梢、躍過枝頭、點踏過逐漸開始泛黃的草尖,轉眼間,尋常人要花上一整日才能攀上的山勢,他已來到了山腰。就在他打算一鼓作氣速戰速決剩下的路程時,一道跌坐在山道旁喘息的身影,緊急地扯住了他的衝勢。

  斬擎天踩著輕緩而不驚嚇人的步伐,來到那名似是被日光曬得不適,因而半趴在路邊站不起身子的老婦身邊,一手扶穩她坐好後,他忙不迭地自行李中取出水壺要她先解解渴,在她因喝得太急而被嗆著時,他徐徐地拍撫著她的背脊要她喝緩點,隨後他因她那張過於消瘦蒼白的臉龐,甚是擔心地皺起了眉心。

  「盟主大人?」家住在這座山頭上,曾在大會上見過他的老婦,抬起頭想向他致謝,一見救助她的來者是誰,她吃驚地瞪大兩眼直瞧著這個在江湖人士口中地位高不可攀的男人。

  「這銀子妳拿著。」自銀袋裡掏出些碎銀擱放在她的掌心上後,斬擎天柔聲地在她耳邊說著,「妳的氣色不好,去吃些補身的東西吧。」

  「多謝盟主大人……」沒想到他竟如此熱於助人,老婦先是怔了怔,下一刻滿眼的淚水即奪眶而出。

  自袖裡掏出一張潔淨的帕子為老婦拭去滿面的淚水,並再三確定她的身子沒事後,斬擎天站在原地微笑目送著一面走還不時回過頭,不斷朝他鞠躬道謝的老婦。半晌,就在他轉過身來時,一整打與方纔那位老婦造型及面色相去不遠的村民,已動作整齊地在他面前排排站妥,人人緊握著兩手,目光中流露著急待救援與要求同等待遇的光芒。

  為此,斬擎天倒吸了一口氣,接著他摸了摸手中的銀袋,並開始為裡頭那些即將一去不回的碎銀哀悼。

  看樣子,在回到客棧之前,他又得一路啃饅頭回家了,而在下回武林盟主大會結束之前,他又得再去找東翁打點零工,以拯救他那永遠都入不敷出的荷包。

  來得快去得更快的錢財,只在轉眼問,就像過路財神般再次用干扁的銀袋來同他無言道別離,任由他在那票村民離去後再怎麼仔細找、用力倒,銀袋裡就是半銀不存。已經很習慣這種遭遇的斬擎天,怎麼也沒想到,這一回他都還未走到山腳下,就已散光了他好不容易翻了幾座山頭才來到這兒所賺的辛苦錢。

  咕咕的腹鳴聲,很能體會他心衷般地撿在這時冒出來與他作伴,他撫了撫空空如也的肚皮,再轉眼看向肩後那一包南宮道事前為他留下的備用存糧。

  伸手摸出顆今早才出爐的饅頭,滿心感激的斬擎天才張大了嘴想一口咬下時,就瞧見一個沒有隨著方纔那群人散去的小孩,正蹲在路邊可憐兮兮地瞧著他手中白胖胖的饅頭。當下,與生俱來的正義感與滿腔的熱血,立即止住了他手邊的動作,不允許他自私地將饅頭往他的口裡送。

  「來,這給你。」斬擎天踱至他的面前蹲下,毫不猶豫地取出兩顆饅頭,大方贈予這個口水幾乎流滿地的男孩。

  如獲至寶的男孩,珍惜無比地緊握著手中的饅頭;可快樂的模樣才停留在他的面上不過一會兒,他隨即又憂愁地垂下了臉龐。

  「我……我可不可以……」

  「怎麼了?」斬擎天不解地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家中還有個爺爺……」

  斬擎天聽了,二話不說地又再多拿兩個給他。

  「還有奶奶……」小男孩抬起頭,期期艾艾的看著他。

  低首凝視著那一雙飽含著祈求的天真眼眸,存糧所剩不多的斬擎天,咬牙地再自布包裡掏出兩個饅頭交給他。

  「在我下面,還有三個弟弟……」

  算他狠……

  不得不捐出所有存糧的斬擎天,認敗地取回男孩手中所捧著的饅頭裝回布包裡,就在男孩露出失望和恐慌的神情時,他乾脆地將整個布包拎至男孩的面前。

  「謝謝大叔!」伸手接下裝滿饅頭的布包後,大喜過望的男孩朝他點了個大大的頭。

  欲哭無淚的斬擎天,只能眼巴巴地瞧著將他所剩存糧打劫走的男孩,蹦蹦跳跳遠去的背影。

  「……就不能把我叫得年輕些嗎?,」大叔?他今年也才三十有一而已。

  彷彿要應和他此時的心情般,抗議的腹鳴聲又再次傳來,他搔了搔發,忽地想起在他身後所背的布包裡,還剩下一包丹心在出門前硬塞進他的行李裡,而他卻忘了一直沒拿來解解饞的肉乾。有若漠地裡遇著了綠洲的他,當下興高采烈地翻找出那包肉乾,並探首看向四下,再三確定了這一回不會再有人來同他搶食後,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它。

  遠比方纔那名男孩更加無辜、更加令人心憐的一對滴溜溜大眼珠,在他正想將一小塊肉乾往嘴裡送時,無聲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他錯愕地瞧著那只像是練過輕功般無聲無息出現的小黃狗。

  「你也餓了嗎?」低首看著那雙像是餓慘了的水汪汪大眼,他有些不忍地將手中的肉乾改往牠的嘴邊送去。

  開心地吃下那塊肉乾的狗兒,在熱愛動物有如熱愛百姓的斬擎天嘉許地拍著牠的頭頂時,驀地一骨碌朝他的懷裡撲去,張大了嘴一口狠狠鯨吞下那僅剩的一小包肉乾,而後搖著尾巴、踩著輕快的步伐快速離去。

  就連隻狗也要欺負他的肚皮……

  心在泣血的斬擎天沮喪地蹲在路旁,好半天都不能自又要一路餓回家的打擊中站起來。聆聽著肚皮熟悉的淒叫聲,又照舊響遍林問,他不禁開始在想,這回在打道回府後,或許他該去同一號房的侯爺大人借個幾本能辨識山中野菜的書,省得他下回落難時,才不會又餓得面色青黃有若饑民盡失武林盟主風範,不然就是餓到東翁不得不派出客棧所有人手,出門搜尋不知又餓昏在哪座山頭上的他。

  猶掛著綠意的林間枝頭,靜靜地將一束束的日光灑映在一地就快枯黃的草皮上,在他眼前映成一地無法解饑的愁悵,望著穿梭在枝極間跳躍,看似一隻隻肥碩的鳥兒,斬擎天忍不住嚥了嚥口水。

  今日他之所以會餓成這個樣子……到底是被他家哪個率先跑去當什麼武林盟主的祖先給陷害的?

  撇開那個造孽的先祖不說,在他上頭其它的先祖們,沒事幹哈要把當武林盟主規定成他家的祖傳行業,然後在窮了一代後,再代代的窮下去?而他家老爹和他家爺爺,甚至是那些他從不認識的曾祖們,又是為了什麼在窮得苦哈哈之餘,還是硬要為了祖傳這二字,繼續執迷不誤下去,全都沒人想活得現實點?

  拂過樹梢的風兒想不出個解答,他亦如是,眼下,在他的腦海裡,僅僅只對一件事再清楚不過。

  來吧,管它是東西南北哪一域的域主,或是方出師門想在江湖中揚名立萬的武林新生,還是在道上打滾了無數年的江湖老鳥,是誰都好,快些將他自盟主這個寶座上給拉下來吧,因他真的真的已經……

  餓了很多年了。

  正午時分的吞月城內,遭秋老虎肆虐的大街上,為求躲避熾熱的行人們,紛紛就近在街上的鋪子或是茶館裡歇腳喝茶,無人願行走在燙熱的由石板鋪成的大街上,就連行走在街道上的狗兒也都顯得意興闌珊地,雖說秋日已至,但流連不去的夏意,仍像是要貪戀至最後一刻似地盤據在城內的每個角落。

  縮躲在茶館外頭廊簷下的開陽,兩眼無神地望著大街遠處,那些腳程快得有若個個都踩了風火輪,行動疾如雷迅如風、集體移動迅速又確實的乞丐,又再一次地將跟不上他們步伐的她給甩落在原地,人人一手捧著行乞的飯碗一手杵著竹枝,整齊地邁開步伐,轉移陣地朝城的另一頭移動討飯吃去。

  這年頭的乞丐,腳程……都是這麼快的嗎?

  天色未亮就尾隨在他們後頭,跟著他們一塊在街上要飯的她,一路上只要是停下了腳步喘上個幾口氣,她這新加入的新人,即遭那些認飯不認同行道義的乞民毫不留情地丟置在原地,接連著三日下來,她已經數不清,她究竟遭方纔還同她窩在一塊的職業乞民給扔下幾回了。

  震天價響的饑鳴聲,再次哀怨地自她肚皮裡傳來,聲量之大,就連走過她身旁的兩隻狗兒也不禁回頭多看了她兩眼。已連續超過五頓什麼都沒下腹的她,頭昏眼花地按撫著腹部,搖搖晃晃地重新站起,可站起身走沒幾步後,映在她眼前日光刺眼的大街,卻漸漸開始在她的眼中模糊扭曲了起來。

  她怎會落得這等下場?

  說來說去,她會弄得這般狼狽,全都是那個已經連走了十八年霉運的朝霧給帶衰的。

  打從那日在園子裡聽見了不該聽之事、被不該撞見之人撞見後,有先見之明的她,雖是速速以探父的名義先行一步逃出宮,在義父不幸病逝之後,她亦以守喪為由遲遲不返回宮裡。可她沒想到,她預料中可能會隨她而來的追兵,竟忍不過守喪的這段期問,在三天前的夜裡,提早追上門來打算對她下手,躲過一劫的她,還是在被義兄搖醒慌忙之下,只穿著睡服分文未帶地匆匆逃出家門的。也就是打從那夜起,她從未有過的噩運,就準確無誤地降臨在她的頭上了。

  顆顆一點也不晶瑩、色澤黝黑甚至帶著惡臭的汗水,再次自她的兩際滑下,站在大街上的開陽,頭昏腦脹地抬首看了看頂上的無垠穹蒼,就在這時,一名走向她的老漢,在路經她身旁不意嗅到了她身上濃濃的臭味時,連忙以掌心掩住口鼻,嫌惡的目光更是毫不掩飾地直戳向她全身上下。

  已經挺習慣他人此等神情與舉動的開陽,舉起右臂低首嗅了嗅這件三日前她自路旁檢來,破爛髒污到壓根就分不出這是什麼顏色,且臭氣沖天的衣裳,再搔了搔她那頭沾滿泥垢落葉幾乎掩去她整張臉的亂髮,一點也不在乎在老漢後頭走來的人們在見著了她後,也紛紛倣傚老漢,不是快步走過,就是避開她走得遠遠的。

  其實,只要不被人認出來、只要能保住小命,那麼無論再臭再髒再邋遢,她都可以忍也都無所謂,畢竟面子事小生死事大,而她這人向來最不在乎的,剛好就是她那本來就可有可無的面子。

  空氣中的暑意徘徊不去,腳下的路面依舊燙熱得嚇人,舉步繞過大街來到市集的開陽,才一踏進市集狹窄的街道上,便被迎面而來的人潮給擠得無法動彈。自認體力不濟沒本錢與人爭先搶道的她,雖是很不想一直被擠過來撞過去,可一想到與其落單似地隻身在大街上徘徊,還不如擠在熱鬧的人潮裡來得安全些,她也只好咬著牙一路擠下去,想說待會若是運氣好的話,或許她還可以在兩旁的商家要些東西吃。

  但就在她這麼想著時,不知怎地?她突地覺得,眼前的世界逐漸歪斜傾倒,緩緩地,鼎沸的人聲自她的耳際遠去,燦眼的陽光斜斜地自一角射進她的眼底,大街上行人來往所攜來的沙子,粗礪地磨抵著她的面頰,而一雙雙朝她走來的鞋,則是幾次險些踩著了她。

  迷迷糊糊之際,在身旁來來去去的雙腳中,她見著了一雙異於旁人,乾淨簇新得像是剛買來才穿上的鞋。神智已不是很清楚的她,在那雙鞋的主人就要自她的身旁走過之時,想也不想地,奮力擠出全身上下最後一絲的力氣,像是再也不能逮著下一棵浮木般,一掌用力地巴上去。

  「餓……」開陽微微抬起臉龐,虛弱地自口中逸出這句低吟。

  走在人群中,一心只想回家,卻被眾人擠得寸步難行的斬擎天,在一腳冷不防地被拉住時,先是防備地停下了腳步,就在他低首看清了腳下的阻礙物之後,他大大地怔了怔,而後瞪大了兩眼,一臉不可置信地瞧著她。

  深怕對方下一刻會一腳踹開她,開陽伸出雙臂,緊緊地撲抱住他的一腳。她仰起頭來,勉強自雜亂如草的髮絲縫隙裡,見著了一張因逆光而看不清楚的臉龐,她試著想看清楚來者面上的神情,但一陣暈眩卻撿在這時措手不及地襲上她的腦際。

  「好餓……」一把話說完即暈睡在陌生人腳上的她,緊抱住的兩掌,在她不知已暈到哪一殿去時仍是緊攀著沒有放開。

  不顧杵擋在街道中會妨礙他人行走,硬生生站在原地不動的斬擎天,緊斂著的兩道朗眉幾乎連成一線,因他腳邊的東西,實在是臭到不行又髒到一整個令他發指的地步,行走江湖多年,他還是頭一回見著這等髒到就算是專業行乞的乞兒,也不可能有法子敬業到如此走火入魔的程度。

  這是在挑戰他的忍耐極限不成?

  「斬盟主?」不小心撞著他的一位老翁,在看清了他的樣貌後,滿懷欣喜地揚高了音量,「這不是咱們的盟主大人嗎?」

  ……沒事喊出他的名號做什麼?

  遭人認出身份,滿心怨念直衝天際的斬擎天,在市集裡往來的城民們歡喜地朝他這邊靠過來,並在下一刻看清了趴在他腳邊的不明物,因而大大地沉默了下來時,當下一個最壞的預感立即自他的心中閃過。

  他,堂堂一名現任,還很可悲的可能得一路連任到老的武林盟主,即使私底下再怎麼熱愛低調、不喜歡出風頭,更不想因善行之故名揚整座江湖,但在這等情況下,他恐怕還是必須得……

  懷抱著一丁點的期望,斬擎天緩緩地抬起頭,迎上了眾人熱切期待、萬分崇敬的目光後,這輩子,他從沒這麼恨過自個兒在外頭做人為哈這麼成功。

  噩夢啊。

  安安靜靜的市集內,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整齊地停駐在斬擎天那張莫可奈何的臉龐上,任由他無聲地站在原地掙扎了又掙扎、抵抗了再抵抗,仍是一心一意的眾人,就是不肯輕易放過這個難得能親睹武林盟主當街行善的大好良機。

  縱使再不願,迫於眾人變相威脅逼迫的斬擎天,最終也只能僵著招牌笑臉,認命地彎下身子發揮身為武林盟主的標準風範,一把將手中根本就看不出是人還是泥的玩意兒給扛上肩頭,而後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萬般忍耐地朝城的另一頭邁出步伐,準備將肩上的東西給扛回客棧。

  如雷的掌聲有若潮水,在盟主大人的身後一波接一波地持續了很久很久,熱鬧的大街也因此沸騰了好一陣子;卻無人聽見一步步遠去的斬擎天,此時心底滿坑滿谷的抱怨。

  好怨,好恨,好無奈……

  他當年沒事幹哈按照什麼祖訓,想不開的去當個武林盟主?

  被肩上臭味重一得不得不屏住呼吸的他,在一路走回客棧之前,不知還有沒有剩下一口氣在?他會不會就直接被這股子濃濃的異味給黑掛在路旁,日後有人在路邊幫他立個義碑來紀念他的義行?為什麼他只是被迫行個俠仗個義,卻還得冒著這種莫名其妙被臭死的風險?

  愈走愈沉重、愈想愈自憐,很想在眼眶裡含著兩泡清淚的斬擎天,不禁在心中深深長歎。

  倘若,上天真能夠不再對他記仇,大方對他網開一面,奇跡式地實現他一個心願的話,那麼,此時此刻,他只想對上天說……

  他想轉行。

第2章
   
  風聞天字五號房房客將會在今日返棧,這一日大清早,就已先行進棧搶位子的街坊鄰居們,與千里迢迢慕名而來想一賭武林盟主風采的江湖中人們,未到正午時分,早已將營業用的客棧大廳給擠得水洩不通、一位難求。

  身為天字一號房房客的上官如意,亦屬於朝拜團新進一員的她,此刻正窩在櫃檯內邊幫忙翻天的東翁記帳,邊不時地仰首看向棧外,就盼能早點見著那個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牌鄰居。

  聽東翁說,他們家名揚天下的盟主大人,一年到頭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外頭比武或是應邀主持各式武術大會,以及忙著主持武林正義,四處行善救人。與同是住在這客棧裡惡名昭彰的眾房客相比,最是格格不入的一尊房客,非盟主莫屬,因他不僅在江湖上有著崇高的名望,私底下亦受百姓熱烈愛戴,放眼各屆武林盟主,還真找不著半個人能與他德高望重的聲譽相提並論。

  忙到無暇的東翁,在見著外頭又來了一批想擠進棧內朝拜武林盟主的貴客時,終於忍不住朝擋在外頭斕人無力的韃靼大吼。

  「韃靼,我警告你,別再放人進來了!」到底是哪個內賊把盟主大人的回家時間洩漏出去的?害得他沒來得及調足人手幫忙的下場,就是裡頭的人多得快將房頂給擠掀掉。

  「多賺點錢不好嗎?」上官如意瞥了瞥外頭的人山人海,總覺得天字五號房這一號住戶,光只是放個風聲說要回家,馬上就能為這問客棧帶來無限商機。

  東翁沒好氣地指著一屋子的人,「就連站的地方都快沒了,妳是要外頭的人進來站在桌上,還是排排蹲在屋簷上?」

  「咱們的盟主大人每次回家都是這種盛況?」看樣子今兒個賺完這一單,東翁就可以歇業三日不必上工了。

  「今兒個的還算少了。」東翁朝天翻了個白眼,下一刻又扭過頭去,拉大了嗓門強力指揮起棧內的交通,「那些靠窗邊的,再往裡頭擠一擠,別盡站在道上人擋人!」

  隨著遠處街上陣陣鼎沸的人聲愈來愈近,外頭的人群也開始鼓噪起來,已對這情況駕輕就熟的東翁,放下手中的算盤,以指點點上官如意的肩頭,要她往外頭瞧。她會意的轉首看去,但就在她的目光穿過人群見著了那一道徐徐分開人潮、大步朝棧內這方向走來的人影時,她忍不住揉了揉雙眼。

  客棧內,原本等待許久,期待的心情已凝聚到最高點的眾人,皆啞口無言地張大了嘴,愣看著他們心目中的盟主大人,板著一張臉,一言不發地踏進棧內,不搭理任何人也不停下腳步,筆直地往本館的方向大步走去。就在他一走過後,陣陣令人作嗯的惡臭,馬上令全客棧的人們動作一致地摀住口鼻。

  差點被重一昏過去的上官如意,滿心詫異地瞪著斬擎天肩上那個髒得根本就認不出原樣的物體。

  「東翁,那個掛在盟主大人肩上的東西是什麼?」

  「……人吧?」許多年沒被這麼嚇過的東翁,愣愣地瞪著斬擎天的側臉,一時片刻間還沒回過魂來。

  太不可思議了……

  平常只要衣裳上頭有了一點點髒污,隨即就洗衣曬衣;只要住在家中,就天天洗刷打掃天字五號房;只要亂了根頭髮,立即就去找來妝鏡打整自個兒的門面;甚至為了不讓腳下的鞋沾染太多的塵土,不惜狂練出草上飛功夫的某人,跟眼前這一尊願意直接以手觸碰那團頗像是掉到泥溝裡的垃圾,還將它扛在肩上的人,真是他所認識的同一位房客嗎?

  那傢伙是對髒亂的忍耐度增強了,或是開竅了不成?

  上官如意直皺著眉,「你不是說過,咱們的盟主大人生性愛潔?」全棧裡的客人只差沒死的死、逃的逃,那位老兄他是怎麼有法子隱忍著把那個東西帶回來的?

  「豈只是愛潔?他的潔癖簡直就是種連藺言也治不好的病。」猛然清醒的東翁用力哼了哼,「我想他肩上的那個,八成又是他一路行善行到後來被迫帶回來的。」

  「我不懂。」她愈想愈不明白,「既是如此,為何我聽其它房客說,天字五號房向來雜草叢生,也從沒見丹、心命人去整理過?」

  他涼涼地道:「那是因為某位盟主曾說過,除了他本人外,任誰都沒法把五號房給打掃乾淨,因此他家所有家務他從不假手他人。」從沒看過哪個男人愛潔到像他那種程度的,就連所有大小家事他也都要跟丹心搶。

  「可他成年都在外頭不回家,他家要怎麼辦?」

  早就死心的東翁兩手一攤,「盟主大人有交代,不許任何人趁他出門時動他家一草一木,否則他回來定找我算帳。因此,任憑荒廢。」

  「瞭解。」

  全然不知身後留下了多少耳語,一徑朝著天字五號房前進的斬擎天,在回到自個兒已多月未歸的家中後,首先所做之事,即是一骨碌地將肩上之物往客房的床上扔,而後打開房一曇的所有窗扇通風透氣。

  就在這時,接獲東翁通知,自家走失房客已回棧,特地來此打聲招呼的丹心,一腳方踏進客房內,即被眼前不可能出現的異象給怔住,備受驚嚇地退至牆邊以背緊抵著窗扇。

  「盟主大人?」

  「妳來得正好,命人準備一大桶熱水,就擺在客房裡,快!」已經被臭得嗅覺有些失常的斬擎天,決定在拯救這名餓昏者的胃袋之前,先拯救一下自家環境的空氣。

  丹心怔愕地瞧著那名破天荒地出現在這向來一塵不染,潔淨到有若仙境的盟主家中,打破所有盟主立下規矩的陌生客,就在斬擎天剝蔥頭似地開始剝下陌生客的外衣時,一股臭得讓人刻骨銘心的惡臭,即濃濃地充斥在整間房一曇,逼得她不得不趕緊屏住呼吸。

  「丹心?」斬擎天揚高了手中的髒衣遞往身後,想直接交給丹心去處理;但在他手中的衣物遲遲沒人前來接下時,他不解地回過頭。

  「盟主大人,你不會是打算……」被臭得臉都快綠掉的丹心,顫抖地伸手指向床上髒得看不出原樣的陌生人,滿心害怕地問。

  斬擎天把心一橫,「在餵飽他的肚皮前,我要先把這傢伙洗乾淨。」反正好人他都已經做一半了,乾脆就送佛送上天來個整套的。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在把熱水送來後,我絕不插手幫忙!」嗅著陣陣刺鼻無比,類似豬圈味也像餿水的異味,丹心邊說邊自保地躲得遠遠的,一點也不想熱情地參與他偉大的清洗工程。

  「知道了,快去快去。」他擺擺手,繼續與打成死結拆解不開的髒衣奮戰。

  深怕一大桶熱水恐會洗不淨天字五號房中的客人,丹心一口氣命人抬來了三隻大浴桶,注滿了熱水後整齊地擺放在客房內。在奉命抬來木桶的傭人們都因臭味而逃出門外時,丹心一手掩著口鼻,努力地克制住腹裡陣陣翻絞欲嘔的衝動。

  「盟主大人,我就在外頭候著……水若不夠的話再叫我!」飛快地將話說完,丹心即一溜煙地跟著衝出門外避難。

  忙得一頭大汗的斬擎天,在手中的衣裳怎麼也解不開沒法順利脫下後,被重一臭得腦際有些恍惚的他,索性脫去了自個兒的外衫並挽起兩袖,一骨碌地抱起帶回家的客人,直接置進了第一桶熱水裡,打算連人帶衣一塊洗以節省時間。

  結結實實地餓昏過去好長一陣子,正在夢中做著滿桌山珍海味美食大夢的開陽,冷不防地遭水給嗆進了口鼻後,隨即速速被周公給踢下餐桌。猶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的她,甫睜開兩眼,就見一整桶熱呼呼的黝黑污水正環繞在她的四周,而一雙由上朝她探下來的大掌,則是在她還來不及看清來者是誰前,使勁地搓洗起她一頭糾結的髒發。

  「……哈?」一兀神還未完全歸位,她皺眉地仰起了臉龐,想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豈料那一雙大掌的主人,卻在這時一鼓作氣地將她的腦袋給壓入水中。

  差點被一桶污水給淹死或是臭死的她,雖是奮力地在水下掙扎,卻怎麼也敵不過清洗者的力道。不小心喝了兩口水的她,在以為自個兒就將莫名其妙地死在一桶污水裡時,原本強壓著她的兩手,忽地探進了水底,一鼓作氣地將她整個人給撈出水面,趁著她嗆咳得昏天暗地之時,再接再厲地將她往旁邊第二個浴桶裡扔。

  再次落水的開陽,忙不迭地自水裡探出頭來,急著抹去滿面的熱水;然而在一桶水花激盪所製造出來的聲響中,屬於衣帛的撕裂聲,在她耳裡聽來,令人覺得格外地突兀。

  為此她大大地怔頓了一下,而後所有被餓昏而走失的心神,瞬間全都速速回籠,因在她眼前,本在用力搓洗著她長髮和四肢的男子,正開始將她身上因濕透而緊貼著身子的衣物,以蠻力一件件撕碎扯掉。

  「慢著——」接連被扯去了兩件衣裳後,驚覺事態嚴重的開陽,死命地拉緊身上僅剩的一件內衫,「住手……你以為你在做什麼?」

  充耳不聞的斬擎天,在怎麼也扯不下最後一件礙事的衣裳時,眼看浴桶裡的水再次成了一桶泥水,他彎下身子,不理會對方強烈地在他懷中扭動掙扎著,一手環住對方的腰際拉起,不給任何抗議機會,繼續將手中之人往隔壁的最後一桶水裡送。

  接連落水三回,愈洗愈乾淨的開陽,都還沒喘過氣來,一陣猛烈拉扯的力道又自她的胸口處傳來,有些心慌的她,在對方鍥而不捨地想脫下她身上最後一道防線時,連忙扯開了嗓子大叫。

  「別再扯了……不許脫……」她邊閃躲邊拍打著他的手臂,「叫你別再脫了你聽見沒有!」

  自桶裡飛出的破衣,攜著成串閃亮的水花,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弧線,最後定落在桶外遠處的地面上,退出一男一女在桶中攪和的陣容,而後,原本熱絡吵鬧的天字五號房的客房裡,驀地沉默了下來。

  懸在開陽尖尖下頷處的晶瑩水珠,滴落在桶內已不再波動的水面,點出一朵朵小巧的漣漪。漂浮在水面上的黑髮,在窗外射進房裡的日光下看來,此刻已恢復了原本該有的光澤,可因長度不夠長,因此無法提供遮掩的功能,只能靜靜地漂浮在她身後的水面上。

  低首看著自己毫無遮蔽的身子,以及桶裡算得上是清澈,可也因此而毫無遮掩能力的清清熱水,無力阻止慘事發生的開陽,極為緩慢冷靜地抬起頭,無言以對地瞧著與她面色相去不遠的斬擎天。

  目光完全忘了該要閃避,被嚇得腦袋一片空白的斬擎天,兩眼直不隆咚地瞧著她白淨且豐滿的胸口,再三確定了她的性別之後,他緩緩迎上她責備的眼眸。

  等在外頭好一陣子,才在好奇裡頭怎麼突然沒了聲響的丹心,正欲推門進去瞧瞧情況時,就見臉色慘白的斬擎天,一手掩著臉,搖頭晃腦地推門而出,反手關上了門後,腳步不穩地直靠在門扇上大口喘氣。

  「這麼快就洗妥了?還是熱水仍是不夠?」丹心走至他的身旁,本是想推開他進去裡頭看看清洗後的成果如何,他卻一把按住門扇不讓她進去。

  「盟主大人?」尚不能自震驚中回神的斬擎天,腦際一片亂轟轟的,硬是沉著聲許久不發一語。丹心無言地瞧著他那張像是天又塌下來的臉龐,和他滿額一滴接一滴落下的冷汗,習以為常的她,根據以往的經驗法則想了想後,直覺地問。

  「你又有報應了?」不過是洗個澡,這能洗出個什麼亂子?

  「……絕對是。」

  好不容易捱過了午間用膳的高峰期,與韃靼連手送走大批人潮後,渾身乏力提不起勁的東翁,才想偷個小空,就趴在櫃檯裡頭小小的午睡一會兒;但他家那個出門就當丟了,回來就像是在過年似的天字五號房房客,卻逃命似地自本館內衝出來,直竄進櫃檯裡,強拉著他一塊蹲在地上開起善後檢討大會。

  「怎麼辦?」在聽完了來龍去脈後,東翁盯著一身猶濕灑灑的他,兩指用力地彈向他的額際,「還能怎麼辦?娶了她呀。」

  「非得這樣不可?」斬擎天聽了,原本已夠亂的心房,更因此而再沉重地多添了幾顆道德大石。

  東翁大刺刺地拉大了嗓門,「誰教你事前沒問過是男是女就強脫她的衣裳,還逼她陪你一同共浴——」

  「你不要愈描愈黑成不成?」額上青筋直冒的斬擎天,忙不迭地一手摀住他嚷嚷的大嘴阻止他歪曲事實。

  「反正你橫豎都得負起責任,別同我說你想賴。」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雖然是屬意外狀況,但他老兄也都一把年紀,他也就別太挑剔了。

  他急切地證明他的人格,「我從沒說我想賴!」

  「那就是你想推脫解套,好拋下她棄她不顧?」小人性格的東翁邪邪睨他一眼,刻意說得挺瞧他不起似的。

  「棄她不顧?」天大的冤枉啊!他什麼都還沒做好嗎?

  「名節都被你給毀了,你若不想娶她,不就是擺明了不管她的死活?」東翁唯恐天下不夠亂地繼續加重他的刑責,末了還誇張地大大歎了口氣,「貞節可是女人的性命啊,別說她往後甭想嫁人了,這事要是傳了出去,還真不知她日後該如何做人。」

  那個方才在他房裡,本是髒得他只想扔出家門,卻在被他洗淨後,雖是不像出水芙蓉,但仍是讓他被一派艷色給震懾得忘了閉上眼的女人,她會……因他而落到那個下場?

  生性多愁善感,情感豐沛纖細的斬擎天,就著方才東翁的話意,無法抑制地回想起,這些年來他在濟貧行善之時,總是有機會遇著些命運乖舛、或是遇人不淑,孤苦無依亟待他人伸出援手的女人……

  在他的印象裡,一張張被歲月折磨了失去顏色的側臉,倚在殘破的紙窗邊,靜眺著滿園不能解的孤寂,任由西方的殘日將她們身後的影子拉長,無言地映襯著生命裡早逝無蹤的春天。

  趁著他還在用力聯想著日後開陽可能要面對的最壞下場時,蹲在他前頭的東翁偷偷瞥他一眼,在見著了他神情愈來愈凝重、面色也愈來愈嚇人時,向來就很清楚盟主大人心思是怎麼轉的他,不疾不徐地呷了口剛湖好的香茗,而後接續再戰。

  「你事前真不知她是個女的?」

  滿心沮喪的斬擎天,頗感挫敗地撫著額。

  「髒成那副德行,有誰瞧得出來?」千不該萬不該,他就是不該走眼瞧不出來;可她生得高頭大馬,嗓音又低沉得跟個男人似的,加上身上還穿了四件厚重的衣物,這才害得他看也看不出來,摸也……摸不出來。

  「也是。」東翁深表同意地頷首。「站在同是男人的立場上,你是值得同情一下。」的確,在那尊剛進門時,他也是被蒙騙的一員。

  站在櫃檯外旁聽的韃靼,愈聽愈好奇之下,忍不住也來湊上一腳。

  「盟主大人,你究竟對她做了什麼呀?」

  斬擎天抓抓發,「我只是連人帶衣的幫她洗了個澡。」

  「再順手脫了她的衣裳?」滿肚子壞水的東翁聽了,一逮著機會就再乘勢追擊。

  哪壺不開提哪壺……在東翁曖昧的目光下,斬擎天不自在地偏過頭去,目光也顯得有些閃爍,因此刻還盤據在他腦海裡的印象,依然深刻得就像近在眼前。

  他很清楚的記得,那時的她,身子因浸浴過熱水,在洗淨了之後,肌膚粉嫩嫩的色澤,就像是春日時分,初初自枝頭落下的花瓣……想著想著便不斷搖首否認的斬擎天,忙不迭地在心底說服自己:他的記性,其實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好,對,定是這樣。

  「脫了她的衣裳後,再順手摸遍了她全身上下,接著又順手將她給抱在懷裡……」東翁一把勾過他的脖子,對他擠眉弄眼的暗示,「順手的對她揉揉又捏捏?」

  「什麼、什麼揉揉又捏捏……」難得紅了臉龐的斬擎天,結結巴巴地想反駁時,不意回想起他當時對開陽所做的每一個舉動,當下他的面色變得益加赤紅。

  「是男人的就老實招了吧。」東翁笑得一臉邪惡地刻意湊至他的身邊,以肘撞著他的手臂,「哪,水底下女人忽隱忽現的同體,透過什麼都遮不住的水光看過去,是不是膚白肉滑,又凹凸有致的?你說,那軟嫩與彈性皆具的觸感,在心狠手辣地摸過一回後,現下手指頭是不是相當的回味再三啊?」

  的確是滿讓人回味的……

  不知不覺被引導上當的斬擎天,滿腦子充滿了東翁說活了的艷色綺想,頓時口乾舌燥的他,隱隱地覺得,一股自他見著了開陽光溜溜的身子後,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熱血,又再次往他的腦際衝了上來,使得他不得不逼迫自己強行穩定下心神,再三地深吸了好幾口氣以求冷靜。

  「東翁,求求你別再說了……」邊聽邊看著斬擎天面上千變萬化的表情,跟著想像過多的韃靼,忍不住捂著鼻子,急忙止住就快流出來的鼻血。

  東翁若無其事地捧起茶碗,義正詞嚴地奉上最後一擊,「我這是在教育他,都有色膽對個姑娘家做出那種事來了,身為一名既愛裡子更愛面子的堂堂武林盟主,怎能不負起她這個責任來?」

  「我……」人煩心更亂的斬擎天,已經很後悔他在出了事後,為哈第一時間就跑來這求援了。

  「嗯?」目光露骨得就像拿著兩把刀架著他的某兩人,更是刻意地揚高了質疑的音調。

  不得不認命的斬擎天,重重地垂下頭,「我回房去面對現實就是。」

  「不送。」搞定,睡午覺去。

  雖然說,客棧大廳的這頭輕鬆搞定了,但在這時刻,客棧本館裡的那一頭,卻是遲遲無法成功結案。

  「什麼怎麼辦?」一臉無所謂的開陽,意興闌珊地問。

  丹心簡直想跳腳,「他看了妳的身子,又輕薄了妳,他當然得負起責任把妳娶回家呀!」都對她說了半個時辰了,她怎還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德行?難道她就一點都不在乎嗎?

  苦命的男人,真想為那個洗到她的人掬上一把同情淚……

  打心底就不認為這件意外事故有什麼打緊的開陽,在心底雖然認為女人生來的命運,是有許多是很可悲沒錯,但方纔那個只是不小心看了幾眼,就非得把她娶回家盡盡責任與道義的男人,也挺可憐的不是嗎?

  萬一她是隻猛獸而不是只依人的小鳥,個性不是溫柔婉約,而是滿心嚮往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那款呢?那個倒霉的男人,難不成就真的得咬牙照單全收?萬一她是個麻婆或是瘋婦那又怎麼辦?

  「免。」開陽瀟灑地擺擺手,再次向這個囉唆的小管家重申,「他不過是瞧了我幾眼和摸摸抱抱了幾下,我既沒少層皮也沒缺塊肉的,那麼大伙就當作沒發生過這回事吧。」

  「這怎麼可以?」左右都無法攻克,丹心忍不住使勁地搖著她的肩膀,「妳忘了他毀了妳的清白嗎?」

  她嘴角微微抽描,「沒……那麼嚴重吧?」這位姑娘就這麼唯恐天下不亂?

  「是妳看得太開了!」換作他人的話,不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就是哭訴半天後就去找人主持公道了。

  「好好的,我沒事幹哈要看不開?」又沒家破人亡不是嗎?而說到清白這一點,她還得感謝那位老兄幫她從一團黑泥洗得如此白白淨淨呢。

  「可他看了妳的身子。」緊咬著這一點的丹心,無法瞭解她為何從出了事後,一直是一派不動如山的鎮定模樣。

  「都說了是我的外表太過髒亂,所以害得他性別不分的嘛,他真的不是有意的。」為什麼她這名受害者,非得坐在這兒替那個無心的加害者說些正義之言?

  丹心不忘指證,「他還摸了妳、抱了妳、洗了妳的身子!」

  開陽掏掏耳,「是,他是摸遍了也瞧遍了,可事情犯不著鬧得那麼大不是嗎?不如大家都高抬貴手,放彼此一馬,他的人生還好好的沒被我破壞,我也繼續過我的日子,這不是很好嗎?」何必害慘了那位仁兄也害苦了她呢?

  丹心呆愣愣地張大了嘴,「什麼?」

  「曙。」開陽一把拉過她的手往自己的胸口貼平,「妳這不也摸了我看了我,難道妳也要對我負責?」平常她也是跟朝霧三不五時拍過來打過去的,她這受害者都見怪不怪了,這位不知道在義憤填膺什麼的姑娘,真有必要這麼小題大作嗎?

  「這不同的,我是女人,而他是個男子漢,妳又是未出閣的姑娘.家——」

  「饒了我吧……」別又再重新指導她的貞潔觀一回了。

  「開陽姑娘!」

  「不是在這兒嗎?」她歎了口氣,滿心儘是不能拒絕的無奈。

  「總之,在我說服妳明白名節的重要性之前,妳絕不許離開這知道嗎?」丹心一手用力的指著她的鼻尖,打算去搬東翁這尊救兵來導正她的觀念。

  「慢著。」開陽好奇地揚高了兩眉,「這兒是哪?」

  「有間客棧的天字五號房。」

  「有間客棧?」登時自椅裡跳起來的她,一把捉住丹心的兩臂震愕地問。

  「開陽姑娘知道這間客棧?」丹、心一頭霧水地瞧著她頗為激動的反應。

  她在嘴邊小聲地喃喃,「這間客棧裡……住了尊千里侯大人,全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天底下真有這麼湊巧的事?

  「這兒是五號房,侯爺他住在一號房。」

  「這樣啊……」開陽一手撫著下頷,在一時的興奮過後,一抹憂慮,靜靜映在她的眼瞳裡。

  聽朝霧說,千里侯向來獨善其身,亦不把他人的命當命看,就她眼下的情況來看,就算是她想待在有千里侯光環加持的這間客棧,以躲避那些在大街上連追了她三日的追兵,只怕也不是長久之計,若是能走的話,趁現下能走就得快走,因她一點也不想去挑戰那個讓千里侯聲名大噪的剋死人功力……

  即使離開這兒是個上上策,但身無分文又快餓死的她,在踏出這間客棧後,她還能活著逃上幾日?運氣要是再差了些,若是身邊沒人保護她,說不定她一離開這兒沒多久後……

  慢。

  她怎從沒想過要為自個兒找個保護者?

  「我聽人說……能住進這間客棧的房客,來頭不是很大就是很不尋常。」腦筋動得飛快的她,滿懷期待地將兩眼瞄向丹心,「請問,這號房的主人是哪位?」

  「當今武林盟主,斬擎天。」

  「那個打遍全武林無敵手,號稱從未敗北過,且還連任武林盟主十六年的斬擎天?」這麼正中她的下懷?若是有了這等高手暫充保鏢後,哪怕她身後有著什麼仇家,普天之下還有什麼人能動得了她?

  丹心點點頭,「就是他。」前陣子她才和東翁一塊開了個賭盤,他們還相當看好盟主可能再繼續連任個十六年呢。

  天無絕人之路哪!

  兩眼為之一亮的開陽,一掃先前被嘮叨得委靡無神樣,當下振奮地張大了一雙滴溜溜的眼眸。

  宮內靠皇帝,宮外……靠盟主?難不成這就是老天刻意要她餓昏在大街上的原因?

  以往待在宮裡時,自認為上頭還有個舉世無人敢動的陛下為她撐著,她的性命雖有遠憂,但從無近慮;可在出宮了後,就全然不是那麼回事了。而眼下,無法回宮又失去蔽護者的她,倘若為了性命,非得找座靠山避避風頭不可的話,試問,這世上,還有比武林盟主身旁來得更安全的地方嗎?

  她沉吟地問:「斬盟主他……成親了嗎?」雖說她是以自身的利益為出發點沒錯,但要是事前沒打聽清楚,不小心壞了人家的姻緣,那罪過可大了,她一點也不想造孽。

  丹心感慨地搖首,「很可惜,目前還找不出半個有膽識敢嫁他的勇者。」

  「那他可有心上人了?」就當她這人在感情這上頭還有點道德感吧,她也不想做那等橫刀奪愛,會遭天打雷劈之事。

  「我想盟主大人是不可能有心思在那上頭的。」一年到頭忙著四處打工賺錢的斬家老兄,忙著不餓死就已夠困難了,他哪會有那等閒工夫去風花雪月?

  「他想獨身一輩子嗎?」事業做這麼大?忙到這麼無牽無掛?

  丹心更是長歎不已,「據我觀察,盟主大人還滿嚮往一家和樂的。」

  「那麼,這世上……可有人打得過他?」認真思考此計似乎真的可行的她,為求安心,仍是想先確認一下她所找的這座罪山,是否真如江湖上的傳聞那般無敵。

  「別說是下紅雨了,就算是老天爺改性格灑錢雨,我想也不可能有這種人才出現。」不然盟主大人的眉頭也不會一皺就是十六年了。

  天意啊……

  開陽緊握著兩拳,在心底熱切地感激起那票將她給扔在路上的乞兒,若不是他們,她還真沒法遇上這顆救星。而眼下,既然天意都如此了,她要是再不順天應人的賴著那位盟主大人,那也著實太對不起眾神與眾人的熱情了。

  「好,我留下。」

  丹心一頭霧水,「妳終於想通了?」奇怪,她上頭問的那些,與盟主大人娶不娶她有關嗎?

  開陽滿懷感激地與她握了握手,非常樂意地道。

  「妳說的沒錯,他是該負起責任來。」她這條搖搖欲墜的小命,就全都拜託那位盟主大人了。

  老實說,他從沒見過女人如此壯烈的吃法。

  一手杵著竹筷,端坐在飯桌前發呆的斬擎天,無言以對地瞧著宛如餓死鬼投胎的開陽,此時此刻正以秋風掃落葉的狂速,將桌面上她喜愛的菜色全都掃下肚。餓得緊的她,左右開弓兩手並用,右手正捉著一隻雞腿用力大啃,另一手還不忘夾菜,逮著了空檔就硬塞進嘴裡,吃相之豪邁,就連身為男人的他也要自歎弗如。

  眼前這位名喚開陽的姑娘家,吃相像個男人、動作像個男人、身高也像個男人,就連身上所穿的衣裳,也是男人的……與其說他先前眼花認不出她是男是女,不如說,她裡裡外外,根本就像個正牌男人。

  簡單介紹完他們兩人之後,負責處理他們這兩名餓徒的丹心,隨即送上一整桌治療他倆腸胃的解饑良藥;可斬擎天餓歸餓,卻怎麼也吃不下,只因為坐在他對面不像男也不似女的女人,已接連著在今日讓他開了數次眼界。

  「妳喜穿男裝?」光看她的吃相就覺得飽的他,清了清嗓子,試著想與她攀談。

  「是熱愛。」開陽邊說邊唏哩呼嚕地喝完最後一碗肉湯。

  他直皺著眉,「妳的舉止……」

  「天生就是這款改不了的男人樣。」她回答得很乾脆,並在吃飽後,心滿意足地拍撫著肚皮。

  「妳怎能臭到那種程度?」在她像個漢子般大剌刺地蹺著腳,並伸了個懶腰時,斬擎天隱忍地請她繼續解惑。

  她再打了個飽-隔,「三日不洗不睡,全程混在行乞集團裡,再到豬圈裡滾個兩圈就可大功告成。」歡迎踴躍嘗試。

  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說到底,他的忍耐力也只有這麼點而已。

  打小家教良好,知書達禮更崇尚身體力行的斬擎天,驀地站起身來,動作飛快地繞過花桌來到她的面前,揚起手就拆掉她那個綰在腦後鬆鬆垮垮,看似隨時都可能會散掉的男人式發聖口,三兩下就為她重新綰過一個新聖口,並在完成後,他一把轉過她的身子,動手把她蹺著的腳給壓下貼平於地面,再一掌拍在她的身後,要坐沒坐姿的她挺直背脊坐正坐好。

  「這是?」她訥訥地看著他的舉動。

  「再不讓我動手,我怕我會失手描死妳。」額際青筋直跳的他,邊說邊拉來她的兩手安放在她的膝上,接著開始打理起她身上穿得歪七扭八的衣裳。

  開陽忙點著頭,恭請他繼續,「是,您請便,千萬別因我而壞了您在江湖上的好名聲。」

  穿梭在她胸前的掌指,細緻又精確地對準了衣裳上頭的縫線與每一道皺折,頭回遭人這麼打理外觀的開陽,不語地低首看著他看似熟稔的動作。

  她知道,她隨興慣了,因住在宮中,平時與她相處的,不是宮女即是太監,而多年來他們也都與她熟絡慣了,所以除了工作時會力求她衣著端正之外,私底下的時問也都由著她去,而她本身也從不在乎什麼門面功夫。可這位盟主則不然他,即使身在自家家中,也沒半個外人在,他仍是全身上下打扮得一絲不苟,端正光鮮得活像個剛出爐的新郎倌似的。

  不一會兒即將她給打點完畢,大功告成的斬擎天,走至房裡取來一面銅鏡,讓她瞧瞧她此刻的模樣。望著鏡中的自己,開陽還是頭一回見著自己這麼端莊整齊。

  「請問,我保住小命了嗎?」她偏過首,小心地問向身後力求她服裝儀容整齊的大師。

  他顯得很忍讓,「我盡量克制。」照他看,只要他一不在她身旁,她八成馬上又變回原樣。

  「謝大俠。」不得不注意言行的她,在他熱切注視的目光下,中規中矩地拿起茶碗,姿勢優雅地喝起他湖好的熱茶。

  「妳真要我負起責任?」事事習慣速戰速決的斬擎天,在她一吃飽後,不囉唆也不拐彎抹角,想先解決一下橫在他倆之間的嚴重問題。

  開陽揚高了柳眉,「盟主大人不願對民女的清白負責?」

  當下沉重的道德壓力大石,直朝斬擎天重重壓下,縱使他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頭一回做錯事的他,仍是覺得這等的道德責任,對他來說實在是再沉重不過。

  他大大吐了口氣,努力地平定下心神,不意在瞥見了桌上碗盤裡的剩菜時,絲絲的疑惑溜進了他的心坎裡。

  「我瞧妳對吃的東西挑剔得很,妳不是什麼尋常百姓吧?」一個餓昏在街頭的乞丐,也會挑食?他還是頭一回見過。

  沒料到他看得出來的開陽,本是打算編套謊言矇混過去的,可身在宮中多年,她深知一旦說了一個謊言後,日後就得三不五時地一路圓謊下去。且聽傳聞說,現任的武林盟主,為人剛正不阿,如果說,光只是一個人的儀容端正與否,這位盟主大人都講究到這種程度了,更何況是個謊言?與其在事後自找麻煩,她還不如老老實實地說。

  她輕啜了口熱茶,「這些年來,我都住在宮中。」

  「妳是個宮女?」斬擎天懷疑地攏緊了一雙朗眉,怎麼看她的言行舉止就覺得不像。

  「不,我是個閒官。」

  她是個官?

  在朝中,有女官?怎麼他從未聽步青雲說過,無道王朝中有任何一個女人能破格晉官來著?

  他愈想愈覺得可疑,「妳在宮裡是做什麼的?」

  「陪大人物弈棋。」她坦坦直言,實話實說的眼眸裡,並沒有半分虛假。

  「那妳怎麼不回宮反而在街頭遇難?」讀不出她話裡哪兒藏了謊言,稍微卸下心防的斬擎天,很是納悶地請她給個今日他們兩個都因此而麻煩大的原因。

  她聳聳兩肩,「因我在宮中得罪了人,現下若是回去了,只怕是死路一條。」就連躲在民問也被追得無路可逃了,她一點也不敢想像,在宮中又有著多少埋伏的刺客正等著她回去自投羅網。

  聽完她的話,斬擎天轉眼想了想,摸清她心底在打什麼主意後,不拐彎抹角地直接問。

  「所以妳打算賴著我這避風港?」怪不得聽丹心說,她先前為了負責這二字本是抗拒得很,可後來不知為何速速見風轉舵,搞半天,原來是救命為上?

  她一臉理所當然,「當初我可是阻止過你剝光我衣裳了,盟主大人。」這能怨誰啊?

  被堵得一句話都答不上來的斬擎天,狀似狼狽地低垂著頸子,滿心哀怨地在嘴邊低聲咕噥。

  「我就知道我的命不好……」都已經幾年了,沒想到老天還是這麼不放過他。

  「非常遺憾你所洗中的,就是我這款的男人婆,節一呆啊。」相當同情他的開陽,可以體會他心境地拍拍他的肩膀。

  掌指下的觸感,是她從未觸摸過的結實,拍打著他肩後的開陽,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這才發現他有著一具遠比他人還來得寬闊的背。她收回掌心,將目光轉看向他那張她一直都沒機會好好仔細看清的面容時,她這才發現,原來朝霧對她說的那些江湖傳聞,可真一點也不假。

  面貌端正颯朗,身形修長魁偉,乃江湖中百年難得一見的美男盟主,此刻在初上的燭光下來看,一點也不愧於他所博得的美名……生得如此養眼,就算是只陪著她消磨一段逃命的期間,似乎也挺不賴的。

  輾轉思考過後,決心快刀斬亂麻的斬擎天,抬起頭誠懇地注視著她的眼眸。

  「妳確定妳希望我對妳負起責任,日後絕不反悔?」對她負責,身為男子漢,這事自是天經地義;可成親,則是一輩子的人生大事,她真有考慮清楚了?

  「嗯。」短期內。

  既然她都這麼義無反顧,也不嫌棄他的身份地位和經濟狀況敢嫁他了,打光棍多年的他,根本就找不到任何可拒絕,或是不實現她心願的理由。

  他沉沉一歎,「我明白了。」

  「那就感謝你的英勇犧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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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12-7 22:54:37

第3章

  「命不好?」忙裡分神的東翁扭過頭來,沒好氣地問,「他又這樣說?」

  「怎麼,他常這麼說嗎?」開陽好奇地瞧著他面上一點也不意外的神情。

  「三不五時就把這句話掛在嘴上來逃避現實,妳覺得呢?」每個月都得說上一回,聽得眾人耳朵都長繭了,這話還能不熟嗎?

  狠狠在天字五號房大睡亡一天後,一大早醒來閒著沒事做,特地請丹心帶她四處串門子的開陽,此刻正站沒站相地半趴在櫃檯上,任憑一屋子分不清她是男是女的客人們,直對著身材與男人一般高、且身著一襲寬大男裝,偏又生了張女人臉的她指指點點。

  「他為何會有這觀念?」一直很介意斬擎天那日所說命不好的她,求知若渴地問向看似什麼八卦與內情都知之甚詳的客棧主人。

  「還不都是他家老爹給害的!」一提到這點,東翁就覺得那一家子姓斬的先祖們,還真是會為他們家的盟主大人造孽。

  「願聞其詳。」

  東翁將兩手攏進袖內,搖頭晃腦地陳述當年聽來的過往。

  「聽盟主大人說,在他小時候,曾有個算命的去替他那個也是武林盟主的親爹算命,當時隨侍在側的他,因練了一整日的劍,所以不小心累得睡著了,也因此他忘了替來客斟上款客的茶水;偏偏那位遠道而來,號稱從未算不準過的算命仙,打心底認為盟主大人失禮至極一點也不尊重來客,所以在臨走之時,留了一句話給他。」

  「什麼話?」看著他嚴肅的表情,開陽屏氣凝神地等著他揭曉那慘淡不為人知的過往。

  東翁鄭重地朝她比出一指,「自今日起,每個月,你都會有一樁報應找上門,這是你的命!」

  怎麼也想不到事實真相竟是這樣,開陽愕然地垂下了下巴,啞口無言了好一陣子後,她淡淡輕問。

  「……那其實是詛咒吧?」

  深有同感的東翁,語重心長地歎了口氣,「所有的人也都這麼告訴那位被詛咒的盟主大人,但他那顆頑固且迷信的腦袋,就是很堅持是他的命不好,因他上輩子壞事做太多了,所以這輩子才會有報應。」

  「真是個宿命論的男人……」堅持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做什麼?

  「可不是?」東翁搖搖頭,眼角餘光掃到一抹站在不遠處的身影,「咦,如意,妳來這兒多久了?」

  「只夠我聽完盟主大人不為人知的秘辛而已。」上官如意一手掩著嘴,邊走邊努力地將自個兒的竊笑給藏在掌心裡。

  「她是……」身為客人的開陽,茫然地看著他們熟絡的模樣。

  「上官如意,也同是這間客棧的住戶。」上官如意婉笑婷婷地對她欠了欠身,兩眼不著痕跡地打量起這位新住入天字五號房的房客。

  「千里侯夫人?」開陽意外地看向她,這才知道身旁站了個在她心目中,與步青雲同樣等級,也來頭頗大的朝中重要人士。

  「妳是?」為了她面上驚愕的神情,上官如意留心地多看了她兩眼。

  「在下開陽。」開陽連忙在她面前站妥,嚴肅地朝她拱手示意。

  開陽?

  不就是那個在朝中,以正大光明收賄而大大出名的侍棋大夫嗎?上官如意徘徊在她身上的目光,當下不禁又多徘徊了幾圈。

  據她所知,眼下,在陛下跟前當紅的二者,除開以剋死人出名的步青雲外,另一人,就只有幾乎日日都在殿上與陛下弈棋的侍棋大夫莫屬。而全朝中,除開擺明了骨子裡就是個貪官的步青雲外,也只有那名侍棋大夫,才能仗著日日都能親見面聖,故收賄收得毫不手軟、理直氣壯。

  除此之外,她還聽說這位侍棋大夫深諳官場處世之道,面面俱到從不得罪任何人,朝中無論文武,人人都巴望著能與她攀上點關係,就盼她能在聖上面前多多美言幾句,只因為找上步青雲,十之八九很可能會死於非命,找上八面玲瓏的開陽,則完全不會有這個風險,也因此她在宮中收紅包收得可凶了。

  身為朝中的當紅炸子雞,她怎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開陽姑娘認識盟主大人?」不打算打草驚蛇的上官如意,漾出良家婦女的大大笑臉,湊在她的身旁與她閒聊起來。

  「我是餓昏在大街上被他給撿回來的。」不知她與步青雲都是同一款心機派的開陽,衝著那張可愛的笑臉,也沒多防備地就實話實說。

  她會餓昏在街頭?上官如意挑高兩眉,心中的疑問也像朵朵的漣漪般,一個接一個地漾了開來。

  若是沒記錯的話,前陣子同天字四號房的陸氏兄弟聊天時,才聽他們說,近來錢莊裡,有一名錢多得像座小山的大戶,已正式晉級為他兄弟倆眼中的超級大戶,實力之雄厚,直逼她家的千里侯大人,他們甚至在期望著,假以時日,終能有個新人能取代步家小人在他們錢莊裡的江山。

  既然有錢得令凡人生羨,又在宮中身居眾百官夢寐以求的要職,那麼,這位前陣子聽朝中的官員說,因守喪而離開宮中的侍棋大人,她不回家亦不回宮,反而流落在大街上的原因是什麼?

  太可疑了。

  「近來,我對弈棋還滿感興趣的,不知開陽姑娘,閒暇之際,能否來天字一號房與我弈上一局?」打開她們兩人才知道的天窗說亮話後,上官如意語帶保留地瞧著她。

  開陽先是頓了頓,沒想到身份一下子就遭人認出來,看著上官如意明媚的眼瞳,心中算盤撥得飛快的她,決定正面以對。

  「那是『民女』的榮幸。」她微微欠身,並刻意加強話裡某兩字的語氣。

  一點就通的上官如意,也只是微笑地朝她頷首。

  「怎麼,妳倆認識嗎?」被晾在一旁的東翁,愈看愈覺得她們倆盡在不言中的眼神有些詭異。

  「我想,日後我們會熟絡起來的。」開陽飛快地帶過這個話題,「話說回來、盟主大人呢?」

  東翁努努下巴,「曙,不就正站在角落裡往這兒瞪?」

  順著他的話,開陽回首看向通往本館大門處,可她沒見著那張江湖中傳聞的美男盟主俊臉,卻是瞧見了一張黑壓壓的怒容,她納悶地拍拍身後東翁的櫃檯輕問。

  「他老兄的臉怎會臭成這般?」他不怕嚇跑一屋他的仰慕者嗎?

  「我想,八成是因妳一副男人樣給惹的。」熟知每一位住戶個性的東翁,無奈地結束話題趕客,「妳就行個善心,去把那個礙眼的東西帶回他的房裡去,少讓他在這壞我生意。」

  「噢。」背部遭到瞪視的目光,熱烈得幾乎快將她給看穿,本還想打聽更多小道消息的她,也只好順著東翁的心意,轉過身子緩緩踱向那個看她的眼神,此刻看來已是熱情太過的盟主大人。

  斬擎天兩手環著胸,靠在通往本館的大門上,額上青筋直跳地瞧著那個一步步朝他走來的開陽,走起路來既吊兒郎當、又慢吞吞像個小老頭的模樣。而在她走至他的面前,又站沒站姿,歪著頭、低垂著一肩時,他忍不住伸手扶住她的腦袋瓜強行將它扶正。

  「你又想焰死我了嗎?」在他兩手停留在她的頸上久久不離開時,開陽頗有自知之明地問。

  「就快忍不住了。」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家,為什麼卻是一副渾然天成的老人樣?到底是誰帶壞她這等習性的?

  她不痛不癢地搔搔發,「這回我又是怎麼引起你的殺機的?」

  「瞧瞧妳,這是什麼德行?」無法克制衝動的斬擎天,當下呱啦啦地數落起她,「衣裳也不穿妥,發也不整理,還有,妳那是什麼站姿?不知情的人光是看著妳的背影,還以為是哪來的老頭!就在方纔,妳還一手杵著下巴當著眾人的臉大打呵欠!妳究竟知不知道妳是個姑娘家?妳就不能留點名聲給人探聽嗎?」

  「好歹你也是個盟主,這麼嘮嘮叨叨的,有損你的名望喔。」被轟得神清氣爽的開陽,慢條斯理地指向一屋子都在看戲的客人。

  斬擎天警覺地揚首一看,隨即不願見家醜外揚地揪著她的衣領,動作飛快地將她拎回本館裡。被扯進裡頭的開陽揚首看了看本館裡錯縱複雜的巷弄,一想到今早她是如何在裡頭走失方向,後來才由丹心給撿回客棧裡的,她即不客氣地挽住他的手臂。

  「姑娘家就該有姑娘家的樣子。」斬擎天皺著眉,想也不想地就撥開她的手。

  「我是個姑娘家沒錯啊。」開陽厚著臉皮,再接再厲地搭上他的肩,「還是個很會迷路的姑娘家。」在試著闖過兩三回這家客棧迷宮般的巷弄後,她就再也不敢挑戰了。

  只是斬擎天仍是再次拉下她的手,實在是沒法忍受她似個男人般的與他攀肩搭背;可就在他這麼做後沒過多久,轉眼間已繞過兩條小巷的他,在沒聽見身後跟著他的足音時,連忙轉過頭來。

  「開陽?」才走幾步路而已,她就又跟丟了?

  蹲在小巷裡的開陽,不急著搜尋他的身影,也不急著再勇闖一回迷宮,她只是心情很好地窩在巷弄的角落處,低首看著自石磚縫隙中生長出來的不知名野花,任由四處尋找著她的斬擎天,再次趕回她的身邊扮演解救民女的大俠。

  再次找到她後,站在她面前的斬擎天,終於體認到她是個天生的大路癡之後,他歎息地一把拖她站起,而後小心地牽著她的手往天字五號房的方向走。

  「姑娘家的手可以這麼牽嗎?」她愛笑不笑地指著他輕薄的大掌,順道欣賞他微微腓紅的側臉。

  「打從妳要我負責起,妳就是我家的姑娘家。」斬擎天認分地再將她牽緊一點,並體貼地為她刻意緩下了腳步。

  他家的姑娘家?

  呃……言之,也是有理啦。

  「往後妳要離開五號房的話,就知會丹心一聲;若是待在房裡覺得無聊的話,想看書就去天字一號房,想聊天聽八卦就去客棧裡找東翁,記起來了嗎?」走在她前頭的斬擎天,不放心地邊走邊語重心長地對身後的她交代。

  開陽的兩眉直朝眉心靠攏,「你呢?」怎麼言下之意裡,好像還漏了個某位大俠?

  「我明兒個得出遠門一趟。」

  「何時會回來?」當下警覺心不得不全面提升的她,連忙走至他的面前斕下他問。

  斬擎天大約估算了一下,「應該是兩個月後。」

  「什麼?」開陽瞠大了兩眼,沒想到她的保護傘居然才讓她安穩了幾日,就要轉身離開她。

  「我有事待辦,妳就安心地待在家中等我回來,若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丹心一聲就是。」不知她心中正波濤翻湧的他,還以掌拍拍她的頭頂。

  「慢著慢著……」她抬起一掌,想先弄清楚,「你出門上哪去?」

  「我有公務在身,且家裡多了妳一口,我得更賣力的去打零工。」

  哈?

  開陽一臉難以置信,「身為武林盟主,你……需要打零工?」是她聽錯還是他說錯?

  「不這麼做的話,沒法打平我的開銷。」也是身不由己的斬擎天,滿腹心酸地朝她重重歎了口氣。

  他也不願這樣啊,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個兒的家裡,吃飽穿暖了幾日,不必再四處奔波勞累餓肚皮;偏偏這一早,見不得他日子過得太安逸的東翁,即一腳踹開天字五號房的房門,將一迭厚厚的賬單擺在他的面前,像面照妖鏡似的,直將他短暫且美好的日子給打回寫實的十八層地獄裡。

  如同東翁所說,要是他再不勤快點,早點滾出門去賺錢還債,還有打點零工賺取生活開銷,以他目前家裡的貧窮程度,他是絕對付不起秋末時所舉行武林大會一路上的路資,以及他原本就該還給東翁的欠款,更別說他這一路來回所需額外付出的濟民支出。

  因此為了還債,為了維持生計,縱使他再捨不得生活好似天國般的天字五號房,他還是得出門扮回他的苦命盟主辛勤打工,且現下他家中還多添了一口成員,他不更加賣力些可不行。

  「身為武林盟主,難道你沒半點收入嗎?」開陽不解地問。身不處在這一行的她,壓根就不知在她印象中,只是閃亮亮地登場,就能獲得一堆掌聲的武林盟主,怎會過得如此刻苦,並徹底地顛覆她的印象。

  「有是有,但最多也只是些車馬費罷了。」他以指彈向她光滑的額際,「妳不會以為只要當上了武林盟主,就能財源滾滾而來吧?」

  她呆愣愣地捂著額,「不能嗎?」

  「當然不能。」斬擎天感慨地道出不為外人所知的獨家內幕,「身為盟主,必須克盡的職責與義務,即是行俠仗義、鋤強扶弱,以上的這些,別說是不能生財了,要是我不走運些,說不定下個月我又得再次散盡家財。」

  再次?那意思就是,當上盟主這麼多年的他,不像其它武林高手一般、開立個門派或是山莊斂財,在他身後,毫無恆產,沒有積蓄,常常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

  可他分明就是個武林盟主啊,他怎會把自個兒搞成這副狼狽的模樣?

  「你都打些什麼零工維生?」腦際有些暈眩的她,一手撫著額茫茫地問。

  他聳聳肩,「幫忙官府捉拿棘手的危險江湖人物,或是去武學院教導武生們功夫、再不然就是受人之托保護些大人物,或是解救人質或是平息門派爭端。總之,只要不辱武林盟主之名,我什麼工作都可以做,就算是幫農家下田幹活我也行。」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而天算,又不如財神爺精打細算。

  她萬萬沒想到,位居武林第一高位,備受武林中人與百姓愛戴的武林盟主,現實生活一曇,竟得為五斗米折腰至此?她早該看出來,自踏入江湖以來,從不聚莊也不結派的他,身後沒有了財源挺著,而他的外表仍能如此光鮮亮麗,在背後定是付出或犧牲了什麼……

  可這些事,身為外行人的她哪有機會提早知道?

  「怎麼,妳很失望?」低首看著她失魂落魄得跟什麼似的小臉,斬擎天拍拍她的面頰要她回神。

  「不,我只是有些意外……」完了,這下他要為生計奔波出門,那她的安全是要怎辦?

  「總之,妳能體諒就好,安分在家中等我回來好嗎?亡斬擎天彎下了腰,刻意放柔了聲調,哄小孩似地向她請求。

  不好,一點都不好。

  叫她離開他的身邊?她又不是嫌命太長,不怕那些長年訓練出來的高手爬進這間客棧來對她暗算?她老早就摸清楚了,這問客棧裡,雖是臥虎藏龍處處都有高手,但那些住戶,他們卻相當熱中於獨善其身這一套。就拿天字一號房來說吧,雖然在一號房外,有著宮中派出來的大內高手守護著,但他們只奉命保衛天字一號房的住戶,其它人他們可都管不著。而這問客棧外,雖然還有個韃靼在,可雙拳總難敵四手,無論她再怎麼想,還是覺得萬萬不妥不安全啊。

  「開陽?」在她一徑呆呆地不發一語時,斬擎天頗擔心地瞧著她似乎蒼白了點的面容。

  在他的呼喚下,好不容易自打擊中振作起來的開陽,冷靜理智地瞧著那一雙關心她的眼眸,而後她伸出手緊摟住他的臂膀,怎麼也不想放開。

  「我就不能跟著你去嗎?」在她聽過丹心對她開講武林盟主這十六年來的英勇事跡後,現下她只相信,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他身旁更為安全的避風港。

  「跟著我去打零工?」斬擎天感到有些不自在地想拉開她的手,豈料她卻更用力地將他給摟緊。

  「嗯。」開陽意志堅定地朝他頷首,並張大了水汪汪眼眸低聲向他請求,「我知道我很礙事,或許還會為你帶來麻煩也說不定,但我還是想跟在你身邊,我會盡量不造成你的困擾的,不要拒絕我好嗎?」

  「我是去工作,會累著妳的。」他搖搖頭,試著讓她明白其中的辛苦,「妳長年待在宮中,沒什麼奔波勞碌的經驗,所以待在客棧裡不是很好嗎?何必非得跟著我在外頭翻山越嶺餐風宿露?」

  「我不喜歡等人的感覺,我也不想孤零零的。」為求保命至上,開陽索性一骨碌地撲進他的懷裡,將他給當成唯一的護身符緊捉著不放。

  「妳怕孤單?」有些手忙腳亂的他,對於她的主動投懷送抱,只能張開兩手,不知到底該往她身子的何處擺。

  流瀉進她耳裡的字句,令已多年不再想過這事的她,不禁大大怔了一下,而後擱淺至她的心坎裡,像個漂流多年,最終還是回到原處的證據般,令她怎麼也無法直視。

  久久不見她回話,怕是踩著了她心痛之處的斬擎天,知解地拍拍她的腦袋,隨後拉開她籐蔓似的雙手,以指支起她的下頷,對她投以令她安心的一笑。

  「好吧,咱們回房收拾行李,明日就起程。」也罷,以他的功夫來考慮,要照料她應當是綽綽有餘,而他也挺擔心,已經夠不像女人的她,在他不在家的期問要是多與那些住戶或是東翁接觸的話,待他回來時,她會不會真成了個貨真價實的老男人?

  「直一的?」開陽喜出望外地眨著眼,不敢相信他竟然這麼好說話。

  「嗯。」斬擎天揉揉她的發,再牽起她的手,「走吧,出門前咱們可有得忙了。」

  任由他牽著她走,走在他身後的開陽,一路上,一直瞧著他有若偉山的背影,以及回想著方才置放在她頭頂上,一下又一下拍撫著她的大掌。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那種沉穩的力道,令人安心得就像是一副足以抵禦人事與風霜的堅固盾牌,好像在有了它之後,她就真的可以放下所有憂傷煩惱,就像那一株她蹲在巷角所看的不知名野花般,只是一徑地安心看著天上猶帶暖意的日頭,從不去想身後即將來臨的秋霜,到時又將會有多麼寒冷。

  走在她前頭,拖著她慢慢在巷中漫步的斬擎天,在身後的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忽地在頂上流曳的秋風聲中,聽見了她加入其中的低沉嗓音,有些意外的他,並沒有回過頭,只是靜心地聽著她開口唱出像是充滿人生挫折的高低曲調。

  「妳唱的是什麼?」斬擎天皺著眉,自認參加過無數的武林中人的壽宴或是喜慶節日的他,應是聽得懂她在唱什麼的,可無論他再如何翻找著回憶,就是憶不起哪個女伶曾唱過這怪異的曲子。

  「劇曲。」開陽搖搖他的手,「我偶爾會去宮裡的劇團一曇客串生。」

  「生?」他直覺地反應,「小生?」想來想去,女人能仿男人所唱的,大約也只有這種吧?

  「老生。」豈料她卻一桶冷水直朝他潑下來,瞬問澆熄他期望她能夠女人化一點點的幻想。

  的確,她的嗓音天生就略低,唱起老生來,確實是再適合不過。聆聽著開陽清唱出抑揚頓挫的曲子,滿心感慨的斬擎天,突然有些想哭。

  為什麼他遇上的,會是這款的老人家?

  她開始覺得,陪著他出門這是個蠢主意了。

  接連著爬過兩座山頭,走過無數路況奇差無比的山間小徑後,長年在宮中大門,二門不邁的開陽,這才深切地體會到自個兒的身子骨,幾乎可說是與老人無至少,就她在山路上看到的那些老人家,走起山路來的速度,都比她還要來得

  自從離開吞月城後,他們也才走了三日的路程而已,她就已是全身酸痛,很想路爬回天字五號房躺平了。據斬擎天說,照她這等腳程來看,他們要是再不趕趕路的話,恐怕武林大會結束時,他們還到不了那個地方。

  坐在歇腳的客棧裡,臨窗而座的開陽,微瞇著眼看向外頭這三日來最是折騰她的毒辣日光,一想到她還得這麼風吹日曬上幾個月,她就完全提不起勁來。她微微側首看向身旁那個已經很習慣這種生活的斬擎天,而後對他的衣著打扮再次感慨地搖首。

  雖說他是個武林盟主,但他真有必要這麼招搖出門嗎?

  瞧瞧他,又是一身整齊光鮮,講人路過也忍不住要多看他個兩眼,他是怕別人認不出他是武林盟主,還是怕他生得不夠醒目高大,沒人一路上頻頻對他行以注目禮?為了這事,這一路上她已勸了他好幾回,可那位在衣著禮儀方面全然無法溝通的盟主大人,依舊頑固地執行著他那讓人無法理解的堅持。

  等待了許久後,跑堂的店小二總算送上了他們期待已久的午膳地瞧著桌面上一壺淡而無味的茶水,兩碟賣相不怎麼樣的土色饅頭免費送的一小碟佐味鹽巴。

  「盟主大人。」望著一桌節儉的菜色,開陽頭疼地撫著額,「您不覺得,在吃的這方面……您庶民過頭了些嗎?」有必要省錢省到這等地步嗎?

  「能吃飽就成了。」長年下來,很習慣這等菜色的斬擎天,津津有味地啃著手中的饅頭。

  或許他是行,但她可不行,長年居住在宮中,她哪一餐哪一頓吃的不是精緻料理或是極品美食?而他呢?瞧瞧他,即使貴為武林盟主,即使他手中的饅頭只沾點醬油或是鹽巴,他照樣心滿意足地將它啃下腹。

  食之無味的開陽,一手杵著下頷,提不起精神地問。

  「讓我猜猜,只要你一出門換上了盟主的身份,路上若是遇見了熟人,或是有人認出了你的身份與你搭訕,你就得擺出盟主大人的架子請客擺闊,哪怕是銀袋裡根本就沒有多少銀子?在沒人看見的時候,你就省吃儉用的啃饅頭,或是在山裡打打野味吃吃野菜充飢,而最淒慘的是,若是你不巧在只剩饅頭的節骨眼上遇到了窮人時,你還是會把唯一的食糧給大方捐出去?」

  斬擎天訝異地張大眼,「妳怎都知道?」

  天、啊……

  她實在是太低估他的貧窮能力了。

  半趴在桌面上、,完全不想領悟他貧窮到什麼極限的開陽,直在心頭想:就算是心地善良,也沒必要餓死他自個兒吧?也不想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倘若長年下來他的身子因此而給餓壞了,往後他是要怎麼去拯救那些需要他的老百姓?而他,又幹嘛那麼顧忌他的臉面,情願餓肚子也要維持住他武林盟主的尊嚴?

  真是,從沒見過比他更愛面子的男人,也不想想換掉那身容易遭人認出來的盟主裝扮,扮成個小老百姓可以省下他多少錢?

  「盟主大人,不知您可曾聽過『人是英雄錢是膽』這句話?」哀歎再三後,開陽坐直身子,勉強自沮喪中重新振作起來,試著想改變一下因他而帶來的肚皮困境。

  「我也很不想這樣啊……」斬擎天愁容滿面地擱下手中的饅頭,打心底懷念起自家天字五號房能提供的一桌好料。

  眼看他說著說著就感歎起來,看上去就是一整個憂愁不已狀,開陽無力地垂下兩肩,非常不能適應一個好好的大男人,感情竟是如此纖細。就在他自艾自憐好一會兒,仍舊沒有半分止歇的跡象時,她終於忍無可忍的揚手朝身後一喚。

  「小二!」

  「客倌,您要點什麼?」

  她一鼓作氣點完對面那位貧窮老兄此時絕對吃不起的美味。

  「來只燒鴨和一盤切牛肉,再上兩道青菜,還有,麻煩湖壺最上等的龍井。」還好這回出門前,她事先有請丹心拿著她的印信代她跑一趟錢莊,不然她就得一路與他一塊餓得半斤八兩了。

  「這就來!」

  聽完那串足以讓他們再縮衣節食好段時日的菜單,內心直在淌血泣淚的斬擎天,緊閉著嘴,好不可憐地瞧著身旁不知民間疾苦的宮中貴客。

  「別痛在心裡了,我出錢啦。」開陽受不了地朝天翻了個白眼,在菜一一上桌後,展現出義薄雲天的氣勢,一掌用力地拍著他的背脊,「不先餵飽肚皮,你怎有力氣去打工賺錢?你就放、心點吃,不會耽誤到你的救民大計的。」

  「身為盟主,豈有讓妳請客的道理?」事關男性自尊,斬擎天當下坐直了身子,理直氣壯地回拒她頗為傷害他顏面的善心。

  「那你就不要一副外在光鮮無比,內在饑貧泣血的窮酸盟主相啊!」她大刺刺地澆熄他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一點點自尊氣焰,而後當著他的面,毫不客氣地朝滿桌的菜色進攻。

  居然講成這樣……斬擎天無言地扁著嘴。天生就不善經營之道又不是他的錯,人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事嘛。

  「妳今兒個怎又穿男裝?」隱忍了數日,愈看她的穿著打扮愈覺得刺眼,斬擎天忍不住又開始數落起她。

  「我向來習慣這麼穿,且要出遠門,一身的閨女打扮太礙事了。」開陽邊說邊勸他多少吃些,已經很能適應他每日都得像個老媽子般地嘮叨上一回。

  「妳在宮中也是這個樣?」

  「對。」開陽冷冷地向他提醒他所不知的現實面,「若我不這麼打扮的話,萬一朝中哪個大人一時興起,或是看走了眼看上我,因而想去向我家主子討了我,欲將我收作小妾或是把我打賞給底下的門人,你說怎麼辦?」她可一點都不想冒那個風險。

  「當然不行!」那怎麼成?

  她低首輕啜了口香茗,「所以說,與其給他人機會添我亂子,不如我一開始就阻止這機會發生。而我跟著你出門,本就很礙你的正事了,所以我理所當然得想法子將我造成的困擾,在事前就先行減到最低的底限是不?」

  猶如弈棋般,該事先考慮的、該先找條後路的,全都在最壞的事情發生前先行推演過。聆聽著她有效阻斷問題發生的話語,不知怎地,一抹熟悉的身影,就像個水印般停留在斬擎天的腦海裡。

  「聽妳說話,會讓我聯想起某個人。」打從認識她起,他就覺得她的性子與哪個人很像,今日一聽,他總算是有些明白了。

  「誰?」

  「我家的那尊侯爺。」他微瞇著眼,不得不懷疑起她的錢財是打哪兒來的,「妳在宮中,不會也似他一般廣開後門大收紅包吧?」

  開陽以指刮刮面頰,在這點上頭並不打算否認。

  「俗話說富貴險中求嘛。」既是身處在如狼似虎的宮中,不多撈一點怎划算?正所謂風險大利益也大不是嗎?

  斬擎天振振有詞地糾正她的不良觀念,「應當是富貴如浮雲,腳踏實地的掙錢才是正道。」

  「然後落得人前風光人後啃饅頭?」現實派的她不以為然地挑高秀眉,「若我是你的話,我情願活得市儈點。」光是賴著那不能看又不能吃的面子有哈用處?

  他有些受不了地直搖著頭,「妳跟一號房的那兩尊簡直就是同一掛的。」

  「我的道行可差得遠了。」她仰首飲盡最後一杯茶,「哪,我吃飽了,咱們該上路了吧?」

  「妳要剩下這些菜?」生性從不浪費的斬擎天,大驚失色地指著一桌她沒吃完的美味菜色。

  「……我命人打包就是。」她已經徹底認清這男人本性有多節儉,而他的荷包又有多拮鋸了。

  原本高懸在天上的日頭,在開陽一手拎著打包好的剩餘菜色步出客棧大門時,已來到她的面前,並在她的身後拖出一道長長的身影。先她一步走在她前面的斬擎天,突地頓住了腳步,轉身一把握住她的手臂,飛快地將她給拖至路旁的草叢裡蹲著。

  「怎麼了?」她不明究竟地看著他雙目緊盯著遠處的模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她這才在遠方的草原上見著一抹疾走的人影。

  「妳在這等我一會兒。」斬擎天不疾不徐地將她整個人往草叢裡塞,「記得,待會躲好別出來。」

  「慢著,那位是何方神聖?」開陽拉住他的衣袖,不明白他怎會突地換上一副正經八百的嚴肅面孔。

  斬擎天扳扳兩掌,「六扇門懸賞榜單上第二名逃亡要犯石磚,定價五百兩。」

  很能共體時艱的開陽,當下一掌重拍在他肩頭上。

  「盟主大人,您就快去掙錢養家吧。」五百兩?誰說武林盟主這行不好賺來著?若是她也有一身好功夫的話,她說什麼也要天天為六扇門努力拚業績。

  「包在我身上。」斬擎天取來些乾草遮在她的頭頂上,把她藏妥好後,即使出最快的輕功步法,以對方來不及迴避的速度朝目標狂奔。

  捨棄了民道,正在草原上趕路的石磚,在一陣冷意驀地自他身後扶搖竄上時,留心地朝一旁多看了一眼;然而就在他這麼一瞧時,不花片刻工夫就來到他面前的斬擎天,已站定好位子阻擋住他的去路。

  「斬擎天?」一時還無法反應過來的石磚,在認出了他那身武林盟主的標準打扮後,登時變得面無血色。

  「你認一認,這上頭的人可是你?」斬擎天自袖中取出厚厚一迭的懸賞單,自其中挑出了張人面繪像後高舉在面前。

  「是又如何?」石磚一掌緊按在腰際的佩劍上頭,深知遇著了兼差替六扇門辦事的斬擎天後,即絕無全身而退的可能。

  「我並無殺你的打算。」斬擎天看了看他的舉動,為免節外生枝,他選擇把話說在前頭。

  「笑話,我可是六扇門重要的人證,若是你殺了我,你以為你還能自六扇門那頭領到賞金——」石磚冷冷哼了口氣,可就在下一刻,斬擎天已腳下一蹬,無聲無息地朝他飛撲而來,並迎面朝他胸口擊出一掌。

  沒想到他動手前也不事先通知一聲,石磚一手掩著胸口,氣急敗壞地邊躲邊嚷。

  「你好歹也讓我把話說完呀!」

  「賺錢要緊,沒空同你囉唆。」斬擎天腳下一轉,以疾快的速度踩過草尖,在下一刻又來到他的面前,並在他出手前再賞他一掌。

  唔哇……難不成這就是朝霧口中所說的,江湖絕技草上飛?

  生平頭一回開眼界的開陽,滿心讚歎地張大了嘴,原本蹲低的身子,也因他倆愈打愈遠使得她不能瞧仔細,而忘了斬擎天的交代站了起來;然而就在她這麼一動,不經意輕輕觸碰到身旁的草葉之時,耳力靈敏無比的石磚登時轉過頭來,準確地對上了她好奇的目光後,他隨即拋下身後一掌一掌打著他,偏又不打死他,簡直就像打著他玩的斬擎天,改以措手不及的速度直朝她奔去。

  一陣天旋地轉後,開陽愣愣地眨著眼,壓根就搞不清方才發生了何事,她只知道,前一刻她還看著他倆打得好好的,後來也不知怎地,她的眼前就一花,在她回過神來時,她已從旁觀的觀眾晉級升格為局內人。

  「別過來!要是你殺了我,我發誓我定會拖她當墊背!」石磚一手緊繼住她的腰,另一手則緊諂住她的喉際,在斬擎天一步步走來時,他忙不迭地拖著她騰騰後退。

  斬擎天有些沒好氣,「你耳背不成?我不都說過我無意殺你?」真要打死他不就白忙了?

  眼看已是退無可退,去路就快被逼至盡頭的石磚,索性把心一橫,拖著開陽往身後高大茂盛的楓樹樹梢直竄,一二兩下即以上乘的輕功攀上了樹巔處。

  「下來。」斬擎天淡看他一眼,也不急著追上去,只是兩手環著胸站在原地。

  「有本事你就上來!」石磚一手緊攀住最頂端的樹身,再也不敢與他近距離地交手,打定主意就是要拿手中的人質賭上一賭。

  倒霉被夾在這兩個男人之間的開陽,此時此刻,兩腳懸在空中無立足之處,還遭人一手緊摟住腰際,害得她連想喘口氣都有些困難。在她久久都沒等到站在樹下的斬擎天採取行動,再次施展那些她看不懂的好功夫將她救下來時,她滿心納悶地瞧著他動也不動的模樣。

  就著逆眼的陽光,斬擎天大略地在心中估算出力道與距離後,不打算上樹去救人的他,彎身撿起一片掉落至地上的枯楓葉,在上頭灌注上了內勁之後,轉眼間原本質地脆弱,稍一用力一碰即碎的葉面,登時變得堅硬無比,而葉緣更是銳利有若刀刃。他揚起衣袖,正打算將它朝樹上射去速戰速決之時,他卻瞥見被挾持當作人質的開陽,手腳齊用地朝他揮舞著,像是想要對他說什麼,他不禁緩下了手邊的動作。

  「盟主大人。」隱約看出端倪的她,試探性地問:「你該不會是……上不來?」雖然這是很不可能的事,反正她不懂功夫嘛,隨口問問無妨吧?

  毫無預警來襲的沉默,頓時籠罩住樹上樹下,斬擎天在他倆皆訝異地張大了眼時,頗不自在地微側過臉以杜絕他倆探詢的目光。他沒想到,多年來他一直深藏著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居然會是在這個當頭,被她這個門外漢歪打正著給抖了出來。

  開陽語氣顫抖地問:「你……懼高?」

  微冷的西風款款吹過,繽紛多彩的秋楓漫天飛舞;然而分據樹上樹下的三者,則因此而更是尷尬和沉默。

  名揚武林、威震八方,被喻為史上武學造詣最高的當今武林盟主,之所以從不曾在人前展現過任何輕功的原因,就只是因為……他懼高?愈想愈覺得離譜的開陽,一手輕撫著微微作疼的兩際,難以置信地問向身後也一樣瞠目結舌的同伴。

  「喂,他究竟是怎麼當上武林盟主的?」

  石磚訥訥的開口,「我也開始懷疑了……」

  她看上的這座靠山,究竟可不可靠啊?

  「除了得罪了宮中之人外,妳還得罪了哪位朝中人士?」

  大清早的,秋露仍留在草葉上靜靜反射著朝陽,一夜未睡的斬擎天,在天未亮前就已通知六扇門轄下官差,前來將被他手到擒來且已打包好的石磚給捆回六扇門受審。送走了官差後,為趕時間的他拎著開陽再次趕路,只是在上路沒多久後,他忽地停下腳步,轉過身將開陽給擺在面前與她眼對眼鼻對鼻、決定不再繼續將疑問給窩藏在他的腹裡。

  開陽愣了愣,而後頗心虛地將兩眼往旁邊的方向飄。

  「我這麼人見人愛,怎可能得罪什麼大人?」他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說實話。」斬擎天不吃這套地瞪視著她,左右開弓地各以兩指緊捏著她的面頰要她吐實。

  「他們應當是認錯人而已。」被捏得很痛的開陽直皺著眉。

  他不客氣地拆穿她的謊言,「打從咱們出門起就一路跟在後頭,每夜都突襲個兩回,這也算是認錯人?」她當真以為他什麼都不會發覺不成?這陣子每夜都得起床好幾次打發來者的他,可沒她想的那麼容易唬弄。

  「咦?」從不知他已在暗地裡解決多少追兵的她,霎時錯愕地瞪大了眼瞳。

  斬擎天試著推論,「妳在朝中所得罪的人,是個來頭不小的大人物?」能夠出得起日夜都躲在後頭隨時準備暗算這等身家,主謀者定是財源寬裕的朝中大富。

  「嗯。」她撇過眼,直在心底想著他與步青雲的交情究竟有多好,他又會在何時全盤知曉她的背景。

  「若是不達目的,他們不會罷休?」就那票偷襲者的狠勁來看,他很難不這麼懷疑。

  「應當是。」要不是深怕小命不保,她怎會死活都要賴著他?

  「好,我明白了。」他轉眼想了想,當下即轉過身再次上路,並未繼續對她窮追猛打那些她從不主動對他說的內幕。

  「你不問我是誰派人在後頭追著我跑?」

  「妳想說我就聽。」他以掌拍拍她的頭頂安撫著她,「總之,妳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會設法擺平他們的,因此這事妳不需擔心,我不過是想明白原委而已。」

  「那你呢?行走江湖多年,你會不會也有仇人?」很擔、心會為他帶來負擔的她,一股揮之不去的自責感,不知怎地就是直纏著她,讓她很難置之不理。豈料斬擎天卻爽朗地朝她搖首,「從未有過。」

  「這怎可能?」她頗不信任地睨他一眼,壓根就不信他這十六年來從沒得罪過半個武林人士。

  「我真的沒有仇人。」他再次鄭重地向她聲明他在這一行做人到底有多成功。

  開陽歪著頭問:「因為沒人敢斕著你行善?」

  「或許吧。」他哪知道每個與他同行的人,每回一見到他,干哈不是擺著欽慕的臉色給他看,就是以同情到極點的眼神向他致敬?

  「為什麼你要對那些人伸出援手?」大概明白他人心態的開陽,到目前為止,還是不明白他為何會以拯救天下人民於水火為己任。

  原本一直對她侃侃而談的斬擎天,在她問了這話後,忽地沉默了好一會兒。就在她以為她問錯話題時,他卻仰首望著林間的葉梢,音調沙啞地答道。

  「因為我看見了。」

  「看見了?」就著刺眼的陽光看向他的側臉,開陽有些看不清楚他此刻的模樣。

  「就是因為看見了那些人需要我幫助的模樣,所以,才會更加覺得不做些什麼不行吧。」他回過頭來,神情專注認真地瞧著她,一字字脫口而出的話語,就像是諾言一樣,「我並不想在事後困擾或是悔恨當初為何我不盡一己之力,因此該做的事,當下就要做。」

  撞擊在心底深處的,是種從未體驗過的深刻感動,開陽一手撫著胸口,模糊地想著:此刻在他眼瞳裡堅定的目光,是在親眼目睹過多少風霜苦難後,才會如此確信不搖的?而他的這一雙眼,又是經歷過多少哀傷的洗禮後,才能變得如此溫柔與體貼的?

  「哪怕是你得散盡家財?」開陽試著迎上他毫不猶疑的雙眼,卻在他正視著她時,下意識裡想要將自己躲藏起來。

  「對。」

  她不懂,他將自己擱在哪兒?

  當他人得到了他的幫助,食飽穿暖之餘,又有幾人曾經為他的處境設想過?那些人知道他也餓了嗎?他們知道他為了繼續提供協助,暗地裡是多麼賣命幹活,一點也不像個地位高高在上的盟主嗎?而他,為何又能如此輕易地將自己置在眾人身後,再裝作只看得見他人面上的快樂,卻從來都看不見自己的難過?

  「你是傻子嗎?」就算他再如何為他人設想,他明白這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真心需要他的幫助,又有多少人只是打算利用他?而這麼一味地為他人付出,他都不累的嗎?

  斬擎天不以為意地笑著,「就算是某方面傻,也是最傻的武林盟主。」

  「就為了那個武林盟主的身份?」不就只是個地位的表徵?

  「這身份,不是用來打打殺殺,或是暗地裡仗著武藝去賺取多少不義之財的;它是個武林正義的象徵,一個必須為眾人付出,去傾聽平凡百姓們訴苦的地位。」將兩眼望向遠方穹蒼的他,娓娓地道出在他眼中,身為武林盟主該盡的職責。

  林間的風兒拂過開陽的髮梢,亦輕柔地撫過她的心弦,她怔怔地看著他,從未想過,對眾人來說,那集合了所有的名利私慾,人人求之不得的地位,在他眼裡,卻是另一種他人無法想像,必須得費盡心力去承擔的重量。

  斬擎天邊說邊為她撥開覆面的發,「我很清楚,憑借我的武藝修為我能得到些什麼;但我喜歡這世上所有的人們,不管是平凡的、毫不起眼的、溫柔的、膽小的、卑鄙的、想要保護自己的、只想要活下去的,我都喜歡,也願意為他們付出。」

  「……為什麼?」

  「因為他們都很溫暖,也都有著一顆不被他人瞭解的心,所以我喜歡他們努力活著的模樣。」

  逗留在她面上的指尖,觸感輕柔得像蝶兒輕吻般,溫柔得就像他對待每個人的柔軟心意一樣。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又窮又多愁善感的盟主大人,他的胸懷像片壯闊的藍天,無垠無際,可以容納下每一片漂流的雲朵,而在讓人動容之餘,卻又不禁要為他的單純與無私感到心酸。

  「即使是壞人?」開陽深吸了口氣,總覺得喉際似粳住了什麼。

  「縱使是壞人,不也在某方面自私得很可愛嗎?」斬擎天笑了笑,順手為她整理起她被風吹亂的發。

  「若是殺人者呢?你會殺他們嗎?」

  「我會。」他毫不猶豫地頷首,「為了其它安分守己活著的人們。」

  「你有沒有想過,即使你為他人做再多,你可能什麼回報都得不到?」她怔愣地看著他細心整理的模樣,滿心空洞地問。

  斬擎天樂觀地搖首,「我只需要他們的笑臉,不需要任何回報。」

  只是這樣,就可以滿足了嗎?

  開陽落寞地垂下蚝首,怎麼也想不起,那一個當年也曾經這麼想過的自己,如今又是身在何處。

  「妳怎了?」斬擎天有些擔心地抬起她的下頷,不太明白方才在她面上一閃而逝的失落究竟是什麼。

  「沒事,只是餓了……」開陽勉強地擠出笑臉,才想轉身繼續上路時,她忽地想到一個攸關他倆的大問題,「你身上究竟還剩下多少錢財?」

  方纔還泱泱大方與她暢言行善理念的斬家盟主,先是面色一僵,而後怯怯地看向繫在他腰間扁平的銀袋。站在他面前與他一塊低首看去的開陽,則是在目測過裡頭大概還剩下多少後,涼聲說著。

  「我聽東翁說,上回你出門前,你向東翁預先借了筆款子。」據她觀察,東翁是個有頭有臉之人,出手自是不可能小氣,可才多久時間而已,這位仁兄就將那筆錢給花得一乾二淨?

  「前陣子,我經過一座村子,那兒對外唯一的橋樑壞了,所以……」斬擎天的兩肩登時畏縮地抖了一下,頗心虛地垂下視線不敢看向她。

  「你就拿那些錢替他們造了座新橋?」已經算是頗瞭解他的開陽,連想都不用想,也知他絕對干了哈好事。

  「嗯……」

  她還是很疑惑,「就算是這樣,那總有些剩下來吧?」又不是石造或玉雕的,一座橋能花上多少錢?

  「我看他們村裡的路都坑坑洞洞的……」斬擎天愈說聲音愈小,頭也跟著愈垂愈低。

  「就『順道』連路也一塊鋪了?」開陽兩眉一挑,總算是逮到重點核心了。

  「對……」

  「在離村前,你還順道做了些其它的小事是不?」唉,眼下這已經不是貧窮問題,而是更嚴重了點的人格問題。他八成是那種有一就有二,有二就不會落了三的類型,依她看,他這性子要是不改改,恐怕東翁借他再多錢也是不夠用。

  「是……」

  開陽很想仰天長歎,「你是聖人投胎不成?」他要是把錢全拿去吃喝玩樂,日後餓死了,相信也沒人會同情他一分;可偏偏他全都是拿去餵飽別人幫助別人……

  怪不得東翁願借他錢,因為指死他也不是,餓死他,則更不是。

  「我只是在做我該做的事……」斬擎天小小聲地重申他行走江湖的理念。

  「行了行了,我已經非常深刻地明白為何你會兩袖清風的原因了。」她一手掩著臉,無力地朝他擺擺手。

  「有哈法子?」他滿面無辜地轉著手指頭,「來得快去得更快嘛。」

  「哪,從今日起,你我的開銷就全由我來做主,你不許再插手,沒意見吧?」思前想後不過一會兒,決心治標更治本,不想再任由他一路窮下去的開陽,豪氣萬千地一手指著他,大聲向他宣佈。

  斬擎天抗拒地皺著眉,「那怎行?」男子漢大丈夫,讓女人付錢?這事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

  開陽一把扯過他的衣領,眼一瞠,眉一揚,氣勢驚人地壓低音調朝他喝問。

  「你不是要對我負起責任?難道你希望我陪你一塊餓昏在路上不成?」沒錢的人沒資格說話。

  「好、好吧……」強龍硬是壓過一尾地頭蛇,但他還是不忘他的堅持,「待我賺到錢後,我定會連本帶利的還妳!」

  「貧窮盟主,眼下你只要專心對我負責就成了。」開陽一掌往他的頭頂招呼過去,「快走吧,你得趕趕場子努力賺錢養家養民養正義。」

  再次踏上蜿蜓的小道後,不過多久,他們來到了一處臨水的河岸,秋日盛綻的蘆葦將沙洲處妝綴成一片熱鬧的景致,風兒吹來,修長的枝葉猶如陣陣翻浪。

  當長年身在宮中而無法親眼一瞧這景象的開陽,邊走邊讚歎地瞧著時,走在她身旁的斬擎天,兩眼卻直落在沙洲不遠處一幢以蘆葦所築的矮房上,她跟著看過去,遠遠地,她瞧見了一名老婦,正辛苦地將梯子架上矮房房頂,並試著想將一捆捆新采的蘆葦給搬上去修補房頂。

  當一直領在前頭走著的斬擎天愈走愈慢,並頻頻回首往後頭的那幢矮房看去時,開陽歎息地瞧著他面上那等很想去幫,卻又畏畏縮縮,深怕若是去幫了的話,好似就會遭到她責怪的神情。

  「去幫她吧。」她索性停下腳步成全他的心願,省得他一直將這事記掛在心上。

  如獲特赦的斬擎天,朝她漾了個大大的笑臉後,」且即轉身匆匆飛奔而去。跟在後頭的開陽,則是拖著步伐慢慢地走過去,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看著他抱了一堆蘆葦跳上還不至於能讓他懼高的房頂,開始忙碌地除去房頂上的舊蘆葦後再替換上新的。

  自雲端露臉的秋陽,勻勻地將日光灑落在他的臉龐上,讓他面上的笑容看來更顯璀璨。雖然她也常見他笑,但她覺得,依循著自己心意行善中的他,面上一派純粹歡喜無私心的笑意,是她見過最好看,也最讓人捨不得挪開目光的。

  這般看著他,她恍恍地思考著,似乎在今日之前,她總是過著得過且過的日子,她從沒有好好地正視自己過。

  她不像他一樣,頂天立地的站在屬於自己的天空下,正視自己該承擔的責任,也面對自己謹守的義務。他選擇了該承擔就承擔,對自己的信念堅定不移,哪怕他會因此得貧困過日,或是得在暗地裡忍受他人的嘲笑,他還是不輕易改變更不輕易放棄,該救的、該殺的、該濟的、該同情的,沒有片刻的猶豫過,該做就去做。

  而她呢?她總是在夾縫中尋找一個最簡單、最能活下去的方式,隨時隨地都在想著該怎麼去與環境和得失妥協。她從來都不會去想,她究竟應該堅持些什麼,或是冒著危險去捍衛些什麼,更遑論是那些在他眼中理所當然,而在她眼底,卻是她從不能去考慮過的正道或是歪道。

  因為對她來說,身在宮中,光只是活下去,就是件艱難無比、必須用盡心力的人生唯一難題了,至於其它的,實在不是她能或是該去在意的本分。可即使是這樣,縱然有著數之不盡的堂皇理由,在骨子裡,她還是很羨慕。

  她羨慕他可以活得那麼黑白分明,事事在他眼中總有個是非曲直;她羨慕他的從容與單純,與輕易就能自他人面上得到的感謝笑容。

  她羨慕他那顆柔軟的心。

  若是她也能像他這般就好了。

  「開陽,幫我拿些蘆葦過來!」鋪完了大半面的房頂,欲再鋪另一面的斬擎天,朝站在蘆葦堆附近的她伸出手。

  站在樹蔭底下的開陽愣了愣,因此時此刻他喚她的語氣,在她耳裡聽來,不知怎地,就是令她覺得再愉快順耳不過。

  她挽起兩袖,「這就來!」

第4章
   
  「不在?」朝霧失望地垂下兩肩,沒想到千辛萬苦才打聽到消息,並想盡法子溜至吞月城後所得到的結果,竟會是這般。

  趁著晌午時分客棧內的人潮還不算鼎沸,東翁本是打算乘機好好整理一下帳簿的,可就在面生無比,找上門來劈頭就指名要找開陽的這位客人駕臨後,先前還存在東翁腦海裡的念頭,隨即遠逸而去,替換上的,是許久不見的疑心與好奇。

  「這位客倌找開陽姑娘有事?」東翁將兩手擱在袖裡,朝這位身份令他存疑的新客漾出職業式的笑臉。

  愈想愈心慌的朝霧急切地問:「她究竟是上哪去了?一個人嗎?她身上可有帶著銀兩?」

  善觀人相的東翁轉了轉眼眸,一開口便先緩下他的心。

  「她上哪去我不清楚,但陪著她一道出門的是當今武林盟主,我想她應當是不愁吃穿且安全無慮。」

  他一愕,「武林盟主斬擎天?」那女人是怎麼回事?就連逃難落魄時,也能走這種大運?

  「就那傢伙將開陽姑娘給撿回來的。」東翁熱情地為他奉上一碗解渴的茶水,並在暗地裡仔細地將他給打量過一回。

  「太好了……」心事全寫在面上的朝霧,毫不掩飾地拭去額間的汗水,一手取過茶水後,儀態端莊地掩著袖一口氣將水喝盡。

  大致抵定內心猜測的東翁,兩眼微微膘向站在他身後的韃靼。

  「請問,你與開陽姑娘是何關係?」收到暗示的韃靼,相當配合地擠站至他的身旁,裝作一臉好奇地問。

  「我是她的友人。」總算是放下這陣子來懸在心中的大石,朝霧想也不想地就回道。

  打從出宮探病,到後來變成守喪的開陽與他失去聯絡以來,這陣子,日日寢難安食無味的朝霧,從沒像今日這般打心底感謝老天對於開陽的厚愛。

  據他的打聽,開陽的義兄,前陣子在辦妥父親後事後即與開陽斷絕關係,舉家不知遷至何處了。而這陣子在蝕日城與吞月城裡,不管是朝中哪一方派出的人手,都打聽不著開陽的消息,害得他直在想,開陽若不是早就被逮著了,就是被窩藏在眾路高手都找不著的安全所在;只是他萬沒想到,開陽所落腳的地方,竟會是在這間她一直都很看重的客棧裡頭。

  「這位客倌?」東翁在他兀自撫著胸坎慶幸時,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

  「今日我來,是想帶點東西給她。」這才想起正事的朝霧,自懷中慎重地取出一隻繡功精緻的錦袋,「請務必將這交給開陽。」

  「務必?」伸手接過錦袋的東翁,玩味地重複那令他起疑的二字。

  「對,在下個月月底前,請您定要派人親自交至她手上。」深怕趕不上期限的朝霧,在說完了後,還請托似地對東翁大大鞠了個躬。

  「能否告訴我原因?」東翁惦了搪手中錦袋的重量後,兩眼不著痕跡地探向他那憂心的眼眸。

  朝霧卻在這時選擇不再透露口風,「恕在下無可奉告。」

  「我明白了,我會如期將這轉交給開陽姑娘的。」不想對他窮追猛探的東翁,識相地朝他微微頷首。

  「那就拜託您了,在下告辭。」像是一刻也不能多待的他,左右看了四下一會兒,再三對東翁低首請托後,隨即不敢多逗留地急急走出客棧。

  就連告辭二字都來不及說的東翁,目送著那位來匆匆去也匆匆的老兄,踩著焦急的步伐在繞過大街後,隨即乘著私人小轎,閃躲人群般地消失在小巷裡。

  負責一搭一唱的韃靼,靠在櫃檯邊一手撐著下頷,滿心好奇地盯著那只錦袋問。

  「你猜這會是什麼玩意兒?」

  「若不是與金錢有關,那大概就是與性命有關了。」東翁搖了搖手中的錦袋,大致在這重量1畏猜出它裡頭裝的可能會是什麼東西。

  「東翁,他是個官。」長年待在這家有著一號千里侯,朝中百官日日都來報到的客棧裡,他們哪門子的官員沒見過?想要在他們面前隱瞞身份,那位不熟練的陌生官還嫌功力弱了點。

  「嗯,很明顯是。」且還是個常在宮內走動,不常與民有所交流的宮內內官。

  韃靼不解地搔著發,「盟主大人的那位開陽姑娘,她究竟是什麼來頭?」

  回想起那日開陽與上官如意在頭一回見面,即讓他覺得曖昧不已的交流目光,決心挑個好日子親自上天字一號房走一趟的東翁,慢條斯理地將那只錦袋收進懷裡。

  「這就得問問一號房的侯爺夫人了。」

  「我睡不著……」

  「那是妳的錯覺,妳很睏了。」

  「不,我是真的睡不著。」

  「妳明明就累得都睜不開眼了,快睡快睡。」

  「我一點都不想睡。」

  「好吧,我哄哄,哄完了就要睡喔。」

  開陽抓狂地大吼:「你究竟聽不聽得懂人話?」

  橘艷的霞輝,尚徘徊在西方的山際流連不忍離去;初舞上天際的星子,隱隱約約的,猶不透亮璀璨;而秋夜柔媚似水的夜色,則拖著緩慢的腳步,還未正式駕臨夜空。

  坐在床鋪上的開陽,遙望著窗外院裡魚貫禪堂做晚課的僧人們。今日在與斬擎天一塊來到這間禪院借住一宿時,她原本因為在外頭打野鋪了好幾日,今晚終於能睡在房頂下而感到開心不已的;可她卻不該忘了,每日一到了傍晚時分,也就是她一天裡最是痛苦異常的好時辰,而那原因,就出在這名與她同睡一室的某位室友身上。

  早早就上了床鋪的斬擎天,翻過身瞧了瞧睡在遠處另一鋪上的開陽,在她的表情已顯得有些張牙舞爪時,他不忘提醒她。

  「天未黑就一直喊累不想趕路的人是誰?」

  開陽氣結地翻身下鋪,穿上鞋就衝至他的鋪旁,將說著說著就要翻身去睡的他給轉回來面對她的難題。

  「可在這時就睡未免也太早了!」天才剛黑,怎可能睡得著?他夜裡想要省燈資她是可以理解,但每日都像這樣七早八早就逼著她睡,這實在是太過頭了。

  「不然呢?」因練武的關係,長年生活就是規律無比的盟主大人,夜裡除了睡眠大事外,對於其它事一概都不感興趣。

  開陽拖著他的臂膀,「咱們去鎮上逛逛。今晚鎮上有一年一度的南北市集,就算是去透透氣也好。」她記得傍晚在上山投宿之前,她在鎮上是聽人這麼說的。

  他縮回手,「有哈好逛的?」他又沒錢買東西,去看心酸的嗎?

  「去瞧瞧六扇門最新貼出來的懸賞榜單,對咱們來說,似乎是件挺有趣的事。」她將臉一板,不疾不徐地為他溫習起他的最新豐功偉業,「你忘了昨日你把手中最後一件零工完成後,都做了些什麼?而昨日順道預先支光了六扇門的賞金,全都拿去路過的農村一曇賑旱的人,又是誰呀?」

  「……」標準的打蛇打七寸。

  「總之,我再也受不了你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了,起來陪我消磨時問。」開陽一鼓作氣地將氣短的他給拉起,不許他又讓她一人獨自面對無聊長夜,而他老兄卻早早夢遊仙境去。

  因無財,故所以氣短的盟主大人,在開陽的冷臉下,只好不情不願地起身穿鞋著衣,就在他打算把髮束好時,她愈看愈覺得不對地朝他揚起一掌。

  「慢。」

  「妳做什麼?」斬擎天不解地瞧她先是弄亂他的發壁口,將他給弄得披頭散髮的,接著又搶去他手中的外衫,改拿了件禪院裡禪師的舊衣給他披上。

  「省得待會兒你在被人認出來後,又善心大發地當起散財童子。」她撥亂他的發,再把衣裳扯得歪七扭八的,用力營造出邋裡邋遢的形象。

  斬擎天緊斂著眉心,壓根就不願以此失禮的面目出門見人,在他抗拒地想重新整理過時,開陽冷聲地提醒他。

  「別忘了你的銀袋早就空了。」現下掌管他倆經濟重權的人,可不是他老兄。

  他還是滿心的抗拒和不安,「可這……」

  「放心,沒人認得出你是誰的,你的盟主招牌可光鮮整齊得很,任誰也不會相信你就是斬擎天的。」她爽快地一掌勾上他的肩頭,直壓著他往外頭走,「走吧,咱們找樂子去。」

  遭她一路給拖出禪院外,來到了夜晚遠比白日還要美、人潮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後,斬擎天先是找著了貼著六扇門懸賞榜單的公告處,伸手取下幾張他認為能在趕路時順道去辦的榜單後,他就被等不及的開陽給拉去逛攤商遍佈的大街。只是在人擠人的街道上走馬看花地逛了一會兒,斬擎天即一如往常地發現,他又再次弄丟了他家那個既會迷路腳程又特慢的姑娘家。

  隨著夜色愈來愈深,自鎮上的十字大街的東邊找至西邊,再從另一頭的南邊找回北邊,全然沒有享受到什麼逛街的樂趣,一整晚就忙著找人的斬擎天,在心慌地來到他們走散的地點,打算再找不到就先回禪院看看時,卻赫然發現了一抹杵站在道上不動,看似妨礙他人行走的孤單身影。

  揚首看去,開陽就像只被遺棄的狗兒般,孤零零地站在他們曾走過的地方等待主人歸來,風裡的她,稍微寬大的衣袖弗弗曳動,往來穿梭的人潮,則好像隨時都會將她給淹沒。雙眼一直凝望人群的她,在一對對的男女或是一家大小經過她身畔時,她看向他們的目光,好似十分羨往,勾留在他們身上的視線也格外地久長。

  不知怎地,這讓斬擎天的心頭不禁一熱,某種朦朦朧朧的情緒,促使著他趕緊奔上前將走失的她拉來身旁,並牽起她的手就怕會再丟失她。

  然而出乎他意料地,開陽才欣喜他回到她身邊不過片刻而已,突地,她收起了笑臉掙開他的手。

  「別這樣。」

  他拉回她的手,「為何?」日日就是由他這般拖著她趕路的,怎現下她才來與他扮生分?

  她頻頻閃躲著四下不斷朝他們射來的關愛目光。

  「兩個大男人手拉手逛街,這太怪了,我可不想被人誤會我有那方面的癖好。」光只是他一人就夠醒目了,再加上個穿著男裝看起來不像女人的她?

  「妳又不是男人。」斬擎天才懶得理會她多餘的擔心,照樣伸手過去就是要與她十指緊握以保萬一。

  「這麼暗,他們可瞧不出來。」不肯妥協的開陽,也不管他們這般是否更加丟臉,當街就與他上演起拉拉扯扯的戲碼。

  當佇立在大街上圍觀的人們愈來愈多,而他倆也因互不相讓全忘了所處何地,一徑地大眼瞪小眼,看誰先投降時,遠處一道微弱陌生且令他警戒的氣息,這才讓不知丟臉已丟夠久的斬擎天總算是有些清醒過來。

  「倘若不能手拉手,那能摟摟抱抱嗎?」他不動聲色地瞧了身後一眼,再調過了目光,兩眼悄悄越過她的肩頭,直望向她身後一旁彎曲且不寬敞的小巷。

  開陽一頭霧水,「哈?」

  趕在被不速之客包圍前搶先發難的斬擎天,二話不說地彎身摟抱起她,在她兩腳一離地時,他首先躍至路旁民家的房頂,點腳踏過後,落在他事前看好的巷子裡,使勁狂奔了一陣,再翻身躍至另一條小巷裡,也不管懷中的開陽沒什麼這種經驗,和會不會因此而被他嚇掉了三魂七魄。

  「你這是在做什麼?」急速竄過的風兒低低在她耳邊呼嘯,頭一回體驗到疾速飛奔的開陽,緊張地在他耳邊扯大了嗓子問。

  「負起我對妳的責任。」斬擎天側首看了遠處一眼,見來者們的輕功不屬泛泛之輩後,他乾脆抱著她再躍過大街小巷。

  「嚇死我還是吃我豆腐?」她邊問邊撥開他因風披散在面前的發,免得他跑著跑著,就因視線不清帶著她撞上路邊大樹或是民家。

  「是保住妳的小命。」忙裡分心的他冷靜地更正,在身後的追兵愈追愈近時,他索性在奔跑中猛然回身,騰出一手接住朝他射來的暗器,再順勢抽射而出將它給物歸原主。

  拐彎繞過巷底,在來到大街的另一頭時,斬擎天使出上乘的迷蹤步法加快了速度,開陽只覺得,一晃眼間她就離開了方纔之地老遠,接著,大街上的燈影自她的頂上全數散去,不適應的黑暗漫了過來,而他也在這時終於止住了腳步。

  甩開身後的跟班帶她來到偏僻的暗巷後,斬擎天緩慢地放她下地,趁她猶在喘息並平定下滿心驚魂的這當刻,他先是脫下他的外衫將她從頭到腳都罩住,再將靠站在牆面的她整個人給摟在懷裡。

  「別出聲。」當刻意放輕的步伐聲靠近時,斬擎天一手環在她的腰際將她拉得更近,一手則防備地按抵在牆面上。

  「又是夜裡常來拜訪你的那些人?」開陽壓低了音量,小聲地在他耳邊低喃。

  他沒好氣的更正,「這回來的是新面孔。」有沒有搞錯,她才是害得他夜夜都沒法安睡的元兇吧?

  「還有分新舊面孔?」

  「噓……」斬擎天低下頭向她示意,不意朝她一看,他登時屏住了呼吸。

  鎮上大街不甚明亮的光影,像層白色的薄霧似地,淺淺淡淡地映在她的面上,平時都采男人裝扮的她,因方纔的奔跑而披散著一頭青絲,現下看來,膚白貌艷,風情無限,像極了個美麗的誤會,讓他忍不住想將這樣的她再多留在腦中一會兒,再多看她一些。

  遠處巷中在風中不安舞動的燈影,突破幢幢黑暗,一點一點珠綴在她的面容上,不知為何,他難得有空平靜下來的心弦也跟著搖曳,總是忙碌過日的他,已不記得,他有多久沒有如此好好地凝視著美好的事物過了。

  當吹拂在她頸畔的氣息,使得開陽怕癢地頻縮著肩時,斬擎天格外敏感地察覺到,她緊抱住他身子的雙臂是如何牢牢地攀附著他,而她溫暖且迷人的體溫,則透過了她總是穿得頗單薄的衣裳陣陣透了過來,再緩慢地漾上他的心梢,令他空洞洞的心房多了一點點的暖意,少了一些些她在他眼中總是不怎麼女人味的遺憾。

  「走了嗎?」開陽倚在他懷裡問著,因他高大的身形根本就沒法看清外頭發生了何事。

  「……還沒。」早就走得老遠了。

  「咱們還得躲多久?」站得兩腳有點酸,也因方纔的逃命之舉而感到有些疲累,開陽在淺淺的睡意來襲時,忍不住以臉贈著他的胸坎。

  「再一會兒吧,他們還在街上來來回回找著妳。」他的指尖滑過她的面頰,依依戀戀的,並不急著打破此刻難得的氛圍。

  「噢。」

  在打起小盹來的開陽就將睡著之際,斬擎天轉過身子靠在牆上,伸手將她按靠在他的胸口上。當倚著他的她漸漸放鬆了身子,呼吸聲也愈來愈沉時,一種難得的起伏思潮朝他兜攏下來,來得沒有絲毫徵兆。在這當下,沒有歲月、沒有惱人的貧富、沒有像抹不散遊魂跟在他們身後的生死問題,只有他滿心不可告人的轉輾難言與忐忑。

  她沉沉垂下的眼睫,像則只說了一半的故事,沒有告知他太多的來龍去脈,再藉著睡意輕盈地跳開,撇下他獨自困囿在角落一曇打轉。

  他不知他轟轟的心音,是否洩漏了此刻他有些異樣的心情;他亦不知,他究竟是打算抱著她在這站到何時才會感到心滿意足。可是在歷經了長久的孤單後,滿滿的胸臆裡和懷裡,多了一個她的感覺……

  真好。

  醉酒的紅楓,攜著隆重躍上季節舞台的秋意,將山頭沱染成一片的金紅秋色,與天際的艷日兩兩相應。

  走在鋪著大石的山道上,斬擎天低首瞧著手中方自天水一色那裡領來的一張張銀票,滿心歡喜地加快了腳下的步伐,一口氣躍至武棋院的山門處,想快些拿給開陽看看,好讓她稱讚他個幾句。

  兩日前,為免白日與夜裡都沒法好好休息,斬擎天決定將開陽托給開設武棋院的老友幫忙照料,他則是以武棋院作為據點,為六扇門的天水一色緝拿這區域裡所有的通緝犯,打算一鼓作氣先打完所有零工賺足盤纏,而後再專心趕赴武林大會。

  兩掌推開沉重巨大的山門後,直接繞過正堂來到東院客用廂房裡的他,並未看見開陽等待他的身影,他納悶地踱出東院,正想找個人問問時,縮躲在弈棋大廳外的一道道鬼祟身影,輕易地就招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無聲無息地來到那些院生的身後,好奇地朝廳裡看去。

  端坐在大廳裡的武棋院院主天機,一改在斬擎天印象中總是一派從容的印象,此時正難得地緊斂著眉心,雙目不斷地在棋盤的方格裡不安地游移,而隔了只棋盤坐在他對面的開陽,則是一副又沒睡飽的德行,不雅地盤腿坐在地上猛打呵欠。

  見著這一幕,滿心只想進去廳裡糾正開陽坐姿的他,不意往旁一看後,他登時愣了愣,忍不住趕緊打量起四下,這才發覺整個武棋院裡的院生,都不練棋也不練武地跑來這偷窺起他們弈棋,而那些人的目光,則是一改舊習,不放在天機的指尖上,而是集中在開陽露出來的頸子上流連不去,尤其是在開陽歪著頭思考下一步棋,當穿過簷下的陽光筆直地映照在她的身上,更是襯出一派誘人的雪白膚色時,眾人面上的神情也隨之變得有些恍惚。

  緊握著銀票的斬擎天,進門前的好心情,不知怎地,全都在眾人看向開陽的露骨目光下煙消雲散。滿心不是滋味的他,默然地將手中的銀票放進懷裡,而後兩手環著胸靠在廊邊處,揚首瞪看向大廳上那個棋藝號稱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老友,破天荒地為了爭口氣,硬是絆著開陽在棋盤上掙扎著,就是不肯痛快點大方認輸後放人。

  差點打起瞌睡來的開陽,在對面的天機總算願意認輸後,站起身子大大伸了個懶腰,打算回房裡補眠睡一頓的她,正想走出廳外時,一見不知何時已回來的斬擎天正倚在廊上朝她勾勾指,她隨即漾開了笑臉,三步作兩步地朝他跑去。

  「你回來啦!如何,賺到盤纏了嗎?」

  「嗯。」斬擎天摸摸她白裡透紅的臉蛋,「妳怎一臉都是汗?」

  「沒法子,天太熱了。」她不舒服地拉拉衣襟想透透氣,見他腰際繫了只水壺,她不客氣地一把拿過,當著眾人的面,不顧形象地仰首痛快解渴。

  穿過屋簷的日光,靜靜照射在她仰直的頸項上,近距離瞧著她的斬擎天,忽地覺得口乾舌燥,尤其是她大口喝水後,殘留在她唇上晶瑩的水珠,在路經她微微敞開的衣襟滴落在她的鎖骨上時,一種好似以慢火細熬而成的熱意,透過他的眼,好整以暇地,一路熨燙進他的腦海裡,令他覺得喉際也乾渴了起來。

  四下探來的目光,像是共犯似的,昭示著他一時片刻間沒掩住的心思,他忙不迭地揚手想幫她把衣裳攏好。當他的指尖滑過她的肌膚時,柔嫩又誘惑的觸感,感覺既像塊上好的緞子,又像塊脂滑的白玉,正等著虔心之人前去撫摸,他忍不住想起,那一日記憶裡的水中芙蓉,那時的她,就在他的掌心之下……

  「咳咳。」站在廳上遠觀的天機,在斬擎天一徑地對著她發起呆時,忍不住出聲提醒他。

  斬擎天回過神來,赫然發現自己的指尖竟已開始在她的頸上游移滑行,他連忙縮回掌指,轉過身拉著她快步回到東院的廂房。

  一手任他拉著,開陽心不在焉地邊走邊哼唱著她拿手的老生調,全然不知走在她前頭的斬擎天,為何會警戒地繃緊了肩頭,而在她身後,又是瀰漫著何等詭異的氣息。回到房裡的她,開心地點著斬擎天交給她的銀票,小心收妥後,她便大刺刺地坐在窗畔,蹺著二郎腿繼續哼哼唱唱。

  「過來,我替妳梳梳發。」斬擎天瞪看著她儀容不整的模樣,在發覺窗外遠處仍有不少人躲著時,他索性關上窗扇杜絕所有視線,然後將她拉到涼椅上一塊坐著。

  躺在他掌心裡的青絲,在髮梳梳攏而過時,閃爍著美麗的亮澤,坐在她身畔的斬擎天忍不住在想,若是她能扮成個女子的模樣,而不是這等的偽老頭樣,那將會是何種風情?

  「我不在的這兩日,妳與多少人對弈?」

  「十來個吧。」突如其來的手勁,令開陽忍不住大皺其眉,「啊,會痛。」

  放輕手中的力道後,斬擎天沉默地梳著她的發,在她搖頭晃腦地又唱起老生調時,他定看著她的側臉,忽然不想知道,那些人在與她弈棋時,究竟是看人抑看棋?而他們看向她的目光,也是像此刻的他這般嗎?

  「妳要不要先回有間客棧?」現下他已經很後悔帶著她出門來了,就算是她會被東翁那票人給帶壞成個老頭子,也總好過讓她這般在外頭冒些不必要的風險。

  她揚高柳眉,「為何?」

  「……近來妳氣色不是很好,我怕妳會累著。」萬一路上遇著的其它人,也像打一開始就識人不清的他一樣,都偏好這款男人婆口味怎麼辦?

  「我又不是什麼金枝玉葉。」開陽朗聲笑著,頗為粗魯地拍著他的肩頭,「放心吧,這點小事還難不倒我。」

  窩藏著滿心暗鬼卻說不出口的斬擎天,沉著聲,心虛地將目光定在她的發上,怎麼也沒法一如往常地好好正視著她的眼眸。這才察覺他似乎有些不對勁的開陽,忍不住捧起他的臉龐,萬分好奇地瞧著他面上千變萬化的模樣。

  「你是不是在想什麼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事,所以才會讓你的眉頭皺成這德行?」

  「不,我只是……」他忽地頓了一下,轉首看向外頭不若片刻即按著她的肩頭交代,「妳等我一會兒。」

  特地跑來東院趕走旗下不識相弟子的天機,在斬擎天臭著一張臉走出來時,不疾不徐地抬起兩掌向他示誠。

  「這兩日來,我門下的弟子,可是連碰也沒碰著她半分。」

  斬擎天不滿得很,「那些想吞了她下腹的眼神又該怎麼算?」瞧瞧他們,如同豺狼虎豹似的,口水都快淌下來了。

  天機聽了兩眉一挑,玩味地直搓著下巴。

  「喲,咱們的盟主大人有點變了。」真難得他這回的報應居然這麼合他的意,他向來對於女人這玩意兒,不是能避則避的嗎?

  他面色微誹,「少囉唆。」

  「好,那就不囉唆。」天機揚手指向他的身後,「接下來那些一直想爬進我家牆內的不速之客,就有勞盟主大人您自個兒去打發吧。」

  斬擎天迅即回過首,在一批刻意蒙著臉的不速之客已躍過院牆時,趕著回去救人的他,忍不住邊跑邊回頭抱怨。

  「虧你往常還一直誇口你家的牆築得夠高!」

  「誰教你帶來的貴客魅力那麼大?」怪誰呀?誰像他一樣只要高度一超過房頂,他就懼高爬不上去?這種牆也只能用來防他這款有缺陷的高手而已。

  為爭取時間,直接破窗而入的斬擎天,自廂房裡拐帶著不明就裡的開陽衝出門後,他定定地站在院中,兩眼直視者大批來者與江湖中人不同的特異步伐,而後他錯愕地看了懷中的開陽一眼,再看向那一個個以黑巾掩面的來者。

  軍人?

  「他們是誰?」開陽好奇地拉拉他的衣袖。

  「天機……新收的室外弟子。」他清清嗓子,隨口縐了個名目,「他們慕名而來,想與我切磋一下武藝。」

  「那我需要按照慣例躲一躲嗎?」平常不都是他扮他的大俠,她躲起來當她的無用小百姓嗎,他怎還不放手?

  壓根不希望開陽會因此而受傷,斬擎天下意識地轉首看向站在遠處的天機,希望他能伸出援手提供蔽護;豈料天機竟扮出一臉垂涎不已的模樣,刻意朝他們敞開雙臂,擺出一副歡迎開陽送上門來的等待貌。

  登時改弦易轍的斬擎天,想也不想地一把拉過開陽,才不願將她往狼口送。

  「這回不必,妳只要照著我說的去做就成了。」哼,想分杯羹?不怕被剁手指那就過來報名。

  「好……」

  斬擎天一手捉緊開陽的腰際,在十多名不速之客紛紛亮出了統一的刀械,群起朝他們衝來時,腳下踩著家傳的迷蹤步法,帶著開陽在人群間一個晃過一個,並在來到每一個黑衣人面前時揚手順道為他們點穴。

  「縮頭。」一心二用的斬擎天,在一掌劈昏了其中一人時,不忘警告身旁的同伴。

  聆聽著他的指示,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的開陽才縮起了頸子,一記白燦燦的刀光下一刻即自她的頂上閃過,她緊張地深吸了口氣,十指忍不住緊緊捉住他的衣袖不放。

  「彎腰。」

  斬擎天在她彎下腰後,轉過身子來到她的另一邊牽穩她的手,並沒把非江湖中人給看在眼裡的他,一腳踢走埋伏在她身後的一人,慢條斯理地再次下令。

  「笑。」

  「啊?」她當下愣住。

  「照做就是。」他沒給討價還價的餘地。

  「噢……」開陽滿心不解地衝著他呆呆傻笑。

  「轉身。」盟主大人再度下達指一丁,「再笑,笑得嫵媚一點。」

  奉命照辦的開陽,在笑了好一陣子,兩頰都快笑僵了,而他卻遲遲不說下一個新的指示,院裡所有人也因此停下了手邊的動作,有志一同地全盯著她瞧時,忍不住出聲問。

  「呃……盟主大人?」現下這是什麼狀況?

  稍稍撫平了心火,也滿足了滿腦子的想像後,情緒終於獲得抒解的斬擎天鬆開她的手,一縱身,隨即猶如秋風掃落葉般地,一鼓作氣將在場猶站著的人全都以一掌快速擺平,四腳朝天躺在地上虔心瞻仰烈日去,而後,他再臉不紅氣不喘地走回看呆了的開陽的身邊。

  「瞧妳流了一身汗。」他以指將她的髮絲撥至耳後,「先回房裡去歇歇換件衣裳,我待會就來。」

  「小的遵旨……」壓根就沒看清方才發生了哈事的她,覺得有些眼花地直搔發。

  從頭到尾都作壁上觀,一點也不認為自己有需要出手幫忙的天機,在斬擎天走向這邊來時,愛笑不笑地瞧著他那一臉不自在的模樣。

  「這表情的意思是……佛日,不可說?」真難得這個一板一眼的傢伙也會有春天。

  「我的私事你少管,快去把那些你新增的室外弟子處理掉吧。」很努力想在他面前隱藏心事的斬擎天,掩飾性地別過臉。

  天機不滿地直在嘴邊咕噥,「我哪時曾收過什麼室外弟子?」真是,每回都要拖他下水。

  斬擎天瞥他一眼,「不都叫你別囉峻了?」

  「老斬,那個叫開陽的,她的棋藝不像是普通人。」天機在他滿心困窘只想逃回房裡去時,成功地以一句話就喚回他的腳步。

  打從他遠離朝政來到這山裡開設起武棋院以來,能夠在棋盤上對他讓子,又在暗地裡為他做足面子,刻意鋪好了後路不讓他輸得太難看之人,也就唯有那位擺明了將斬家盟主給迷得暈陶陶的老姑娘一人莫屬了;他甚至開始在想,他是否該把他院上的招牌給拆下來對她以一不尊敬。

  斬擎天慢條斯理地回過頭來,在他面上並未盛著太多意外。

  「有多不普通?」

  看出端倪的天機,話中有話地道。

  「你家的侯爺大人若是與她對弈,恐怕也只有認輸的份。」下棋亦如為官,既要懂得做人的道理,又得眼觀八方未雨綢繆,而最是困難的,並不是求之不得的天分,而是一顆堅定不受動搖的心。

  「是嗎?」看樣子,他似乎是太低估她在朝中的地位了。

  「將她看牢一點吧。」天機狡黠地朝他一笑,「若我收到的風聲沒錯的話,扣掉你這遲鈍又彆扭的老兄不算,想得到她的人,可是多得遠遠超乎你的想像。」

  「哈……哈啾!」

  一輪半圓的月兒高懸於天頂,疏落清揚的潺潺水聲,適時地掩蓋過破壞幽雅夜色的誇張噴嚏聲,一叢叢盛長白色花穗的芒草亦適時地響起沙沙的搖曳聲幫忙掩飾。

  離開了武棋院後,為免夜裡隨時都可能遭人打擾或是暗算,斬擎天決定今晚就落腳在河面廣闊,四面皆是水的河中沙洲上;然而這樣的夜晚,雖是可以確保他倆今晚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上個好覺,不必煩惱今晚會不會太寂寞了些,又有人偷偷摸摸跑來與他們作伴,但在只有芒草遮蔽的沙洲上過夜,可不是開陽所能忍受的普通寒冷。

  開陽揉揉鼻子,「我若是染上了風寒,那定是你害的。」

  「我是為求自保。」斬擎天面上全然沒有半點悔意,壓根就不認為一抵達此處即蒙上了眼押著她去洗澡有哈不對。

  「瞧瞧你多粗魯,居然把我刷成這副德行。」她拉開衣袖,就著不甚明亮的月光要他看看她略帶紅腫的手臂。

  「這位姑娘,妳已連著三日沒洗澡淨身了。」負責動手刷洗的他,額上青筋直冒地對她提醒。

  「那又如何?」不都跟他解釋過好幾回,出門在外就配合環境隨興一點,是件理所當然的事了嗎?

  他咬牙地問:「妳想重一死我這貼身保鏢嗎?」都在烈日下走了三日了,渾身臭味的她撐得住,他可忍不了。

  越過河面而來的夜風,在河面上留下了一道輕淺的波紋後撲上開陽的面頰,她忍不住抖了抖身子,伸長雙手把身邊唯一的熱源再擁緊一點。

  「你身上是藏了火爐嗎?」

  「是內力的關係,睡好來。」斬擎天挪動著她的身子讓她側躺在他的身上,再伸手撥了撥一旁的芒草擋住灌進草叢裡的冷風。

  柔柔撫過他頰上的髮絲,在徐來的風兒吹拂下,溫柔得像是羽翅似的,一下又一下地輕吻著他的面頰。斬擎天低首看著懷中毫無防備的開陽,看著她那全然不加以抵抗?反而緊緊捉牢他、打心底的相信他的模樣,不知為何,他總有種感覺,令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去面對的小小衝動,並不時地讓他回想在武棋院時他人看待她的目光。

  不著痕跡地,他的指尖悄悄畫過她小巧的下頷,縱使他再怎麼在心底提醒著自己,她骨子裡仍是個十足十的老頭子,可那束縛了好些日子的衝動,在這曖昧不明的月光下,卻似乎再也束縛不住他鮮少會去在意的春情理智。

  雖說他從不曾虔心虔意地撫摸過每一縷雨絲,可在這般地觸摸著她時,指尖傳來的陣陣絲緞般的觸感,卻讓他彷彿真能瞧見那湖岸春曉時的細雨,是如何的詩情,又是如何的畫意。他雖不曾有過能像現下一般,如此擁有著頭一回真正完全屬於自己的人,但此時此刻那難以言明,沉甸甸累積在他心頭的佔有感,有那麼片刻,令他突然很想就這麼放棄孤身漂零在江湖中,獨自行善也獨自孤寂,轉而只為了一人著想,再也不想再因他人而多添煩惱一分,就這麼全、心全意愛護著一個人。

  挨在他懷裡的開陽,僅只安分了一會兒,便在他的懷中摩摩贈贈地轉動著身子,不多久,她兩手抵按著他的胸膛,兩眼直視進他的眼底,也不管她的兩掌掌心究竟是碰著了他胸口敏感的哪一處。

  「妳、妳做什麼?」想像力加上毫無防備的景況下,差點被撩撥上來的斬擎天,有些尷尬地想撥開她的手。

  「我餓了。」開陽渾然不覺他正心潮翻湧些什麼,一開口就像面照妖鏡般地將他的幻想給打回原形。

  他很想翻白眼,「妳一日究竟得吃上幾頓?」

  「餓了就得吃。」她坐直了身子,一把拉開他的外衫,在他的衣裳裡東翻西找。

  「不能等等嗎?」任憑擺佈的斬擎天,只是坐在原地隨她去搜。

  「不能等。」翻遍了暗袋卻一無所獲,她改而向他的兩袖進攻。

  「不能忍嗎?」他配合地舉起兩手。

  「更不能」她強行拉開他的內衫,在見著裡頭光溜溜的胸膛後,非常不滿地瞪著他。

  「慢著,妳別又急著暴動,今兒個我有後備存糧。」斬擎天一掌按住她,伸出另一手自擱放在一旁的行李裡摸出了顆路上順手摘來的橘子。

  她扁著嘴,「就這玩意兒?」

  「這位客倌您就別挑剔了。」斬擎天轉過她的身子讓她靠回他的懷裡,在安撫了她後,慢條斯理地為她剝起橘子,再一瓣一瓣地送進她的嘴裡。

  入口的初秋新橘,微甜中帶著濃濃的酸味,開陽就著他的手一口口地吃著,感覺身後暖烘烘的熱意,加上舌尖上的酸甜,遂融成了種蒸騰的滿足感。她吮著他送橘進口後仍徘徊在她唇上沒離去的指尖,而後備感幸福地歎了口氣。

  「打從咱們上路起,妳就三不五時地背著我偷偷摸摸的吃藥。」趁著她沒防備,斬擎天很懂得挑時機地把心頭的疑問乘機問出,「妳的身子是怎了?」

  她含糊地帶過,「只是點老毛病。」

  然而斬擎天卻支起她的下頷,就著頂上的月光,直瞧著她心虛游移的眼瞳。

  「女人病。」為了不再讓他追問下去,她索性編了個他肯定會打退堂鼓的借口。

  斬擎天沒有言明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徘徊了一會兒後,放棄似地落在草叢外的河面上,瞬也不瞬地瞧著河面因月色照耀而七彩鄰鄰的波光。窩在他懷中的開陽,在瞧了他方正的下頷好一會兒後,試圖想支開他滿心的疑問出聲輕問。

  「哪,憑你的名聲和武林地位,你可以早早成親的,你怎不?」要不然他也不會被她給賴上了。

  他撫著她的發,「因沒人看得上我吧。」

  「別太看輕你自個兒了,盟主大人。」不接受他搪塞的她搖搖頭;然而他卻一骨碌地將她壓靠在自個兒的胸坎上。

  「在知道我實際上有多麼窮困後,這世上還有誰敢嫁我?」他低歎似的音調,在柔媚似水的夜色裡,攜著一點點的莫可奈何,輕易地就融入了風兒裡。

  「就為了這理由?」開陽不滿地低嚷,為他抱屈之餘,也為他人看不清他對這人世的溫柔而感到不平。

  「不然呢?」他漫不經心地應著,邊將她摟緊些,邊把心底訴不出口的原由再藏好些。

  他怎可能老實地對她說,其實他和其它人一樣,當然也會對濃情愛意帶著份嚮往?可在他成長和生活的環境裡,他從沒能有過機會能說上什麼情意綿綿的溫柔話語,更不懂女人渴求的是如何纏綿細膩的心思,他就只是一尾紅塵情海裡身蕩過客、從來就不懂得該如何飛的魚,從來就不明白,該怎麼在浪濤裡翻身而起飛騰跳躍,一窺海上的虹彩,他只是沉在海裡深處,獨自游得很認直一,也十分賣力的魚,但在這之外……

  卻也很孤寂。

  當上盟主以來,江湖中的武林世家或是名門大戶,不是沒有對他招手過,可那些人最終也只能體認到,他身後的武林盟主光環,並不能讓他們多添點利益或是名望;相反的,只要是與他沾上點關係之人,往往錢財都還沒撈到,就得先賠上了本。也因此,多年前他已習會了不要將世俗的價值等同於感情,亦不要將渴望去催化成現實;他很明白現實的。

  若是沒得希望,又何來的失望呢?

  只是就在他已心如死水十來年後,命中該有的報應,仍舊是如期光臨地找上了他,賜給了他一個老頭翻版般的女人,且還不給他半點拒絕的餘地。

  從不拒命抗運的他,並未掙扎多久,便選擇一徑地承擔了下來。可他事前並不知,在他眼中如此男孩子氣,甚至行為舉止與老人有得比拚的開陽,就是有法子在短時問內讓他耳目一新,不再將她當成哥兒們,反而在意起她的一言一行,為了她的安危而牽腸掛肚,更為了她熨貼進他胸懷裡的安心姿勢而感到動搖不已。

  熟悉的呵欠一個接一個地在他的面前展開,斬擎天不語地瞧著窩在他胸口的開陽頻揉著眼,一臉愛困又可愛的模樣,驀然間,在他滿腦子亂哄哄的這當下,一股子突自他心頭洶湧而上的衝動,促使著他將打小起便掛在頸間的家傳金鎖片取下,改而掛在她的頸間。

  「這是什麼?」開陽勾起頸間不請自來的禮物,在低首瞧了它的造型好一會兒後,忍不住大皺其眉。

  「給妳的。」斬擎天耐心地幫她繫妥掛好,而後心滿意足地環著她的腰際將她給抱回胸前。

  「好醜……」她皺著眉,有些不能領受他的美感程度。

  「記著,絕對不許將它取下來。」打心底也覺得它醜的斬擎天,只是拉下她不安的掌指。

  「為何我得掛上這玩意兒?」就著不甚明亮的月光,模模糊糊間自金鎖片上認出一字的她,在怎麼也分不清其它字後只好乖乖地將它收進衣裡。

  「……防蟲。」

  「蟲?」都秋日了,哪還有什麼蚊蟲?

  「妳該睡了,不然明兒個妳又要起不來了。」不想解釋太多的斬擎天,讓她的面頰貼在他的胸膛上,再一手按著她的腰際不讓她再亂動。

  直接敲擊在耳畔強而有力的心跳,在一片曖昧又讓人捨不下的溫暖中,沉穩地在她耳際一下又一下地輕敲著。開陽挪了挪身子,也不明白為何他的心跳聲就是讓她愈聽愈清醒,也愈聽愈沒睡意。

  「彆扭來扭去的。」斬擎天一掌固定住她的腦袋。

  「我睡不著嘛。」她在他懷裡轉過來翻過去,四處想要躲避他那吵死人的心跳聲。

  「妳的手在摸哪?」當她兩手環上他的腰際時,他登時屏住了呼吸,並努力抑制住遍身因她而起的燥熱。

  「誰教今兒個夜裡特別冷?」開陽拉開他阻攔的手掌,「別動,我要找個好姿勢。」

  他急忙想阻止,「慢著,這太……」

  「你能不能配合點?」她乾脆撥開他的兩手,一鼓作氣地將他給推倒躺平。

  斬擎天紅著臉,耳邊幾乎可以聽見自己血液倒流的聲音。

  「妳別——」為什麼他是被推倒的那一個?

  「對,就是這樣。」整個人趴在他身上的開陽,心滿意足地枕著他的肩頭,將他視為浮木般地緊緊抱牢,一點也不體貼一下這姿勢會讓他有多痛苦。

  啊,不行了……

  他一手掩著臉,音調轉瞬間變得沙啞不已。

  「妳真沒將我當成個男人來看是不?」不然就是她早已忘了自己是個女人。

  「什麼?」她一時之問並未聽清楚,才想抬起頭來時,他已一掌按住她的後腦勺,再湊上前去將她結結實實吻個正著。

  拂過耳際的冷風,令開陽清楚地感受到了附在她唇上另一張唇所傳來的熱意,還有彼此舌尖滑潤的觸感。過了許久之後,他才緩緩挪開,而僵住身子不敢妄動的她,就只能兩眼直不隆咚地瞧著那張在月光下顯得有些明暗不清的臉龐。

  「振作點。」斬擎天大方地拍拍她的肩。

  她很勉強地擠出聲音,「你……」

  「反正我老早就打定主意要對妳負起責任了,現下,咱們就只差成親這一步而已。」他聳聳肩,在忍抑過頭後,反而讓他覺得索性就全豁出去這法子也不錯,至少,往後他就不需三不五時的窩在心裡來個天人煎熬。

  「所以?」開陽瞪看著他灑脫的模樣,並默默在心底敲起警鐘。

  「所以,我壓根就沒打算當什麼柳下惠來虐待我自個兒。」他以指來回地撫過她的唇瓣,「既然妳愛點火造孽,那麼及時行樂也是挺不錯的主意,妳說是不?」

  她兩眼瞪得大大的,猶在想著她心中滿是正義的武林大俠,為何轉眼問就變成了個行樂派大盜時,他已再次湊上前來,慢條斯理的吻起她的耳朵,並在她耳畔低喃。

  「還睡不著嗎?」

  「……哈?」令人渾身酥酥麻麻的誘惑嗓音,直由耳邊竄至她的腳底,她有些沒法回神。

  「方纔妳不是說,妳睡不著?」他刻意吮著她的耳垂,還輕咬了好幾下,「再睡不著的話,我有的是法子打發咱倆的漫漫長夜。」

  開陽趕緊閉上眼,「睡著了睡著了,我馬上就睡著了……」

  或許她是很快就能睡著、但他可不。

  斬擎天在她縮起身子再也不亂動後,自一旁取來件外衫披在他倆的身上,兩眼望著天頂閃爍輝映著明月的繁星,一手則輕輕拍著被他一嚇後,沒過多久就累得睡著的她,當一顆叛走的星子滑過月兒的身邊直墜在遠山外時,他有些認分地合上眼簾。

  照這情況看來,在他出手將她徹底擺平之前,他恐怕還得再失眠上好一陣子。

第5章
   
  那一年,在她頭一回家門,被眾人以鄙視的目光逼得想要奪門而出時,那一位自大街上牽著她的手回家的義父,以不可動搖的姿態這麼對著眾人說。

  「她是我的女兒。」她也曾是某戶人家的女兒的……

  「我只需要他們的笑臉,不需要任何回報。」

  斬擎天堅定的話音,融入了風裡、滲進了秋意裡,她側過耳娓娓聆聽,待她回首探去,看見的,是他的笑意朗朗,獨獨不見他面上半點為難的憂傷,只有市儈又心機的她,必須面對難堪的自己。

  可,隨波逐流,也是一種錯嗎?

  她不過是想保護她的家人。

  她一直都記得,他說過他就只要感謝的笑臉而已,不為名不為利。她也很想他的那個世界,也想只求活得心安理得,可是對於必須對環境低首的她來說,卻是好難。

  為什麼她是如此輕易地就對環境低首?

  要到什麼時候,她才能像他一樣,拋開身上的束縛,也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纏綿的夢海海水,漫天蓋地的,吞噬了所有交纏的過去。在夢一曇,開陽分不清哪個是十年前的過去,哪個又是十年後現在的自己,張目所見,夢海無涯,無一處是岸,眼看著她就要力竭滅頂……

  「別哭……」斬擎天擦去她眼角的淚,「沒事了,我在這兒。」

  額上的冷意令開陽驀然驚醒,她喘息不定地看著近在面前的他,渾然不知面上掛滿了一道又一道的淚痕。

  「我哭了?」她看向陌生的四下,一點也不記得這裡又是哪裡。

  「嗯,我想妳定是做噩夢了。」已經照顧了她半日的斬擎天,將她額上的濕綾巾放妥一點。「妳夢見了誰?」

  一時之問答不上來的她,一手撫著額,在動了動身子後,卻發現全身上下都不怎麼聽從使喚。

  「我怎麼了?」

  「妳染上了風寒。」他滿面自責地扶起她,讓她半坐半靠在床邊。「來,喝點粥。」

  早知道她的身子是外強中乾的話,他昨日就不強迫她在冰冷的河水裡洗澡了,不然她也不會天未亮就像盆燒得正旺的小爐火似地,昏睡在他的懷中幾乎將他給燙著?而他也不必大清早就背著她跑了幾里,這才在野地裹找到間小客棧讓她養病。

  餵她吃完一碗清淡的肉粥,再次扶著她躺下後,無事可做的斬擎天坐在床旁的地板上,想與方醒來的她聊聊打發時間,卻又不知身在宮中的她,與身在江湖中的他、兩人之間究竟能有什麼交集,在怎麼也想不出的景況下,他的兩眼落在她的身上。

  「為何妳的衣裳都不穿別的顏色?」在他的印象中,她永遠都是一襲黑衣,是她的偏好嗎?抑或是她在悼念著什麼?

  「我在守喪……」她愛困地揉了揉眼。

  他頓了頓、「妳出宮是為了奔喪?」

  「嗯。」開陽目無定根地凝望著遠處,「我是個孤兒,從小就在街上流浪乞食為生,十歲那年,我義父收養了我。」

  沒來由地,以往那些一直藏在心底最深處,除了朝霧外從不肯對其他人說出口的,在這時這地,就是讓她覺得好想說,就如同塵封在書庫裹已久的書卷,渴望再見天日,攤躺在陽光下好好地曬著陽光一樣。

  「身為宮中司棋侍郎的義父,除了供我吃飽穿暖外,還教會了我弈棋。」低首看著右腕從不離身的白玉串珠,眼中盛著惦念的她,以指輕撫著,「而我的義兄,是個單純無心機的好人,他雖沒有絕頂聰穎的天資,更不懂我義父的棋,可是他疼愛我,縱使每個人都反對義父收我為義女,就只有義兄他,從頭到尾沒有說個不字,反而還打心底將我當成他唯一的親妹子來看待。」

  她還記得,那時候,她只花了短短兩年時間,棋藝就已輕易突破義兄苦學的成就,義父因此將本要給義兄繼承家業的信物白玉串珠,給了年紀還小猶懵懂的她。當她後來在他人口中得知,這白玉串珠是傳家之寶後,她哭著跑去義兄的跟前,滿心惶恐地想要摘下這只串珠還給義兄時,義兄卻止住了她的動作,溫柔地握著她的雙手對她說……

  妳瞧,這顏色,很適合妳啊,為何要摘下來呢?

  那時,她在義兄的眼裡所瞧見的,是她以往在大街上,只能渴望卻永不可得到的親人溫情。她汲著淚水,聆聽著義兄用哄孩子般的輕柔音調,細聲地對她解釋她的膚白,戴著那串玉珠有多麼相襯好看。他一點都不在乎那串珠是否是繼承義父棋藝者才能佩戴,也不管外人是如何在他的背後說三道四,譏嘲他這學藝不精的獨子有多不爭氣,竟拱手將一切讓給了個撿來的乞兒,相反地,有耐性的他,蹲在她的面前花了好大的功夫對她勸哄,就只是要她相信,她掛著這條串珠,真的,很好看。

  「所以在出事後,妳就擅自與妳義兄斷絕關係,獨自在外頭流浪也不要牽連他?」寂寂的音調在房裡低歎地徘徊,斬擎天不忍地將它們一一收進耳一曇後,怎麼也撫不平心湖裡那一池因她而起的漣漪。

  「我義兄是個善良的好人,也是這世上我唯一的牽掛,若是因我之故而連累了他,相信義父地下有知,也定會怪我的。」

  她也很善良啊。

  善良到,只能在睡著後偷偷在夢裡哭。

  斬擎天伸手扶正她額上就快掉下來的綾巾,在觸及她偏高的體溫後,他的指尖怎麼也走不開,流連地停留在她的面上,撫過她從來不張揚心事的眼,走過她有時在想起某些人時會緊斂的眉;但是這張在他指尖下總是戴著面具的臉,卻怎麼也不曾像今晚這般地把痛苦張揚開來,赤裸裸地袒露著她隱藏起來的脆弱。

  「妳義兄,他現下可還好?」她夜裡總是無法成眠的原因,或許就是擔、心著她義兄的安危吧。

  「他本就是一介布衣,再加上義父過世後不久,我即對外放話與他斷絕關係往來,所以他或許會沒事。」不知已為此做過幾回噩夢的她,藏不住的憂慮明白地懸在她的眉眼間。

  他明快地向她保證,「明日起,妳毋須再為他的安危擔憂了。」

  「為何?」

  「因我會派我門下師弟前去代妳好好保護著他。」他拍著她的掌背要她放寬心,「他會安然無恙的,我還會派我的師弟們定期去向他告知妳的消息。」

  開陽定定地瞧了他好一會兒,總覺得在一切感官都朦朦朧朧的當刻,她唯一能清楚瞧見的,就只有他這一盞總在她危難當頭為她燃起的燈,她忍不住緊緊握住他的掌心。

  「……謝謝你。」

  「謝什麼?咱們是自家人。」他微笑地頷首,也不管她的力道是否握疼了他。

  她忍不住想起,「你家的姑娘家?」

  「嗯。」趁著她難得願吐露心事,他順勢繼續再問:「告訴我,妳為何會進宮當個閒官?」

  開陽的眼眸微微浮動了好一會兒,半晌,她撇開了臉蛋。

  「因為,我太大意了……」

  「什麼?」

  因額上的高熱,她顛顛倒倒地說著,「我很明白,失去,向來就只在一瞬之問,因此我一直都很小心的防範著。只是那一日,我輕忽了,我以為只要盡我全力即可,但我卻不知,我的以為,就是我失去的原因……」

  或許是她流連於風霜太久,故而在了安穩的家庭後即太過大意了,她實在是不該以為,她苦痛流離的記憶都將隨著這對好心父子因此過去,所以才對奸險的未來毫不設防。

  直至後來,她終於明白,命運從不站在她的這一端,她錯得好徹底。

  那是怎麼發生的?

  啊,她還清楚地記得,某日義父口中的友人欲來家中與她這繼承人弈棋,那時的她,不懂得什麼叫該讓則讓,更不懂得什麼叫朝中為官的道理,她只是一如往常地在棋盤上攻城略地,卻不知與她弈棋者,竟是奉聖上欽點,特意出宮尋找侍棋大夫的宮內特使。

  於是在那一日後,與她弈棋者,再也不是什麼市井小民或是達官貴人,她面對的是一國之君,從此她失去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家人,被迫輾轉投身到另一個陌生的宮廷裡;同時也是自那日起,她失去了一盤她不需對自己說謊的棋。

  宮中後,看遍人情冷暖與權謀鬥爭,開陽後來才明白,在她掌心中捉得牢牢的東西,實在是抵不過他人的一句言語或是片點風霜;她的步步為營,亦敵不過他人的別有用心。畢竟,她的一雙手,無法掬起一整面儘是波濤的人心海洋。

  也因此,為保一家三口的性命,她聽從義父的勸言,在聖上的面前開始下起偽棋;為了不讓義父的立場難堪,也避免會讓義兄的生活受到打擾,她選擇了在宮裡結交百官,利用有形與無形的勢力,將義父一家人遠遠地隔離在一個安全,且不受朝政影響的地方。

  爾後,就在義父他們因她而置身事外,總算能鬆口氣躲藏在市井裡安穩的過日時,身在宮中的她,不知道這輩子是否還有機會離開這座華美的牢籠,她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在政治角力中,扮演好一艘隨波逐流的小舟,伴著歲月不知何處是盡頭地浮沉搖晃。

  偶爾在她覺得疲憊時,她會抱著珍藏的點滴回憶敲骨吮髓,期盼能度過宮中清寂或是笙歌惱人的每一個長夜;在天晴的日子裡,站在宮廊上望著天際遙想著,或許唯有這樣,才能讓這片藍天下的每個人都得到小小的幸福。

  「我不在乎的,我真的一點都不在乎……」無端端湧上眼眶的淚,怎麼也關不回眼底,就像是想要為她多年來的無言說上幾句話般。

  「開陽?」

  開陽並沒理會他,逕自說著她想說的話,「我願意待在我不願意停留的地方,我願意拿出所有來交換,只要我的義父義兄健康安泰,我沒有什麼是做不來的……」

  聆聽著她的低喃滑過幽夜,斬擎天忽地覺得四下好安靜,安靜得能仔細聽清楚燭焰燃燒的聲響,和他與她此時的心音。

  雖然說,他一點也不明白那令她哽著嗓的啞澀音調是從何而來,但他卻想起了,那一夜她站在大街上,不住地看著路旁行人一家和樂的模樣。那時藏在她眼中欣羨不已的目光,令他不禁要想,她口中所失去的,是不是就是她打從生下來就不能得到的,好不容易才在她義父一家人身上找到,卻又在才獲得未久後即再被剝奪的?

  這樣的她,不難過嗎?

  任憑紅顏似玉,卻只能為了他人,孤身一人在宮中扮老著男裝,無視韶華芬芳。她說得平淡似水,他卻聽得同感心傷,百折愁腸。

  這樣蹉跎歲月一場,到底算不算得上愁悵?

  「好奇怪……為什麼我連動也沒法動?」開陽喃聲問著,已是多年未曾朝她狠狠襲來的睡意,在這一刻,似乎堅決地要將她全面佔領。

  「妳累了啊,因為妳累了。」斬擎天低聲勸哄,「就這麼好好歇著,別再想太多了。」

  「就這樣子,真的可以嗎?」她拉著他的衣袖,習慣性窩藏在她心頭的防備感,任她怎麼也沒法安心合上眼。

  「只要妳想,有何不可?」

  「今兒個不需趕路嗎?」

  「明兒個再趕也來得及,不然,我就去買兩匹馬,而後連著幾日咱們日夜兼程。」斬擎天邊說邊再擰了張濕灑的綾巾覆在她額上,並將她的手放進被裡。

  開陽愈說聲音愈小,「我可不要……」

  「睡吧,先把身子養好來。」

  低首看著她的睡臉,在他眼前,張翕的唇瓣,帶點粉色的面頰,柔美得像幅畫似的,而後眼前的種種,動作利落地躍至他的腦海裡,牢牢地在他的腦海裡據地為王。至今他仍清楚的記得,那時自舌尖傳來的觸感,甜美得讓人近乎麻痺,可他卻怎麼也不知,在她身後,她還藏了些什麼沒有告知他,哪怕是他靠得她再怎麼近。

  他以指尖汲去她懸在眼角的淚,「我不知道妳曾受過什麼挫折,也不知道妳為何要忍耐著只在夢裡哭。但我想問妳,在我身邊,妳也一樣不快樂嗎?我就不能讓妳在夢裡不哭嗎?」

  開陽迷迷糊糊的張開眼看了看他,隨後又閉上眼睡著了,也不知到底有沒有聽清他的話意。

  「這些年來,讓妳受苦了……」

  「盟主大人?」

  「嗯?」目光呆滯的斬擎天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你的臉上有飯粒。」開陽不自在地閃避著四下質疑的目光

  「嗯。」他敷衍性地胡亂撥了撥面頰。

  她不得不提醒他,「你對著我的臉發呆已快一個時辰了。」究竟兩日前病著的人是她還是他?怎麼她在短短時間內復原後,他這一兩日卻是這副失魂落魄又懶洋洋的德行?

  「喔?」

  「咱們也已經無臉可丟了。」她伸手指向兩旁圍觀他們許久,早就認出他的身份,不斷竊竊私語的人群。

  「噢。」他漫不經心地應著,繼續對著她的臉龐目不轉睛。

  莫名其妙被飛鴿傳書十萬火急的找來,來了後卻只能坐在客棧裡看著自家老友出模丟人,天機在四下的吵雜聲已沸騰到一個頂點時,忍無可忍地一掌重拍在桌面上。

  「姓斬的盟主,你能不能清醒些挽回一點你的形象?」這老小子搞什麼?拖他來這丟臉?

  斬擎天眨眨眼,「你是哈時來的?」

  天機咬牙切齒地瞪著他那副一臉茫然的模樣,恨不能一掌從斬擎天的天靈拍下去讓他老兄清醒清醒。他萬沒料想到,自他發表聲明沉痛退出江湖不問世事多年後,他竟得為了老友的個人私事暫時復出江湖,而就在他大老遠地趕來此地,偏偏委託他的人,卻呆著張臉瞧女人瞧到一整個人處於狀況外。

  「盟主大人,你沒忘了咱們要趕路,所以你答應我今兒個會買兩匹馬吧?」開陽一手按下已經快按捺不住手癢想扁人的天機,好聲好氣地問著坐在對面一手拿著空碗已發呆許久的萬眾注目焦點。

  好不容易才拉回走失的心神後,斬擎天自她手中接過她交付給他的銀袋,在指尖觸著她的手時,總覺得她的溫度還是高了些,他不禁摸摸她看似有些蒼白的面頰。

  「妳肯定妳在這兒會沒事?」明明前兩日還在昏睡著呢,她怎麼今兒個又是一副隨時都可以活蹦亂跳的模樣?

  「我很篤定。」已經保證再三的開陽不禁一手掩面頻頻歎息。

  他還是很不放心,「一個人真行?」

  「喂,你老兄當我是路人甲嗎?」額上青筋直跳的天機,隱忍地瞪向坐在對面視他於無物的某人。

  打心底覺得不妥的斬擎天,在他倆強烈驅逐的目光下,才站起身走沒兩步,就又回過頭看著開陽的頸間。

  「給妳的鎖片呢?妳藏哪去了?」不是要她好好戴著嗎?

  「那個啊?」她無奈地將鎖片自衣裡拉出來,「因為它實在是醜到讓我覺得頗傷眼,所以我就藏在衣裡遮醜了。」

  「拿出來。」

  「為何?」

  「叫妳掛在衣服外頭就是了。」他才不管那麼多,仍舊是堅持著她無法理解的堅持。

  「好了,路上該買的必備品你就快些去買,開陽姑娘由我看著不會有事的。」天機受不了地催促著,實在是很見不得一向處事分明痛快的盟主大人變得如此拖拖拉拉。

  斬擎天將兩眼瞟向他,「她若出了事……」

  「我會很大方的讓你拆了我的武棋院行吧?」等不及的天機一把將他給推出客棧,臨門時還不客氣地補上一腳,「快滾。」

  目送著一路上頻頻回首的斬擎天走遠,直到繞過對街的巷子裡再也看不到人影後,開陽滿腦迷思地問向身旁被找來當代替保鏢兼保母的天機。

  「他今兒個吃錯藥了不成?」

  「是不合時宜的在春情蕩漾。」天機毛火地搔著發,以往辛苦建立起來的斯文形象,皆毀在那個轉個性的老友身上。

  「……對我?」開陽沉默了一會兒,兩眼微微瞟向他,並未裝作不懂或是想要扮傻。

  「難不成是對我嗎?」天機朝天翻了個白眼,走回原位坐下不久,他忽地瞇細了兩眼看向門外,而後一把將她給拖至身後。

  「天機?」

  盟主大人前腳剛走,這些人後腳就到?這未免也巧合得太過了。

  他有些沒好氣,「妳究竟得罪了什麼人,竟連這等小門派的手下也都能找上妳來?」

  被他推至角落裹的開陽,不語地瞧著踏進店門的六個大漢,也不管店裡是否還有其它的客人在,二話不說就亮出了刀劍飛快朝他們衝來,而一夫當關的天機,則在伸了個懶腰後,抬起一腳迅速將其中一人踹飛出店門。

  亂仗中,僥倖躲過天機快腳的其中一人、不顧一切地拔腿飛奔向開陽所在的方向,眼看他就要來到她的身旁,伸指就將摸到她的衣領時,卻在赫見她頸上戴了什麼東西後,嚇得速速縮回手閃避,還因止不住衝勢而撞上一旁的柱子。

  開陽一頭霧水地看向自己的頸間,才想弄清楚發生何事時,另一道自角落裡竄出的人影在來到她的面前時,同樣也是硬生生地停住腳下的步子,不但刻意閃過她,還瞪大兩眼,在面上擺出了備受驚嚇的模樣。

  趁著人人驚慌的這當頭,天機抄起一大把竹筷,出手如閃電地以竹筷將眾多來者的掌心插在桌面上,接著他將躲在角落的開陽拉回桌旁坐下,為她奉上一杯壓驚的香茗後,他瞥了瞥一旁動彈不得且極力忍痛的眾人。

  「好了,難得今兒個天氣這麼好,大伙都一塊坐下來喝盞茶吧。」

  開陽不語地瞧著面上個個帶恨的眾人,奮力拔開手上的竹筷後,在天機嘲弄的目光下奪門而出。

  她想不通地問:「你的身手這麼好,怎不去同斬老兄搶搶武林盟主之位,反窩在深山林裹開什麼武棋院?」

  陳年舊怨不意遭人給破土挖出,天機愈想愈悶地答道。

  「我就是同他搶過,所以才會被那位盟主大人給打趴在地,不得不含恨退出江湖的。」她到底有沒有搞清楚那位姓斬的仁兄究竟有多本事?

  她一臉尷尬,「這、這樣啊……」

  「妳沒事吧?」他兩眼上上下下將她給掃過一回。

  「完全沒事。」開陽拉著頸間的金鎖片,迫不及待地想與他分享她剛剛發現的秘密,「你說,這上頭是有什麼詛咒嗎?為什麼每個人一看到這塊鎖片就退離我三大步?」

  「……並沒有。」天機頓了頓,實在是很不想出賣斬某人的家族隱私。

  她兩眼一兄晶晶的,「這塊鎖片除了防蟲外還可以防武林高手?」

  「……是、是啊。」到底是誰告訴它這玩意兒是用來防蟲的?

  「這麼管用?」她驚訝地低呼,不得不對這塊丑到她只敢藏著不敢拿出來的鎖片重新評價。

  天機心虛地別過眼,「妳若想拿去賣的話,我相信,全江湖中人都會樂意高價向妳搶購的。」到時候會不會暴動啊?

  「是嗎?」她不解地歪著腦袋,「怎麼了,為何你一直瞧著我?」

  「我在想……」他以一指勾著那塊鎖片,意喻深遠地道:「這塊金鎖片掛在妳身上,還挺合適的。」

  火速離棧辦完事,又趕投胎似地趕回來的斬某人,板著一張臉站在天機的身後,直接把響雷打在他頭頂上。

  「知道的話就把你的手拿遠點。」

  「咯,還你還你。」天機消受不起地把開陽推回給正主兒,「你們有話就慢慢聊,我先去打點馬匹。」這款男人婆也只有他老兄才行好嗎?他以為誰會像他這般葷素不忌的都吞下腹?

  拿著剩下的錢先去會完帳,並賠償店家的損失後,不顧整室的人都在瞧著他們,斬擎天熟稔地牽起她的手大方地往外走,被他當成幼兒般對待的開陽,則是已經習慣到連反抗都已懶得再反抗,只能一臉無奈地任他牽著走。

  感受著他掌心下令她安心的溫度,隱隱約約的,一種悸動的感覺,揮之不去地縈繞在她的心頭,像是在為她溫習著那夜他在她耳邊所說過的話。

  真糟,她是中了什麼邪術不成?

  瞧瞧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武林盟主一個,除了武功好得不像是人外,全身上下一堆子擺給外人好看或是暗地裡懼怕的東西,而他滿腔過頭的正義與溫柔,也已到了某種執拗的程度;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卻覺得這款有病又愛行善的武林盟主,就是很對她的眼。

  她不會是還病著吧?

  她記得朝霧常說,她就像池會倒映人們身影的水塘,倘若來者心地良善,那麼她也會溫柔待之;但若否,她則會以同樣的面孔來面對他們。

  或許正因為斬擎天待人良善是她未曾遇過的,所以她才會想對他回報以溫柔……嘖,若是這樣想來,那她還真是沒性格啊。

  一直以來,對於渴望而不可得之事,她從不會去想,因為她不想接受命運對著她張揚的訴說著失敗的苦果,所以她對於週遭的一切毫無所感,雖不能做到心如止水,但她也很努力的克制過她的衝動與了。她對自個兒就只這麼一個要求:安分守己,工作外的事,一律不聽不看不被左右。因此她,一直,一直就這麼地告誡著自己什麼都不要去想,也不要向命運懇求些什麼。

  身為宮中之人,人生大事不是能由她決定的,而她也早就體悟到她的人生並不只是她一人的,因此讓他負責這事,對她來說只是個權宜之計。可不知道為何,現在她卻開始在想,或許跟著他也不錯,而讓他真正的負起責任來,似乎也是件挺好的主意。

  因為她很想要有著片刻的自由,滿懷的柔軟與溫暖,無論日後的結果會是後悔或是痛快,這過程她都很想要。

  「開陽。」走在前頭的他淡淡地說著,「現下,在咱們身後有著江湖人士、軍人、跑單幫的殺手,還有王公門下的門人正追著我們。」

  開陽停住腳步,呆怔在原地忘了該怎麼動。

  他緩緩回過頭,「我想妳並不清楚妳惹上了多大的麻煩是不?」他本是不想同她說的,只是隨著追在後頭的人多到他不得不請出天機來幫忙,他就很難繼續裝聾作啞了。

  「我沒想到會牽連得那麼廣……」難得失策的她,愕然地一手撫著額。

  「開陽?」

  「對你來說,我是個很沉重的責任嗎?」她惶然地問,赫然發覺原來他承擔了許多他不想讓她知道的負擔,令她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我倒是希望,妳能再真心的倚靠我一些。」斬擎天握緊她的手,微笑地繼續往前走。「放心吧,我會一直都這麼把妳緊緊牽牢的,有風我來擋,有雨我會替妳遮,沒事的。」

  沉默地看著那道總是先她一步走在她前頭的背影,開陽的心頭搖搖晃晃的,找不到半點可以佇立的重心,不熟悉的恐懼像是從天而降般,小聲地在她的耳邊問著:她在破壞了她義兄寧靜的生活,亦改變了義兄的人生後,她是否又再次地改變了另一個人的一生?

  他是個善良之人,以他的性子來看,他不可能會棄她於不顧,只是若是再這麼下去的話,她還會怎麼拖累他?也改變他所習慣的武林生活,再捲入更多的紛爭裡頭?

  不自覺地,開陽害怕地放開了他的手;然而斬擎天卻早知她會這麼做似地,準確地找回她的掌心把她牽回來後,頭也不回地對她說。

  「開陽,我是個重諾之人,所以請妳相信我好嗎?」

  她仰首看向他的側臉,「相信你什麼?」

  「請妳無憂無慮的待在我身旁,而這,也是我最想給妳的,即使我不知妳要的是什麼,也不知妳逃避的是什麼,但只要我能給妳的,我絕不會吝惜,我只是希望妳能快樂而已。」

  低首看著他腳下的影子,一步一步地遭她所踩過,像是在告訴她,他所走過的每一步,即是可以安心的據地,她可以無憂無慮地將它踩過去。開陽閉上了眼簾隔絕眼底的熱意,專心地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陣陣牽扯力道,不再去想等待著她的遠方是否將會是一片泥漳。

  「可以再把我的手握緊點嗎?」

  「那有什麼問題?」

  在買了馬匹日夜兼程趕路下,原本以為永遠也到不了中域盟主山的斬擎天,才下了馬領著開陽來到盟主山大會會館外,一陣熟悉的寒意即襲上他的背脊,令他忍不住抖了抖。

  他警戒地揚首四下張望著,可在擠滿了江湖各地高手的館外山頂上,他並未瞧見什麼特殊的人或事,就只有吹揚起一地黃澄澄銀杏葉的秋風,溫柔地撫過他的面上。

  「你怎了?」開陽拉拉他的衣袖,不懂他在緊張些什麼。

  「照你這反應來看,你不會是又有報應了吧?」天機煩惱地皺著眉,很擔心什麼不准就壞事准的他,會在這當頭又有什麼新的麻煩跑出來。

  「很可能是……」他兩眼不停地在館外四處搜索著。

  山頂上的陽光自一片金黃的銀杏樹梢灑落,將大地染成一地金色的詩意。斬擎天兩眼朝樹底下的一小排攤商看去,赫然在人群裡瞧見了他家鄰居封浩那具熟悉的身影,登時他只覺天地變色日月無光,而那名幾乎可說是每個月都會與他打聲招呼的噩運之神,則又再次站在他的面前對他愉快地招著手。

  有些不能接受這打擊的他,三步作兩步地衝至其中一個小攤子前,滿心不安地拖過他家這個專扯各家房客後腿的不肖鄰居。

  「你這小子在這做哈?」前陣子不是才聽東翁說這小子跑去什麼北大荒一罵毛皮了嗎?他怎會出現在這?

  封浩一臉莫名其妙,「當然是做生意呀。」盟主大會四年才有一回,他怎可能錯過那些財力雄厚的武林高手不來這海撈一票?

  「今兒個你打算賣些什麼?」斬擎天擔心地瞧著他一桌擺放整齊的書籍,探首看了看四下,發現還有不少人買的樣子。

  「武功秘岌。」封浩快樂地漾著張笑臉,「哪,要不要參考看看?全武林各大門派一應俱全,就連殺手界的也都有喔。」

  「你……」

  「哇,就連你家的祖傳秘岌也有。」天機在攤子上翻了翻後,順手拎起一本看似賣得最好的斬家秘岌瓏璣賦。

  「你這是打哪弄來的?」斬擎天連忙一把搶過來,捉著那本仿得幾可亂真的破爛小本子喝聲問向封浩。

  封浩理直氣壯地抬高下頷,「當然是我自個兒編的呀。」無本生意就是要這樣做。

  「你這個萬年不改的不肖商!」氣炸的斬擎天,直在心底怨恨起東翁做哈不把這個家醜給關在客棧裡,反而放縱他在外頭四處為害人問。

  天機不敢苟同地搖首,「你家鄰居是想降低這回武林大會的參賽水平,還是想陷害你再當一屆武林盟主?」

  「全都收起來不許賣!」斬擎天氣急敗壞地收起一攤的封氏私人著作,深怕真有冤大頭買了這些回去後照著秘岌練,結果練功練到走火入魔。

  「嘖,你今兒個是專程來擋我財路不成?」早已發了一筆小財的封浩,心不甘情不願地看他三兩下就把小攤上的書本清得乾乾淨淨。

  「我是在拯救那些無辜的江湖人士!」

  封浩無所謂地搔搔發,「算了,大不了明兒個我改賣別的就是。」

  「慢著。」當下如臨大敵的斬擎天一把按住他的肩,「你還想留在這?」給他這個只會桶樓子的禍害留在這還得了,他是想搞垮這屆的武林大會嗎?

  「我怎會放過賺錢的機會?」封浩納悶地看向站在他身邊的新跟班,「咦,盟主大人,你身邊的這位仁兄是哪位?」

  開陽徐徐澄清,「我是女的。」

  封浩無言地瞧著她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像老人的姿態,以及她身上所著的老人裝,再瞧向她那張雖是生得不錯,但完全不稍加打扮的臉蛋,而後根據經驗法則,他與丹心一般也是頭一個就這麼聯想。

  「盟主大人,這是你上一回的報應?」來個不男不女的?

  「不懂內情就少亂說話。」斬擎天只想速速趕走專會惹是生非的鄰居,「仔細聽著,限你今日就下山去別的地方做生意,不許留在這兒壞我的好事。」

  「好事?是指那些嗎?」封浩想了想,唯恐天下不亂地指向遠處直以愛慕的眼神看向斬擎天的一大票自各地千里迢迢趕來的仰慕者。

  「她們是誰?」開陽慢條斯理地看向那票環肥燕瘦皆有的女子,總覺得背後被那些人不友善的目光刺得有點痛。

  「各大門派的女弟子或是知名山莊的千金。」身兼包打聽的封浩,還多事地湊到她的身旁對她說起小道消息,「聽人說,今年她們全是特意衝著咱們愈老愈俊俏的盟主大人來的。」

  她也配合地婷婷笑問:「怎麼,相親呀?」

  「這妳就外行了,咱們盟主大人哪需要相什麼親?」封浩還很引以為傲地拍著胸口,「只要他點點頭或是勾勾手指頭,就算是他想把她們全都打包帶回家也不會有問題。妳不知道,這些年來想倒貼他的女人,簡直可說是多到數也數不清。」

  「這、樣、啊。」那晚到底是誰說沒有人看得上他的?眼前的這一票,就只差沒朝他撲過來而已。

  「呃……」斬擎天不自在地僵著臉,可又遲遲說不出半個可以反駁事實的謊話來。

  「倘若她們也算是你的報應的話,那,我就是你命中的天譴了,你說是不?」開陽側首看向額上覆了層薄汗的他,朝他笑得一臉燦斕。

  「開陽……」斬擎天在她忽把笑臉一收掉頭就走時,只能僵站在原地不敢追上去。

  「好好享受美人恩吧,斬家某人,這回我幫不了你。」天機拍拍他的肩頭,而後不放心地轉身追上她的腳步,「開陽,我帶妳去同主辦人打聲招呼。」

  「那就勞煩你了。」

  封浩搖搖頭,「你的命還真是挺不好的。」就連品味也怪。

  「這全都是誰害的?」黯然被人留下的斬擎天,氣抖地緊握著拳。

  站在樓上將下頭的這一幕全都瞧進眼底的南宮道,兩手背在身後,緩緩踏入廳內湖了壺茶。在天機帶她上樓向他介紹完後,他即為她奉上香茗,並準備接手幫斬擎天從女人這難題上脫身。

  「開陽姑娘很介意那些女人?」

  開陽撇著嘴角,「不,我只是覺得他這盟主的武林之路還滿不寂寞的。」

  「妳多慮了,我想斬盟主是不會將那些人放在心上的,現下的他最擔心的事,應當莫過於該如何努力保養眾參賽者的身子,好在大會開始前不出任何意料外的狀況才是。」

  「努力保養眾參賽者的身子?」她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為何?」他不是應該擔心他會被哪個新崛起的高手打下來嗎?

  「斬盟主他有多窮,妳可知情?」

  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回答,「印象非常深刻。」這一路上她已經受夠那些永遠都會出現在他們飯桌上的饅頭了。

  「那妳能明白他不想再當盟主的心情吧?」年年都得救濟斬擎天的他,打心底的希望那個害得大家都得一塊窮的禍首,往後再也不要出現在這座山頭上。

  「完全明白。」是她的話,她可能就直接把盟主大印往路旁一丟,然後來個打死不認了。

  南宮道揚著食指提醒她,「只是,萬一沒半個好對手將他給打下來又該怎辦?」

  「由他續任?」不是理所當然嗎?

  「沒錯,這十六年來,除了頭一回是他真正有心想打下盟主地位外,其它的幾回,就是因他找不到對手而不得不續任。」愈想愈感慨的南宮道不住撫額長歎,「妳可能不知道,老天多麼希望他當武林盟主是到什麼程度,而又有多恨他的銀袋是恨到什麼地步。」

  她抓抓發,「有多慘?」

  「例如:原本各方看好的參賽者,在出賽的前一日在客房的澡盆裹溺水;又例如:出賽前的幾個時辰,一大票參賽者全都喝了不潔的水源集體拉肚子拉到虛脫;甚至還有人在一覺睡醒時,因為落枕轉不過脖子而無法參賽。」面對那些慘不忍賭,無論再怎麼離譜也都還是可以發生的過去,南宮道只挑幾個比較冤枉的講。

  「……」

  「除開那層出不窮的天災人禍,還有一大堆烏龍的不戰而勝外,到目前為止,武林中還真找不著半個人能在武藝上與斬盟主匹敵,也因此,他就算是不想當,還是得硬著頭皮繼續當下去。」他心有慼慼焉地問:「妳說,在這等景況下,他哪還有心思去想什麼女人之事?他最想做的事,其實是求神拜佛努力燒幾大把香啊。」

  開陽抹著額上的冷汗,「你說得極是,今年大家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

  「是吧?」轉眼間就解決掉斬某人紅粉雜事的南宮道,心情挺不錯地為她再斟上一杯茶。

  好不容易才打發了樓下的鶯鶯燕燕,與大批前來向他請安的武林人士後,可說是逃來樓上的斬擎天,一踏進廳裡就見開陽正歪著頭,仔細聽南宮道說話的模樣,他兩眼不著痕跡地在她露出來的白哲頸問轉了一圈,隨即走上前拉住她的腕間。

  「開陽,咱們回房去了。」

  「哪時起您的咱們也算得上我一份了?民女可不敢。」她不領情地拉開他的手,轉首問向南宮道,「請問我的房在哪?」

  「廊上最大的那一間就是。」南宮道朝外伸出一掌,恭謹地為她指引方向。

  「謝了。」

  窩在廳內一角的天機挑高眉峰,「最大那問不都一向是斬某人的房?」

  「知道就別說出來。」總要給她台階下嘛。

  「開陽,妳先把衣裳穿好……」斬擎天在她拖著老人般的步伐走出外頭後,他連忙想追上去對她解釋。

  「且慢,你甭急著去追,反正在我地頭上她也跑不了。」南宮道攔下他,打從知道他今年帶了個伴來這座山頭後,就打算好好談一談了。

  他不耐地轉過身,「還有什麼事?」

  「哪,你這傢伙不是很好面子嗎?就這麼大大方方的帶著那個老頭似的女人,不怕砸了你的招牌?」幾乎可說是斬氏盟主對外代表的南宮道,交握著十指,不疾不徐地與他算起新帳。

  天機聽得頻頻頷首,「一路上我都對他說過十來回了,可他就是聽不進耳。」

  「今年前來參賽之人,想必都見著她身上那塊鎖片了,你若不想讓全江湖都知道武林盟主所看中的是個男人婆,你最好快些挽救一下你的形象。」南宮道再指出眼下得盡速改善的首件要事。

  沒想到這層面的斬擎天,在評估了風險與得失之後,狐疑地看向他們。

  「怎麼挽救?」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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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12-7 22:56:31

第6章
   
  「妳別動成不成?」封浩一掌固定她的腦袋,拆開她頂上男人式的發聖口後,拿起木梳整理起她根本就沒打理過的發。

  開陽百般無聊地坐在妝台前,看著面前的銅鏡反射出站在她身後奉盟主大人之命而來的男人,正以靈巧的手指輕輕滑進她的發中,掬起一股又一股的髮絲,轉眼問就在她頂上綰出美麗的發。

  也不知怎麼搞的,自從斬擎天自南宮道那兒回來後,已有好一陣子不叨念她服裝儀容的他,先是給了她一篇又長又臭的婦容諫言,接下來進門的天機,再給她上了堂女子言行禮儀摘要,就在她以為接著會換南宮道登場時,這位號稱一年換三百六十五個行業的封浩,不知從哪拎來了一大箱女人的行頭,迫她換上衣裳後,即整治起她向來束手無策的長髮,說是要為她改頭換面。

  自箱裡取出造型精緻的髮釵與金步搖,合適地滑進雲鬢裡綴亮了總是寂寞的髮梢,封浩左看右看了一會兒,滿意地點點頭,再自箱裡取出幾盒胭脂挑選起襯她肌膚的顏色。

  「慢著,妳身上怎會有那玩意兒?」他一手自盒裡勾挑起一抹胭脂,正想為她上妝時,他的動作頓了頓,赫然發覺他一直沒瞧見她掛在脖子上的斬氏一族的傳家金鎖片。

  她打了個呵欠,「盟主大人賞賜的。」

  「他給的?」封浩面色凝重地緊握著她的肩,「心甘情願給妳的?」

  「是他硬塞給我強迫我戴上的,有什麼不對嗎?」被他神情嚇著的開陽,忙不迭地拿起鎖片細看,就怕上頭有什麼問題。

  他訥訥地,「不,並不是那樣……」瞧她這反應,盟主根本就沒對她說明這塊金鎖片的用處嘛,他是想先下手為強不成?

  「你與盟主大人瞞了我什麼?」她轉了轉眼眸,開始懷疑起為何每個人在瞧見這塊鎖片時,總會出現的奇怪反應。

  「這事妳要問就去問盟主。」他利落地為她上好妝,「好了,大功告成,今晚與宴時妳給我像女人一點。」

  「不就只是吃個飯而已?」太小題大作了吧?

  封浩再三向她告誡,「今晚陪你們用膳的都是武林裡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妳可得顧著盟主大人的顏麵點。」

  「是……」

  耳朵都快生繭的她,提不起精神地站起身,拖著步子準備去趕一下場子時,冷不防被站在門口的天機一瞪,她只好配合地改成天機示範過的女子裊裊步伐,在天機的帶領下,一路細步慢走向設在南宮道自宅中的宴會大廳。

  進了大廳後,開陽奉命不能開口與他人攀談說話、不可隨意走動,只能端坐在座上微笑再微笑。坐在主座旁的位置上的她,眼巴巴地瞧著一桌按照規定她碰不得的山珍海味,渾然不覺四下朝她看來的目光與以往有多不同。而在廳裡另一角,剛與其它舊識敘完舊的斬擎天與南宮道,轉過身在跑來與宴的封浩指點下,揚首瞧見她後,即不約而同地張大了嘴定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果真是人要衣裝……」南宮道驚艷地挑高兩眉,沒想到她打扮起來遠遠超出了人模人樣的等級。

  「可不是?」封浩也很滿意自個兒的成果,在發現身旁的斬擎天一點反應也沒有時,不禁以肘撞撞他,「喂,你看呆啦?」

  是看呆了沒錯……斬擎天無法思考地瞧著遠處的開陽。

  不走在場大家閨秀們清純可人之風,也不走道上女俠們精簡利落裝扮之路,在封浩的巧手下,一襲大紅紗裳的開陽,在眾多黑與白的色彩中顯得艷光四射教人不敢逼視;微敞的領口襯著胸口的白膚,幾乎招走了所有在場人士的目光;自發上垂曳下來的金步搖,款款在她的耳畔搖曳,隨著她頸部的擺動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的金色流光。

  「若她算是你的天譴的話,我看在場很多人也都很想要有個天譴的。」眼觀四方的封浩,在瞧完一屋子人們的反應後,默默在心底計算起他家斬兄在今晚過後將會新增多少情敵。

  還是答不上話來的斬擎天,氣息有些不順地深吸了口氣,可他總覺得吸進肺葉裡的,並不是片刻的冷靜,而是難以抵抗的焦躁和灼熱,就像是一身紅艷的她,都要把四周的空氣給燃燒起來似的。

  枯坐著任人看,什麼事也沒法做的開陽,只靜了一會兒,便開始頻頻在座上蠢動,站立在一旁負責看管她的天機,低首瞥了她一眼,以只有他倆聽得見的音量向她提醒。

  「別像隻猴子似的,端莊點。」

  「穿這樣很難坐……」衣裳滑溜溜的害她坐不穩,而她又不能往後靠著椅背,更不能蹺腳或是盤起兩腿,這不是要她命嗎?

  「妳只能看不許吃。」天機在她嘴邊的口水都快流下來時,硬起心腸再給她一記警告。

  「我真的很餓……」她肚裡的餓蟲都要起兵造反了,他們都不覺得只給看不給吃很不道德嗎?

  「忍著,我在妳房裡已備好一桌飯菜,只要妳乖乖的,回去就讓妳吃個痛快。」瞧她那一臉就快破功的饞相,天機拚命忍住想指死她的衝動。

  深陷水火的她苦命地問:「我究竟是來這做哈的?」

  「補強咱們盟主大人的顏面。」他小聲在她耳邊叮嚀,「我去請南宮他們過來入席,妳安分點等著。」

  天機離開她的身旁未久,一道陌生的人影即來到她的面前遮去了所有的光影,開陽抬起頭來,就見一名她從未見過的男子近距離地打量著她。她原本想張口問問他有什麼事的,但一想到天機的交代,她又趕緊合上了嘴。就在這時,她右手已遭人牽了起來,並在下一刻翻轉過她的掌心,一把緊緊扣住她的脈門。

  「盟主大人,看來你金鎖片趕蟲的功效好像大大降低了。」眼尖的南宮道在瞧見開陽發生何事後,一把推了推身旁不知呆到哪一殿去的斬擎天。

  「什麼?」斬擎天猛然回過神,定眼瞧清後即採取行動,不顧場合時宜地即派用上輕功飛奔趕抵她的身旁。

  不知不覺間已反手扣住來者之手,逼得他不得不將掌指撒離開陽之後,斬擎天在他還想去拉開陽另一手時冷不防地道。

  「別碰她。」

  「這位姑娘已名花有主了?」南域域主樓倚南有些訝異地瞧著他的保護姿態。

  「她是我的未婚妻。」斬擎天在反覆檢查了開陽的腰間確認沒事後,接著拉她站起身,並防衛性地摟住她的腰。

  此話一出,熱鬧吵雜的廳裡,登時靜得就連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除了愕然站在原地的開陽外,所有人動作一致地往她頸間的金鎖片看去,而後,淡淡的歎息聲與慶賀的低語聲,開始自四面八方漫了開來。

  「樓某一時不察失禮了,望盟主大人您別見怪。」出身南方世家的樓倚南在驚訝過後,隨即展現風範地低首向他致歉。

  「好說。」斬擎天面無表情地應著,低首對開陽小聲地道:「情況不太對頭,妳先回房裡。」

  腦中一片空白的開陽點點頭,任由趕過來的天機護送她回房。本還餓得慌的她,在回房面對著一桌早備好的酒菜時,她驀地失去了所有飢餓感,腦海裡所留存著的,只剩下方才斬擎天看似堅毅也不後悔的表情。

  高燒的燭焰不知在她坐了多久後,光芒漸漸變得微弱,在斬擎天推門而入,風兒也攜了進來時不安定地搖曳了好一會兒,而後又恢復安穩,靜靜地映照著一對坐在一塊各自心懷所思的男女面上。

  「咱們……何時起是未婚夫妻來著?」開陽在他似是有、心僵持下去時,首先打破他們之間難得的無言。

  斬擎天一徑沉著聲,看上去,似乎是不怎麼想那麼早就面對那個一直被他隱瞞著的現實。

  她拉拉頸間的鎖片,「該不會是從我掛上這玩意兒的那刻起吧?」

  心頭的答案三兩下即遭她給猜出,他的默然,在一室的冷清中無言地左證著她的說法。

  「這事都不需同我商量一下嗎?」果然如此,早在他強硬塞給她時,她就覺得有古怪了。

  「是妳要我負責的,難不成妳還想嫁我以外的人?」被逼到角落的斬擎天,在閃躲不開後,也只能堂堂正正以對這件在某方面他也還不想那麼快就承認的婚事。

  開陽大大歎了口氣,「你這是拐騙民女。」虧他一曇外都是標準的正人君子,沒想到他竟也會做出這種事。

  「這位姑娘,別忘了妳早被我看遍只差沒吃干抹淨而已。」現下才說這些她不覺得太遲了些嗎?

  「當時……你看得很清楚?」她一手掩著微排的面頰,以往從不在意的舊事,現下在她的腦海裡再次甦醒之後,就像在她心坎上卡了根刺般,令她很難不去在意。

  「我的眼力和記性都很好。」托她之-福,自認識她後,他常一夜無眠到天明。

  她瞄他一眼,「好到什麼程度?」

  「要我說說妳胸前有幾顆紅痣嗎?」覺得她的舉止總算有些女孩子氣後,他乾脆將心一橫,目光露骨地滑過她微微敞開的衣襟。

  開陽忙不迭地摀住他的嘴阻止他再說下去,他卻扣住她的雙掌,慢條斯理地拉著她更靠近他的面前。

  「妳雖是老頭性子,但骨子裡仍舊是個十成十的女人,尤其是……」斬擎天輕啄著近在眼前的紅唇,「該有的,妳不但都有,日後還會讓我很幸福。」

  「很高興盟主大人您能滿意。」直朝她看過來的火辣辣目光,害得她不知兩眼該往哪兒擺才好。

  回味著唇上觸感的他,在淺嘗了一口後,欲罷不能地輕吻了她一下又一下,在她面紅耳赤到很可能會拔腿就跑時,他笑笑地轉過她的身子將她摟在懷裡,低首靠在她的耳畔低聲地道。

  「回到客棧後,妳偶爾也這麼打扮吧。」雖然看起來是非常賞心悅目沒錯,但他想,她還是照原樣打扮得像個老頭子好了,省得有太多的人都一塊沾他的光。

  「怎麼,很驚艷?」開陽回過頭瞧著他面上一派滿足的表情。

  「嗯。」

  她微瞇著眼,「你這意思是,我這身打扮,及得過那些等待你青睞的大家閨秀或是江湖俠女?」

  「別太謙虛了。」

  「我像個女人了?」他不是三不五時把老頭這二字掛在嘴上嗎?

  他低聲在嘴邊咕噥,「像到我可能又會睡不著……」

  爽朗的笑意再次躍上她的臉龐,一時間又看呆的斬擎天,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兩眼自她嘴角小小的梨渦挪開,滿腦綺思的他摟緊她的腰際,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道。

  「咱們早點擺平這個大會回客棧去吧。」回去後,他可得請東翁為他好好挑個良辰吉日。

  她懷疑地挑高柳眉,「你真認為今年的大會能夠順利的進行到底?」根據南宮道所說前三屆的慘況,她可完全不敢指望這回的大會能如他所願平平安安的落幕。

  「怎會不能?」

  當然不能。

  他想得太美了,他不該忽略掉他的報應強度和他的衰運度。

  聽主辦人南宮道說,就在武林大會開始的前一日早上,一堆武林高手因吃了大會外來路不明小攤商所烹煮的不潔食物,紛紛上吐下洩,一半的選手因此而不得不退賽,另一半的人,則都集中躺在大會提供的客房裡養病,就盼能趕得上這次的比武。

  至於闖禍的小攤商,早在事發之前就已先行跑路了,根據其它攤販的供詞,那位讓眾多高手含恨下山的一兀凶,姓封。

  接獲南宮道的通知後,被打擊到難以承認這是事實的斬擎天,深深的體會到,他心中的美夢在有了他家鄰居的攪局後,永遠都會變成噩夢這個道理。

  待在房裡看他失魂落魄了一早後,開陽站在他面前,以哀悼的目光瞧著他那張怨到深處還是很怨尤的苦瓜臉。

  「盟主大人,您再沮喪也還是得面對現實的。」能夠衰成這樣也太不簡單了,她現在完全能體會連著三屆武林大會下來他的悲慘心境。

  斬擎天忿忿地抬起頭,「我要指死那個臭小子……」

  「別忘了你的盟主風範。」開陽一把拉起他,「起來啦,身為盟主的你,不是有責任去慰問一下那些就快落馬的高手,並在病榻旁為他們打打氣?南宮大人都替咱們把慰問品給準備好了。」

  望著堆滿一室的湯藥與補品,又再次站在地獄邊緣的斬擎天,勉強打起精神,他側首看向封浩一不幫她打扮,就又是那副散漫德行的開陽,不過即使是這樣,他仍舊還是能感覺到,自昨日起,每個人看向她的眼神已變得與初時不同了,眼下在外頭的廊上,還有著一大票慕名而來,想親眼一睹未來盟主夫人風采之人。

  鬆鬆散散的髮髻,在她的發上綰成一種放縱的風情?垂綴在她頸畔的髮絲,則令人有種想將它撥開的衝動;大紅的腰帶在她的腰際打成一個小結後,垂曳下來隨著她的行走妖嬈地搖曳著……

  為何這樣的她,他得將她自掌心中交出來,與他人一塊分享?藏在她身上的每一分美麗,她一無所覺,而望著窗外人影綽綽的他,則是滿眼的不願。

  當開陽端起一盅快放涼的雞湯時,斬擎天快步走至她的身旁將托蠱放下。

  「妳不需去了,我與南宮兩人一道去就成。」

  「為何?」開陽仰首看著他,隱約地聽出他的音調似是有些不自在。

  他心虛地別開眼,「因為……」

  「你近來的目光干哈老是對我閃閃躲躲的?」她一手覆上他的面頰,將他的臉給轉回她的面前,對他這種逃避的態度感到有些不滿。

  「那就不閃躲,咱們和外頭的都正面以對吧。」斬擎天索性來個快刀斬亂麻,一把扯開她的衣領低首探向她,張口就往她的頸間咬下去。

  「什麼……」反應不過來的她忙縮著肩,「痛痛痛……」

  斬擎天不動如山地緊握住她的兩臂,全然不把她的推扯當作一回事,咬完了左邊的頸間後馬上又換成右邊,且咬完了一口就又再接一口。

  她不解地低叫:「為什麼咬我?你餓了嗎?」

  「是餓了。」他意猶未盡地往她喉際再啃上一口。

  「你早膳沒吃飽?」發覺整個人被他拿來啃的她,在使出全身的蠻力加上手腳並用後,這才把他給推開一段距離。

  「只是還有些嘴饞而已。」低首看著她頸問的戰績,斬擎天頗為滿意地鬆開箝制的雙掌。

  開陽一頭霧水地端起托璧,不想再被咬一回地趕緊逃離虎口。在她打開房門來到外頭的廊上時,一整群佔據了走廊的人們,見著她脖子上的咬痕後,先是集體呆了呆,不一會兒在清醒後,馬上有志一同地圍上前去口口聲聲地問著她疼不疼。

  將眾人的反應都看進眼底後,斬擎天額上青筋直跳地走出門外,一手接過她手中的托盤、一手環過她的腰,動作快速地將她拖回房裡並踢上房門。

  「這回又怎麼了?」開陽沒好氣地兩手抆著腰,看著這個今兒個可能是被打擊過頭的男人,無言地在她的面前來來回回踱著步子。

  「我想清楚了,我還是有點餓。」斬擎天忽地停下腳步,看似冷靜地將目光集中在他已蹂躪過一回的地方。

  「哈?」

  熟悉的氣息再次包攏在她的四下,溫潤的唇亦貼牢在她的頸問開始大肆吸吮,開陽愣了愣,回想起外頭人們與他的反應後,總算是摸清他老兄如此反常是為了哪一樁。

  「喂,你是改食人肉不成?」她兩手用力揪著他的耳朵,奈何他就是不痛不癢。

  「似乎是這樣沒錯。」他更是興起地在她脖子上親來親去,到後來甚至連她的雙耳也不放過。

  開陽縮著身子,酥麻與戰慄的感覺無處不在,偶爾滑過她膚上的舌尖,更是勾引出更多難以言喻的心頭駭浪,逐漸上升的熱意,似乎都集中在他的唇走過的每一處,燎原似地熊熊燒了上來。

  「別親……」她很努力地想捧起他的臉制止他為惡,「別再親了!」

  正正踹中腹部的一腳,成功地踹走了耽於美色而有些分心的盟主大人,開陽氣喘吁吁繞過花桌防備地與他拉開距離,在他又想要走過來時,她揚手警告他。

  「別動,不許過來,不然我就在人前休了你這號未婚夫。」

  斬擎天回味地舔著唇角,不情不願地高舉著兩掌向她示誠,而一點也不敢鬆懈的開陽則是搶過桌上的托盤就往外頭跑。下一刻,廊上響起了整齊的抽氣聲,所有人先是扼腕地瞪看著她那吻痕氾濫的頸問,再看向站在她身後春風得意,一副歡迎眾人挑戰模樣的盟主大人,而後,眾人都很識相地摸摸鼻子在廊上讓出一條康莊大道來。

  心情轉瞬間好到不行的斬擎天,跟在開陽的身後只走了兩步,就遭她回過頭大聲喝住。

  「你已經夠飽了吧?別再跟著我!」拜他所賜,她這輩子還沒這麼丟臉過。

  「可是……」

  她再冷冷一瞪,「還不快去履行你盟主的義務?」

  「好吧。」自眼角餘光瞧見躲在廊上角落裡的天機後,他這才放心地願意放人。天機在她舉步離開時,很認分地放棄看戲也跟了上去。而已一長歎了一早的南宮道,則是在廊上的人們都跟著開陽離開時,滿心落寞地朝斬擎天一步步踱去;他萬沒料到,在連續了三屆的意外頻傳後,今年的大會還是一片淒風苦雨。

  「四域域主都沒事?」斬擎天無力地靠在欄邊問,目光沒離開下頭已走遠的開陽。

  「沒事,他們這些嬌貴慣了的域主,吃的全是自家帶來煮食的。」雖然這麼做是挺不給他這東道主面子,不過,也多虧這樣他們才沒跟著陣亡。

  「還好還剩下四個希望……」斬擎天慶幸地拍撫著胸坎,由衷感謝大會一異最強的四位高手全都安然無恙,讓他逃過今年無人可挑戰的窘境。

  南宮道不以為然地搖首,「我可不會這麼樂觀,就算眼下逃過了這一劫,別忘了到時競武台上還有你這最後一劫。」

  「我會盡可能放水的。」不管了,什麼人品或是道德全都暫時閃邊去,無論是用什麼手段,他今年一定要讓出大位強行轉業。

  「那也得讓眾人心服口服才成。」南宮道搓著下巴,十分認真地向他建議,「哪,你有沒有想過,與其擔心別人會再有任何意外發生,不如這回你就把所有的意外都集中在你身上,例如:賽前拿刀往你身上桶個兩下,或是服用些不會死人的毒藥,這樣到時你就可以輸得合情合理些了?」

  「……一定要這麼冒險嗎?」

  「反正賭的又不是我的命。」南宮道將剛收到的來信貼在他的臉上,「哪,你家侯爺大人派人送來給你的。」

  無端端的,步青雲會有事找他?尤其是在進行武林大會的這當頭?

  斬擎天回想一會兒前陣子追在他後頭的各路人馬後,他有點明白地快速拆開信封。但就在看過之後,轉瞬問變得面無表情的他,緩緩地收起了掌指,將那封信給揉碎在他的掌心裡。

  「無論如何,千萬不能贏。」已經叨念了一早的開陽,在他上場前,猶是不放心地再一次向他重申。

  「知道。」斬擎天點點頭,再把頭轉看向下一個人。

  「讓招絕對要讓到教那些內行人都看不出來,沒忘記吧?」不想再救濟他四年的南宮道,雙手合十地向他誠懇拜託。

  「記得很牢了。」

  同樣也列座在貴賓席上的天機,在斬擎天的兩眼看過來時,非常不團結地向他吐實。

  「雖然我也很想親眼見證你人生第一次的敗北,只是那樣的話會勾起我的心頭之恨,所以你還是亮出實力來乖乖連任吧。」不然當年他豈不是輸得太冤了?

  「你少觸我楣頭。」斬擎天贈他一記白眼,隨後轉身走向眾人等待已久的競武台。

  晴日高照,秋風颯爽,遍植紅楓與銀杏的盟主山山頂上,期待已久的武林大會終於正式展開。

  設於山頂楓林空地上的競武台,台旁四周上百個座位早已坐滿,而座位外也已圍滿了天未亮就進場欲爭睹武林大會的大批群眾。以盟主未婚妻身份坐在貴賓席上的開陽,由於坐得有點遠又逆著陽光,始終沒法子看清頭一位踏上競武台,準備助斬擎天達成下台希望的勇者生得是什麼樣。

  「這位是?」

  「南域域主樓倚南,也就是吃妳一三腐的那位。」身為大會主人的南宮道,簡單地向她介紹,「這位仁兄近年來打遍南域無敵手,身邊永遠都有桃花亂亂飛,被喻為武林新一代的新星之一。」

  當位在競武台旁的司禮祭司舉起手中的鼓槌,轉身朝場外的戰鼓重重擂下後,立在台上的樓倚南揚手一震,手中的金刀立即出鞘,在他邁開步子衝向站在競武台另一端的斬擎天時,沉重的刀鞘一落地即筆直地插立在原地不動,台下的群眾隨即響起了陣陣驚呼之聲。

  看似輕盈實則重若千斤的金刀,當著斬擎天的面前狠快地砍下,斬擎天並未閃避,想實際測測那柄刀到底有多重的他,只是橫起劍身揚劍一擋,在掌心傳來的刺痛感並未如他所期之時,他立即旋過身子拉出家傳寶劍。樓倚南見狀,驀地往後一躍,在落地之時彎曲著雙腿借地使力,再次衝至斬擎天的面前,並迅速地將金刀一分為二,自左右朝他的頸問砍下。當眾人為此而深深倒吸了口氣時,斬擎天揚起左掌緊按住左邊的刀身,低首閃過來自右邊的金刀後,一掌握住他的掌腕,將刀鋒送回他的面前。

  緊急止刀的樓倚南,低首看向斬擎天猶未動半步的兩腳,他咬著牙抽回另一刀時,再反手由下往上劃向斬擎天的胳膊,斬擎天轉動右腕當空劃了個半圓即隔開了他的刀鋒。這時,有心讓招的斯擎天在四下投來的目光裡,隱約地捕捉到了些許的懷疑,他知道再這麼讓下去被人看出只是遲早的事,一想到後頭還有三位域主等著,他也只能使出全力以求這戲還能唱下去。

  兇猛探出的一掌,以虎咬之姿擒向樓倚南的喉際,速度之快,就連近身的樓倚南也沒看清,他一腳踢向斬擎天,勉強想格開附在喉上那指尖深深陷入的五指,可斬擎天卻在這時以劍柄桶向他的心窩,並轉瞬間鬆開五指,飛快地在他的胸口重擊上一掌。

  深沉綿厚的內勁,在下一瞬間把樓倚南震飛了老遠,一手撐按在地上的他,口中還涎著些許的血絲。當下在場外的鼓聲再次響起,人們亦大聲鼓噪叫好,還站在台上的斬擎天,則是滿面無奈地低首看著自己還是連動也沒動過一步的雙腳。

  「好一顆損落的新星。」天機一手撐著下頷,很開心地瞧著斬擎天面上凝重又自責的神色。

  「沒、沒關係,還有下一個……」從不知道斬家老兄武功這麼高強的開陽,結結巴巴地安慰起自己和身邊的同伴。

  「對對對……」僵著臉的南宮道連忙點頭稱是,「說不定下一個賽前跑去深山閉關練了什麼絕世神功,他一定能夠打敗盟主大人的。」

  「嗯,就是這樣,我們要有信心。」開陽重重地與他擊掌交握著手心,用力對彼此激勵打氣。

  天機兩手環著胸,對他們的謊言嗤之以鼻。

  「真要有那種神人,我還需退出江湖?你們是瞧不起本大爺還是怎麼著?,」好歹他也是自小苦練各大派武功到大,在斬擎天正式出道前,不但在武林中從無敵手,甚至是曾與蘭言交手後還能全身而退的唯一一人。

  南宮道很想請他閉上嘴巴,「你別潑我們冷水行不行?」

  「我是要你們早點認清現實。」結局是早已注定的啦。

  開陽拉回南宮道,一手指向正以高傲之姿緩緩步上競武台的新一任挑戰者。

  「別管他了。哪,這位上場的高明又是誰?」與其它人相比,怎麼這位看起來那麼年輕?指泛個年輕人能夠比上一個還來得耐打嗎?

  「西域域主黃泉笑,上回在搶下域主大位時,還誇口定會搶下武林盟主的位子。」他粗略地向她介紹,但在回想起上一回西域域主大會時所見著的功夫,再比較起斬擎天所向無敵的功力,一股揮之不去的憂愁直在他的心底繞呀繞。

  「好,有志氣。」只會看門道的開陽,壓根就不知他心底其實真正在想的是什麼。

  鼓聲再次響徹林間,挾帶著嘯音的黑鞭劃過天際,先發制人的黃泉笑,一鞭直取斬擎天的眉心,在眼看鞭子就要抵達時,隨即再抽手一繞,黑鞭硬生生地轉了攻擊,改而緊緊纏住斬擎天的身子。當身上的長鞭愈束愈緊,也令他漸漸無法平順地呼吸時,在心底評估完實力的斬擎天,總算是有了可以安心動手的感覺,趕在黃泉笑打算一掌拍向他的腦際前,他運上內力,使勁地震裂了身上之鞭,揚掌接下已是刻不容緩的那一掌;可斬擎天怎麼也沒想到,這個最讓他看好的黃泉笑,除了金玉其外,還是他遇過最不耐打的四域域主。

  清冽冽的掌骨斷裂聲,自兩個無言的男人中問傳來,就連讓斬擎天反悔的餘地也沒有,英姿颯朗、英雄少年的西域域主,當著他的面抱著整只已斷的右臂,倒下。

  好歹……好歹也讓他多打個幾下啊,怎麼可以這麼快的就下場棄他於不顧?要不然,就事先跟他說上一聲,好讓他手下留情些啊……內心欲哭無淚的斬擎天,悲愴不已地瞧著被大會人員送下台的黃泉笑,就這麼來得快也去得快地轉身同他道再見。

  「啊,又一個短暫的奇跡。」天機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兩掌,還很刻意地瞄了瞄隔壁表情有如末日降臨的男女。

  開陽掙扎地想找個借口,「他……他定是今兒個吃壞肚子了!」

  「我還睡不好落枕呢。」

  「天機!」這裡就他一個沒站在同條船上共患難的。

  他冷冷低笑,「外行人,妳就張大眼好好瞧清楚妳家盟主大人的噩運到底有多強吧。」

  「我才不信。」她用力哼口氣,「接下來呢?不是該輪到東域域主,人呢?」

  「妳等我一會兒。」南宮道抬起一掌要她緩緩,也覺得怎麼等這麼久都還沒見下一人上台,但就在底下的大會人員前來同他報告後,原本還滿面焦急的他,神情登時一換。

  「發生什麼事?」開陽心驚膽跳地看著他沉痛的表情。

  他無奈地撫著額,「他棄權了。」說什麼前兩人的下場太難看,所以他不想也跟著領教?堂堂東域域主棄權落跑難道就不夠難看?

  「那……」

  「就只剩下這個四年來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北域域主冷清揚。」南宮道提不起精神地指向最後一位希望。

  「他……行不行?」

  「天曉得。」這些年來都躲到深山裡去練功,有誰知道他的武藝是否已精進到能與斬擎天匹敵了?

  眼看在場僅剩下一線希望,斬擎天緊張地深吸口氣,不斷在心中提醒自己得小心地珍惜這最後的機會。等待了好一會兒,踏上競武台的冷清揚終於來到他的眼前,忽然間,腦中紛亂的想法倏地自他腦海裡遠去,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透過環看著四下似是正在尋人的冷清揚,將目光掃過開陽而後定不住動時,像把利刃似地刺上他的心坎,因那冰冷看向她的目光,就連坐在開陽身旁本是一副懶洋洋德行的天機也已察覺,並進而警戒地採取防備姿態。

  震耳欲聾的鼓聲,一下又一下地迎合上他的心跳,他沉澱下所有的心神,謹慎地看著慢條斯理回過頭來的冷清揚,面上帶著不相襯的微微笑意,在鼓聲一結束時即伸長兩臂振臂一送,一反以往總是採用彎刀,先行送上兩片薄如蟬翼的暗器,在他揚袖揮開時,另一批數量更多的暗器已抵他的面前。

  不得不採取主動的斬擎天,舉劍準確地掃下每一片暗器,並旋身一腳踹開已欺近身的冷清揚,而在那時他才看清,台下貴賓席的四周,早已圍滿了冷家眾多家院,逼得天機架劍在手準備隨時拖走開陽出招。就在斬擎天這一分神時,狀似被他踢著的冷清揚顛躓地退了好幾步,直退向開陽所處的方向,並自腰際抽起慣用的彎刀,刀尖直指開陽的喉際。

  拚盡全力趕上刀尖劃下那一刻的斬擎天,趕在天機出手前已揚劍攔下那一刀,此時,四下觀賽的人們並沒有察覺暗地裡發生了何事,只瞧見難得動用全力的斬擎天,一改先前總是等待還擊的作風主動出招。

  「你受了誰的指使?是誰派你來的?」斬擎天壓低了音量,邊問邊承接住他高躍至上方後,順勢往下重重砍下的一刀。

  冷清揚以一連串讓人無機會喘息的刀勢,逼得斬擎天只能專心與他拆招,再也無暇問及其它,就在他打算投入全副心力,對這個功力變得莫測高深的冷清揚,來個多年來難以求得一對手的交戰時,自席問傳來反射在他面上的陣陣刀光,以及重重包圍住開陽的人馬,令他被迫當下改弦易轍。

  雖然說,他認為無論來者再如何多,以天機的能力,應當是能保開陽無事,但在她性命已掛在刀口上的這當頭,誰也不能對他擔保個萬一,也因此……

  射人先射馬。

  斬擎天微瞇著眼,飛快地將手中之劍抽射在地,轉過身子一掌直取冷清揚的頸後,在他能反應之前,斬擎天揚起右手,以密集的指勢在他的胸坎上連點十大穴,再以一掌封住所有可以使上內力的穴脈。

  當冷清揚僵立在原地動彈不得時,斬擎天先是回首確定了開陽的安危,見她安然無恙後,他緩緩回過頭來,心頭猛地大大一震,終於想起了他今日會出現在此的目的,他怔怔地看著自己猶揚在空中的掌指,怎麼也沒料到,他又再次鑄下同樣的大錯。

  「怎麼了怎麼了,方纔那是什麼招數?」看不懂狀況的開陽、心急地搖著面色蒼白如雪的南宮道,「為哈那傢伙一動也不動?」

  「他……」

  「他中了斬家絕學,卸武式。」心情有若晴空萬里的天機,總覺得在被老友使喚了那麼久後,跑這一趟總算是值回票價了。

  「中了那一招後……會怎樣?」光聽那種不祥的招式名稱,開陽心中馬上泛起了很壞的預感。

  「武功盡失。」天機愉快無比地加注,「我當年就是敗在這一招之下的。」還好當年那個斬某人,事後善心大發地解掉那招卸武式,把他的功夫還給了他。

  於是,就這麼地……

  汪洋中的最後一條船,沉沒。

  每相隔四年就會上演一回的噩夢,再次忠實地呈現在斬擎天的眼前,一腳踩進地獄裡的他,望著滿山頭大聲恭賀他又再次蟬聯盟主寶座的人們,懊侮的、心音登時隨著無處不在的讚美聲在他的心頭一擁而上,揉混在風中,成了種辨不清的潮浪聲,將孤零零站在台上的他再次淹沒。

  斬擎天呆滯地眨著眼,當台下眾多理所當然的、怨恨的、欽羨等種種目光翩抵至他的眼底後,最終,在他的腦海裡匯聚成一種命運對他嘲笑的指控

第7章
   
  來自四面八方的恭賀人潮散去後,僅剩下兩人的盟主廂房內,淡淡圍繞著的,不是勝利的喜悅,而是一片低落到谷底的愁雲慘霧。

  「為何使出那一招?」開陽頭痛欲裂地問:「一時手癢?或是忘了這些年來你的日子過得有多困苦?還是你早忘了你身後還欠了一屁股的債?」

  「日後,我會努力打工養家餾口,不會餓著妳的。」內心後悔萬千,卻已挽不回過錯的斬擎天,在大會閉幕之後,早已在心底天人交戰了好幾回,也痛苦地體認到,他又得再餓四年的這噩夢。

  她感慨地搖首,「那還不如由我來救濟你來得快些……」

  「妳以為妳錢多得像一號房的一樣?」像他這種永遠都填不滿的錢坑,大概也只有家裡像在堆銀山的步青雲才能罩他吧。

  「我想應當是相去不遠。」向來她的錢財都是由朝霧負責的,至於進宮這些年來究竟在陸字號錢莊裡存了多少,說不定朝霧一時間也搞不清楚。

  斬擎天聽得滿心的不平衡,「在宮中下棋能賺那麼多錢?」他這個出勞力的和她這個出腦力的,行情差那麼多?

  「當然能。」誰像他清清白白得跟白紙一樣,哈都不收?

  他把公私分得很清,「就算是那樣,那也是妳辛苦鑽下來的錢,我可不能用。」他擺擺手,頑固地認為他要用來濟民的那些,還是得靠他的雙手親自賺。

  開陽沮喪地趴在桌上,「存心想餓死我……」不要啊,饅頭饅頭又是饅頭。

  「振作點。」

  「早知道就不巴住你了……」她恨恨地看著自己當初鑄下大錯的手,當時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腳那麼多,她幹嘛誰都不挑偏偏選中他的?

  「別抱怨了。」坐在床畔的他拉過她的手,在將她拉來面前後兩手環住她的腰,兩眼瞬也不瞬地瞧著她的頸間。

  再次當上他最想擺脫的武林盟主,他心底不是沒有懊悔的,可他卻不能不承認,他很感謝那時他出手夠快,不然他心中的懊悔恐將成了一輩子也挽不回的遺憾。若是當個窮苦的盟主,是換取她能像此時這般留在他身邊的代價,那麼,他願換,也願付這代價。

  因他無法想像,往後在聽著滿山蟲唧的清夜裡,懷中少了她一人的溫暖後,他該如何張著眼面對再也與以往不同的落月與曉星。

  他又該怎麼去適應,在已習慣了將眼眸停駐在她的身上後,失去她時,那份目光無處可棲的流離感。

  「你怎了?」開陽摸不著頭緒地瞧著他發呆了一會兒後,突然小心翼翼親吻著她喉際的舉動。

  「我只是想告訴妳,別感歎了,妳這輩子是跟定我了。」他抬起頭來,對她笑得壞壞的,「在全武林都知妳已是我的未婚妻後,妳就別妄想妳還能換個未婚夫了。」

  她不滿地拉著金鎖片,「我要告訴他們,是你這個盟主大人拐騙我這無知的良家婦女的。」什麼金鎖片是用來防蟲的?江湖險惡啊,尤以她身旁的這尊武林盟主最惡。

  他的指尖、心滿意足地滑過鎖片,「妳以為妳與我,在外頭誰做人較成功?他們到時信的會是妳還是我?我辛苦經營這麼多年來的信譽,是很禁得起考驗的。」

  開陽沒好氣地轉過身,他卻五指緊緊與她交握,款款地將她拉回來後,帶著令人難以抗拒的笑意,不說也不動地與她眉眼齊對,令她當下忘光了先前她在賭氣些什麼。

  有若絲絨滑過耳膜的性感低嗓,在他吻過她的耳垂時,如條潺緩的小河悄悄流進她的心坎裡。

  「真有那麼後悔嗎?」

  懸在她面前令她屏息的俊容,簡直就像是在挑戰她忍耐的底限,令忍不住為此動心的她,很想一古腦地就這麼栽進裡頭去,忘卻女人該有的矜持或是顏面,也唯有在這時,一反平常脫去了貧困可憐的現實外衣後,眼下的他,才是她心中貨真價實的魅力盟主,而不再是那個總掛張苦瓜臉的悲情男人。

  「你太卑鄙了……」順著他吹拂的熱意,自她耳際一路往下竄去的陣陣酥麻感,逼著她承認,她其實很容易降於類似色誘那類的撩撥。

  「這方面又不需講究仁義道德。」他慢條斯理地吻著她,徐徐摧毀著她愈來愈薄弱的理智。

  「這是什麼?」開陽一手抵著他的胸口,在發現裡頭有異物時,好奇地拉開他的衣襟。

  「……侯爺夫人要我轉交給妳的信。」熱情轉瞬間飄忽至遠處的他,有些不情願地將信交至她手上。

  低首看著她在閱信時,面上隱隱藏著的笑意,斬擎天別開了目光,起身到一旁收拾起他們的行李。開陽在將信閱畢後,若有所思地瞧著他刻意背對著她的沉默背影。

  「你不問問我,這信裡寫了些什麼?」

  「妳有心瞞我,我怎會問?」他還是沒有回過頭,動作利落地將兩人隨身的行李收拾好。

  他並不是個不識心機的尋常武夫,他只是選擇了不看也不過問,只因為她有心要躲也不讓他探看……想起這一路上他是如何裝聾作啞,只是一徑地想保全她與她的秘密,總覺有愧於他的開陽,有些不忍地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盟主大人……」

  然而他卻揚手止住了她接下來的話,以一如以往的口吻淡淡地道。

  「無論妳想做什麼,我希望妳能把我的話記在心上,而不只是聽聽而已。」

  聆聽著他話裡略帶寂寞的聲音,開陽不得不承認,這個溫柔又滿心正義感的男人,他像是片朗朗無垠的天際,之所以會躲藏了幾朵不該有的愁雲,全是因她之故。望著他逞強又體貼的背影,她深吸了口氣,一股不知打哪來的衝動令她捉住他的兩手將他給帶至床邊,一骨碌推倒他後,她隨即跳坐至他的身上。

  再次被同一個女人推倒的斬擎天,在她主動低下頭吻上他的唇時,將十指探進她的發裡將髮髻拆散,以指尖纏繞著那光滑的髮絲,也以舌尖糾纏著她欲走還留的吻,隱隱約約地,當她的氣息愈來愈紛亂急促時,他感覺到原本捧著他面頰的雙手,焦躁地逐漸往下挪移至他的胸坎,他索性側首吻得更深,一掌覆上她的腰際,猶豫了片刻後,即拉扯起她腰間的腰帶。

  帶著一群人前來的天機,大剌剌一腳踹開房門,適時地潑了門里門外許多人兩盆冷水,並在一片寂然中,毫無愧色地問。

  「打擾到你們了?」嗯,這個姿勢不賴。

  「……有事?」交纏在床上,女上男下的某兩個人,不能動彈地轉首齊看向一臉不懷好意的壞事者。

  「我是來告訴你們我要回家了,還有,南宮道叫你們這兩個倒霉二人組也快些滾回有間客棧去,這是車馬費。」無視於眼下的情況有多尷尬,天機大步走入房內將一小袋碎銀擺在花桌上。

  「感謝你的大力相助,可以請你出去把門關上了嗎?」幾乎可說是整個人都趴在斬擎天身上的開陽,在他站在原地遲遲賴著不走時,僵著身子,不知自己此刻究竟該擺出什麼表情。

  天機富饒興味地一手撫著下頷,「啊,別理會我的存在,繼續繼續。」

  「天機……」被壓在底下的斬擎天,在外頭看熱鬧的人愈聚愈多時,面色鐵青地向他警告。

  「開陽,下回妳還想下棋的話,別忘了來武棋院找我,我一直都很想找個機會報仇的。」差不多滿足了這陣子被使喚的怨惹後,天機心情輕鬆愉快地踱回門邊,而後轉過身對開陽眨眨眼。

  看著聚在門口圍觀的眾人,面上不可置信或是覺得她太過大膽的神情,開陽不得不佩服天機真是會挑時候來掃盡她的顏面。

  「你已經復仇成功了……」

  辛辛苦苦地遠赴武林大會這一趟,收穫並不豐的斬擎天與開陽,只自南宮道那邊得到了安慰成分居多的寥寥車馬費,但衝著斯擎天連任五回武林盟主的名號,與他長年在江湖中行善的名望,在會後他們卻意外地發了筆小財。

  為求保住美名的武林各大家,在他們離開盟主山前,特意為斬擎天舉辦了個恭賀的酒宴,在宴上,他倆額外收了一堆預祝他們成親的賀禮還有禮金,使得原本就兩袖清風的斬擎天,破天荒地自武林大會結束後,有著一堆不得不去租輛馬車才能載送的禮品;負責點收禮金與理財的開陽,則是打算在他們回程的路上,找間陸家當鋪,將那些值錢的賀禮全都典當,好讓他能如願地一路救濟眾民回家。

  可在這一日,在他們距離蝕日城只剩兩座山頭,只要跨過了官道即可來到天子腳下時,在荒原上駕著馬車的他們,卻因一位意外的訪客不得不暫時終止他們原本的計劃。

  自官道一旁襲來的猛烈刀氣,成功地將馬車從中劈成兩半,亦毀壞了他們唯一的載貨工具。趕在刀氣抵達前就已抱著開陽躍下馬車躲至道旁的斬擎天,在命開陽躲至一旁別礙事後,一點也不意外地瞧著自暗處走出來的南域域主樓倚南。

  怪不得,他總覺得早在大會之前這傢伙就有古怪。

  晚宴那晚,自這傢伙以指扣住開陽腕際脈門起,他就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勁,若只是普通的輕薄,也不需如此,即使這位仁兄再如何花名在外。後來他才聽南宮道說,樓家每一代莊主皆自幼習醫後,他更是由衷地感到可疑。

  「你與北域盟主是同一道上的?」斬擎天扳扳頸項,大致已推論完那日在大會上,他們在他面前連手耍了什麼把戲。

  樓倚南倒是挺瞧不起另一個同夥的,「他太沉不住氣了。」

  「換句話說,大會那日,為了不讓我起疑心,你刻意敗給我?」原來除了封浩那個攪局者外,在場害他被迫又當上盟主的還另有兩人。

  「比起什麼都不值的武林盟主封號,她的人頭值兩箱黃金,我總要懂得取捨。」樓倚南緩緩將兩眼掃向站在他身後遠處的開陽。

  斬擎天面無表情地問:「何時起,身為域主的你也滿是銅臭味了?」當上盟主以來,他從來都不敢奢求他人也能與他一般,在有了地位後能不計名利,只是他沒記錯的話,樓氏一族的山莊,這些年來雖是落魄了些,可仍是南域裡最大也最最受敬仰的大族,真犯得著為了兩箱黃金而賠上整座山莊的聲譽嗎?

  「當這個域主身後有著一座山莊期盼著他養著,當他不滿足於域主這個身份與地位,這時,銅臭味不僅是香的,更是你這種只會拯救世人卻一貧如洗的武林盟主所不懂的甘美和——」

  為了現實不得不低頭的樓倚南話都還沒說完,一道朝他面門掃來的刺眼銀光,逼得他不得不在閃躲之餘,趕緊拔刀出鞘,擋下另一記冷不防來襲的劍擊。

  一路上看慣斬擎天是如何對付敵手的開陽,看不過去地搖首。

  「我說你啊,就算是殺手也有他行兇的理由的,你就不能稍微尊重他一點,好好的聽他把話說完嗎?」沒耐性。

  「誰曉得他還得囉唆多久?」斬擎天不給情面地施展出他不願在大會上展現的真功夫,劍劍鎖喉地朝他攻去,「主使者是誰?」

  有別於武林大會上,處處制肘也不敢拿出真功夫的困囿,像是闖出牢籠的斬擎天,再也不壓抑地使出家傳驗璣劍法,僅以無處不在的劍尖,即抵住了一回又一回朝他砍來的刀鋒。在一劍劃過樓倚南的面頰,並以劍挑去他袖裡所有可發的暗器後,毫無忌憚的斬擎天飛快地翻轉著劍柄,將長久以來無處可發洩的壓抑,全數在樓倚南的身上盡情傾洩。

  拆招拆了許久,始終無法突破斬擎天防守的陣勢,反倒被劍劃得遍體鱗傷的樓倚南,在一刀勉強地架住斬擎天看不出打何處竄出來的劍身時,忍不住側首看向一旁好像早就習以為常的開陽。

  「妳不阻止他?」

  「可以稍微給我個提示嗎?」開陽皺著眉,滿心為難地問。

  「我手中可是握著妳的續命仙丹。」沒把話說得太明的樓倚南,不忘在這當頭將她唯一的把柄亮出來。

  一點就通的開陽,搖頭晃腦地想了一會兒後,不禁感慨長歎。

  「我說你們這些江湖中人,直來直往的性格是很好,但腦袋就別那麼簡單成不成?」要是他在宮中的話,老早就被斗死了,還能留得這口氣來與她作對?果然啊,她還是不適合這座心機太過樸素的江湖。

  「什麼?」

  「我的性命不勞你來費心,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個兒的安危吧。」她朝那個耐性可能已忍到了極點的斬擎天擺擺手,「盟主大人,您就盡興吧,草民我不打攪您大發神威了。」

  當開陽背過身子,轉身往路旁的樹下走去時,斬擎天一劍重砍向樓倚南架在手上的刀,趁著他兩腳止不住退勢,再旋身砍向他握刀的掌背,並在他棄刀往上一躍,想藉由高明的輕功離開之時,飛快地衝上前一把握住他的腳踝將他給拉下,硬是逼他再次腳踏實地的回到私人戰場上。

  無處可躲之餘,樓倚南咬牙傾盡內力的朝斬擎天胸前轟出兩掌,未料掌心所接觸到的卻是貨真價實的硬氣功,只覺兩掌似撞上一堵牆的他,才想抽掌再起,斬擎天已一掌牢牢擒握住他的喉際。

  「你想如何?」幾快窒息的他,在面容漲紫之時不斷地回想著這些年來斬擎天在武林主持正義時,最重會是採取什麼手段。

  「我要廢了你的武功。」斬擎天兀自加重了手勁,在這一刻,他怎麼也想不起他堅守的原則與信念,他只瞧見了一張充滿利慾的臉龐,以及開陽總是藏著害怕的眼眸。

  「我不曾危害過武林,你憑什麼如此對我?」深恐他真會言出必行,樓倚南心慌地一掌掌擊打在他的胸坎上。

  他不動如山,「光憑你想對開陽痛下殺手這一點,我就饒不了你。」

  「我會告知武林大會——」

  「我現下不是什麼武林盟主。」不讓他有機會把話說完,斬擎天在一鬆開掌指時,隨即對他用上了世上獨一無二的卸武式。

  好似渾身的力氣在一瞬間全遭抽空了般,樓倚南瞪大了眼瞳,無力地滑坐在地上。不給轉園餘地的斬擎天背過身子,朝遠處他的家僕大聲說著。

  「在我反悔之前,帶著他快滾。還有,近日內我會摘除他南域域主之格,另行遴選另一名新域主暫代。」

  風兒吹過原上的枯草,亦拂過斬擎天的心弦,帶來陣陣分不清高低音調的心音,他一步步地朝開陽走去,很清楚他接下來所要面對的,即是他們連手隱瞞,卻從不肯輕易揭曉的事實。

  「什麼續命仙丹?」他站在她的面前,低首看著坐在樹底下看似早就對這一日有所準備的她。

  「我被下了毒。」開陽平淡地說著,就像在述說著路過的風景一般,「那位老兄以為我離開宮中後就再也拿不到我日日都得吃的藥,可他卻不知,我從不做沒把握之事,因此早就有人先他一步偷來給我了。」

  「可那日妳病了,我找來大夫!」斬擎天愕然了片刻,才想要反駁,就遭她截斷了話尾。

  「普通大夫是診不出來的。」就連她私下找的宮中御醫也都束手無策。

  藏在他的記憶中,在星光下,偶爾徹夜不眠望著滿天繁星的側臉,躡著腳尖再次踱至他的眼簾前,讓他瞧清楚,那時在她的面上,是以什麼樣的目光,愁對著漫天在看破後的委屈。他緊緊握住雙拳,難以忍受地問。

  「為何……要對妳下毒?」

  「宮裡的人知道,長久待在我家主子面前,我必然會聽見某些不該聽的話,知道不該知道的事,因此打從我進宮起,我即被下了毒,以確保我這輩子將會為自家主子守密。」她看向遠處的目光,儘是一派在妥協後的淡然。「我每日所服的,是緩解毒性之藥,我若想活下去的話,就得在我把藥用完之前盡快回宮。」

  該如何守住一個秘密?除了讓秘密永遠都開不了口外,還能有什麼更有效的法子?

  打從踏入宮中的頭一日即被強行灌毒後,開陽早就遺忘了她原本期盼卻不可得的家人生活,或是對未來該有的渴望,她只是讓自己退到生命的最角落裡,小心地踏出求生的每一步,並在她的步伐下求得每個人的安穩。可她沒料到,上天還是派了個斬擎天來到了她的生命裡,給了她夢境,給了她一個未婚妻的身份,也讓她在索然無味的命途裡,興起再對自己的運氣再賭一把的決心。

  雖然,她不知日後她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在宮中,與妳弈棋之人是誰?」一直隱忍著不將這話問出口的斬擎天,在忍受沉默到極點時,再也關不住地問。

  「當今皇帝。」

  歲月靜好的晴日下,開陽坐在欄上蹺著腳,哼哼唱唱著讓人歎息的老生調,面上儘是一副不正經的樣子,忽地自斬擎天的腦海裡跳了出來,抖落了一地難堪與眼前的現實兩兩相照,令他無法阻止自己去想起那一日,她那只能在夢裡流,卻從不肯在白日裡張揚的淚。

  原來是這樣。

  她一直都說不出口的,活得有多辛苦的,原來,是這樣。

  開陽在他沉著聲不說話時,索性一骨碌地將一直埋藏著的心事攤開在陽光之下。

  「你知道嗎?我喜歡的東西是,下雨前草原上有著雨水氣味的天空,有人能陪著我度過不眠的長夜,還有一局我不需說謊的棋;可是這些我在宮中全都得不到。我只清楚了那日復一日在刀口上過活的日子,該怎麼放手大膽去玩而已。」老實說,她也不明白,到底她是怎了?

  明知道不可能會有什麼結果,為什麼還是要告訴他這些?她早晚都得回到宮中的。

  可是……

  「以前我總認為,只是想活下去,有什麼不對?只是想保護、心愛的人們,又有什麼不對?或許我是沒有辦法活得很正義,但是我在我必須走的這條路途上,也是拚了命的努力著的,我也同你一樣是活得很理直氣壯的。可認識你之後我才發現,其實要改變一個人的信念,真的,很容易。」

  真的是太容易了。

  長年來處於自己只能保護自己的景況下,忽然被轉身投置於另一個備受呵疼的環境裡,這讓她就算再如何命令自己得冷靜看清日後的現實,終究還是抵不過片刻的耽於溫柔想望,總是因他而幻想著,不可得之的夢想就在雙手可掬之處,日後她再也不必孤零零的一人,倚在宮閣最高處的欄邊寂寞地望月。

  這都要怪他。是他給了她這個錯覺的。

  潤妳想說什麼?」斬擎天忍抑地壓下那份打、心底感到疼痛的感覺。

  「盟主大人,我之所以會賴著你,一開始,是因為我想活著。」

  「現在呢?」

  「因為貪心。」

  為什麼要這麼說……

  難道她不知道,這話聽在他耳裡,簡直就像是誘惑一樣?

  無法不去正視的心音,與心底似是正在剝落的感情,令斬擎天聽不清此刻正吹拂在他耳畔的風聲,亦感覺不到先前為她心痛過後傷口處的痛感。

  遲遲等不到他回答的開陽,在原上的風兒吹來,蕭颯地襲過他倆之問泛黃的枯草劃成一道深遠的鴻溝時,落寞地對他笑問。

  「這樣的我,不可以嗎?」

  在步青雲的那封信上,是這麼對他說的。

  盡可能地,不要與那位名喚開陽的女子沾上任何一點關係,哪怕他是欠了她什麼或只是一時心軟,最好是連她的死活也不要管,省得他日後會為此沾惹了一身的麻煩。

  而開陽手中那封上官如意派來的信,則是清楚地告訴她,整盤棋勢已快到了收官的地步,要她不要與任何人有所牽連,盡快返回客棧,隨時伺機後動。

  兩方各懷的心思,構築成兩座看似相似卻又不同的牢籠,困惑著在他們彼此之間想進又不想進,想往後退個一步,卻又無路可退的心情。

  失了交通工具後,暫宿在荒郊廢棄農房裡的斬擎天,自昨日開陽對他說了那些話起,他可以明顯感覺到,開陽似乎是想讓他有一段可以好好思考的時間,去深思她的背景與她的不能說出口的那些事,以及他倆之問早晚都得正大光明挑明的情絛。

  她口裡所問的不可以,究竟指的是什麼?

  老實說,他不是很明白,眼下他只知道,在開陽有心避開他後,他再不能似以往一般,好好的、徹底的碰觸她,這一點,出乎意料地讓他感到異樣的痛苦。

  那種就像是快要失去控制的感覺,不知為何,讓他有種莫名的痛快,就像是撫摸火焰一般,明知會被燙傷,可還是想要撫摸;或許與他格格不入的她向來就是一直這麼存在他的心裡吧。可是他從不知,在將她遷離了他隱密保護的心房裡,自此再沒了她真心的依偎後,他的胸口,竟是如此空洞得可怕。

  他揚首看向窗外孤立在草原上的她,衣袂飄飄地,任由風兒撩起她的發吹揚向天際,她看起來就像片一點都不在乎風兒怎麼吹拂的失根之葉,該流浪時就流浪,該暫棲在某一處就停留,若是他不牢牢將她捉住的話,明日,她又會走到哪兒去?

  「開陽。」再也按捺不住的他,走到外頭來到她身後輕輕喚她。

  在風裡的開陽動了動,並沒有回頭,她只是舉步走向前,走到更遠的地方。

  「不要背對著我逃開,我並不是什麼感覺都沒有的。」

  那一字字震盪在空氣中的,有如一根顫抖的弦,眼看就要斷裂,卻仍是要吟唱出屬於它的心音,而這聽在開陽的耳裡,彷彿這世上只剩下他的聲音,再也聽不見其它。

  那一日,鎮日都待在病榻旁的他,褪去了往日像個守護神的刻板印象,像個與她極為親近的家人般,只是待在她的身旁,什麼也沒做,就只是拍撫著她的頭頂,哄著因風寒高熱而備感不適的她一整日。睡得斷斷續續的她,只記得,無論她在哪時睜開眼來,印入眼簾的,第一個定是他守候的身影,他就像顆大川裡的石頭,無論湍急的川水再如何沖刷,他就是守在原地,說不走就不走,頑固地堅持不動分毫。

  在她的生命中,每一張曾經出現在她面前的臉,總是像浮雲般來來去去的,似乎從沒一個人能夠為她刻意停留下來,她也認為不會有。

  可是,若他是第一個人的話,那麼他能不能也成為最後一人?

  她不貪心的,她不會開口要求什麼永遠,就算只是短暫也好,她只想知道能夠徹底的擁有,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她只是想溫飽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

  「妳知道妳像什麼嗎?」斬擎天邊問邊走至她的身後,兩手攏住她的腰際,將下巴靠在她的肩上。

  「什麼?」

  「灰塵。」他低聲輕歎,「雖不起眼,可卻有存在性,尤其又寄住在心底的角落裡,任人怎麼擦也擦不去。」

  該怎麼告訴她呢?藏在他胸口中騷動的感情,他根本就抑制不住。

  為了她,他可以很甘心的。

  不管是憐愛之情也好、妒嫉之情也好,只要是情,只要是為了她開懷的笑靨,他甘心放棄他曾經堅持過的一切,哪怕她的心思就像是一朵過客般的雲彩,在溜進他的心頭盤據過後,在那未知的未來裡是否又會悄悄的離開。

  他將身子微微抖顫的她再擁緊一點,「妳知道嗎?妳犯了個大錯。」

  「什麼錯?」

  「我這人,生性就是矢勤矢勇,貫徹始終,妳若愛我一分,我定愛妳甚於千萬倍。」他有多難纏,日後她會明白的。

  開陽在他懷中微微側轉過身子,望著他那看似堅定的眼眸,很想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的她,輕撫著他那歷經風霜的面頰。

  「你傻了嗎?」他究竟有沒有想清楚?

  「或許吧。」他笑了笑,「妳就認了我這報應,甘心從了我吧。」

  「為何?」

  「因我放不下。」他埋首在她的頸間,感覺沉淪的甜美滋味,一擁而上地淹沒了他。「對於妳,我的感情提得起,卻從來就不懂得該如何放下。」

  「要不要歇個一日?」

  聆聽著徘徊在她耳畔只有一點點懺悔之意的男音,開陽不知這世上其它的女人在洞房花燭夜後是怎麼想的,現下,在她堆滿憤火的腦海裡,僅僅只想著一件事。

  她想將他五馬分屍。

  神情委靡的開陽,微微側過臉來,就見早已打理好自己一身清爽乾淨、衣著整齊的斬擎天,正笑容遠比天上日還要燦爛地坐在床畔,活像是剛進了十全大補湯似地,看來精神飽滿、元氣十足。而她呢,則是像被人偷踹了十來腳,再把她的身子扔進木桶裡滾過五六回,全身又酸又痛,疲憊倦累得只想就這麼趴著不動三日,或是乾脆把她一棒敲暈,省得她得清醒地面對現實。

  「開陽?」他還好意思叫她?

  他以為昨晚獸性大發,害得她今日動彈不得完全下不了床的人是誰?別說是這輩子要對她負起責任了,光憑他昨兒個那副整慘她的德行,就算是下輩子他也都還不完她!

  報應……他根本就是她的天大報應啊。

  果真是近墨者黑,她沒救了……就連她也開始宿命論起來。

  「來,喝點水潤潤嗓。」斬擎天抬起她埋在被裡的小臉,將水碗湊至她的唇邊看她喝了幾口。「我想妳定是餓了,要不要用點早膳?」

  早已被腹內的火氣塞得飽飽的她,費力地抬起一手,使勁地揪住他的衣領不放,而後咬牙字字清楚地向他宣佈。

  「我要與你解除你擅作主張訂下的婚約。」姑娘她向來就是好漢作風,既提得起也放得下。

  「為何?」毫不訝異她會這麼說的他,只是把水碗擱好後,好整以暇地問。

  她簡直是滿心的悔不當初,「我不要嫁你這衣冠楚楚的野獸。」或許在宮中伴棋終老一輩子,也是種不錯的選擇,天曉得她干哈鬼迷、心竅一時被沖昏了頭?簡直就是自討苦吃。

  「就憑現在渾身軟綿綿的妳,也有資格同我談條件?更何況妳都被我給吞下腹過了。」

  「盟主大人,你知不知道什麼叫節制?」往常他不都是定心定律又自律的嗎?怎麼到了床上就全都不是那麼回事?

  「真難得妳也會說這種字眼。」何時起他們立場顛倒了?

  開陽字字含恨地問:「你還記得昨兒個你關上房門是什麼時候,而你又是何時下床開門的嗎?」

  「天黑與日出時。」他的生活是很規律的。

  「那昨兒個夜裡你總共讓我睡了多久?」

  他轉了轉眼眸,「不多。」大都是斷斷續續。

  「你知道就好!」就算是練武之人,不需那方面的能耐也都跟著一塊練吧?

  「難道妳還在回味?」自當上了盟主後,就不曾這麼放縱自己的他,以指撫著她嫣紅的面頰,大清早地,就又跳脫離了正軌滿腦子都是無邊的春色。

  氣昏頭的她,張牙舞爪地想一拳揍扁他那副欠人扁的自傲模樣。

  「回味?我是想殺人啊!」這算哪門子甜美的回憶?那是貨真價實的虐待,是虐待啊!

  「既然妳如此回味無窮而不想下床,那咱們今兒個就繼續在床上纏綿個一日吧。」樂不可支的斬擎天,心情甚好地一下下地親吻著她的面頰。

  開陽額上青筋直跳地問:「你想謀殺未婚妻嗎?」還來?還沒嫁他就這下場了,嫁了還得了?

  「瞧妳生得這麼高頭大馬的,我相信妳禁得住那麼點小操勞的。」稍帶了色慾的目光,再次在她身上巡禮過一回後,以往曾被斬擎天認為是缺點的地方,忽地在他眼中全變成了優點,尤其是在……嗯,體能方面。

  「你怎不也來試試!」她滿心火氣地撐起身子想找他算帳,但在下一刻卻又不得不大皺其眉,「啊,我的骨頭……」這到底是昨夜哪個姿勢害的?

  「就說妳軟綿綿的使不上勁妳偏不信。」斬擎天將她推回原位躺下,「乖乖的,妳就在這多歇個一日吧。」

  「我若趕不上回宮吃藥怎麼辦?你想當鰥夫嗎?」開陽一把拍開他又開始不安分四處亂摸的掌指,嚴正地要他先面對她急欲解決的保命大事。

  「咱們都還沒拜堂呢。」滿心雀躍的他,絲毫掩不住面上愈來愈擴大的笑意。

  「正經點。」

  「妳沒那機會可以僥倖逃離我的魔掌的。」斬擎天胸有成竹地拍拍她的頭頂,不認為這點小事有法子能難得倒他。

  開陽懷疑地瞇著眼,那個困擾了她近十年,總是指著她脖子的宮中之毒,這些年來,她都已不知幾回在私底下以重金請來大夫為她解毒,卻從無一人有法可解,逼得她不得不放棄了,可他老兄卻一點也不當回事?

  「你是認識什麼大羅神仙不成?」這世上最好的大夫都已集中在宮裡成為御醫了,難道皇帝還在外頭漏了什麼漏網之魚?

  「大羅神仙是沒有,不過身為神醫的鄰居,我倒是剛好識得一尊。」身為那家客棧住戶的最大好處就是,要什麼人才統統都有也從不缺。

  她不怎麼相信地睨著他,「那位高人比宮中的御醫還本事?」

  他向她保證,「妳會有一輩子的時間,好好的在每日清晨後找我興師問罪的。」

  為了他話中隱而不發的暗喻,開陽先是頓了頓,當她再次迎上他那與以往相較,已徹底不再純良的眸光後,頓有所悟的她,咬牙切齒地問。

  「什麼每日清晨後?」

  斬擎天期盼地繞高了嘴角,「我的理想是每日早晚一次。」若是她想加個午睡,他也是很歡迎。

  「你慢慢去做夢好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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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12-7 22:58:01

第8章
   
  上山採完藥草方回棧的藺言,在路經客棧櫃檯被攔下後,神情有些詫異地看向總是負責通報消息的東翁。

  「盟主回棧了?」怎麼,今年武林大會又這麼快就收工結束了?

  「正在妳的義醫館一異等著妳呢。」奉命得在這攔下神醫的東翁,一想起方才斬擎天告訴他今年武林大會發生什麼事後,就忍不住想為他的噩運掬一把清淚。

  對於那位三不五時就以砸她招牌為樂的斬家盟主,這一回又主動地找上她,蘭言微微挑高了兩眉,細細回想了以往的事跡,以及那位盟主大人的身子又是如何出乎醫理的好。半晌,她半信半疑地抬首問道。

  「這回的武林大會有高手出現?」雖然這是壓根就不可能之事,但都十六年了,或許會有個奇跡出現也說不定。

  東翁無奈地大大歎了口氣,「就算有,也都被封浩給害慘了。」

  「盟主那傢伙不可能有病。」藺言皺著眉,怎麼也不肯相信那個練透了各大門派心法與內功,早已是百毒不侵的真強者,會在身體上有任何的不適。

  「那當然。」愛爆內幕的東翁,揚手朝本館遙遙一指,「有病的不是他,是咱們未來的盟主夫人。」

  盟主夫人?怎麼,大無畏的勇者終於出現了?

  藺言二話不說地背起置放在地上的藥簍,轉身便往本館的方向走去。回到地字十號房稍事梳洗後,難得滿心好奇的她便往她的義醫館裡一探究竟。

  來到了難得公休一日的義醫館裡打開客房大門後,藺言迎面碰上的,仍舊是斬擎天那每見她一回,便似在暗地裡詛咒她一回的臭臉,但與往常不同的是,這一回,在他的身後,多了個雌雄難辨的新同伴。

  「你又蟬聯武林盟主大位了?」蘭言逕自在桌旁坐下,敷衍似地與斬擎天打完招呼後,兩眼即專注地徘徊在開陽的身上。

  「誰害的?」猶在記恨當年她不伸援手的斬擎天,恨恨地瞥了她一眼。

  蘭言事不關己地兩肩一聳,「那是你的報應,與我何關?」

  「總之,妳先幫她瞧瞧就是。」十萬火急趕回客棧的他,今兒個也沒空同她鬥嘴,他擔心地將開陽推至她的面前坐下,並主動把開陽的手交給她。

  「不就只是縱慾過度?」大略探過了脈象之後,蘭言涼涼地問向那兩個此刻看似做過什麼壞事因而各自心虛的人。

  窩藏在心中的窘事突不期然地遭外人給抖出,開陽含恨地揚起一手,二話不說地就狠狠賞了站在身旁的斬擎天一肘;然而皮厚肉粗的斬家盟主,非但不痛不癢,還一臉炫耀地對藺言揚高了下頷。

  「好說。」

  默然將他面上之意都收到心底的藺言,無言地再拉過開陽的手,仔細地為她診察了起來,而後不敢領教地微微搖首。

  「年紀輕輕就全身筋骨都有毛病,枉有二十歲的年紀,卻是四五十歲的身體。」嘖,從裡到外都是一整個老人,這還有本錢敢縱慾?

  「還有呢?」不相信她只這兩下子的斬擎天,挑釁般地揚高了音調,「妳不會就這麼點能耐吧?」

  藺言雲淡風清地再問:「下毒者,是宮中之人?」

  身處在其中,卻一直沒機會開口的開陽,怎麼也沒想到,藏在她身上就連宮中御醫也查不出的毒,竟這麼簡單地就遭她給看了出來,且她還知道下毒者來自何處。

  「妳怎知這毒來自宮中?」

  「因那是我家家傳劇毒。」藺言若無其事地說著,「妳還沒死,算妳命夠大。」若她沒記錯的話,這毒的方子,應當是她爹的門人給傳進宮中的。

  「能解嗎?」

  「需要花點時間。」藺言鬆開了掌指,轉而拉過開陽的下頷,謹慎地瞧起她的兩眼。

  「我的眼睛沒事。」愈看愈覺得不對勁的開陽,在她左右搖著食指,似乎是在確認她的眼力時,不得不出聲說明。

  豈料藺言卻將兩手給攏進了袖裡,還說得一派義正詞嚴。

  「會看上他,我懷疑妳有眼疾。」未來的盟主夫人?不怕餓死或窮死的,那就大大方方說一聲吧。

  一想到這點就深覺後悔萬分的開陽,憾恨地一手掩著臉杜絕藺言質疑的目光。

  「我不過一時糊塗,一時鬼迷心竅看走了眼……」就算他生得再好、性子再佳,他仍舊是個表裡不一的武林盟主啊,天曉得她干哈就是衝動的想巴住他,沖昏頭之餘也不多想想現實面。

  藺言兩手一攤,「那沒藥救了。」

  「妳倆嫌棄夠了沒有?」很不滿意自己被兩個女人斤斤衡量的他,沒好氣地朝藺言攤出一掌,「藥單啦,別磨贈了。」

  衝著他這副跌得二五八萬的德行,蘭言速速取來紙張振筆疾書,而後在斬擎天毫不感謝地取走,欲攜著開陽離開時,慢條斯理地將這話留在他的身後。

  「盟主大人,她的命不長了。」

  眼眉間幾乎藏不住慌張的斬擎天,神情凝重地飛快回過頭,為此,心中已有八成抵定的藺言,姿態高傲地朝他勾了勾指要他附耳過來。

  「為求加速解毒追上毒發的時間,這回,我需要你稍微配合一下。」

  半信半疑的斬擎天湊至她的面前,聽完了她所說的那些後,滿心懷疑地問。

  「妳說正格的?」天底下哪有這種的治療法?不會是證他的吧?

  蘭言面上儘是一副愛信不信隨你的表情,「若是無效,你大可來拆我招牌。」

  「她說了什麼?」不知他們在交頭接耳些什麼的開陽,在斬擎天帶著一臉迷思似的神情領著她走出義醫館大門時,好奇地拉拉他的衣角。

  「沒什麼……」

  難得提早自一扇門辦完公差回家,一直站在義醫館角落裡,將藺言所有的惡行都看在眼底的左剛,在斬擎天他們走遠後,緩緩踱至藺言的身旁,滿心納悶地搔著發。

  「那種法子當真管用?」真要有這種解毒法的話,中毒不下百次的他,還真是頭一回聽到。

  豈料蘭言大方地白他一眼,「怎麼可能?」

  「那……」

  「我不過就是見不得他太好過。」面上毫無悔意的藺言聳聳肩,說得再理所當然不過。

  左剛歎息不已地擰著眉心,「所以?」

  「虐待虐待他而已。」就是這樣。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往常總在開陽面前儀容端正的斬家盟主,也不知是怎地,在一回到五號房裡後,即不給半點理由地脫光了上衣,在房裡晃來晃去不過一會兒,即強迫她也得在這寒冷的天裡換上兩件薄衫。就在她不明所以地做了之後,他老兄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勁,擺著一副面上桃花亂亂飛的著迷表情,強行拐來她後,接著便將他的裸胸貼靠在她的背上,無論她掙脫了幾回,他就是耐心無比地一再將她給逮回他的胸前,繼續對她曖昧地磨踏個不停。

  當今武林中有牌且公認的美男盟主,擺明了就是不誘死她不甘心,而這等見得到、摸得著卻又沒本錢吃的感覺,這讓曾經吃過一回苦頭發誓要戒戒男色的開陽,忍不住想向上天痛苦的抱怨一句,這、這實在是……

  太內傷了。

  無論她如何躲,身後溫暖的胸懷總會在下一刻纏上來,再也受不了男色無邊的她,在他又再一次把他赤裸的胸膛緊貼著她的背時,轉過身子,不客氣地將五指按在他的臉上,使勁地將他給推遠一點。

  「別再光著身子黏著我不放了!」他既知她已是縱慾過度,還想害她全都豁出去,冒著全身的筋骨毛病一路浪蕩到底不成?

  同樣也是有苦說不出的斬擎天,只是不發一語地再接再厲貼上去,氣得開陽不得不手腳並用把他踹遠一點,以求抗拒眼前的美色。

  手捧著晚膳的丹心,呆站在門邊無言以對地瞧著他倆就這麼你一來我一往,看似很可能會這麼一直糾纏下去,為免手中的晚膳涼了,她不得不出聲解惑。

  「盟主大人,您……不冷嗎?」外頭的天候都冷得快下雪了,他卻還在春情蕩漾?

  「冷啊。」

  「太上火了嗎?」瞧瞧他,滿面潮紅,額上還泛著薄汗,他是吃了什麼壞東西嗎?

  斬擎天盯著身上只穿了兩件薄薄內衫的開陽,忽地覺得藺言還真是懂得如何虐待他。

  「是很上火啊。」什麼非得用他的胸口貼緊她的背,用他的內力來催化藥效?這到底是哪門子的祖傳解毒之法?

  幾乎是滿屋子跑的開陽,乾脆躲到丹心的身後,邊問邊乘機頻頻喘氣。

  「丹心……他以往就是這等黏人的性子嗎?」為什麼他一回客棧就變成這副不正人君子的怪德行?

  丹心僵著臉,「呃,並不是……」

  「那妳倒是說說,他這是怎麼回事?」

  「應該……又是某位房客惡意整他的緣故。」看樣子,藺言真的很討厭這號唯一能夠勝過她的正派武林人士。

  「開陽,過來,別再躲了。」即使明知藺言可能只是在耍他,但依然很有心想藉這機會大吃一旦腐的斬擎天,只安分了不過一會兒,又再次朝她勾著食指。

  不想壞人好事的丹心,很識時務地捧著晚膳走至隔壁的飯廳裡。失了保護網的開陽在被逼得舉步騰騰後退,直來到牆角時,她忙不迭地抬一掌。

  「慢著,你忍著點……」糟了,怎麼他現下的情況遠比那晚還要來得嚴重?

  「我哪兒不像已在忍著了?」他只是聽話在配合治療不是嗎?

  「您的眼底寫滿了色慾啊,盟主大人!」她是蠢蛋才看不出來。

  「這只是小小的食髓知味而已。」一鼓作氣將她的兩掌按壓在牆上後,低下頭就先吻住那個總是藏在發問誘惑他的耳垂。

  「等、等一下……」

  「盟主大人,藥房的藥煎好了喔,藺姑娘說一定得趁熱喝才行。」丹心自一旁飯廳裡傳來的叮嚀聲,適時地解救了開陽的困境。

  「……我這就去拿。」滿面壓抑又不情願的斬擎天,不甘不願地放開到了嘴邊的上肉,走去一旁的屏風邊拎起上衣往外頭走去。

  虎口餘生的開陽大大地喘了口氣,正當她一手撫著胸坎在慶幸時,路經她身旁的丹心將一封密信奉上。

  「開陽姑娘,這是侯爺夫人要我交給妳的,我就不留在這兒陪你們春花朵朵開了。」這兒春意太濃厚,還是早些走人為上。

  低首看著那封信,開陽沒想到上官如意的行動比她預期還來得早了些,也沒料到,她總是惶惶猜測著還有多久的這等美好生活,結束的時問也即將到來。

  回想在一開始,與斬擎天一塊待在深山野林裡生活時,她滿腦子都在想著,她要到何時才能自顛沛的旅程與山路裡得到解脫,可後來她卻發現,當斬擎天在夜裡摟著她入睡時,她總是在想,這樣的生活還剩下多久?能與他如此在一塊的時問,還能持續多久?

  溫柔甜蜜容易使人耽溺,淡淡的情意則使人容易醉了不醒。

  原來在不知不覺問,她已變了個徹底,習慣了斬擎天的陪伴、習慣了斬擎天的一言一語總飄繞在她的耳際,她原本以為對於那些,她是可以瀟灑抗拒的,可到頭來……總是不曾在棋盤裡真正認敗的她,卻好像是在某方面還是敗在那個好人好事代表的盟主手裡。

  手端著托盤進房裡來的斬擎天,髮梢上沾了兩朵今年初自天際飄下的新雪,開陽看著那薄薄的雪花,在藥盅揭開來漫起蒸騰的霧氣時,很快地即消失不見了,就像那個她曾經自認不會陷入情海漩渦裡的自己。

  「慢著。」在她拿起藥碗大口就要喝下時,怕她燙著,斬擎天適時地制止了她總是粗魯的舉動,拿起擱在一旁的湯匙,一口口吹涼後,再喂向嫌麻煩的她。「待妳解了身上的毒後,妳想做些什麼?」

  她側首想了想,「我想住在民間中,閒暇時陪陪街坊老人下棋打發時間,或是四處遊山玩水尋訪隱世的高手磨練棋藝,這也挺不錯的。」

  「以往妳曾這麼打算過嗎?」

  「老實說,不曾。」她邊說邊喝著,一個不小心,就將藥湯灑落滴在她的長指上頭。

  已經很習慣她吃相的斬擎天,慢條斯理地自一旁取來帕子為她拭淨,再低首一一親吻著她被燙紅的指尖。

  「日後妳想怎麼做,就都順遂著心意去做吧。」

  開陽微笑地看著他親吻的模樣,「盟主大人,你眼中的江湖,可有價?若我想拿我與你的江湖來相較,只能二選一的話,你選擇的會是哪一個?」

  「只要我身為武林盟主的一日,那就不會是妳。」斬擎天回答得沒有片刻的猶疑,「但偽了妳,我願拋棄這個身份,只求能好好的照顧妳。」

  夠了……

  這樣,就很夠了。

  「怎麼了?」見她目不轉睛地瞧著他,他有些不自在地問。

  開陽霍然站起身,以力拔山河的氣勢一路強拖著他往寢房走去,在來到床鋪時,以純熟的手法將他給推倒在床上,再跳上去壓坐在他的身上,接著,她取來掛在床邊的簾繩,拖過他的兩手,再以不熟練的手法將他兩手牢綁在他的頭頂。

  「……妳想做什麼?」猶呆在天外天的斬擎天,怎麼也想不出她怎會從方才逃到沒處躲的情形,一反過來主動無比。

  「虐夫。」她握緊一拳昭一丁著她邪惡的決心,「我老早就想好好凌虐你一回,以報先前之仇了。」

  他期待地挑高了兩眉,「是嗎?」她早說嘛,他這人最喜歡配合別人了。

  「我保證我會讓你嘗到什麼是腿軟下不了床的滋味。」她含笑地拍拍他的面頰,打算對他來個先禮後兵。

  「妳確定妳不手下留情點?」在她開始脫起他的衣裳時,他還刻意裝作楚楚可憐地問。

  開陽一把扔開衣衫,「甭客氣了!」

  如狼似虎,吃干抹淨,氣喘吁吁,筋疲力盡……此乃天字五號房內兩位房客,此刻他們心情的最佳寫照。

  「知道厲害了吧?」全身筋骨疼痛,趴在床上動彈不得的開陽,在窗外的晨曦微微透亮的雞啼時分,兩眼無神地問向身旁的同伴。

  「斬某佩服……」趴在她旁邊,不慎扭到了腰,兩腳發軟,還真有點下不了床的斬擎天,下場完全沒比她的好到哪去。

  已經記不得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他們,在把話說完後,雙目無神地看了彼此一會兒,而後動作一致地趴回床裡,不約而同有些後悔起,做人為什麼總是想要爭那一口氣,而搞得他倆現下如此狼狽。

  「下回……咱們就別這麼殘暴的虐待彼此了好嗎?」斬擎天提不起勁地坐起身,邊說邊伸手拉了拉床畔的懸鈴,提醒丹心派人送桶熱水來天字五號房。

  「深有同感……」打死她也不再這麼做了。

  窗外清晨的薄霧漸漸散去,一線日光穿過了紙糊的窗扇映至寢房裡,開陽側過臉,瞬也不瞬地瞧著下床後只著了一條長褲的斬擎天,他那具寬闊的背影,她不禁在想,她多希望她是個畫家啊,那麼,她定會一筆一畫的描繪下他此刻的身影,收在畫軸裡,再藏到心底深處去。

  她也多希望自己是個著書之人啊,這樣的話,她就可以將眼中的他,一字一句地,都給詳細寫在心版上永不遺忘。

  雖然說……每日一早都滿困難的起來這一點,讓她著實有著滿懷的恨意就是了。

  在丹心差人送來一桶淨身用的熱水後,斯擎天抱著她一塊坐至浴桶裡,讓熱水柔柔舒緩了他倆筋骨與肌肉方面的不適。聆聽著開陽心滿意足的歎息聲,他側首看看氣色似好多了的她,而後抬手主動為坐在胸前的她按起她酸疼的兩肩。

  舒服得兩眼都瞇上的她,在他按完了肩頭時,順手揚起右臂示意他繼續。

  「你今兒個這麼坐懷不亂?」

  「昨晚都亂幾回了?再亂下去的話,藺言少不了又要唾棄咱們倆縱慾過度。」拖她一塊下水的斬擎天輕描淡寫地問:「別說我好面子,妳說,妳有那個臉面為了這理由再上門找她一回嗎?」

  她面色微誹,「沒有。」她的臉皮才沒他的那麼厚。

  「那妳就安分點,別再繼續虐夫了。」他以掌心拍拍她的頭頂,抱著她一塊浸在熱水中,享受著這難得的親暱。

  帶著熱意的水氣撲面而來,彷彿身下所浸著的,是一場溫熱的午後夢境,開陽靠在他的胸前,看著他取來置在浴桶旁的木梳,有耐心地為她梳著她的濕發。

  「開陽姑娘,客棧外有人找妳。」幾乎就在開陽快睡著時,奉命前來的丹心,站在門外拍著門扇輕喚。

  「誰找她?」斬擎天在開陽整個人都坐直了身子,一手按住她揚聲朝外頭問。

  「吏部。」語氣急得似一刻也不能等的丹心再稟,「盟主大人,咱們整間客棧已遭人派兵被包圍了,東翁要開陽姑娘盡快出去解決問題。」

  「我知道了。」不給斬擎天有發問的餘地,開陽在差走了丹心後,隨即起身著裝。

  當她自衣櫃裡取出上官如意早就為她備好的一套官服穿上,並梳起他人從未看過的官髻時,早已著好裝站在一旁的斬擎天,驀然明白了,一直都懸在他們心坎上不曾道出的別離日期,原來就是在這麼個飄著薄薄雪花的清晨裡。

  刻意別開了臉,不去看斬擎天探詢的目光,開陽在打點自己整齊後即轉身步出房內。在這兩兩無言的路上,有一度,開陽再次在有間客棧錯縱複雜的巷弄裡迷了路,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斬擎天,不語地改走在她的前頭為她領路後,她這才能順利地走到本館大門。

  伸手打開本館大門前,斬擎天忍不住止住了手邊的動作旋過身子,定看著好似早就下定決心的她。

  「妳沒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沒有。」開陽漾出了他難以理解的開朗笑靨,走上前一掌重拍著他的肩,而後爽快地推開門朝外頭走去。

  早已被人潮擠得水洩不通的客棧大廳裡,一張張宮中熟悉的面孔,在陽光下看來,顯得格外模糊不清,開陽先是走上前對打擾了東翁的生意致歉,在東翁錯愕的目光下,她再轉首朝一早就待在客棧裡的上官如意頷首致意,接著,無視於一直站在她身後的斬擎天,她在官員的引領下,大步邁出客棧大門走向那頂候在雪地裡的官轎。

  東翁走至斬擎天的身旁,對他連攔也不攔的舉動感到滿心不解。

  「盟主大人,你就讓她走得這麼瀟灑?」他以為她往後還有機會出宮不成?

  斬擎天不語地站在原地,張大了雙眼似要將眼前的一切都牢牢刻畫在眼底般,一直目送著開陽逐漸遠去的身影。當開陽在上轎之前,回首別有用意地看了他許久,又在下一刻毫不猶豫地上轎後,沒有再目送著那頂官轎子離去的他,只是轉過身,默然地走回了那一間僅僅只相隔一日,在沒有了她之後,格外寂靜冷清的天字五號房。

  開陽被請回宮的次日,在回棧的住戶們的慫恿下,被迫趕走客棧眾客出門只納自家房客的東翁,在請來閉門不出的斬擎天後,即坐在客棧大廳裡,詳細地聽著上官如意對他們這些局外人解釋起開陽的身份。

  直至今日,他們這才知道,開陽的身份乃是皇帝御前侍棋大夫,無道王朝有史以來第一位破格晉等的女官,亦是當今皇帝除了又愛又懼的千里侯步青雲外,眼下百官中最疼愛的一名官員,據說為了將她留在身邊,打從她入宮以來,皇帝就從不曾讓她出宮過。就在數月前,當她出宮奔喪不過百日,皇帝即已等不及地命人將她給迎回宮中,豈料她卻在那時失去了蹤影。

  而就在前幾日,宮中傳出了宮變的傳聞,身為皇帝親弟的豫王有心奪嫡,早已拉攏了泰半朝臣與皇親,準備著手進行叛變奪下帝位。雖然這傳聞尚未得到證實,可開陽卻聽說是這場密謀裡百密一疏的唯一人證,也因此為免走漏風聲,宮裡宮外急欲對她滅口之人多不勝數,只是就在她已逃了那麼久後,宮中親帝派的保皇黨與親王派的兩造人馬,卻在這時連手逼她入宮,全然無視於她的性命安危。

  聽完了她的話後,眾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始終不發一語的斬擎天。

  「煩惱不是我的作風,若有問題,那我動手解決便是。」坐在客棧裡,任由眾人對他投以疑惑目光的斬擎天,不動如山地喝完手中的香茗。

  「說得好。」現實派的封浩很認真地問:「但該怎麼做?」

  「將她搶回來?」武人派的左剛,所說的當然是最直接也不顧後果的辦法。

  壞事做多的東翁一臉無所謂,「不然呢?」收效最是迅速,又能確保開陽的安全。

  「盟主大人所搶的對象,可是陛下最心愛的官。」封浩第一個投反對票。「再說陛下也知他與一號房的同居一個客棧,你要他拖累一號房的,或是牽連這間客棧?」誰能擔保身為一國之君的皇帝不會因顏面而對他人做出什麼事來?

  「這你就不明白了。」東翁朝他搖搖指,「話說,陛下是當皇帝的,一號房是當官的,而咱們的盟主大人呢?草野莽夫一個,不就只是個江湖的武林中人而已?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這與當皇帝或是當官的何干來著?」

  「可是……」

  東翁鼓勵地朝斬擎天點點頭,「所以說,那個下定決心的,你就去搶吧,我想現今應當還沒人敢與你這連任十六年的武林盟主作對才是,因為就算是要打,恐怕也得等到個天才出現才能打得過你。」

  「就這麼簡單?一號房的怎麼辦?」

  「一號房的若是咳個兩聲,無論是皇帝或是朝廷那方面,不就什麼事都擺平了?」長久以來不都一直是這樣?

  左剛舉起一手,「可姓步的小人擺明了他這一回不摻和這事。」

  被召來客棧裡開家庭會議,卻始終被人干晾在一旁無視的上官如意,滿心不是滋味地為自己倒了盞茶。

  「你們的話一曇全都只繞著那位姓步的侯爺,敢情我不是一號房的房客來著?」這些男人偏心呀?

  根據步青雲的密報,老早就知她與開陽密謀的斬擎天,在人人都轉過頭去看她時,淡淡地問。

  「妳在暗地裡動了什麼手腳?」他就不信這對成天都在鬥來鬥去的夫妻,會在私底下什麼事都沒做。

  她笑得很無辜,「我只是共犯。」這麼有趣的事她怎能不湊一腳?

  「開陽會有事嗎?」

  「我保她不死。」開玩笑,打她頭一日見著開陽起,她就一直賣力地在黨派軍政裡頭做牛做馬,她怎可能會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妳有幾成把握?」斬擎天冷靜地再問,很是希望這位鄰居的手段能與另一名鄰居一般高。

  「十成十。」上官如意得意地揚高了下頷,「縱使那位侯爺處處與我作對,不讓我插手管上這事,但看在同是鄰居的份上,我就算賠上身家與我爹的官位也照樣力保開陽不死。」

  為了她自信十足的神情,斬擎天不禁要想能讓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侯爺夫人如此為他人用心,大概也只有……

  「妳能得到什麼好處?」這回她是想在撈財之外,也順道撈官撈權?

  「太多了。」沒有否認的她,心情甚好地輕啜了口茶湯。

  「……」眾人無言地瞪著這名一年到頭都在想著該怎麼鬥垮自家夫君的鄰居。

  「哪,你都聽到她說的吧?」東翁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頭,「總之,你就不需想太多,豁出去搶人回家就是。」

  「那開陽在朝中得罪之人呢?他們甘、心放過她?」斬擎天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那些什麼身份都有的眾多追兵主使人,依他來算,在裡頭有著皇親、高官、軍人等。

  上官如意輕聳香肩,「那事我會擺平的。」

  「我很窮。」斬擎天瞄了她一眼,很清楚這位侯爺夫人在打什麼算盤。

  「放心,我貪圖的不是你,而是你家遠比千里侯還會生財的開陽姑娘。」上官如意才不敢指望他,她自袖裡拿出封信交給他,「這是她要我轉交給你的信,好好瞧仔細吧。」

  前世,你若為我拭淚;此生,我定竭力愛你。

  今生,你若為我埋塚;來世,我定千倍還你……

  ……你以為我會這麼告訴你嗎?不要做夢了。

  我是個豪賭的緒徒,因此我決定用我這輩子所有的孤單來下注,

  就押一局,此生最奢侈的幸福。

  若是我贏了,日後,你可千萬別同我說,你想賴。

  克制不住的暖意,自心頭緩緩漾了開來,低首看著開陽親筆所寫的字跡,斬擎天先前焦慮擔心的心情,當下沉澱了下來。他默然將那封信收好,在眾人緊張的目光下,慢條斯理地起身走向本館大門。

  東翁一頭霧水地叫住他,「你上哪去?大門在這邊。」

  「我要回房。」

  「你不衝著一腔熱血搶時問進宮救人?」左剛搔著發,搞不懂身為江湖中人總是說做就做的他,這一回怎會這麼冷靜。

  他深深一歎,「我得先去練功。」既然上官如意都保證開陽的性命無虞,那他也可慢慢來了。

  「你還有哈可練的?」當下數不清的白眼自四面八方朝他射去。

  「輕功。」聽步小人說,那座皇宮,城牆與樓閣蓋得都還挺高的。

  一想到盟主一族,世世代代皆戒除不了的畏高恐懼,不再留人的眾人全都沉著任由他皺著眉煩惱地走進本館裡,許久之後,完全不看好這一點的東翁懷疑地問。

  「誰賭他爬得上去?」

  眾人紛紛撫額沉思,而後,大廳裡響起了整齊一致的歎息。

第9章
   
  飄忽不定的流雲,看上去,像是壓在記憶箱底最角落處,一小撮許久未見的相思,扁扁地,被挾帶在冬日難得的晴蒼裡,來得快,去得更急。

  遭大批人馬陣仗給請回宮的開陽,自兩腳踏進宮內後,隨即遭人給關進了禁宮中最高處的閣樓裡,一來,是因有保皇黨想保住她這活口;二來,是因上官如意所買通的人手全都在禁宮裡,為免在宮變事發前或後少了她這個可以左右政局的重要人證,因此她的命早已不再只是她的命,她得為無數人活下去。

  可他人不知,她之所以願待在這兒,不是為了家國大義,也不管性命利害算計,純粹只是她想為她所盼的那個男人等下去。

  倚在窗欄邊的開陽,漫無目的地看著瞧遍天際每一朵她曾在宮外看過相似的雲,也用面頰細心回味著她曾品味過的每一份自由風息。當原本停駐在宮簷翹角上對她清唱著嘹歌的雲雀振翅飛去時,她收回遙望晴空的目光,低首看向下頭她等待已久的動靜。

  方纔還在她腦海裡的那個男人,此刻,正以他不熟悉的輕功躍上底下屋簷的簷頂,借力使力地再攀上了一個高度後,即一路辛辛苦苦地爬上來。縱使她可以明顯地瞧見他的十指隱隱地在抖顫著,他仍是咬牙攀上這處號稱是禁宮裡最高的閣樓,哪管他究竟離開他所熟悉的地面有多高多遠。

  滿面春風的她,在他爬進閣樓裡趴在地上不斷喘氣時,笑吟吟地瞧著他恐懼到毫無雪色的臉龐。

  「盟主大人,您不懼高了?」真是辛苦他了。

  「拜誰之賜?」斬擎天努力壓抑下全身的顫抖,沒好氣地抬首瞪了她一眼。

  「誰教這兒風水好?」她彎身一把拉起他,兩指支起他的下頷,仔細端詳著他的神色,「哪,數日不見,想不想我?」

  「我已經想好數種讓妳往後都離不開我的手段了……」猶在喘息的他,對於他倆男女立場有些錯亂的姿勢,有些不滿地攏緊了眉心。

  「喲,這麼有自信?」開陽不以為然地鬆開他,走至一旁的椅裡大剌刺地蹺腳坐下,「嫁你也只是讓你正大光明的虐妻而已,我何苦來哉?窩在這宮裡大收紅包不也挺逍遙?」

  已然冷靜下來的斬擎天來到她的面前,先是將她的腳給拉下擺正後,再半跪半蹲著,伸出雙手環住她的腰際將她給攬緊。

  「紅包可不會在床上虐妻。」好不容易才爬上這座寶山來,他可沒打算要空手而回。

  「你以為那很值得回味嗎?」開陽不滿地扁著嘴,邊把他那看似得意的臉給推遠一點。

  他頗為難地撫著下頷,「好吧,下回我會更盡力點好讓妳更滿意的。」

  「給我下去再重爬一次!」火冒三丈的她,直想拖著他到窗邊把他扔下去,再讓他重新體驗體驗。

  已有多日沒見著她的斬擎天,只是在她氣跳跳的這當頭,一言不發地捧著她的面頰拉下她,在她久違多時的唇上印下挾帶著滿心濃濃思念的一吻。開陽怔了怔,在他細細吻著她的唇,並克制不住地以指撫過她的眼眉、她的發時,她期待已久的暖意,再一次地自她的四面八方湧來攏住了她,一如他那片刻都離不開她的大掌。

  確認過她真如眼前所見的安然無恙,也一如以往,還是他所識得的那個開陽後,許久以來總懸在他心中的大石,這一刻,總算是徐緩地放下,不勝感激的心情,是他未曾有過的,也是在這時,他不再怨慧起那個總是與他作對的上天,反倒誠心地感謝起他還能夠擁有這一刻。

  「妳根本就不明白……」大大放鬆的他,拉過她的身子將她給確實摟在懷裡後,在她耳邊低嚷。

  「明白什麼?」

  「當我對妳說出我要負起責任來時,我是下了什麼決心。」她怎可能會明白什麼叫男人的純情?尤其還是個中年大叔的。

  「願聞其詳。」聆聽著他那似帶著煩惱的低語,開陽心情很好地在他的眉心印下了個大大的響吻以示鼓勵。

  斬擎天抬起頭,直視著她的目光堅定不移,斬釘截鐵地對她道。

  「我這輩子同妳耗上了!」

  錯愕了半晌後,怎麼也拘管不住的笑意,緩緩自開陽的唇畔蔓延了開來。看著她面上既讓他臉紅又不自在的笑意,斬擎天掩飾性地摟著她站起身,刻意粗聲粗氣地說著。

  「我不會再給妳機會爬到這麼高的地方來了,妳現下就好好懷念吧。」可惡,為什麼他這個武林盟主在她面前就是不能風風光光、體體面面的?

  不忍心戳破他面皮的開陽,還是一直笑,而滿心尷尬的斬擎天則忍不住推著她的肩,逼著她一步步走向他一路爬進來的窗口。

  「走了,妳該回家虐夫了。」反正他來這也只是想帶她回家而已,他才不管上官如意那廂究竟是擺平了那個宮變了沒有。

  開陽一手揉揉笑得有些僵的面頰,在與他一塊來到窗口他卻大大怔住了身子,且額際冷汗直冒時,她有些洩氣地瞧著可能是頭一回站在這麼高處的地方往下看的他,此刻眼底那從未有過的徹底悸怖感。

  已經不想仰天長歎的她,大方地拍拍他已僵住的肩頭。

  「好啦,別勉強你自個兒了,換我救你下去啦。」沒用的東西。

  「妳要怎麼救——」斬擎天恐懼地回過頭來,就見她不疾不徐地自袖裡掏出了一串鑰匙。

  「還不走?」自顧自走至門邊解鎖開門的她,在打開門確定外頭看守的人都撒去了後,回首看著還站在原地一愣一愣的他。

  斬擎天伸出一指,顫顫地指著她,「妳……有這玩意兒,卻不從這逃走?」她是出了多少錢才賄賂到那玩意兒的?

  她兩肩一聳,「因為我在等你來英雄救美啊。」不過在願望滿足後,還是由她這老頭來救他這個美人盟主會比較實際些。

  滿心成就感或是男子氣概都被澆熄的他,在與她一同來到門邊,低首看著下頭數不盡的黑暗長階時,一想到在下去後,她就得離開她以往已過慣的日子,離開這金碧輝煌的環境,必須跟著他一塊吃苦啃饅頭……若是以往的他,定會站在她的立場為她多想想的,可這一回,他卻只想私心地成全自己的心願,什麼都不去多加理會。一想到這兒,他就忍不住緊緊握住她的掌心。

  「盟主大人?」他不會是連階梯也怕吧?

  「日後,待皇帝下旨後,咱們就成親。」深深與她十指交握後,他定望著那看似無止境的階梯。

  「你確定會有日後?」就著掌心中那份睽違已久的溫柔,她好笑地看著他那副豁出去的模樣。

  「當然有,妳不都在私底下勾結了比步小人還要小人的侯爺夫人?」她真當他都不知她一路上都與上官如意在通信,合謀計劃些什麼嗎?

  「我與她是相互得利。」難得大家有志一同,各有收穫嘛。

  「開陽。」

  「嗯?」

  「我無法想像,若是沒了妳,我的人生將會多麼的寂寞。」他側首看向她,「我一點也不想為妳埋塚,我只想與妳同時同刻同葬,其實,同生共死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需要猶豫的。」

  胸口裡的那顆心霎時漏跳一拍的她,掩不住欣喜地,刻意朝他沉沉歎口氣。

  「我原以為你並不是呆得沒藥救的。」

  斬擎天再將她的手握緊一些,「可我就指望著妳拖我下水。」

  鏤空的花窗窗欞,細心地將閣樓外明亮的日光篩落在他的面容上,映成了承載了所有渴望的溫柔臉龐,那些默然流淌在開陽心中的感動,讓她不得不趕在哽咽之前拖著他一塊拾階下樓,步向那她從不敢想像的未來。

  「這局棋你賭贏了,咱們回家。」

  裹著妖嬈的銀裝,久違的隆冬翩翩來臨。

  往常一到這個時節,左鄰右舍或是入城一遊吞月城的遊客,都會到有問客棧一品唯有這個時節才會提供的招牌甜湯,而客棧上下員工也會傾巢而出,以應付總是日日將客棧擠得水洩不通的營業大廳;可今年,打從招牌甜湯上市以來,客棧裡非但不見大批員工,亦不見如潮水般湧來的來客,就只剩下滿面憤懣的東翁,與站在外頭打瞌睡的韃靼,以及……

  一臉棄夫貌,日日都坐在客棧裡打發時問的千里侯步青雲。

  「說!」東翁怒焰高張地一掌重拍在客桌上,「你就這麼期望這間客棧倒店是不?干哈你最近整天都拉長個臉出來壞我生意?」明明對他說過千百回要他安分點待在他房裡了,他還出來?他老兄是想剋死這家店的所有主顧不成?

  待在家中遭受到某人嚴重冷落的步青雲,神情陰鬱地瞥瞪他一眼後,繼續視而不見地喝著他的甜湯。

  另一名嚴重遭到漠視的房客斬擎天,這時徐徐推開了本館大門自裡頭踱了出來,手中拿了一迭寫好的紙張與糊紙工具,狀似落寞地走過他倆的面前,來到客棧裡的公告處默默貼上一張尋妻敵事。

  協尋走失老人,

  若有善心人士尋獲,煩請拎至天字五號房,甚謝。

  「她在我家。」直接把他當禍首看的步青雲,冷冷地向他警告,「你要是再不把她給拎回你家,當心我上書陛下把她給討回宮裡去。」打從那個叫開陽的住進這問客棧起,他在家中的地位,就遠不如那位替如意狠狠賺了一筆的開陽來得重要。

  貼完了客棧本館裡頭的各大巷,一路貼到外頭來的斬擎天,也對那個每日都出門下棋與眾住戶培養感情,一出去就跟丟了沒兩樣的開陽,老是有家不歸的壞記性感到很無奈。

  「你沒見我也很哀怨嗎?」說來說去,還不都要怪這問客棧的房客?人人錢多得跟什麼似的,即使明知會輸一大筆錢卻還是搶著要同她下棋。

  冷眼旁觀的東翁,在聽完了重點後,忍抑地握著拳問。

  「就因為你們的家在鬧家變,所以就來這連累我的生意?」搞半天他生意蕭條的理由,就是因為他們對自家妻子的魅力不濟?

  步青雲記仇地低哼,「當初慫恿他進宮搶人的可是你。」始作俑者是誰呀?

  一個月前,身為人證的開陽舉發宮變的陰謀後,整個朝廷可說是翻了過來:五位親王下獄,上百名官員革職或是殺頭,軍中的職級在五品上的將軍也推出午門十來個。就在朝中一片狂風暴雨之中,唯一一人受惠於這場風暴的,即是上官如意的老爹上官卿;上官卿不但在宮變前先行告知皇帝這場陰謀,還派人在宮中保住人證的性命,也因此,在幾乎是眾官皆貶職一級的這當頭,上官卿不但全身而退還官晉一品。

  挾著救駕有功之姿,上官卿在開陽一遭人擄出宮,皇帝欲派人尋回開陽之時,即上書進言皇帝開陽是如何有功於朝廷,並在書中提及千里侯夫人上官如意有意將開陽留在有問客棧裡。百般不願的皇帝,看在上官如意乃是千里侯夫人的這份上,也只好勉強同意放開陽出宮為民,但條件是,日後開陽仍是得每月進宮侍棋一回。

  這樣的結果,雖是樂了斬擎天也達成了開陽的心願,更是徹底滿足了上官如意日後可以與開陽合作海撈更多票的計劃,可卻苦了這間客棧一曇的另一半男性住戶……東翁甚至開始在想,近來開陽三不五時就迷路迷到了藺言的義醫館或是天字四號房的門口去,再過陣日子,說不定坐在這兒愁眉苦臉的男人們,又得再添上兩個。

  東翁氣結地揚手趕人,「成天都賴在這,我到底還要不要做生意?你們這兩個怨夫都給我滾回裡頭,統統回家自立自強去!」

  尋妻不遇,想出門抱抱怨也不成的斬擎天,在被東翁一腳給踹回本館裡後,垂頭歎氣地在心裡想著,他是否真在成親後就對開陽完全不再具有吸引力了。這時,紛落的雪花款款飄過他的面前,他停下腳步怔看著那一朵朵安然降落在他掌心裡的雪花,仔細將它收在掌心裡後,他揚起首看向五號房的方向,舉步一蹬,使出了他以往從不敢用的輕功,輕巧地翻過各家的屋頂。

  飄揚在雪勢中的老生調,與纏綿的雪音兩兩相照。翻過牆院落在自宅中園裡的斬擎天,在雪地裡踩著無聲的步子,一步步走向已下完棋回房的開陽?瞧著她坐姿不端地坐在欄上哼著對他來說已是再熟悉不過的曲子。

  「你不是要出門賺錢?」見他走來,開陽停下了歌聲,好奇地看著他那一身非武林盟主端正的居家打扮。

  斬擎天摸摸她凍紅的面頰,「妳今兒個又從侯爺夫人那兒坑了多少?」

  「夠你這回出門救濟一路上的清貧了。」她樂開懷地自袖中取出兩三張銀票向他展示戰績。

  他挑高朗眉,「這麼說來,娶妳也不算是件壞事。」反正都是不義之財,拿來濟民再適合不過。

  「知道的話就惜一程點,少又三不五時的抱怨你命不好。」開陽將銀票放進他的懷裡拍了拍他的胸口,順手再為他拂去一頭的雪花。

  「今兒個我在外頭遇著了朝霧。」他邊說邊搓著她有些冰冷的小手,「他說他生了個兒子,待滿月時找妳去喝滿月酒。」

  她搔搔發,「那我得上錢莊一趟了,目前咱們家裡能當賀禮的東西也只有饅頭而已。」堂堂武林盟主所贈的賀禮總不能不體面點吧?雖然他肯定是什麼都不在乎,但她可得為他的顏面著想。

  家裡……

  一直嚮往著能有個家庭的她,如今已達成她總藏在夢裡的心願了嗎?而他,很想有人能伴在身畔,挽手相依的心願,也算是圓滿成真了嗎?

  「盟主大人?」

  「今兒個雪不大,咱們出門走走吧。」斬擎天伸手拿來她擱在廊上的大衣為她披上,替她將兜帽蓋妥後再一把將她給抱坐在結實的臂上。

  「上哪去?」她兩手環住他的頸項,在他一步步朝五號房大門走去時好奇地問。

  「不是說好在過年前找個時問去探望妳義兄?」他可從沒忘了他們的家人總共有幾人。

  開陽怔愣了一會兒,低首看著她腕間珍惜無比的白玉串珠,與他面上滿足的表情,她忍不住伸手將他再抱緊一些,用力朝他頜首。

  「嗯!」

  雪地上成串的腳印,一步步地走遠了。遠處廊上,被遺留下的棋盤仍是待在原地,而在一旁,則多添了兩顆開陽漸漸吃慣的饅頭與它作伴。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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