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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tc077
威爾斯親王 | 2021-2-26 07:39:57

本篇最後由 ptc077 於 2021-4-5 07:30 編輯

    序言

  我覺得我們可能是挺特殊的一代。這種特殊不是說多值得炫耀,而是某種介
于年代、曆史、命運之間的特色。

  我們在貧與富的邊界上走過,在自由與約束的邊界上走過;在純良與邪惡的
邊界上走過,在閉塞與開放的邊界上走過;在道德與道義的邊界上走過,在世紀
與時代的邊界上走過。甚至在我們出生之前,長輩們可能就先決定了我們人生中
很重要的一部分。于是更加成就了這種特色。

  小學時我們一邊在老師面前唱「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
你爲什麽背上小書包」;一邊在夥伴面前唱「我去炸學校,從來不遲到,一拉線,
我就跑,學校轟的一聲炸沒了」;初中時我們一邊學人體生理衛生,一邊看《古
惑仔》研究《滿清十大酷刑》;高中時我們一邊傳著紙條看著漫畫,一邊練習東
西海三城模擬做四中黃岡試題;大學時我們一邊狂熱世界杯看《哈利·波特》同
居翹課,一邊學鄧論馬哲毛概與時俱進的科學發展觀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

  我們吃過小豆冰棍喝過北冰洋汽水用過糧票,也吃過哈根達斯喝過Johnniew
alker用過信用卡。我們穿過棉衣棉褲白球鞋,也穿過Zaraboss耐克阿迪。我們
讀過《雷鋒的故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紅岩》,也讀過《神雕俠侶》《月
朦胧鳥朦胧》《幻城》。我們迷過《哆啦A夢》《七龍珠》《灌籃高手》,也追
過《名偵探柯南》《火影忍者》《海賊王》。我們學過唐詩宋詞,也自學過三毛
席慕容。

  我們玩過魂斗羅刺猬索尼克超級瑪麗,也玩過任天堂Wiipsp。我們喜歡過四
大天王Superjunior《超級女聲》,也喜歡過Kaydenkross波多野結衣蒼井空。

  我們一邊被人注目著,一邊被人鄙視著。我們一邊任人寵溺著,一邊任人聲
討著。

  我們讓父母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默默保護著,和男朋友女朋友同學發小網友偷
偷長大著。我們八零年以后這群生人,被叫作80后,現在又多了一撥愣頭青跟著
叫90后,大多數別稱獨生子女。我們度過了沒有電腦和綜藝的童年,正經曆著沒
有戰爭和饑餓的成年。就這樣,不知不覺,當新時代偶像比我們年紀還小;

  當姚明退役小貝挂靴;當我們開始掙錢養家還房貸車貸;當周圍同齡人已經
有人結婚生子,甚至有人結了又離;當一個傻逼跟我說,初戀那女生如何如何,
遙想起當年怎樣怎樣。我才發現,原來我們已然長大,也有了所謂的曾經,也有
了故事可講。

  這是個關于我和我母親的故事。沒有辦法,特殊的年代,特色無處不在。

                第一章

  剛從宿舍樓出來就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熱浪。才四月份而已,前兩天還穿棉衣
呢。我撩了撩上衣,拍拍肚皮,叫了聲操,引得門前路過的兩個女生一陣嬉笑。

  但沒有辦法啊,我只能頂著大太陽向校門口走去。陽光下諸事不新鮮,卻足
夠鮮活。特別是點綴在校園里的青春少女。此外,我發現有些愣頭青已經穿上了
T恤和背心,這也太誇張了,真是喜感莫名。現在至少有一多半男生圍在各種顯
示器前觀看NBA直播。

  今天是火箭晉級季后賽的關鍵戰,主場迎戰掘金。4月8日干沈快船,止住5
連敗后,火箭氣勢大盛。另一邊如果馬刺拿下森林狼,火箭將鎖定前七。可惜今
天的比賽有點差強人意,上半場掘金領先10分,命中率上更是以59%碾壓火箭的3
6%。第三節雙方狠拼硬磨,比分焦灼上升。我出門時第三節快過半,巴里接安東
尼助攻命中一記超遠三分,掘金以66比57領先9分。

  姚明顯然不在狀態,12投4中,4籃板,如范甘迪所說,他得失心太重。我也
是這樣的人。越在意什麽就越會失去什麽,最近我才知道一個詞,叫墨菲定律。

  正值周末,校門口人潮湧動。大家在拼命享受這燦爛春光。我突然想起去年
此時也是母親來看我。時值非典,正封校,外來人員和物品都不準入內。門外是
里三圈外三圈的學生家長,門內是扎堆成排的莘莘學子,加上焦慮淒涼的氛圍,
簡直像是在探監。我媽隔著鐵大門望著我,急得差點落淚。我朝旁邊指了指,示
意她沿牆往東走。約莫走了五六百米有個拐角,兩邊各有一段兩米左右的鐵柵欄。

  我上去試了試,果然,有兩根鐵條輕輕一掰就取了下來。這是大一軍訓時我
們的作品。我一米八三的大個,費了好大功夫才擠了出來。左右環顧不見人,心
說我的傻媽喲,啪的一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哪個系的,還有沒有規矩?

  !」

  接著就被人抱住了,她哭著說:「我的兒呀。」

  今天同樣如此。正對著一鍋「稀粥」犯暈,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回頭,一位香噴噴的Lady(女士)正沖我笑:「傻樣,往哪看?」

  我堅信,如果尚有一種美能在不經意間滲透世間萬物,那就是母親的笑了:

  美眸彎彎,豐唇舒展,皓齒潔白,眼神明亮,豐沛充盈又圓潤溫暖,眼波流
轉間周遭一切都仿佛寂靜無聲。

  「走吧,先吃飯。」她挽上我的胳膊,扭身就走。這一瞬間我甚至沒來得及
喊一聲媽。

  「事兒辦完了?」撲鼻一股清香,我覺得自己有些僵硬。

  「沒呢,還得談。」母親大約一米六八,此刻穿著一雙黑色短高跟,步伐不
大,腳步輕快。我都有些跟不上。

  「去哪吃?」我接過母親的風衣和手袋。她今天梳著偏分頭,腦后高高挽起
一個發髻,簡約干練,端庄優雅。我能感到周遭射來的目光。

  「隨便——咦,你的地盤你問我?」母親用肘搗了搗我的肋骨,仰臉問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每次母親外出時總會散發出一種活潑的氣息,或者說淘
氣、可愛,和家里面那個溫柔娴淑、嚴肅認真的老媽子迥然不同。我微側臉就看
到她晶瑩的耳垂、雪白的脖頸,以及豐隆的胸部曲線,不由一陣心慌意亂。

  陸續進了幾家飯店都是人滿爲患,不知不覺我和母親沿著大學城的蜿蜒小徑
一直走到了鎮上。鎮政府對面有家驢肉館不錯,這時人也不多,我們便找個靠窗
的位置坐了下來。老板娘忙來招呼,誇我從哪兒拐來個漂亮姐姐。母親在一旁直
樂,也不戳破。最后點了個招牌菜秘制醬驢肉、涼拌腐竹,叫了一大一小驢肉炝
鍋面。

  「這麽熟,經常在這兒吃啊?」母親遞來一包心相印。她不知什麽時候做了
素色指甲,亮晶晶的。

  「啊,偶爾吧,琴房離這兒挺近。」我這才得空仔細打量母親。她上身穿著
一件米色開叉針織長衫,小V領,露出一截修長粉頸。下身是一條淺灰條紋休閑
褲,小喇叭開口,蓬松地覆在腳面上。

  母親是典型的溜肩細腰寬豐臀,上身短下身長,成衣——特別是褲裝很不好
買,不是腰粗就是胯窄,這麽多年來她的大部分衣服都在盧氏定做。

  平海盧氏是一家曆史悠久的祖傳手工老店,在鄰近幾個縣市小有名氣,追本
溯源的話能夠到乾隆爺年間。50年代合作化之后一度銷聲匿迹,80年代初重新開
張,火過一段時間,步入90年代中后期生意就越發慘淡了。誰知這兩年成衣定制
反倒頗受青睐,盧氏手工坊的名頭伴著新世紀的曙光再度熠熠生輝。扯這麽多,
我想說的其實是,母親這條褲子應該就是盧氏出品。

  「咦,你發什麽愣?」母親歪頭看了看桌下的腳,狐疑地跺了跺,繼續說,
「你說你不多看幾本書,整天搞這些沒用的算怎麽回事?」

  「哎呦,又來了。」

  「唉——上次不是說好要帶那小什麽讓媽瞅瞅麽,怎麽沒見人呢?」

  「她啊,有課。」

  「你就騙我這老太婆吧,啊?星期六上什麽課?」

  「真有課,混蛋老師多了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是實話實說,我們今
天就有節民法課,不過一多半都逃課看球去了。

  「我還真不知道,你倒給我說說老師有多壞啊。」

  母親哼了一聲,撅撅嘴:「叫什麽她?」

  「陳瑤啊,說過多少次了。」

  「哎呦呦,這就不耐煩了?這媳婦還沒娶呢,就要把老娘一腳蹬開啊。」母
親挑挑眉,隔著桌子把臉湊過來,一副仔細打量我的樣子。那麽近,我能看到她
額頭上的點點香汗,連挺翹的睫毛都瞧得根根分明。那雙熟悉的桃花眼春水微恙,
眼周泛起醉人的紅暈,濃密英挺的一字眉輕輕鎖起,戲谑地輕揚著,瓊鼻小巧多
肉,微微翹起,豐潤飽滿的雙唇——這麽多年來,它們像是一成未變。

  母親化了點淡妝,皮膚依舊白皙緊致,豐腴的鵝蛋臉上泛著柔美的光澤。不
知是腮紅還是天熱,她俏臉紅彤彤的,讓我心里猛然一跳。

  我想說點什麽俏皮話,卻一時沒了詞兒,只能抹抹鼻子,向后壓了壓椅背。

  幾縷陽光掃過,能清楚地看到空氣中的浮塵。

  「哈哈哈,你呀你。」母親笑了出來,向后撤回了臉。在陽光照耀下,她眼
角浮起幾縷魚尾紋。母親今年42歲了,畢竟。

  我不由自主地掏出煙,剛銜上,被一只小手飛快奪了去。

  「抽抽抽,就知道抽,啥時候變成你爸了?沒收。」一同消失的還有桌上的
煙盒和打火機。母親板著臉把它們收進手袋,兩手翻飛間右手腕折射出幾道金屬
亮光。

  那是一塊東方雙獅表,我去年送給母親的生日禮物。說來慚愧,長這麽大還
是頭一遭。打75折,1800多,用去了大半獎學金。這件事令父親很郁悶,每次看
到表都忍不住要說我偏心,只認媽不認爹。

  我只能在母親得意的笑聲中點頭如搗蒜:「等下次,下次發獎學金一定補上!」

  這時驢肉上來了。我遞給母親筷子。老板娘沖我眨了眨眼,弄得我不知該說
什麽好。

  母親小心翼翼地夾了一片,放到嘴里細細品味一番,說:「哎呦,不錯啊,
快趕上你姥爺整的了。」

  我倆齊聲大笑,引得衆人側目。

  姥爺是國家一級琴師,彈板琴,年輕時也工過小生,剛退休那幾年閑不住,
心血來潮學人炸起了驢肉丸。老實說,味道還不錯,生意也興隆。第二年,他就
自信心膨脹,壓了半只整驢的醬驢肉,結果親朋好友、街坊鄰居每家都收到了小
半盆黑乎乎的塊狀物。這成了姥爺最大的笑話,逢年過節都要被人提起。表姐更
是發明了一個成語:對驢彈琴。

  說起來,母親能搞評劇藝術團全賴姥爺姥姥在業界積累的人脈。這次到平陽
就是爲了商討接手莜金燕評劇學校的事。

  莜金燕是南花派評劇大師花岳翎的關門弟子,和曾姥爺曾姥姥是同門師兄妹,
姥爺得管她叫師叔。評劇學校在八九十年代曾經十分紅火,窮人子弟,先天條件
好的,都會送到爐子里煉煉。一是不花錢,二是成才快,三是相對于競爭激烈的
普通教育,學戲曲也不失爲一條出路。但這一切都成了過往。時代日新月異,在
現代流行文化的巨浪面前,戲曲市場被不斷蠶食,年輕一代對這些傳統、陳舊、
一點也不酷的東西毫無興趣。

  加上普通教育的發展及職業教育的興起,哪里還有戲曲這種「舊社會雜耍式
的學徒制」學校的立錐之地?02年莜金燕逝世后,她創辦的評劇學校更是門庭冷
落,一年到頭也收不到幾個學生。全校人員聚齊了,老師比學生還多。

  01年母親從學校辭職,四處奔波,拉起了評劇藝術團。起步異常艱難,這兩
年慢慢穩定下來,貌似還不錯。去年承包了原市歌舞團的根據地紅星劇場,先前
老舊的辦公樓也推倒重建。或許正是因此,母親才興起了接手評劇學校、改造成
綜合性藝校的念頭。莜金燕是土生土長的平海人,但她的子女都在省會城市平陽
定居,現在評劇學校的法人代表就是她的女兒。

  炝鍋面吃得人滿頭大汗。母親到衛生間補妝。

  老板娘過來收拾桌子,嬌笑著問我:「這到底誰啊?」

  神使鬼差,我支支吾吾,竟說不出個所以然。老板娘切了一聲,只是笑,也
不再多問。

  從驢肉館出來已經一點多了,蔚藍的天空沒有一絲云朵。母親說這次出來急,
也沒給我帶什麽東西,就要拐進隔壁的水果店,任我說破嘴就是攔不住。出來時
她手里多了網兜,裝了幾個柚子,見我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就說:「怎麽,嫌媽
買的不好啊?

  拿不出手?」

  我說:「啥意思?」

  母親說:「給陳瑤買的。」

  我撇撇嘴,沒有說話。母親挽上我的胳膊,說:「拿著,沈啊。

  放心,我兒子也可以吃哦,你請吃飯的回禮。」

  攤上這麽個老媽我能說什麽呢?

  這時母親手機響了。

  鈴聲是《寄印傳奇》里冷月芳的名段:「我看似臘月松柏多堅韌,時時我孤
立無依雁失群……」

  幾分铿锵,幾分淒婉,藍天白日,驕陽似火,我沒由來地打了個冷戰。母親
猶豫了幾秒才接,說事還沒辦完,就挂了。

  我隨口問誰啊,母親說一老同學,聽說她在平陽想見個面。

  這一路也沒說幾句話就到了校門口。過了飯點,人少多了。我站在母親對面,
心中仿佛有千言萬語,卻怎麽也說不出口。母親把手伸到我腋下摟了一會,然后
繞上肩膀輕輕拍了拍。我環顧四周,在她豐潤飽滿地唇上嘬了一口。

  母親笑著:「啊呀呀,真是越大越出息了!」

  笑完附唇在我耳畔,柔聲說:「媽這兩天不回了,晚上想吃啥不?」

  我不置可否,少年老成地苦笑一聲,笑完后感到自己更加蒼老了。兩人就這
麽站著,相顧無言。一旁賣馕的維族小哥饒有興趣地吹起了口哨。母親抱著栗色
風衣,臉上挂著恬淡的笑,緞子般的秀發在陽光下越發黑亮。

  這時《寄印傳奇》又響起。母親接起,對方說了句什麽,母親說不用了,打
的過去。

  我忙問:「怎麽,沒開車來?」

  母親說公家的順風車,不坐白不坐,說著莞爾一笑。

  母親前年考了駕照后就買了輛畢加索,跑演出什麽的方便多了。

  我上前攔了個出租車。

  母親又拍拍我的肩膀,嘴角微翹,調皮地望我眨眨眼睛:「媽走了啊林林,
晚上想吃啥早點打電話。」

  我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她俯身鑽進了后排車座。一瞬間,針織衫后擺飄起,
露出休閑褲包裹著的渾圓肥臀,碩大飽滿,豐熟肉感。我感到嗓子眼直發癢,不
由攥緊了手中的網兜,神使鬼差地就想起前年高考。

           ***  ***  ***

  零一年村里的拆遷款下來后,家里條件有了顯著改善,經濟上寬裕不少。零
零年征地時,父親已把養豬場搬到了城東小禮庄,零二年開春又和小舅合夥擴大
漁塘規模,搞起了養殖。期間父母關系似貌合神離,父親索性把鋪蓋卷也搬到養
殖場,很少回家。母親四處奔波,忙著劇團的事兒,與市文化部門接觸也自然頻
繁起來。那段時間正是我高考沖刺階段,跟母親交流也不多,她也基本沒精力管
我。

  有一天父親應該喝了點酒,跑到劇團和編劇兼副團長的鄭向東打了起來。爲
此父母又大吵一架,具體咋回事,我也不知道。后來問奶奶,她老人家罕見地沒
一把鼻涕一把淚和我八卦,只丟下一句「近墨者黑,問你媽去」。我當然沒去問
我媽,也壓根沒把這話放在心上。

  臨近高考,學習更加緊張。對于我這種體育特長生來說,好像除了吃飯、睡
覺之外,其他的時間都在做題。函數,化學議程式,間接引語,過去完成時,虛
擬語氣,朝代年表,農業的重要性。所有的考點都在腦海里亂成一鍋粥。被小火
慢炖咕嘟咕嘟冒著泡。想當年我們剛出生的時候爭床位;入幼兒園的時候爭小紅
花;入少先隊的時候爭第一批;小升初爭保送名額;初升高的時候1:8;高考時1
:4.真是在獨木橋上成長,在戰火中前進啊。

  最后群逼們得出結論:我們真雞巴不容易。

  正如此刻眼前很多人擠在一起,每個家夥臉上都是夏日里特有的潮紅。天空
像是被飓風刮過,干淨得沒有一片云朵。只剩下絕望而純粹的藍色,張狂地渲泄
在頭頂。

  記得拍畢業照的時候,也是這樣。所有人在烈日下面站隊,因爲太陽太大,
以至于大家在照片上都有點皺了眉頭,紅著一張臉,衆逼生動地形容像是趕死前
的「八百壯士」。我們帶著悲壯的氣氛僞裝了天下無敵的氣勢,沖向那座早就不
堪重負的獨木橋。然后聽到很多人「撲通撲通」落水的聲音。水花濺到臉上像是
淚。淚水弄髒了每一個人的臉。可還是擋不住瘋了一樣地往前橫沖直撞。

  拍完后,一群人作鳥獸散,匆忙地趕回教室搬出參考書,繼續暗無天日地做
題。

  這就是2002年的盛夏。炎熱讓人失去了說話的欲望。張張口都是干燥的氣流,
像要吐出團火來。所以每個逼都只是靜靜地站在高大的榆樹下,皺著眉頭,沈默
不語。日光像是海嘯般席卷著整個城市。墨綠色的陰影似墨汁滴落在宣紙上一般
在城市表面渲染開來。男孩子的白襯衣和女生的藍色發帶,高大的自行車和小巧
的背包,髒兮兮的足球和干淨的手帕。這些年輕的具象,都如同深海中的生物,
緩慢地浮游在整個城市的上空,令人永生難忘。

  語文是高考頭天——上午的第一個科目,當年的作文題目是任選兩個命題其
中之一。一個命題是「近墨者黑」;另一個命題是「近墨者未必黑」。我選擇了
「近墨者黑」,然后按照八股作文的形式,給出命題、陳述兩到三個論點,舉出
論據,最后給出結論。上午的考試結束后,跟衆逼一聊,結果幾乎所有人都選了
后者。午間吃飯,打電話給母親,她也同意我的結論。並告訴我說,不要被其他
人的觀點影響,好好準備下一場考試。

  從考場下來,韓東拿著罐可樂碰了碰我的胳膊,一瞬間,刺骨的沁涼從他的
胳膊迅速而細枝末節地傳遞到我心髒。我接過可樂拉開來,抬起頭大口大口地喝
下去,喉結上下翻飛。記得三年前,還沒覺得喉結那麽突兀,下巴上,哪天忘記
刮胡子就會留下青色的胡渣。

  我抬眼看看韓東,說:「操,我們就這麽畢業了。」

  這貨瞅著我,然后皺皺眉,說:「好像是的。」

  這一天下午很多人笑了,很多人哭了,然后很多人都沈默了。學校的老榆樹,
每到夏天就會變得格外的繁盛。那些陽光下的樹陰,總會蔓延進窗戶里面,我覺
得我好像在樹陰里昏睡了似乎無窮多個夏天。然后,大家要離開了,難免感傷。

  我站在人群的邊緣,喝著可樂,偶爾低下頭和韓東互怼兩句。

  一個叫楊剛的二貨從遠處跑過來拍了拍我:「晚上我們出去玩,你和韓東去
麽?」

  我抬了抬眼皮問:「都有誰?」

  「啊啊去去,我們去的!」韓東插進來,望著那貨笑眯眯地說。

  「那好,晚上給你們電話。」楊剛丟下話就迅速又切回了人群。

  我抬頭撇了眼韓東:「誰雞巴告訴你我要去?」

  韓東啊了一聲,然后面無表情地說:「哦,那就不要去。」

  我張了張口,什麽都說不出來。

  有點郁悶,最后終于說了句:「……靠。」

  黃昏時學校里已經沒有人了。而這一次離開,將是最盛大的一次告別,我甚
至可以看到呆逼們雙腳邁出校門時身后的影子突然被割裂的決絕。就像是人死去
時離開身體的游魂。帶著恍恍惚惚的傷心和未知的恐懼,衆逼們終于走了。帶著
三年時光的痕迹,消散在了平河邊的各個角落。暮色四合。夏天的天空總是黑得
很晚,可是一旦黑起來就會特別地快。一分鍾內彼此就看不清楚面容了。

  昏暗里韓東說:「不想餓死就去吃飯。」

  于是我們就去吃飯。

  平海的街道總是很干淨,市區到處都是白楊。我和韓東在街邊一個破爛的小
攤上吃兩塊錢一碗的牛肉面,盡管我們身上穿著幾百塊的白T恤和粗布褲子。

  老板是個年輕人,留著拉渣的胡子,但依然掩不住年輕的面容:「你們是剛
高考結束吧?」

  韓東來了興致,問:「你咋曉得?」

  「嗯嗯,你們高三學生臉上都是同一種表情。」

  「哪種表情?」

  「啊,說不清楚,總之一眼就看出來了。」

  韓東把臉湊到我面前,盯牢眼睛問:「我現在什麽表情?」

  我頭也沒抬,一邊吃面一邊回答:「欠揍的表情。」

  然后兩個人開打,打完繼續吃面。我想,似乎和韓東在學校里幾乎每天都會
打架,就這麽從高一,到畢業,一直打了三年。那些草長莺飛的日子,好像渾身
總憋著一股勁,無處發泄。

  面還沒吃完,楊剛的電話就來了。韓東拿著手機嗯嗯啊啊了一會兒,然后就
把電話挂了。

  他坐在凳子上,翹來翹去如同個幼兒園小朋友:「你吃快點,他們在朝陽街
的那家卡拉OK等我們。」

  我皺了皺眉頭,說:「怎麽又是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

  然后匆匆扒了幾口面后站了起來說:「走吧。」

  離開的時候天空有些暗紅色邊的云彩,像是天堂失了火。

  「你兩個逼總算來了。」楊剛看到我和韓東進來,立刻跑過來。

  我指了指和他剛才在一起的那群人,問:「都誰啊?」

  楊剛說:「我也不認識,好像是孟辰君朋友,三線廠的。」

  我點點頭,說:「哦。

  你英文考得怎麽樣?」

  楊剛踢了我一腳,說:「忘記告訴你我們剛定的條約了,誰討論高考的事情,
誰死。」

  別無選擇,我只能說:「靠。」

  他也說:「靠。」

  一起進來的韓東,還有另外兩個呆逼,他們同樣說:「靠。」

  兩杯扎啤下肚,天就黑了下來。真是不可思議。唱到12點大家都累了,于是
作鳥獸散。剩下幾個貨,望了望,不知道該去哪,然后決定隨便走走。平海的夜
晚,總是很安靜,沒有過多的霓虹和喧鬧的人群。這里的人大多過了11點就會秒
遁。畢竟,沒有夜生活的西北小城,大抵如此。從卡拉OK出來,幾個貨提著幾打
扎啤走在大街上,踏著滿城月光。河堤上的老柳樹沒剩幾棵,周遭的水泥窟窿里
卻戳出來不少槐科植物。

  具體是啥玩意我說不好,大概有拇指粗,一個個顫巍巍的,像再也扛不住頭
頂的錦簇花團。風拂過時,它們就可勁地騷首弄姿,釋放出一股濃郁的屍臭味。

  于是我打了個嗝,說:「真臭啊。」

  「臭就對了,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一個呆逼說。

  「靠。」

  「真的,這可是宏達專門從巴西搞來的。」

  「哪個宏達?」

  「還能哪個?現在牛逼著呢,全省連鎖啊,平陽不也有一家?」這貨以前說
話磕磕巴巴的,這會兒倒流利得很。

  「現在人叫宏達娛樂集團。」楊剛上躥下跳,開始讓煙。

  猶豫了下,我還是接了過來,與此同時搖了搖頭。我確實不知道平陽竟然有
個宏達大酒店。對于偏安一隅的我來說,進城就像老農趕集。管它集團不集團、
娛樂不娛樂,跟我是毫無關系。呆逼們卻仿佛找到了一個好話頭,個個興奮得摩
拳擦掌。

  是的,對昔日女同學的奶子和屁股,大夥早已厭倦。或者說時光荏苒,那些
平庸的姿色就像多年前的一個浪頭,早已在滾滾洪流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那些
相對不那麽平庸的呢?在現實中只怕會腐爛得更快。所以對于過去,我們怎麽再
好意思觍著臉加以緬懷呢?不如裝裝逼,談談官場和黑社會吧。

  來到河堤邊的休閑廣場,韓東要了一副撲克牌。很快,在淡薄如霧的月色下,
我們各又干掉了一杯多。話題也似過山車般,從貪汙腐敗到殺人放火再到男盜女
娼轉了好幾輪。我自然只有聽的份。我覺得他們噴了太多的唾沫,混雜著煙草和
屍臭,已成功地使我漂浮起來。

  「哎呀,甭管雅客還是那啥——還有宏達,說到底啊,還不都是你們鋼廠的?」

  放水回來時,呆逼們都癱到了椅子上,只有稀薄燈光下的煙頭在兀自閃爍。

  「鋼廠?肛毛!是人陳建業個人資産好吧?」孟辰君脫去黑襯衣,肥肉便溫
柔地攤開來,連夜色都酥軟了幾分。這貨和王偉超都是鋼廠子弟,只不過孟老爺
子大小是個車間主任,手底下管著百來號人。

  「個人?個人個雞巴毛!真要較真,那也是陳家的,他陳建業可挑不了大頭。」

  此逼又結巴起來。如何個結巴法,我就不示范了,還請自行想象。總之在第
四杯扎啤見了底時,他才面紅耳赤地磕完了上述語句。韓東只顧接酒,也不搭茬。

  我揪了片飽含屍臭的巴西槐花,慢條斯理地把它撕成了更多片。我在想要不
要撸一個肉串,卻也不敢罔顧幾欲脹裂的肚皮。

  「那自然啊,」另一個呆逼笑了笑,調子拖得老長,「還得陳建生罩著呗。」

  「陳建生誰啊?」

  我終于吐了一句:「你們說的我都雞巴聽不懂。」

  「靠,」大夥投來鄙夷的目光:「平陽市市長啊,以前是咱們平海公安局局
長。」

  我想哦一聲,以示了解,卻沒了機會——孟辰君遞啤酒過來,我只好接過去,
順勢拍了拍肚皮。

  「多著呢還,」他搖搖扎啤桶,淫蕩一笑,于是奶子此起彼伏:「起碼還有
一小半。」

  我絕望地歎了口氣。倆呆逼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

  「陳建生啊,就是陳家老大,陳建軍和陳建業他哥。」好一會兒,楊剛突然
說。

  他洗著牌,山羊胡一翹一翹的。

  「陳建軍?」

  我幾乎條件反射地操起一個羊肉串:「陳建軍誰啊?」

  「陳建生他弟。」

  「陳建業他哥。」

  「靠。」

  「是——是不是文化局的?」孜然擱得太多,我差點打了個噴嚏。

  「文化局還是啥規劃局,反正籃球城、博物館啦都歸這逼管。」孟辰君說。

  「以前是老師吧,好像。」

  「文體局文體局,現在哪還有雞巴文化局?」

  楊剛有條不紊地發牌:「這逼可大有來頭,北大畢業生啊,以前是省師大教
授,研究啥雞巴雞巴……」

  不遠處的方形平台上有人在跳舞。風把燈光推過來,連我們也變得五光十色。

  但楊剛什麽都沒雞巴出來。

  我只好不恥下問:「研究雞巴啥?」

  「啥雞巴土地經濟?反正鋼廠現在的學術委員會名單上還有他。搞個大照片,
挂在展覽區,好些年了都。」說完楊剛瞅眼韓東,就沒了音。

  一時只剩逼逼屌屌。

  兩局過去才有人說:「咱小老百姓就別瞎操心了,人搞再多也不給咱發一分,
都賴沒個好爹啊。」

  我打了個嗝,覺得再也喝不下去,只好順勢歎了口氣。

  「咦,他爹叫啥來著?」

  「老重德呗,老重德最缺德,抄完平陽洗平海,哈哈哈。」

  「抄個雞巴,在平陽武裝部他也就是個副政委,屁都不算。」

  「上面有人啊,康XX可是老重德戰友啊,你以爲呢?」

  老重德我貌似聽說過,但也就有個印象而已。康XX我倒知道,國務院主抓能
源的前副總理,可謂我省最知名人物之一。我們學校就有他的題詞。

  于是在愈加飄渺而溫熱的屍臭中我告訴他們:「康XX八十年代初才平反吧,
要上台得到中后期了都。」

  爲何沒頭沒尾來這麽一句,我也搞不懂。效果嘛,該話題就此結束。

  扎啤終究沒能喝完。呆逼們散去時,晚風吻得人渾身發軟。有人提議搓澡去。

  我說我只想尿一泡。孟辰君建議要搓澡上他媽那兒。

  大夥齊聲問:「你媽那兒有雞嗎?」

  他說:「你媽那兒才有雞。」

  說這話時,胖子死壓著我的肩膀。我突然就想到曆史上那頭被稻草壓垮的倒
黴駱駝。

  楊剛突然靠過來,壓著聲音說:「你媽是不是唱評劇的嚴林?

  一直沒來得及問你。」

  我吸了吸鼻子,點點頭,然后意識到光線太暗他看不到我點頭。于是馬上說
了句「嗯」。很輕。這貨是神夏資深福迷,號稱中國柯南,信誓旦旦要用手中的
筆墨向全世界的莫里亞蒂宣戰。據說父親也是退伍軍人,任職文體局某個部門一
把手。一中有太多的官宦子弟,差不多每個沒心沒肺背后都是一無既往地權勢滔
天。當然,像我這種貧下中農算是少數異類。

  「我應該見過你媽,不是在電視上。」半響,這貨才來了句。

  「在哪?」

  「陳建軍家。」路燈下一塊陰影投在他的臉上,讓他的面容隱沒在黑暗里,
只剩下眼睛里的微光。文體局局長陳建軍的故事家喻戶曉,姥爺如是說,「這是
個有膽識有魄力」

  的好干部。

  「年輕有爲,學識淵博,從當年知青中成長起來的孩子里面,這樣敢想敢拼
的領導人才時下可不多見了喲」。很顯然,母親極少提及這個人,來自于那位新
時代楷模的「英雄事迹」,大多都出自姥爺之口,所以我印象不深。此刻從楊剛
嘴里聽聞母親和陳建軍交往如此缜密,讓我沒來由眉毛一跳。這樣的事情就如同
聽到比約克喜歡去卡拉OK唱《夫妻雙雙把家還》一樣讓人震撼。

  閉上眼,各種景象紛至沓來:母親隽冷如水的眼神,還有月光下的健美胴體。

  那跑動中跳躍的乳房、左右顛動的肥白寬臀、光潔的背部曲線、豐滿結實的
修長大腿……

  楊剛停了好像那麽兩三秒,然后這逼又吐出幾個字:「想不到阿姨交誼舞跳
得那麽好。」

  「滾。」是韓東的聲音,音節很高。

  那天回到家時已經很晚,淩晨三點,氣溫開始下降,我感到有點冷。周圍悶
熱的暑氣散去,大團大團略微帶著寒意的水汽彌漫在御家花園。空氣里浮動著苦
澀的流蘇清香,好像所有人都睡著了。打開家門,屋里安靜的出奇,暮氣沈沈。

  父母臥室有沒有人我不確定,甚至連他們回沒回來我都不知道。兩者已經很
長時間沒有同時出現在家里了,畢竟。推開自己臥室的房門,把自己撂倒在床上,
周遭無孔不入的憂郁把我瞬間包圍。

  高三時學校組織了大量的模考訓練,基本上每次模考,我的成績只能在全班
中游徘徊。因爲報考志願是在高考成績公布之前,也就是高考完之后,學生要首
先估計自己的分數,然后根據估分填報大學志願,毫無辦法。母親說,全國都這
樣,她高考的時候也是這樣先估分再報志願的。那年時值西大在省內提前錄招,
神使鬼差地,第一志願我就填了西大,好歹也是西北爲數不多的重點大學。高考
結束后,母親才問我,考得怎麽樣。我說,還行吧。

  英語是我的短板,打從初一我就厭倦英語課。身爲高材生兼資深教師,母親
自然明白我的自身禀賦,只是說了句,「盡力就行」。一中張榜公布成績的日子,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天氣特別的好,前一晚剛飄落點小雨,天高氣爽。學校選擇
在校內主干道旁邊的宣傳欄里,公布所有當年參加高考學生的成績。母親非要陪
我去看。結果出來了,我的名字出現在所有該校參加高考學生名單中的25位。

  成績離估分差別不大,裸分612,與平時的模考成績極爲類似。看完成績后,
母親一句話沒說。

  但她把臉撇開的瞬間,我還是看到了她微紅的眼睑,和秋水明眸里泛起的漫
天水霧。

  02年是多災多難的一年,1月尼日利亞首都拉各斯大爆炸2000人喪生;4月國
航客機在韓國釜山墜毀128人失聯;5月緊接著北方航空公司一客機在大連灣海域
失事112人遇難,月末台灣客機在澎湖附近海域發生空難死亡225人;6月雞西礦
務局發生特大瓦斯爆炸111人失去生命;7月俄羅斯客機與貨機相撞造成74人見了
馬克思。

  而8月下旬正當我和母親準備啓程之際,新聞上正在播報北京大學某社5名隊
員在攀登西藏希夏邦瑪峰的過程中,不幸遭遇雪崩,2人遇難,3人失蹤。

  如果說這一年還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那就是韓日世界杯及中國足球隊首
次挺進世界杯決賽了。然而,這似乎並沒什麽卵用,國足一球未進三連敗無緣16
強。而兩大主題曲《Boom》和《Let'Sgettogethernow》和《生命之杯》相比少
了些火般熱情,多了份緊迫強勁的沖擊。這類風格我多少有些喜歡不來。不過那
年的另一件新聞,卻令我印象深刻。29歲的香港三級豔星陳寶蓮跳樓身亡。

  據報道上說,不排除是感情問題,或是産后抑郁症。她的片子我多少有所獵
及。

  而其主演的那部《燈草和尚》,還是00年父親出獄后不久,在父母房間床頭
櫃里發現的。記得除了幾套限制級DVD——甚至I級,抽屜底層,還壓著些標有西
地那非、十一酸睾酮雙丸,阿伐那非的藥瓶藥盒。我清楚的記得,當面紅耳赤地
檢驗完父母那些「淫穢收藏物品」,我全身像是裹了層濃稠的瀝青。連毛孔里也
是,洗也洗不掉,很癢,但又毫無辦法。

  昏暗的房間內,電扇轉個不停,吱呀作響,把燥熱的暑期拉得越來越長。開
學前,母親力排衆議,買了個搶鮮版的諾基亞6100給我,還說要親自開車送我去
省城。理由是,爲了彌補對我高考的缺席,順便想去平陽看看母校,散散心。我
當然欣喜若狂,抱著她鼻子眼睛嘴巴一通亂啃,最后在母親一連串「啊呀呀行了
行了口水都乎媽臉上了」的輕斥聲中,結束那次明目張膽地「逆襲」。

  記得那個時候很少有學生用手機,諾基亞均價6000,愛立信還沒和索尼合並,
出了一個翻蓋型的就標價7200。不說手機,連Bp機都上千,這根本是普通高中生
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同學間聯系,都是用家里座機。因此剛開學的時候,衆逼
們就拿個記事本讓每個同學把家里電話都寫下來。后來呢,聯不聯系就不得而知,
誰知道呢。

  沒過幾天,記得是八月中旬,母親又開回一輛嶄新的畢加索。我問,多少錢,
母親說,價格不貴,重在實用。

  我難得地調侃了一句,說:「香車,美女,咱家都齊活了呗。」

  「德性。」

  母親甩了一個白眼:「以后去平陽用得著,再說跑業務也方便。」

  「嗯。」

  「東西都收拾齊了沒,趁高峰期前,媽帶你去平陽多玩幾天。」母親麻利地
整理著換洗衣物和用具用品。

  「也沒啥可收拾的。」

  「你呀,」母親頭也沒抬,手上如行云流水:「有時間也趕緊考個證。」

  出發的日子小舅小舅媽姥爺推著姥姥都來了。父親那天死活說要送我,母親
陰沈著臉,坐在駕駛室一言不發。

  小舅看氣氛不對,趕緊打圓場說:「又不是啥生離死別,林林不是不回了,
有姐代勞哥你還樂得消停點不是。」

  「呸呸呸,張鳳舉你會不會說人話,」小舅媽一聽急了:「啥死死死的,滾
一邊啃你槽子去。」

  說完她自己眼眶卻紅了。

  奶奶隔老遠就眨巴著眉眼一路踉跄,小舅媽忙跑過去扶著奶奶,才避免了她
老人家上演了一場出師未捷的戲碼。

  當車啓動的瞬間,奶奶終于還是唱了出來:「鳳蘭啊,照顧好林林,」起初
還能壓抑情緒,后來就完全原形畢露放飛自我了:「我的孫子呃,想家了,見天
就趕緊回。啊?

  和平剛回沒幾日頭,這伢子又要跑嘞,老婆子我這命……」

  總之一陣稀里嘩啦送別獨奏曲,伴隨著車子開出了老遠,還能聽見她老人家
那獨特而又充滿韻律的京韻大鼓飄蕩在城北上空。恍惚間,我不知道自己是去上
大學呢,還是要去上戰場了。

                第二章

  平海隸屬平陽,離昭陵六七十公里路程。據說我鄉宗族大多乃太宗文德之后,
多麽奇怪的事兒啊,這未免有些過于誇張。你如果非要弄出個一二三四丁卯丑寅,
我也說不上來。60年代那場破「四舊」運動,北方地區的祠堂,宗廟——包括藏
于其中的族譜家譜,基本都被推倒砸爛、焚燒殆盡。后來多次重修族譜,也沒弄
出個所以然來。聽爺爺說,很早以前村里大部分人家確實姓李,少部分姓嚴。

  后來李姓逐漸外遷,嚴姓卻多了起來,但孝李塘這個村名一直沿用下來。理
所當然地,某些不成文的族訓也得以了保留,比如每逢鄉人赴外求學或仕途升遷,
到昭陵祭祖,祈願帝靈蔽佑。顯然在我看來,這塊貧瘠土地上的那些先人們,頂
多讓后世子孫求了個心安理得。至于出沒出啥能人,就不得而知了。

  出平海后,在畢加索上母親說起這事兒,幾經猶豫,我們還是殺往了煙霞鎮。

  漂流、野營、探索了,這些肯定趕不上趟兒,母親說好久沒去過大雁溝了,
于是我們先去大雁溝。大雁溝並不是溝,而是半截山坡子,昭陵九嵕之一。

  九嵕山勝在地勢險峻以及物種資源豐富,前兩年剛被列爲聯合國物質文化遺
産。當然,這些山山水水也就說起來好聽,其實沒多大意思。走在那些年代久遠
的青石板路上,有炊煙從兩邊的木房子中飄出來,彌漫在長長的巷道里,帶著世
間甜膩而真實的味道。而不管到了哪兒,母親都有點奪人眼球。她白生生地俏立
于視野之內,宛若一朵悄然盛開的蘭花。后來,母親在那些巷道的青石板路上玩
起了跳格子,手舞足蹈,輕盈而歡快。

  還有那抹不經意泄出的燦爛笑容,刹那間足以讓萬物失色,這些都深深地刻
在了我腦海里,永生難忘。那是我見過的母親最快樂的樣子。也許每個旅行的人,
都喜歡用自己的方式,見證一個地方曾經留下的痕迹。我們會對著那些空曠峽谷、
遼闊草原、溫柔的溪澗大聲呼喊,然后對它們說Bye Bye。記得離開大雁溝時,
我們的聲音一直在那里飄蕩,回聲持續了將近1分半鍾。

  光登頂就用了倆多鍾頭。中午買了兩份雞蛋面,泡上雞塊和母親做的牛肉干,
就著薯條和啤酒,怪異,卻別有一番滋味。飯后我倆在壇口的涼亭里呆了一陣。

  這前前后后橫七豎八給母親照了N多相,她坐石凳上拿著數碼相機一翻就是
好半晌。后來,她指著其中的一張(單手抱柱,兩腿岔開)說很早以前她在這兒
照過一張類似的。

  「好早,七九年,那會兒這麽矮。」母親比劃了一下。

  「那麽誇張,你說的是侏儒,畸形兒。」我笑了笑。

  「跟你姥爺姥姥一塊兒照的,他們就站這兒。」母親說。

  陽光充足,但山風凜冽,不時有人在我們身邊轉悠。當他們舉起相機時,毫
無疑問會把我們作爲背景囊括到他們的記憶之中。

  「你姥姥身體不好,姥爺背兒上來,氣都沒換一口。」

  母親歎了口氣,又說:「今年都快七十了,也沒坐過纜車。」

  涼亭緊挨著峭壁,一眼望去郁郁蔥蔥,而那些裸露的岩石像是團團瘡斑,異
常刺目。

  「也就是去師大報到那會。」脆生生地。

  遠遠能看到纜車,它們蕩在空中,飄在淡薄的云海里,里面的人兒能否聽到
風中的鳥叫?我吸了吸鼻子。堪輿家普遍認爲昭陵的風水乃中國曆代帝陵之最,
但我實在搞不懂「最」在哪。這里開發成旅游景區后,庄嚴肅穆早已不複存焉。

  后來娘倆騎著馬在山頂合影,拍攝者是馬夫,背景是連綿的大山。遠處烏云
壓頂,那坨灰色的鉛塊粘在畫面右下角,這驢日的還在東躥西跳地躲貓貓。

  「平陽十八怪,東邊下雨西邊曬。」母親說完,對我莞爾一笑,眼波流轉間,
讓我眼皮猛然直跳。人的表情就是這樣的奇特,你根本無法描述。你講不出那個
笑起來的嘴角弧度或眼神里暗藏的東西,比如霞光,晨霧,甚至一朵花。我徘徊
在這淒迷的景象之中,然后心里就湧出一朵花。

  「帥哥靠近一點,美女抬頭看這里。」馬夫操著平普話,口齒不清。

  「頭靠近點。」馬夫說。

  「帥哥頭往左,美女往右。」馬夫說。

  母親那馬兒真白,白的耀眼,散發出股神秘光澤。我挑得匹棗紅色馬,頭大
頸短,體魄強健。

  「這些都是蒙古過來的良駒」,馬夫告訴我們。誰知道呢。我們畢竟沒有草
原勇士與生俱來的「調馬」天賦,只懂些簡單馭馬技巧,于是我就揪住了左側缰
繩。馬的嘴巴被缰繩拴住,你一扯,它鐵定跟著動。它沒法不動,要不然它的嘴
巴會痛(馬兒好慘)。我挽住缰繩往母親那邊扯,馬就靠了過去。

  和母親挨在一起后,鼻間游蕩著一絲熟悉的清香,控制馬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下意識地,我轉頭看向母親。

  「嗳,」馬夫說:「這樣好,看著看著。

  嗳,好好好,帥哥親美女一下。」

  「馬夫真是深谙人意。」這麽想時,神使鬼差地,我順著他話就親上去。我
的意思是——我只是撅起嘴唇,抬起下巴,樂呵呵地把嘴遞過去。母親側過臉來
接我嘴唇,那難度不亞于接一個來路不明的飛镖。

  然而她接住了,簡直不可思議。我五雷轟頂般親到母親絲綢般的臉龐,一股
莫名氣流嘭地自肚腹冉冉升起,熠熠生輝。當那支隱秘的鼓槌在心頭敲起時,馬
夫同志就在這一刻咔嚓了。照片里,我在吻母親的臉,眼睛睜很大,很圓,溢滿
理所當然地惶恐。母親眉眼蹙阖,上唇微翹,似還有些調皮,卻又一付風平浪靜,
如厚重的云。九嵕山主峰山勢突兀,海拔1188米,頭頂天空藍的發亮,白霧正從
半山腰升騰而起,和云層媾合一體。

  遠處一塊顔色更深的灰蒙蒙幕布,遮斷四方,似潑灑地墨汁魔幻般渲染在上
空。那個地方正在下雨,離我們拍攝的地方大概2公里遠。當晚,母親和我決定
臨時留宿煙霞鎮,因爲8月20有個祭拜儀式。我當然不信鬼神,但也不好當母親
面「以下犯上」、「公然忤逆先祖聖靈」,雖然我很早就「犯過上」了。

  找了家旅館,到前台登完記,房間就在2樓。提上行李,理所當然我就直奔
樓梯間,憋著一泡尿呢。樓道里有些昏暗。我像一陣風,把一個打樓上下來的年
輕人撞了個趔趄。對方似乎操了一聲,當然,也許沒有,這不重要。此刻唯一重
要的是我的膀胱。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母親跟在后面,一邊給人道歉一邊低聲數落:「這
麽大人了,瞅你那出息,像什麽樣?

  !」

  沖上樓打開房門,扔下行李我就撲向衛生間,還一邊大叫:「操,可憋死我
了!」

  尿柱子急得像激光槍,打在馬桶壁上嘩嘩響。我享受著釋放的快感,似乎看
見了門外母親那苦笑和奚落的樣子。

  「樓道上撞著人了你不知道啊,看你這麽猴急?」母親大概剛進來,還挎著
包。

  「是麽,我這身手還會撞著人?」走出衛生間,我吸了吸鼻子,笑笑。

  「行了你,」母親不置可否:「我去洗個澡。」

  接過遞來的包,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才發現母親臉畔居然殘留著兩抹淡淡
绯紅,我不由心里一跳。剛想說什麽,母親已扭身進了更衣間。

  我在外面小心地叫了聲:「媽。」

  沒有回應,也許是沒有聽到。

  我又大聲叫道:「媽。」

  這時母親正好出來,問我怎麽了。

  我支支吾吾,最后說:「沒事兒。」

  母親噗嗤笑了出來,搖搖頭:「這孩子,莫秒奇妙!」

  說著,她趿拉著涼拖,拿著換洗衣服,就款款進了衛生間。緊束的浴袍下腰
肢輕擺,肥碩的臀部繃出內褲的痕迹。我一陣驚慌失措。努力搖搖頭,擺脫掉頭
腦里的「龌龊」念頭,盡管剛釋放完的老二脹的發疼,我還是慢吞吞地走向其中
一張床。有點失落。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躺到床上,我少年老成地歎了口
氣。

  昭陵耽擱兩天,8月21傍晚才到的省城,其時離西大報到也就四五天時間。

  很顯然,開學季,赴校生已經陸陸續續多起來。在大學城附近小鎮上逛了一
圈,好些旅館竟然人滿爲患,主要是雙人間稀缺。好在老媽子提前預訂了客房,
如你所見,其實這應該是我第三次來平陽。

  平陽這座古都,總讓人憶起唐王爲母盡孝筑起的五座高台。第二天,理所當
然就和母親去了云居寺,據說整座寺院都是女尼。可惜只登到第二進院落,就不
讓往里面去了。據工作人員說,后邊的院落只有逢法事活動才開放,而且必須是
皈依過的居士才能參與。看來云居寺還是頗具神秘色彩的,這個安靜的寺院,倒
是處沈心靜思的方外所在。但說不好爲什麽,我卻有點喜歡不來。老媽子游興不
減,扯上我就殺往下一個目標。

  用她的話說,這國家曆史文化名城,哪哪都是「詩情畫意、文化瑰寶」,祖
國的大好河山,「你得多見識見識」、「開闊開闊眼界兒」。后來好像又去了師
大,其實西大老校區離師大就不遠,都在市區東部那旮沓緊挨著。大學城是新校
區,在郊外,與古城牆隔條馬路,西大的文、哲、史、法、藝、樂、商等院系全
在這邊。但很顯然,與母親作游,我自然是流連忘返樂在其中。

  離開學還有兩天,韓東給我打來個長途,這家夥已到了北航,剛開課。他問
我到平陽沒。我說到了。他說楊剛和你都在西大,然后就沒了音。我不知道他什
麽意思,喂,喂好幾聲后,半晌,才聽到低沈而沙啞的男聲「我媽在省軍區醫院,
得空幫我去瞅瞅,給她說,事兒都過了,該放下放下吧」。印象中韓東跟父母關
系一直鬧得很僵,高三幾乎很少回平陽。什麽原因,韓東沒說,我也沒問。

  唯一能確認的,那兩位前輩無非都是省里「位高權重的頂天人物」、「隨便
哪位跺跺腳,西北就得大地震」,這些是楊剛的原話。而我所知道的,是韓東一
直住在平海小姨家,后者我倒見過兩次,一個留有齊耳短發,干練麻利而不失嬌
柔的時尚女性。

  剛挂斷電話,母親洗澡出來,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秀發,問誰呀。我說一同
學。她說男的女的。我當然說男的,女的誰打電話給我。

  母親「喲」了一聲:「德性。」

  渾厚的燈光下,笑容打她豐潤的唇瓣溢出,在白皙的臉頰上蕩漾開來。

  母親心情不錯。

  我想說點什麽,卻只是摸出了一支煙。

  「咋說你來的。」一只手飛快而來,白生生地。

  「摸摸不行啊。」我只好把煙又放了回去。但母親還是盯著我。這就很有點
過分了,于是我也盯著她。

  母親小鼻頭肉乎乎的,輕微上翹,兩頰那抹熟悉的紅暈在暖氣烘烤下生動依
舊。當然,此行爲藝術大概持續了十幾秒,以我方失敗告終。紅著臉,我把頭撇
過一邊,掏出煙盒遞過去,嘴里嘟囔了句什麽。毫無辦法,母親得意洋洋發出了
勝利的笑聲。記得那天晚上,天空散滿星斗,夜色深遠而明亮。我推開旅館窗戶
的時候,就看到有個人在城牆下面吹埙。恍惚蒼涼的聲樂中,借著那彎銀白月光,
鄙人得以一睹尊容。

  那人非常年輕,十八九歲的樣子,棱角分明,但很頹廢。他一個人安靜地站
在那個地方,朴實而淡定。像山水畫介于潑墨與工筆之間的狀態,蒙了一層平河
厚重的水氣。

  「靠,」我叫母親過來看:「在煙霞撞得是不是他?」

  母親走到窗邊,低低地哦了一聲,就不再說話。

  記得后來,母親歎了口氣,雙手搭上我的肩膀:「長大了,媽也守不住你。」

  娘倆就那樣安靜地站在窗前,不知怎麽搞得,我突然心煩意亂。直到楊花般
的星光落滿母親肩頭,我最終強忍住了轉身抱緊她的沖動。

  母親回平海那天,我在地攤上買了個很小的兵馬俑。磨蹭半天,我始終都沒
說話。直到車子啓動,我才把兵馬傭塞進車窗,「還小啊你?離開家,終歸會和
小時候不一樣。

  個子高了,邁的步也大,總不能老在原地轉悠吧,」在刺鼻的尾氣中,母親
「敦敦教導」:「抬頭往前走走,沒準路就寬了,你覺得呢林林?」

  老實說,當她用某種特定語氣來表述一些事兒時,大多是做了某項重大決定。

  而我又能說什麽呢,我說:「媽,你知道我現在在想啥兒?」

  她問想啥。我說我想起了我還欠你什麽來著。

  母親向后倒,像要昏厥的樣子,說:「你真是——真是——」

  我說:「怕是以后沒得還呢。」

  母親切了聲:「那就別還了。」

  楞了好一會,我只好笑道:「開車注意安全。」

  這傻逼國産言情劇橋段簡直令人絕望。

           ***  ***  ***

  我的童年與大多數同齡人並無二致。兒時瑣碎的記憶中,印象深刻的,莫過
于母親自行車的車鈴聲,和每次坐在母親膝頭懷里,那首百聽不厭的童謠「月亮
牙兒,本姓張,騎著大馬去燒香;小馬栓在梧桐樹,大馬栓在廟門上……」后來
上了學,盼望母親接送我上下學,便成了最開心的事情。

  記得有次小學數學比賽。時間是初春。白天仍然較短,晚上很長。按照慣例,
比賽結束,我到隔壁的二中教研室找母親,母親沒在。問了幾位老師,都說,放
學后,沒看到母親。后來門衛室的老頭告訴我:「你媽下了課大約半個小時后,
就騎著自行車回家了。

  她沒跟你說?」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麽辦。這時剛好陳老師路過,看到了我站在校門口,就說:
「你看看,都怪我,忙的把這茬給忘了。

  她有事先回了,讓你比賽完自個兒回去。」

  學校離家其實並不遠,大約兩、三里路的樣子。當時天已經黑得不像話,還
刮著風。實際上,這條路,母親帶我騎車走過很多次。從二中出門左拐,路的盡
頭就是小學。在小學的路口右拐,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經過兩座橋后,前面
就是正對水利局大門的那條環城路。這倒也沒啥,唯一害怕的,就是第一座橋旁
邊的那片墳場。聽說縣公安局以前在那槍斃過人。有個傻逼說,每到月黑風高的
晚上,時常有陰魂飄浮鬼火飛舞。

  那天也不巧,這段路的路燈剛好壞了,氣氛更顯得陰森。路上幾乎沒任何行
人。風高月黑,獨步亂墳崗,鄙人畢竟還是頭一遭。

  經過那片墳場時,我總聽到后面還有另一雙腳步聲,老覺得有人跟著。猛然
回頭,除了夜間那條慘白的柏油路,就墳場里幾處黑森森的凸起,像女人的乳房。
前一半路,我不知道是如何走過來的。后一半,好歹聽不到后面的腳步聲,卻又
猛然想起,鬼魂沒有腳,又哪來的腳步聲?但感覺那個影子總在,而且離我越來
越近,似乎伸出爪子要來抓我的脖頸。我禁不住脖子一縮,腳步加快,連走帶跑
地往前沖。

  我不敢回頭,怕一回頭那個影子就會直接沖到我的臉上。后來,我也管不了
那麽多,兩個手背過去托著書包,狂奔起來。一直到小橋之上,我才稍微放慢了
步伐。

  小橋過去的街道兩邊,分布著一些小商店。昏黃的燈光,在風中晃蕩,路上
映出了昏暗搖曳的樹影。沿著路邊,遠近聳立著幾棵老槐樹,這個季節樹叶基本
上掉光了,新芽尚未長出。光禿禿的樹枝,當風掠過,樹枝間發出沙沙的聲音。

  伴隨低沈的嗚咽,僅有的幾片叶子,隨風搖擺,保持著可笑的堅貞和活潑。
橋這頭的燈光,映的墳場那邊更加昏黃一片,我才發現頭上全是汗。也不知道是
冷汗,還是熱汗。管它呢,反正最艱難的一段已經過去。誰曾想這時,橋下面突
然一陣急促的響動,伴隨著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喘息,若有若無。在寂靜暗夜的
嗚嗚風聲中,顯得尤爲淩亂而突兀。這聲音讓我一度認爲橋下有人大病初愈后又
哮喘發作。

  然而接下來傳過來的一句話,異常清晰,卻使我落荒而逃。

  「用力,不管了……快點使勁干我!」一時間連腳下的水泥板橋都在抖動喘
息。說不好爲什麽,那種顫抖而歡愉的聲音,總讓我想起「地動山搖」這個詞。
以至于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努力想起,這個似乎非常張狂又耳熟聲音的主人是誰。

  回到家,發現家里人已經在吃飯。母親連聲說,林林回來啦,就趕緊起身盛
飯。神使鬼差地我鼻子一酸,撇撇嘴,慢慢地一步一頓往母親身邊挪,靠在了她
身旁。母親什麽也沒說,把我攬入懷里,輕輕抱了會才吃飯。那天晚上,我遺精
了,人生第一次。早上起來,掀開被子,杏仁味撲鼻而來。把濕漉漉地褲子胡亂
塞在了枕頭下面,我就著急忙慌地上了學。晚上回到家,拿著那條充滿腥味的褲
子我就往衛生間跑。

  然而,神使鬼差地,還是遇見了母親,理所當然我就漲紅了臉。

  母親見我拿著褲子,習慣性地伸手接時,被我擋開。

  「你好好的洗什麽褲子,不都是我幫你洗的嗎,」母親伸過手:「拿過來,
做你作業去。」

  我側過身,臉紅得像要把屋子點燃起來:「不用,我自己洗。」

  繞過母親,驚慌失措地跑進廁所就把門關了起來。

  從廁所出來,甩著手上的水,剛伸手在毛巾上擦了擦,就看到母親站在廳堂
的過道里,她望著我,臉上似笑非笑,「你個小屁孩兒,以爲你媽不知道啊。」

  突然有種不安的氣流從身體里氤氲開來。我不知所措,低著頭,然后像只剁
掉尾巴后活蹦亂跳的猴子,竄入了自己房間。

  「以后還是媽洗。啊。變小夥子了哦,哈哈。」母親笑得花枝亂顫。

  我關上房間的門,倒在床上,拉過被子捂住了頭。

  「嚴和平,你家寶貝兒子成大人了哦,哈哈,我跟你說……」門外母親的聲
音,清脆又清亮。

  躺在床上,蒙著被子手伸在外面,我摸著牆上電燈的開關,按開。又關上。

  按開,再關上。燈光打不進被子,在眼皮上形成一隱一滅的屎黃色。像極了
院子里傍晚的天空。之后過了幾天,我卻有了一輛屬于自己的自行車。這一度讓
村里的那群逼們和王偉超羨慕了好久。

  記得一天清晨,我和母親正準備去學校,剛出院門,就碰到大姨張鳳棠和小
舅媽來竄門。我一向跟我親姨不太對付,于是拉了拉書包,從她們身邊擠過去,
低聲說了句,媽我先走了。我剛沒走兩步,就聽到身后傳來「聽說林林哦——嘿
嘿。」小舅媽吃吃的笑。

  「哎哎,李秀琴你這個大嘴巴。」母親的聲音里也隱隱帶著笑。

  「啊呀呀,這是好事啊,早日抱孫子還不好啊。哈哈哈。」我親姨那討厭而
張狂的笑聲,總讓我想起奶奶常講的狼外婆。

  小舅媽說:「現在的小孩子真是早熟,當初我15歲才——」

  我把自行車從院子里用力推出來,以至于太過用力,鏈條脫落,輪子死活動
不了。

  「喲喲,害羞了!哈哈,你家林林還真是嫩得出水了。」

  「什麽嫩得出水?姐你也老大不小了,咋這麽不正經。」母親笑罵一句,跑
過來扶正自行車,「卡住了,不會輕點你。」

  「小屁孩兒懂個逑,怕啥。」

  小時侯,當我發現因爲內褲的摩擦會導致下體的膨脹時,心里總會騰升起一
陣陣的緊張和愉悅。那讓我總是想把手伸下去撓騷的微微的酥癢,在不合體的夏
季短褲或冬天層層疊疊的秋褲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吸引我可恥的注意力。最可
怕的是,學校的夏季校服,完全不符合生物學地從二年級一直穿到了五年級。

  那晚的夢遺,讓我心煩意亂憤怒無比的同時,卻也憑添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
的情緒。五年級的時候,我已經開始滿嘴的小絨毛,雖然稀疏,卻很明顯,腋毛
和陰毛也開始往外撺。

  嘴邊的絨毛沒法遮掩,只能任由它成爲鄰居打趣的對象,總有好事者偶遇時
大聲地喊:「林林嘴上長毛了,下邊長毛了沒,快脫褲子讓你叔瞅瞅。」

  而我則像被現場逮到的小偷做賊心虛般滿臉通紅。卻又理直氣壯地嘟囔出一
句「當然沒有」,然后將腳步提高百分之十五的速度撤離。雖然嘴上那麽說,洗
澡時,我卻忍不住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這些令人羞澀甚至惡心的東西,讓我總
是彷惶不安。我每天都要盯著鏡子里嘴唇上的「胡子」,腋下的腋毛,下體的陰
毛和時不時勃起的老二無數次。只要確認別人也一樣,我就可以舒好大一口氣。

  上初中后,對女人這個詞的淺薄了解,完全依賴于王偉超的啓蒙。我記得那
個春天來臨的傍晚,我們一群同學跟著他走在校門外大街上。他對衆逼說,他父
母有一本很大的精裝書籍,書上有一張女人陰部的彩色像片。

  他說:「女人有三個洞。」

  那天王偉超神秘的口氣和街上寥寥無幾的腳步聲,讓我的呼吸急促緊張。

  一種陌生的知識恫嚇著我,同時又誘惑著我的滿腔熱忱。

  幾天以后,王偉超將那本精裝書籍帶到學校里來時,我面臨了困難的選擇。

  顯然我和其他逼一樣激動得滿臉通紅,可是放學以后王偉超準備打開那本書
時,我徹底慌亂了起來。在陽光還是那麽明亮的時刻,沒有膽量投入到這在我看
來是冒險的行爲中去。所以王偉超說,應該有一個人在門口站崗時,我立刻自告
奮勇。

  作爲一個哨兵站在教室門外時,我體會到的是心髒和耳膜的強烈沖擊,尤其
是聽到里面傳來長短不一的驚訝聲和繪聲繪色,我心里一片塵土飛揚。

  失去了這次機會,就很難得有第二次。王偉超的大膽總是令人吃驚。那張彩
色圖片只向男同學出示,使他漸漸感到膩味了。有一天,他竟然拿著那本書向一
個女同學走了過去。于是讓我們看到了那個女同學在操場上慌亂地奔跑,跑到圍
牆下面后她嗚嗚地哭了起來。王偉超則是哈哈大笑地回到了我們中間,當我膽戰
心驚地提醒他說,小心她去告狀。

  他一點也不慌亂:「告個雞巴,不會的,你個逼放心。」

  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了王偉超的話是正確的。

           ***  ***  ***

  1998年,我14歲,上初二。整天異想天開,只覺天地正好,渾身有使不完的
勁。開始有喜歡的女同學,在人群中搜尋,目光猛然碰觸又迅速收回,激起一股
陌生而甜蜜的愉悅。這種感覺我至今難忘。

  就在這年春天,家里出事了。父親先因聚衆賭博被行政拘留,后又以非法集
資罪被批捕。當時我已經幾天沒見到父親了。他整天呆在豬場,說是照看豬崽,
難得回家幾次。村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家豬場是個賭博據點,鄰近鄉村有幾個閑
錢的人經常聚在那兒耍耍。爲此母親和父親大吵過幾次,還干過幾架,父親雖然
混賬,但至少不打女人。每次家門口都圍了個里三圈外三圈,然后親朋好友上前
勸阻。

  母親好歹是個知識分子,臉皮薄,一哭二鬧三上吊那套她學不來。爺爺奶奶
一出場,當衆下跪,她也只好作罷。這樣三番五次下來,連我都習以爲常了。

  爺爺是韓戰老兵,家里也富足,88年時還在村里搞過一個造紙廠,也是方圓
幾十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子嗣。父親是從遠房表親家抱養的,
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從小嬌生慣養,不敢打罵,以至于造就了一個吊兒郎
當的公子哥。父親高中畢業就參了軍,複員后分配到平海市二中的初中部教體育。
父母親本就是高中同學,母親師大畢業后分配到二中的高中部,就這樣兩人又相
遇了。

  說實話,父親皮子好,人高馬大,白白淨淨,在部隊里那幾年確實成熟了不
少,加上家境又好,頗得女性青睐。母親在大學里剛剛結束一場戀愛,姥姥又是
個閑不住、生怕女兒爛到鍋里的主,隔三差五地安排相親。母親條件好,眼光又
高,自然沒一個瞧上眼的。父親一見著母親,立馬展開了攻勢。對這個曾經劣迹
斑斑又沒有文憑的人,母親當然不以爲意。父親就轉變火力點,請爺爺奶奶找媒
婆上門提親。

  姥姥一瞅,這小夥不錯,還是老同學,家里條件又好,這樣的不找你還想找
什麽樣的?姥爺倒是和母親站在同一戰線上,說這事強求不得,何況處對象關鍵
要看人品。無奈姥姥一棵樹上吊死的架勢,就差沒指著鼻子說,這就是欽點女婿。
父親臭毛病不少,但人其實不壞,甚至還有點老實,母親和父親處了段時間,也
就得過且過了。

  84年我出生,學校給分了套四十多平的兩居室。94年民辦教師改革,父親被
趕到了小學。混了幾天日子,他索性拍屁股走人,在我們村東頭桔園承包了片地,
建了個養豬場。第二年在老宅基地上起了兩座紅磚房。因爲交通方便后,村里環
境又好,市區的房子就空到那里,一家人都搬回村里住了。當然,其實我童年的
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農村度過的。母親有時上課忙,只能把我撇給爺爺奶奶。后來
在城里上小學,也是爺爺或母親每天接送。

  父親的事讓一家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爺爺四處托人打點關系,最后得到
消息說要責任人跑了,擔子當然落到父親頭上,號子肯定得蹲,至于蹲幾年要看
「能爲人民群衆挽多少財産損失了」,「誰讓命不好,趕上嚴打」。上大學之后,
我才知道97年修刑后的新一輪嚴打,我父親就是受害者。父親辦養豬場幾年下來
也沒賺多少錢,加上吃喝「嫖」賭(嫖沒嫖我不知道),所剩無幾。

  家里的存款,爺爺奶奶的積蓄,賣房款(市里的兩居室和宅基地上的一座自
用房),賣豬款,賣糧款,造紙廠的廢銅爛鐵,能湊的都湊了,還有12萬缺口。
當時姥姥糖尿病住院,姥爺還是拿了3萬,親朋好友連給帶借補齊5萬,還缺4萬。
這真的不是一筆小數,母親當時1千出頭的月工資已經是事業單位的最高水準了。
家里不時會有「債主」上門,一坐就是一天。奶奶整日以淚洗面,說都是她的錯,
慣壞了這孩子。

  爺爺悶聲不響,只是抽著他的老煙袋。爺爺也是個能人,平常結交甚廣,家
里遭到變故才發現沒什麽人能借錢給他。母親整天四處奔波,還得上課,回家后
板著一張臉,說嚴和平這都是自己的罪自己受。一家人里最平靜的反倒是我。

  最初郁悶的哭過幾次鼻子,后來也就無所謂了。最難堪的不過是走在村里會
被人指指點點。當時學校里來了個新老師,教地理兼帶體育,在他的慫恿下,我
加入了校田徑隊,每天早上5點半都得趕到學校訓練。母親4點多就會起床,給我
做好飯后,再去睡個回籠覺。她已經許久沒練過身形了,毯子功不說,壓腿下腰
什麽的以前可是寒暑不辍。

  有一天匆匆吃完飯,蹬著自行車快到村口時,我才發現忘了帶護膝。爲了安
全,教練要求負重深蹲時必須戴護膝。時間還來得及,我就又往家里趕。遠遠看
見廚房還亮著燈,但到大門口時我才發現門從里面闩上了。我敲門喊了幾聲媽。

  不一會母親開了門,問我怎麽又回來了。我說忘了帶護膝,又說廚房怎麽還
亮著燈,我走時關了呀。這時,從廚房出來了一個人,矮矮胖胖的,似個不倒翁,
小眼大嘴,是我姨夫。我也沒多想,打了聲招呼,拿上護膝就走了。

  姨夫是鄰村村支書,手里多少有點人脈,這時來我家,肯定是商量父親的事。

  父親出事后來家里串門的親友就少多了,以前可是高朋滿堂啊。姨夫可謂我
家常客,而且聽說他也經常到養豬場耍耍。說實話,母親對這個人一直評價不高。
所謂家丑不外揚,不清楚的,以爲是張家姐姐看中了陸家的人脈和錢財。實際上,
卻是張鳳棠還在讀中學那會,被這個陸永平不知道耍了啥手段,灌醉后弄到床上
給肏了。后來陸永平拿著鈔票軟泡硬磨、死纏爛打,張鳳棠一個中學生,哪里招
架得住。

  盡管百般不願,卻還是讓這個陸永平得手了幾次,居然把肚子給搞大。

  當時母親一家差點和陸永平鬧翻了天,也就我姥爺好面子,才沒鬧得鄰里皆
知。

  后來權衡再三也實在是沒了別的法子,張鳳棠只得辍學嫁給了陸永平。當初
因爲年齡不夠,沒領證就擺了個酒。知道內情的母親,因此就恨上了這個陸永平,
從沒給過好臉色,也經常罵父親少跟陸永平混一塊兒。

  又過了幾天是五一勞動節,爲期5天的全市中學生運動會在平海一中舉行。

  我主練中長跑,教練給我報了800米和1500米。一中操場上人山人海,市領
導、教委主任、一中校長、教練組代表、贊助商等等等等你方唱罷我登場,講起
話來沒完沒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參加這麽大型的群體活動,也是我有生以
來見識過的最漫長的開幕式。太陽火辣辣的,我們在草坪上都蔫掉了。比賽開始
時,我還恍恍惚惚的。教練匆匆找到我,說準備一下,一上午把兩項都上了。我
問爲啥啊,這不把人累死。

  教練說組委會決定把「百米飛人大賽」調到閉幕式前,原本放在下午的1500
米就提到了上午。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跑了。

  喝了葡萄糖,跑了個800米初賽,小組第二,還不錯。歇了一個小時,又跑
了個1500米,比想象中輕松得多。一個女老師帶大家到教學樓洗了把臉,又領著
我們到外面吃了頓飯。我記得很清楚,牛肉刀削面,我一大海碗都沒能吃飽。飯
畢回到學校,結果已經出來了,我兩項都進了決賽。教練誇我好樣的,讓我好好
休息,等明天下午「決一死戰」。

  之后挺無聊的,除了運動員和拉拉隊,這里也沒幾個熟識的同學。印象中,
我跑到體育館里打了會兒籃球,正玩得起勁被幾個高中生趕走了。于是我決定回
家。在停車場看到了3班的邴婕,她背靠柵欄和幾個男生閑聊著,其中有田徑隊
的王偉超。我從旁邊經過時好像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但又不敢確定,就沒有答
應。一路上我騎得飛快,想到邴婕走路時腦后搖搖擺擺的馬尾,又是激動又是惆
怅。

  到家時,我家大門緊鎖。去參加運動會,我也沒帶鑰匙。靠牆站了一會兒,
我打算到隔壁院試試。隔壁房子前段時間剛賣出去,建房時花了7萬,賣了4萬。

  不過買主不急于搬進去,爺爺奶奶暫時還住在里面。自打父親出事,爺爺的
身體就大不如前,加上高血壓、氣管炎的老毛病,前兩天甚至下不了床。這天該
是趁放假,讓母親陪著看病去了。隔壁東側有棵香椿樹,我沒少在那兒爬上爬下。
輕車熟路,三下兩下就躥上主干,沿著樹杈攀上了廚房頂。順著平房,一溜煙就
進了我家。樓上養著幾盆花,這段時間乏人照料,土壤都龜裂了。我掏出雞雞挨
盆尿了一通,才心滿意足地下了樓。

  本想到廚房弄點吃的,拐過樓梯口我就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呼哧呼哧的喘氣
聲,是個男人,簡直像頭老牛。第一時間我想到的是,父親越獄了!我甚至想到
他是不是受傷了,需不需要像電影里面那樣上藥、扎繃帶。

  很明顯,聲音就來自于父母的臥室。正不知道該怎麽辦好,突然傳來啪的一
聲脆響,緊接著是一聲女人的怒斥。尖銳而刺耳,像砸碎一地的玻璃,沈入了黑
暗里,卻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讓人心亂如麻。我雖未經人事,但也不傻,想起在
電影里看到的那些性犯罪情節,腦子里頓時炸開了鍋。我蹑手蹑腳地靠近窗戶,
這下聲音豐富和響亮了許多。除了男人的喘氣聲,還有扭打聲和女人的叫罵聲。

  深呼一口氣,我小心地探出頭。窗簾沒拉嚴實,室內的景象露出一角。首先
映入眼簾是兩個半裸的身軀,禿頭男人兩腿岔開,兩手撕扯著什麽,脊梁黝黑發
亮。

  女人掙扎著,裙擺扯至小腹以上,一截藕臂在空中揮舞抓撓,一雙瑩白的豐
滿長腿不斷蹬踢,胯間黑乎乎露出赭紅色的肉,一根跳動的老二不得其入。看不
見兩人的臉,但我知道,禿頭就是我姨夫陸永平,而他身下的女人,就是——我
的母親。

  意識到這一點,我一陣心慌意亂。雙腿突如其來顫抖著,汗如雨下,卻也不
由怒火狂生。拳頭攥得緊緊的,我都能夠清晰的聽見自己骨頭節節爆裂的聲音。

  強自鎮定下來后,我一腳踢在瓷碗上。瓷碗里養了些蒜苗,平常就放在樓梯
間,從沒覺得礙事。今天它可是立功了,翻滾著跌下樓梯,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瓣。
我愣了愣,轉身往樓上狂奔,手腳並用,三五下就躥到了奶奶家。很快,驚動的
人上樓了,正是陸永平。

  他四下看看,輕輕喊了聲「小林」。見沒人應聲,他放大音量,又喊了聲
「林林」。不一會兒母親也上來了,她穿著件碎花連衣裙,梳了個馬尾。這打破
了我僅存的一絲幻想,那個女人,那個兩腿大開差點挨肏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陸永平上前想要和母親說些什麽,「滾開!」母親不耐煩地把他推開。他再
一次環顧四周,朝著奶奶家方向喊了聲林林。完了他朝母親攤攤手。母親「啪」
地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回聲響徹屋宇。陸永平倒沒什麽激烈反應,摸了根煙,又
拍拍褲袋,沒再說什麽,怏怏下樓,從院門口晃了出去。我縮在廚房里,透過竹
門簾瞧得真真切切。當時我想如果他們下來,發現我,該怎麽辦。

  想到號子里的父親,想到年邁的爺爺奶奶,又想到明天的比賽,一種從未有
過的惶恐將我完全吞噬。

  在外面晃到七八點我才忐忑不安地回了家。

  先去的奶奶家,她說:「咦,你媽到處找你,你跑哪兒去了?」

  我支支吾吾,最后說:「餓死我了,還沒吃飯呢。」

  奶奶去熱粥,我隨手拿了個冷饅頭就開始啃。玉米粥熱好,奶奶又給我炒了
倆雞蛋。

  還沒開口吃,爺爺就回來了,和母親一塊,掀開門簾他就說:「你個小兔崽
子跑哪兒去了,害得一家人好找!」

  我沒說話,嚼著冷饅頭,腦袋里卻裝滿翻騰滾蕩的熔漿。我要不要掩飾?

  吃飯的時候,他們仨在一旁唠嗑。先說爺爺的病,又說今年麥子如何如何,
最后還是說到了父親。母親說不用擔心,余下的4萬會湊齊的。

  爺爺磕著煙袋,問:「從哪兒弄的?」

  母親說:「管同事借了5千,剩下3萬5西水屯他姨夫先拿出來。」

  爺爺冷哼一聲,含著濃痰說:「這個王八蛋,全是他害的!那個什麽老板還
不是他引來的?

  !」

  奶奶不說話,又開始抹眼淚。

  我突然一陣火起,摔了筷子,騰地站起來,吼道:「媽的,我去殺了這個王
八蛋!」

  三個人都愣住了。

  還是奶奶反應最快,過來摟住我,說:「我的傻小子啊。」

  爺爺說:「看看,看看,說的什麽話!

  好歹是你姨夫。」

  「狗屁姨夫。」我摔門而出的時侯,母親端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也沒說。

  用余光掃了母親一眼,我感到臉龐熱熱的,大滴淚水砸在了腳面上。

                第三章

  第二天5點鍾醒來,再也睡不著。腦海中不時浮現出母親胯間那團赭紅色的
肉,我感到老二硬邦邦的,心里更加煩亂。不一會兒母親在門外問我幾點起來,
早上不還有比賽。我沒吭聲,盯著天花板發呆。母親又問了兩聲,見我沒有回應,
就擰開了門。我趕緊閉上眼。

  母親敲敲門,說:「別裝了,不還有運動會,快點起來!」

  我不願搭理,索性閉著眼晴,甕聲甕氣地說:「8點鍾比賽才開始,還早著
呢。」

  在床上磨蹭到6點半才起來。天已大亮。院子里干干淨淨,瓷碗又換了個新
的,連蒜苗都安然無恙。昨天下午的一切仿佛並不存在。昨晚母親什麽也沒跟我
說,除了叮囑我洗洗早點睡。

  母親不在廚房,但早飯已準備好了。油餅,米粥,涼拌黃瓜。

  我洗洗臉,剛要動手吃飯,陸永平卻是來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小林
啊,今天還有比賽吧?」

  我冷眼看著陸永平,想回一句,發現如鲠在喉,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
好繼續埋頭喝粥,干脆不搭理他。陸永平笑眯眯的,在我旁邊坐下,卻是從上衣
口袋里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點上。

  過了半晌,他說:「小林啊,我知道昨天是你。」

  我聽著這話,騰地站了起來。還沒發作,母親卻從外面進來。

  她看都沒看我,徑直走到陸永平身邊一把把煙奪過,丟在地上一腳踩熄,冷
著臉說:「要抽出外面抽去,別在小孩面前抽。」

  陸永平堆起笑臉,連聲說:「好好好,曉得了……」

  待母親出去后,他才又轉頭對我繼續說道:「呵呵,我看見你車了,忘了吧?」

  被母親這麽一打岔,我渾身的力量也像被抽走了,才想起昨天人跑了,自行
車還扔在家門口。現在透過綠色門簾,能模模糊糊看見它扎在院子里。我心下惱
怒,但又不知道該干啥,只得坐下,把黃瓜咬得脆響。

  「哎……」

  陸永平這個時候歎了口氣:「這里面的事情複雜得很,林林你還小,你不懂……


  「王八蛋。」

  我咬著牙打斷了陸永平的話:「不是爲了我媽,我弄死你!」

  陸永平看著我漲紅的臉,拍拍我的手,歎了口氣,說:「你也別怪姨夫啊小
林,大人的事兒你不懂。再說了,我也不能白借給你媽錢,你爸這事兒一下子弄
進去幾十萬,誰知道猴年馬月能還啊。

  說是借,其實就是給嘛,誰還指望還呢?」

  我放下筷子,瞪著他:「那什麽老板還不是你引過來的人?」

  「你聽誰亂嚼舌頭?」

  這下陸永平是真愣了,看他發愣的樣子倒不似作假,我拿了個油餅,嚼在嘴
里,不再說話。

  陸永平這邊拍拍桌子:「這姓史的是我引過來的不假,但我引他來是玩牌,
又沒整啥公司了、投資分紅了、高利貸了,對不對?

  這也能怨到我頭上?」

  雖然年少,平時我也沒少聽人議論,對這事也算有所耳聞,就說:「人家都
投錢,你怎麽不投錢?」

  陸永平說:「怎麽沒?

  我不投了1萬!」

  我冷哼一聲,繼續嚼黃瓜。陸永平見狀,很快又堆起了笑臉:「好好好,都
是姨父的錯,姨父沒能替你爸把好關。

  但咱們想辦法,對不對,咱們想辦法把我和平老弟撈出來,行不行?」

  母親平時沒少在我面前數落陸永平,我下意識地一個字也不會信他。現在想
來,陸永平也是個厲害角色,打老婆打孩子、貪汙受賄,那是遠近聞名。不時有
人到鄉里、縣里告狀,查賬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陸永平倒是安然無恙。

  「誰稀罕。」

  放下筷子,我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你要沒事兒,少往我家跑。」

  陸永平卻是急忙拉住我:「別急啊,小林,姨父求你個事兒。」

  我看著他不說話,陸永平繼續說:「昨天那事兒你可不能亂說,姨父這又老
又丑的不要緊,可不能壞了你媽的名聲。」

  「滾開!做得出還怕別人說?」我聽得火冒三丈,平時在電影電視及村婦們
的家長里短里,可沒少聽過誰家偷人養漢的事。只是萬萬沒有想到這種事會發生
在母親身上,而且是與自家親戚。最讓我無法接受的,還是和這個讓她恨之入骨
的禿瓢兒——陸永平!

  我要走,陸永平又拉住我:「自己外甥呢,姨夫肯定相信你,你這正長身體,
平常訓練量又大,營養可要跟上啊。」

  「誰是你外甥!」我甩開陸永平,陸永平卻摸出了兩三百塊錢往我手里塞。

  這讓我始料未及,不由愣了愣。

  陸永平說:「拿著吧,親外甥,咱都一家人,以后有啥事兒就跟姨夫說。」

  我猶豫了下,還是捏到了里。說實話,雖然家境還行,但零花錢母親一向管
得很嚴,除了交學費,什麽時候我身上也沒揣過這麽多錢。

  何況這是陸永平的錢,不要白不要。

  和陸永平出來時,在大門口正好碰到母親。母親表情冷淡,和平常差不多。

  我狠狠地瞪了眼陸永平:「快滾吧。」

  陸永平看了母親一眼,說:「那我先走了啊。」

  母親充耳不聞,囑咐我路上慢點。我沒吭聲,在門口站了半晌,等陸永平走
遠才上了自行車。在路上碰到幾個同學,就一塊到台球廳搗了會兒球。有個家夥
問起父親的事,弄得我心煩意亂,球杆一摔,直接蹬上車回了學校。在操場上溜
達兩圈,又到飯點了。跟隨大部隊一起吃了飯,休息片刻,比賽就開始了。今天
是800米,入圍的有16個人,分兩組,我跑了B組第2。半個小時后,結果出來,
我踩著尾巴,拿了個第3名。

  晚上回到家,母親已經張羅好了飯菜,問兒子成績怎麽樣,我淡淡地說還行。

  母親點點頭,也沒再說什麽。吃飯時沈默得可怕,幸虧有電視機開著。

  吃完飯,我剛要出去,卻被母親叫住:「林林。」

  我說:「咋了?」

  母親頓了一下,說:「恭喜你拿了獎。」

  我點了點頭,徑直進了房間。

  第三天上午是1500米決賽。我撒開了腿,可勁跑,一不小心就拿了個冠軍。

  教練高興地把我抱了又抱,好像是他自己拿了獎一樣。大家都向我祝賀,弄
得我很不好意思。教練讓我發表幾句感言。我半天沒憋出一句話。末了才看見邴
婕也站在人群里,我登時紅了臉。晚上母親很高興,做了好幾個菜,把爺爺奶奶
叫過來一起吃。

  奶奶歎口氣說:「林林啊,就是比和平強。」

  爺爺忙罵奶奶說的是什麽話。

  奶奶說:「我的兒啊,不知啥時候能見上一面。」

  說著就帶上了哭腔。爺爺說剛托人打聽過,審理日期已經定好了,過了五一
假就能收到法院傳票了。

  完了又對我說:「林林放心,只要把集資款還上去就沒什麽大問題。」

  整個過程母親沒說一句話。而我,只是埋頭苦干。

  5月5號下午舉行閉幕式,由贊助商親自頒獎。像生産隊發豬肉,我分得了兩
塊獎牌和兩張獎狀。晚上學校弄了個慶功宴,請整個田徑隊啜一頓,主要校領導
也齊到場。又是沒完沒了的講話,我實在受不了,就偷偷溜了出來。在路上烤了
兩份香辣串,邊吃邊往家里趕。到了家門口,大門緊鎖,我立馬有種不祥的預感。
掏鑰匙開了門,家里黑乎乎的,只有父母臥室透出少許粉色燈光。我徑直進了廚
房,找一圈也沒什麽吃的,只好泡了包方便面。

  期間我下意識聽了聽,父母臥室並沒有什麽響動。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自
己真是個傻逼,疑鄰盜斧。泡面快吃完時,院子外傳來了由遠而近的響動,隨后,
那慢條斯理的腳步聲讓我心里一沈。陸永平踱進院子,掀開門簾走了進來,挺著
個大肚子。這個人這麽肥,又有這麽大的一個肚子,總是讓我驚訝,以爲他隨時
會摔倒。

  他笑著說:「喲,小林,怎麽,還沒吃飯?」

  我沒搭理他。他干笑兩聲,拉了把椅子,在我身邊坐下:「走,姨夫請你吃
飯。

  想吃什麽隨便說。」

  我把面湯喝得刺溜刺溜響。

  他自討沒趣,只好站了起來,說:「親外甥啊,有啥難處給你姨夫說,沒有
過不去的坎兒。」

  撩起門簾,他又轉過身來:「你營養費花完沒,不夠姨夫再給你點。」

  我說:「沒雞巴事就快滾吧。」

  把自行車推進來,我又到街上轉了轉。路燈昏黃,10個有6個都是瞎的。沿
著二大街,我一路走到了村北頭,那里是成片的麥田。小麥快熟了,在晚風里撒
下香甜的芬芳。遠處的叢叢樹影像幅剪貼畫。再往遠處是水電站,燈火通明。此
刻天空明淨,星光璀璨,我一陣悲從中來,眼淚就再也控制不住。直哭得瑟瑟發
抖,心緒才平複下來。抹了把臉,清清鼻涕,我轉身往家走。遠遠看到母親站在
胡同口,我快走近時,她一閃身就沒了影。

  進了院子,母親在廚房問我怎麽沒吃飯。我說吃了,沒吃飽。她問我還想吃
什麽。我說現在飽了,就進了自己房間。

  脫完衣服躺到床上時,母親在院子里喊:「不洗洗就睡啊。」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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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tc077
威爾斯親王 | 2021-2-26 07:43:10

母親是語文教研組副組長,雖不是班主任,但帶畢業班的課,臨高考,也挺
忙的。以前午飯,我經常去找母親蹭教師食堂,那次五一節后我就老老實實呆在
學生餐廳了。學生餐廳的夥食衆所周知,有時候實在忍不住就讓走讀生幫忙從外
面帶飯。

  陸永平又到過家里幾次,每次我都在,他一番嘻嘻哈哈就走了。關于陸永平,
母親絕口不提,我也絕口不問。這個貌似並不存在的人卻橫亘在胸口,讓我喘不
上氣。

  五月末的一天,我晚自習歸來,在胡同口碰到了陸永平,應該是去往我家方
向。我車子騎得飛快,擦著邊兒一晃而過,嚇得他急忙閃到一邊,嘴里罵罵咧咧。

  看清是我,他才說:「你個兔崽子,連姨夫都要撞。」

  我進院子時,母親正要往洗澡間去,只身穿了件父親的棉短袖,剛剛蓋住屁
股,露出白皙豐腴的長腿。看見我進來,她顯然吃了一驚,說了句回來了,就匆
匆奔進了洗澡間。短袖擺動間兩個肥白碩大的臀瓣似乎躍出來,在燈光下顛了幾
顛。我這才意識到母親沒穿內褲。

  發愣間,身后傳來陸永平的笑聲:「我說林林,別堵路啊。」

  停好車,我上了個廁所,發現雞雞已經直挺挺了。

  陸永平在外面說:「林林,吃夜宵好不好?」

  不知爲什麽,對于剛才的母親,我突然就生出一股恨意。一種屈辱感從胸腔
中冉冉升起,讓我攥緊了拳頭。

  我到廚房洗了洗手,轉身出來對陸永平說:「滾遠點。」

  隨即一拳揮出去,我姨夫嗷的一下應聲倒地。

  晚上躺在床上,雞雞勃起的堅挺,依然困擾著我。出于對那一瞬間熔漿噴薄
而出時身體愉悅的渴望,我不由自主地用手,重複了困惑已久的顫抖。沈沈黑夜,
極度乏力的空虛之后,我腦中卻充滿恐懼。這似乎開始接近歌德的意圖。那位已
故的德國老人曾經說過——顫抖與恐懼,是人的至善。是的,我手淫了。而那肥
白碩臀和胯間黑乎乎赭紅色的肉,總是在眼前閃現,讓我茫然無措,惶恐不安。

  第二天是周六。當時還沒有雙休日,大小周輪休。大周休息一天半,小周一
天。這周恰好是大周。中午在外面吃了飯,就和幾個同學去爬山。所謂山,不過
是些黃土坡罷了,坑坑窪窪的,長了些酸棗樹和柿子樹。天熱得要命,爬到山頂
整個人都要虛脫了。喝了點水,有個家夥拿出一盒煙,于是我就抽了人生的第一
支煙。幾個人在樹影下打了會兒撲克,不知說到什麽,大家就聊起了手淫。有個
二逼就吹牛說他能射多遠多遠,大夥當然不信。

  這貨就勢脫褲子,給我們表演了一番。山頂涼風習習,烈日高照,乳白色的
液體劃出一道弧線,落在藏青色的石頭上。我激動地淚流滿面,此情此景時至今
日我依舊記憶猶新。青蔥歲月,少年心氣,那些閃亮的日子,也許注定該被永生
懷念。

  5點多我們才下山,等騎到家天都擦黑了。剛進院子,母親就沖了出來,咆
哮著問我死哪去了。我淡淡地說爬山了。

  她帶著哭腔說:「嚴林你還小啊,不能打聲招呼啊?」

  我心里猛然一痛,立在院子里半晌沒動。

  母親厲聲說:「你發什麽愣,快洗洗吃飯!」

  姜面條,就著一小碟鹵豬肉,我狼吞虎咽。真的是餓壞了。母親在一旁看電
視,也不說話。當時央視在熱播《黑洞》,萬人空巷。但我家當然沒有那個氛圍。

  由于吃得太快,一顆黃豆嗆住了氣眼,我連連咳嗽了幾聲。

  母親這才說:「慢點會死啊,又沒人跟你搶。」

  話語間隱隱帶著絲笑意。我抬眼瞥過去,她又繃緊了臉。從父親出事起,我
再沒見她笑過。一集結束,母親出去了。我吃完飯,主動收拾碗筷。到廚房門口
時,母親正好從樓上下來,手里抱著晾好的衣物,還有幾件床單被罩,看起來真
是個龐然大物。

  我沒話找話:「怎麽洗那麽多,床單被罩不是才換過?」

  話一出口我就愣住了,母親嗯了一聲,也沒說什麽。把碗筷放進洗碗池,我
感到飛揚的心又跌落下來。

           ***  ***  ***

  幾乎一夜之間,所有人都在談論世界杯。田徑隊的幾個高年級學生說起羅納
爾多和貝克漢姆來唾液紛飛。大家都在打賭是巴西還是意大利奪冠。街頭巷尾響
起了《生命之杯》,連早操的集合哨都換成了「Herewego」。當然,這一切和我
關系不大。

  六月十三號正好是周六,我們村一年一度的廟會。在前城鎮化時代,廟會可
是個盛大節日,商販云集,行人接踵,方圓幾十里的父老鄉親都會來湊湊熱鬧。

  村子正中央搭起戲台,各路戲班子你方唱罷我登場。姥爺也蹬個三輪車帶著
姥姥出來散心。姥姥這時已經老年癡呆了,嘴角不時耷拉著口涎,但好歹還認識
人。

  見到我,一把抱住,就開始哭,嘴里嗚嗚啦啦個不停。有些口齒不清,但大
概意思無非是后悔將女兒推進了這個火坑里。姥爺一面罵她,一面也撇過臉,抹
起了淚。領著倆老人在廟會轉了一圈,就回了家。

  此時正直高考沖刺階段,母親忙得焦頭爛額,自然沒空。中午就由奶奶主廚,
我搭手,炒了兩個菜,悶了鍋鹵面。幾個人坐一塊,話題除了麥收,就是父親。

  爺爺說:「放心吧,沒事兒啦,集資款還上,人家憑什麽還難爲你啊。

  過兩天審完了,人就放出來了。」

  連我都知道爺爺的話只能聽一半,這都六月中旬了,法院傳票也沒下來。

  「這都吃上了,我沒來晚吧?」伴著高亮的女聲,進來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
高挑苗條,花枝招展。這樣的女人出現在農村廟會未免太過顯眼。來人正是我大
姨——陸永平的老婆。記得那天她穿了個V領短袖,下身似乎是個短裙,沒穿絲
襪,腳蹬一雙松糕涼鞋。那年頭正流行松糕鞋,但都是年輕女孩在穿,陡然見一
個奔四的婆娘如此打扮,我還真是吃了一驚。一同來的還有我的小表弟,矮胖矮
胖,三角眼,厚嘴唇,跟陸永平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叫了聲爸媽叔嬸,她就夾著腿直奔廁所,很快里面傳出了嗤嗤的水聲。

  爺爺尴尬地笑了笑,奶奶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就起身招呼小表弟洗手吃飯。

  姥爺假裝什麽也沒看見,姥姥夾著面條慢吞吞地往嘴里送,她是真的什麽也
沒看見。我大姨邊洗手邊說戲班子唱的怎麽怎麽爛,姥姥姥爺要是出場肯定能把
他們嚇死。

  在涼亭里坐下,她才問我:「你媽呢?」

  不等我回答,她又說:「哦,忙學生的吧,快高考了。」

  奶奶問:「鳳棠怎麽有閑來逛農村廟會,賓館不用管啊。」

  她說:「嘿,雇人家看呗,老在那兒杵著還不把人憋瘋?」

  張鳳棠長我母親兩歲,嫁給陸永平以后就在羊毛衫廠上班,后來在商業街開
了家小賓館。表弟一聲不響已經吃上了。

  張鳳棠端起碗,說:「飯夠不夠,不夠我出去吃。」

  奶奶沒吭聲,爺爺忙說:「夠夠夠,做的就是六七個人的飯。」

  張鳳棠的到來讓飯局變得沈默下來,盡管她一張嘴說個不停。東家事西家事,
又是賓館里見到什麽奇怪的人,又是陸永平怎麽怎麽被人誣陷,一會兒又恭喜我
運動會得了冠軍,說這下肯定要保送平海一中了吧。張鳳棠長相倒也端庄,長臉
大眼高鼻薄唇,一頭酒紅色卷發披肩,可惜右嘴角坐著顆嗜吃痣,沒由來給人一
種刻薄的印象。她身上有股濃烈的香水味,讓人難以忍受。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后,
我放下碗筷,說出去溜一圈。

  關于張鳳棠,我也說不上好惡,只是單純地喜歡不來。直到后來上了大學,
和母親經曆了太多磕磕絆絆,我才明白,對于張鳳棠,我應該是怜憫多于憎惡。
又或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吧。

  回家時,姥爺姥姥已經走了。奶奶坐在門口納鞋底。我問爺爺呢。她說喝了
點酒,床上眯著呢。我又說坐這兒不熱啊。奶奶說我這老太婆現在只知道冷,哪
還知道熱。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看著自己落在紅磚牆上的影子,心里亂七八糟,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突然奶奶拍拍我屁股,壓低聲音:「你這個姨啊,自從你
爸出事兒就來過家里一次,以后再也不見影了。這不來了,東拉西扯,半句也不
提和平的事兒。

  這可是你親姨呢。」

  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

           ***  ***  ***

  高考那兩天,家里正好收麥。往年都是雇人,收割、脫粒、拉到家里,自己
曬曬揚揚就直接入倉了。老實說,自從機械化收割以來,連父親也沒扛過幾袋麥
子。家里地不少,有個六七畝,父母雖是城市戶口,但因爲爺爺的關系,一分地
也沒少劃。奶奶愁得要死,說這老弱病殘的可咋辦?爺爺硬撐:「我這身子骨你
可別小瞧了。

  再說,不還有林林嗎?」

  我說:「對,還有我。」

  奶奶哼一聲,就不再說話了。

  6月24號母親回來很晚。記得那天正轉播阿根廷的比賽,爺爺奶奶也在客廳
里坐著。一進門,母親就說我小舅會來幫忙,末了又說陸永平手里有三台收割機,
看他有空過來一趟就行了。奶奶說:「光說不行,你打過招呼了沒?

  得事先說好啊。」

  母親嗯了一聲,就去打電話。

  陸永平他媽接的電話,說人不在家。母親又撥了陸永平的大哥大。

  聲音很嘈雜,應該是在地里,他說:「自家妹子還打什麽招呼,不用你吭聲
哥明天也會過去。」

  第二天我隨爺爺趕到地里,小舅已經在那兒了。他踢了我一腳,笑著說:
「喲,大壯力來了?

  那我可回去咯。」

  小舅就這樣,直到今天還是個大小孩。沒一會兒陸永平也來了,帶著四五個
人,開了台聯合收割機。人多就是力量大,當天就收了3塊地,大概4畝左右。26
號母親也來了,但沒插上手,索性回家做飯了。兩天下來攏共收了6畝,養豬場
還有兩塊窪地,太濕,機器進不去,就先撇開不管了。

  高考結束后母親就清閑多了,多半時間在家曬麥子。別看爺爺一把老骨頭,
七八十斤一袋麥子還是扛得起來的。母親就和奶奶兩人抬。我早上起來也試著扛
過幾袋,但走不了幾步就得放下歇。母親看見了,說:「你省省吧,別閃了腰。

  趕快去吃飯,不用上學了?」

  我沒吭聲,咬牙扛完了麥袋。

  之后有一天我晚自習回來,正好碰見陸永平和爺爺在客廳喝酒。爺爺已經高
了,老臉通紅,拉住我說:「林林啊,你真是有個好姨夫!今年可多虧了你姨夫
啊!

  和平要有你姨夫一半像話就好了。」

  奶奶說出這樣的話,我可以當做沒有聽見,爺爺這麽說,讓我心里十分不爽。

  陸永平也有點高,當下就說:「叔您這話可就見外了。親妹子,親外甥,都
一家人,我就拿林林當兒子看。

  林林啊,營養費沒了吧,姨夫這里有,盡管開口!」

  說著往茶幾上拍了幾張小金魚。

  我理都沒理,遠遠地甩了一句:「滾你媽屄,別惹老子。」

  爺爺哼唧半天,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麽。這時母親從臥室走了出來。她還是那
件碎花連衣裙,趿拉著一雙粉紅涼拖,對我熟視無睹。直到送走爺爺和陸永平,
母親都沒有和我說話。

  我洗完澡出來,母親站在院子里,她冷不丁問我:「營養費咋回事兒?」

  我頭也沒抬,從她身旁擦肩而過,出了院門。

  7月1號會考,要占用教室,初中部休息一天。但田徑隊不讓人閑著,又召集
我們開會,說是作學年總結。誰知到了校門口,門衛死活不放行。不一會兒體育
老師來了,說今天教委要來巡視考場,這個會可能要改到期末考試后。

  完了他還鞠了一躬,笑著說:「同學們,真對不起!」

  既然這樣,大家迅速作鳥獸散。

  3班的王偉超喊我去搗台球,但我實在提不起興趣。他給我發根煙,罵了聲
蔫貨,就蹬上了自行車。騎了幾米遠,他又調頭回來,掏出一盒避孕套,問我要
不要。

  我接到手里,看了看,就又扔給了他。

  王偉超收好避孕套,問我:「真不要?」

  我說要你媽個屄喲。

  他嘻嘻哈哈地靠過來,朝我吐了個煙圈,說:「你覺得邴婕怎麽樣?」

  不等我反應過來,這貨大笑著疾馳而去。在街上轉悠了半天,我開始灰心喪
氣。98年隨著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度,國企改制。大量下崗工人沒事可做,何
況我這種「乳臭未干地小毛孩」。陸永平那三百塊錢,卻如墓碑硌在了我心頭,
讓我緩不過勁兒來。

  記得那天,當我從一條小巷逃也似的出來時,步伐已不再輕快,甚至有點漂
浮。消毒水的味道仍未散去,雖然全身乏力,我卻難掩莫明的喜悅和忐忑。回到
家里時,院子里陣陣飄香。掀開門簾,奶奶正在廚房里忙活。

  她說:「喲,林林回來的正好,一會兒給你媽送飯。」

  我問往哪兒送。

  她邊翻炒邊說:「地里啊,養豬場那塊,今天收麥。」

  我說:「這地里能進機器了?」

  奶奶呵呵笑了:「機器?

  人力機器。」

  接著,她幽幽道:「你媽這麽多年沒干過啥活,今年可受累了。」

  我沒接話,操起筷子夾了片肉,正往嘴里送,被奶奶一巴掌拍回了鍋里。我
哼一聲,問都誰在地里。奶奶說我小舅、陸永平和母親。

  我說:「又不用機器,他陸永平去干什麽?」

  奶奶笑罵:「陸永平陸永平,不是你姨夫呢。

  往年不說,今年西水屯家可用上勁了。」

  我又問:「爺爺呢?」

  奶奶揭開蒸鍋,一時霧氣騰騰:「你爺爺上二院去了,氣管炎作二次檢查。

  我也抽不開身,你叔伯奶奶今天周年,總得去燒張紙吧。

  「我到客廳看看表,剛10點,就沖廚房喊:「人家早飯還沒吃完呢。

  「奶奶說:「我這不急著走嘛,飯在鍋里又不會涼,你11點多送過去就行。

  「奶奶前腳剛走,我就收拾妥當出發了。

  啤酒放在前簍里,保溫飯盒提在左手上,后座別了把從鄰居家借來的鐮刀。
農忙時節,路上車挺多,我單手騎車自然得小心翼翼,約莫二十分鍾才到了養豬
場。

  附近都是桔園,綠油油的一片,不少桔樹已冒出黃色的花骨朵。養豬場大門
朝北,南牆外有一排高大的花椒樹。小麥種在東、西兩側,攏共9分地。西側大
概有6分,已經收割完畢,金色麥芒碼得整整齊齊,像一支支亟需發射的利箭。

  麥田與圍牆間是條河溝,在過去的幾年里淌滿了豬糞,眼下只剩下一些板結
的屎塊。我從橋上駛過,內心十分憂傷。時至今日,我對那些擁有巨型排便設施
的事物都有種親切感。

  停下車,剛想叫聲媽,又生生咽了下去。我喊了聲小舅,沒人應聲。轉過拐
角,放眼一片金黃麥浪,卻哪有半個人影。我提著飯盒,順著田壟走到了另一頭。

  地頭割了幾米見方,兩把鐮刀靠牆立著,旁邊還躺著一方毛巾、兩副帆布手
套、幾個易拉罐。我環顧四周,只見烈日當頭,萬物蒼茫,眼皮就跳了起來。事
實上眼皮跳沒跳很難說,但在我的記憶中它就應該跳起來。當時我確實有種不舒
服的感覺。快步走到豬場門口,鐵門掩著,並沒有闩上。我心里放寬少許,輕輕
推開一條縫,卻聽叮的一聲響,像是碰著了什麽東西。今天想來,我也要佩服自
己的機靈勁兒,雖然當時並不知其用意。

  我歪頭從轉軸縫里瞧了瞧,發現門后停著一輛自行車。哪個王八犢子這麽沒
眼色?我這就要強行推開門,想了想還是停了下來。四下看了看,我把飯盒放到
門口的石板上,繞到了西側牆角。那里種著棵槐樹,莖杆光溜溜的,還沒我小腿
粗。但這豈能難住爬樹大王?我抱住樹干,沒兩下就蹭到頂,屈身扒住牆頭,攀
了上去。

  院子里沒有人,也聽不到任何響動。腳下就是豬圈,蓋了幾層石棉瓦,脆得
厲害,當然上不得人。而除了我這安身之所,放眼望去滿牆的玻璃渣子,更是別
想過去。沒辦法,我只能硬著頭皮,順著棚沿,慢慢挪到了平房頂。一路啪嚓啪
嚓響,我也不敢低頭看。平房沒修樓梯,靠房沿搭了架木頭梯子,我小心翼翼地
往下爬,直罵自己傻逼。著了地,我才松了口氣。前兩年我倒是經常在養豬場玩,
后來就大門緊鎖,路口還有人放哨,父親也不準我過去了。

  院子挺大,有個三四百平。兩側十來個豬圈都空著,地上雜七雜八什麽破爛
都有,走廊下堆著幾摞空桶,散著十來個飼料袋。院子正中央有棵死石榴樹,耷
拉著一截粗鐵鏈,樹干上露出深深的勒痕。進門東側打了口壓井,鏽迹斑斑,蜘
蛛羅網,許是久未使用。

  旁邊就停著陸永平的爛嘉陵。而大門后的自行車,正是母親的。平房雖然簡
陋,但還是五髒俱全,一廚兩臥,靠牆還挂了個太陽能熱水器,算是個露天浴室。
天知道父親有沒有做過飯,但兩個臥室肯定派上了用場。這里可是方圓幾十里有
名的賭博窩點啊。

  我側耳傾聽,只有鳥叫和遠處柴油機模模糊糊的轟鳴聲。蹑手蹑腳地挪到走
廊下,靠近中間臥室的窗台:沒人。小心地扒上西側臥室窗戶:也沒人。廚房?

  還是沒人!我長舒口氣,這才感到左手隱隱作痛,一看掌心不知什麽時候劃
了道豁口,鮮血淋漓。就在這時,我聽到了爭吵聲。從最東側的房間傳來,模模
糊糊,但絕對是陸永平。一瞬間,眼皮就又跳了起來。那是個雜物間,主要堆放
飼料,窗外就是豬圈。我豎起耳朵,卻再沒了聲響。捏了捏左手,我繞遠,輕輕
地翻過兩個豬圈。豬出欄兩個多月了,圈里有些干屎,氣味倒不大。雜物間沒有
窗簾,蓋了半扇門板,我一眼就看到了母親。

  她臉撇在另一邊,看不見表情,一只手撐開了身前的陸永平。一切俱在眼前,
眼皮反而不再跳了。我感到腦袋昏沈沈的,左手掌鑽心地痛。

  陸永平穿著印有中國石化的那種工作服,他抓著母親豐腴的手臂,輕輕拉了
拉。

  母親猛一把推開他,擺正臉,厲聲說:「你松開,別把我衣服弄髒了。」

  作勢就要起來,那頂米色涼帽滾了兩圈,落到了地上。這一推,陸永平被褲
子絆了一下,一個趔趄,險些跌倒,露在褲子外的老二抖了幾抖。他的家夥挺一
般,尤其在一張大肚腩下顯得甚爲可笑,至少當時的我應該也不止那尺寸。當然,
我是正常男性,除了在影視作品和照片中,也沒機會見識多少勃起的成人陰莖。
我再也看不下去,順著牆滑坐在豬圈里。或許是因爲疼痛,手都在發抖。不知什
麽時候,不爭氣的淚水已經湧了出來。

  我抹抹眼,趕忙爬起來,又趴到窗口。陸永平挺著肚皮靠在牆上,猛然前撲,
一把將母親抱進懷里。母親驚呼一聲,左腳「騰」地落空,腿一軟,險些跪倒在
地。

  她直起身子,盯著陸永平看了幾秒,淡淡地說:「放開。」

  陸永平乖乖松了手,待母親又不出聲才讪讪地說:「鳳蘭真對不住,哥一見
你就激動。」

  母親不理他,徑直提上被扯松得長褲。

  陸永平說:「妹兒你不能這樣,哥我可憋好久了呢。」

  我掃了一眼,他確實憋著,直撅撅的,緊皺的睾丸上滿是黑毛。

  母親拍了拍長褲上的灰,母親四下看了看,應該是在找鞋。她的目光冷不丁
地掃過來,我趕緊縮回腦袋,驚出一身冷汗。

  而后又禁不住恨恨地想:「我怕啥,我又沒做錯事兒,巴不得被她看見呢!」

  這麽想著,我不由歎了口氣。

  這時屋里又傳來一聲輕呼,母親說:「你真瘋了,快放開!」

  我緩緩露出頭,只見陸永平從后面抱住了母親,兩手應該握住了乳房。我只
能看見兩人的背影,滿眼是陸永平的黑毛腿。母親掙扎著,「啪」地一巴掌甩過
去,低吼道:「你放不放開?

  !」

  她真的急了。我不由攥緊拳頭,真想就這麽沖進去,傷口卻疼得直咧嘴。好
在陸永平松手了。

  他說:「好,我放開,但你不能讓我一直憋著吧。」

  母親直起身子,拽了拽衣角,正色道:「你給我聽好了陸永平:第一,和平
的事,不管是不是你在背后慫恿,也不管你打得什麽鬼主意,錢我都會如數還你;

  第二,我從沒給過你其他方面任何許諾,也不會讓你碰我。我們的關系,僅
限于你是林林姨夫。」

  「啥?說個話文绉绉的。」陸永平似不甘心。

  母親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又說:「還有,以后別再給林林錢。」

  陸永平一本正經道:「親外甥,怎麽就不能給點零花錢了?

  別管是不是封口費,給錢我總不會害了他。」

  「我不管你什麽費,你給他錢就是害了他。」

  母親說:「他奶奶送飯該到了,我去接接。」

  陸永平似是非常生氣,就這一瞬間,他突然瞪直了小眼,大嘴微張,兩撇八
字胡使他看起來像條鲶魚。但很快,他笑了笑。

  上述情況就是這樣,或者說,應該是這樣。因爲我咬著牙關,恍恍惚惚冷汗
直冒,直至有腳步聲響起,我才如夢方醒。原來陸永平在對著我笑,他甚至還眨
了眨眼,油膩膩的臉膛滑稽而又猙獰。我轉身翻過豬圈,快速爬上梯子,手腳都
在發抖。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石棉瓦是再也不能走了。我定定神,走到平
房南側,強忍左手的疼痛,扒住房沿,踩到后窗上,再轉身,用盡全力往對面的
花椒樹上夢幻一躍。

  很幸運,臉在樹上輕輕擦了一下,但我抱住了樹干。只感到雙臂發麻,雙腿
無力,我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潛能這種事真的很難說,因爲花椒樹距離平房至
少有三米多,即便加上高低差,就這麽蹦上去,一般人恐怕也做不到,更不要說
一個半大小子。

  半晌才從地上爬起來,撲鼻一股臭味,我發現自己中招了。不知哪個傻逼在
樹下拉了泡野屎,雖然已有些時日,但一屁股坐上去,還是在褲子上留下了一坨。

  關于這泡屎的成色,至今我也能說個真真切切,如果你願意聽的話。

  走到自行車旁我才發現落了飯盒,又沿著田壟火速奔到豬場北面。拿起飯盒,
我瞟了眼,門還掩著,也聽不見什麽聲音。匆匆返回,站到自行車旁時,我已大
汗淋漓,背心和運動褲都濕透了。那天我穿著湖人的紫色球衣,下身的運動褲是
爲割麥專門換的。在少年時代我太愛打扮了,哪怕去干最髒最累的活,也要穿上
自己最好的衣裳。撿了幾片樹叶,用力擦了擦屁股上的褐色屎痕,可哪怕塗上唾
沫,還是擦不干淨。

  其時豔陽高照,鳥語花香,幾只雄鷹滑過蒼穹,我感受著左手掌心一下下有
力的跳動,眼淚就奪眶而出。

  我剛喊了一聲「小舅」,就有人出來了。是母親。她戴著一頂米色涼帽,叉
著腰站在地頭。我轉身推上自行車,朝母親走去。

  母親面無表情,涼帽下臉色蒼白。她俯身撿起石頭上的毛巾,撐開,擻了擻,
然后用它擦了擦臉。不等我走近,她就轉身往養豬場大門走去,邊走,她邊回頭
問:「你怎麽來了?

  你奶奶呢?」

  碎花襯衣已經濕透,粉紅色的文胸背帶清晰可見。藏青色的西褲也是泥痕遍
布,左腿褲腳似沾著更多泥濘。我張張嘴巴,似乎想吐些什麽出來,最終卻什麽
也沒有。

  陸永平在走廊下坐著。

  看我進來,他忙起身,滿臉堆笑:「小林來了啊,你奶奶做啥好吃的?」

  我自然不理他,自顧自地扎好自行車。我發現母親的車已經移到了石榴樹旁。
母親拿著毛巾進了中間的臥室。門好像壞了,只能輕掩著。陸永平從車把上取下
保溫飯盒,打開聞了聞,誇張地叫道:「好香哦!

  開飯啦!」

  說著向廚房走去,又猛然轉身:「還有啤酒啊!

  太周到啦!」

  他的大肚皮已經收進了衣服里。

  廚房里不知道有沒有廚具,即便有大概也沒法用,我沖廚房喊了句:「吃飯
了小舅。」

  陸永平吃上飯了,母親才出來:「你小舅有事先回了。」

  她摘了涼帽,馬尾扎得整整齊齊,俏臉白里透紅,腳上穿著一雙白色舊網球
鞋。從我身邊經過時,她扇出一縷清風,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我坐在地上,勉強用手指撐著碗底,左手卻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母親就呆
在廚房里,也沒出來。我偷偷瞟了眼,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見。

  突然,母親說:「你的臉怎麽了?」

  是在和我說話嗎?我茫然地搖了搖頭。今天的鹵面不知怎麽搞的,讓人難以
下咽。我強忍著想多吃兩口,卻感到喉頭一陣翻湧,大口嘔吐起來。飯碗也「啪」
的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林林你怎麽了?」母親奔了出來。我卻再也抬不起頭,青天白日的,只感
覺冷得要命。陸永平好像也圍了過來。模模糊糊地,母親似乎抱住我哭出聲來。
我燒了兩天三夜。整個人云里霧里,時而如墜冰窟,時而似臨炎爐。各種人事都
跑到我的夢里來,陸永平、母親,爺爺、奶奶,邴婕、王偉超,甚至還有父親——
我以爲自己忘了這個人。從小到大我都沒害過這麽大的病。據奶奶說,當時骨頭
都露了出來,縫了二十來針,至今我左手掌上留著一道狹長的疤。而我記得的是,
當醫生檢查完傷口,又瞅了瞅我臉色,雖有些訝異,卻什麽也沒說。

  只是盯矚,要多注意休息,失血過多,近期少做劇烈運作。

  至于是怎麽弄傷的,母親從沒問過。奶奶倒是問過幾次,我瞎扯一通就蒙混
過關。雖然每次說法都不盡相同,但奶奶似乎毫不懷疑。沒幾天就是期末考試,
11門課,足足煎熬了3天。這期間世界杯結束了,冠軍不是巴西,更不是意大利,
而是東道主法國。誰也沒料到小丑齊達內的禿頭能大敗外星人羅納爾多。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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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1-2-26 07:44:07

 第四章

  養豬場一別,許久未見陸永平,直至七月中旬發布成績的那天下午。由于成
績不太理想,或者說很糟——有史以來第一次跌出班級前十名,我一路悶頭騎車。

  在大街口一閃而過時貌似看到了陸永平,他還沖我招了招手。沖完涼出來,
空氣里飄著股煙味,陸永平已經在涼亭里坐著了。這大熱天的,他穿著襯衫西褲,
像趕著給誰送葬,一面抽煙,一面流汗。

  「手好點了吧?」他笑著問。

  當時傷口剛拆線,什麽都沒法干,洗個澡都得小心翼翼。我單手擦著頭,撇
撇嘴,沒理他。

  陸永平就湊過來,小聲說:「小林啊,姨夫對不住你。」

  我沒答話,轉身就往自己房間走。

  他突然說:「你爸的案子就要開庭了。」

  我停下來,想暴揍他一頓,卻最終還是忍住。

  陸永平又說:「二十幾號。」

  我剛在床上坐下,陸永平就跟了進來。

  我皺皺眉:「還有事兒?」

  陸永平笑了笑,給我遞來一根煙,又說:「哦,傷員。」

  我真想一拳打死他。

  他四下看了看,歎了口氣:「人啊,都是忘恩負義。」

  「你什麽意思?」我楞了一下,轉身在枕頭下面摸索一陣后,抽出了幾張小
金魚,「給,還你。」

  「還啥?」他半張個嘴,唇角淌著愚蠢的口水,「你哪來的錢?」

  我置若罔聞,說:「我家欠你的那些,我也會還你。」

  「你曉得有多少錢?還……」好半天陸永平才緩過神來,搖了搖頭,「行吧,」
他坐到我身邊,挪了挪屁股,「你這床挺軟的啊。」

  我說:「沒事兒就滾吧。」

  他啧啧兩聲,笑著說:「你啊,跟你媽一副脾氣。」

  完了又拍拍我肩膀:「外甥啊,姨夫真想給你說幾句心里話。」

  我冷哼一聲,閃開肩膀。

  他又湊近:「那天你看見了吧小林?」

  我刷地怒火湧動,左掌心又跳起來,不由攥緊了右手。

  他繼續道:「不要怪姨夫,姨夫是正常人,像你媽這樣的,呃,誰不喜歡?」

  我攥緊拳頭向后躺倒,沒有說話。

  「你也喜歡對不對?」

  陸永平壓低聲音:「說實話,小林,有沒有夢到過你媽?」

  我騰地坐起來,他飛快地往后一閃。這貨還挺麻利。

  他得意地笑了笑:「青春期嘛,誰沒有過?

  別看姨夫大老粗,也不是傻子。」

  我重又躺到床上。

  陸永平繼續說:「你媽這樣的,標準的大衆夢中情人。

  更別說小屁孩,哪受得了?」

  我盯著天花板,想到床底下應該有根拖把棍。

  他卻在我身旁坐下,支支吾吾半晌,最后說:「有個事兒告訴你,可別亂說。

  小宏峰,呵呵,就搞過你姨了。」

  唉我操,這貨腦子有病吧。

  「想聽不?」

  陸永平猥瑣地嘿嘿兩聲,伸手拍拍我肩膀:「走,姨夫請客,吃火鍋。」

  神使鬼差地,我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沒再吭聲。

  街口就有家面館,兼賣狗肉火鍋,開在自家民房里。狗肉不消說,當然來路
不正。陸永平是名副其實的大嘴吃遍四方,不等我們坐下,老板趕忙過來招呼。

  陸永平讓我吃什麽隨便點,我就要了瓶啤酒。陸永平歎了口氣,點了幾個涼
菜,叫了兩碗面,又問我吃不吃火鍋。我說吃,爲啥不吃。

  老板娘在一旁賠笑,說:「林林啊,你可真是攤上了個好姨夫。」

  這會兒得有十點多了,店里很冷清,就靠門口有兩人在喝酒。老板去后房煮
面,老板娘上了幾盤涼菜后就站在一旁和陸永平聊天。不記得說起了什麽,陸永
平抬手在老板娘屁股上拍了幾下。

  后者嬌笑著躲到一邊,說:「你個老狐狸,這麽不正經,孩子可看著呢。」

  老板娘長得很一般,長臉大嘴,但她舉手投足間那種神情讓我一下硬了起來。
老板娘走開后,陸永平歎了口氣,講起了陸宏峰跟大姨如何如何。故事的真實性
不得而知,荒誕不經又無聊至極。我聽得索然無味。

  其實我也根本不餓,面挑了幾筷子,狗肉火鍋一下沒動。

  陸永平氣得直搖頭,也自覺沒趣,之后招呼老板、老板娘一塊過來吃。這頓
飯當然沒有現錢,照舊,記在陸永平賬上。哪怕他兜里揣著三百塊錢。

  從飯店出來,陸永平把我摟到一邊,說:「小林,給你商量個事兒。」

  我不置可否。

  他湊到我耳邊說:「你覺得你媽怎麽樣?」

  我不明白他什幺意思。

  陸永平補充道:「身材,你覺得你媽身材怎麽樣?」

  那時我正噌噌長身體的時候,得有一米六七,矮胖的陸永平也就一米六五。
他佝偻著背,小眼在路燈下閃閃發光:「棒!太棒了!

  萬里,不,幾十萬,幾百萬里挑一。」

  我推開他,說:「你到底想說什麽?」

  陸永平重新靠近我,小聲說:「你想不想搞你媽?」

  我一腳踹出去,這貨「嗷」的一下捂住大肚腩,噌噌后退幾步,「噗」的倒
地。就像演電影一樣,這場景我再熟悉不過。

           ***  ***  ***

  開庭那天我也去了,在平陽市中級人民法院。觀衆席上人還不少。父親頂著
青發茬,挂著個山羊胡,貌似瘦了點,整個人慘白慘白的。他看見我們就紅了眼
圈。神使鬼差地,我竟也眼眶一熱,忍了半晌,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奶奶一見著父親就開始鬼哭狼嚎,被法官訓誡了幾次,差點逐出法庭。爺爺
只顧低頭抹淚。母親卻板著臉,沒說一句話。

  同案犯史某、程某、鄭某也一並受審。史某、程某被指控集資詐騙罪,鄭某
和父親一樣,被指控非法吸收公衆存款。據說,主犯史某是個老油條,早在80年
代就因詐騙罪蹲了十來年,出來沒多久就開始干老本行。這次在全國3省市均有
涉案,總金額達五百多萬元。當然,對于坐在觀衆席上的我而言,這些毫無意義。

  案子並沒有當庭宣判。回到家,母親對爺爺奶奶說可能還會有罰金。爺爺問
能有多少。母親說不知道,得有個幾萬吧。一家人又陷入沈默。

  對我的考試成績母親顯然不滿,她甚至懶得問我考了多少分,只是說馬上初
三了,田徑隊什麽的就別想了。說這話時她正給我上藥,依舊蔥白的小手掌心遍
布紅肉芽,燈光下的桃花眼眸明亮溫潤。我吸了吸鼻子,沒有吭聲。

  記得開庭后的第三天,我和母親到姥姥家省親。她戴了頂寬沿遮陽帽,上身
穿什麽沒了印象,下身穿了條白色七分闊口馬褲,臀部緊繃繃的。她在前,我在
后。一路上高大的白楊嘩嘩低語,母親的圓臀像個大水蜜桃,在自行車座上一扭
一扭。我感到雞雞硬得發疼,趕忙撇開臉,不敢再看。

  當時爲了照顧姥姥,二老住在小舅家。小舅時年三十四五,剛被客運公司炒
了鱿魚,遂在姥爺曾經下放的城東小禮庄搞了片魚塘。爲了方便起居,又在村里
租了個獨院,和魚塘隔了條馬路,也就百十米遠。小舅媽也在二中教書,這樁婚
事還是母親牽的線——二中就在城東,比起城西工人街的房子,這兒反而更近些。

  我和母親趕到時,門口停了個松花江,院門大開,家里卻沒人。我一通姥爺
姥姥小舅亂喊,就是沒人應。

  正納悶著,被人捂住了眼,兩團軟肉頂在背上,撲鼻一股茉莉清香,甜甜的
嗓音:「猜猜看。」

  我刷的紅了臉,掰開那雙溫暖小手,叫了聲舅媽。

  小舅媽摟住我的肩膀,面向母親說:「喲,這小子還臉紅了,這身高,已成
大姑娘了!」

  母親放下禮物,笑了笑,問這人都上哪了。

  「上魚塘溜圈了。」

  小舅媽把我摟得緊緊的:「一幫人跟什麽都沒見過似的。」

  見我要掙脫開,她又拍拍我肩膀:「二姐,你不知道,這林林在學校見到我
就跟看到空氣一樣,哼。」

  母親笑著說:「咱大姐也來了?」

  小舅媽點頭,忽地放低聲音:「那打扮的叫一個……呵呵。」

  我想起陸永平的話,心里猛然一顫。小舅媽又問起父親的事,母親說判決還
沒下來,看樣子牢獄之災是免不了了。小舅媽歎了口氣,小手捏著我的耳朵拽了
又拽。說話間,大批人馬殺到。姥姥坐在輪椅上,由張鳳棠推著。身邊是姥爺和
陸永平。門外傳來小孩的叫嚷,還伴著小舅的呼嘯。

  「林林來了!」還是陸永平反應最快。

  我沒理他,挨個稱呼一通,卻沒由來的一陣尴尬。姥爺摟著我,姥姥只會嗚
嗚嗚了。母親叫了聲爹媽,姥爺就歎口氣,擺了擺手。

  小舅媽說:「菜都差不多了,就剩幾個熱的,洗洗手,馬上開飯。」

  完了又沖門外喊:「張鳳舉,你滾回去上幼兒園吧,什麽時候了,沒一點眼
色!」

  小舅嘻嘻哈哈地跑進來,頭上扎了個小辮兒,啪地踢了我一腳:「這是個大
姑娘,啊,一會兒上婦女們那桌去。」

  衆人哄堂大笑,我不由臉更紅了。

  午飯在院子里吃。身旁有兩株高大的無花果樹,芳香陣陣。婦女小孩一桌,
我和姥爺小舅陸永平一桌。小舅燒完菜出來就抱著女兒,忙的不可開交。小表妹
六七歲,扎著個沖天辮兒,老往我身邊拱。

  不知誰說林林可真受歡迎呢,小舅媽就笑了:「你以爲呢,林林在學校那可
是偶像,多少花季少女的白馬王子呢。」

  張鳳棠說:「是吧,也難怪,和平老弟那也是皮子好,當年不知多少人追呢。」

  她這話是往火堆上潑水,氣氛驟冷。我偷偷瞟了瞟,母親垂眼喝著飲料,神
色如常。姥爺又歎了口氣。陸永平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小舅在桌下踢了我一腳,說:「林林一會兒看魚去,還有幾只老鼈,前兩天
走在路上撿的。」

  小舅媽切了一聲,笑罵:「德性!」

  張鳳棠那天穿什麽想不起來,印象中很清涼,露著大長腿,鞋跟很高。她身
邊就坐著小表弟,10歲出頭,臉都還沒長開。陸永平的話顯然不能信。

  小舅媽問:「敏敏啥時候能回來?」

  她向著陸永平,而不是身邊的張鳳棠。

  陸永平說表姐今年考了軍藝,結果還沒下來。

  小舅媽笑著說:「這可有出息了。」

  張鳳棠哼了一聲:「還不是你姐夫拿錢跑的,現在啥不用錢啊。」

  飯桌上又沈默了。

  半晌小舅才接話:「那也得有錢啊,是不是哥?」

  陸永平大嘴一咧,端起酒杯,說:「啥話這說的都,來,爺幾個走一個。」

  張鳳棠不滿地嘟哝了一句:「開車呢,你少喝點。」

  陸永平一飲而盡,又滿上,說:「林林也來。」

  飯后來了幾個串門的,湊了兩桌打麻將。母親和小舅媽收拾碗筷。泔水桶滿
了,母親問往哪倒。小舅說魚塘有口缸,專存泔水喂魚。母親就提桶去了魚塘。

  我給幾個小孩摘完無花果,發現陸永平不見了,當下心里一緊,匆匆奔出門。

  剛過馬路,遠遠看見陸永平一瘸一拐地走來。見了我他也不掩飾,笑著說:
「小林啊,你姨剛才說的別往心里去,就當她放屁。

  媽個屄的滿嘴跑火車。」

  說著他銜上一根煙,又給我遞來一根。我怒目瞪視著他。他說:「真不要?

  切,我還不知道你們。」

  這時母親正好回來,步履輕盈,迤逦而行,手里的泔水桶反而更襯托出她的
美。

  走到我跟前,她輕聲說:「林林,沒事兒咱就回家吧。」

  父親宣判那天我沒去。上午11點左右奶奶讓陳老師攙著進了門,一屁股坐到
沙發上,悶聲不響。爺爺和母親緊隨其后。爺爺剛坐下就站起來,說到隔壁院取
煙袋。母親忙招呼陳老師喝水。陳老師是母親辦公室的同事,開庭那天用的就是
她的車。她連忙推辭說不打擾了,勸母親別多想,兩年而已,最多后年4月份人
就出來了。

  臨走她又把我拉到門外,囑咐說:「林林是男子漢了,可要多照顧家里點。」

  陳老師剛走,客廳就傳出一聲直穿云霄的哭號。半天不見爺爺來,我跑到隔
壁院一看,他老人家地上躺著呢。

  父親被判處罰金2萬元。爺爺腦淤血住院前后花了1萬多,出院后半身不遂,
走路拄著個拐棍,上個廁所都要人照顧。奶奶呢,只會哭。那段時間母親要麽守
在電話旁,要麽四處奔波。爺爺住院最后由學校墊付了1萬塊。親朋好友們過來
坐坐,說幾句安慰話,也就拍屁股走人了。

  有天下午姥爺帶著姥姥來串門,塞給母親1萬,說是小舅給了5千,剩下的5
千就當沒看見。

  臨走他又囑咐:「已經給你姐夫打過招呼了,咱就這一個有錢的親戚,這會
兒不用啥時候用。」

  這麽多天來神色如常的母親突然垂下了頭。我坐在一旁,看著透過綠色塑料
門簾灌入的黯淡陽光,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和你想象的不一樣。

  爺爺住院時陸永平就來過,和張鳳棠一起,屁股沒暖熱就走了。

  那晚來送信封是他一個人,完了母親說:「謝謝哥,錢遲早會還的。」

  陸永平說見外,又扭頭拍拍我肩膀:「沒過不去的坎兒,小林。」

  陸永平前腳剛走,奶奶就進了門,問:「送錢來了?」

  母親點點頭。

  奶奶就坐下,幽幽道:「說來也怪哈,和平剛出事兒那會兒急用錢,西水屯
家就借了2千對不對?

  后來突然就拿了3萬5,這下又是兩三萬,你說他家是不是開銀行的?」

           ***  ***  ***

  從未感到過一個暑假竟如此漫長。曾經魅力無窮的釣魚摸蟹幾乎在一夜之間
被所有人抛棄。我也終于找到了一份工地發傳單的事兒,每天清晨天沒亮,母親
還沒起床,我就出發了。趕個早高峰,兩個時辰,10塊錢。活不累,錢不多,但
好歹有了第一筆勞動所得。后來,我還會時不時偷偷跑去工地上打些零工。幾小
時的重體力活下來,收入明顯比上午可觀。每天上午和晚上回來,我都會到村頭
水塘游泳,洗盡滿身的疲勞。

  水塘里幾十號人下餃子一樣撲騰來撲騰去,呼聲震天。游累了我們就躺在橋
頭曬太陽,抽煙,講黃色笑話。暖洋洋的風拂動一茬茬剛剛冒頭或正在迅猛生長
的陰毛,驚得路過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步履匆匆。有次房后老趙家的媳婦正好經過,
我趕忙躍入水中。

  她趴到橋頭朝下面喊:「林林你就浪吧,回家告兒你媽去!」

  水里的一鍋呆逼傻屌們轟然大笑,叫囂著:「有種你下來告!」

  我卻已蹲在橋洞里,半天沒出來。

  偶爾會有人喊我打球,要麽在電話里,要麽遠遠站在胡同口,從沒人敢貿然
步入張老師的勢力范圍。我當然沒去。學校組織老師們旅游,母親也推辭了,雖
然不過區區幾千塊錢。有次母親突然問我,整天不見你人,都死哪去了。我說找
同學玩呗。她就說,作業寫完沒,也不見你溫習下功課。陸永平來過家里幾次,
每次都借口送什麽東西,一雙小眼骨溜溜地轉。而每次我都「不解風情」地賴著
不走,有時甚至會並不失時機地冷嘲熱諷他幾句。

  母親只是平淡地沈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備課或者看書,周遭的一切都仿佛
和她無關。

  八月中旬的一天王偉超來找我,不是站在胡同口,而是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當時他已發育得相當成熟,好像比我還高,更難得的是超然于絕大多數同齡
人,他已能夠平靜而娴熟地應對張老師了。王偉超在我房間里來來回回轉了七八
圈,問我最近在忙什麽。我說寫作業啊。

  他「呸」了一聲:「你個逼是不是去賣血了?」

  一通屄屌屄屌之后,給我遞來一根煙,接著又說,「我都看見了,新民巷那
家黑診所給端了。」

  我指了指隔壁,用唇語說,別告兒我媽知道!他說你個軟蛋,不要命了。后
來他饒有興趣地擺弄起我床頭的錄音機。

  換了十來盤磁帶后,他說:「都什麽屄屌玩意兒,下回給你帶幾盤好聽的。」

  臨走他貌似不經意地提起邴婕,說她想爬山,問我對附近的土坡熟不熟。我
愣了愣,說去過幾次。

  他嘿的一聲:「那好,就這麽定了!」

  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我收工剛回,王偉超來喊我,說大清早你個逼跑哪了,
快,她們還等著呢。到了村西橋頭就見著了邴婕,黃T恤,七分褲,白球鞋,馬
尾烏黑油亮。同行還有個女的,印象中見過幾次,圓臉圓眼,帶點嬰兒肥。她熱
情地跟我打招呼:「嚴林你可算來了!

  把人等死了!」

  說著搗了搗身邊的邴婕。

  邴婕笑罵著施以回禮,紅著臉說:「一會兒天就熱了。」

  王偉超怪笑兩聲,也不說話。一路上涼風習習,草飛蟲鳴,無邊綠野低吟著
竄入眼簾。那時路兩道的參天大樹還在,幽暗深邃的沿河樹林還未伐戮殆盡,河
面偶爾掠過幾只翠鳥,灌叢間不時驚飛起群群野鴨。同行女孩頻頻尖叫,邴婕只
是微笑著,偶爾附和幾句。王偉超笑話不斷,我卻笑不出來,只覺心里升騰起一
股甜蜜,濃得化不開。

  不到10點我們就登上了山頂。在樹蔭下歇了會兒,望著遠處一排排整齊劃割
如鴿籠般的房子,他們都感慨萬分。我也應景地唏噓了幾聲。王偉超甚至即興賦
詩一首,引得大家前仰后合。后來我們摘了些酸棗和柿子,就下了山。在村西頭
飯店,我請大家吃了碗面。雖然帶了些干糧,每個人還是餓得要死。我和王偉超
還各來了一瓶啤酒。

  直至分手,邴婕才跟我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謝謝你嚴林。」

  就是此時,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邴婕身后急駛而過,汗津津的心瞬間凝
固下來。

  我回到家時已經下午4點多了。院門大開,卻沒有人。扎好車,我四下看了
看,一切如常。我走到客廳,甚至溜進父母臥室,也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迹。

  這時母親回來了。她叫了聲林林,我便在客廳坐好。她走進來問晚飯吃什麽,
我說隨便。那天母親穿了件淡藍色連衣裙,一抹細腰帶勾勒出窈窕曲線。她問我
玩得怎麽樣,我說就那樣。她不滿地皺了皺眉,也沒說什麽。沖涼時我發現洗衣
籃里空空如也,出來抬頭一看,二樓走廊上晾著不少衣物,其中自然有母親的內
衣褲。但這同樣說明不了什麽。我進了自己房間,躺在床上,只覺焦躁莫名。吃
晚飯時,我問母親剛剛去哪兒了。

  母親說去奶奶院看看爺爺,又問我怎麽了。我沒吭聲,把米粥喝得滋滋響。

  突然,母親站起來,啪得摔了筷子,低吼道:「嚴林你有什麽就說出來,你
們一家人都什麽意思!」

  我抬起頭,只見一汪晶瑩的熱淚在母親眼眸里打轉,不由心里一疼,隨之而
來的是一種劇烈的惶恐不安。從小到大我從未見過母親當著我的面落淚。但也不
知爲什麽,我沒有說話,繼續吃飯。半晌,母親才又重新坐下,胸膛劇烈起伏著,
整個人卻俨然一尊雕像。

  接下來的幾天母親都沒有和我說話。我有意識地討好,打掃衛生,洗碗刷鍋,
連工地和村頭的水塘都不再去,但一切平靜地可怕。母親也始終不苟言笑。

  其中某個下午,天氣太熱,我也沒去工地。躺在房間的涼席上,聽著窗外焦
躁的蟬鳴,百無聊賴地翻起了一摞西方文學名著。那是母親從學校借來的,馬克
吐溫,阿加莎克里斯蒂以及柯南道爾等等。我隨便操起一本,便漫無目的地看了
起來,結果一發不可收拾。直到母親喊吃飯,我都沒能從書上移開眼睛。那本書
叫《湯姆索亞曆險記》。湯姆和哈克的旅行讓我忘乎所以,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
原來書也可以如此奇妙。

           ***  ***  ***

  陸永平許久沒有出現,消失了一般。這讓我寬慰,卻又令我緊張,敵人一旦
潛入密林,危險便無處不在。

  天越來越熱,晚上開著窗,連過堂風都夾著股暖屁。家里也就父母臥室有空
調,母親喊我到她房間睡,理所當然我拒絕了——我有些害怕,那些難以啓齒的
夢,那些令人羞恥的勃起。每天傍晚奶奶都會在樓頂沖洗一方地,晚上鋪上幾張
涼席,我們就躺著納涼。爺爺半身不遂,不敢張風,天擦黑就會被人攙下去。母
親偶爾也會上來,但不多說話,到了10點多就會回房睡覺。

  有次母親剛下去,奶奶就歎了口氣。我問咋了。奶奶也不答話。朦朦胧胧快
要睡著的時候,奶奶拿癢癢撓敲敲我:「林林啊,不是奶奶多話,有些事兒你也
不懂,但這街坊鄰居可都開始說閑話了。

  你呀,平常多替你媽看著點,別整天光知道玩。」

  我哼一聲,就翻過了身,只見頭頂星光璀璨,像是仙人撒下的痱子粉。

  之后的一天半夜,我下來上廁所,見洗澡間亮著燈,還有水聲,不由一陣納
悶。我喊了幾聲媽,沒人應聲。正猶豫要不要推門進去,母親卻已從里面出來,
用毛巾擦著頭發,說她房間空調壞了,出來洗個澡。記得那晚她穿了件白色睡裙,
沒戴胸罩,跑動間波濤洶湧。我雞雞一下子就硬了,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撓
著頭進了廁所,心里砰砰亂跳。出來時父母房間燈已經關了。

  上了樓,奶奶在一旁打著呼噜,我心想這天氣這麽熱,房間沒空調不怕熱出
病麽。

  又過了幾天,也是半夜,我回房拿花露水。走到樓梯口時隱約聽見了什麽聲
音,忙豎起耳朵,周遭卻萬籁俱靜,除了遠處隱隱的蛙鳴。拿花露水出來,又仔
細聽了聽,哪有什麽聲音啊,我這年紀輕輕就幻聽了嗎。躺在涼席上,我卻有些
心緒不甯,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得身上奇癢難耐,奶奶卻一如既往地呼呼大睡。

  猶豫了半晌,神使鬼差地,我爬起來,偷偷摸了下去。剛挪到樓梯口,整個
人便如遭雷擊,恍惚間我仿佛回到了幾個月前那個下午。父母房間傳出了那個人
可怕的聲音,模糊,然而確切,不容質疑。

  靠近窗戶,聲音清晰了許多。

  低沈的爭吵聲,女聲說:「干啥你,出去。」

  「著啥急,哥想你了,每次來看你咋跟仇人似地?」

  「陸永平你還真是要臉啊?」

  「好好好,你就開不得玩笑。」

  母親說:「非要三更半夜老在外面敲門,你是要鬧得全村人都以爲我跟你有
啥事兒是不?」

  我靠上牆,輕輕籲了口氣,想就此離開,卻又不甘心。腦子飛快轉動著,像
是徘徊在一個遍布錦囊的走廊,卻沒有一個點子能解我燃眉之急。這時陸永平說
了句什麽。

  「起開。」推搡聲。母親似乎站了起來。與此同時,「哐當」一聲,陸永平
「哎呦」了一下。啪,亮了燈,窗口映出一片粉紅,但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只能
看見一抹巨大而變形的黑影。

  「滾。」

  「咋了嘛?」陸永平吸著冷氣,看來剛才磕得著實不輕。雜亂的腳步聲,母
親沒有說話,似乎在用力推開陸永平。

  「你啊,這啥脾氣?」

  陸永平想靠近母親:「姑奶奶,我錯了好不好?」

  母親似已推開了他,房間里一陣可怕的安靜。

  「到底咋了你說嘛?」

  陸永平突然抱住了母親:「好不容易來一回,你就讓我弄一次……」

  「滾開,你小點聲,讓人聽見,我殺了你。」不知道母親爲什麽會說出這樣
的話,聽起來就像是肥皂劇里的對白。如果換個場合,我可能已經笑出聲來,
「還有,少給我汙言穢語。」

  「好好,你說啥就是啥,都是哥的錯。哥一見你就激動。」

  陸永平在母親身上摩挲著:「鳳蘭,成全哥一次吧……」

  「你……嗯……干什麽?!」

  黑影一晃,床咚的一聲響:「放開,放開你!」

  母親在掙扎:「再動手我真對你不客氣了。」

  「哥也不想啊,小林看你那麽緊,還有你婆婆,喊你出去你又不願意,哥能
咋辦?」

  「我管你咋辦,你能要點臉不?」

  母親的聲音低沈而冰冷:「那天……林林就……」

  「哥小心點,好不好……」

  「不可能!以后別來了,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母親聲音清脆,寒意徹骨。

  我早已大汗淋漓,身體像被抽空了一般,胸中卻充斥著劇烈的熔岩。我不知
道那是什麽,但它讓我不舒服,讓我疼痛、饑渴、憤怒,甚至怨恨。我緊緊靠著
牆,卻不知該干點什麽。也許我的出現會讓母親難堪,也許陸永平馬上就會發現
我,也許我應該勇敢地迎上去,暴揍那家夥一頓,畢竟——被欺辱的是我母親!

  陸永平啥時候走的,我記不清了,這貨死纏爛打的功夫遠近聞名,慶幸的是
母親始終沒給他任何機會。那晚我躺在涼席上,感到一種徹骨的無奈和徬徨。頭
頂是神秘星海,耳畔是悠長鼾聲,我握緊拳頭,任眼睛一眨不眨直至天明。

  第二天奶奶早早把我敲醒,讓我下去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我卻再也睡
不著。拿起《福爾摩斯探案集》翻了四五篇,看看鬧鍾已經六點半了,遂起床、
洗臉刷牙。母親還沒起來。我到奶奶家吃了早飯,蹬上自行車就出了門。忙完事
兒回來九點多,不知不覺到了村頭水塘,理所當然地,我脫掉衣服就跳了進去。

  水有些涼,我不由打了個寒戰。游了幾個來回,實在冷得受不了,我就在橋
洞里蹲了會兒。同樣,理所當然地,我吼了幾聲。它們在橋洞里穿梭、回蕩、放
大,聽起來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于是我忍不住又吼了幾聲。直吼得喉嚨沙啞,
我才又躍入水中。這時已經豔陽高照。我躺在橋頭晾了晾,直曬得昏昏欲睡都不
見人來。我不由想到這世界是不是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穿上衣服,我去了台球廳。

  往常人滿爲患的台球廳竟然關著門,敲了半天,老板才過來開門,說這兩天
檢查,歇業。就這麽蹬上車,漫無目的地瞎晃,竟晃到了校門口。大門緊鎖,雖
然這會兒高三已經開學了。我停下車,在校門口杵了半晌也不見什麽熟人。突然
想到王偉超家就在附近,我決定前去拜訪。他家我去過一次,印象不太深,但東
摸西摸還真讓我給摸著了。王偉超他媽來開的門,說他不在家。我留了個名,就
下樓又跨上了爛車。

  那真是令人沮喪的一天。我四處奔走,然后發現自己是個多余的人。铩羽而
歸時已是午后2點。我直接騎到奶奶家,卻發現大門緊鎖。可怜我饑渴交加,只
好硬著頭皮進了自家院子。停好車,母親出來了,問我去哪了。她還是碎花連衣
裙,粉紅拖鞋,高高扎了個馬尾,清澈眼眸映著牆上的塑料藍瓦。我沒吭聲,轉
身進了廁所。

  「嚴林問你呢,耳朵聾了?」母親有些生氣。

  我慢吞吞地走出來,只見母親雙手抱胸,板著個臉。

  「去玩了呗。」聲音嘶啞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母親一愣,眉頭微蹙:「又咋了你?」

  我指了指喉嚨,徑直進了廚房。

  「上火了?感冒了?」

  母親跟在身后:「還沒吃飯?」

  我洗了洗臉,就著水管一通咕咚咕咚,飲牛似的。

  母親在一旁不滿地咂了咂嘴:「說過多少次了,又喝生水。」

  我也不理她,掀開鍋看了看,操起勺子舀了一嘴米飯。

  母親伸手拍開我:「一邊呆著去。」

  她身上依舊是熟悉的清香,我卻接連退了好幾步。

  「咋吃?蛋炒飯?悶鹹米飯還是啥?」

  母親忙活著,頭也不抬:「你嗓子要不要看看?」

  「隨便。」我吐了句,就走到了陽光下。仰臉的一瞬間,我看見二樓走廊上
晾著幾件衣物,欄杆上還搭著一張早已曬干的舊涼席。

  「隨便隨便,隨便能吃嗎?」

  整個下午我都臥在床上看書。柯南道爾筆下的維多利亞時代著實令人神往。

  更重要的是,窗外的蟬鳴,白得耀眼的世界,一切,都暫時和我無關了。直
到6點多鍾,在母親百般催促下,我才出去吃了晚飯。飯間母親問我嗓子好點了
沒。

  我邊吃邊回答,說的什麽自己都搞不懂。母親又問我下午都在忙什麽。

  我懶洋洋地告訴她:「看閑書呗。」

  母親說:「看啥閑書我不管,先把作業寫完就成。」

  我埋頭喝粥,沒吭聲。母親似乎張了張嘴,但終究是沒說什麽。

  飯畢,母親收拾碗筷。

  奶奶在樓上喊:「林林乘涼啦!」

  我起身就要上去,母親突然說:「也不知道你咋回事兒,整天吊兒郎當、愛
理不理的,我還是不是你媽啊?」

  我愣了愣,吸吸鼻子,還是快步邁出了屋子。

  樓頂涼風習習,分外宜人。

  遠處誰家在放《杜十娘》:「叫聲媽媽你休要后悔」

  ,奶奶搖著蒲扇跟著瞎哼。和奶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我感到眼皮越
來越沈,翻了個身,就睡著了。恍惚間母親似乎也上來了,跟奶奶談著父親的事。

  突然,母親發出嗯的一聲悶哼。我趕忙扭頭一看,母親一絲不挂地撅著屁股,
身后還站著一個人,正是陸永平。兩人連在一起,有節奏地搖動著,制造出淫靡
的聲音。我離他們很遠,又好像很近。對這一切,奶奶卻視而不見,還是自顧自
地唠叨個沒完。我走到母親跟前,叫了幾聲媽,她都充耳不聞。陸永平一臉猙獰
地看著我,越動越快,母親的叫聲也越來越大。我一步步地后退,突然一腳踩空,
只覺身體一輕,就墜了下去。

  睜開眼,星空依舊璀璨,褲裆里卻濕漉漉的。我喘口氣,坐起身來,一旁奶
奶正呼呼大睡。剛出了一身汗,黏糊糊的,我想著應該去洗個澡,卻一仰脖子又
躺了下來。迷迷糊糊似乎聽到大門在響,極其輕微,叮叮咚咚的,像是電影里有
些人家陽台上的風鈴。我倒有個風鈴,猴年馬月表姐送的,卻從來沒有挂過。這
麽想著猛然一凜,我騰地坐起身來,豎起耳朵。只有不遠香椿樹的嘩嘩低語以及
模模糊糊的犬吠聲。

  我不放心地爬起來,走到陽台邊往胡同里瞧了瞧,哪有半個人影。猶豫片刻,
我還是小心翼翼地下了樓,杵在樓梯口聽了半晌——只有自己的心跳聲。

  天蒙蒙亮我就起了床,母親已不見了。上個廁所,又到洗澡間洗了把臉。剛
要出去,一撇臉就掃見了洗衣籃里那條內褲。猶豫了下,我把它輕輕掂起。整個
裆部都是濕的,撲鼻一股濃郁的腥臊。我心里怦怦直跳,老二一下又硬了起來,
趕忙扔下,倉皇而出。臥到床上,好久才平靜下來。也沒啥心思去工地,遂翻出

  《福爾摩斯探案集》,記得已看了大半,那天正好讀到《最后一案》。看到
華生

  在懸崖上聽著震耳欲聾的瀑布聲緬懷摯友時,我只覺胸中震蕩,險些落淚。
夏洛克福爾摩斯怎麽會死呢?當然不會啦,下面就是,每篇篇幅長了許多。雖然
早知如此,但看到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再度現身時,我還是激動得要歡呼雀躍。

  正看得入迷,門被推開,母親探了個頭:「亮著燈在干啥啊,喊你也不應聲。」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揚了揚手中的書。

  母親說:「你還吃不吃飯嚴林?」

  我這才發現窗外已豔陽高照。

  起身出門,母親在院子里洗衣服,手中正搓著那條內褲。我徑直進了廚房。

  老三樣,油餅、雞蛋疙瘩湯、拍黃瓜。我操起筷子夾了塊黃瓜。

  母親在外面笑著說:「年紀輕輕就老年癡呆,趕上你奶奶了。」

  不知道爲什麽,我突然就心頭火起,啪地摔了筷子。

  半晌,母親才問:「咋了?」

  我隔著門簾說:「天天都是油餅湯黃瓜油餅湯黃瓜,吃不煩啊。」

  母親站起身,朝廚房走來:「嚴林我給你說,想吃啥你可以自個兒做。」

  「你是我媽!」我簡直在吼。

  「你媽怎麽了,你媽就得把你像老天爺一樣供著?」母親走到門口,停了下
來。娘倆就隔著門簾站著。母親俏臉通紅,朱唇緊閉,幾縷發絲輕輕垂在臉頰。

  我匆匆撇開眼,盯著她尚帶著泡沫的手:「不吃了!」

  說著掀開門簾,轉身上了樓。母親站在一旁,沒有動。

  到奶奶院樓頂時,母親喊:「嚴林你有本事兒就別回來!」

  奶奶家已經吃過早飯。我到時奶奶正在刷鍋。我在廚房轉了一圈,拿了張油
餅就啃。

  奶奶問:「咋,沒吃飯?」

  我說沒吃飽。奶奶說:「你媽干什麽吃的?

  還有點雞蛋疙瘩湯,給你熱熱。」

  我趕緊點頭。吃完飯,進到客廳,爺爺在捋狼毫,電視里播著《西游記》。
造紙廠關門之后,爺爺做過兩年狼毫,留了點,儲在樓上。上小學時,狗雜老師
們總是委托我從家里捎。初中不練毛筆字之后,我也是好久沒見過這種東西了。
我問爺爺怎麽現在又開始倒騰這玩意兒了。上次腦淤血后爺爺就有點口齒不清了,
他說練練手,對身體恢複好。我也跟著在一邊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一會兒奶奶也進來了,說地里的玉米苗怎麽怎麽不好,草都比人高。

  很快到了晌午。新聞里盡是泛濫的長江水。爺爺咂著嘴,開始老生常談,講
六八年大水時自己如何英勇地搶救公社的豬。奶奶直搖頭,說老伴竟瞎扯,那年
頭哪有那麽大的豬。我兩耳豎起,傾聽隔壁動靜,殷切奢望母親能來喊我吃飯。

  但當然沒有,我有點忐忑不安,又有點決絕的快意。中午奶奶擀了點面條,
吃蒜辣撈面。

  飯間奶奶問我:「不用給你媽打聲招呼?」

  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飯畢,又捋了會狼毫,我實在呆不下去了。奶奶家能
把人憋瘋。那種無處不在的衰老氣味說不出是該敬畏還是厭惡。

  我到工地逛了兩圈,沒找到工頭。說實話,這貨倒挺爺們。見我年紀小,人
也機靈,就總安排些輕松活計給我,工錢「隨時可以預支」。他說「窮苦人家的
孩子,不容易」、「在你身上,總會看到了我曾經桀骜不馴的影子」。他讓我叫
他刀哥,可我沒理他。回來在水塘游了會兒泳,也不盡興。置身水中,淹沒在歡
娛之間,我卻有點心不在焉。在一片呆逼的叫罵聲中,我光著脊梁又到了家里。

  大門反鎖,母親應該在睡午覺。我從奶奶家進去,上了樓。拐到二樓走廊,
眼前晾著洗好的衣物。一旁那些盆栽什麽花早枯成了干柴。院子里靜悄悄的,我
到客廳里坐了會兒,也聽不見母親的動靜。出來后,我徑直進了自己房間,又沈
浸在福爾摩斯的世界中。

  5點多我上了個廁所,母親似乎在廚房忙活著。天不知什麽時候陰了下來,
暮氣沈沈,難怪剛剛悶得要命。我專門進廚房洗了洗手,母親在揉面,準備包包
子。盡管窗戶大開,吊扇轉個不停,廚房里還是熱浪逼人,簡直像進了桑拿房。

  母親連衣裙濕了個半透,垂首間大滴大滴的汗珠滾落在案上。

  「毛巾。」母親頭也不抬,突然說。

  我趕緊到洗澡間扭了條毛巾。

  「嗯」母親揚了揚紅彤彤的俏臉。

  我上前把毛巾敷到母親臉上,仔細抹了一通。完了又搭上香肩,順帶著把脖
子也擦了擦。

  母親哼了幾聲,扭開臉,也不看我:「有個吃就不錯了,你以爲換個樣容易
不把你媽熱死。」

  她周遭升騰著一股濃郁的氣流,說不好是什麽味道,卻讓我臉紅心跳。我不
知道該說什麽,攥著毛巾,傻愣著。

  母親擠了擠我:「去去去,別杵這兒礙事兒。」

  晚飯小米粥,包子,涼拌莴筍。包子是韭菜雞蛋餡兒和豆沙餡兒,母親各拾
了幾個,讓我給隔壁院送去。隔壁掩著門,黑洞洞的,就廚房亮著燈。爺爺奶奶
可能在街上納涼吧。農村有端著碗到外面吃飯的習慣,母親卻幾乎不出去,父親
出事后更不用說。

  飯間,母親問我這幾天在看什麽書。我說福爾摩斯。她問好看不。我說還行。

  她哼了一聲,幽幽地說:「這麽有本事兒,你還回來干嘛?」

  我半個包子塞在嘴里,差點噎住。

  就是這一天,王偉超給我帶來了幾盤磁帶。多是些校園民謠。印象中有羅大
佑的《愛人同志》、老狼的《戀戀風塵》、一個拼盤《紅星一號》以及張楚的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老狼我以前聽過,羅大佑聽說過,至于張楚和《紅星一
號》的諸君那是聞所未聞。王偉超興沖沖地進來,滿頭大汗,藍體恤前襟濕了大
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出一塑料袋磁帶,在床上一張張地鋪陳開,興奮而又
滑稽地指給我看。

  我望著那些色彩陳舊而又眼花缭亂的玩意兒,一時摸不著頭腦。

  接下來就是王偉超的音樂課。他打開錄音機,一張張地輪替、翻面、快進快
倒,喋喋不休,唾液四濺。這是我最早的音樂啓蒙。至今每當我拿到一張新專輯、
聽見一首好歌或者邂逅記憶中的熟悉旋律時,都會想起那個昏暗小屋里年輕而明
亮的眼神。那種饑渴和清澈,那種因快速發育而瘦骨嶙峋的青澀和純粹,以后的
許多年里我再也沒遇到過。

  中午王偉超在我家吃的飯。我難得地和母親多說了幾句,她卻愛理不理。王
偉超一個勁地誇母親做的菜好吃,奉承得近乎谄媚,卻讓她笑得合不攏嘴。王偉
超臨走才提到邴婕。他問我爲毛不問問邴婕。于是我就問了問邴婕。他就告訴我
邴婕去了平陽她父母那兒,要再過幾天才能回來。我說哦。他說哦你媽屄啊哦。

  當晚,我從廚房往樓上扯根線,插上了錄音機。

  還沒放幾首,奶奶就抗議了,說:「這鬼哭狼嚎的都什麽玩意兒,有戲沒,
聽段戲。」

  我假裝沒聽見,結果被一癢癢撓敲得蹦了起來。

  夜深人靜,只剩下星星的氣息。奶奶早已呼呼大睡,我卻支著眼皮,苦苦煎
熬。晚飯又喝了好多水,以便半夜能被尿憋醒。我像個夜游症患者,游走于樓頂、
樓梯口、院子和父母房間外,側耳傾聽。一連幾天都是如此,陸永平似乎再沒來
過。好幾次我都想給母親說不如讓我睡到她的空調房里,但她的一個眼神、一個
動作都讓我的勇氣煙消云散。

  即便如此,記得那天晚上,酷熱把人砸得頭昏腦漲,四肢發軟,空氣仿佛都
在冒煙。躺到涼席上,那團劇烈的岩漿又在我體內翻騰。捏了捏拳頭,神使鬼差
地,我就站了起來。我甚至面對那盞昏黃的月亮打了個哈欠,又輕咳了兩聲。一
路大搖大擺、磕磕絆絆,我都忘了自己還會這樣走路。

  我站在院中,喊了幾聲媽。洗澡間尚亮著燈,但沒了水聲。我耷拉腦袋,抱
條涼席鋪在了父母臥室地板上。母親沖完涼推門出來,嗒嗒嗒的輕微腳步聲由遠
而近。扭頭一瞥,我登時全身僵硬。只見母親一絲不挂,香肩微縮,藕臂掩胸,
步履輕盈,瞬間就進了屋內。母親抬頭撇了我一眼,稍顯訝異,卻似波瀾不驚,
說:「要臉?

  轉過身去。」

  我如夢方醒,急速轉身。窸窸窣窣中,背后傳來幽幽地「上面呆著多舒坦」。
記得后來母親穿得是件藍白睡裙,烏亮秀發披肩,稍顯散亂。幾縷濕發粘在紅霞
飛舞的臉蛋上,清澈眼眸吸納著熒色燈光,再反射出一潭飽滿湖水。至今我看不
懂那樣的眼神,像銀色厚重的風,隽永、豐饒卻又荒誕不經。我坐在涼席上,胸
口砰然直跳,腦子里方寸大亂,頭也不敢抬。望著呆如木雞的我,母親突然噗嗤
一聲,說:「發什麽愣?

  要睡睡床上啊,睡什麽地下。」

  她的話使我瞬間石化,恍然間覺得我的一舉一動,都令自己陷入到了窘迫當
中。

  當時我感覺自己應該特猥瑣、特傻逼。

  我站起來,懷著惶恐的心情趴到了母親床上,就那麽直挺挺、僵硬地趴著。

  一接觸那雙明亮的眼睛,我馬上垂下頭,既羞愧,又害怕。

  不知所措中,我堅難地吐出一句:「空調啥時修的。」

  「重新加雪種了,沒壞。」母親頭也沒抬,手上翻著一本書。

  「你趴著睡啊?」她突然說。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一只手拍在我屁股上,「唉?翻身。」于是我翻身,
燈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不知愣了多久,被鼻翼間萦繞的香氣喚回神來。其時甚不
算晚,牆上座鍾敲響9下,余音缭繞。母親丟開書,把頭枕到我臂彎上,腳趾摩
沙著我的腳掌,不經意地搔著癢癢。我的腿扭來扭去,仿佛爲了使僵硬的身體顯
得活潑,頭也在跟著晃動。

  她被我弄得煩了,索性用雙腳夾住:「皮癢啊,別動。」

  說話間母親似帶著一縷笑意。我動彈不得,朦胧氤氲從身體里蕩漾開來,愉
悅中帶著尴尬。母親卻一臉風輕云淡。

  「媽。」我扭過頭,從睡袍岔口望過去,圓潤豐乳如龐然大物倒扣在上面,
膨脹地躺臥在豐腴肉色中。我深吸一口氣,慌忙撇過頭。

  「咋?」聲音很輕。

  「不咋。」盯著天花板,我少年老成地歎了口氣。

  楞了片刻,母親翻身,用手捧住我的頭,明眸中水霧彌漫,盯著我說:「平
時有這麽乖巧就好了。」

  「我答應了陳老師照顧你的。」這句矯情話溜出嘴時,我卻慚愧的無地自容。

  「好啊,這你自己說的啊,還要每天晚上下來陪媽,你可別反悔。」母親似
笑非笑。我楞了楞,眉頭痙攣著縮成一團,心里已擂響了那通巨鼓。

  「倒還勉強你了,去去去,不情願就滾蛋。」母親胳膊肘拐了我一腳,香氣
怡人。

  「什麽味兒,」我訝異道,「沐浴露這麽香嗎?」

  母親噗哧一笑:「好聞啊?

  狗鼻子你。」

  「好聞,比姥爺的鹵豬腳還好聞。」我由衷說道。

  「滾。」母親輕拍一下我胳膊,又掐我腰眼的肉,「埋汰你媽呢?」

  我說是真香,再聞聞,作勢從腋下嗅至頸間,頓覺鼻腔中乳香四溢。

  母親輕哼一聲,推開我,說:「行了行了,哪有人香水抹那的。」

  躺回原處,手不知該往哪擱,嗓子眼直發癢。母親側過身子躺平,抓過我手
枕在頸脖下,微眯上丹鳳眼。嘴角似撇著一抹輕笑,表情平靜,彷如沈入了深邃
的湖底。母親颚下不斷跳躍著的青色脈絡,通過身體淌進我耳朵里的共振,使我
不得不抬頭死盯著那修長瑩白的脖頸。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我僵直地雙腿一
陣痙攣,神似鬼差地老二就頂到了她髋部。

  母親「嗯」地低呼一聲,睜開眼,詫異地撇了我一眼。隨即挪開了距離。瞬
間我汗就下來了。搞不懂爲什麽,當時非常突然,我確實直挺挺地硬了,那始料
未及的勃起,讓我再次陷入窘迫與慌亂。

  「明兒個早點起。」

  母親也不看我,翻過身去:「睡吧。」
引言 使用道具
ptc077
威爾斯親王 | 2021-2-26 07:45:28

第五章

      早上起來母親已經做好了飯。油餅,雞蛋疙瘩湯,涼拌黃瓜以及一小碟腌韭
菜。我邊吃邊豎起耳朵,卻沒有母親的動靜。收拾好碗筷,輕輕叫了兩聲媽,沒
有回應。我掩上門,出去派完兩圈單。回來時母親已經在洗衣服了,我一眼掃過
去就看到了自己的內褲,不由加快腳步進了房間。接下來幾天,我都沒敢再去父
母臥室。我像只勤奮的蜜蜂,每天早出晚歸,向工頭要了最累的活,干得精疲力
盡。回來后在村口池塘游會泳,再回家吃晚飯,然后跑到樓頂就躺在涼席上懶得
動彈。聽著憂傷的音樂,伴著奶奶的絮叨,卻依然無法入眠。

  記得快八月末,當晚月朗星稀,更是悶熱。我們躺在樓頂,卻像是睡在蒸籠
里。空氣黏在身上,讓人呼吸都困難。母親在樓頂和奶奶聊了會,8 點多就下去
了,問我要不要跟她下去,我支支吾吾,說再陪爺爺奶奶一會。爺爺罕見地呆到
9 點才下了樓。奶奶在一旁搖著蒲扇,一會咒罵老天爺怎麽還不下雨,一會叮囑
我可得小心點別半夜給雨淋壞了。整個大地都亮堂堂的,像是鍍上了一層水銀。

  10點多奶奶也下去了,說是月光太亮,晃人眼。

  沒有奶奶的阻撓,我得以惬意地聽了會兒張楚。這個顧影自怜的瘦弱男人用
仿佛裹在棉被里的聲音唱道:「願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願上蒼保佑糧食順
利通過人民。」我搞不懂這是什麽意思。我更喜歡那首《螞蟻螞蟻》:「想一想
鄰居女兒聽聽收音機,我的理想還埋在土里。」再不就是那首應景的《和大夥去
乘涼》,聽不太懂,但至少這會兒我正在乘涼。頭頂的那片銀色像某種藥劑,滲
入身體里,讓人感到安詳。這麽聽著聽著,我只覺眼皮越來越沈。不知過了多久,
耳畔響起那種叮咚叮咚的風鈴聲。似乎還有腳步聲,貓兒一樣輕。我翻個身,恍
惚間一個激靈,立馬醒了大半。豎起耳朵。腳步聲越行越近,頗爲耳熟。

  我爬起來,蹑手蹑腳地靠近陽台。胡同里有個人,影子被月光壓成一團,汗
衫長褲涼皮鞋,鑰匙鏈都瞅得一清二楚。不是陸永平是誰?他鞋跟磕著地,已經
行至院門外。我咬咬牙,長籲口氣,轉身靠近欄杆,又飛快地縮回了身子。門確
實被叩響了,又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打開堂屋門,出現在院子里,往院門口踱了
幾步,又轉身回到堂屋門口,揚起了臉,不知是賞月,還是牽挂著婵娟下的我們。

  她仰望良久,歎了口氣。院外還在不厭其煩地叩著門,我躲在欄杆后的身子
不由緊了緊。接下來她走到院門口,猶豫片刻,壓低嗓音對著院門外說了句什麽。

  就扭身回了屋,關門,關燈,很快父母房間燈也關了。我背靠欄杆坐下,掃
了眼當空明月,心煩意亂。本來我也想下去,無論如何,父母空調房對夏天的我
來說,誘惑實在太大。然而,那沁人心脾又無處不在的濃郁清香、持久地勃起,
卻總令我膽顫心驚,手足無措。雖然熱浪黏人,我翻了幾次身,還是漸漸阖上了
眼皮。

  畢竟幾天都沒睡個好覺了。

  又是叮叮咚咚的風鈴聲。像是濃厚夜幕里的一根銀針。幾乎條件反射般,我
騰地就坐起身來。大門確實在響,叮叮叮,應該是敲在門框上。也許是風,或者
野貓野狗啄木鳥?我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麽。然而,父母房間傳來了響動。開門
聲。細微輕快的腳步聲。大門似乎開了。推搡碰撞聲。爭執聲。大門闩上了。兩
種腳步聲。腳步停頓了下,幾不可聞的說話聲,像在激烈爭吵什麽。兩種腳步聲
繼續。模模糊糊的關門聲。

  我站起來,又坐下去,躺下去,又爬起來。坐立難安、輾轉反側,心中思緒
萬千。我知道陸永平還會再來,卻沒想到這麽快。也許先前在胡同里一直沒走?

  我又想到那個錦囊走廊,想到聰明的一休,想到一種叫做發散性思維的思考
方式,但在這個悶燥夏夜,它們卻統統無效。約莫十來分鍾后,我還是向樓下走
去。樓梯口聽不到什麽聲音,我小心挪到窗外。男女爭執聲在繼續。

  「到底要干啥你陸永平!」是母親憤怒的聲音。

  「你不開門,我也沒辦法啊鳳蘭。」

  「我不開門是讓你知難而退,現在你知道了,可以滾了。」

  「好好好。」陸永平似乎停止了辨解。

  「干嘛?啊——」母親輕輕叫了一聲,「干嘛你,快起開!一股酒氣你惡不
惡心!」

  極其輕微的扭打聲,若有若無。

  母親驚呼了兩聲,低吼:「陸永平!」

  扭打聲不見了,母親卻連連幾聲驚呼:「再不放開我叫人了。」

  「哥就喜歡你這倔脾氣,鳳蘭。」陸永平似乎氣喘如牛,松開手。

  母親說:「跟你說過不要來了不要來了,你干嘛非要來。啊?」

  「怕啥,沒事兒的。」

  「你是沒事兒。林林最近都不對勁兒了。」

  「盡瞎想,林林那是典型的青春期,叛逆嘛,忽冷忽熱很正常。」

  「我告訴你,陸永平,」母親聲音低了下去,冷冷地:「林林要真出個啥事,
我饒不了你。」

  「姑奶奶,你就放一百個心吧。你哥我也年輕過啊,那啥說白了就跟你們女
同志來那事兒一樣。」

  「閉嘴!」母親似乎憤怒到了極點。

  「說實話,在學校就沒人騷擾你?」半晌,陸永平又蹦出這麽一句,「我不
信。」

  母親冷哼一聲。

  「說實話吧鳳蘭,你家啥情況你還不清楚啊。」陸永平歎了口氣,拍了母親
幾下。

  我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全身靠到了牆上。濃厚廣袤的夜空像一口大鍋。爲啥
還不下雨呢。趕快下雨吧,對不對?奶奶說庄稼都旱好久了。奶奶說這樣下去可
不是法子。

  「扯吧你就,事兒不都是你整出來的?」母親甩開陸永平的手。

  「鳳蘭啊,哥其實也一直挺過意不去。」

  母親沒接話,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

  「哥也不是說因爲借錢非要怎麽怎麽著,而是他媽的……」

  「就是栽贓陷害落井下石呗。」母親冷冷地打斷他。

  許久兩人都沒說話,只有座鍾的滴答聲。

  「哥是太喜歡你了!」陸永平突然說。聲音都在顫抖,整個人像是壓到了母
親身上,引得她一聲驚呼。

  「神經病,快起開。」

  「哥太喜歡你了,哥第一次去你家……」我一愣一愣的,不知道這個陸永平
到底在說什麽。

  「起開,少廢話。」母親不耐煩地打斷他。

  陸永平不再說話,但沒一會兒又忍不住了:「哥是落井下石,但這機會都不
抓住不是楞球嗎?」

  「告訴你陸永平,趁早收手還來得及,別以爲你干啥事兒沒人知道,報應是
不會缺席的。」

  「報應?好好。報應。」陸永平像是很生氣,「哧啦」一下,似是布料被撕
破的聲音。

  我正要推門而入,扭打聲突然戛然而止。突聽「哎哎,疼,啊呀……別別別,
鳳蘭你放、放下、剪刀,」陸永平嘶嘶倒吸著涼氣,嗓子眼似塞進一桶冰,「見
……見紅了都。」

  退回樓梯,我背靠水泥護欄,又不知杵了多久。或許有一個世紀,卻始終聽
不到陸永平出去的聲音。不會是挂了吧?正當我猶豫著是上去還是下去時,樓下
院子響起腳步聲,模糊的說話聲。我抹抹汗,一步步往下走。我想,如果他們發
現,那就再好不過了。有股氣流在我體內升騰而起,熟悉而又陌生。心有不甘?
索然無味?都不確切。

  「你這是何苦呢鳳蘭。」是陸永平的聲音,「剛你說林林,其實很簡單,林
林戀母呗。」

  「別瞎扯。」母親有些生氣,聲音依然冰冷。

  「真的,男孩都戀母,很正常。」

  「是嗎?」

  「當然,你哥好歹也識字。」

  「喲,那你這不跟沒說一樣嗎?還專門提什麽林林。」

  「還是張老師嘴厲害。」

  母親冷哼了聲。

  「也不知是上面嘴厲害,還是下面嘴厲害。」

  「啪」隨即「哎呦」一聲,接著是母親的喝斥:「快滾,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自從想吃你……」陸永平像是湊近了母親耳朵:「哥再吃啥都沒味兒了。」

  「啪」母親似怒極又一巴掌:「少給我汙言穢語,離我遠點!」

  「啊呀。」陸永平又吸著冷氣痛呼連連:「又不是小姑娘,屄屄屌屌不是很
正常嘛,我這還流著血呢,下手忒雞巴狠——」

  「馬上滾出去!」母親顯然怒不可遏,幾乎是低吼,聲音沙啞而尖厲。

  「好好好!你把剪刀放下……鳳蘭。」

  那是我記憶中最熱的一晚。沮喪而失落的汗水從毛孔中洶湧而出,在牆上浸
出個人影。陰沈的天空濕氣騰騰,卻硬憋著不肯降下哪怕一滴水。

  在我準備起身離開時,陸永平說鬧一身汗,打也打了,罵也罵了,要洗個澡。

  母親當然不願意,讓他快點滾。但陸永平一陣嘻嘻哈哈,母親似乎也拿他沒
辦法。

  我剛躲到樓梯下,陸永平就大大咧咧地鑽進了洗澡間。那臃腫的身軀活象一
頭搖晃的黑瞎子,一臉厚厚的贅肉顯露著無比邪惡的神情,圓鼓鼓的小眼睛閃著
陰森森的目光。當他挪動著笨拙的身體時,立刻飄過來一股股令人作嘔的酒臭味。
我至今無法想象,我那親大姨居然跟這貨生了兩個孩子。待洗澡間響起水聲,我
才悄悄上了樓。

  回到樓頂,我趕緊躺下。沒有一絲風,夜幕生生地壓了下來。半空中不知何
時挂了個霧蒙蒙的圓盤,像學校廁所昏暗的燈。我腦袋空空,筋疲力盡,我想我
應該去好好洗個澡,再舒舒服服睡一覺的,不是嗎?于是我就起身,下樓。站在
院子里,我喊了聲媽,作勢就要去推洗澡間的門。母親幾乎是沖了出來,披頭散
發,上身緊裹件碎花大白襯衫,下著青色長褲。在她掀開門簾的一刹那,我隱約
看到背側那道尺長裂口。她一溜小跑,手上攥著件紅色內衣,聲帶緊繃:「媽正
要去洗,落了衣服。」就這短短一瞬,她就擦身而過,進了洗澡間,並迅速關上
了門。然而,這足以使我看到那誇張顛簸的碩臀,以及驚慌失措的眼神,濃郁卻
慌亂。我知道陸永平在里面,胸腔中那團滾燙的熔岩刹那迸裂開來。沖著洗澡間
窗戶,我大吼著,聲音都在發抖:「有空調你不用,是不是有病啊。」轉身進了
廁所,眼淚卻止不住地奔流而出。

  洗澡間沒有任何響動,也沒有水聲,似乎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后來,院子
里陡然響起急切的開門,關門聲,淩亂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我靠著廁所牆壁,攥
緊拳頭,卻發現濕熱的空氣中,自己早已分不清哪是淚水哪是汗水。

       ********************

  幼年時我十分迷戀劇烈的天氣變化。像瞬間的烏云壓頂,迅猛的風,暴烈的
雨,以及豆大的雨點砸到滾燙路面上發出的呲呲呻吟,都能讓我體內猛然升騰起
一種愉悅。

  王偉超進來時淋成了落湯雞。這逼拉著長臉,卻依舊嘻嘻哈哈。母親拿出我
的衣服給他穿。當然,有點小,球衣變成了貼身背心。母親就誇他長得高,又怪
我挑食,說再這樣下去怕就真是小矮人了。其實個頭雖然發育晚,但我當時的身
高好歹處于同齡人的中上水平。她的話讓我産生一種恥辱感,不由漲紅了臉。我
盯著電視沒有吭聲,胸中卻燃起一股烈焰。

  那天的新聞我記憶猶新。長江迎來了第六次洪峰,電視里的水像是要湧出來。
似乎從彼刻起,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汪洋大海了。一群官兵用門板護送兩頭豬,在
齊腰的水中行進了三公里,最后得到了農民伯伯的誇獎。母親和王偉超都大笑起
來,前仰后合。我想憋著,但終究沒能憋住,噗嗤一聲泄了氣,便再也刹不住閘,
直笑得眼淚都湧了出來。王偉超詫異地問:「你個神經病沒事兒吧?」母親撇撇
嘴,說:「甭理他,這孩子反應遲鈍,還歇斯底里。」然后她起身回房備課,到
門口時又轉身叮囑道:「別老想著玩,你倆討論討論功課,天也不會塌下來。」

  王偉超呵呵笑,忙不疊地點頭稱是。我掃了眼母親裙擺下白皙光潔的小腿,
輕輕冷哼了一聲。

  到了我房間,王偉超立馬原形畢露。他說這雞巴天氣,雨點都有龜頭大,差
點把他老人家砸死。說著他操起那個熟悉的塑料袋——應該塞在衣服里,沒落一
滴雨——把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倒在了我床上:幾盤磁帶,一個打火機,還有一盒
紅梅。

  他挑出一盤塞進錄音機里,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這個可是打口帶,從他哥那兒
偷拿的,要我千萬別給弄丟了。這就是我第一次聽《nirvana 》的情形。當還
算美妙的和弦、嘈雜的鼓點、轟鳴的貝司以及夢呓而撕裂的人聲從那台老舊國産
錄音機里傳出來時,我第一反應是關掉它。但轉念想想連英語不及格的王偉超都
能聽,我又有什麽理由拒絕呢。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王偉超則尿急似的,不
停地來回走動。我一度以爲那是聽這種音樂該有的形體動作,直到王偉超拍拍我
,做了一個抽煙的姿勢。我下意識地看了眼窗外,略一猶豫,還是點了點頭。王
偉超自己銜上,又給我遞來一根。神使鬼差地,我就接了過去。接下來王偉超開
始唾液四射,講這個樂隊如何牛逼,他們的磁帶怎樣難搞,又說他哥廣州有門路
,好貨堆積如山。「咱們怕是到死都聽不完。」他興奮地說。

  王偉超爲這個憂心忡忡的夏天編織出一個夢。我徜徉其中,甚至忘記了窗外
的瓢潑大雨。而沒多久,母親推門而入,撕碎了這一切。想來她是打算問問我們
午飯吃什麽,手里還端著一個果盤。噪音牆中柯本操著濃重的鼻音反複哼著一個
詞,后來我才知道,他唱的是《memoria 》。

  母親也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們。她那副表情我說不清楚,
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水底卻又像藏著什麽東西。比如,一眼清泉。王偉超關了錄
音機,屋子里安靜下來。空氣里懸浮著尼古丁的味道,生疏而僵硬。竹門簾把外
面的世界切割成條條細紋,轟隆隆的雨聲傾瀉而入。半晌,母親才說了一句:
「嚴林你過來。」

  我坐在床上,背靠著牆,沒有動。王偉超輕輕踢了我一腳。我感覺煙快燒著
手了,不知該掐滅還是丟掉。

  「你過不過來?」母親又說了一句,輕柔如故。

  我把煙頭丟掉,用腳碾了碾,始終沒有抬頭。

  「嚴林你過來!」清泉終于噴薄而出——母親猛地摔了果盤,一聲脆響,碎
片四濺。一只梨滾到了我的腳下。那是一只砀山梨,至今我記得它因跌破身體而
滲出汁液的模樣。而那股躁動的熔岩又在我體內迅猛地膨脹,沸騰,它迫使我不
得不站起來,面對身著翠綠色貝貝裙的母親,吼道:「少管我的事,管好你自己
吧!」

  母親紋絲未動,像是沒有聽到。我起身,從她身旁掠過,直到躥入雨簾中鼻
間尚游蕩著一絲熟悉的清香。

  然而我從小就是個不可救藥的人,我多麽善于察言觀色啊。很少有什麽能逃
出我的目光。那一瞬間母親清澈的眼眸激起了幾縷波瀾,以瞳仁爲中心迅速蕩開,
最后化爲蒙蒙水霧。我說不好那意味著什麽,震驚?慌亂?抑或傷心?「龜頭」
大的雨點劈頭蓋臉,我感到渾身都在燃燒,手腳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

  那個下午我和王偉超是在台球廳度過的。他不住地罵我發什麽神經,又安慰
我回去乖乖認錯準沒事。我悶聲不響地搗著球,罕見地穩準狠。四點多時他又帶
我去看了會兒錄像。盡管正門口挂著「未成年人禁入」的牌子,但在粗糙的熒光
照耀下,煙霧缭繞中,熠熠生輝的盡是那些年輕而饑渴的眼神。到現在我也說不
準放的是什麽片子,不過想來,九十年代三線小城的破舊錄像廳里又能放些什麽
狗屁玩意呢?當身材粗犷的西方女人帶著滿身的雪花點盡情地叫著「oh yeah 」
時,我和王偉超都情不自禁地撸起管來。射精的一刹那,一張恬靜秀美的臉龐浮
現在我腦海中。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和惶恐,八爪魚一樣將我緊緊
纏繞。

       ********************

  雨一旦落下便沒完沒了。街面上渾濁的積水總讓我想到水城威尼斯。爺爺的
風濕病變得嚴重,母親大半時間都呆在隔壁院里。我多少松了口氣。一連幾天我
和母親間都沒有像樣的對話,好幾次我嘗試著去碰觸那雙熟悉的眼眸,都半途而
廢。有時候我甚至期待母親能打罵我一頓,而這好像也是奢望——她對我的唯一
態度就是視而不見。這讓我滿腔憤懑,卻又焦躁不安。

  晚上躺在床上,我輾轉反側,連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都那麽怅然若失。而徹
夜喧囂的蛙鳴,更像是催命的鼓點,逼迫我不得不在黎明前的半睡半醒間把這些
聒噪者炖了一遍又一遍。

  一天吃晚飯時,奶奶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在母親的輕聲安慰下,她像個小
孩那樣抽泣著說他們都老了,不中用了,但庄稼不能荒啊,地里的水都有半人深
了,這可咋整啊?母親愣了愣,說她一早去看看。奶奶直搖頭:「你搞不來,六
畝地哪塊不得剜條溝啊。」我說:「我去吧。」奶奶白了我一眼。在一片靜默中
,大家吃完了飯。母親起來收拾碗筷時,一直沒吭聲的爺爺口齒不清地說:「西
水屯家啊,讓他姨夫找幾個人來,又不費啥事兒。」

  我像被針扎了一下,嗖的從凳子上蹦了起來。

  奶奶詫異地掃了我一眼,說:「哎喲,看我,咋把這茬忘了?」

  母親頭都沒抬,倒菜、捋筷、落碗,行云流水。

  見母親沒反應,奶奶似是有些不高興,哼道:「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拉不
下臉,那我去。」

  母親端起碗,向廚房走去。我趕忙去掀門簾。母親卻停了下來,輕聲說:
「一會兒打個電話就行了。」我瞟了一眼母親,心又開始揪起來,一如這個悠郁
的雨季。

  第二天陸永平果然帶了四、五個人,穿著膠鞋、雨披忙了一上午。午飯在我
家吃,當然還是鹵面。飯間,紅光滿面的陸永平噴著蒜味和酒氣告訴我:「小林
你真該瞧瞧去,田里盡是鲫魚、泥鳅,捉都捉不完啊。」對于一個孩童習性尚未
完全褪去的青春期少年而言,這的確是個巨大的誘惑。我不禁想象那些高蛋白生
物們在玉米苗和豆秧間歡暢地游曳嬉戲。那一刻,哪怕是對陸永平的厭惡和憎恨,
也無法抵消我的心癢難耐。然而母親從院子里款款而入,淡淡地說:「這都要開
學了,他作業還沒寫完呢。」

  我抬頭,立馬撞上了母親的目光,溫潤卻又冰冷。這讓我沒由來地一陣惱怒,
又覺面紅耳赤,整個人像是一團火。

       ********************

  雨終于在一個傍晚停了下來。西南天空抹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整個世界萬籁
俱靜,讓人一時難以適應。空氣里揮發著泥土的芬芳,原始而野蠻。曾經嬌豔如
火的鳳仙花光禿禿地匍匐在地,不少更是被連根拔起。大群大群的蜻蜓呼嘯著從
身前掠過,令人目眩。我站在院子里,看著眼前嶄新的一切,竟有一種生疏感。

  就是此時,陸永平走了進來。他穿著白襯衫、西裝褲,皮鞋擦得锃亮,讓人
陡升一種厭惡。

  「你媽呢?」他開門見山。我用腳扒拉著鳳仙花莖,假裝沒有聽見。這人自
顧自地叫了兩聲「鳳蘭」,見沒人應聲,就朝我走來:「小林,吃葡萄,你姨給
拾掇的。」陸永平遞來一個碩大的食品袋。我不理他。

  「咱爺倆得唠唠,小林,趁你現在不學習。」陸永平笑著,語氣卻不容置疑。

  我轉身就往房間走,頭也不回:「跟你沒啥好說的。」

  我躺到床上,隨手打開錄音機,這癞皮狗也跟了進來。他把食品袋放到書桌
上,在屋里溜達了一圈,最后背靠門看著我。柯本殺豬一樣叫著,讓他皺了皺眉。

  我枕著雙手,眯縫著眼,強迫自己去追尋音樂的軌迹。也不知過了多久,當
我以爲他已離去時,一個人影在眼前一晃,屋子里安靜下來。

  「讓你小點聲,聽不見?」陸永平在床頭坐下。

  我冷哼一聲,翻了個身,柯本就又叫了起來。這次陸永平起身,一把拽下了
插頭。

  「混蛋!」我騰地坐起來,捏緊了拳頭,兩眼直冒火。

  陸永平卻根本不理我,他嘿嘿笑著說:「也就是你,換小宏峰,換你姐試試,
老子一把給這雞巴玩意兒砸個稀巴爛。」

  「你試試?」我咬咬牙,憋了半晌,終究還是緩緩躺了下去。

  「來一根?」陸永平笑嘻嘻地給自己點上一顆煙:「來嘛,你媽又不在。」

  「你到底有雞巴啥事兒?」我盯著天花板,不耐煩地說:「沒事趕緊滾。」

  「也沒啥事兒,聽說你又惹你媽生氣了?」

  「關你屁事!」一種不祥的預感。

  「就說這抽煙吧,啊,其實也沒啥大不了,但再咋地也不能抽到你媽跟前吧?

  搞得姨夫都成教唆犯了。「

  陸永平輕描淡寫,我的心卻一下沈到了谷底。說客!母親竟然讓這貨來給我
做思想工作?!我感到渾身的骨節都在發癢,羞憤恥辱穿插其間,從內到外把我
整個人都點燃了。「你算什麽東西,滾!」我一下從床上蹦起來,左掌心那條狹
長的疤在飛快地跳動。

  陸永平趕忙起身,后退了兩步,笑眯眯地直擺手:「好好好,我不算東西,
你別急,什麽狗脾氣。」說著他轉身往院子里走去,不到門口又停下來:「你零
花錢不夠用就吭聲,放心,咱爺倆的秘密,你媽不會知道。」他吐了個煙圈,又
撓了撓頭,似乎還想扯點什麽。但他已經沒了機會。我快步躥上去,一拳正中面
門。那種觸覺油乎乎的,惡心又爽快。目標「呃」的一聲悶哼,肥碩的軀體磕到
木門上,發出「咚」的巨響。我毫不猶豫地又是兩腳,再來兩拳,陸永平已經跪
到了地上。至今我記得那種感覺,暈乎乎的,好像全部血液都湧向了四肢。那一
刻唯獨欠缺的就是氧氣。我需要快速地呼吸,猛烈地進攻。然而我是太高估自己
了。陸永平一聲怒吼,便抱住我的腿,兩下翻轉,我已被重重地撂到了床上。我
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陸永平反摽住了胳膊。血管似要炸裂,耳畔只剩隆隆的呼
嘯,我嘶吼著讓陸永平放開。他說:「我放開,你別亂動。」雙臂上的壓力一消
失,我翻滾著就站了起來,陸永平已到了兩米開外。

  想不到這個不倒翁一樣的貨色動作如此敏捷——左手捂住臉頰,兀自喘息著:
「真行啊,你個兔崽子。」

  等的就是這一刻,我飛步上前,使出全身力氣,揮出了一拳。遺憾的是陸永
平一擺頭,這一擊便擦嘴角而過,青春的力量幾乎都釋放到了空氣中。不等回過
神,我整個人已被陸永平狗熊一樣抱住,結結實實按到了床上。我拼命掙扎,雙
臂揮舞著去撓陸永平的臉,卻被他一把掐住。

  「媽勒個巴子的,你個兔崽子還沒完了。」陸永平肥臉憋得通紅,說著在我
背上狠狠拍了一下。疼痛漣漪般擴至全身,讓我意識到敵我之間的差距。就那一
瞬間,眼淚便奪眶而出,躁動的力量在體內蹭蹭上竄,我咬緊牙齒低吼:「陸永
平,不弄死你老子不姓嚴!」

  陸永平松開我,吐了口唾沫,邊擦汗邊大口喘息。半晌,他歎了口氣:「都
這樣了,咱今天就把話說開。嚴林你瞧不起我可以,但你不能瞧不起你媽!她爲
這個家遭了多少罪,別人不清楚,你個兔崽子可一清二楚!」

  我的臉埋在涼席里,只能從淚花的一角瞥見那只遍布腳印的皮涼鞋在身旁來
回挪動。

  「你憑什麽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哼哼。」陸永平冷笑兩聲,點上一
顆煙:「啊?女人我見多了,你媽這樣的,可以說——沒有!你瞧不起她?」

  這時大哥大響了,陸永平接起來叽里呱啦一通后,對我說:「你自己想想小
林,你摸著自己的良心想想!廢話我就不多說了。」

  「裝你媽屄犢子,還不都是你驢日的害得!」興許是眼淚流進了嘴腔,感覺
自己的聲音都溢滿嘲諷地鹹味。

  陸永平顯然愣了愣,半晌才說:「大人的事兒你懂個屁。」

  我冷哼一聲,不再說話,身下的床板傳達出心髒的跳動,年輕卻茫然無措。

  陸永平在屋里踱了幾步,不時彎腰拍打著褲子上的汙迹。突然他靠近我,抬
起腿,嗡嗡地說:「你瞅瞅,啊,瞅瞅,燙這麽大個洞,回去你姨又要瞎叽歪了。」

  他的臉頰腫得像個蘋果,大鼻頭汗津津的,嘴角還帶著絲血迹,看起來頗爲
滑稽。

  我這麽一瞥似乎讓他意識到了什麽,陸永平摸摸臉,笑了笑:「你個兔崽子
下手挺黑啊,在學校是不是經常這麽搞?」這麽說著,他慢條斯理地踱了出去。

  院子里起初還有響動,后來就安靜下來。我以爲陸永平已經走了。誰知沒一
會兒,他又嗒嗒地踱了進來。背靠窗台站了片刻,陸永平在床頭的凳子上坐下,
卻不說話,連慣有的粗重呼吸都隱匿了起來。屋子里靜悄悄的,街上傳來孩童的
嬉鬧聲。我右臉緊貼涼席,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趴在床上,渾身大汗淋漓,頭腦里
則是一片汪洋大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我終于不堪忍受,下決心翻個身時,陸永平站了起來:
「我跟你媽啥事兒沒有,信不信由你,這事到此爲止。」干脆利落得讓我懷疑自
己的耳朵。走到院子里,他還不忘回頭來一句:「再惹你媽生氣,我可饒不了你。」

  「還有,」他頓了頓:「那葡萄可熟透了,要吃趕緊的。」

  「滾!」盡管咬牙切齒,洶湧澎湃地淚水,再次印證了我的無力。許久我才
翻個身,從床上坐起,卻感到渾身乏力。記得當時天色昏黃,溜過圍牆的少許殘
陽也隱了去。我站起來,整個人像是陷入一團棉花之中。

       ********************

  開學前幾天我見到了父親。因爲剩余刑期不滿兩年,暫時還沒轉執行,繼續
收押在看守所。聽母親說,可能會由看守所代爲執行。

  當然,看守所也好,監獄也罷,對年少的我而言沒有區別,無非就是深牢大
獄、荒郊野外、醒目的紅標語以及長得望不到頭的圍牆。父親貌似又瘦了些,也
許是毛發收拾得干淨,整個人看起來倒是精神抖擻。一見我們,他先笑了起來,
可不等嘴角的弧度張開,熱淚打著轉就往下滾。隔著玻璃我也瞧得見父親那通紅
的眼眶和不斷抽搐的嘴角。而亮晶晶的臉頰閃耀著稀釋光陰的淚痕,和他身后牆
上庄嚴肅穆的剪貼大字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之中。時至今日,每當提到
「父親」這個詞,首先浮現在我眼前的就是上述形象。這讓我想到羅中立那幅著
名的《父親》——他有一個溝壑縱橫的父親,我有一個淚光盈盈的父親。

  興許是我們的再三叮囑起了作用,又興許是狹長局促的會見室釋放出一種逼
仄的威嚴,奶奶死死捂著嘴,硬是沒哭出聲。爺爺拄著個拐棍,渾身直打擺子。

  我趕忙上去扶著,生怕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母親遠遠站在后面,不聲不響,
像個局外人。

  倆老人拿著話筒,一把鼻涕一把淚,也沒說出什麽像樣的話。等時間浪費得
差不多了,奶奶把話筒遞給了我。我顫抖著叫了聲「爸」,發現自己也成了淚人。

  父親似乎沒啥要給我說的,叫了幾聲「林林」,抹了兩把淚,讓我把話筒給
母親。

  母親卻沒有接,她轉身走了出去。就那一瞬間,父親嚎啕大哭起來,把身下
的桌子錘得咚咚作響。身后的兩個獄警趕忙采取行動,這才遏制住了該犯人的囂
張氣焰。結果就是會見就此結束,反正時間也所剩無幾。臨走,父親叮囑我要照
顧好母親,別惹她生氣。被押離會見室時,他還一步一回頭,嘴里也不知道嘟囔
著什麽。此情此景讓奶奶再也按耐不住,鬼哭狼嚎的戲碼終究沒能避免。

  一路沈默無語。等陳老師一走,奶奶就抱怨起來,說母親不近人情,「和平
再有錯,那也是你丈夫」。爺爺也不知是不是支撐不住,「咚」地一聲就跪到了
地上,說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求」母親千萬要「原諒和平」。母親和我一起
手忙腳亂地把他老人家攙了起來,撇過臉,卻不說話。許久她才歎了口氣,輕輕
吐了一句:「你們這都是干啥啊。」時值正午,烈日當頭,夏末的暑氣參雜著一
絲不易覺察的微涼。我一抬頭就瞥見了母親那兩汪晶瑩欲滴的眼眸,瓦藍瓦藍的,
沒有半縷殘云。

       ********************

  九八年抗洪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三件事:第一,長者提到胸口的褲腰帶;

  第二,那頭幸運的、被廣大官兵精心呵護的豬;以及第三,前前后后搞了三
次的赈災募捐。其他年級不知道,初三學生每人至少10塊,三次就是30. 爲此不
少家長到學校抗議:爲啥是我們給別人捐款,而不是相反?也有同村村民來找母
親。

  起初母親只是微笑應付,找教務處協商,后來迫不得已就把問題反映到了教
委。

  在各方壓力下,第三次募捐宣告流産。

  記得就是募捐流産后不久,一場姗姗來遲的冰雹裹挾著夏天不甘示弱的暴戾
突襲了這個西部小城。自行車棚塌了大半,籃球架也橫七豎八地躺了一操場,遍
布積水的校園讓人想起末日降臨前的索多瑪城。即便門窗緊閉,還是有不少雨水
擠了進來。我們把桌子並到一起,點起了蠟燭。一種難言的喜悅合著窗外的電閃
雷鳴在燭光間興奮地舞蹈。這是一種年輕式的愚蠢,一種難能可貴的孩子氣,好
在晚自習放學前喪心病狂的大雨總算放緩了一些。老師抓住機會,宣布立馬放學。

  走廊里擠滿了學生家長,校園里的水已經淹到了膝蓋。唯一的光源就是手電
筒,當然,還有不時劃過夜空的閃電。我站在嘈雜的人群里,看著水面上來回穿
梭的各色光暈,恍若置身于科幻電影之中。正發愣肩膀給人拍了一下,我回頭,
是母親。她遞來一把傘,示意我跟著走。那天母親穿了套灰白色的棉布運動衣,
腳上蹬著雙白膠鞋,在灰蒙蒙的夜色里閃耀著清亮的光。她像條水蛇,游蕩過擁
擠的人流。我雙手抱臂,亦步亦趨,渾身卻直打哆嗦。到了樓梯口,母親倒出一
雙膠鞋,讓我換上,完了又變戲法似的拎出一件運動衫。我一把拽過去,穿上。

  母親笑盈盈地看著我:「還以爲你不知道冷呢。早上咋給你說的?」

  那晚我和母親在教職工宿舍過的夜。至今我記得操場上的汪洋大海——手電
似乎都探不到頭。我們在齊膝的水中「嘩嘩」而行,海面上蕩起魔性的波瀾。我
禁不住想象,在遠處,在那隱蔽的黑暗中,是否潛伏著不知名的神秘巨獸?

  宿舍里也是黑燈瞎火。母親拿著手電一通亂晃后,終于摸到了燭台——其實
就是啤酒瓶上插了根蠟燭而已,火柴卻怎麽也劃不著。我接過去,這才發現母親
小手冰涼,肩膀都濕了大半。毫無疑問,她是專門從家里趕來的。我鼻子一酸,
感到一支隱秘的鼓槌在心頭敲起。也許是受了潮,火柴確實不好起火,我擦了一
根又一根,開始焦躁不安。母親噗哧笑了出來,伸手說:「笨,還是我來吧。」

  我躲開她,悶聲不響,手上卻越發使勁。那一刻,我在頭腦里把物理課本翻
了個遍,卻對眼前蒼白的現實毫無助益。所幸老天有眼,也不知過了多久,火終
究還是讓我給點著了。當微弱的燭光亮起時,我在床沿坐下,發現自己早已大汗
淋漓。

  母親走過來,摸摸我的額頭,柔聲問:「怎麽了?」我別過臉,梗著脖子,
卻吐不出一個字。那團如同燭火般微弱卻又溫暖實在的氤氲圍繞在周圍,散著淡
淡的清香,讓我禁不住要屏住呼吸。

  教職工宿舍樓新建不久,房間不大,好在配有獨立衛生間。母親早年分配過
住房,原則上不再配給宿舍,但打著小舅媽的名義好歹申請下來一套。平常兩人
合用,也就睡睡午覺,晚上很少留宿。小舅媽開火做飯那陣我來過幾次,無奈消
受不起她那精湛廚藝,再也不敢貿然踏進半步。我胡亂抹把臉,洗洗腳就上了床。

  衛生間響著輕微的水聲,隨著母親的動作,不時會有一個巨大的黑影從眼前
掠過,戳到天花板上。母親出來時上身只剩一件粉紅色文胸,我掃了一眼,立馬
別過了頭。其實背著光,也看不清什麽,我只記得那光潔圓潤的肩頭被燭光鍍上
了一層青銅色,溫暖卻又讓人嗓子眼發癢。見了我的反應,母親啧啧一聲,似是
要嘲諷幾句,卻突然沒了下文。半晌她才上了床,已經穿了一件棉t 恤。單人床
空間有限,擠一擠兩人還湊合。我挺屍一般緊貼牆躺著,連呼吸都那麽直挺挺的。

  母親在旁邊坐下,一聲不吭地盯著我看。

  老天在上,那一分一秒就像在針尖上一樣難捱。在我幾乎要忘記怎麽呼吸的
時候,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小手緊拽我的肩膀,連身下的床都在發抖。這種金
燦燦的笑令我至今難忘。一時間,井噴的歡愉爬滿光暈,再被燭光灑向房間的角
角落落。在我惱羞成怒的抗議下,母親才停了下來——她幾乎要斷了氣:「你,
不用,枕頭啊?」

  「不用。」我哼了一聲。

  「真不用?」

  「真不用。」說完,我僵硬地笑了一下。

  「不用好,不用我可就舒服了。」母親大大咧咧地躺下,不再搭理我。良久,
她又彈了彈我的肚子:「就這麽睡啊?」我愣了愣才坐起來,去夠腳頭的涼被,
不想屁股被母親輕踢了一腳:「哎,褲子不脫?」我扭頭掃了一眼,母親枕著雙
手,二郎腿高高翹起,滿臉的戲虐。老實說,是闊別已久的戲虐。

  「看什麽看?你個小屁孩還一本正經。我是你媽,你渾身上下我什麽沒見過,
還怕我看?」母親晃著腳,聲音松弛得像發酵的面粉。我這才發現她的半截褲腿
都是濕的。

  我脫掉褲子,迅速鑽進了涼被里。母親輕笑兩聲,起身吹滅了蠟燭。我依舊
直挺挺地躺著,但不用余光也知道,母親正在脫褲子。然后她進了衛生間,很快
就又出來,在我身旁躺下。母親把涼被提到胸口,扭臉問我:「冷不冷?」我搖
了搖頭。母親呸了一聲:「說話,黑燈瞎火誰看得見?」我只好說不冷。母親又
是兩聲輕笑,抬起脖子,把枕頭往我這邊挪了挪。我當然也不再客氣。母親砸了
砸嘴,幽幽地說:「要臉?」輕盈的氣流拂在臉上,潮濕溫熱,柔軟香甜,我不
由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至今無法想象那一晚是如何煎熬過去的。我把自己繃得像塊案板上的鹹魚干,
甚至——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自己能無限縮小,成一條直線,成一點。可即便
如此,恐怕也無法避免碰觸到身旁的母親。那種光滑與柔軟,那種仿佛能穿透被
子的肉與肉的摩擦聲,像黑暗中的火石,不時地擦亮我不知所措的腦海。而富麗
堂皇的肉體閃耀著瑩瑩白光,穿透無邊夜幕而來,卻讓我愈加燥熱難耐。我只好
轉身背對母親,把臉貼到牆上,總算得到了一絲冰冷的撫慰。模模糊糊要睡著的
時候——當然,也有可能是睡著又醒來,我隱約感覺到母親從床上爬了起來。若
有若無的腳步聲后,傳來一陣嗤嗤的水聲。就那一瞬間,我立馬清醒過來。那泡
尿好長,起初很沖,后來淅淅瀝瀝的,最后伴著母親輕微的哼聲才宣告結束。母
親又在我身旁躺下,我卻再也睡不著,連窗外的雨聲都變得那麽真切。

  雨總算停了。我目所能及的地方卻是一片汪洋大海。我在水中穿行,像那些
以捕魚爲生的祖輩們曾經不得不做的那樣。然而我是怯懦的,我意志不夠堅定,
我多麽渴望能有一塊舒適的陸地啊。好在老天有眼,在曆經了不知多少跋涉之后,
終于,一塊肥沃的土地出現在我面前。是的,上天恩賜的美食。我欣喜若狂地親
吻這片土地,撫摸每一頭憤怒的麥穗,還有那座庄園——雪白的圍牆,肅穆的門
庭,富麗堂皇!我沖進去,歡喜地嚎叫。我要覽遍每一個華麗的房間。然而事實
證明,這座庄園是一個迷宮,擁有無限多卻一模一樣的房間。我穿梭其中,早已
失去了審美乃至時間的概念。直至有一天,一個女人出現在我面前。她似乎和整
個房間融爲一體,修長的脖頸繃出一條柔美的弧度,肥碩的圓臀高高撅起。這幾
乎是怪異的,無論從空間構造還是時間邏輯上看。我走上前,輕輕拍了拍那個屁
股,肉浪滾滾,真真切切。而股間的赭紅色軟肉濕淋淋的,像一朵奇異的花。迫
不及待地,我脫了褲子,就挺了進去——胯下的老二就像硬了一萬年那麽久。一
時興奮的火花在腦垂體上竄動,身前的女人也發出誘人的呻吟。我越挺越快,女
人的聲音也越發高亢。突然,她扭過頭來,或者說她的臉終于浮現了出來——是
母親!

  睜開眼時,天已蒙蒙亮。沒有時間概念。也聽不見雨聲。而我,正擁著母親,
胯部頂觸著一團柔軟。這讓我一個激靈,頭發都豎了起來。小心撤出身子,平躺
好,我才松了口氣。扭頭看了母親一眼,她似乎還在夢中,烏黑秀發散在枕間,
涼被下的身體尚在輕輕起伏。我對著天花板瞪了好一會兒——這是我糖紙般缤紛
的童年養成的嗜好之一,也沒瞪出什麽來,甚至沒能讓我從方才的夢中緩過神。

  我擦擦汗,又掃了母親一眼,她確實還在夢中,你能聽到輕輕的鼾聲。神使
鬼差地,我就湊了過去。撲鼻一股濃郁的清香,而秀發間裸露出的少許白皙脖頸
在眼前不斷放大,讓人禁不住想要親近。涼被下的胴體也升騰起溫軟的氤氲,似
乎經過一夜雨水的澆灌正蓬勃開來。我哆嗦著貼上了母親的身體,胯下那股青春
的力量像是要把內褲撐破,再不找個落腳點下一秒就會血肉橫飛。

  這樣一個淩晨對任何人來說恐怕都會永生難忘。直到把硬得發疼的老二抵上
那團肥熟的柔軟,我才稍安幾許。而汗水已浸透全身,涼被緊貼下來,整個人像
是置身于蒸籠之中。如同過去數個周末的早晨,我挺動胯部,輕輕摩擦起來。只
是這一次,對象是我的母親。我把臉攀在母親肩頭,眼睛死死盯著那朵晶瑩的耳
垂,雙臂僵硬地癱直著,只有胯部處于運動狀態。堅硬的海綿體在兩瓣圓球間不
安地試探后,終于滑入了股縫間。只感到一團軟肉在輕輕地擠壓,我幾乎要叫出
聲來。伴著細微的滋滋聲,我越動越快。至于聲音來自何處,我也說不好。股間?

  涼被與身體間?亦或床鋪本身?又或許根本就沒有聲音呢?啊,我記不清了。

  總之,當那種在人的一生中注定會被一次次追尋的快感劃過脊椎骨時,我才
感到渾身的酸痛。

  濕漉漉的褲裆尚抵在母親屁股上,蜷縮的膝蓋感受著母親大腿的圓潤與光滑。

  而不安,像是早早安置在天花板上的網,已將我牢牢罩住。就在此時,母親
哼了一聲,緩緩翻了個身。我迅速撤出身子,隨著一波熱氣流從被窩里沖出撲鼻
的杏仁味。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氣不敢出,真的像塊鹹魚干。母親卻沒有動
作。

  許久,我才撇過臉,偷偷掃了一眼。母親雙目緊閉,呼吸悠長,似乎仍在睡
夢當中。
引言 使用道具
ptc077
威爾斯親王 | 2021-2-26 07:46:36

第六章

  足足有一周,汪洋大海才漸漸干涸,變成了一潭巨大的沼澤。

  地勢高的地方重又冒出綠芽,正中央的龐大墳丘更是郁郁蔥蔥,連伫立其上
的幾株僵死老樹都生機煥發。還有那些橫七豎八的籃球架,我們用了好幾節體育
課才把它們一一扶起。我清楚地記得,好幾張籃板背面都鋪上了一層野菇菌,密
密麻麻,像是傾瀉而出的人腦。

  不知從何時起,校園里開始流傳一則異聞:操場上的地下屍骸已飽吸靈氣,
靜待複活。理所當然地,很快就有人聽到了鬼叫,目睹了鬼影。

  謠言在玩樂間成爲真理,以至于一天早自習后我們發現連綿起伏的數個墳茔
都被插上了帶血的衛生巾。爲此教務處專門張貼通知,並下發到各班,教誨祖國
的花朵們要加強科學素養,抵制封建迷信。家屬卻不滿意,執意要捉拿真凶。由
此展開了曆時一個多月的校內大盤查。結果當然不了了之。然而那種迥異的氛圍
像是注入枯燥校園生活中的一支興奮劑,在痙攣的余韻消散后悄悄沈澱于肌體記
憶之中。作爲一個傳說,此事在以后的日子里注定會被我們時常談起,用以活躍
氣氛,或者確切地說——填充歲月在彼此間造就的生疏和隔閡。

  另一則流言就沒那麽走運了,雖然也曾風光一時,但如今怕是再沒人會想起。

  冰雹后的某個中午,蹲在小食堂門口吃飯時,一個呆逼激動地說:「出大事
兒啦!」

  大夥埋頭苦干,沒人搭茬。

  這逼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真的出大事兒啦!地中海被干死了!」

  我們這才抬起了頭。

  他咧著嘴,口水都流了出來:「遍地是血,怕是活不了了。」

  衆逼紛紛冷笑,這逼急了:「騙你們被驢日好吧?傻逼地中海老牛吃嫩草…

  …「聲音低了下去,卻在發抖:」騷擾一個女教師,被家屬開了瓢,那個血
啊。「

  一下子我們都興奮起來,簡直要歡呼雀躍。在對地中海表示深切「同情」后,
話題很快轉向女教師,具體說是她的奶子和屁股。啊,不好意思,我們總是那麽
饑渴。

  幾天后,隨著信息的進一步豐富以及借助我們超人的想象力,人物、事件、
過程都變得豐滿起來。有人甚至據此寫了一篇黃色小說,一度在男生間廣爲流傳。

  地中海是教務處副主任,主抓財務,按理說不管紀律。但傻逼偏偏愛瞎逛,
瞅誰不順眼輕則一頓訓斥,重則寫檢查叫家長,是爲校園厲鬼。其實此人和我家
也頗有些淵源——確切說是他父親。在城里上小學那陣,這位喬老師教我們數學
和音樂。而若干年前,他同樣是母親的恩師。喬老師家就在西水屯,印象中有好
幾次,父母沒空、爺爺奶奶又不方便,都是他捎我回家。至今記得他那輛鈴木小
踏板,黑煙滾滾,嗡嗡作響,跑起來還沒瘸子走路快。還有他家二樓的鴿子——
有幾百只——撲騰起翅膀來,像層厚重的云,實在令人豔羨。以至于上初中后我
很難把地中海和那個和藹可親的老頭聯系起來——后者連毛發都那樣濃密。

  至于受害人,據小道消息,是教務處的一位已婚女教師。具體是哪個,誰也
說不好。我們沒事就跑到教職工櫥窗前研究一番,最后手里握了好幾套可供選擇
的意淫方案。后來也有說法聲稱不是騷擾,而是通奸。我們當然不相信竟有人願
意和地中海通奸,但「通奸」這個詞無疑更讓人興奮。據說,兩人經常在辦公室
搞,一搞就是昏天暗地,以至于女教師忘記了回家。她丈夫餓得受不了,就跑到
學校來,正好捉奸當場。還有什麽好說的呢,苦主操起板磚就開了地中海的禿瓢,
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開。

  「如果不是110 ,」呆逼們信誓旦旦:「我們就永遠失去可敬的地中海啦!」

       ********************

  說來也怪,對我而言,初三生活除了忙碌,所剩無多。依稀記得一個周末的
午后,我們在雜草都有半人高的操場上踢出來幾條一尺來長的大鲫魚。表面光鮮,
另一面卻被蛆蟲蠅蟻叮咬得面目全非。可操場上怎麽會有魚呢?或許有時候,記
憶也不可靠吧。然而,那長期被雨水浸泡而起皺的地表在烈日暴曬下崩開的條條
裂紋,那依舊茁壯茂盛、根莖卻在偷偷泛黃的野草,卻都又曆曆在目。還有我們
翻開鲫魚時嗡嗡而起的黑色蠅群,總是攜著讓人頭皮發麻的躁動時不時地溜出我
的腦海。教室里的魚腥味似乎成了常態。

  僅僅一個暑假,干癟的少女們都挺起了胸膛。我總是不經意地發覺各種褲縫
間殘留的褐色汙迹。它們包裹著稚嫩的臀部,隱秘又讓人惡心。當時大街小巷都
刷著紅桃k 的廣告,有個傻逼煞有介事地告訴我們:「知道女的爲啥要補血嗎?

  她們每個月都要流好幾桶,你說浪費不浪費?「

  邴婕卻姗姗來遲,詢問王偉超,他也不知情。直到開學一周后,她才又出現
在課間的陽台上。白襯衫,火紅的背帶褲,高高翹起的馬尾,閃亮輕盈,一切如
故。只是柔弱的眉宇間會不經意地浮現出一絲陰霾,在一縷清風拂過后又消失得
無影無蹤。我遠遠地看著,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開學后母親帶高一,倒是清閑了許多,偶爾我也會找母親蹭飯吃,被小舅媽
逮住兩次后,就再也不去了。我無法想象她當著衆親戚的面,擰著我的耳朵說:
「這林林啊,離開他媽怕是沒法活了,羞不羞啊。」這樣一來,我恐怕真的沒法
活了。理所當然,我也就沒時間再去工地。記得開學前一天,母親在被財務處告
知學費已繳清,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撇我一眼后,說:「等著!晚上回去再跟你
算賬。」如你所見,當天吃過晚飯,在樓頂乘涼時,我親愛的老媽子「嚴刑逼供」

  了三個半時辰。軟硬兼施糖衣炮彈那套她學不來,無非就是「坦白從寬抗拒
從嚴」。

  我當然是臨死不屈,堅決捍衛了一個英特耐雄納爾的頑固本色及優良品格。

  最后母親撇撇嘴:「你就犟吧,一頭倔驢!」說這話時,卻再已難掩那抹笑
意。

       ********************

  再次見到陸永平已是九月中旬。由于初次探監不懂規矩,奶奶給拾掇了整整
兩大編織袋的雜七雜八——其中包括兩個南瓜,都原封不動地拉了回來。這次爺
爺說什麽也要喊上陸永平,「甭管有沒有熟人,拉上他總不會錯」。我當然不願
意去。母親本來也不去,但終歸架不住倆老人的死纏爛打。奶奶依舊不吸取教訓,
只要能想到的,她都要給捎過去。連一貫笑眯眯的陸永平都皺起了眉頭。臨行,
陸永平按下喇叭,問道:「小林你真不去?」說著他眨了眨眼。瞬間一陣惶恐的
巨浪從我體內呼嘯而過,幾乎條件反射地,我望向母親。她正和奶奶說著什麽,
碎花小翻領托著一截白皙修長的脖頸,秀發盤在腦后,發迹線下散著一簇微卷碎
發——在一抹飽滿日光的鋪陳下,是那麽嬌柔可愛。二話不說,我立馬躥上了車。

  這次會見雙方都克制了許多。最起碼,奶奶已能吐出完整字句了。她老人家
心情很好,甚至要讓父母單獨講幾句。這簡直有點像國産電視劇里的情節,搞得
我一愣一愣的。然而不等回過神,可怜的我就被奶奶一把拽了出去。

  陸永平呆在走廊里,斜倚著長凳,正和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海侃著。遠遠就
能看見他上下滾動的喉結、暴凸的青筋以及頻頻射向陽光下粉塵的點點唾沫。見
我們過來,陸永平立馬招呼爺爺奶奶坐下,介紹說這是什麽什麽科長,這次可多
虧了他。倆老人趕忙又起身,一陣感激涕零。胖子大手一揮,說都自己人,根本
不是事兒。

  我僵硬地坐著,也不知該不該站起來,只覺得凳子硌得屁股疼。那是八九十
年代遍布黨政機關、企事業單位的長凳,褐色的油漆早已脫落,露出千瘡百孔的
條紋狀裸木,撲鼻一股腐朽的氣息。或許還有消毒水的味道,我也說不好。總之
一陣百無聊賴的摳摳挖挖后,一條肥白大青蟲鑽了出來。腦袋黏糊糊地卡在我的
指甲縫里,身子還在兀自扭動。至今我記得它那獨一無二的褐色體液——像吸了
人血——我把它拿給奶奶看,卻被一巴掌掃到了地上。

  回家路上,爺爺突然一拍大腿。大家忙問怎麽了,他老人家含混不清,口水
都耷拉下來:「看這記性,咱都見過和平了,永平可還沒見呢!」

  陸永平呵呵笑著:「有規章,近親才能會見。」

  奶奶說:「咋,自己親兄弟還不算近親?再說有魯科長在,這點小事兒還辦
不成?」

  陸永平又是哈哈兩聲:「也是,下次看看吧。」

  車里的燥熱氣流讓我有些心神不甯。下意識地,我通過后視鏡掃了母親一眼,
不想她也看了過來。我趕忙低下頭,揉了揉鼻子,卻嗅到一股混著汗臭的皮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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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八年有太多的雨,整個夏秋季節空氣里都彌漫著一股黴味。通往學校的西
南小徑變得泥濘不堪,我們不得不繞到新修的環城路。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晚自
習放學后我會屈尊與母親同行,如果她晚上恰好有課的話。印象中,一路上我要
麽沈默不語,要麽沒頭沒腦地講一些同學間流傳的低幼笑話,再不就搜腸刮肚地
賣弄從雜志上掃到的奇聞異事。我說終有一天我們會占領美利堅,我說印度有個
女人生出一個人頭蛇身的怪物,我說世界上有個叫馬孔多的地方,一下雨就是三
年半。或許我沈默太久,又或許我說得太多,口若懸河起來反而越發顯得口拙舌
笨。而母親總是一個傾聽者,時而配合地笑,時而刁難我一番,時而也會打斷我,
怪我哪來的閑工夫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那些流沙一樣的日子,連母親的面容
都那麽虛無缥缈。只記得身旁的淡淡清香,在凝固而木讷的路燈下,在遠處呆逼
們不時的轟然大笑中,悄悄飄散開來,像夜色那樣遼遠。

  還有那個永生難忘的淩晨。不等母親醒來,我就奪荒而逃。伴著淅淅瀝瀝的
小雨,我度過了濕漉漉的一天。在課堂上,在人群中,我總忍不住去捕捉那股生
命的氣息。我覺得自己快要馊掉了。更讓我擔心的是母親——如果她覺察到了什
麽,那我不如死掉好了。一連幾天我都籠罩在不安之中。每說一句話、做一個動
作,我都會偷偷觀察母親的反應。而當碰觸到她溫潤的目光,我又會像被針扎一
樣慌亂地躲開。這當然是愚蠢而可疑的。直至有一次,母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擰住我的耳朵,厲聲喝道:「整天賊眉鼠眼的,做了啥虧心事兒,從實招來!」

  我這才松了一口氣。

  晚上躺到床上,我又禁不住想,那些精液會不會透過褲衩浸到母親股間,甚
至穿透內褲粘到那團赭紅色的肉上。刹那間,一種難言的興奮開始在黑暗中顫動。

  如此粘稠而灼熱,讓人心生恐懼。

  大概就是「開瓢」事件后不久,爲應付中招考試,實驗課總算開始切實地付
諸實踐。我打心眼里喜歡那些精密儀器和瓶瓶罐罐,甚至哪怕一塊生石灰,一旦
跑到操作台上,在我眼中也頓時高大上起來。偶爾3 、4 班會混一塊上課,這無
疑爲王偉超調皮搗蛋創造了空間。有一次他直接把邴婕推過來,和我一個小組,
引得呆逼們頻頻尖叫。瞬間我整個人都燃起一團火,心跳像大功率馬達,夯得周
遭空氣都在震動。多麽奇怪,青春期可以如此劇烈地改變一個人。接下來簡直是
場災難。老練如我面對最簡單的實驗竟也錯漏百出,最后被物理老師狠狠羞辱了
一番。至于身旁的邴婕,我只記得她青杏般的眼神和宛若無骨的手。特別地,她
左手上戴了條黑色手鏈,手腕翻飛間不時劃過幾道光。我覺得這有些庸俗。

  上次探監后陸永平就再沒出現,倒是張鳳棠到過家里一次。

  記得是九月最后的一個周六下午,我打球回來便直奔洗澡間。下意識地掃了
一眼,洗衣籃里空空如也,這讓我多少有些失落。

  可隨著水流傾瀉而下,那股躁動如約而至,老二立馬撅了起來。心不在焉地
捋了幾下,又掃了眼洗衣籃,我垂首盯著龜頭看了好一會兒。粉粉的,鑲著青邊,
水簾拂過時顯得憋屈而可笑,比陸永平的明顯要大一圈。這讓我沒由來的全身都
處在膨脹勃起狀態,不由自主地攥緊它,狠狠撸動起來。當那具瑩白胴體浮過腦
海之際,響起了敲門聲。我一個激靈,僵在那兒。側耳傾聽,又是兩聲:「林林?」

  套上運動褲,我慢吞吞地走了出來。院子里沒人。正疑惑間,客廳的門簾掀
起,露出一張黑黑瘦瘦的臉。黯淡無光的三角眼攤在上面,像兩粒拍扁的羊屎蛋。

  陸宏峰是只軟綿綿的羊羔,全無陸永平的精神氣。他依著門框,怯怯地叫道:
「哥。」我嗯了聲,正要發問,屋里響起高亮的女聲:「你媽呢?不在家?」張
鳳棠從來不是家里的常客,但父親出事前偶爾也會來竄個門。這大半年還真沒見
過她幾次。暑假在商業街瞎逛時,她騎著小踏板從身前呼嘯而過,只留下一個清
涼背影以及王偉超的一句感慨——「靠她屄」。

  我邊擦頭邊回答她:「好像學校有事兒。」

  「你洗你的呗,咋出來了?」張鳳棠瞟了我一眼,揚了揚下巴,「喏,咱家
葡萄全卸了,親戚們一家一袋,誰也不偏袒。」

  茶幾上斜躺著一個大包裝袋,鼓鼓囊囊的,似有條女士內褲包裝盒擱在最上
面。我不知該說什麽好,一時間只有毛巾摩擦頭發的聲音。張鳳棠也不說話,在
客廳里溜達起來。那天她照舊濃妝豔抹,猩紅的嘴唇像是剛吸了幾桶人血。

  半晌我才蹦出一句:「我姐考上了吧?」

  一旁的小表弟迫不及待地搶道:「考上了,十一就回來呢。」

  「虧你還記得,」張鳳棠俯身盯著魚缸,頭也不回:「六月份考試,這可都
十月份了。」

  我又沒話說了,濃郁的香水味讓人想打噴嚏。我把毛巾搭上肩頭,掃了陸宏
峰一眼:「你爸呢?」

  「喲,跟你姨夫還真是親啊。」張鳳棠似笑非笑,手里捏著把癢癢撓,邊敲
腿邊朝我走來。她腿上裹著雙魚網襪,寬大的網眼合著催人淚下的香水,讓我煩
躁莫名。轉身走出來,深呼了口氣,我進了自己房間。剛想找件上衣,張鳳棠也
跟了進來。我只好斜靠在床頭,手里把玩著毛巾,脊梁卻挺得筆直。張鳳棠四下
瞧了瞧,吸了吸鼻子。這是一個危險的動作,我不由擔心犄角旮旯里會冷不丁地
蹦出股杏仁味。

  「這麽多磁帶啊,也借你弟聽聽呗。」她在床頭短幾上扒拉了一通,隨手捏
了兩盤,扭身在我身旁坐下。很快她撇撇嘴:「都什麽亂七八糟,好聽不?」

  我不想搭理她。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一腳踢死她。她倒不以爲意,丟下磁
帶,起身奔往下一個目標。隨著屁股的扭動,香水在屋子里彌漫開來。周遭靜悄
悄的,只有高跟鞋刺耳的嗒嗒聲。我抬頭瞥了眼窗外,風和日麗,簡直令人絕望。

  如果此刻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我們將得以奔出門去,暫時擺脫這令人窒息
的氛圍。

  迷瞪間張鳳棠突然開口了,脆生生地:「你姨夫老上這兒來吧?」

  我猝不及防:「啊?」

  她緩緩走來,網眼在不斷放大:「想好喽,老實說。」

  「也就來過幾次吧,就農忙那陣。」我揉了揉鼻子,感覺自己的聲音都那麽
空洞:「對了,還有上次來送葡萄。」我也不知道爲什麽要這樣說,老天爺在上,
這種絕對像是某部影片的台詞。

  張鳳棠哼了一聲,走到跟前,居高臨下地盯著我。這種審視讓我頗爲惱火,
不由迎上了她的目光。

  記得那天張鳳棠穿了件休閑襯衫,衣領上垂著長長的褶子,像挂了幾根細面
條。她雙手抱胸,輕晃著身子,木門隨之發出吱吱的低吟——這樣看來,褶子更
像是武林高手的胡須。而我也確實敗下陣來,那雙鳳眼濕漉漉的,像剛在堿性溶
液中浸泡過。勝利讓張鳳棠大笑起來,她在我面前蹲下,壓低了聲音:「晚上也
來過吧?」

  嗯的一聲后隨即使勁搖了搖頭,卻不敢看她:「沒有,反正我沒見過。」

  張鳳棠不說話,就這麽蹲著。半晌,她才拍拍我的腿,呵呵兩聲:「算了,
跟你唠個什麽勁。小毛孩屁都不懂。」說著她站了起來。就那一瞬間我瞥過去,
正好撞進那兩汪堿性溶液中,刷的臉就紅了。這一瞥足足有兩秒——至今我時常
想起——灰色瞳仁中我看到一個變形的自己,頭發亂糟糟的,像只發情的猴子。

  「喲——」張鳳棠聲音拉得老長,似要說些什麽,卻沒了音。但我能感到那
锉刀一樣的目光。

  良久她在我身旁坐下,才又重開話匣:「說你小毛孩,還紅了臉了,娘們似
的。」

  一時無語。街上傳來犬吠聲,回蕩間卻像嬰兒的啼哭。張鳳棠伸個懶腰,就
仰面躺了下去。襯衫的衣角岔開,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淺灰色的緊身套裙包裹
著腹部,隱隱勾勒出一個飽滿的三角區。大腿擠壓在床沿,豐滿的白肉似要從網
眼中溢出。香水味好像沒那麽沖了,卻變得熱哄哄的,無孔不入。我頓覺口干舌
燥,下意識去翻床頭的磁帶。

  「林林啊。」張鳳棠似乎翻了個身。我應了聲,扭頭瞄了一眼。她俏臉埋在
床鋪間,酒紅色卷發扎起,像腦后窩了只松鼠。緊窄的襯衣透出深色的文胸背帶,
腰間泄出一抹肉色,隱約可見黑色的內褲邊。套裙是九十年代常見的晴綸面料,
剛過膝蓋,此刻緊繃著臀部,顯出內褲的痕迹。「林林啊——林林,你不知道啊
——」張鳳棠晃著腦袋,調子拖得老長,亮麗中參雜著點點干澀,像在唱戲,卻
又似啜泣。我這才驚覺身后躺著個垂死病人。喃喃自語持續了一陣,起初還有詞
彙,后來就變成了嗚嗚聲。很快又靜默下來。我剛想松口氣,女人卻發出一種鴿
子似的咕咕聲,整張床都在微微顫抖。她小腿都翹了起來,腳面搭在我腿上,坡
跟直沖沖的,像是要刺進我的心髒。我一時手足無措。

  直到我腿都麻了,張鳳棠才翻了個身。「幾點了?」她問。聲音迷迷糊糊的,
像是剛睡了一覺。

  我看了眼鬧鍾,告訴了她。

  「哦。」她躺著沒動,小腹在輕輕起伏。在我猶豫著要不要站起來時,她撓
了撓我的脊梁:「喲,咋不擦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聲音濕漉漉的,像口
腔里掀起的一股暖風。不等我回答,她一下就坐了起來:「毛巾給我。」

  「不用了。」我很奇怪水爲啥到現在都沒干。

  「咋?嫌你姨手粗?你媽我是比不了,啊,我在流水線上忙活時,她可在大
學里談戀愛呢。」她一把揪過毛巾,拍拍背,示意我挺直。其實我已經挺得夠直
了。這時門簾撩開一角,探出個小腦袋。說不好爲什麽,我突然就有些慌亂,忙
招呼陸宏峰進來。

  張鳳棠冷哼一聲:「你這哥當的,可算想起你弟了。」

  我頓覺一陣羞愧,瞬間又汗如雨下。

  國慶節當天又是大雨滂沱。我在床上臥了一上午。期間母親進來一次,見我
正翻著本小學生作文選,誇我真是越長越出息了。

  至今我記得那本書,十六開,橘色封面,有個三四百頁,最早的文章要追溯
到八十年代初。其中有篇關于早戀的記敘文,很令我著迷,時常要翻出來瞅瞅。

  眼看快晌午,我才走了出去。雨不見小。母親在廚房忙活著,見我進來,只
吐了倆字:「孕婦。」

  案板上已經擺了幾個拼盤,砂鍋里炖著排骨,母親在洗藕。我剛想捏幾粒花
生米,被她一個眼神秒殺。芳香四溢中,我吸了吸鼻子,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

  母親不滿地「切」了一聲。我毫不客氣地「切」回去,徑自在椅子上坐下,
托起了腮幫子。

  那天母親穿了件綠色收腰線衣,下身配了條黑色腳蹬褲。線衣已有些年頭,
算是母親春秋時節的居家裝。今年春節大掃除時母親還把它翻了出來,剪成幾片
當抹布用。腳蹬褲嘛,可謂女性著裝史的奇葩,扯掉腳蹬子它就有個新名字——
打底褲。這身裝扮盡顯母親婀娜曲線,尤其是豐美的下半身,幾乎一覽無余。我
掃了眼就迅速移開視線,在廚房里骨溜溜地轉了一圈,卻又不受控制地回到母親
身上。伴著「嚓嚓」的削皮聲,微撅的肥熟寬臀輕輕抖動著,健美的大腿劃出一
對飽滿圓弧,在膝蓋處收攏起來。微並的腿彎反射著陶瓷的白光,晃動間讓人手
心發癢。

  我感到下體已隱隱發脹。不安地咳嗽一聲,透過騰騰水汽瞅了眼窗外,我悄
悄按了按胯間。

  母親趿拉著棉拖,黑色腳蹬子繃住足弓,白嫩圓潤的腳后跟像是襁褓里的嬰
兒臉頰,又似溢入黑暗中的一抹肉光。從上到下,整個光滑的流線體投在初秋的
陰影中,溫暖得如同砂鍋里的「咕嘟咕嘟」聲。我盯著近在咫尺的細腰豐臀,那
個雨夜的美妙觸感又在心間跳躍起來。恍惚間母親轉過身來,我趕忙撇開頭,臉
上卻似火燒。

  「跟你說話呢,沒聽見?」母親口氣有點沖。

  我不敢看她,含糊地嗯了一聲。

  「嗯個屁,去那院喊人吃飯!」

  我直愣愣地起身,就往門外跑。掀開門簾時,母親突然說:「老年癡呆。」

  似帶笑意。我飛快地瞥了一眼,她雙眸隱在水霧中,那樣朦胧。

  允許探監后爺爺精神就好多了,可惜因這連綿雨天,腿腳越發不利索。我和
奶奶緩緩把他攙了過來。飯間爺爺想和我喝兩盅,奶奶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
「口水擦干淨再說。」母親勸爺爺沒事多動動,「不能真把身子骨給荒了」。他
竟惱了,嘴角一抽一抽的,母親也就不再言語。一時靜悄悄的,雨似乎更大了。

  半晌,奶奶歎了口氣,說:「也不知道走了啥黴運,沒一件順心事兒。往年
這糧食都收好入倉了,今年,棒子不有小孩雞雞大?」

  母親就安慰她:「雨又不是只淹咱一家,大家還不都一樣。」

  「一樣一樣,」奶奶放下筷子,面向我:「奶奶這身子骨是老了,但也還能
下地。林林你沒事兒也到豆地瞅瞅,不知道的還以爲咱種的是草呢?」

  我忙說:「沒事,不就是草嗎,包在我身上。」

  奶奶重又拿起筷子,笑罵:「德性!」

  爺爺尚在兀自嘟囔。

  母親垂著眼皮,沒吭聲。很快,她站起來:「排骨好了,我看看去。」我這
才發現,不知何時母親已換上了一條運動褲。

  國慶節下午雨就停了。第二天一早,扒了幾口飯,我帶上漁具就出了門。臨
走沒忘跑到奶奶家摸了養豬場鑰匙,以防老天變臉。在十字口與兩個呆逼會合,
又等了好一陣,王偉超才到。自從上次抽煙被捉,王偉超就心有戚戚,再不敢到
我家來。據他說在學校被母親堵過一次,狠狠地訓了幾句。

  出了村,我們就騰起云來駕起霧。石子兒路松軟宜人,我老覺得自己騎行在
一塊巨大的橡皮上。太陽在云層后躲貓貓,不時泄出一線光,烤得后背暖哄哄的。

  一路景色如洗,透著絲初秋的微涼。其實也不是如洗,是真的洗了。往日的
沖天白楊叶子都洗黃了,病怏怏的,看得人極其不爽。王偉超說:「這就叫楊痿。」

  衆逼大笑。

  一上午換了好幾個垂釣點,收獲也頗豐,但鲫魚沒幾條,多是泥鳅。十點多
時,大太陽冒了出來,烤的人受不了。大家邊吃干糧邊罵娘。就這樣耗到晌午,
肚子沒填飽,個個變成了蔫鹹菜。有呆逼就嚷著要回家。王偉超突然提議就地來
個野炊。萎靡在草叢中的呆逼們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不等我和王偉超剝完魚,
另外兩個呆逼已搭好竈台,生起了火。他們漆黑的影子趴在我腳邊的魚下水上,
像是無言的催促。突然王偉超捏起一個魚尿泡,說:「避孕套。」我們一時都沒
反應過來,直愣愣地盯著他。其時豔陽高照,青空深遠,不遠處的篝火劈啪作響。

  魚尿泡起初是個圓弧,后來就融入整個藍天之中,像是太陽脫落的一片鱗甲。

  就在此時,不知誰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少年時代我們總是癡迷于假扮城
里人,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體現對大自然的熱愛。小學時有篇作文被我們寫了無
數次——《記一次野炊》。

  然而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于是在大夥的哀歎聲中,我洋洋得意地掏出了一
直揣在兜里的鑰匙。

  六月一別,我再沒到過養豬場。當這個巨大的扁平建筑再次出現在眼前時,
心跳都加快了少許。好久才把鎖打開,搞得我一度以爲拿錯了鑰匙。養豬場里卻
大變樣。從西側豬圈外到石榴樹旁積了兩大堆原木,品種各異,粗細不一,草草
蓋了張塑料油布。從油布的破損程度看,堆在這兒已有些時日。原本平整的地面
遍布車轍,像是行凶后殘留的罪證。也不知爲何,看到這種場面,大家都有些愕
然。有個呆逼甚至說:「這就是賭場嗎?」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他。

  兩側房間都上了防盜門窗,唯一沒上的一間也換了鎖。還好廚房門用鐵絲綁
著,費點勁也就弄開了。在竈台旁的水泥板下我找到了碗筷和調料盒,蒙著層厚
厚的灰,像是原始人的遺迹。壓井更甚,簡直成了個鐵疙瘩。不過比印象中要干
淨些,沒了蜘蛛網。打了點河水灌進去,伴著「吱嘎吱嘎」響,涓涓細流終究還
是緩緩而出。

  周遭的一切無疑令人沮喪。但當我們大汗淋漓地圍攏在火堆旁,愉悅也如同
那氤氲的焦香,在年輕的心坎上歡騰而起。那天我們剝了所有的鲫魚,大的如巴
掌,小的似魚浮,卻總也吃不夠。至今我記得烈日下呆逼們肮髒的臉,青春的笑
容銳利得如同晴空中的鴿哨,經久不衰。烤魚樣子不敢恭維,但味道確實不錯。

  可惜沒有啤酒。飯畢,抽煙。我上了個廁所。難能可貴,竟有半卷衛生紙。

  擦屁股時,我發現紙簍旁的平海晚報上蓋了個戳。顛來倒去一番,是「西水
屯村委會」

  無疑。報紙日期是九月初,頭版就是俏立船頭的長者。登時我心里一沈。

  從廁所出來,院子里空無一人。我喊了幾嗓子,沒有回應。奔出大門外,放
眼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田,哪有半個人影?我有些心慌。轉身返回,東西都還在,
鲢魚撞得水桶咚咚響。正待罵娘,我聽到一陣竊笑。循聲望去,正中的房門開了,
露出一張傻逼的臉。他說:「嗨——哈喽。」

  我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麽好。

  于是他說:「拜拜。」

  我立馬沖過去,但門還是關上了。屋子里的傻逼笑得更愉快了。我說:「開
門。」

  傻逼們索性唱起歌來。我不由心頭火起,抬腿就是兩腳。準備踹第三腳時,
門開了。王偉超看著我,有些發懵。我徑直走了進去,感覺像剛從水塘里爬出來。

  屋里陳設如故,就是靠床多了張棗色長木桌。我一眼就瞥見桌側的白色漆字:
「西水屯村委會」。床上光溜溜的,只一張涼席。呆逼們就坐在上面,手里夾著
煙,樣子卻頗爲拘謹。我想說點什麽,張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

  回家路上大家都沈默不語。只有水桶叮當作響。臨分手,王偉超呵呵笑著:
「你個逼到底咋回事兒?」

  我說:「沒事兒。」

  他說:「看你屌樣,大家都想見識見識賭場嘛。」

  我笑了笑說:「真沒事兒。」

  等他們散了,我立馬按原路返回。

  四點光景,兩道的白楊飛速閃過。路上忽明忽暗。我心如亂麻。長桌上擺著
個不鏽鋼碗,躺了十來個煙頭。我捏起一個來看,身旁的呆逼小聲說:「阿詩瑪。」

  我不記得陸永平抽得是不是阿詩瑪。抽屜里倒是空空如也。靠牆的櫃子里貌
似有床鋪蓋卷。不知道爲什麽,我沒敢細看。

  剛才走時偷偷留了門。我自知沒有行竊的技術。這逼從小擅于溜門開鎖,聽
說去年蹲進了周村監獄。屋子里一股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房頂西北角有幾道水
痕,后窗沿更甚,土黃色的汙迹直接連到地上,像誰沿窗撒了一泡尿。進門我便
直奔床鋪,掀開涼席,床板光溜溜的,屁都沒有。拿起不鏽鋼碗,細細端詳,也
只能瞅見一張扭曲的臉。打開抽屜,還是那幾張舊報紙。我深吸口氣,走向貼著
東牆的深紅色立櫃。這是組合櫃的一部分,八十年代結婚的標配。通體條狀斑紋,
像爬滿了魚的眼睛。兩扇立門中間嵌著長方形的鏡子,邊角畫著類似牡丹的玩意,
頂部正中寫著草書「百年好合」。另一套矮櫃一直扔在我家樓上,零二年搬家時
才處理掉。

  櫃門一開,樟腦味便撲鼻而來。左上是一床褥子,裹著床單,看起來挺干淨。

  右上是床粉紅色的薄被,成色很新。下面有半提衛生紙,一本舊挂曆,靠邊
立了張涼席。此外就是堆髒衣服,滿是泥點。我覺得這些衣服是父親的,卻又不
敢肯定。因爲父親出事后,母親就把養豬場的幾床被褥弄回家拆洗了,不可能唯
獨撇下這些「職業裝」。抱住那床褥子時,我忍不住聞了聞,除了樟腦別無他味。

  放到床上,緩緩攤開,藍白格子的粗布床單露了出來。真的很干淨。我掀開
床單擻了擻,什麽都沒有。這才心安少許,在床上坐了下來。垂頭的瞬間,大滴
汗珠砸到地上,嗒嗒作響。一只啄木鳥落在后窗上,時不時「笃笃」兩聲。

  當然事情並未就此結束。當我再次起身抱住那床涼被時,一條內褲滑落下來。

  我愣了愣,把涼被放好,才俯身撿了起來。紅色底面分布著黑色圓點,抓在
手里那麽小巧,裆部卻皺巴巴的,有些發硬。我輕輕打開它,似有一種莫名的粘
合力。隨著這種力的消失,一股濃烈的騷味揮發出來。褐色的斑狀地圖上裹著層
黃白色的凝結物,幾根卷曲的毛發橫亘其間,又長又黑。毫無疑問這應該是母親
的內褲,它曾無數次出現在二樓的晾衣繩上。似有一道瘦長的光直劈而下,我心
里登時一片亮堂。緩緩坐到床上,再緩緩躺下。我滿腦子都是母親和陸永平交合
的情景。就在這間陋室,母親的叫聲穿透四面牆壁,飄散至廣袤的原野之中。腦
后那條狹長的疤跳躍起來。

  至今我記得床頭的海報。張曼玉仰著方臉,撅著方屁股,風騷入骨。兩腿交
界處卻被摳了個洞。一個如假包換的圓洞。我盯著張曼玉,也不知看了多久。后
來我發現涼被里還裹著個枕頭,而在枕頭里塞了兩個避孕套。床下牆角有幾團衛
生紙,我卻再沒力氣去打開它們了。

  我慢條斯理地往家騎。街上已有三三兩兩吃飯的人。不等扎好車,母親就從
廚房出來,罵我傻,晌午也不知道回家。她高挽著衣袖,胳膊白生生的,手上還
沾著面粉。一抹狹長的夕陽刺過門洞,投在母親剛洗的頭發上,泛起幾朵金色浪
花后,順流而下。我嗡嗡地說帶有干糧,就去掀廚房門簾。

  母親哼了聲,指指洗澡間:「一身魚腥味兒,快洗去,惡心不惡心。」

  洗把臉出來,進了廚房。母親在包餃子。

  她問:「你釣的魚呢?」

  我說:「沒釣著。」

  母親說:「鬼信你。」

  我不再搭茬。

  片刻,母親回頭看了我一眼,柔柔地問:「真沒釣著?」

  我攤攤手:「那可不。」

  母親輕笑兩聲:「看來我這老女人是沒口福喽。」

  我沒吭聲,徑直靠近母親,拿起了一片餃子皮。

  母親擠了擠我:「喲,成精了。」

  我說:「不你說的,不試試就永遠學不會嗎?」

  我驚訝于自己的平靜。屋里彌漫著刺鼻的大蔥味,我竟然還能如此平靜,真
是不可思議。

  母親教我如何攤皮兒、如何捏邊兒,我自然聽不進去。她終于不耐煩了,讓
我一邊呆著去。我放下筷子,邊洗手邊說:「我們去豬場烤魚了。」

  「嗯。」輕輕的。

  「院里堆了好多木料,也不知道是誰的。」

  「你姨家的。」沒有停頓。

  「還上了防盜門,里面放的啥?」

  母親不再說話,像是沒聽見,手上卻依舊行云流水。我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
整個人差點被蒙進餃子皮里。

  突然母親問:「不是沒釣著魚嗎你?」

  我說吃完了。

  母親沒接茬,而是讓我開燈。

  這時鍋里的水發出刺耳的嘶鳴,廚房里升騰起蒙蒙水霧。我盯著母親發絲間
若隱若現的脖頸:「誰把豬場給陸永平用的?」

  母親頭都沒抬。只能聽到水沸騰的呻吟。鍋蓋都在跳躍。半晌,母親放下筷
子,俯身換了小火,又走到門口開了燈。整個過程面無表情。我倚著竈台,又呆
立了一會兒,轉身向門外走去。母親的聲音有些沙啞:「問你奶奶去。」

  「我爸就那王八蛋害的。」我咬牙切齒,似乎又說了句:「都病得不輕。」

  便一口氣就躥上了樓梯。

  母親似乎叫了聲「林林」,又好像沒有。我不知道。我已經跑到了樓上。我
躍過高高的水泥台。我聽到奶奶的說話聲。我有些累了。我再也邁不動一步。我
坐在樓頂大口喘氣。殘陽擠出最后一滴血。晚風徐徐,送來誰家的飯香。

  我仰面躺了下去。陸永平的承諾猶在耳邊回響。

  那天他走后我在床上躺了許久,直到母親來喊我吃飯。當時天已黑透,空氣
里回蕩著雨水的余韻,不遠的香椿樹像座巨大的黑塔。我感到手腫了起來。她在
前,我在后。腳步似心頭的鼓槌。我好像叫了聲「媽」。她似乎沒有聽見。于是
我又叫了一聲。她停了下來。我走過去——松軟的地面傳遞出熱哄哄的氣流,蔓
延至全身——牢牢地抱住了她。母親說:「行了,你還小?」那雙眸吸納著星光,
在黑暗的胡同里熠熠生輝。
引言 使用道具
ptc077
威爾斯親王 | 2021-2-26 07:47:46

 第七章

  從陸永平家出來才十點多。在街上溜達一圈,我上了環城路。

  初秋的日頭有些氣急敗壞,在柏油路上鋪開一道沒有盡頭的白光。兩邊的玉
米苗黃綠相間、參差不齊,不時閃過的幾汪水窪讓人誤以爲它們是新型的水生作
物。

  老樹沒剩幾棵,多是些新栽的樹苗,手腕粗,此刻正溜著腳下的白光無限鋪
延。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猛然發力。隨著抬臀弓背,耳邊響起呼呼風聲,飛速掠
過的樹苗讓人恍若陷入時間的矩陣。我仿佛又回到了跑道上,只是連那快速吸入
肺部的氧氣都帶著股破敗味道。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褲兜里刀尖透扎在大腿處
傳來陣陣刺痛我才停了下來。揮汗如雨。氣喘如牛。我撂下破車,踉跄著在溝渠
旁坐下。遠處的青色山巒像是老天爺吃素后拉下的一泡屎。其中若隱若現的衛生
紙就是聞名全國的水電站。它們在一起,多麽的相得益彰。

  早上七點多王偉超就打來電話,約我上城里玩。我說有事。他說有雞巴事。

  我說真的有事,很要緊。他笑著說邴婕也在,有重大事項宣布。我說下次吧,
就挂了電話。我真的有事。我把手伸進褲兜里,觸到冰冷的刀柄,直挺挺地躺了
下去。水泥板有些硌人,悠遠的天空像面明晃晃的鏡子。我真的有事。

  在肚子的再三催促下,我回了家。胡同口停著陳老師的富康。沒進院子就聽
到小舅媽誇張的笑聲。看我進來她笑得更歡了:「干嘛去了,我的小少爺?」她
的俏皮似乎和香甜一樣與生俱來,除了紅著臉我毫無應對之策。

  飯間三個女人談著莫名其妙的話題,我只能悶聲不響地往嘴里扒飯。電視里
播著本地新聞,同樣粗制濫造地好大喜功,唯一的特色就是口頭禅「我市」。突
然小舅媽指著電視說:「都是王淑娴這個賤人,要不咱工資早漲了!」我抬頭瞄
了一眼。一個身著天藍色西服的女人在一群奇形怪狀男性的陪同下,正對著一棟
建筑物指指點點。這棟建筑我認識,是我們學校新近竣工的學生宿舍樓。這個女
人我也有印象,是平海市教育局新晉副局長。

  陳老師呸了一聲,說有學生在,讓小舅媽注意下形象。小舅媽吐吐舌頭,偷
偷踢了我一腳。

  母親笑了笑,說:「她老公不是公安局副手麽,這不符合公務員任職回避吧?」

  陳老師忿忿然:「狗屁任職回避,那陳建生夫婦還都是一把手呢。瞎騙騙老
百姓罷了。」

  正是這樣。在我古怪的昨天,一如離奇的當下,有一種普遍的娛樂。人們喜
歡指著熒屏上的各色人物,談論他們不爲人知的一面,說一些諸如誰被誰搞掉了
的話。這種話題總讓我興奮,好像自己生活在電影中一樣。但那天,我卻有些心
煩意亂,胡亂扒了幾口飯就出去了。烈日當頭。老槐樹下還有點樹蔭。倆小孩在
打彈球。于是我就走了過去。沒一會兒,房后老趙家媳婦也來了。她端著米飯,
要喂其中一個小孩吃。這小孩就邊吃邊玩,看得我想踹他兩腳。

  老趙家媳婦姓蔣,時年二十八九,我一般都叫她嬸。隔壁院就是賣給了她家。

  爺爺住院時她還墊了100 塊。

  蔣嬸個子不高,挺豐滿,性子火,嗓門大。有時隔幾條街你都能聽到她在家
里的吼聲。那天她穿了條粉紅的七分馬褲,蹲在地上時倆大腿繃得光滑圓潤,連
股間都隱隱夾著個肉包。我就忍不住多掃了兩眼。「乖,快吃,」她用勺子敲敲
碗,狠狠剜了我一眼,「再不吃林林哥就給你搶走了。」我這才發現她早已俏臉
通紅,不由趕忙撇過頭,連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在這時家里的三個女人出來了。一時花枝招展。蔣嬸就誇母親跟個大姑娘
似的,害得她呸聲連連。小舅媽挽上我胳膊,邀我同游。無論她們去哪兒,我逃
開都來不及呢。母親看了我一眼,說:「讓他在家看會兒書吧。」

  陳老師就笑了笑:「那活該你看門兒的命。」

  我本想在床上躺會兒,迷瞪間竟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我總忍不住去攥兜里的
彈簧刀,想把它拿出來瞧瞧。但它好像死死焊在我的腿上,怎麽也取不下來。

  再睜眼已將近四點。我愣了半晌,洗把臉,又站在院子里唱了首鄭智化的老
歌。騎車出門時,陽光慘白而刺目。

  拐過前面庫房就是陸永平家,我加快了速度。在水泥板的盡頭,有一排建成
不久即遭無端廢棄的紅磚平房,它是大躍進年代時的畸形産物,人們都叫它「大
食堂」。聽母親說,在那個可笑的年代,姥姥和姥爺總領著大姨、母親和小舅,
在擁擠不堪、熙熙嚷嚷的大食堂里狼吞虎咽地用餐。現如今大食堂早已是破敗不
堪,被陸永平據爲己有改做倉庫,用來堆放自家酒店廢棄物。庫房門窗、玻璃均
被擊碎,煤氣爐竈被鎖死,暖氣管全部凍裂,鏽迹斑斑的水龍頭嘀哒嘀哒地漫溢
著黃水。透過開著的窗戶扇,有一條狹窄的空地,堆積著黴爛的垃圾。用布滿鏽
釘的木頭子扒開厚厚的垃圾層,你便會看到一條又一條,又粗又長、通身绯紅的
大蚯蚓,極其惡心地在垃圾層里鑽來溜去。就在庫房的拐角處,一絲異樣的聲音
陡然從里面傳出來,我眼皮沒由來一陣跳躍,下意識停下車,緊緊地靠住庫房冰
冷的磚牆,眼睛不安地四處巡視。

  那確實是人的聲音,悉悉索索從庫房飄出。我心髒不由加快跳動,扶著牆的
雙手也在顫抖。聲音若有若無,我聽出是兩個人在說話。環顧四周,倉門緊閉,
悄悄地推了推,紋絲不動。我轉到后面,有一片小叢林,林子邊停著一輛女式小
踏板,庫房后牆有一個窗戶是打爛的,不知道又是哪個傻逼的杰作。

  連推帶拖地搬了塊石頭,又找了幾塊磚墊在上面,這才站上去扶著牆扒上窗
台。我伸長脖子,透過缺了玻璃的窗戶往黑洞洞的倉房里瞅。倉房里堆積著廢舊
的雜物,桌椅板凳,地毯,吧台等酒店用品,高高低低的碼成幾堆,正好擋住了
視線,聲音是從一捆舊地毯后面傳來的。我索性輕輕地撥開窗扇的插銷,一縱身
鑽了進去。身下也是一捆捆松軟的舊地毯,爬上去像趴在彈簧上。好在還算身經
百戰,慢慢地在上面蠕動竟沒發出聲響。說話聲逐漸清晰,可以明顯的區別出是
一男一女。我憋了口氣。

  男聲嘀咕了一句:「咋有風兒?」

  女聲說:「不管了,快點用力干我。」

  聲音有點熟悉,我想不起來曾經在哪聽過。忍不住又往前慢慢地挪了一段,
脖子伸得老長,順著身下參差的邊沿往下望。終于瞅見朦朦胧胧有兩個黑影糾纏
在一起,影影綽綽有片雪白的東西在晃。依稀兩個人上衣都沒脫卻光著兩條腿,
男人褲子褪到了腳腕,女人的褲子卻搭在一旁的桌腿上。剛才我看到的雪白,應
該是女人白花花的大腿,高高地揚著,腳踝處挂著什麽東西,隨抖動晃悠。我逐
漸適應了黑暗的眼晴突然瞪得滾圓。因爲我看到的情景是:兩個幾乎重疊在一起
的喘氣的腦袋,男的是「我們敬愛的」地中海——喬曉軍,女的是張鳳棠,她高
高揚起的腳踝上,挂著的是一條跟母親一模一樣地內褲。「快點,再使點勁兒。」

  張鳳棠壓低了嗓子,哼哼唧唧地說。

  我死盯著下面糾纏在一起的兩個男女,嗓子眼開始發癢。在張鳳棠分開的大
腿間,喬曉軍一聳一聳。張鳳棠的上衣被撩起來,露出雙肥碩的奶子,喬曉軍頭
埋在張鳳棠胸脯,像頭拱白菜的豬。

  記得當時張鳳棠坐在張廢棄的吧台上,雙手撐在后面,腿夾著喬曉軍的腰,
動來動去,口里直哼哼:「用力吸,奶頭也癢。」

  喬曉軍含糊的應著,嘴里依然含著奶頭,屁股動的越來越快。「咕叽咕叽」

  伴著啪啪聲,急促而緊湊。當女人的哼哼聲突然變調成花旦音,喬曉軍卻悶
哼一聲,戛然而止。

  張鳳棠忍不住推了喬曉軍一把,說:「先別射,待會還得玩兒。」

  喬曉軍笑笑,往后抽身退了退。隨手抓了件什麽東西,在張鳳棠下身擦了擦,
身子蹲下后,頭就埋在分開的兩條白腿中間,腦袋上下翻飛。張鳳棠猛然后仰,
「啊」地叫了一聲。兩手辦開白花花的大腿,往前湊著,哼哼地說:「最稀罕你
這樣,癢死個人,好幾天了,好好親。」張鳳棠的叫聲細高,像一眼叮咚清泉。

  喬曉軍埋頭苦拱了一陣,估摸著蹩著了氣,于是抬頭大口喘息。

  張鳳棠麻利地竄了下來,抓住喬曉軍下面粗長地老二:「我給你也弄弄。」

  張口就噙住了,喬曉軍像觸電一樣僵直了身體。

  我從上面看下去,張鳳棠一手揉著自己的奶子,一手握著黑乎乎的家夥吞吞
吐吐。

  沒一會兒,喬曉軍就氣喘如牛,嘶嘶地:「慢點慢點,要出來了」

  張鳳棠停住,嘴里吐出根黑壯物,手卻猶在上面摩挲。過一會又噙著那東西
吮了兩下,「行了,快進吧,下面癢了。」張鳳棠背過身,雙手扶著吧台,撅著
個磨盤似的屁股,臉仰了起來閉著眼:「快點快點……」隨著喬曉軍的急速挺入,
耳邊便響起張鳳棠嗯嗯啊啊的聲音。我又探頭看下去,喬曉軍在張鳳棠身后不緊
不慢聳動,張鳳棠雙手撐著前面的台子,撅起肥臀,整個身體被喬曉軍頂得一拱
一拱,嘎吱嘎吱,帶動著整個房子也在晃。外面的天空烈陽漸斜,倉庫里的兩人
卻戰火正旺。喬曉軍嗨呦嗨呦地喘著粗氣,張鳳棠哼哼唧唧得更有韻律,張狂而
又放浪。

  「好幾天沒沾了,今兒真舒爽。」張鳳棠上氣不接下氣:「還是你的家夥事
兒好,又粗又燙。」

  喬曉軍得意的說:「可不,我這大家夥,比那蔫吧拉叽的管事吧。」

  「有你這個誰還用他那玩意兒,別廢話了,快點弄。」張鳳棠又往后拱了拱
肥碩的大屁股,哼哼地說。

  喬曉軍便加了把勁,死命的往前頂,啪啪作響。

  張鳳棠也越發的歡暢,喃喃的說:「狗雞巴兒越來越行了,時候也長。」

  「哥憋著呢,一次咋夠。」

  「咱也沒夠呢……就想夾著你……」

  「夾呗,夾壞就沒得弄了。」

  「就夾壞……夾死你……」話沒說完,突然張鳳棠大聲的叫了起來:「來了
來了,使……勁使勁……對對對」張鳳棠瘋了似的抵住吧台,披頭散發,大白屁
股左右晃著。一根粗長的黑家夥在兩人之間泛著青光,快進快出,咕叽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的呻吟變成長嚎。似承受不住胸前活蹦亂跳卻山峰般的
碩乳,上身逐漸往下塌,只剩個白花花屁股仍高高撅著,被喬曉軍死死地提住,
如老僧入定。喬曉軍長籲口氣,隔一會兒便頂一下,每頂一下張鳳棠便撕心裂肺
的吼一嗓子,不知道是痛苦還是痛快。又過了許久,兩人大呼小叫后一切就歸于
平靜,寂寥的庫房只剩下粗重的男女喘息聲。我突然發現,老二不知什麽時候翹
挺挺、硬硬的硌在身下,腦袋卻頭痛欲裂,昏昏沈沈。正打算離開,卻聽到張鳳
棠說:「跟我老妹也弄過這事兒?」

  喬曉軍楞了一下,說:「可別瞎扯,張老師不是那人,她啥脾氣你不知道?」

  「這二中也有你薅不住的?咋就瞅不出呢。」

  「以爲咱啥人?鳳棠啊,這多年了,你還是不了解哥。」

  「上次陸永平去學校堵你,不是爲了張鳳蘭……嗯哼。」張鳳棠楞了楞神,
半響才說。

  「誰知道他抽哪門子風,我和你的事兒他應該還不知道。再說,他弄大你肚
子的事兒,不是我爸當年幫他擦屁股,癟犢子玩意早完蛋了。」

  「那……傳言咋回事兒?」

  「他是在故意糟踐張老師,壞她名聲呗。」喬曉軍一邊擦汗,一邊說:「上
次爲災區捐款的事兒,我們去教育局,同行的不止張老師,趙老師也去了不是。」

  「當心,你頭不礙事兒吧?」張鳳棠摸了摸喬曉軍頭上傷疤:「媽個屄的陸
永平,這王八蛋到底在弄啥?」張鳳棠氣呼呼地,扯著花旦嗓子說:「見天我穿
張鳳蘭同樣式的內衣褲就來勁,不然磨叽半天起不來。哪天倒折騰個花來讓老娘
瞅瞅,也算他那玩意能扛點事兒。」

  「和平的事,也是他整出來的?」喬曉軍似覺出哪里不對勁,卻說不出個所
以然:「他對張老師,真挺上心的。」語速很慢,也很輕。

  「可不。也不曉得我那妹子咋想地。」張鳳棠脆生生地:「反正我早晚得跟
那王八蛋離。」

  「你也不幫幫張老師,那可是你親妹……」

  「咋幫?我這妹子,打小自命清高。再說我爸媽年紀大了,也受不了這打擊。」

  張鳳棠突然歎了口氣:「只可惜和平老弟,白瞎了一付好皮相。」

  太雞巴扯了,我突然有種被世界愚弄的感覺。二中流傳的女教師版本,自然
少不了各類惡劣意淫,包括我自己。記得那個陽光西斜的傍晚,我爬出倉庫時一
點力氣都沒有,兩條腿像是假的,身體軟綿綿,似充滿氣的氣球。

  同早上一樣,陸永平還是不在家。不過這次他媽在。老太太瘦瘦高高,臉窄
窄的,說話卻細聲細氣,老給人一種搭配失調的錯覺。我進門時,她正帶著個小
孩,應該是陸永平的侄子。看見我,她趕忙站起來,臉上綻開一朵花:「喲,林
林來了。」我說來了。我打了幾句哈哈就沒話說了。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她。

  小表弟在一旁跟人干四角。許久,我說:「我姐呢?不說十一回來的嗎?」

  老太太說:「沒有,部隊臨時有事兒,給召回去了。這都快一年了,連個人
影兒都沒見著。」

  我說:「哦。」我想說「我也挺想她的」,又覺得這樣說未免有抄襲電視劇
的嫌疑,就生生打住了。「那——」我環顧了下四周,茂盛的葡萄藤依舊遮天蔽
日,「那我走了。」

  老太太又起身:「就在這兒玩呗,好不容易來一次。我這兒脫不開身,宏峰,
給你哥拿水果!」

  陸宏峰吸了吸鼻涕,愣了愣,才朝屋里奔去。我趕忙撤了出來。

  陸永平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兩弟兩妹。據姥爺說,他父親去得早,他母親
又擔不上事,陸永平不得不早早辍學,給家里掙工分。有次大雪紛飛,家里沒了
煤,十四歲的陸永平拉著一板車煤跑了二三十里地。這一來回就是一天一夜,路
上除了窩窩頭和冷水,便是大地蒼茫和北風呼嘯。「這娃得受多大苦啊。」姥爺
說著歎了口氣。這事母親也講過,不過已經變成了純粹的勵志小故事。

  總之,陸永平就是長兄爲父的絕佳典范,他父親過世時最小的妹妹才剛斷奶。

  當然這類事我一向不放在眼里,總覺得難脫編出來教訓小孩的嫌疑。

  剛蹬上車,就在胡同口碰上了張鳳棠。她騎著小踏板,從遮陽帽到紗巾,把
自己裹得像個阿拉伯酋長。以至于當她停車鳴笛時,我都沒反應過來。她問我干
啥去。我說回家。她說這麽急啊。我說哦。她說好不容易來一次,就回來嘛。神
使鬼差地,我就跟她回了家。

  看張鳳棠進來,她婆婆說:「回來了。」張鳳棠嗯了一聲,又似乎沒有,反
正她一溜煙就騎了進去。她婆婆抱著小孩起身,一邊顛著,一邊學著小孩的口吻:
「小毛孩,回家咯。」經過門口時她對我點了點頭:「林林你玩兒,我到那院一
趟,孩兒他媽也該回來了。」

  等張鳳棠停好車出來,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在張鳳棠招呼下,我進了客廳。陸宏峰手里攥著個蘋果,看見我就遞了過來。

  「小宏峰真是懂事兒了,」張鳳棠摸摸他的頭,轉瞬聲調卻提升了八度:
「鼻涕擤干淨去!說過你多少次!吸溜來吸溜去,惡心不惡心!」評劇世家的孩
子難免要受些訓練,據母親說張鳳棠早年還跟過幾年戲班子。她天生高亮的嗓音
在跌宕起伏間像只穿梭云間的鹞子。不等她揚起巴掌,陸宏峰哧溜一下就沒了影。

  「林林真是稀客啊。」張鳳棠摘掉墨鏡。

  「我姐不是回來了嗎?」

  「哪那麽容易,部隊有事兒。」

  「哦。挺想她的。」

  「喲,你嘴真甜,以前咋看不出來?」

  我沒話說了,就咬了口蘋果。張鳳棠卸下阿拉伯人的裝備,再現清涼本色。

  「坐啊。」她說。

  猶豫了下,我還是緩緩坐下,腿繃得筆直:「我姨夫呢?」

  「我說啥來著,還真是跟你姨夫親呀。」張鳳棠翹起二郎腿,綢褲的黑褶子
像朵陡然盛開的花。

  我又猛啃兩口,強壓下把蘋果扔她臉上的沖動。

  張鳳棠卻又繼續:「誰知道他死哪兒去了。」她輕晃著腿,殷紅的指甲透過
肉色短絲襪閃著模糊的光。突然,她身子傾向我,壓低聲音:「說不定上你家了
呢。」

  我騰地起身,卻忍不住咧了咧嘴。

  張鳳棠笑著問:「咋了?」

  居高臨下地掃了眼那白生生的胸口,我把臉撇向窗外:「上個廁所。」

  那天張鳳棠死活要留我吃飯。我百般推辭,她就拉長了臉。真是沒有辦法。

  幾個涼菜,熬了點小米粥。陸宏峰人中通紅,讓我煩躁莫名。張鳳棠問她的
手藝比起母親來如何,我支吾了半晌。她就給了我一肘子,說:「到底是媽親啊。」

  就在這時,院子里響起了腳步聲。陸宏峰似要起身,張鳳棠踢了他一腳。我
抬頭瞥了眼日光燈,總覺得這燈光耀眼得有點誇張。隨著那經典的腳步聲漸漸逼
近,門簾撩起。

  張鳳棠問:「哪兒去了你?」

  陸永平說:「管逑多。」

  張鳳棠掃了我一眼:「你親外甥問呢,我才懶得管你。」

  陸永平這才發現了我,不無驚訝:「小林來了啊,啥事兒?」

  我放下筷子,又拿了起來,轉過身:「還以爲我姐回來了呢。」

  陸永平癱在沙發上,脖子上挂個繃帶,左胳膊套在里面。我也不無驚訝,甚
至眼皮都跳了起來。沒由來地,插在褲兜里捏住刀柄的手索索發抖。關于表姐,
陸永平重複了一遍他的家人對我說過的話,然后問:「你來這兒你媽知道不?」

  說著他就起身走向電話機。

  張鳳棠冷笑兩聲:「看你姨夫多積極。」

  我忙說:「不用,我媽知道。」

  陸永平放下電話,說知道就好。張鳳棠又笑起來,臉都紅彤彤的。陸永平也
跟著呵呵兩聲,在飯桌上坐下:「咋,沒我飯?」

  張鳳棠板著臉:「誰知道你吃了沒?」

  陸永平抬了抬胳膊:「拆雞巴個石膏拆到現在,我哪來的功夫吃飯?」

  「喲,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多大功臣呢。」陸永平不搭茬,操起筷子夾了塊黃
瓜,嘎嘣脆響中環顧了下四周:「小宏峰呢?」

  我忍不住問陸永平胳膊咋回事。張鳳棠柳眉都挑了起來:「你不知道?」我
搖了搖頭。她就笑了起來,足足有半分鍾。在陸永平連「嘿」幾次后她才止住笑:
「你姨夫多厲害,打個架從人家里攆到……」

  陸永平突然起身,張鳳棠頓時閉了嘴,又深呼了口氣:「坐下,我給你盛粥
去。」

  張鳳棠一走,氣氛有些冷清。我感到手軟綿綿的,像抹了滑石粉,筷子都有
點握不緊。接連夾掉兩次菜后,陸永平問我怎麽了。我埋頭喝粥,沒吭聲。他說:
「這就對了,以后沒事兒多往家里跑跑。親戚孩子這麽多,姨夫最服的還不就是
你。」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抬頭又瞥了眼日光燈,它確實有些耀眼了。后來陸永平開了瓶白酒,我也
喝了罐啤酒。只覺得頭頂耀眼的光慘白得如同定格的閃光燈,而這記憶的一幀也
像被誰偷偷扯出爆了光。

  可能是收拾碗筷時,也可能是飯后閑聊,在抱怨我們喝酒后,張鳳棠說:
「看你姨夫,現在多干淨,趕上在羊毛衫廠那會兒了。呲牙讓你親外甥瞅瞅。」

  陸永平刷地紅了臉——當然也可能是酒精作用,臉本來就是紅的——卻又笑
了笑:「你姨廢話忒多,也不知道是哪兒癢癢了。」

  張鳳棠說:「咋,又想借酒發瘋,來啊。」

  陸永平點上一支煙:「當孩子面兒不跟你一般見識。」

  張鳳棠哼道:「瞧你德性,你那點事兒我只是懶得說。」

  陸永平咚的一拍桌子,卻又壓下聲音:「你自己干淨?」

  或許打了個招呼——當然,也可能沒有——我站起來就往門外走。陸永平說:
「急個屁,再玩會兒呗。宏峰?小屄蛋子兒跑哪兒去啦?」

  張鳳棠像挺機關槍:「你雞巴嘴不能干淨點,媽個屄的。」

  陸永平搖搖頭:「不跟你一般見識。」完了又拉住我:「姨夫送你。」我說
有騎車。張鳳棠冷笑:「看你姨夫,真跟親兒子似的,多積極。」陸永平沒吭聲。

  我回頭的一瞬間,他似乎伸手點了點張鳳棠。剛出去,屋里就炸開了鍋。陸
永平說:「早知道上次閹了喬曉軍,給雞巴塞你屄嘴里,看你還逼逼不逼逼?」
張鳳棠尖叫著,罵陸永平混蛋。一陣噼里啪啦、鬼哭狼嚎。我推上車就往門外走。
蹬上車的一刹那,張鳳棠似乎還在嗚咽:「你找其他女人老娘管過你沒?」

  在胡同口我見到了陸宏峰。他在路燈下干著四角,孤零零的。我在旁邊看了
會兒,最后說:「宏峰,我走了。」他嗯了一聲,頭都沒抬。

  回到家里母親已靜候多時,問我去哪兒了。我應付過去。她抱怨說鑰匙也沒
帶,幸虧隔壁院有人。我置若罔聞地進了廁所,掏出彈簧刀時大腿鑽心地痛。至
今我記得在橘黃色的燈光下,那戳出寸許的刀鋒如一片薄冰,隱隱透著絲血腥味,
卻給人一種綿軟的錯覺。

       ********************

  電影一開場我就猛找一通,硬是不見王偉超。由于男女分坐,忽明忽暗中更
是連邴婕的影兒都瞅不著。問了下三班的幾個呆逼,他們都不知情。事實上能在
前仰后合中對我搖搖頭就已經夠難爲他們了。幕布扯在牆上,起風時電影中的人
物就跟害了羊癫瘋一樣抖個不停。各色聲音從空洞的音箱中飄出,再越發空洞地
擴散至校園上空。遇到低音時,就像老天爺在打雷。然而,所有人都那樣興高采
烈。大概自小學三年級起,學校就開始定期放映露天電影。這個傳統一直延續到
了中學時代。印象中除了少數幾部兒童題材,大都是些香港武俠片,像邵氏啦、
胡金铨啦、徐克啦。偶爾一閃而過的暧昧鏡頭總能讓下面黑壓壓的腦袋轟然大笑。

  我最喜歡的自然是《新龍門客棧》,其次當屬《大話西游》。那個國慶節過
后的周四晚上放的就是《月光寶盒》。在至尊寶被火燒雞雞引起的全場哄笑中,
我悄悄退了場。

  初中部教學區萬籁俱靜,操場上的喧鬧模糊而圓潤,像是來自地下的某種神
秘儀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幾扇窗溜出一線微光,給落叶松抹上了一盞金色塔頂。

  一種隱秘的委屈突然從心底升起,幾乎下意識地,我隱去了腳步聲。三班教
室黑燈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一趟,才驚覺身旁的樓梯口有人。
這讓我險些叫出聲來,對方似乎也嚇得不輕。然而我立馬發現那是兩個人。他們
原本抱在一起,此時迅速分開,每人手里還提著一條板凳。我吸了吸鼻子,就放
了個響屁。的確是響屁,在這樣的秋夜脆生生的,有點嚇人。

  「嚴林?」王偉超的聲音一如既往,但那絲顫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動
不動。我也一動不動。我竟然毫不驚訝。「你個逼放屁了?」他笑著朝我走來。

  模糊的黑暗中我飛起一腳。王偉超連退幾步,踉跄倒地,卻連聲像樣的慘叫
都沒有發出。簡直不可理喻。剛要躥上去,邴婕攔住了我,確切說是死死抱住了
我,她帶著哭腔:「不是這樣的,嚴林。」這和傻逼言情劇一模一樣的情節令我
作嘔。

  而那竄入鼻間的清香、拂人臉龐的柔絲更是讓我惡心。擺脫開邴婕我只用了
倆字——「婊子」。她后退兩步,靠著牆,已經哭出聲來。

  王偉超說:「你他媽再罵一句試試?」

  我一字一頓,對著那個瑟瑟發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親一言不發,連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銷聲匿迹。只有身下的破
車尚在兀自呻吟,讓我愈加怨憤難當。母親進來時,我們已經在政教處站了一個
多小時。指針滴答滴答地爬過心坎,我脊梁挺得筆直,余光卻始終擺脫不了身旁
的王偉超。我總忍不住跳將起來,再掄他幾拳。

  母親如一縷清風,攜來一片微涼的夜空。她和執勤老師說了幾句,便朝我們
走來。先是看了看王偉超——她甚至摸了摸他的臉,細聲叮囑一番,就讓他走了。

  然后她轉向我,就那麽盯著,也不說話。我低著頭,一顆心在聚焦的窒息中
似要炸開。好在執勤老師上前勸說,母親方就此作罷。她瞥了我一眼,轉身就走。
她在前,我在后。她腳步似飛,我也只能亦步亦趨。直到后來騎上車,駛上環城
路,兩人都沒說一句話。在村西橋上,母親兀地停了下來,干裂的嗓音蔓延至整
個夜空:「打什麽架?啊?打什麽架?真是越長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橋
頭,摩挲著石獅子,腫脹的目光飄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驚訝,簡
直像一彎挂肉的鐵鈎。我不由多瞧了兩眼。當一縷風拂過,水面蕩起破碎的波紋
時,那彎鐵鈎便死死勾住心底,微漾間竟有一種快意擴散開來。良久母親重又騎
上車,我緩緩跟了上去。

  到家洗漱完畢,剛要進自己房間,母親叫住了我。至今我記得燈光下那微顫
的睫毛和濃郁的煮雞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說:「看什麽看,還有臉了?」

  我垂下眼皮,她又說:「低什麽頭,認罪伏法呢?」

  按摩完畢,母親就出了廚房。她邊走邊說:「切了點土豆片,自己敷上。」

       ********************

  可喜可賀,和王偉超干架后沒幾天,我就迎來了第二架。雖然從小身體素質
好,但我很少與人沖突。然而那天,請原諒——我從未見過那麽亮的光頭,又淌
著汗水,與太陽遙相呼應,晃得人頭暈眼花。于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訴他
即便是高中生,也不應該剃這樣的光頭。他貌似並不同意我的看法,不僅反推回
來,還指著我說:「肏你媽屄!婊子養的。」于是我來了兩拳,又跺了兩腳。他
就趴到了地上。時值晌午,籃球場像塊蓋玻片,不遠處的食堂人聲鼎沸。我剛想
招呼大家繼續走,腦后就蓋來一板磚。于是我就不知東南西北了。

  在醫務室緊急處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診所。剛縫完針母親就趕來了。她
發絲輕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簡直振聾發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勁捏
著我的手叫著「林林」。實在太過使勁,我只好答應了一聲。她總算松了口氣。

  據說板磚最容易把人搞成腦震蕩,而后者的一種臨床表現就是癡呆。接下來
就是輸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覺一個腦袋有兩個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
人開瓢的地中海。進而我想到,老天爺貌似搞錯了,要說開瓢,再沒有比那個光
頭更合適的了。

  母親咨詢過醫生后就平靜了許多,雖然還捏著我的手,但她說:「好了再跟
你算賬。」說這話時她手心都是汗,豐滿的胸部把襯衣撐開一條縫,似有股熱氣
從中溢出,持續地沖擊著我的腦門。我趕緊閉上了眼。在氣態的酒精海洋中,傷
口隨著母親的脈搏輕輕跳動。后來就不跳了。再后來傷口又跳了起來,隱隱作痛。

  我睜開眼時發現下體直撅撅的。輸液室的門輕掩。也不知哪來的風,窗簾四
下飛舞。母親就坐在窗外,與陳老師閑聊著,聲音輕柔卻清晰。起初她們說著工
資待遇,后來就談到了地中海。陳老師像是憋不住笑:「喬曉軍回來啦!戴了頂
帽子,但那個頭似乎大了一圈兒。」母親呸了她一聲。陳老師說:「真的,照這
個頭的規模,地中海這個詞兒怕是不夠氣派了以后。」說著兩人吃吃地笑了起來。

  我剛要喊母親換藥,陳老師壓低聲音:「哎,你說你姐夫下手挺黑的嗨,給
人揍成那樣。以前我還覺得喬曉軍除了有點禿,還勉強能看,現在咋瞅咋猥瑣。」

  母親拍拍陳老師肩膀:「噢,妹妹果然品味獨特。」

  兩人又是吃吃地笑。透過玻璃我能看到母親低著頭,腦后烏亮的發髻都一顫
一顫的。也不知過了多久,笑聲總算停了下來。

  陳老師攀上母親肩頭,聲音更低了:「……我品味?咦,我看你姐夫那禿瓢
兒小眼放著精光,不會在打你主意吧?」

  「說啥呢,你個死婆娘。」兩人扭在一起。

  「換藥!」我梗著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許是用力過猛,轟隆一聲響,
腦袋似要炸裂。

  那個傍晚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悶聲不吭。母親則不時回頭甩出只言片語。她
說:「你小舅媽下午來過了,還有趙老師,你瞧趙老師對你多好,別老跟人過不
去。」她說:「你餓不餓,想吃點啥?」她說:「有些帳等好了再給你算,趁還
能樂呵偷著樂呵去吧。」

  然而晚飯時,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說:「聽說喬曉軍也給人
開了瓢,他腦袋不知好了沒?」

  母親正給我盛著魚湯,眼都沒抬:「你知道的倒挺多。」

  我敲著筷子:「這誰不知道啊,葷段子滿天飛,早傳開了都。」

  母親把魚湯遞給我,沒有說話。等她給自己盛好湯坐下來時,終于開口了:
「有些事兒本想過段時間再說,瞧這情形還是趁這當兒掰清楚得了。都這時候了,
嚴林你就一門心思放到書本上,別老鑽那些亂七八糟的。」

  我抬起頭:「啥亂七八糟的?」

  母親說:「你自己清楚。」

  我一字一頓:「我不清楚。」

  母親放下勺子:「現在不是談戀愛的時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低
頭不再吭聲。而母親還在繼續:「不止一個老師提醒過我了。還有上次跟王偉超
打架,也是因爲這個吧?」

  「你煩不煩,我不是小孩子了,別以爲我啥都不知道。」稍顯稚嫩的嗓音沒
有想像中的憤怒,只剩下荒涼和憂傷,也許還有憋屈。

  「行啊,那你說你都知道啥?」母親詫異地望著我。

  「害我爸那王八犢子我饒不了他。」說完,我埋頭把魚湯喝得一干二淨。飯
桌上靜悄悄的,只有我的頭在呼呼膨脹。母親面無表情,愣在那里下意識地伸手
接碗時,我說:「我自己有手。」然而費力地晃了晃腦袋,它已經有兩層樓那麽
高。

       ********************

  再見陸永平是兩個星期后。記得那天陸永平進來時,我正在吃糖油煎餅。我
真是餓壞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個。隨著那油炸的甜蜜滾入胃里,我總算抓住了
點什麽。陸永平倚著門,左胳膊依然套著個繃帶,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牆上。他
連咳了好幾聲,像是要在村民大會上發言。遺憾的是什麽都沒說出來。直到我端
起搪瓷缸,陸永平才開口。他笑著說:「走,外邊兒去啊,姨夫請客。」

  我捏起一個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兩袋方便面。那是本地産的清
真面,當時剛流行醬包,吃起來挺新鮮。搪瓷缸我也記憶猶新,屎黃色,側身印
著小熊貓吃竹筍,手柄處有一行紅字:教師節快樂!

  我扭過臉,盯著陸永平。他穿著一條長褲,上身一件襯衣,扣子崩落兩顆,
露出黑毛環繞的肚臍像個山野洞窟。我想對他說「滾蛋」,但隨食物殘渣噴射而
出的卻是「呱呱」。其實也不是「呱呱」,更像一個悶屁或者脖頸折斷的聲音。

  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複了一遍。這次效果好多了。陸永平笑了笑,張張嘴,
卻沒有發出聲音。襯著橘黃色的木門,他肥臉通紅,油光閃閃,像是在燒紅的鐵
塊上潑了一勺桐油。我扭身揭起搪瓷蓋子,混著榨菜味的熱氣升騰而起。在慘白
的燈光下,我似乎聽到了鐵塊上濺起的「呲呲」聲。

  「你頭咋回事兒?」陸永平笑眯眯的。我沒搭理他,又捏起一個煎餅。「現
在不要緊了吧?」陸永平干笑著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真的是矮凳,矮人,很矮,
相當矮,以至于他需要仰起臉來看我。于是他就仰起了臉:「泡面最好不要吃,
還有這油炸食品。特別是你這種情況。」他指了指腦袋:「對傷口不好。」

  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面湯一飲而盡。味道不錯,就是有點鹹了。

  「學校的事兒你都知道了?你說你——哎,都是姨夫的錯,姨夫不該把事鬧
得那麽大,讓你媽不好做人,」陸永平搖搖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可以說
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責任,咋辦隨你說。」他上身挺得筆直,兩手搭攏在膝上,
看起來像個憨厚的和尚。輕歎口氣,他又繼續道:「有啥委屈別憋著,你這樣,
我和你媽都不好受。」

  一下子我像掉進了火爐里,不由騰地站起來,對著陸永平就是一腳。他兩臂
前伸,晃了幾晃,終究還是應聲倒地。我居高臨下地盯著他,卻說不出一句話。

  爬滿黑毛的大肚皮閃耀著奇怪的光,讓人心里一陣麻癢。

  陸永平腆著肚子也不說話,半晌才誇張地哎呦一聲,緩緩爬了起來。他邊拍
屁股邊嘟囔:「啥狗脾氣,姨夫可沒壞意思,你別老往歪處想。」

  他彎腰扶起凳子,又說:「姨夫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下不爲例。」

  「快滾。」我臉紅脖子粗,聲音卻低沈得像把矬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陸永平像是沒有聽見,兀自把矮凳往后挪了挪,重
又坐下:「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媽在你心里份量重。」

  我臉上登時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廚房環視一圈后定格到了門外。我覺
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于是就張了張嘴。我說——我什麽都說不出來。

  「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誰沒年輕過啊,青春期嘛,我像你這麽大的
時候,那也是……」陸永平支吾半晌沒了音。

  搪瓷缸滾燙,于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

  銀色的院子像張豆腐皮,被竹門簾切成條條細帶。我瞅了一會兒,覺得眼都
要花了,只好坐了下來。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總算踏實了點。

  「宏峰他奶奶那時候也是……啊,那叫一個俊,自然——不如鳳蘭,不如你
媽。但在我眼里,別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里……」陸永平磕磕巴巴,欲言
又止。我忍不住瞟了一眼。他低著頭,禿頂的腦門亮晶晶的。「姨夫早早沒了爹,
寡婦門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他抬起頭,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完
了又從兜里摸了支煙,拍拍我,要火機。我甩開他的手。他起身在竈上點著,噴
了兩口煙,又指指我的腦袋。我愣愣地看著,一時有些恍惚。老實說,我無法想
象陸永平他媽年輕時怎麽個俊俏法。「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他擺
擺手,轉身走了出去。

  陸永平站在斜陽下,岔著腿,像被什麽硬拽到那兒似的。不一會兒,他又走
了進來。「那會兒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揚揚臉,「就宏峰他小姑,還沒
斷奶,他奶奶就每天垂著個奶子在眼前晃。那會兒生活條件太差,家里又窮,姨
夫瘦得跟草雞似的,整天就計較著一個事兒,就是,咋填飽肚子。白面馍都是弟
弟妹妹吃,我從沒吃過。別說白面馍了,有窩窩頭就不錯了。所以說啊,你們現
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陸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我低頭瞅著手里的半個
煎餅,突然就渴得要命。

  「這吃個奶也是事兒,老四三歲多了,看見妹妹吃,也要搶,不給吃就哭。

  他奶也沒法子啊,熬不過就讓他啜兩口,這一啜老三又不樂意了。這屄蛋子
兒七八歲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這一哭我媽也跟著哭。后
來她干脆往碗里擠兩嘴,誰喝著就喝著。「陸永平歎口氣,掐滅煙頭,依舊垂著
腦袋。

  「有次我給公社割豬草回來,一眼就瞥到竈台上的奶。也就個碗底吧,但那
個香啊,滿屋子都是那個味兒。我沒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聲,啊,完了又把
碗底舔得干干淨淨。他奶從里屋出來正好瞅見。」陸永平頓了頓,接著說:「我
哪還有臉啊,轉身就跑了出去。這一跑就是老遠,深更半夜才回了家。他奶倒跟
沒事兒人一樣,從沒提過這茬。后來碗里的奶明顯多了,我卻再沒碰過。」

  那天的空氣海綿般饑渴,搞得人嗓子里直冒火。時不時地,我就要瞥一眼水
龍頭。

  「其實也偷嘗過兩次,沒敢多喝吧,甯肯最后倒掉。」陸永平笑笑,抹了把
臉。他聲音明晃晃的,讓我想起月下的梧桐叶子。「老三老四也就鬧個古怪,后
來都不喝了。我看那個大奶子晃來晃去,說實話,這麽多年,從小到大這麽多年,
第一次心里發癢。癢到……癢到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覺。唉,就這麽有天晚上我偷
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裝不知道。我還自作聰明了好一陣。這事兒一
發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說,小平啊,你這樣老五就不夠了。我又羞又急,就說,
老臭包能喝,我爲啥不能喝。他奶就不說話了。你想這奶能有多少,這麽連著幾
次,哪還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說著陸永平撇過臉
——或許是盯著門外——半晌沒吭聲。

  周遭靜得有點誇張,我只好輕咳了兩聲。陸永平卻不爲所動。在我猶豫著要
不要起身喝口水時,他終于把臉拿了回來。

  「后來,」他說,「后來……」語調一轉,他突然拍拍我:「你還聽不聽?」

  我不置可否。

  「那——給姨夫倒點水去。」

  我覺得腦袋快要爆烈,手里的搪瓷缸晃動著,身體冷得無法動彈。

  陸永平手里已經捏了個油煎,自己倒了杯開水。就接在搪瓷缸里,很快泛起
一層油花。陸永平油煎下肚才開了口。他說:「真雞巴燙。」

  「后來……后來……說到哪兒了?后來我忍了幾天,心里又開始發癢。最后
還是摸他奶床上了,一個禮拜啜一次吧,有時候就干含著,也不吸。他奶再沒提
過這茬。當然男女那點事兒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里送白面我又不是沒碰到過,
傻子都知道他圖個啥。」說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于是水汽就哈在他腦門上,使
后者愈加閃亮。我不由把搪瓷缸晃得更快了。

  陸永平卻不再說話。他放下杯子,瞅瞅我。

  我撇開了頭。水汽袅袅,裹著絲榨菜味,拂在臉上油乎乎的。我忍不住喝了
一口,燙得差點把搪瓷缸扔掉。有那麽一刹那我覺得舌頭都熟了。我不得不把它
吐出來,像狗那樣哈著氣。

  就在這時,陸永平的聲音再次響起:「后來不知不覺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兒。

  就是那事兒。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該咋說,她連反抗都沒有。剛開始怕懷上,
提心吊膽,呵呵,后來計劃生育搞下來,全村結扎,媽個屄的,連寡婦都沒放過。

  這倒方便了我,幾乎每天都要折騰,直到廠里送我去讀夜校。「說這話時他
始終低著頭,那張肥臉埋在陰影中,禿頂上的汗水洶湧得如同十月的大雨。我愣
了好一會兒,輕輕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卻咚得一聲巨響。缸里的熱水躍出來,
濺在臉上,絲絲冰涼。

  好一陣沒人說話。這不是個好現象。無論如何,總要有人說點什麽。于是我
就張了張嘴,感到嗓子眼里臥了條蛇。陸永平掃了我一眼,又垂下了頭。他說了
聲唉。于是窗外就刮起了風,梧桐的沙沙低語也爬了進來。

  半晌,陸永平抬起頭——他已經挺直腰杆,銜上了一支煙——死死盯著我。

  那樣的目光我至今難忘,像水泥釘鑽進牆里時邊緣脫落的灰渣。他張張嘴,
又把煙夾到手里:「這事兒姨夫只給你說過,可不許亂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只好又拈起了一只油煎。

  「以前姨夫給你說的——」陸永平把煙銜到嘴里。

  「啥?」我飛快地鼓動腮幫子。

  他咬著過濾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煙拿回手里:「想不想搞你媽?」他甕
聲甕氣的,肚子湧出一襲明亮的波浪,看起來無比柔軟,讓人忍不住想踹一腳。

  于是我就踹了一腳。我感到頭發都豎了起來。陸永平倒地的動作和剛才並無
二致,讓我産生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但他輕蔑一笑便把我從錯置的時空中揪了出
來:「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沒我的膽罷了。」我怒視著他,卻總覺得渴的要命。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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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1-2-26 07:48:40

第八章

  陸永平走后,那晚我躺在床上,窗外月色朦胧。握著青筋暴跳
地老二,我像只溺水的爬行動物,在一次次地撸動與戰栗中,身體幾乎虛脫。然
而,當杏仁味游蕩在空氣里溢滿整個房間,濕漉漉的空虛瞬間把我淹沒。恍惚中
我徜徉在了母親柔軟的懷里,又好像坐在她膝頭,而那首「月亮牙兒,本姓張。
騎著大馬去燒香,小馬栓在梧桐樹,大馬栓在廟門上——」終于在耳畔響起。

  母親穿了件碎花「的確良」白襯衫,柔軟沁涼,當摻著槐花香的清風撫來,
衣角便飄動而起。一如八十年代初的絕大多數年輕女性,翻飛的衣角下毫無例外
是高挺的臀部,曲線畢露。那滿是彈性的肉暖烘烘的,幾乎要溢到我的臉上。腳
蹬子里是條白色短絲襪——母親喜歡白襪子——在黑絨面平底鞋的襯托下,更是
白得耀眼。我爬上膝蓋,用手指戳了戳母親飽滿膨脹的乳房。似要說些什麽,卻
一句話也無法表達。母親沖我笑笑,張了張嘴,俨然什麽聲音也沒有。隨后她怡
然自若的掀起那件碎花「的確良」白襯衫,白色的「文胸」一拉,那顆棗紅色的
乳頭送到了我嘴里。急吼吼地我就吮吸著母親左邊乳頭,小手又揪住了右乳。她
一臉愛怜地瞅瞅我,輕輕摩挲著我的頭。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母親水靈了許多,修長瑩白的脖頸,臉頰的一抹紅暈像
是天空的晚霞,甯靜而遼遠。我的頭越來越沈,漸漸阖上了雙眼。

       ********************

  奶奶是個憂傷的人。對她而言,如果整個九八年尚能有一件好事,大概就是
天上掉下個表親戚。這樣說,她老人家肯定會白我一眼:「親戚就該多走動,來
往多自然就熟稔了,畢竟血濃于水嘛。」奶奶的表姨比她還要小幾歲,剛從北京
回來。按她閨女的說法,這位表姨屁股還沒坐穩就開始念叨她的外甥女,非要接
奶奶過去住幾天不可。爺爺自然一塊去。奶奶的這位遠房表妹看起來四十出頭,
印象中有點肥,碩大的屁股把套裙撐得都要裂開。她丈夫理所當然是個瘦猴,戴
個金絲邊眼鏡,文質彬彬。據母親說此人曾是我們學校老師,還教過我地理。但
我死活想不起來。

  之后沒幾天,我記得頭上都還沒拆線,我們到平陽作中招應試能力測驗。其
實也就是配合教育廳做個摸底,回報嘛,分給參與單位幾個省重點高中免試指標。
與試人員丑名其曰「種子隊」,囊括每班前十名,共八十人。原計劃去三天,不
想臨時有變,分成文理科分別測。第二天下午就讓我們第一組先行打道回府了。

  大巴車上遠遠能看到邴婕,同去時一樣,她會時不時地掃我一眼。我老假裝
沒看見。

  到學校將近四點半,老師囑咐我們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要照常上課。我到
車棚取了車,就往家里躥。出校門時邴婕站在垂柳下,我弓起背,快速掠過。

  家里大門緊鎖。我剛要掏鑰匙開門,卻又停了下來。陽光猛烈得有點誇張,
把影子狠狠地按在鐵門上。口歪眼斜,狼狽不堪。我盯著它怔了半晌,卻再沒勇
氣去開那扇門。胡同里一片死寂,連只麻雀都沒有。我把耳朵貼到門縫上,同樣
一片死寂。良久,我還是走向那棵香椿樹。花盆被碼到了陽台一角,只剩光禿禿
的幾把土。我一顆心要從嗓子眼里蹦出,卻又暗罵自己神經病。我甚至連母親有
沒課都不知道。然而就在下一秒,當瞥見停在院子里的爛嘉陵時,一襲巨大的陰
影便迅猛地掠過大腦溝壑。緩緩走下樓梯,我腿都在發抖。陽光折在雨搭上,五
光十色,炫目得有些過分。這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初秋傍晚,真是不可思議。

  把自己撂到床上,我輾轉反側。打開錄音機,立馬又關上。豎起耳朵,沒有
動靜。再打開,再關上,再去聽。反複幾次后,我騰地從床上彈起,大搖大擺地
走出了房間,去找水喝。然而,那陽光下逐漸拉長的黑影卻蹑手蹑腳,滑稽可笑。
不到樓梯口,就聽到了父母房間的說話聲。

  「給我干嘛?滾開。」母親聲音冷冰冰的。

  「幫個忙,轉交給你婆婆總行了吧?」

  「我不管。老實告訴你陸永平,以后少拿錢來惡心我。」

  「哪來那麽多逑事兒!」

  隨后母親沒了音。

  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玻璃上映著藍天綠瓦,連前院的房子都傾斜著趴在
上面,像下一秒就要倒掉。窗簾半拉,母親似乎側臥著,陸永平就蹲在床邊,突
兀得讓人驚訝。

  「我叔現在是用錢大戶,你也不容易不是?」

  「陸永平你啥意思?」

  「咳,哥說錯話了,說錯話了。我妹兒這犟勁兒真是天下無敵!」陸永平笑
呵呵的,一時沒了聲響。

  「切,貪贓枉法假公濟私,誰也比不上你。」母親聲音緊繃繃的。

  「大隊那點破爛玩意兒放哪兒不是放?養豬場不也干空著?我看你這人民教
師經濟頭腦還不如我嬸。」

  「那是,誰也沒你會算計啊。」

  「你說的對。」陸永平就那幺蹲著。握著母親的胳膊肘,說:「妹兒啊妹兒,
你就成全哥一次吧。」

  母親壓低聲音:「真你媽變態,給我松開。」她的腳踏在床上,咚的一聲,
說不出的空洞。

  陸永平歎口氣:「別看哥嘴碎,那都是瞎碎,真到正經事兒上,笨得他媽的
不如豬。鳳蘭啊,這輩子哥都認了,娶了你姐這個潑婦。哥有時真是……」他腦
袋越垂越低,終于抵住了床沿,大手卻攥緊了母親胳膊。

  「混蛋,你快給我放開,」母親揚了揚下巴,頭上似搭著條毛巾,「你家的
事兒咋也輪不到我來操心。」

  「哥給你說的都是真的,你以爲我開玩笑?」陸永平猛地抬起頭,聲音提高
了八度:「那年哥第一次去你家,臘月二十四。大雪紛飛的,你在院子里壓水,
穿著個花棉襖,小臉紅嘟嘟的,倆麻花辮一甩一甩。咣地一下,哥就啥都不知道
了。」陸永平呼吸都急促起來,像個受氣的小媳婦,連虎背熊腰都一抖一抖的。
我搞不懂他什幺意思。

  「關我屁事,放開。」母親把臉撇過一邊,毛巾讓她的下巴顯得越發小巧。
陸永平又蹲了一會兒,似乎等著母親再說點什幺。遺憾的是她像睡著了一般,再
沒任何動靜。

  半晌,陸永平歎口氣,撐著床沿站了起來。他長長地哼了一聲,似是有火車
從身上駛過。完了轉身坐到床上,低下了頭。再沒人說話。我聽得見院子里的風
聲,叮鈴鈴的,像真是鍍了層銀。也不知過了多久,陸永平輕咳一聲,扭身摸上
母親的大腿,叫了聲鳳蘭。我從未聽過那種聲音,平滑而緊繃,就跟不是他發出
來的一樣。瞬間我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給我滾遠點,」母親似要掙扎著坐起來,「手拿開!」

  接著,陸永平像個大蛤蟆一樣出現在我的視野中。他在床側跪下,低著頭,
像個忏悔的和尚。說不好爲什麽,當母親整個出現在眼前時我大吃一驚。那份難
得的平靜瞬間四分五裂。一朵巨大的白云在窗戶上浮動,我腦袋里嗡嗡作響。母
親衣扣被扯掉兩顆,平靜得如一潭死水,只有胸部尚在微微起伏。那簇簇秀發纏
繞著臉頰、脖頸、鎖骨乃至乳房,也緊緊纏住了我的目光。陸永平伸手在母親額
頭輕撫了下,她立馬扭過頭,並猛踹了他一腳,冷冰冰地:「有病治病去!」

  陸永平「哎呀」一聲,揉了揉腰,哀求道:「鳳蘭啊,不怕你笑話,哥這老
腰板真不行了。跟你姐辦那事兒,只能拿她當妹兒你才能來點精神,哥這也遭罪
是不。」

  母親兩手似無法動彈,像是沒有聽見。

  陸永平猛地起身,順著脖頸去親吻那輕揚著的臉頰。

  母親撇頭躲過去:「你松不松開?」

  「真是怕了你,」半晌,陸永平歎了口氣:「就當幫哥一次,了了這個心願
吧。」這時座鍾響了,一連敲了五下。緩慢,低沈,悠長。待余音消散,母親說:
「我脾氣不好,你別惹毛了我。」屋里靜得可怕,仿佛有一枚枚鐵釘從她口中激
射而出,在凝固的空氣中穿梭而過。我這才想起自己是來喝水的。

  許久,陸永平說:「好好好。」他聲音硬邦邦的,像腰間別了根棍子,卻不
見動靜。

  母親說:「快點松開,我還要吃飯。」

  陸永平只是笑笑,仰頭蹲在床沿。兀地,他說:「喬禿頭沒再操蛋吧。」

  「少給我胡言亂語,陸永平,」母親聲音清脆,冷如冰錐,「別以爲大家都
像你一樣龌龊。」

  陸永平沒說話,而是一把抱住母親大腿,嘴里發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呢喃。像
是和尚念經,又像是嬰兒撒嬌。母親似是急了,雙腿舞動,踢在床板上「咚咚」
作響。

  猝不及防下,陸永平向后跌坐于地。這才抬起頭:「又咋了嘛?」

  「真你媽有病!」停了一會,母親說:「養豬場明天就給我騰出來,聽到沒?」

  陸永平爬起來拍拍屁股,靠近床沿,就去扯母親衣褲:「你又瞎想,林林只
是敏感,不想跟我這姨夫有啥牽連罷了。」

  「滾開,」母親低吼道:「林林要出了事兒,我絕不放過你。」

  「哎呀——」陸永平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我剛去過豬場,啥也沒動。」他
坐直身體,又扭扭腰咕嘟了句:「再說,也沒啥好動的。」

  「陸永平!」緊接著,又是床板踢響的聲音,還有母親聲嘶力竭的驚呼,似
一枚枚重錘,猛烈撞擊著我的心髒。那個永生難忘的傍晚,我像口悶鍾,跌跌撞
撞地沖向了自己房間。我清楚地記得在那個十月的空氣里,竟彌漫著一股焚燒麥
稈的味道。我砰地關上門——太過用力,連整座房子都在震動。

  心急火燎地一陣翻箱倒櫃,我終于在床鋪下摸到那把彈簧刀。它竟裹在一條
內褲里。我小心取出,湊到鼻尖嗅了嗅。冰冷依舊,卻揮發出一股濃烈的騷味。
這無疑令人尴尬而惱火,但我還是別無選擇地彈出了刀刃。锵的一聲,屋里一片
亮堂。那瞬間射出的白光如一道暴戾的閃電,又似一縷清爽的晚風。月光清涼如
水,在地上澆出半扇紗窗。我早已大汗淋漓,之后,肚子就叫了起來。喉嚨里更
是一片灼熱,連腦后的傷口都在隱隱跳動。我從床上躍起,攥緊刀柄。除了梧桐
偶爾的沙沙低語,院子里沒有任何響動。

  然而,剛開門我就看到了陸永平。他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望著我。那毛茸
茸的大肚子像個發光的葫蘆,反射著一種隱秘的叢林力量。其時他兩臂下垂,上
身前傾,脖子梗得老長,宛若一只撲了銀粉的猩猩。我眼皮一下就跳了起來。至
今我記得那張臉——如同被月亮傾倒了一層火山灰,朦胧中只有一雙小眼兀自閃
爍著。唯一有自主意識的大概就是微張的嘴巴,翕動著幾個毫不連貫的擬聲詞。
我心里立馬擂起鼓來,連掌心都一陣麻癢,腳步卻沒有任何停頓。從他身邊經過
時,我感覺陸永平是尊雕塑。所有房間都黑燈瞎火,院子里銀白一片,像老天爺
摁下的一張白板。沒有母親的動靜。我徑直進了廚房。開了燈我便對著水管猛灌
一通。櫥櫃里放著多半盆糖油煎餅,應該是下午剛炸的。母親很少搞這些油炸食
品,總說不健康。不過多虧了奶奶,從小到大這玩意兒我也沒少吃。前兩天她老
人家打電話來,我扯兩句就要挂,她說讓你媽炸點煎餅,可別忘了上供。多麽奇
怪,即便如此憂傷,奶奶還是相信老天爺。

  至今我不再吃糖油煎餅。該不良習慣一度讓陳瑤十分驚訝,她無法容忍我對
家鄉特産這種「不近人情的否定」。軟硬兼施均未奏效后,她斷定我「這種男的」
靠不住。她搖頭晃腦道:「試問,你怎敢奢望一個背叛家鄉土特的人有一天不會
背叛你呢?」說這話時,她嬌嫩的乳房正綻放在大學城賓館廉價而局促的空氣中。
我沒有回答她,而是沖向了衛生間。當油膩的糖糊從口中噴薄而出時,外面響起
肆意的大笑。

  我忘了那晚陸永平在院子站了多久。只記得在我狼吞虎咽時,右側牆上老有
個巨大黑影在輕輕搖曳。他或許連屁都沒放一個,又或許發出過幾個擬聲詞,再
不就絮叨了些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而我,只是埋頭苦干。我太餓了,我急需能
量和氧氣。大汗涔涔中,褐色糖漿順嘴而下,甚至淌到手上,再滴落缸里。我把
手指都吮得干干淨淨。等我吐著舌頭從搪瓷缸上抬起頭,陸永平就進來了。

  說不好爲什幺,當這個大肚皮再次暴露在燈光下時,我多少有些驚訝。我老
覺得屋里有兩個陸永平,以至于不得不扭頭確認了一番。這次他走到我身邊才停
下來,單手撐牆,擺出一副西部牛仔的姿勢,興許還笑了笑。然而這些並不是重
點,重點是,我發現他居然穿著父親的涼拖。于是我躥上去,一腳把他踹翻在地,
居高臨下掐住了他的脖子,嘶吼著:「媽個屄的,誰讓你動我家的東西!」搞不
懂自己是說養豬場還是拖鞋,抑或母親。我只覺得滿手油膩,恍若握著一條狡猾
的巨蟒。呲溜我就拽出兜里的彈簧刀,刀尖隨著半只油煎,順著頸脖劃過白色衣
領,落到肥膩的大肚皮上后,猛地戳了進去。陸永平臉更紅了,卻笑得越發燦爛。
我就又捅了一刀,也不知道扎哪了,當腥稠的液體刹那間飙灑而出時,濕漉漉地
像朵豔麗的花。于是那道攜裹著糖漿的氣流,就直沖腦門,堵在了嗓子眼。我松
開手,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大口喘氣。我感到渾身黏糊糊的,像是被澆上了一層
瀝青。不遠街口就有個鹵肉作坊,幼年時我老愛看人給豬拔毛。伴著皮開肉綻的
爽快,豬的靈魂像是得到了一次洗禮。那晚月光亮得嚇人。我坐在院子里,滿手
血汙捏著半只油煎,不時揚起脖子啜上一口,空氣中似浮動著股多肉植物的氣息。

  陸永平倒地后,好半晌,我才終于想起了母親。父母臥室亮起橘色的床頭燈,
透過窗簾的部分變成了粉紅色,像一張一阖的昆蟲複眼。偶爾一襲陰影戳上窗簾,
我心里的快意決絕越發蒼涼。月光澆在樹上,激起一縷清涼的風,連梧桐的影子
都流動起來。除此以外,天地之間再沒任何聲響。陸永平沒再起來,但還在哆嗦,
若有若無地:「你知道姨夫……那次,跑到哪兒?」我沒搭茬,也不再看他。
「平河大壩上。那天也是……大月亮,我在壩上躺……躺了好久。」陸永平身體
里的血不斷滲出,他又指了指月亮,似乎還想說點什麽。就在這時,臥室傳來母
親的聲音。起先很朦胧,突然變得尖利,然后她急吼吼地叫了聲「陸永平」。聲
音很快低下來,卻如同腳下的影子一樣清晰。我心里咯噔一下,月光似乎更亮了。

  靠近客廳,或許喝了太多水,我像只癫狂的氣球,走起路來咣當作響。這讓
我莫名羞愧,一瞬間連膀胱都要炸裂。我轉身又溜出客廳,不到鳳仙花叢就急不
可耐地掏出了老二。隨著那道萬有引力之虹奔騰而出,褲裆里發酵多時的杏仁味
也一並彌漫至月下。我嘴里叼著油煎,喉嚨里忍不住咕咚一聲。那泡尿實在太長
了,長到我突然覺得頭頂的月亮是老天爺的監視器,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尿下
去了。

  轉過身時,父母臥室響起散亂的噪音,像是老鼠爬過,又似指甲磨蹭在水泥
地上。母親不時輕呼一聲「陸永平」,清晰卻又朦胧。我又扭頭掃了一眼月亮—
—毫無疑問,有生以來,我從未見過那麽大的月亮。很快,噪音消失不見,母親
輕聲說:「林林?」真的很輕,輕得如同一根銀針,直刺而來。我不由一個趔趄,
仿佛剛從夢中驚醒,又像一個瀕死之人浮出水面。深吸口氣,我捏捏油煎,慢慢
靠近臥室門口。首先看到的當然是門后的那幅挂曆,卻擋住了我的大部分視線。
我只好偏了偏腦袋。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只乳房,圓潤飽滿,被橘色燈光抹了層蛋
清后又平攤在初秋的空氣中。頂端的深色突起拉出一條夜的波紋,再悄悄蔓延至
肋下。小腹平坦而溫暖,偶爾滑過幾片斑駁的光影。母親平躺著,兩腿伸得筆直,
涼被斜搭在身上,卻不能阻止那抹黑亮從陰影里肆溢而出。霎那間,一眼熟悉的
暗泉開始在心間跳躍,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母親的聲音波瀾不驚。伴著幾絲吱咛,她又冷冰冰地補充一句:「快給我放
開。」說這話時,她一條腿蜷縮起來,另一條甚至離開床面憑空蹬了蹬。那麽近,
腳趾糾結起又舒展開,在我心里湧出一朵熱辣辣的水花。順著大腿往上,掠過輕
抖著的胸脯,我一眼就看到了母親的腋窩。稀疏的毛發卷曲而細長,隱隱分泌著
一絲委屈和不安。也就是此時,我才發現母親兩臂伸在腦后,被一條皮帶縛在床
頭欄杆上。那個木雕欄杆我記憶猶新,黃白相間,兩側飛舞著碩大的喜字,中間
盛開著幾朵镂空的什麽花。母親的手腕暴露在陰影中,潔白得刺目。雖然早有準
備,我還是大吃一驚。刹那間連燈光都硬了幾分。而等我看到母親眼前蒙著一條
長毛巾時,一坨巨大的鉛墜開始在胃里緩緩下沈。瞥了眼昏黃的床頭燈,我感到
膀胱再次膨脹起來。接下來的事兒像是幻燈片。母親似乎要掙扎著坐起來,橘色
的光籠罩著白嫩的臂膀和溫潤的臉頰。她輕咬嘴唇,像條翻塘的白魚,乳房必然
會抖動,小腹也會起褶子,長腿會在撲騰中抖開涼被。于是沈悶的咚咚聲中,涼
被順著床沿徐徐滑落。

  我捏著油煎,慢慢走進父母臥室,像拍電影,我不大受得了這個,于是半蹲
在床頭,用那只干淨的手掌輕撫著母親的胳膊。好一會兒,母親總算安靜下來,
無聲地喘息著。她兩腿蜷縮,胯間大開。于是我看到了那抹在腦海中浮現過無數
次的軟肉。茂密的森林下,肥厚的兩片肉唇緊夾著偏向一側,隱隱迸發出一道灰
蒙蒙的亮光。瞬間,橘色的空氣都在顫動。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轉向客廳,再順
著門縫溜進院子。除了模糊的一縷銀色及躺在地上的陸永平,那里一無所有。但
我還是瞥了好幾眼,仿佛真有什麽人會突然從那兒蹦出來似的。我咬了口油煎,
又趕緊扔掉,就那麽蹲著,揪開母親臉上的毛巾。

  我聽得見院子里的風聲,叮鈴鈴的,像真是鍍了層銀。母親微眯的鳳眼瞬間
睜開時,霧蒙蒙的眸子里是驚喜、還是慌亂,我也說不清。她就那麽定定望著我,
一句話也不說。許久,母親臉色才從呆滯變成蒼白,她想伸出手抓住點什麽,豐
腴地身子略微朝上傾斜。我握住她的胳膊,感到冰冷透涼,就像是被凍住似的。
這景象讓人無比的生氣和憤怒,卻尤其的滑稽。屋外月光如洗,晚風把窗戶弄得
沙沙作響。雖進初秋,天氣仍然炎熱無比,但母親渾身卻在發抖。嘴唇哆嗦,半
晌才沙啞地吐了兩個字:「林林。」那聲音聽上去都不像是她的了。母親兩腿處
陰毛蒼蒼,依稀能看見那抹赭紅色,看出它的嬌媚。然而,我握著的手掌放松下
來,卻已把母親的胳膊攥出個紅圈。「疼,給媽松開。」母親揚了揚下巴。兩腿
交叉,一動不動,只有小腹尚在輕輕起伏。我則癡迷地盯著自己的腳——或許吧,
誰知道呢,嘴里的咀嚼也只好停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摸上母親身體,攥住
了她的左乳。于是它就呈現出各種形狀。母親啧了一聲,卻沒有動作。我就俯下
身去,滑過小腹,含住了另一只乳房。母親又啧了一聲,擺正臉,說:「干嘛呢
你?」我沒有回答,而是索性一手一只,揉搓幾下后,擠到一起,快速抖動起來。
那兩抹嫣紅像是白浪中凋零的花。母親咬咬嘴唇,說:「行了你。」她的聲音就
像被巨浪卷過。

  我總算停了下來,像老牛般喘了口氣,又叫了聲「媽!」便把大嘴壓了下去。
一時屋里「吧砸」肆起,並隱隱伴著一種小孩撒嬌似的哼唧。拖鞋掉在地上,啪
地脆響,在寂靜的夜晚誇張得離譜。母親終于哼了一聲。她張張嘴,卻沒說什麽,
而是把臉撇向了一旁。那對抵在床尾的腳神經質地跳了跳,腳趾都糾結起來。我
伏在母親身上。在脖頸處拱了一會兒,一路向下,最后分開大白腿,埋首胯間。
整個過程母親一聲不響,這下卻泄出絲低吟,緊接著是一道低沈的咆哮:「發什
麽瘋你嚴林。」一時間地動山搖。燈光把她的影子飛快地砸了過來。一種說不出
的恐懼油然而升,再被巨大的心跳聲碾至四面八方。我掃了眼面前的瑩白胴體,
簡直喘不上氣來。

  我試圖靜下心來,鼻子在肉唇間嗅了幾下。混合杏仁味的堿性氣體撲鼻而來,
讓我嗓子眼直發癢,像被猛然抛入了空曠的沙漠,連傷口都在粗砺的煩躁中跳躍
起來。老實說,這種畫面我只在毛片中見過。此時此刻,那股令人血脈贲張的濃
郁腥臊味,就算有刀擱脖子上,也無法讓我于癡迷中停頓下來。母親揚了揚下巴,
飽滿的雙唇輕顫幾下,后來就沒了音。在一片光怪陸離中,經過漫長而無聲地舔
舐后,再吞咽下去。說不好爲什麽,這甚至讓我獲得了一種儀式感。類似童年時
無數個奇妙的夜晚,我偷偷起床,盤腿打坐,以期某種並不存在的功力日益精進。

  然而我現在無疑具有了一種我無法否認的功力——誰也無法否認。我像頭拱
白菜的豬,讓母親先是咬緊嘴唇,后又發出一陣嗬嗬的哈氣聲。那種破碎而濃重
的聲音我至今難忘,像是在坎坷小路上崎岖而行,于顛簸的驚訝中浮起一池愉悅
的漣漪。還有母親顫抖著的乳房——當她在吱咛中握緊拳頭,欠起身子時,就會
掀起一襲淡薄的陰影,斜斜地切入黑暗,再消失不見。或許是爲了讓乳房安分點,
我繞過腿彎,重又攥住了它們。與此同時,我的臉堵在胯間,把母親整個下半身
都拱了起來。于是大白腿便搭在我肩頭,在身下沈悶而刺耳的噪音中輕輕晃動。
圓潤而溫暖的足弓蹭在我汗津津的背上,不時繃緊的弧度像朵被迫綻放的花。橘
色燈光讓人恍若置身烤箱內部,那片粗砺的朦胧似是化不開的熱氣。而母親,則
是一塊沁涼的軟玉,周身渙散的白光都透著股涼意。她臉扭在一旁,裹滿汗水的
頭發垂在肩頭,濕漉漉地摩挲著鎖骨。

  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搖了搖頭,說著「別別別」,卻夾緊了我的腦袋。在
一聲悠長的歎息中,她小腹挺了挺,長腿無力地攤開,在床鋪上擊出沈悶的聲響。
我發現即便到了秋天,人們還是愛出汗。每個人都大汗淋漓,真是不可思議。其
次我發現母親的內褲掉在地上,就在我腳下。它並沒有泛出什麽光,卻散發著濃
烈的腥臊味。甜蜜得令人窒息。于是我起身開了燈。就那一瞬間,我還是瞥了母
親一眼。她白晃晃的肉體泛著水光,脆生生地:「開什麽燈!」于是我又關了燈。

  我重新朝臥室瞄了瞄,把滿手油膩和血水都蹭在了挂曆上。接下來我又洗了
洗手,撒了泡尿,老二硬邦邦的,過了好久才尿了出來。月亮更高了,周遭愈加
寂靜。回來時,母親問:「啥味兒,你是不是吃東西了?」我隱在陰影中,沒有
吭聲。母親又說:「不行,手疼,你快給我解開。」我扭頭盯著母親,還是沒有
吭聲。母親叫了聲「林林。」,我才如夢方醒地抹把臉,轉身靠近母親。母親蹬
了蹬腿:「快點,還沒吃飯呢。」我攥住她的手,捏了捏。母親啧了一聲:「真
的疼,胳膊都快斷了。」我就又摸了摸母親的胳膊,像真怕它們會斷掉似的。我
覺得每一口呼吸都那麽沈重。從鼻間滾出,再砸到裸露的赤腳上。于是腳也變得
沈重起來。離母親那麽近,一股莫名味道隨著熱哄哄的氣流直撲而來。我掃了眼
床頭燈,白慘慘晃人眼睛,于是我又把它關掉,脫掉了褲子。剛才進來的時侯我
並沒有脫褲子,因爲那有失體統。

  老二軟了又硬,硬了又軟。地面冰涼。一襲黑影掠過,我掰開了母親的大腿。
「干嘛你嚴林,」她說:「媽都要餓死了。」

  我只好看了母親一眼。她像只從天而降的白羊,讓我大吃一驚。我瞥了眼窗
外,月亮像面巨鼓。不知何時一縷月光溜進來,淡淡地癱在紅內褲上。于是我低
頭撿起了內褲,把它放到床頭后。我不知該做點什麽了。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
希望能來個原地縱跳。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時間很長,又很短,誰知道呢。一
只手在大腿內側一陣摩挲后,重又掰開了它。母親啧了一聲:「咋了?」我又不
得不看了一眼,然后就有一塊大石頭壓到了胸口。在陰影下我也瞧得真真切切。
濃密的陰毛肆意鋪張著,兩片肥厚的肉唇像被迫展開的蝴蝶翅膀,其間鮮紅的嫩
肉吐著水光,強酸強堿般殺人眼睛。發愣間,母親開口了。她說:「咋有血腥味?
林林。」一瞬間我以爲我真流血了,張張嘴,喉嚨里似跳出一只蛤蟆。我滿頭大
汗,把母親往床沿移了移。豐滿的白腿在沈悶的燈光下蕩開一道耀眼的波紋。
「你手咋回事兒?」母親哼一聲:「一股油嗆氣,惡心不惡心你。」我也嗅到了
一股油嗆味,它裹著糖漿在胃里上下翻騰。

  在淫穢物品方面,我實在閱曆有限。99年之前,除了少得可怜的三級片和歐
美錄像,我也就翻過幾冊公安小故事,外加一本看起來像武林秘籍的夫妻招式大
全。性對我來說太過遙遠,我甚至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和女人「發生關系」。

  那晚我站在母親胯間,盯著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肉,不知所措,半蹲著,一
坨巨大的汗滴在鼻尖悄悄聚集。整張臉都埋在陰影中,唯獨這滴汗金光閃閃。我
希望它能掉下來,遺憾的是在搖搖欲墜中它反而越發壯大。我又挪挪母親,手掌
在那團肉上搓了搓,把它掰得更開了。母親不滿地扭扭身子,厲聲道:「嚴林!」
隨后歎了口氣,「快點給媽松開。」她身下墊了條毛毯,遍布漩渦狀紋路。

  「呃」我聲音細細的,像被人捏住嗓子眼硬擠出來似的。我盯著母親輕啓的
嘴唇,下身奮力一戳。

  「干嘛呀你?」母親哼一聲,梗起脖子,目光穿透長發直刺而來。我也抬起
頭,汗滴危險地晃了晃。我不由心慌意亂,低下頭又是一戳。恍惚中我似乎看到
一張小嘴。母親「哦」地一聲低吟,腦袋落回枕間,頸側濕發尚在輕輕擺動。我
撤回右手,左手還按在母親大腿上。再次抬起頭,一坨巨大的汗滴終于落下來,
砸在健美白肉上,振聾發聩。我這才感到自己被一團溫熱包圍,險些叫出聲來。
母親神經質地彈了彈腿,驚呼連連:「停停停下!」我盯著母親,僵立著,呼吸
卻越發急促。

  突然母親發出一聲歎息。我從來沒有聽過那種聲音——在花樣百出的評劇戲
台上也不曾有過——讓人想起動物世界里迅速下墜的夕陽。接著長長的一聲吱咛,
母親差點從床上蹦起來。她上身挺起,兩條腿瘋狂地抖動。于是屋里就掀起一陣
風,我感到脊梁都一片清涼。老二被緊緊夾住,幾乎動彈不得。我只好停了下來,
又打開了床頭燈。

  母親僵硬地扭扭身子,飽滿的雙乳抖了抖。她甚至笑了笑,雙唇展開一道柔
美的弧度,卻又迅速收攏。我支棱著雙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撐在母親身側,
屁股也跟著挺動起來。母親「啊」地尖叫一聲,上身都弓了起來,聲音旋即壓低:
「林林。」我只感到下身一團濕滑,不由開始加快速度。離母親那麽近,我幾乎
能看清她臉上的絨毛。「林林。」乳房抖動得越發厲害,不斷有陰影被拍擊得四
下退散。光滑的乳暈像猛然睜開的眼睛,突兀的乳頭死死盯著我。這讓我煩躁莫
名,只好俯身咬住了它。綿軟卻又堅硬,我忍不住啜出聲來。母親悶哼一聲,整
個身子都挺直了。我死死攥住兩個乳房,側過臉直喘氣,胯部的動作卻沒有停止。
肌膚下的青色脈絡在我眼前不斷放大,猶如源源不絕的地下河流。

  后來母親開始輕喚我的名字,一聲接一聲,她聲音沙啞得像塊磨石。我又挺
動起來。肉香在鼻間萦繞。我死死盯著枕邊。那里放著兩本書。劉震云的《一地
雞毛》和毛姆的散文集《在中國屏風上》。至今我記得后一本,屎黃色的山巒間
爬著一抹綠色長城,丑得令人發指。上高中時母親還強迫我背過其中的幾篇。而
其時其地,我揉搓著母親的乳房,越插越快。泛著白光的紫粗家夥在一團赭紅色
的肉間進進出出,那簇簇油亮黑毛,連連水光。鮮紅肉褶,像昨夜的夢,又似傍
晚的火燒云,那麽遙不可及,又確確實實近在眼前。或許母親不願發出任何聲音,
而急促粗重的喘息卻再也無法抑制。我抬起頭看她。毛巾上爬著半個喜字,輕晃
著幾乎要跳將出來。于是我又低下了頭,俯到頸側,在那里似乎能感受到母親的
跳動。我清楚地記得母親脖頸上的藍色經脈。我弄不懂它們爲什麽跳動,但我知
道那是小時候令我記憶最爲深刻的地方。我把它們含到嘴里,死命吻住。一波波
的火花在腦袋中盛開,我越來越用力。我希望聽到肉體的撞擊聲。母親不經意地
泄出一絲低吟,在聲帶的震動中被無限放大。我感到鼓膜發麻。我發現床沿刀背
般硌著大腿。我聽見了啪啪聲。還有吱嘎吱嘎,整張床都晃動起來。我快要哭出
聲來。母親又掙扎起來,叫著我的名字,細碎,緊迫,卻又輕柔,尾音甚至帶著
一絲放浪。我實在忍不住了。電光石火間,所有的岩漿,所有的清泉都一股腦傾
瀉而出。母親軟綿綿的,像朵白云。

  我喘息著抬起頭。長發半掩在母親臉頰上,露出一雙通紅的迷離水霧,大滴
飽滿的淚水璀璨得如同夏夜的星空。然而馬上,悔恨就如同窗外玫瑰色的天空,
顫抖著灑落我一身。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一腳把我踢開,幾縷濕發粘在紅霞飛
舞的臉蛋上,清澈眼眸吸納著銀色月光,再反射出一潭飽滿湖水。至今我記得燈
光下她的那副表情,像是涵蓋了人類所有的喜怒哀樂,那麽近,又那麽遙遠。

  然而,一切像是拍電影,不知何時陸永平已爬了起來。他光著膀子,腰間纏
著那件被血水染紅的白襯衣,趴在父母房門口,正愣愣地望著我和母親。等我反
應過來,陸永平已經跪在房間地上,似舞台上臨刑的反派小丑,低垂著圓滾锃亮
地禿飄腦瓜,他說:「不要怪我啊鳳蘭,哥也不沒法子。沒法子啊。和平這個二
百五,肯定打心眼里恨我,爲啥?那狗屄史金龍是我介紹的,他能不多想?還有,
還有我跟你這……不清不楚的事要再給說出去了,他還不跟我拼命?你說是不是
這個理?」我背靠牆,只覺得屁股冰涼。昏暗的燈光像遠方原野上的大火,朦胧
又炙熱。母親仿佛沒入湖底,沒有一絲存在的迹象。陸永平爬到床邊給她解皮帶
時,又說:「這事兒根本不算事兒,沒人知道,不要多想啊鳳蘭,我保證爛到肚
子里。林林也實在可怜,你可不要怪他。」

  母親扯起床單裹緊身體,奪過皮帶,對著陸永平就是幾下。我能看到她的一
只腳在床沿晃悠。陸永平也不躲。啪啪脆響如同影子的墜地聲。后來皮帶就飛出
去,砸在衣櫃玻璃上。晶瑩的碎片如同上升的氣泡,我覺得再加把勁就能浮出水
面。就是此時,街上大喇叭里傳來嘈雜的噪音。喂喂兩聲后,一個甜美得令人作
嘔的女聲唱道:「總想對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麽豪邁;總想對你傾訴,我對生
活是多麽熱愛。」陸永平有氣無力的跪著還要對母親說什幺。母親跳下床,給了
他一耳光。陸永平一個趔趄,坐到地上。母親又給他來了兩下。陸永平直接趴下
來,啞著嗓子:「你打吧。」母親咬著牙關說:「滾。」很輕,但我還是聽見了。
她靜靜地站著,乳房輕輕地抖了抖,大腿上已有水痕輕輕滾過。

  直至陸永平爬到院子里,我才發瘋一樣怒吼著沖了出去。月亮大得讓人心里
發麻。我一腳踹過去,陸永平就匍到了地上。我騎上去,一通亂打。但很快,他
掐住我的手:「看好你媽,記住沒,別讓她想不開。」發愣間,他已翻過身繼續
往外爬。我光屁股坐在地上,軟綿綿的老二在月光下像消失了一般。陸永平臉腫
得像頭熊,一身血水混合著泥漿,在月光下泛起迷人的光澤。于是我又一巴掌扇
了過去,滿院子竄跳著找那把彈簧刀,卻咋也找不到。再度轉身,院子里卻已不
見了陸永平。我急吼吼地晃蕩著沖出院門時,咣當一聲響,這才想起扎在門口的
那輛爛嘉陵不見了。

  我渾身濕漉漉的,不知淌的是汗還是淚。那晚老天爺像害了銀屑病。梧桐把
沙沙嗟歎投射成一灘病怏怏的陰影。身側的涼亭立柱崩出道道裂紋,仿佛下一秒
就會四分五裂。我撇過臉,母親的影子戳在窗簾上,一動不動。張也還在不知疲
倦地唱。一股甜漿拌著油煎味突然直沖咽喉,我張張嘴,像一眼噴泉飛濺而出。
終于,街上傳來孩子們的喧鬧聲。
引言 使用道具
ptc077
威爾斯親王 | 2021-4-5 07:30:43

第九章

  字數:10304
    早起竟然是個陰天。灰蒙蒙的,像是墨汁揮發到了空氣中。梧桐卻一如夏日
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連鳥叫蟲鳴都婉轉似往昔。我輕掩上門,小心翼翼
地踏入這個初秋清晨。父母臥室黑燈瞎火。我豎起耳朵,沒有任何動靜。這多少
讓人松了口氣。然而,等躡手躡腳地溜向廚房門口,瞥見那拉得嚴嚴實實的臥室
窗簾時,一種莫名的不安猛然從心頭竄起。一時間,連徜徉于方寸天地的澹藍色
丹頂鶴都變得陌生起來。

  這套窗簾父母用了好久,幾乎貫穿我整個幼年時期。我卻從沒發現丹頂鶴的
嘴竟然那麼長,彎曲得像把剪刀。

  愣了好一會兒,我才扭頭掀開了竹門簾。廚房門大開著,微熹晨光中屎黃色
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紅漆木桌上。還有陸永平那天用過的水杯,牆角的方凳以及躺
在地上的半只油煎,一切都那麼心安理得。搞不懂為什麼,我突然就眼眶一熱,
險些落下淚來。

   原本我想給自己搞點吃的——事實上大半夜肚子就開始咕咕叫——當看到油煎時,
我才意識到哪怕老天爺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點都吃不下去。刷完碗筷,我倚著竈
台發了會兒呆。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廚藝的話,理應為母親做頓早飯。當然,搜腸
刮肚一番后,我便自慚形穢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之后上個廁所,又跑到洗澡間抹
了把臉。再次站到院子里時,天似乎更陰沈了。自行車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

  我捋了幾片鳳仙花葉,自顧自地輕咳了兩聲,卻依舊捕捉不到母親的動靜。
血跡和嘔吐物還在,有點觸目驚心。幾張干結的地圖金燦燦的,像一塊塊精心烤
制的鍋巴。我三下五除二把它們收拾干淨,然后轟隆隆地開了大門。

  推上車剛要走,我終究沒忍住,衝著丹頂鶴叫了聲「媽」。沒人答應。又叫
了幾聲,依舊石沈大海。眼淚頃刻洶湧而出。扔下自行車,在大門口站了半晌,
我緩緩朝客廳走去。然而,客廳門反鎖著。我頓覺頭皮發麻,整個人像是被拋到
了岩漿里。求生本能般地,我大聲嘶吼,瘋狂地舞動手臂。朱紅木門在顫抖中發
出咚咚巨響。

  終于,窗口亮了燈。沒人說話,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擊穿地面的呻吟。

  騎車出門時,我蹬得飛快,濕沈的空氣在耳邊嘩嘩作響。村后隱隱傳來老頭
老太太的吆喝聲,他們不光是給自己個兒鼓勁,還要把睡夢中的懶逼們一舉驚醒。

  據說他們要跑到水電站再返回,可謂一路猿聲啼不住,曲藝雜談不絕耳。可
怕的是,這些運動健將兼藝術家幾乎伴我度過了整個青春期。

  在大街口老趙家媳婦叫住了我,要求我載她一程。她穿了套舊運動衣,把自
己裹得渾圓。我黑著臉不想說話,她卻一屁股坐到了我后座。沒走幾步,蔣嬸敲
敲我脊梁:「你個小屁孩勁兒挺大。」我懶得說話,一個勁猛衝。

  她問:「要遲到了?」

  我搖搖頭。

  到村西橋頭她下了車,小聲問我:「昨晚你家咋了,還有剛剛,殺豬一樣?」

  我心里咯噔一下,哪還說得出半個字。

  她說:「別狗脾氣跟你爸一樣,惹你媽生氣。」

  我蹬上車就走。

  蔣嬸還在喊:「你也不帶傘,預報有雨啊。」

  果然,沒騎多遠便大雨滂沱。沈悶的風聲和爽快的雨聲催人入眠。我支著眼
皮,硬是捱了下來。沿著平河大堤一路狂飆,才知道原來這道河壩這麼長,好似
沒有盡頭。飛濺的雨絲不時灌入干裂的嘴唇,和著腦袋里的熔漿弄得我面紅耳赤。

  我不時擠出兩聲摻雜喘息地低吼,卻在比大雨還要轟鳴的風聲中消逝不見。

  雨下起來幾乎沒完沒了,到底下了多久,我也說不好。連日的大雨,平河像
是被煮沸了,洶湧澎湃。層層疊疊的浪花翻卷著順流而下,顯得格外焦躁不安。

  站在堤頂極目遠眺,那些造型雷同、霧氣朦朧的鴿子籠盡收眼底。近兩年城
區擴張的厲害,老家屬院的兩居室位于鴿籠群東側二樓,我對這里的唯一印象,
便是樓下長得望不到頭的晾衣繩。母親說,這棟樓依然屬于市教育局資產,小產
權房交易不受法律保護,買方是文教系統的人。看情形,房子過戶后也閑置在那,
顯然無入住跡象。或許也得拆遷了吧,誰知道呢。童年時我很少呆在這里,在這
個四十多平、比墳墓還死寂的房子里,除了一張蹩腳木床,如今再無任何長物。

  我在床上躺下,又坐起。再躺下,心煩意亂,周遭一片黑暗。冷冰冰的雨霧,
從窗外刷進來,濺到似裹屍布慘白的牆壁,然后,又變魔術似的沿著萬有引力扭
曲滑落,黃燦燦地攤在灰頭土臉的地板上,像老天爺撒的泡牛尿。其時其地,我
不知道我在否定什麼,又想祈求什麼,仿佛患上夜盲症的溺水之人,屋子里熟悉
而陌生的氣息,讓我無比抓狂。于是,那張父母躺過的木床,便成了我——一個近
乎于精神分裂者發泄的目標。我發瘋似地用拳頭、腦袋捶打、撞擊堅硬的床架床
板。遺憾的是,任何試圖改變軟體與固體物理形態的行為,結果都將是鼻青臉腫
頭破血流。父母搬回村里時,隔壁房有口深紅色的大木櫃——由于過于陳舊、笨
重,沒能拿走。掀開厚重的櫃蓋,折騰到精疲力盡的我,就像死人那樣直直地仰
躺在木櫃里。睜開眼睛,望著陰森森的天花板,我猛然產生了被裝進棺材的感覺。

  至今想不起那天我在木櫃里躺了多久。只記得雨停了,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
天花板削下來,我直挺挺地躺著,像生下來就躺在那兒一樣。窗外沒有任何動靜,
連張也都識趣地閉上了嘴。后來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沈沈中似有嘩嘩水聲漫過耳
際。恍惚間又好像母親在洗澡,我幾乎能看見洗澡間昏黃的燈光。猛地坐起,夜
悄無聲息。我搖晃著,輕輕踱向窗口,鴿籠里黑燈瞎火,胃酸一陣陣往嗓子眼猛
衝,肚皮粘在脊椎上扯也扯不開。幾經猶豫,我還是拉開門晃了出去。月亮不知
何時隱去,模糊的幽光宛若遠古的天河。我背靠樓口不知道杵了多久,我多麼想
唱首歌。鴿籠里的月光便突然又亮了,亮得晃眼。這樣說也許不對,確切的說,
應該是太陽。從樹的倒影,我知道了太陽的位置,它已經在正東方向,距離地平
線已經有兩杆子高。

  陽光底下,環城路上塵土飛揚,一輛黑色奧迪,從太陽升起的方向,以每小
時50邁的速度威風凜凜地飛馳而來。在奧迪后面,有兩台上白下藍的桑塔納,警
笛發出尖銳的嘯叫。我眼睛眯開了一條縫,虛弱的視線,射到那警車上,不知是
否衝我而來?我感到腦海里像電影銀幕一樣,晃動著很多死人影子,有陸永平影
子,有母親影子,甚至還有父親的影子。正愣神間,一輛黑色凱迪拉克Catera,
在兩輛沃爾沃的前后護衛下,從家屬院西側疾馳而出。車到了鴿籠前,猛地拐進
院子,停在樓前的空場上。都是緊急剎車,勇猛而穩重。尤其那輛車頭焊著對金
光閃閃的大牛角,似匹獵豹,在狂奔中甩出個飄移,戛然而止,這未免有些過于
誇張。

  我「靠」了一聲,甚至想大聲驚呼,但貧瘠的腸胃壓制了我所有情緒。外邊
的場景太精彩,先是從兩輛沃爾沃里鑽出來四個人。黑色風衣、黑色墨鏡,黑色
的短發似刺蝟毛支棱著,宛如四塊人形焦炭。然后大牛角前面車門下來個人,同
樣是一身黑衣,居然是那個讓我叫「刀哥」的工頭。

  「刀哥」麻利的轉到車后,拉開車門,手掌護住車門上框。于是,一個動作
輕快但不失沈穩地人就鑽了出來。這貨比其他幾個逼都高出半頭,也是一身黑。

  與眾不同的是前者黑框眼鏡,文質彬彬,嘴里叼著支雪茄,像半截烤焦的牛
鞭。

  我堅信——這樣的雪茄一定是從古巴進口的,如果不是從古巴那也是從菲律
賓進口的。青藍色的煙霧從黑框眼鏡的嘴巴和鼻孔里噴出來,在陽光下變幻著美
麗的圖案,讓人喜感莫名。后來,奧迪車上下來個身穿淺黃色短裙的女人。她的
裙子短得徒有裙子之名,稍一擺動,就露出綴著蕾絲花邊的內褲,碩大的臀部把
短裙撐得真要裂開似的——多麼熟悉的屁股啊。女人四十出頭,脖子上圍著條淺
黃色絲巾,宛如一束活潑的火苗。她落落大方地走到黑框眼鏡面前,摘下墨鏡,
露出兩只憂傷的眼睛,淡然一笑,說:「梁總您好,我是市文化局的牛秀琴。除
了河神廟這片兒,其他開發區都差不多拆遷完了吧?」聲音很模糊,以至于我不
能確定是否完全聽清了他們的對話內容。

  黑框眼鏡定定地立著,因為眼鏡的緣故,看不懂他的表情。好半響,他將手
中的雪茄,似乎是漫不經心地投向那兩輛警車的方向,「興師動眾的專程跑一趟,
就為了這事兒?」我不知道他為何要這樣說。

  「省委已作出明確指示,手續流程沒完備之前,所有工程可能都必須得無條
件停下來,這是剛下發的通知。」遞過一封牛皮紙,牛秀琴笑容可掬,甚至可以
說風情萬種。

  「是嗎,選址意見書和土地轉讓協議不都簽了。」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
過三千張老牛皮。

  「上面對非物質文化和古遺跡保護這塊兒越來越重視,甭說平海,整個平陽
不定啥時候就得變天兒嘞……」牛秀琴聲音越來越低。

  黑框眼鏡突然問道:「新來的局長是不是姓陳?」隨即欲言又止,「行了你,
小題大做。」瞥了眼桑塔納,然后就走向他的大牛角。

  「刀哥」搶先一步,拉開車門。

  大牛角飛快地倒退,調好了方向,哞地一聲就上了大道。那四塊人形焦炭,
迅速閃身進入另兩輛車。兩輛沃爾沃衝上大道,追隨著大牛角,絕塵而去。嗆鼻
子扎肺的汽車尾氣,強硬地撲進鴿子籠。

  我大聲咳嗽著,心中滿是驚嘆。這簡直就是黑幫電影的一幕經典片斷。牛秀
琴戴上墨鏡,讓我更加吃驚的是,她居然對著鴿子樓門口走過來。我楞楞地看著
這個碩乳豐臀的女人,缺乏揚起頭來看她上身的勇氣。我只能看她屁股之下的部
分。她一步跨進了門檻,那久違的淡淡清香,讓我產生了莫名的傷感和惆悵。然
而,一只柔若無骨的手,摸了摸我累累傷痕的腦袋,親切而又古怪。好一陣,當
我抬起頭,以為她能和我說點什麼時,恍惚看到的只是女人炫目的背影。也不知
過了多久,頭暈腦漲中不知身在何處。昏昏噩噩間,我總覺著鼻尖上壓著個白花
花的屁股,白的刺眼,周遭也似乎白晃晃一片。

       ********************

  十月幾近過半,我才隨爺爺奶奶回鄉。記得在醫院躺了3 天,雖然傷痕累累,
按醫生的說法,「不外乎是些腦外傷」。奶奶幫我請了病假,其間牛秀琴往家打
過兩次電話,也或許三次,我也不清楚,反正一直都沒人接。出院后,應付爺爺
奶奶我自然輕車熟路,從沒出過差池。幼年和群逼們打架,訓狠了,鬧別扭賭氣
母親和我十來天不說話可謂常態。「隨你媽樣兒,倔起來沒完」,奶奶唉聲嘆氣。

  然而,在老姨家老呆著也不是事兒,我總覺得她們能給我問出點啥來。于是
經常趁沒人注意,見天就悄溜出門,繃著個紗布在街上我一晃就大半天。甚至那
天神使鬼差地,我跑到了平海市政府門口,望著那棟倒扣的尖頂馬桶——哥特式
建筑,左看右看,總覺得不倫不類,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政府大院門崗森嚴,
一些上訪者在門口徘徊。見我望著門洞楞神,上來一位披著羊皮襖的老大爺:
「有冤屈?」

  我瞥眼體態龍鐘的老者,沒搭腔。老大爺臉上滿是皺紋,卻遮不住那股書卷
氣。

  他輕嘆一口氣,仿佛吐出了百年的滄桑。不經意地,連我都被感染,眉間就
染了些許老者的哀愁。

  好在「你秀琴老姨很忙」,奶奶就一直催我回學校,「把落下的課趕緊兒補
回來」。我自然是屁顛屁顛,點頭如小雞啄米。扯著扯著,話題自然而然就無可
避免扯到了母親那,爺爺咕噥著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懂。奶奶說「也不知你媽咋
回事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后娘生的」、「你媽啥也不管,奶奶可不能」。我能
說什麼呢,我無話可說。回家那天,牛秀琴開車直接把我放在了二中門口。記得
當時我想,如果母親也來食堂打飯,我只需輕輕低下頭,任她再眼尖也不可能把
我揪出來。

  當然,這是癡人說夢。那一整天,我也沒見到母親。

  后來忘了是哪節課,一到教室,盡管我已經盡最大努力去集中精力,但仍然
還是出現了問題。我坐不到10分鐘時就感到頭暈,就想躺下睡覺。漸漸地,唆唆
的講課聲、呆逼們的念書聲都成了一鍋稀粥。那個班主任趙老師剛開始還想修理
我——她是個女的,圓圓臉,雞窩頭,脖子很短,屁股很大,走起道來搖搖擺擺,
像河里的鴨子——但很快她就不再搭理我。趙老師是教數學的,在她的課堂上,
我不僅睡著了,更嚴重的是居然鼾聲如雷。最后她實在忍無可忍,揪著我的耳朵
把我拎起來,大聲在我耳邊喊:「嚴林!」結果當然是我站起來,背靠后黑板罰
站了一下午。

  晚自習放學我故意落在后面,沒能看到母親。事實上她來沒來學校我都不知
道。凜冽的空氣中,連呆逼們的嬉戲聲都清新了些許。我從旁邊急馳而過,惹得
他們哇哇大叫著尾隨而來。那些粗魯而幼稚的公鴨嗓至今猶在耳畔,像淺窪中飛
濺起的水漬,模糊卻又真切。到家時,父母臥室亮著燈。我滿頭大汗地扎好車,
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回家后第二天上午我才見到了母親。記得是個大課間,所有的初三生都
在班級前的空地上練立定跳遠。操場上響徹著第八套廣播體操的指示音,傳到教
學區時變得扁平而空幽。盡管有班主任陰冷的巡視,呆逼們還是要抽空調皮搗蛋
一番。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幾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帶來。

  一個傻逼就說:「我要是你就請假了。」

  我說:「干毛?」

  他說:「頭上有傷,一跳就炸。」

  我說:「你媽才炸呢。」

  他毫不示弱地說:「你媽。」

  我謔地站起來,剛捏緊拳頭,他揚揚臉:「真的是你媽。」

  果然是我媽。印象中母親穿了身淺色西服,正步履輕盈地打升旗台前經過。

  她或許朝這邊瞟了一眼,又或許沒有。這種事我說不好。只記得她邁動雙腿
時在旗杆旁留下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藍得不像話,母親脖頸間的淺藍紗巾迎
風起舞,宛若一團燃燒的藍色烈焰。很難想象那段時間的心境,也許我根本就不
想去觸及母親,遠遠觀望已是最大的虛張聲勢。

  然而第三節課間,從廁所出來,途徑教學區的拱門時,我險些和母親撞個滿
懷。這樣說有點誇張,或許兩人還離得遠呢,只是驟然照面有些不知所措。當然,
不知所措的是我,說大吃一驚、屁滾尿流更符合事實。至今我記得母親明媚的眼
眸,映著身旁翠綠的洋槐,如一汪流動的湖水。它似乎跳了幾下,就平穩地滑向
一側。我好像張了張嘴,沒準真打算蹦出幾個詞呢。遺憾的是,我只是踉蹌著穿
行而過。坐到教室里時,心里的鼓還沒擂完,周遭的一切卻踏踏實實地黯澹下來。

  中午放學時我有些猶豫不決,在呆逼的招呼下還是硬著頭皮奔向了學生食堂。

  匆匆打了飯,我拽上幾個人就竄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園里。我認為這里起碼是
安全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勁,大家戛然而止。與此同時,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
正待發火,背后傳來小舅媽的聲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時有些發懵,
嘴里憋著飯,怎麼也站不起來。

  小舅媽當然不是省油的燈,她一把擰住我的耳朵,于是我就站了起來。不顧
我的狼狽鳥樣,她撈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剎那我以為母親出事了,這讓我的腿
軟成了面條。但小舅媽說:「這幾天跑哪去了?啊,真讓人一通好找,給你弄點
好吃的咋這麼難呢。」她噘著嘴,揚了揚手里的飯盒。我當下就想跑路,卻被小
舅媽死死拽住。當著廣大師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過激舉動。

  進教師食堂時,我緊攥飯缸,頭都不敢抬。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親
並不在。反是幾個認識的老師調侃我又跟舅媽溷飯吃。我汗流浹背地坐在角落里,
右腿神經質地抖動著,卻隱隱有幾分失落氤氳而起。記得那天飯盒里盛的是小酥
肉。小舅媽打米飯回來,蠻橫地往我碗里撥了一半。我說吃不完,她說她正減肥。

  我就沒話可說了。飯間小舅媽突然停下來,盯著我瞧了半晌。我心里直發毛,
問她咋了。小舅媽比劃了半天,說該理發了你。不等我松口氣,她又問:「你頭
咋回事兒?上次打架可沒見這麼多傷。」我不置可否,她奸笑著踢我一腳:「要
不要報仇啊?」后來小舅媽問及父親的近況,又問我想不想他。我這才發現自己
幾乎忘記了這個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縷不安的漣漪就從心頭悄悄蕩起。

  回教室的路上,陽光懶懶散散。我終究沒忍住,問:「我媽呢?」

  小舅媽切了一聲,憋不住笑:「你媽又不是我媽,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當晚一放學我就直衝車棚,在教師區找了個遍,也沒見著那輛熟悉的車,我
有點不知所措。看車老頭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聲哨子,就要攆雞一樣把我攆走。

  人流潮湧中,我跟車棚外耗了好一會兒。只記得頭頂的白熾燈巨大而空洞,
幾只飛蛾不知疲倦地制造著斑駁黑影。而母親終究沒有出現。

  回家路上月影朦朧,在呆逼們的歡笑聲中我沈默不語。到環城路拐彎處我們
竟然碰到了王偉超。大家都有些驚訝,以至于除了「我肏」再也擠不出其他詞兒。

  王偉超揮揮手,讓他們先走,說有事和我談。我能說什麼呢,我點了點頭。
王偉超遞煙我沒接,我說戒了。然后王偉超就開口了,他果然談到了邴婕。我能
說什麼呢,我說滾你媽逼。我蹬上車,又轉身指著他說:「別他媽煩老子,不然
宰了你。」我實在太凶了。

  下了環城路,連月光都變得陰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麼。在村西
橋頭猛然發現前面有個人影,看起來頗為眼熟,登時我心里怦怦直跳。村里犬吠
聲此起彼伏,不遠處的淺色背影優雅動人。我慢慢跟著,吸入一口月光,再輕輕
吐出。一時兩道的樹苗都飛舞起來。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彎就沒了影。我不
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門口才想起母親晚上沒課。進了院子,父母臥室亮著燈。待
我停好車,燈又熄了,廚房里卻有宵夜。記得是碗云吞面,罩在玻璃蓋子里,熱
氣騰騰。我站在竈台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等洗漱完畢躺到床上時,眼淚才
掉了下來。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沒兩天,新宿舍樓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學校住。

  記得是個周六,中午放學我就直奔家里。母親不在,鍋里悶好了鹹米飯。我
坐到涼亭里悶悶地吃完飯,又懶洋洋地摳了會兒腳。陽光很好,在爛嘉陵上擦出
絢爛的火花,我突然就一陣心慌。回到自己房間,床上碼著幾件洗淨的衣服,其
中就有那天晚上脫到父母臥室的運動褲。我有氣無力地癱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
起來,然后就開始整理鋪蓋。說鋪蓋有些誇張,我也懶得去翻箱倒櫃,只是操了
倆毛毯、一床單,外加一床薄被。用繩子捆好后,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
如果這時候母親回來,一定會阻止我。一時間,某種危險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體
內膨脹開來,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藥了。

  入住手續草率而迅速,整個下午我都耗在籃球場上。其間隱約看到邴婕在旁
觀戰,一輪打下來卻又沒了影。我竟然有點失落。

  四點多時回了趟家,母親依舊不在,我就給她留了張字條。這種事對我來說
實在新鮮,有點矯情,簡直像在拍電影。記得當晚搞了個數學測驗,當然也可能
是其他狗屁玩意,總之晚自習只上了兩節。當棲身嶄新的宿舍樓里時,大家的興
奮溢于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續壓制又持續反彈的嘰嘰喳喳中,我翻來覆去,怎麼
也睡不著。

  星期天上午是實驗課。九點多時,小舅媽虎著臉出現在實驗室門口。她脆生
生的,卻像個打上門來的母大蟲:「嚴林,你給我出來!」在呆逼們幸災樂禍的
竊笑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

  台階下停著一輛自行車,后座上扎著一床鋪蓋卷。小舅媽抱臂盯著我,也不
說話。我說咋了嘛,就心虛地低下了頭。小舅媽冷笑兩聲,半晌才開了口:「不
跟你廢話。你媽沒空,讓我給捎來。」說著,她從兜里翻出二百塊錢給我。我條
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開:「你還真敢要?」教室里傳來若有若
無的笑聲,我的臉幾乎要滲出血來。小舅媽哼一聲,問我住幾樓,然后讓我抱鋪
蓋卷帶路。一路上她當然沒忘撩撥我幾句。

  等整理好床鋪,小舅媽讓我坐下,一頓劈頭蓋臉:「是不是跟你媽吵架了?

  啊?你可把你媽氣得夠嗆,眼圈都哭紅了——這麼多年,我還真是第一次見。
干啥壞事兒了你,真是了不得啊嚴林。「她說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淚擠
了出來。起先還很羞澀,后來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朧中我盯著自己瑟瑟發
抖的膝蓋,耳畔嗡嗡作響。小舅媽不再說話,捏著我的手,眼淚也直往下掉。后
來她把錢塞我兜里,說:」我看你也別要臉,撐兩天就回家住去。你媽保管消了
氣兒。「臨走她又多給了我五十,叮囑我別讓母親知道。」還有,「小舅媽拽著
我的耳朵,」別亂花,不然可饒不了你。「

  接下來的兩天都沒見著母親。飯點我緊盯教師食堂門口,課間操時間我溜達
到操場上,甚至有兩次我故意從母親辦公室前經過。然而並無卵用,母親像是蒸
發了一般。這個念頭冒出來時我簡直嚇了一跳。經過一夜的醞釀,我卻漸漸被它
說服了。

  周三吃午飯時,我眼皮一陣狂跳,心里那股衝動再也無法遏制。扔下飯缸,
我便直衝母親辦公室。哪有半個人啊。一直等到一點鐘才進來個老頭,問我找誰。

  我說張鳳蘭,我媽。他哦了聲,卻不再說話。恰好陳老師來了,看到我有些
驚訝。

  她說母親請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課沒,咋到現在都沒來。之后她往
我家打了個電話,卻沒有人接。不顧陳老師錯愕的目光,我發瘋一樣衝了出去。
校門緊鎖,門衛不放行。我繞到了學校東南角,那兒有片小樹林,可謂紅警cs愛
好者的必經之地。翻牆過來,我直抄近路。

  十月都快完了,庄稼卻沒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著呼呼風聲,它們從視網膜
上掠過,綠油油一片。小路少有人走,異常松軟,幾個老坑也變成了巨大的泥沼。

  兩道的墳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靜中發出藏青色的嗚鳴。我跑得如此之快,
以至于腳下一滑,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進了村,街上空空蕩蕩,暴烈的日光下
偶爾滲進一道好奇的目光。我記得自己的喘息沈悶卻又輕快,而水泥路的斑紋似
乎沒有盡頭。

  家里大門緊鎖。我捶了幾下門,喊了幾聲媽,然后發現自己沒帶鑰匙,不由
整個人都癱在門廊下。氣喘勻了我才緩緩爬起,從奶奶院繞了進去。母親當然不
在。

  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樓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從家出來,日頭似乎更
毒了。我心如亂麻,尋思著要不要到街上溜一圈。這時,一個聲音驚醒了我。是
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樹下吃飯,她遠遠問我今天咋沒上學。我快步走過去。

  她扒口飯,又問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滾了。勞她提醒,我這才發現自己在泥里
打了滾。

  我問她見母親沒。她說:「上午倒是見了,從老二那兒拿了瓶百草枯。要不
說你媽能干,我還說張老師這身段哪能下地啊。」我轉身就往家里走。「林林又
長高了。老嚴家真有福氣……」她還在說些什麼,我已經聽不清了。

  然而藥桶安靜地躺在雜物間,像是在極力確認著什麼。我有氣無力地朝奶奶
家走去。農村婦女酷愛服毒自盡,盡管這種方式最為慘烈而痛苦。14歲時我已有
幸目睹過兩起此類事件。那種口吐白沫披頭散發滿地打滾的樣子,我永生難忘。

  母親從不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人,但是對于死,我們又能說些什麼呢。至少
對那時的我而言,母親已經幾乎是個死人了。

  果然,爺爺在家。看見我,他高興地發起抖來。我懶得廢話,直接問他見母
親沒。他嘟嘟囔囔,最后說沒。我又問奶奶呢。他說在誰誰誰家打牌。我就出去
找奶奶,結果跑了一圈也沒見著人。回去的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螞蟻。我感到
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這,幾乎耗光了我所有力氣。推開大門,我卻看到了母親。

  她滿身泥濘地蹲在地上,旁邊立著一個綠色藥桶。院子里彌漫著氯苯酚的味
道,熟悉得讓人想打噴嚏。母親還是那身綠西褲白襯衫,遮陽帽下俏臉通紅,幾
縷濕發粘在臉頰上,汗水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滑落。見我進來,她驚訝地抬起了
頭。我想說點什麼,張張嘴,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鐵門上,
眼淚也總算奪眶而出。我記得自己說:「你死哪兒了?!」我搞不懂這是怒吼、
哀號還是痛哭。只感覺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從禿枝上冒出。

  朦朧中,母親起身,向我走來。我用余光瞥著,假裝沒看見。終于母親摸上
我的肩膀,撫上我的腦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掃過,宛若一條橫貫夜空
的銀河。于是我就矯情地撲進了她懷里。我大概永遠不會忘記母親身上百草枯的
氣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腦。還有她的哭泣,輕快地跳躍著,像是小鹿顫抖的心
髒。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拍拍我說:「你頭發都餿了。」

  后腦勺的頭發大概過了倆月才長了出來。我走在初秋的連綿雨天里,老感覺
腦袋涼颼颼的,像是給人撬了條縫。一九九八年的秋風裹挾著雨水肆無忌憚地往
里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記憶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個下午我坐在涼亭里看母親給花花草草打藥。她讓我洗把臉換身衣服快回
學校去,我佯裝沒聽見。陽光散漫,在院子里灑出梧桐的斑駁陰影。母親背著藥
桶,小臂輕舉,噴頭所到之處不時揚起五色水霧。我這才發現即便毒液也會發生
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議。

  終于母親回過頭來,沈著臉說:「又不聽話不是。」我頓時一陣惶恐,趕忙
起身。正猶豫著說點什麼,奶奶走了進來。回來好多天不見,她還是老樣子。城
市生活並沒有使她老人家發生諸如面色紅潤之類的生理變化。一進門她就嘆了口
氣,像戲台上的所有嘆息一樣,誇張而悲愴。然后她叫了聲林林,就遞過來一個
大包裝袋。印象中很沈,我險些沒拿住。里面是些在九十年代還能稱之為營養品
的東西,麥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還有幾塊散裝甜點,甚至有兩罐健
力寶。這是老姨臨走時非要讓給家里捎的東西,咋說都不行。回家時母親不在,
一直放在奶奶那院。

  母親停下來,問奶奶啥時候回來的。后者搓搓手,說:「也是剛回沒幾日頭,
秀琴開車給送回來的。主要是你爸不爭氣,不然真不該麻煩人家。」她扭頭看著
我,頓了頓,就唱開了:「鳳蘭哎,有些事兒呢,你得悠著點不是,看林林瘦的
……你都不曉得啊,這伢子遭多大罪兒了,如果不是他老姨,林林就……我這老
是老了,也攏不住事兒了,可心里頭啊,老神不得勁兒呢。」說這話時,她身子
對著母親,臉卻朝向我。

  母親則嗯了聲,往院子西側走兩步又停下來:「媽,營養品還是拿回去,你
跟爸留著慢慢吃。別讓林林給糟蹋了。」

  「啥話說的,孩子出這麼大事兒,再說正長身子骨呢,」奶奶似是有些生氣,
嘴巴大張,笑容卻在張嘴的一瞬間蔓延開來,「那院還有,這是專門給林林拾掇
的。」

  母親就不再說話,隨著吱嘎吱嘎響,粉紅罩衣的帶子在腰間來回晃動。奶奶
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問母親用的啥藥,又說這小毛桃都幾年了還是這逑樣。母
親一一作答,動作卻沒有任何停頓。「你快洗洗去,一會兒媽整完了也得到學校
一趟。」好一陣,母親的聲音裹在絢爛的水霧里飄散而來。氯苯酚的氣味過于濃
烈,我簡直有些頭昏腦脹。

  「看看你,看看你,」奶奶跳過來,扯住我的衣領,「咋整的,在地里打滾
了?還是跟誰又打架了?」

  我嗯了聲,也不知自己是打滾了還是打架了。放下包裝袋,我起身走向洗澡
間。關上門的一剎那,奶奶說:「實際上豆地也不用打藥,這都快收秋了,打了
也沒多大用。」嘆口氣,她又笑了笑:「我趕著回來還心說到地里薅薅草呢。」

  我盯著鏡子瞧了半晌,卻沒能聽見母親的聲音。倒是幾只麻雀在后窗嘰嘰喳
喳,我一個轉身,它們就消失不見。

  接下來是個久違的大周末。下午一放學我們就賴在操場上殺了個昏天暗地。

  回家時還真有點天昏地暗,我騎得飛快,結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來。她
說:「老天爺,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著點!」完了奶奶囑咐我過會兒到她院里一
趟,「有好吃的。」扎下自行車我就竄了過去。誰知奶奶只是摸出來倆石榴,讓
我第二天中午上她這兒吃飯。「別忘給你媽說,」也許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燈光
下屋里顯得光滑而冷清,「中秋節沒趕上趟,那咱也得補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
不過吧。」

  其實這些事也不過是給我增加點飯桌上的話頭。我故作冷淡地說了出來時,
結果母親更是冷淡——她甚至沒有任何表示。

  一時喝粥的聲音過于響亮,像是什麼妖怪在吸人血。可是除了埋頭喝粥,我
又能做點什麼呢。有時多夾幾次菜,我都會覺得自己動作不夠自然。突然,母親
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說:「你飲牛呢。」我抬起頭說:「啊?」母親給我掇兩
筷子回鍋肉,幽幽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媽虐待你。」我想笑笑,又覺得這時
候笑會顯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頭。

  母親敲敲桌子,說:「嘿,抬起頭。」于是我就抬起了頭。她抱住我頭,柔
聲問我啥時候拆線。我說快了,過兩天。她怪我真是膽大,帶著傷也敢打架。

  我只好說:「去他家幾次了都。」結果話一出口我就楞了。

  母親沒接茬,半晌才說:「所以你就拿自個頭出氣?」

  我終于笑了笑。

  「笑個屁,」母親板起臉,聲音卻酥脆得如同盤子里的油餅,「好利索了趕
緊洗個頭,吃個飯都臭烘烘的。」而關于前些日子我干啥去了、發生啥事,母親
沒問,我當然也沒說。

  周日一大早母親就出門買菜了,盡管奶奶說今年她來辦。午飯最忙活的恐怕
還是母親,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齡不饒人啊,還是你媽手腳快。」

  四葷三素一湯,母親說先吃著,呆會兒再做個紅果湯。經奶奶特許,爺爺得
以倒了兩盅酒。他激動得直掉哈喇子,反復指著我的腦袋含溷不清地說:「林林
可不能喝啊。」奶奶連說了幾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閉上了嘴。飯桌上理所當
然會談到庄稼。奶奶倒是看開了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啥法子」。母親
笑笑,也沒說什麼。我和爺爺則是埋頭苦干——這幾乎是我倆在飯桌上的經典形
象。而在我記憶中,奶奶永遠是第一噴手。很快,她開始講述自己一個多月的城
市生活。

  她說她表姨別看有錢,過得也不好,年齡還沒她大,整天坐在輪椅上,啥都
要人伺候。她說咱是苦了點,至少還能下地勞動,她表姨就是懶才得了糖尿病。

  后來像想起什麼好笑的事,她樂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還真是厲害,把
那啥文遠管得叫一個狠。說往東,啊,他就不敢往西。見過怕老婆的,還真沒見
過這麼怕老婆的。」最后,她總結道:「城里生活真不是人過的,那麼些人擠到
一個樓里面,干點啥能方便咯?」

  奶奶這麼說,我倒是一愣。因為上次在城里她都沒忘說道城里怎麼怎麼好,
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麼多麼氣派。她老人家當時甚至教導我要長點出息,「向你
老姨學習,將來做個大官」。

  母親去廚房煲湯時,她老人家嘆口氣,終于原形畢露:「當年你爸要是呆在
城里不回來,也不會有現在這茬了。」這麼說著她老臉一皺,果然——眼淚就滾
了下來。這頓飯吃到了兩點多。

  打奶奶院歸來時,太陽昏黃,陰風陣陣,老天爺像被糊了一口濃痰。空氣里
又開始季節性地彌漫一種辛辣的濕氣。我一屁股坐到涼亭里,正琢磨著上哪兒找
點樂子,陸宏峰便出現在視野中。

  這棵蔫豆芽一股腦提來了八斤月餅。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一陣驚訝。因
為姨表間根本不興這套,何況中秋節早他媽過去了。我故作老成地問他這是干啥,
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送他到門口時,我問:「你一個人來的?」他先是
點頭,后是搖頭,我立馬打了個飽嗝,好像這才發現自己吃撐了。我問他:「你
爸咋不來?」他吸溜吸溜鼻子,擰擰腳,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過了。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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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見到陸永平是九九年暑假了。中招很順利,簡直有點手到擒來,畢竟市
運動會金牌給加了10分。人生頭一遭,我有了種廣闊天地任我行的感覺。從未
有過的自由度讓我恨不得炸裂開來。母親卻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你才干了點
啥啊,這路可長著呢」。

  就是到學校領通知書那天,我飛快地騎過街口時,兩個熟悉的人影勾肩搭背
地打小飯店晃了出來。黑色的是派出所小徐,略高;白色的是我親姨夫,略矮。
這家夥還真是命大。據姥爺說,陸永平是在醫院過得春節,丟了半條命。現在我
也經常會想,當時那兩刀要把他弄死了,又會是什麼樣結局?我會像父親一樣蹲
監獄嗎?時值晌午,艷陽高照,大地似要熔化一般。而我,分明是根人肉冰棍,
雨點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地灑了一路。時不時我要甩甩頭,以免汗水沾染了那張潔
白無暇的通知書。而當時我想的是,再來點風啊。

  九九收秋時,在家里我終于又碰到了陸永平。羞愧地說,曾無數次幻想過這
個場景,但真正發生時卻平淡得令人更加羞愧。記得是個難得的朗夜,滿天星斗
清晰得不像話。進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繞,總算活著抵達了
家門口。然而橫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燈泡下埋頭化玉米的
人們,其中就有陸永平。他說:「嘿,小…小林回來啦!」

  可能是燈光過于明亮,周遭的一切顯得有點虛。頭頂的飛蛾撲將出巨大的陰
影,勞作的人們扯著些家長里短。這幾乎像所有小說和影視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樣,
平淡而不真實。

  發愣間母親已起身向廚房走去。她說:「把車推進來,一會兒上架子礙事兒。」

  一碟鹵豬肉,外加一個涼拌黃瓜。母親盛小米粥來,在我身邊站了好一會兒。
搞不懂為什麼,我甚至沒敢抬頭看她一眼。良久,母親輕咳兩聲,捶捶我的肩膀:
「少吃點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然后她就踱了出去,我能聽到院子里的細碎
腳步聲。當我扭頭望出去時,母親竟然站在廚房門口——她掀起竹門簾,柔聲說:
「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來了。」

  我當然還是出來了。盡管這個夜晚如同這個秋天一樣,耳邊永遠響徹著對陸
永平的恭維和感激。母親埋頭剝著玉米,偶爾會湊近我問些學習上的事。我一一
回應,卻像是在回答老師提問。雖然不樂意,但我也無力阻止陸永平在眼前晃蕩。
他和前院一老頭吹噓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唾沫四射之余還要不時拿眼瞟我這邊。
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懊惱著那晚咋沒把狗日的弄死。

  后來陸永平上架子掛玉米,奶奶讓我去幫忙。我環顧四周,也只能站了起來。
陸永平卻突然沈默下來,除了偶爾以誇張的姿勢朝剝玉米的人們吼兩聲,他的語
言能力像不斷垂落的汗珠一樣,消失了。我不時偷瞟母親一眼,她垂著頭,翻飛
的雙手宛若兩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至今我記得她閃亮的黑發和身邊不斷堆積起來、
彷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沒的玉米苞海洋。那種金燦燦的光輝恍若從地下滲出來的
一般,總能讓我大吃一驚。一掛玉米快壓完時,陸永平叫了聲「小林」。我頭都
沒抬,說咋。半晌他才說:「每次不要搞那麼多,不然今晚壓上去明早就得斷。」

  第二天是農忙假,這大概是前機械化時代的唯一利好。而一九九九年就是歷
史的終結。我大汗淋漓地從玉米苗間鑽出來,一屁股坐到地頭,半天直不起腰。
母親見了直皺眉,怪我沒事找事。我抹把汗,剛想說點什麼,柴油機的轟鳴便碾
壓而來。

  那天上午收了兩塊地。母親找了三四個人幫忙,全部收成卸到家里時也才十
點多。送走幫工,一干人又坐在門口繼續化玉米。

  有小舅在,氣氛輕松了許多。他總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間伺機噴發而出的
抱怨。我和陸永平則是老搭檔,他負責壓,我負責碼。他說小林累壞了吧。我說
這算個屁。小舅哈哈笑:「還真沒瞧出來,這大姑娘還是個干農活的好手啊。」

  臨開飯前張鳳棠來了。當時母親在廚房忙活,奶奶去給前院送擋板。老遠就
聽到她的腳步聲,嗒嗒嗒的,好一陣才到了門口。這大忙天的,她依舊濃妝艷抹,
像朵插在瓷瓶里的塑料花。張口第一句,張鳳棠說:「傻子。」我瞥了陸永平一
眼,后者埋頭絞著玉米苞,似乎沒聽見。于是張鳳棠又接連叫了兩聲。小舅在一
旁咧著嘴笑,我卻渾身不自在,臉都漲得通紅。

  陸永平說:「咋?」

  張鳳棠說:「咋咋咋,還知道回家不?」

  陸永平這才抬起了頭:「急個屁,沒看正忙著呢,好歹這掛弄完吧。」

  張鳳棠哼一聲,在玉米堆旁坐了下來。剝了幾個后她說:「還是老二家的好。」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謙虛越進步,越進步越謙虛。」

  張鳳棠一瞪眼:「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兒咋也沒見你這麼積極的。」

  「姐你這可冤枉我啦,」小舅眉飛色舞,一個玉米棒子攥在手里舞得像個狼
牙棒,「問問我哥,哪次我沒去?就說年前那次,咱哥自個兒也不曉得誰在背后
下黑手,是吧哥。」記得那天涼爽宜人,頭頂飄蕩著巨大的云朵,焚燒稭稈的濃
煙卻已在悄悄蔓延。我感到鼻子有點不透氣,就發出了老牛喘氣的聲音。

  陸永平轉過身——竹耙子顛了幾顛——甕聲甕氣地:「哪來那麼多廢話?」
爾后他低頭衝我笑了笑:「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碼點,四五個就行。」

  「你倒不廢話,就是辦事兒太積極。」張鳳棠頭也不回:「別扯這些,他哪
些事兒不都門兒清。」

  「我哥說天兒黑,又喝了點酒,啥都沒瞅著。人派出所小徐也說了,立案也
行,但得提供合乎邏輯的線索,別讓人抓瞎,這治安良好的牌子鄉里掛好些年頭
了都。」小舅說著就笑了起來,還衝我眨了眨眼:「咱哥這勞模,周圍十里八村
眼紅的怕不得有個加強排。」

  「你也就一張嘴能瞎扯。」張鳳棠哼了聲,就不再說話。

  爺爺坐在那兒,手腳哆嗦著,半天剝不開一個棒子。他似是嗅到了火藥味,
四下張望一通,問咋回事,卻沒人搭理他。一時靜得可怕,遠處拖拉機的隆隆聲、
廚房里鍋碗瓢勺的碰撞聲、前院奶奶的說話聲一股腦湧了過來。

  半晌,張鳳棠又開口了:「就是跟老二親,從小就親,我就不是你姐?」

  「說啥呢你,」陸永平彎腰接過我遞上去的玉米,衝著門口晃了晃,「扯犢
子回家扯去。」

  這時母親正好出來,喊吃飯,她摘下圍裙說:「姐你也來了,都趕緊的啊,
就沒見過你們這麼愛勞動的。」

  「不吃,家里有飯,又不是來要飯的。」張鳳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親拿圍裙抹了把臉,輕輕地:「爸,別剝了,吃飯!」轉身又進了院子。

  「吃飯好啊,」小舅伸個懶腰,又拍拍張鳳棠:「姐起來吧,干活就得吃飯,
不然可便宜林林了。」

  陸永平也是打著哈哈,打竹耙子上蹦下來時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
再走,人做有那麼多,總不能倒了喂豬吧?」

  「那也得有豬啊,你當是以前?」小舅攙起爺爺,對我使眼色。

  張鳳棠悶頭坐了好一會兒,到底還是起來了。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著
陸永平說:「你到底還要不要家?啊?自己家不管,別人家的事兒你這麼操心?」

  陸永平煙還沒點上,抬胳膊蹭蹭臉:「又咋了?有話好好說,啊。」

  「咋了,你說咋了?裝啥裝?!」

  「走走走,」陸永平把煙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撈張鳳棠的胳膊,「有
事兒回家說。」

  「媽個屄的,」張鳳棠一把甩開陸永平:「不過了,回個雞巴家,不過了!
你們那些勾當我一清二楚!」她臉上瞬間湧出兩眼噴泉,聲音卻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過于生動,以至于讓人一時無法接受。于是陸永平一腳把張鳳棠踹飛了。
后者甚至沒來得及叫一聲。這極富衝擊感的畫面簡直跟電影里一模一樣,至今想
來我都覺得誇張。

  我親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沒動靜。有一陣我懷疑她是不是死了。母親聞聲
跑了出來,剛要湊過去。張鳳棠忽拉一下就爬起來:「媽個屄的,命都快丟了,
還敢跟自家娘們動手。離婚,過個雞巴日子。」

  陸永平丟掉煙,說了聲「回家」,轉身就朝胡同口走去。

  條件反射般,張鳳棠立馬抬腿追上去。這時胡同口已出現三三兩兩的人。奶
奶慌慌張張地跑來,問咋回事。大家都沈默不語,除了爺爺。他激動得青筋都要
蹦出來,一截枯瘦的胳膊揮斥方遒般來回舞動。遺憾的是他的聲音像個牙牙學語
的小孩。至今我記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扯出一條長長的絲線,像一根無限透明
的琴弦。

       ********************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長。晚自習下課鈴一響,我總忍不住往家里跑。
基本上每次都能碰見母親,要麼在車棚里,要麼在校門口的柳樹下。起初她還問
我請假了沒,后來也懶得再問,只是叮囑我:「小心趙老師找你算賬。」

  我自然不怕什麼趙老師。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沈默,卻讓我在破車上坐
立難安。記得瞪視著周遭無邊的黑暗,我一口氣要憋上好久。風從新翻的土壤縫
隙中竄起,拂過我汗津津的腦門,撫起母親黑亮的長發。偶爾一輛汽車疾馳而過,
宛若夏夜池塘邊轉瞬即逝的螢火蟲。也只有到此時,我才會下意識地呼出一口氣。
路燈一如往日般木訥,環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長,我苦心經營的如簧巧舌卻再也找
不回來了。我不說話,母親也不說,她像是十分享受這難得的清淨。有一次她突
然爆笑起來。我問咋了。她嘴上說沒事,自行車卻抖得七拐八彎。直到家門口,
她才問:「你一口氣憋多長時間?」

  我裝傻說:「啥?」

  她笑得直不起腰:「聽你都不帶換氣兒,老這樣還是回去練長跑得了。」

  終于有一天,班主任對我說:「跟你媽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家就回
家,你別三天兩頭來回跑嘛。」理所當然地,我卷鋪蓋滾回了家。這為呆逼們的
嘲諷術又增添了一道符咒。而先前頭上的豁口已經為我贏得了一個老禿逼的綽號。
該綽號如此響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于去年春節同學小聚時,大家說的第一句話
都是:「操,老禿逼來了。」記得拆線的第二天,母親給我洗頭。她抱怨我的頭
發真是臭不可聞,洗發水打了一次又一次卻老是不起沫。當順臉而下的水終于沒
有那股鹹味時,母親才算心滿意足。她轉身去給我取毛巾,因為隔著澡盆,不得
不彎下了腰。我下意識地歪了歪腦袋,就看到了她撅起的屁股。一時間,腦后的
傷口又不可抑制地跳躍起來。

  如果說這個秋天有什麼駭人聽聞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師廁所偷窺事件了。在
與受害者的丈夫同場競技兩圈后,嫌犯王偉超終被擒獲于新宿舍樓肮髒的被窩里。
據說當時他腳上的回力鞋都沒來得及脫下來。王偉超為此獲得了一個記大過處分,
理由嘛——夜不歸宿。在廁所事件上冒險獲得的成功,導致了后來王偉超更為大
膽的舉動。九十年代席卷全國的下崗浪潮中,依托三線建設發展起來的平海特鋼
首當其衝。心思活絡的,大多自謀出路。作為鋼廠子弟,父母停薪留職外出創業,
讓王偉超無疑成了條撒歡的野狗,急于四處發情的他,毫不掩飾跟女人「交配」
的渴望。

  鋼廠很大,家屬區也很大。呆逼說,王偉超那次的偷窺行為並沒讓他看到什
麼,倒是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在廁所里,只有女人才看得到男的雞巴,男的
根本看不得到女人的屄。」就是這樣,那個秋風颯爽的午后,兩二貨走在廠區空
曠無人的巷道里,所進行的逼屌話題使他們身體熱氣騰騰。頭頂的陽光,無邊無
際地鋪展開去,白得耀眼,仿佛欲望泛濫成災的鏡像。后來,在一處門可羅雀的
店鋪前,王偉超說買包煙,進了店里卻發現沒人。于是隔著櫃台,王偉超朝里不
經意張望了一眼,隨后呆逼就看到了他神秘的招手。

  然而,呆逼的興致勃勃並沒有持續多久,他從櫃台后面側門看到的情形,使
他大失所望。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正坐在后堂躺椅上打盹。女人白白淨淨,屁
股很大,胸脯蓬勃的不像話,嘴角似還涎著口水。但使他吃驚的是,王偉超的呼
吸變得雜亂無章了。他聽到王偉超緊張地問:「想不想看屄?」

  呆逼怔了一下,指指那個大嬸,驚訝地問:「你想看她的?」

  王偉超臉上的笑容有些滑稽,說:「咱們一起上。」尾音甚至帶著顫抖。

  呆逼瞥眼王偉超,遲疑不決:「這麼老?」

  「操,磨磨唧唧的,」王偉超臉色通紅,低聲吼叫:「那可是真的。」

  呆逼無法說服自己與王偉超一起行動,可王偉超因為激動,而流露出的顫抖
和不安,讓呆逼感受到了心驚肉跳般的興奮,他說:「你上,我給你放哨。」當
王偉超越過櫃台,回過頭來朝他意味深長一笑時,他仿佛看到了秋日暖陽下跳動
著的青澀印記。

  呆逼並沒有呆在店鋪里面,王偉超撲到那位老大嬸身上去的情景,他可以在
想象中輕而易舉地完成。作為一名患難與共的「同志」加「戰友」,呆逼認真履
行起了自己的職責。這逼跑到門口巷道,兩頭張望著,看是否會有人朝這邊走來。
緊接著,他聽到了一種來自于身體倒地的聲響,仿佛還滾動了一下,接著是幾聲
驚慌的「嗯啊」「喔」「啊」,顯然那位年屆五十多歲的女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
麼。待老人明白過來以后,呆逼就聽到了一個蒼老和忿怒的聲音:「畜生,我都
可以做你奶奶。」

  這話使呆逼啞然失笑,他知道王偉超的冒險已經成功了一半。接下去,他又
聽到了老人仿佛懺悔般地喊叫:「作孽呵。」

  很顯然,這位大嬸根本無法抵抗王偉超的猛烈進攻,她的氣憤,因為年老力
衰,只能轉化為對自己的憐憫。壯如牛犢的王偉超三下五除二,扯掉老人長衣短
褲,鼻息已是格外粗重,咕嚕咕嚕吞咽著口水。呆逼轉身趴到門口,扶著門框往
里瞅時,于是看到了跪在地上,拚命掰著女人大白腿的王偉超。而那個攤在地上
的垂暮老人,則撫摸著自己可能扭傷的肩膀,口齒不清地嘟噥著什麼。「黑乎乎
的屄毛都露出來了」(呆逼語)。

  遺憾的是,與大多數同齡人別無二致,掏出直挺挺的雞巴后,王偉超居然抓
耳撓腮起來。后來這貨趴到了女人身上,著急忙慌的朝胯下胡搗一通,結果發現
全頂在了屁股和毛叢、甚至肚皮上。「喂,小兔崽子,鬼鬼祟祟的干啥呢你?」
也正是此刻,呆逼猛然扭過頭,就看到了幾個人朝這邊走來。有兩位是鋼廠保衛
處的,另一位有點面生。那倆身著淺灰色制服,腰扎武裝帶,別著對講機的威猛
大漢,讓呆逼心驚膽戰。他甚至來不及警示王偉超,就像頭得了瘟疫的老狗一樣,
落荒而逃。呆逼拚命向外跑,不停回頭張望,卻始終看到一個手提警棍的大漢遠
遠追來。直到翻過院牆,泅水涉過廠區后面那條小河,呆逼才驚覺好像遺忘了同
伴,以至于后來,腦海里一直回響著王偉超那悲愴而絕望的聲音:「完蛋了,真
雞巴完蛋了,驢日的XXX !」

  「媽屄的,老子把肺都跑腫了。」呆逼喘息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濕淋淋
地說。那個午后的陽光,覆蓋在他愚蠢的臉上,我突然很想給他兩腳。于是,我
就給了這家夥幾腳,外加一頓老拳,毫無辦法。

  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由于強奸未遂,王偉超判了一年少管。他父親母親
表哥表嫂都從南方趕回來,請了律師,又與受害者協商補償事宜。然而「該犯因
未滿16周歲,但采用暴力手段脅迫、猥褻婦女」,「且在校期間有相關前科」,
屬于累教不改,故仍須羈押于監所接受「管理教育」。

  這事對我影響到底有多大,很難說的清楚,但有一點卻確定無疑。這之后,
母親似乎就把我看得越來越緊了,簡直恨不得找條鐵鏈給我鎖起來。記得那陣陳
老師到家里串門,談到這事兒時說:「你說現在小屁孩,雞兒才那麼點大,膽子
卻不小。」我當然很想告訴她,我不小了。然而下意識的偷偷瞟了母親一眼,不
想她竟也看過來,搞不好為什麼,我心里一陣發毛。果不其然,熊熊大火般燎來:
「聽見沒,再給我沒點分寸,到處瞎晃悠,看我治不死你!」這大概就是此人暴
躁的一面,老實說,我也是第一次領略。

  秋天結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見。聽說是去了平陽。對此我幾乎毫無覺察。
直到有一天發現好久沒見過她,我才一陣驚慌失措。于是大家告訴我邴婕轉校了。
他們驚訝地說:「你竟然不知道?」我當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后一次見她是在
學校附近的八路公交站台。我蹬著破車到郵局取最新一期的通俗歌曲。遠遠地,
她就朝我微笑,潔白得不像話。我慢悠悠地騎了過去,就像慢悠悠地駛過了蒼白
而粗鄙的青春期。我目不斜視,以至于再也記不起她的模樣。

       ********************

  不可思議,火箭竟然贏了。我大叫一聲好,引得眾人側目紛紛。

  此刻我坐在二號食堂的二樓大廳里,對面是我的女朋友。而她身后,懸在半
空搖搖欲墜的,是一台21寸長虹彩電。周遭人聲鼎沸、空氣油膩,麻子似的雪花
點不時攀上莫布里的臉龐,但他一個后仰跳投,還是一舉命中。106 比103 ,火
箭險勝掘金。女主播的嘴無聲地蠕動著,卻也不能阻止字幕的滾出。真是沒有辦
法。我猛咬一口饅頭,朝陳瑤攤了攤手。

  母親走后就起了風。平陽多風。一年的大部分時節里,你總能看到五顏六色
的塑料袋糾纏一起,氫氣球般漫天飛舞。我緊攥網兜,快步走過光溜溜的柏油路。
我只想知道比賽結果。然而宿舍門庭緊閉。不光我們宿舍,一溜兒——整個法學
院二年級的傻逼們像是同時人間蒸發。老實說,這陣勢近兩年來都難得一見。我
不由有些興奮,簡直想就地尿一泡以示慶祝。

  轉身拐過樓梯口,我就碰到了楊剛。他唾液四射:「你個逼,可把我們害苦
了!」說著他來拽我的網兜。我一閃就躲了過去。他奸笑道:「3 號樓201 ,師
太等著你呢。」

  我問火箭贏了沒,他說:「媽個屄,剛給師太放出來,老子還沒吃飯呢!」

  接下來,在芳香撲鼻、令人作嘔的櫻花小路上,我陸續碰到了更多同學。他
們說:「打你電話也不接,這下有的爽了!」他們說:「悠著點,別給師太一屁
股坐死了!」他們說:「靠,柚子都帶來了,要耍啥新花樣嗎?」遺憾的是,對
比賽結果大家都一無所知。

  我趕到時兩點出頭,偌大的階梯教室空空蕩蕩,三三兩兩的人猶如棒子上殘
留的玉米粒兒。當然,最大那粒就是賀芳。是的,大而拘謹,像塊老母豬肉,任
誰誰也不願夾上哪怕一筷子。啊,這樣說也不太對,至少有點過時。因為新學期
一來,整個法學院都流傳著一個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老賀和小李搞上了。

  老賀就是師太,也就是賀芳——不要跟賀衛方混為一談,雖然據我所知兩者
都畢業于西政。她老人家乃我們院民商學術帶頭人之一,是為老牛;小李呢,新
來的研究生助教——太年輕,連名字都可以忽略不計——是為嫩草。兩位師長正
大光明,驚天動地!不少人聲稱他們曾親眼目睹兩人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
我。什麼老賀關愛小李,小李把老賀捧在掌心,顛來倒去的意象無非是枯木逢春
——在李老師挑逗下,賀老師那張四四方方的臉上泛起了一朵嬌羞的花。

  簡直豈有此理!雖然老賀已離異數年,小李也尚未婚配,雖然戀愛和婚姻自
由受我國法律保護,但還是有人不樂意了。首先,院里邊就不太看好這樁自由戀
愛,總覺得從影響上講有點驚世駭俗。自然這只是傳說,我又不是院領導。其次,
李闕如也不太看好這對老少配,他是這麼說的:老子姓李,他也姓李,所以老子
就得叫他爸爸?這當然也是傳說,不過相對來講要靠譜點,畢竟楊剛和李闕如都
是024 班的。

  對于李闕如我所知甚少,總結起來大概有以下幾點:第一,他的名字來自于
台灣民法典,也經常見諸于王澤鑒的民法理論中;第二,他頂著頭五顏六色的雞
巴毛,走路一蹦一跳,說話像放屁:第三,他曾經留學加拿大,結果一年不到就
變成了家里蹲,后來給塞到我們院來——好嘛,法學院就是垃圾回收站。第四,
他老不是屬雞就是屬狗,甚至屬羊、猴,有點垂垂老矣的意思。

  當然,再老也老不過他媽啊。又老又賊。

  我剛打后門進去,坐在講台上的老賀就抬起了頭——只那麼一瞟,又垂了下
去。我順著台階狂奔而下,一路「噔噔噔」都沒能讓她再次抬起頭來。我氣喘籲
籲:「賀老師。」

  賀老師翹著二郎腿,埋頭翻著手里的幾張紙,大概沒聽見。于是我又重復了
一遍。賀老師還是沒聽見,她穿了雙紅底高跟短靴,晃動間竟有幾分俏皮。我只
好走上講台,放大音量說:「賀老師,我來了!」這下賀老師總算抬起了頭。她
戳我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了講義上。我真想一網兜掄死她。

  好在這時老賀開口了:「你來了?」

  「來了。」

  「你來干啥?」

  我沒話說了。我真想說「還不是你讓我來的」。一片靜默中,自習愛好者們
饒有興趣地把目光投了過來。

  「懶得跟你廢話,民法還想不想過?」好半晌老賀冷笑一聲,拍了拍講桌。

  一時粉塵撲鼻,連始作俑者都向后傾了傾身子。

  我當然想過,于是我說:「想過。」

  「想?那你為啥逃課?」老賀仰起臉,壓低聲音:「死(十)點半等你等到
兩點半,屎(四)個小死(時)!」

  賀芳短發齊耳,肉鼻豐唇,一笑倆酒窩,真不能算難看。加之膚色白皙,以
及無框眼鏡后那雙狹長而知性的鳳眼,好好拾掇拾掇倒也有幾分韻味。只是在這
空曠教室里,配上四十不分的平陽普通話,陡然讓人覺得滑稽。台下已有人竊笑
起來。

  「啊?四個小死(時)!」老賀不甘心地補充道。陽光掃在她的眼鏡上,白
茫茫一片。

  我再也憋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頓時教室里哄笑一片。

  老賀二話沒說,收拾好東西,起身就走。擦身而過時,我輕揪住她的衣袖,
小聲叫道:「賀老師。」

  「滾!」老賀嘴唇都在發抖。

  愣了片刻,我擦擦冷汗,趕忙追了出去。

  老賀一米六出頭,大概疏于運動,有點豐滿過度。她腳步飛快,鞋跟踹在地
上,振聾發聵。叫了幾聲「賀老師」,她愣是不理,我也只能在后面跟著。

  賀芳平時脾氣就臭,不解風情,江湖人稱牛皮糖師太。無奈我們的民商刑三
大件都由她帶。學術水平嘛,我還沒有評價的資格。倒是聽說老賀以前兼過律師
和紀檢,離婚后就一頭扎進祖國的法學教育事業之中了。研究生、本科生,西大
和省師大,她都有課。老賀前夫也曾是院里的老師,后來進了政法系統,聽說現
在是省高院執行局局長。從這個角度看,李闕如這種廢物的出現多半無法避免。

  進了院辦大樓,迎面一個老師打招呼:「賀老師這麼急啊。」老賀點著頭就
躥進了電梯里。我三步並作兩步,趕忙擠了進去。「賀老師,我錯了。」我眼淚
都差點擠出來。

  「錯了?!」出乎意料,老賀竟然掃了我一眼,「你哪兒錯了?!」

  我發覺柚子真他媽沈,勒得手疼。

  「你牛,全年級二百號人,就你脾氣大!啊?逃課還要耍大牌啊!」老賀聲
音本就低沈,激動起來簡直像黃鼠狼。「了不得啊,」她猛地拽起我的網兜,又
用力甩開:「你牛。」

  到了老賀辦公室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一屁股坐下,就讓我給輔導員
打電話。輔導員更是個二逼。于是我搖了搖頭。

  我說:「賀老師,我真的錯了。」

  老賀打開電腦,不再理我。她翹起二郎腿時,一腳踢在桌楞上,咚的一聲響。

  我這才發現她裹了條肉色絲襪。繼而我注意到她穿著件毛呢包臀裙。這兩年
剛流行,中年婦女我真沒見幾個人穿過,何況是一向老土的賀芳。啊,愛情的魔
力!

  如果不是身陷囹圄,我真想即興賦詩一首。

  「活該!」陳瑤埋頭喝了口沒有羊肉的羊肉湯,眼神亮晶晶的:「那你咋出
來的?」

  咋出來的?這就要感謝李闕如了。老賀沏上一壺茶,就玩起了紙牌。刷刷的
發牌聲撓得人渾身癢癢。我呆立一旁,也不知杵了多久。不時有人經過,跟老賀
打招呼。我毫不懷疑他們驚訝的眼神——高等教育哪還有訓斥學生這一套。然而
毫無辦法。我只能盯著老賀的腳,后來是粗腿,再后來是藏在休閑襯衣里的大胸。

  終于,老賀不滿地砸砸嘴,抬起了頭:「我勸你老老實實把輔導員叫來。」
借此機會,我雙手捧起網兜,請求敬愛的賀老師允許我把它放到桌子上。老賀哼
了聲就又垂下了頭:「輔導員不來,你就等著掛科吧。」我只好把柚子抱到懷里,
欣賞起老賀和電腦的紙牌大戰。總體來說老賀略勝一籌,但不少牌她打得太臭,
我簡直想越俎代庖,痛殺一局。這又引起了老賀的不滿,她說:「就沒見過你這
麼皮的學生!」

  這當口李闕如衝了進來。他一頭鮮艷的雞巴毛在跳動中四下飛舞。

  「啊。」看見我時他這麼說。

  老賀說:「你咋來了?」

  李闕如搭上我的肩膀:「why can 『ti?」

  老賀端起茶杯,不再說話。李闕如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扯著嗓子哦了下,也
閉上了嘴。房間里靜得有點誇張,我只好咳嗽了一聲。老賀放下茶杯:「說吧,
你逃課干啥去了?」

  我實話實說。

  「我都不敢逃課,你膽子倒不小。」李闕如不知從哪兒拎出來一台筆記本,
也沒開機,十指在鍵盤上嗒嗒作響。

  「你消停會兒,」老賀扭扭臉,「電腦別到處亂扔,丟了我可買不起。」

  「又沒讓你買。」李闕如開了機。

  「說吧,咋辦吧?」老賀衝我仰起臉。

  這下我真的無言以對。

  「還能咋辦?請你撮一頓咯。」李闕如躺到沙發上:「我媽可到現在都沒吃
飯,我也沒敢給她帶。」

  「閉嘴行不行!」老賀騰地站起來,掀起一股猛烈的風。我頓時有點羞愧難
當。李闕如也沒了音。好半晌她才又坐了下去,長籲口氣,聲音都有些低緩:
「不叫輔導員也可以,你看這樣行不行?」

  「這不便宜你啦!」陳瑤在桌下踢我一腳,又操起一個糖油煎餅:「最后一
個,不敢再吃了。」

  這可真是便宜我了。

  老賀提出一個解決方案,然后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見。遺憾的是我只能點頭
如搗蒜。她的方案是這樣的:第一,寫一份保證書,其中載明「如再曠課,不計
學分」;第二——「第二,」老賀抿了一口茶:「這節課講啥,知道嗎?」略一
猶豫,我還是搖了搖頭。她倒挺淡定:「你就粗淺地論證下物權行為的無因性,
一萬字上下,不求多深奧,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在李闕如的蠢笑中我捏了捏網兜里的柚子。臨走,老賀又
提醒我一個月內交上來。我如臨大赦般感恩戴德。

  「天大的好事兒啊,你就專心寫論文吧,省得來煩我。」陳瑤滿嘴油膩。她
奔放的吃相讓人不忍直視。此君酷愛糖油煎餅,以及一切陝西美食。關于前者,
她說她爺爺就是賣煎餅的,那可是平海一絕。但我從未聽過他老人家的大名。關
于后者,她說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陝西人,熱愛家鄉小吃天經地義。她倒真能講
幾句陝西話。

  她說的太對了。為表贊同,我一口氣悶光了小米粥。

  「令堂走了?」。

  「沒有,吃完帶你去見她。」

  「不去。」

  「咋?」

  「說不去就不去。」

  「有志氣。」

  「那當然,」陳瑤滿意地擦擦嘴:「走吧?」她終于吃飽了。毫無疑問,我
的遭遇令她胃口大開。

  「不來點柚子?」

  「切,出去也能吃嘛。」我女朋友甩了甩馬尾,露出狡黠而無恥的笑。在她
頭頂,李連杰宣布:每個男人都應該有一件柒牌中華立領。

  打食堂出來,夕陽西下。晚風吹得每個人的臉都紅彤彤的。給母親打了個電
話,跟她說我晚一點到,又問她在哪兒,讓她要不隨便弄點吃的先墊墊肚子。母
親說在路上,還說「把那陳、陳啥也帶來」。陳瑤在旁聽得直笑,也不搭茬。我
斜眉歪眼地拿胳膊肘拐了拐她,說:「真不行,她還有事兒。」

  剛打完電話陳瑤就偎了過來,她說:「讓你暖和暖和。」

  于是我只好把她摟得緊緊的:「你去哪兒?」

  「琴房。」

  作為一名信管專業的學生,陳瑤的手風琴搞得不錯。據她說,自小學三年級
起她就「背上了這個包袱」。

  可以想象,我女朋友正是那種在歷次文藝彙演中總會風光亮相以展現我國素
質教育豐碩成果的校園小明星。紅綢布打土黃色的牆上耷拉下來,像老天爺垂下
的一根陰毛。沈甸甸的風從操場上掬起一把把黃土,把沈浸在歡樂海洋中的諸位
揚得灰頭土臉。當然,它也會伺機撫過小明星的衣領,撩起她輕盈的劉海。之后
在掌聲雷動中,她會鞠躬說:「表演結束,謝謝大家。」真是令人絕望。

  督促陳瑤練琴的是她溫和的父親。初二那年父親被判刑后,她便暫時得以解
脫。高中三年,父親的角色轉移到了母親身上。這位前國家公務人員以一種咄咄
逼人的姿態表達了虧欠已久的母愛。直至陳瑤宣稱,她死也不考藝術生。就是這
樣,一個夭折的藝術家的故事,稀松平常。關于父母,陳瑤不願多談,我也無意
多問。只知道她父親還沒出來,而她母親在平陽做生意。此外毫無疑問的一點是,
九八年父親的鋃鐺入獄在我搞定陳瑤這件事上發揮了一定作用。某種程度上講,
我們是有過共同經歷的人。

  然而琴房黑燈瞎火。它位于一處民房的頂樓,冬冷夏熱,十分符合自然規律。
每當狂風暴雨時,四周便騰起蒙蒙白霧,讓人恍若置身于孤島之中。這樣好不好,
我也說不準。不過有一點,不少女青年會慕名而來倒是真的。猶豫了下,我們還
是拾級而上。剛走出樓梯口,一陣猛烈的搖床聲便湧動而來,夾雜著男女粗重的
喘息。我朝陳瑤攤攤手,她便掐了我一把。

       ********************

  至今我弄不懂韓東的第一志願居然是北航,直到去年暑假,這貨回平陽,說
要好好聚聚。除了楊剛,聚會上好多人我不認識,地點是在大學城附近的一所院
子里。而這棟院子,就是韓家老宅了。其實這麼說也不準確,實際上,應該叫范
家祖宅。也是那一天,我終于知道了這個神神叨叨家夥的顯赫身世。韓父是紅二
代,祖籍江西,現任省委副書記、省長,主抓我省全面工作。以前總聽楊剛說,
韓父在蘇聯進過修,「這待遇,在五十年初代可不多見」。接下來參加了韓戰,
也打過對印反擊,負過傷。結果拖到三十多歲才成家立室,而對象則是時任平陽
市武裝部長范愛國的女兒——范仲麗。記得那天幾杯啤酒下肚,聊起這事,韓東
說,父母的婚姻充滿了典型的封建傳奇色彩,到底如何傳奇,他沒詳說,我也不
便細問。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家世,韓父從小就教育兒子要「勞其心志苦其筋骨」,
立志長大后當個空軍飛行員,保衛祖國的藍天疆土。韓母當然死活不同意,一直
對前者的「官僚」作風頗有微詞。

  后來嘛,后來我只好「靠」了一聲,怪他瞞我這麼久。而后果就是,這老宅
反正「閑也是閑著」,讓我幫忙「照看」一下,直到畢業離開平陽。「操,」我
擂他一拳:「工資工資。」

  我當然沒要工資。就這樣,我莫名其妙成了這宅子的守護人。說是照看,其
實就是免費借住罷了。而對于這事,母親自然沒有反對。她的觀點是,就該多交
些良師益友,「出門在外,朋友同學間相互幫襯在所難免」。記得去年她來平陽,
我還讓她在這小住了幾天,而她的評價是「還行」、「總比在外面安全。」

  趕到范家老宅時已經六點十五分,這是個城中村,地處大學城與小鎮之間。
偏是偏了點,重點是安靜,空氣環境也都不錯。「繁華大都市,這樣天然的負離
子氧吧可不多見」,母親如是說。記得那天,母親忙活了大個下午,才把這處遠
離鬧市區的獨門院落收拾干淨。羞愧地說,除了母親來平陽那幾天,我很少呆在
這里,也沒帶陳瑤來過。具體什麼原因,我也說不好。也許閑暇時間我不是在網
吧,就是在學校閱覽室,更多時候則是被大波拖去整他那個狗屁樂隊。

  將陳瑤送到學校,我坐車往回趕。距離本就不遠,心情大好,速度自然也不
慢。快進城中村時,母親打來電話。

  我說:「媽。」

  「你在哪?」母親很平靜的聲音,我倒是嚇了一跳。

  我說,就快到了啊。

  「吃點啥,林林。」

  我汗馬上下來了,忙說:「你弄啥我吃啥唄,媽,我馬上到。」

  「那行。」母親平和的語氣總能給我如沐春風的感覺,一瞬間,下午在師太
那的郁悶一掃而空。

  平陽的老房子大多古色古香,掩映在樹蔭下的范家老宅,磚木結構,至今保
留著清末民初原貌,與傳統民居院落並無二致。剛打開門,我叫了聲:「媽。」

  「來啦,林林。」母親從里屋出來。也許剛洗過澡,那修長瑩白的脖頸,云
髻高挽,梳子斜斜的插在云端,像根避雷針。

  我不由吸吸鼻子,說:「咋回這麼早。」

  「要不還得早,」母親散開盤在一起的秀發,濕漉漉的,清香撲鼻:「在路
上買了點東西。」

  「啥東西?不見老同學呢嗎。」

  「買台電腦,聽說這牌子還行。」母親眨眨眼睛,頗有些促狹的味道:「要
不你給看看?」

  「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楞了楞。

  「行了,啊啥啊,」她笑笑,說:「給我兒子的,學習用得上。」

  「啥牌子,」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其實我很想大喊「媽,我愛你」,
又覺得非常俗套,于是撓撓后腦勺:「這又花多少錢。」

  說老實話,母親自從接手評劇團,就一直為錢發愁。按奶奶的話說,「就一
鋼镚兒掰八瓣,夠那劇團塞牙縫不」、「也就是你媽,死扛到今天」,「可遭罪」。

  「你管我的。」母親扭身進了廚房:「聯想。」睡裙下左右顛動的肥白寬臀,
讓我突然億起楊剛曾說過的陳家舞會。不知怎麼搞得,我的心髒開始劇烈收縮。

  「老同學見面,很有氣氛吧?」我跟進廚房,有點不死不休的意思。

  「喝茶,閑聊唄。再說,都四十多的人了,也沒啥好聊的。」

  「媽,你那時候一定是校花,追你的不少吧?」我搞不懂為什麼要這麼說。

  果然,母親瞥了我一眼:「滾滾滾,……洗你澡去,我要做飯。」

  洗澡換完衣服出來,我坐在沙發上正準備鼓搗下電腦,卻意外發現餐邊櫃里
擺了幾瓶葡萄酒。剛站起身拿出一瓶,母親把包子端了上來,我說:「媽,你帶
來的?」

  「你姥爺釀的,要喝啊?」

  當然要喝,那晚母親做了我喜歡的小米粥,包子,涼拌萵筍。包子理所當然
不是韭菜雞蛋餡兒就是豆沙餡兒,還有地道的雞蛋疙瘩湯、拍黃瓜。她知道我反
感油煎味,每次總會從平海帶些自家的牛肉醬,鹵豬蹄啥的,這次居然帶了葡萄
酒。母親平時不喝酒,但我知道她還是有點酒量的,而且相當不錯。

  給母親滿上一杯,我說:「歡迎光臨寒舍指導生活。」

  她切了聲,白我一眼,眼角魚尾紋泛出光澤,煞是好看。她頭發尚未風干,
依舊的濕漉漉,輕舒藕臂夾菜時,泛發出的那種母性隱秘氣息,瞬間讓我某個部
位蠢蠢欲動。望著那明眸皓齒、白皙頸脖,我漂浮的眼神就順著滑下去,落在那
豐滿蓬勃的胸口。

  「發啥楞你,」母親抬頭看我一眼:「吃菜啊!」

  我趕緊低下頭,吃菜:「啥時回平海。」

  「咋?剛來就趕老娘走啊。」母親的笑對我有莫大衝擊力:「傻樣!」

  我紅著臉,只好抿了口酒。

  幾杯酒下肚,母親也開始面泛潮紅。這才四月,天氣卻熱得不像話,可能喝
的又是葡萄酒,她棉質睡衣的領口和胸口都出汗了。雖然是格子紋的,但還是能
隱約看見母親的白色文胸。我咽了口水,看來姥爺這酒,真不能多喝。
引言 使用道具
ptc077
威爾斯親王 | 2021-4-5 07:32:38

第十一章       

  字數:10139

  孕婦們逼逼叨叨地欣賞了一場垃圾放水賽。火箭客場69比82不敵爵士。大家
一致感慨:第七名就是霸氣。不過姚明表現不錯,強打奧斯特塔格別有一番氣勢。
另一場騎士對熱火異常火爆,可惜只有文字直播。

  中午和陳瑤一塊吃飯時,收到了一個老鄉會通知。對方操著平海普通話說下
周六晚上大家聚聚,「難改是鄉音,難忘是鄉情」,「頂天立地的平海人」云云。
我剛要掛斷電話,他換成了方言:「愛來不來,別忘了你們交的會費,都買成瓜
子了!」周一下午沒課。在陳瑤百般催促下,我們到市區晃了一圈。真像是老農
進城。趕這趟兒,我也得以給紅棉換了兩根弦。接著在華聯五樓吃了點東西,又
瞎逛了好一陣。正準備回去,陳瑤嚷著要上廁所。沒有辦法,我像所有正常男人
那樣等起了我的女朋友。

  天空很藍,太陽很黃,我不由背靠窗台眯起了眼。后來有人喊我名字,我就
又睜開了眼。一片絢爛的光暈中,一對男女從身前迅速閃過。大步流星!一眨眼
功夫兩人就擠進了電梯。男的挺年輕,看背影似曾相識,身高和我相當,但我死
活想不起來。女的有些年紀,皮膚白皙,豐乳肥臀——亦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我幾乎能回想起淺黃色短裙下蕩起的每一絲波瀾。男人的手始終放在女人腰間,
進電梯時它甚至在屁股上輕拍了兩下。仿佛有風灌了進去,我心里突突地跳了起
來。

  陳瑤走來時,我問她有沒喊我名字。她撇撇嘴,搖了搖頭。我掃了眼電梯,
把頭伸向了窗外。沒一會兒,淺黃色的墨鏡女人便又出現在視野中。然而只一剎
那,她就俯身鑽進了一輛黑色轎車——應該是七代雅閣。拐彎的瞬間,我才勉強
瞅見車牌號末尾是975.華聯在市區繁華地段,平常車流量可想而知。今天也是邪
了門,雅閣迅速竄上機動車道,一溜煙就沒了影。它像是逃跑一般,空留我徒勞
地揮了揮手。

  「發啥愣,走吧!」陳瑤給了我一膝蓋。

  回去的路上,我才發現自己憋著一膀胱尿。公交車每咯噔一下,尿就咯噔一
下。我真怕自己下一秒就會爆掉,只好攥緊了陳瑤的手。車一靠站,把紅棉扔給
陳瑤,我便朝零號樓狂奔而去。這泡尿無比漫長,長到我懷疑自己前世是不是一
袋漏眼兒的生啤。

  尿畢,猶豫半晌,我還是掏出了諾基亞6610. 在令人憂傷的尿素氣息中,我
給母親打了個電話。

  我說喂。她說喂。我說媽。她說林林。我說在哪兒呢?她說到家了啊。我說:
「哪兒?」

  她說:「平海啊,剛去了趟劇團。」

  我輕舒口氣,說:「哦,還挺快。」

  她說:「咋了你?」我吸吸鼻子說沒事兒。

  一陣呼呼風聲后,她說,「真沒事兒?」又過了一會兒,她說:「對了,上
次都忘問了,你錢還夠不夠?」母親的聲音舒緩而輕柔,像此刻窗外飄浮于湛藍
天際的白云。

       ********************

  在歷經了七八十年代的重工業輝煌后,平海人的生活不可避免滋潤起來,每
天轟轟烈烈光芒萬丈。物資水平的逐步提高,一批先富起來的人開始追求起精神
和身體上的需要。而交誼舞——這個「資本主義生活方式」衍生出來的東西,在
改革之初的西北小城分外活躍、極盡榮寵。

  父親說,九十年代初期,平海有個特別有名的地方——平藝歌舞廳。其名望
甚至一度可以和國營紅星劇場分庭抗禮,是為小城「文化市場的雙駕馬車」。它
的成功,並不在于多有特色,而是培養出了平海琳琅滿目的「流氓大亨」。也就
這麼個狗屁玩意,九五年曾被相關部門授了個「改革先鋒」的榮譽稱號。也因此
每到周末,牛頭馬面趨之若鶩,總能人滿為患。一群二逼即便大熱天,也穿得西
裝革履,拿著大哥大在里面晃悠。某些追求刺激的女人,則打扮得花枝招展,空
留恣意縱情后的寂寞哀傷。當然,諸如父親此類的「公子哥」,偶爾去打打秋風,
是為常態。那是個物質需求和新陳代謝飛揚跋扈的年代,一如離奇的當下,精神
方面的執著,往往退居二線。

  夏天依然漫長,天空一如既往的昏黃。池塘邊的榕樹上,沒有知了,操場邊
的秋千上,卻落滿塵埃。眼下這條路我也記不清走過了多少次,蜿蜒曲折,松軟
宜人。地上的陳年車轍宛若史前動物遺留的巨大足跡。兩道的參天白楊于黃昏的
呼吸間把夕陽揉得粉碎。于是陽光就灑到了我的臉上。簡直像被人潑了杯紅酒,
我只好揚了揚臉。不遠處,養豬場棲息在果林間,墳墓般安詳。這時我才發現前
面有個身著淺黃色短裙的女人,離我也就幾米遠,款步姍姍,搖曳生姿。不知是
不是錯覺,閃亮的黑絲大腿在擺動間扇出一縷清風,竟送來高跟鞋清脆響亮的叩
擊聲。

  鄉間小道上怎麼會出現這種聲音呢?我不由有些急躁,就加快了腳步。女人
仿佛覺察到了什麼,隨著肥臀的劇烈抖動,叩擊聲越發輕快。

  理所當然地,我們上演了一場俗套的追蹤戲碼。我快她快,我慢她慢。直到
晚霞染紅半邊天,距離都絲毫不見縮短。不過裙子卻愈來愈短,我揉揉眼,兩個
大屁股蛋就跳了出來。于是我衝她招招手,說喂。女人沒有任何反應。毫無辦法,
我只能停了下來。我總得喘口氣吧。不想她也停了下來。夕陽下,那細腰豐臀被
拉得老長,掃過筆直的樹干,斜戳在渠邊藏青色的石頭上。略一猶豫,我擦了把
汗,慢慢朝她走去。直至養豬場門前,才發現女人紋絲不動。她脖子很白,頭發
很黑,腦勺右側盤著個發髻,像別了幾根麻花。還有那個肥碩的白屁股,隱隱透
著絲肉光,讓人心里發麻。越來越近,我幾乎能從鳥叫蟲鳴中分辨出她的呼吸。
她圍著個類似披肩的玩意,大概也是淺黃色,邊角的短穗在晚風中輕輕發抖。終
于,我拍了拍女人的肩膀。

  她緩緩轉過身來,撩了撩金色長發,說:「Here she es ,you better watchyour
step. 」也不是說,是唱,低沈而冰冷。我大吃一驚,險些坐到地上。與此同時
女人卻沒了蹤影,消失在門前。猶豫半晌,我還是推開那扇門。眼前的場景,不
由讓我更為吃驚,用賓客如云來形容也一點都不為過。這無疑太他媽誇張了。記
得父親開賭場那會,這個巨型的扁平建筑里,亦未有如此景象,雖然我一次也沒
進去過賭場。

  這里沒有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天上地下,煙霧繚繞,朦朧的燈光,映著人
花花綠綠。有男人,也有女人。那些奇形怪狀的人像無數的方程式扭著小胳膊小
腿兒,緊緊摟抱在一起,搖來晃去。那是種很曖昧的姿勢,說不清道不明。

  老實說,大廳的氛圍很中庸,不太安靜也不太喧鬧,音樂不痛不癢,燈光不
明不暗。如你所見,人群中,我兜兜轉轉,恍惚置身于塞爾特人的化妝舞會。周
遭的面容,迷糊而真切。我甚至嗅到了股熟悉的撲鼻清香。猛然回頭,女人出現
在眼前,如夜鶯一樣。是的,評劇舞台上那只鳴叫的夜鶯,清脆而沙啞,讓人肝
腸寸斷。遺憾的是,她好像並沒看到我,身上那件虛有其名的淺黃色短裙,似已
不知所蹤。以至于顛簸的渾圓碩臀,與我擦身而過,徑直走向一個雞巴直撅撅的
年輕男人,我才驚慌失措。然而,女人優雅地將大屁股靠過去,兩具白花花的肉
體就扭在了一起。我的年齡當然還沒老到矯揉造作地去玩深沈,于是我衝過去,
憤怒的對女人吼了句什麼。女人頭都沒有抬,繼續扭動著。說:「你才多大?懂
什麼。」說完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突然間笑了。我多麼想說一句當時我認為很是
牛逼的話:「我真不小了。」然而張開嘴,卻什麼屁都沒放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哪有什麼時間概念。女人突然眨眨眼,又笑了笑,起身
朝我飛撲而來。她離我那麼近,又總是那麼遠。我一下子僵在那里,眼睛直直的
看著她。這時候,四周理所當然響起了音樂聲,搞不懂是什麼曲子,挺傷感。女
人的乳房蓬勃而肥碩,跑動間波濤洶湧,圓臀像個大水蜜桃,成熟的不像話。這
令我幾乎下意識的仰頭挺胸,躍躍欲試。緊接著女人貼近在我耳邊,張開猩紅的
熱唇,說出一句讓我過了這麼多年仍然記憶猶新的話:「你別了一把槍來的啊,
咋整的啊?」說完就用手攥住我老二。我簡直屁滾尿流,想奪路而逃。而此時此
刻,燈光大亮,周遭也搖曳起來,空中響徹著一種單調而古怪的樂器聲。

  睜開眼時,多媒體熒幕上立著根碩大的黃香蕉。盡管大腿酥麻,我還是差點
蹦起來。教室里更是充盈著熟悉的旋律,地下絲絨的《femme fatale》無疑。第
一次聽這首歌是在2000年——記得是悉尼奧運會前后,父親偷偷給我買了個walkman.
當時拆遷款還沒下來,養豬場的夥計們又屍骨未寒,母親眉頭緊鎖地告訴我:
「cd機的事兒就先放放。」

  那個夏天我瘋狂地長個,肆意地蓋帽,心里憋著股怒氣,看誰都不順眼。有
天晚上快睡著時,父親擰開我的房門——他老人家從來不會敲門——酒氣衝天地
丟給我一台索尼d-e666. 可想而知,我幾乎要飄到天上去。他坐在床頭,大著舌
頭說:「別聽你媽的,我還就不信了。」一支煙后,他又拍拍我:「別讓你媽知
道,啊?」我當然點頭如搗蒜。待他離去,我就翻出了那張自由音樂的附贈cd.
它來自于1999年冬天,廣州,未署名。多半是王偉超寄來的,聽說這逼出獄后就
拍屁股隨父母去了南方。拜他所賜,在那台丑陋而又結實的機器里,我聽到的第
一個音符就來自「地下絲絨」。然而在大學課堂上陡然聽到他們的音樂,我還真
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唉喲,不好意思,驚擾了有些同學的美夢。」一曲很快結束,講台上傳來
醇厚的女聲,威嚴中透著股說不出的俏皮。七零八落的腦袋齊刷刷地把目光掃了
過來,我不由鬧了個大紅臉。哄笑中我抬頭瞥了一眼——這大概是有生以來我第
一次正眼瞧選修課老師。可惜時機不大對頭,除了熒幕,講台上漆黑一片。

  「這就是波普大師安迪沃霍爾包裝的一支樂隊,」好一會兒她才暴露在投影
儀的光線中:「在專輯封面,我們能看到他的簽名。這個黃香蕉就是一個著名的
波普主義作品。」她穿了件白色高領毛衣,一頭大波浪卷,卻在腦后束了個馬尾
——此刻被光線投在幕布上,像什麼鳥在頭頂搭了個巢。「剛才那首歌怎麼樣?」
白毛衣突然揚臉笑了笑:「這張處女專輯備受冷落,卻成為后來很多樂隊的啟蒙
之作。《the velvet underground》——嗯,我本人呢,很喜歡他們。」她一手
撐在講桌上,挺了挺上身,于是胸前就奇跡般地襲過了一道陰影。或許是光線的
緣故,她皮膚細膩得有點誇張,讓人一時難以猜出年齡。

  「也不光我啊,前幾年在英國,不少老外同事也對他們青睞有加。地下絲絨
可以說是,嗯,極簡主義從學院步入通俗的祖師爺吧。」

  「一點題外話啊,回歸主題,接下來才是安迪沃霍爾的代表作,《帝國大廈》。
嗯——」這位藝術賞析課老師埋頭看了看手表:「時間差不多了,要不先休息一
下?」她杏眼櫻唇,一張瓜子臉甚至滯留著幾縷少女的氣息。即便隔得老遠,我
也能感受到那細膩的五官在舉手投足間衍射出的動人力量。然而搜腸刮肚一番,
我也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這個人,雖然這學期將近過半。我是多麼不可救藥啊。

  今年是西大選修課電子信息化的第一年。就這點屁事也在省內報刊上猛炒過
一通。

  實際情況呢,網絡壓力過大,選課就像打仗。我們集團作案,奮戰一個通宵,
也才略有收成。至于裝到袋子里的是蘿卜白菜還是瑪瑙翡翠,沒人在意,混的無
非是幾個學分而已。老實說,我倒情願多來幾節體育課。所以,如你所見,這是
我的第二節藝術賞析課。而我之所以願意屈尊坐到這里,完全是老賀后遺症作祟。

  事實證明我是明智的。白毛衣打廁所回來就拿起了花名冊。剛才從后門出去
時,她竟對我笑了笑。

  也不光對我,其實她拾級而上,對沿途的每個同學都笑了笑。不過那溫馨甜
蜜的清香還真是讓人如沐春風。此人大概四十出頭,身材中等,卻無比勻稱。所
謂無比勻稱,前突后翹是也。比如她沿著台階朝我一步步走來,傲人的胸脯會起
落不止。比如她不緊不慢地拾階而下,牛仔褲包裹著的飽滿圓臀會在扭動中不經
意地撅起。這多多少少把我從濕淋淋的夢中打撈了起來。

  發愣間似乎有人喊我名字,我下意識地嗯了一聲。「嚴林!」聲音更加響亮,
白毛衣的目光略一遲疑,便直刺而來。

  「到!」我頓覺有些尷尬,乃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

  「喲,咋沒見過你,是不是第一次來?」白毛衣皺了皺眉。

  沒記錯的話應該是第二次。我真想這麼回答她。教室里竊笑聲又如約而至。
毫無辦法,似乎唯有逗樂才能讓大夥那顆年輕而沮喪的心稍稍平衡一點。窗外陽
光明媚,一切正好,我們卻只能坐在陰暗的角落里磨屁股。

  「開玩笑,」白毛衣擺擺手,臉上綻開一朵花:「你們這麼多人,我哪知道
哪個是哪個?」她垂下頭,又很快抬起來:「真是個瓜娃子,點名不用起立,曉
得不?又不是大一新生啦。」理所當然,在這串四川話的幫助下,大家的笑聲又
延續了好一會兒。

  「算了算了,不點了,繼續上課吧。你們呀,就是收不住心,藝術——多有
意思啊。」白毛衣笑起來猶如春光中的一片花海。她示意關燈時揮了揮手,又是
一陣波濤洶湧。

       ********************

  世紀初的大學生離開父母抵達某個城鄉結合部后,便宣稱自己擁抱了自由。

  所謂自由,就是上網嘛。網上衝浪。大家擠扁腦袋衝往各式網吧、閱覽室、
電腦房,在炙熱的橡膠腐臭中,徜徉于那些個在頭腦中被壓抑已久的夢鄉。這些
夢五花八門,但十之七八是一種想聊QQ的衝動。我自然也不能免俗,甚至更進一
步——大一時還搞過網戀。對方長我五歲,行走在中國博客的最前沿。我毫不懷
疑她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塗抹那些憂傷的文字,好讓自己散發出一股性冷淡的氣
息。

  02年聖誕節時,她給我寄來一只耳釘。禮尚往來,我不得不通過中國郵政給
她搞過去了一頂帽子。后來——就沒有后來了,兩對便宜貨大概剛抵上郵費。不
過吃虧的自然是我,那什麼耳釘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戴啊。母親要是知道,
一準把某只僭越的耳朵給扯下來。出于節儉的美德,在閑置半年后,我鄭重地把
那枚碩大的寶石藍耳釘轉贈給了陳瑤。于是后者的耳朵如期發炎。她惱火地詢問
原因,我當然如實相告。理所當然,我獲贈了一個大耳刮子,新女朋友也消失了
一個月。但耳洞著實留了下來。每次看到它,我心里都奇癢無比。有次我試著詢
問耳釘的下場,陳瑤立馬繃緊了小臉。她一拳夯在我胸口,甚至掐住我的脖子:
「扔了扔了扔了,再提我就殺了你!」如你所見,這就是我的女朋友,凶悍得令
人蛋疼菊緊。但她老也並非一無是處。比如這個淫雨霏霏的周六下午,在局促的
琴房搞起手風琴時,陳瑤就有種說不出的美。我虛偽地誇贊了兩句。她紅紅臉,
翻了個白眼,抬起的右腳終究沒有踹下來。

  像是為了證明空暇時間多得難以打發,我們總要隔三岔五地搞點排練。多是
翻唱,就那些流行民謠和土搖——許巍達達黑豹beyond,那些歐美金曲——紅辣
椒老鷹皇后rem ,偶爾也翻些涅磐和小妖精。並不能說純屬蛋疼——場子要是找
對了,多少還能拿點演出費。當然,原創也有,但曲風不一、良莠不齊,還談不
上風格,說到底也沒多大意思。各高校的所有玩票樂隊大都這個德行。每年4 月
8 日的柯本紀念演出就是一場文藝土鱉大閱兵。各路貨色混雜其間,首當其衝的
目的自然是找個心儀的果子搞兩炮。沒有辦法,庸俗的年代,誰都不該免俗。我
們也憋得太久了。

  晚飯在驢肉館解決。喝了點小酒,主唱大波又開始吹牛逼。他甩了甩長毛后
宣稱:「同志們,不能這樣下去了,高端的咱玩不來,好歹向音速青年靠攏吧。」

  大夥悶頭吃菜,連連稱是。大波又說:「你聽聽李劍鴻,聽聽竇唯,聽聽美
好藥店、木推瓜,人家多多少少已經玩出花樣了。咱們,咱們落后了!」大夥紛
紛伸出大拇指,說有道理。大波繼續:「整天搞那些朋克有雞巴用,朋得起來嘛
你,瞅瞅盤古,啊,這會兒不上不下的,能不能回國都難說。」這點他說的倒不
假,盤古至今滯留泰國。「警鐘啊,同志們!」大波擠出兩滴熱淚后,撇頭問陳
瑤吃得好不好。后者笑了笑。于是我就衝老板娘喊:「五大碗熗鍋面!」大波的
臉一下就綠了。直到面上來,他才凶狠地叫囂道:「隨便點隨便點,老子怕你們
點?!聽我句,兄弟們,技術噪音才是王道!」。

  打驢肉館出來,天灰蒙蒙的,雨也不見停。大波拍拍我,又拍拍陳瑤,說:
「好好玩!」雨落在他頭上,像是打濕了狗毛。搞不懂為什麼,我突然就想起這
位師兄是藝術系的高材生。于是我說:「哎,對了,藝術學院有個老師挺喜歡地
下絲絨的。」

  大波說:「扯淡,怎麼可能?」

  我說:「就選修課啊,那個藝術賞析課的老娘們,叫啥給忘了。」

  大波愣了愣,腦袋像飛碟般旋轉一圈后,還是左右搖了搖。「走了!」衝陳
瑤猥瑣一笑,他甩甩頭發便衝入了雨中。空留我們的鼓手和貝斯大喊:「傘傘傘!」。

  我和陳瑤嘛,當然又回到了琴房。雖然空間狹窄,但好歹容得下一張床。陳
瑤老嫌這里髒,但總去賓館也不大好意思。所以迄今為止,同我們時代絕大多數
青少年一樣,哪怕有了女朋友,我還是缺乏穩定的性生活。有時候我甚至懷疑,
正是這種干癟和苦逼才導致我精力過剩,有事沒事胡思亂想。

  等我脫光衣服,坐到床上時,陳瑤還在打掃房間。我擼了擼老二,說:「看!」

  她扭頭瞥了一眼,罵:「滾,要不要臉!」

  要什麼臉呢,我衝過去,便將她一把抱住。陳瑤大叫:「關門關門!」

  門外霧蒙蒙一片,碩大的雨滴在鉛灰色的空中無限鋪延。一陣風湧來,我不
由打了個冷戰。而陳瑤無比溫暖。我伏在她身上輕輕抽插時,便有股香甜的氣息
氤氳而來。于是我就吻她的脖子,親她的臉蛋,仿佛真能吸出來什麼似的。陳瑤
就開始吃吃地笑——一貫如此,像貓抓癢,又似e 弦的彈撥。我只好把她抱緊,
猛頂了兩下。

  陳瑤哼一聲:「你輕點。」

  我說:「讓你笑。」

  她就又笑,我就又頂。這個無休止對抗的結果就是每過一次性生活我就像拔
了回火罐。這樣好不好我也說不準,但起碼目前為止還沒發現什麼特別的壞處。

  我女朋友一切都剛剛好,白皙滑嫩,盈盈一握,挺翹緊致,一手掌握。她總
讓我想起澳大利亞大草原上的美利奴羊。當然,起風時她就變成了一朵白云,綿
軟卻又癲狂。如果真要找什麼缺點,那就是不會叫床。無論我怎麼努力,她都會
想方設法隱去自己的呻吟。為此她不惜去咬一切可以下口的東西,比如我的肩膀。

  這種事有點不大對頭,為什麼受傷的總是我呢?于是我說:「你倒是叫啊。」

  她說:「不叫。」

  我說:「叫不叫!」

  她說:「就是不叫!」

  如你所見,我完全拿她沒有辦法。

  但陳瑤也並非毫無責任心。作為一名性伴侶,她會允許我完事后在她身上趴
個兩分鐘。就兩分鐘,不能更多。這期間她會毫不間斷地揪我的耳朵,往我臉上
吹氣。

  今天也一樣。她鼓足腮幫子猛吹一陣后,突然說:「你媽啥時候再來?」。

  「咋?」。

  「告兒我一聲」。

  「咋?」。

  「不咋。」

  「哦。」我翻下身,拉過那條油膩的被子。

  「哦個屁。」陳瑤偎了過來。于是我就握住了她的一只乳房,腦海中死命翻
騰著的那曲「月亮牙兒」,讓人心煩意亂。窗外老天爺像只漏尿的膀胱,淅淅瀝
瀝個沒完。恍惚間似乎響起了春雷,宛若千萬噸巨石從云層滾落。

  有時候我會情不自禁地想,哪些標志性事件才是構成我們記憶的基本要素。
比如2002年韓日世界杯,2000年悉尼奧運會,1998年法國世界杯。再比如911 ,
薩達姆被俘。唯有借助它們,我們才能游刃有余地展開關于歲月的珍藏。那麼將
來有一天,我會想起那無聊的一周嗎?王治郅美國產子。勒布朗詹姆斯斬獲最佳
新人獎。火箭五年來首次打入季后賽,然后被湖人干了個2 比0.一切都好像和我
無關。

  午飯時母親來電話,問我五一回去不。猶豫了下,我說回去。她說:「回來
就好,你姥爺過七十大壽,還算你有良心。」

  于是我就紅了臉。我之所以回去,無非是因為迷笛推遲到了十月份,另外確
實也有事擱心里郁悶了老長時間。我問要帶禮物不。母親說:「真的假的?熱烈
歡迎啊。」吃了一勺陳瑤強塞進來的炒米,我問評劇學校的事咋樣了。

  「還行吧,挺順利的。」母親笑了笑,半晌又補充道,「喲,知道替你媽操
心了呀。」

       ********************

  上周六老鄉會因雨推遲,負責人還專門打來了電話。我問為啥,他說:「咱
們這可是露天聚會,能看星星呢。」

  晚上和陳瑤一道過去,果然是露天聚會,可惜星星有點寒磣。

  會場布置在東湖邊,迎頭掛著個大紅綢布,上書「平海老鄉會」,連周遭的
洋槐都扯上了彩燈。平常也觀摩過一些老鄉會,多是些外省人,氣氛那是異常熱
鬧。平海嘛,離平陽也就一小時車程,真要說老鄉,那大家都是老鄉。

  據說我們的老鄉會曾經也搞得風生水起,聚會時就像村委會換屆。然而步入
二十一世紀后,一切都完蛋了——如同老頭老太太那稀稀拉拉的牙齒,早晚得掉
光光。

  今天卻有點回光返照。人還真不少,三五扎堆,語笑喧呼,逼屌逼屌的。剛
跟幾個熟人打完招呼,我就被陳瑤一把拽走。接著,在眾目睽睽下,她往我的衛
衣兜里掬了兩大捧瓜子。這著實令人尷尬。于是我說:「你手太小。」她說:
「手大有屁用,沒了。」我不相信地在兩個桌斗里都摸了摸,果然沒剩幾顆。真
是感人肺腑啊,我的豺狼老鄉們。

  事實證明負責人還是很有一套的。他人模狗樣地講完話,才又變戲法似地拎
出來兩個包裝袋。目測有一袋是水果。「也別吃太多,這玩意兒上火啊。」他用
平海話說。就這當口,打東操場方向過來幾個人,就站在甬道上,也沒走近。但
負責人立馬迎了上去。一番拉扯后,來人才暴露在慘白的路燈下。

  三男兩女,其中竟有李闕如。一如既往,他那頭鮮艷的雞巴毛迎風飛舞,甚
是扎眼。這貨眼倒挺尖,很快就發現了我,並腦癱似地揮揮手,說「靠」。果然
腦癱,打死我也不信他是平海人。另外倆男的叫不出名,但高個的明顯過于眼熟。
稍一楞神,華聯五樓那幕就猛然浮現于了腦海,還有古城牆頭吹塤的年輕人。而
在煙霞鎮旅館,我撞的不就是他麼?搞不懂為什麼,我眼皮就沒來由一陣跳躍。
此時此刻,年輕人毫無血色的臉上似鋪了層銀粉,少了些許頹廢,卻多了份乖戾。
而那矮個的倒真有點印象,貌似還是高中同學。至少在一中老校區時,他總在操
場上踢球,和孟辰君他們一幫三線廠子弟玩得挺好。能記得此人倒不是他球技多
高超,而是他那佝背大喉結——戴上眼鏡時還真有點像馮小剛。再者,據說他爹
在平海市公安局,不是正手就是副手。沒有辦法,一中有太多的官宦子弟。不可
避免地,他們都會成為我的同學。不過馮小剛人還不錯,偶爾在在校園里相遇,
他也會微笑著打個招呼。正如此刻,他衝我點了點頭。而我的平海老鄉們已有人
上前和一高一矮套起了近乎。

  沒有辦法,三男兩女給我們的老鄉會平添了幾分招聘會的氣息。這鼓舞人心
的場面連我都禁不住要摩拳擦掌。然而,等看到馮小剛身旁的女人時,某種難以
名狀的氣流便從我體內迅速升起。一時間,連湖面的漣漣水光都有些刺目,周遭
變得清明起來。直到陳瑤一肘子過來,我才如夢方醒。「張開張開。」她捧了四
五個橘子就往我兜里塞。我一面撐開衣袋,一面又抬頭瞥了過去。女人高挑豐滿,
大概三四十歲,淺黃色短裙恰如其分地裹出圓潤的曲線。齊肩卷發下的那張臉有
種說不出的熟悉感,白皙豐腴,泛著絲艷麗的光澤。有點像張也。她提著手袋,
四下張望一通后,忽然對上了我的目光。說不好為什麼,我立馬垂下了眼。

  「走啦走啦。」陳瑤挽上我胳膊,又遞過來一個橘子。我倆在會場瞎晃一通,
挨個道別后,就上了湖心小橋。走了幾步,神使鬼差地,我又扭頭掃了一眼。站
在洋槐彩燈下的張也也正好望過來。片刻后,在豐唇舒展開的同時,她向我招了
招手。張也的鞋跟有點高,噔噔噔的。她站到橋上時,我真擔心木質橋面會被戳
個窟窿。

  「你是林林吧?」她攏了攏卷發,甩出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我瞥了陳瑤一眼,
胸中一陣麻癢。「嘖嘖,不認識啦?我是你老姨啊!」這下變成了平海土話:
「上次在姨家,都沒時間照顧你。」

  仿佛一束天光直刺而來,我心里登時明鏡般锃亮。首先浮現在我腦海里的是
那個臉盆般碩大的屁股,神秘犀利地黃衫女子,其次就是某個叼著牛鞭的「黑道
大哥」。當然,還有曾經教過我們地理的瘦猴——初三時有次教委來聽課,他就
坐在我旁邊。雖然也沒多說啥,但我知道這個細聲細語的男人就是我若干表到三
萬里外的老姨夫之一。這位文化局的秀琴老姨不僅是「我的救命恩人」,這幾年
老聽奶奶嘮叨,母親跑劇團可全靠她了。「要沒這麼個頂事的親戚」營業許可證
都辦不下來。但這個秀琴老姨變化實在太大,我簡直懷疑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岔子。

  「老姨啊?對不起老姨,我都沒敢認出來。」我笑了笑。其實我想說的是,
還真就不能怪我忘恩負義,您這弄得跟妖精似的,誰不得懵逼。

  「女朋友嗎?真漂亮!嘿,姑娘。」老姨去拉陳瑤的手,又斜我一眼:「眼
光不錯嘛林林。」

  一向伶牙俐齒的陳瑤突然害羞起來,她向后縮著身子,死命瞟著我說:「老
姨好。」

  「你好。嘖嘖,俊俏又乖巧,真行啊林林。」牛秀琴拍拍我的肩膀,扇來一
股濃郁的香風:「還真是親戚,在這兒都能碰著。光聽說你在西大,心說來看看
呢,這就碰著了。」

  晚風如約而起,湖面上蕩開夜的波紋。我反復捏著兜里的橘子,不時掃一眼
灰蒙蒙的月亮。牛秀琴卻沒完沒了,說她這次來辦什麼什麼事,又問我功課忙不
忙,手機號是啥。直到洋槐下有人喊了聲牛姨,她才又拉住陳瑤的手:「一同事
的小孩,還有點事兒,你們玩,老姨就先走了。」扭頭又向著我說:「林林,沒
事多去家玩啊。」

  于是我們就目送秀琴老姨優雅地穿過人群,回到了洋槐的彩燈下。她那個腰
真是細了很多。我吸吸鼻子,掰開了一個橘子。確實應該去看看秀琴老姨了,然
而,晃晃腦袋,跳出的卻始終是那個把短裙撐得似要裂開的碩大屁股。

  很快,三男兩女步入夜色,消失不見。臨走李闕如還衝我揮了揮手。這夥人
高低不一、參差不齊,中間的高個得有一米八多。理所當然,陳瑤一路笑到了湖
對岸。我把她抱起,作勢往水里丟時,她才連連求饒。

  再次回到地面上,我女朋友滿臉通紅地拽拽衣裳,說:「你家親戚還真多。」

       ********************

  姥爺精神矍鑠,有點鶴發童顏的意思。他老人家以前就虛胖,全靠大骨架襯
著,這幾年倒真瘦了下來。在這五月上午陽光明媚的農家小院里,他聲似洪鐘、
健步如飛,一度搞得我目瞪口呆。迫不及待地展示了他養的那些花花草草后,姥
爺拽上我的手:「走,看看咱種的菜。」

  「行了行了,咋跟小孩似的。」母親皺皺眉,臉上浮起一抹牛奶般的亮色:
「林林,給姥爺帶了啥禮物,快拿出來唄。」

  禮物嘛,是個清華紫光mp3 ,256M,三百多塊錢。這是我絞盡腦汁后,陳瑤
靈機一動的結果。當時我倆跑遍了平陽市區大大小小的商場、超市、專賣店,一
屁股坐到世紀廣場的台階上,再也挪不動半步。ipod里左小詛咒跑出來,扯著嗓
子唱那首《苦鬼》。于是陳瑤就搗來一肘子,讓我切歌。她非常討厭no,說左小
唱歌像便秘。另外她覺得這個「整天穿棉襖戴帽子佯裝成少數民族」的蘇北男人
特別華而不實,時常警告我「要引以為戒」。因為ipod是陳瑤的,所以我只好切
歌。她卻歡呼一聲,望著廣場上熱情洋溢的勞動人民,說:「你姥爺不是唱戲的
嗎?給他搞個mp3 ,再下點戲不就得了?」。陳瑤真是聰明,于是挑好禮物后我
請她吃了麻辣燙。興高采烈間,我問她要不要跟我回去。她頭搖得像撥浪鼓。我
說:「咋,不看看你爺爺奶奶?」

  她埋頭掇著粉絲,沒吭聲。待我結賬回來,陳瑤還沒吃完。我就說:「快點
唄,完了回平海,我也好見識見識你爺爺的糖油煎餅。」她依舊沒吭聲,好半晌
才滿頭大汗地抬起頭來:「要你管。」興許辣椒擱的有點多,她兩眼都噙著淚。
這讓我大吃一驚。陳瑤卻毫不體諒,一把拽過背包,奪門而出。她嘴都沒擦。之
后就是國產電視劇里的庸俗戲碼,我也懶得嘮叨。唯一的例外是,在廣場的巨型
充氣拱門下,陳瑤掉過頭來,把mp3 丟給了我。

  我問:「你去哪兒?」她頭也不回:「回家。」雖然稀里糊塗,但陳瑤確實
很生氣,后果也確實比較嚴重——我期待一周的性生活就此見了鬼。晚上在電腦
前耗了幾個鐘頭,跟她聊QQ也不理我。我確實是個不討喜的爛人,尤其在我女朋
友這,簡直如同魔症。

  其實和陳瑤的交往,多少有點逼上梁山的味道。歸根結底還是奶奶的「絮叨」。
大一新生那年,當整個法學院某個最不被看好的貨都有了充當「護花使者」的機
會——盡管他的「花」在我看來像草,剛結束一場「網戀」的我,依然難免形單
影只。每次打電話,奶奶總念叨說,「孫子呃,趁奶奶眼還能使,哪天帶個女朋
友回來讓奶奶給瞅瞅嘛」。

  毫不誇張的說,也確實有一打的院系學姐曾給鄙人忙送秋波,意結秦晉之盟。
然而,無一例外都是落花有意,付諸了我這桶波瀾不驚的豬下水。老實說,法學
院的那票學姐長得也確實挺抽象,甚至一度讓我想吟詩三百首,無奈才疏學淺,
斟酌一番后只得放棄。后來,教室的學習園地不知道被哪個傻逼貼了首:「一騎
紅塵妃子笑,考完法碩沒人要」,雖然狗屁不通,但好歹表達了我們苦悶年華的
某項身體宣言。可惜這充滿激情的應景之作,居然被我念出了世界末日的味道,
有氣無力猶如臨終遺言。于是,同寢室的孕婦們老勸我;「湊合點吧,這年頭忒
流行姐弟戀,瞅瞅人師太和小李,都快把學院弄翻過來了,世紀之戀啊。」我望
著眾逼,撇撇嘴;「都流水線批量生產了,留給你們吧。」然后從上鋪探頭探腦
的那貨,馬上將頭縮了回去,不再說話。

  而陳瑤的出現,卻如同鬼魅,無疑讓我特別感動。03年元旦,西大舉行卡拉
OK大賽,陳瑤和我一起上台表演節目。我伴奏,她演唱,配合得十分完美。結束
后,倆人一起牽手謝幕,引得底下一片山呼海嘯。就是這樣,經典言情劇的樣板。

  網上評劇資源不多,我只好濫竽充數地塞了些京劇、秦腔進去。新鳳霞的
《花為媒》倒是經典——老小我就在姥爺的劇團里看過,但限于空間和媒介,也
只能作罷。待我煙熏火燎地回到宿舍,剛好趕上一場煙熏火燎的牌局。這一鬧騰
就是大半夜。滾到床上時隱隱聽到有人在唱國際歌,等我豎起耳朵,卻又沒了音。

  2 號醒來已近晌午。趁懶逼們還賴在床上,我用那台母親剛買的聯想上了會
兒網。7000左右的價位,配置和性價比自然沒得說,好歹我也算小小虛榮了一把。
寢室的那台老爺機,據說還是九八年「奔月2000」,一啟動就嗶哩嗶哩,讓孕婦
們郁悶了好久。新聞里說弗朗西斯要被交易。同五年前一樣,火箭的季后賽被同
一個對手以同樣的比分終結。雖給性侵案搞得焦頭爛額,科比依舊勇猛難擋。他
老這也是破釜沈舟的架勢啊。宿舍里腳臭撲鼻,溫馨感人,頗有點迪拜海灘上泳
裝美女的慵懶氣息,但楊剛衝進來打破了它。

  他大叫:「不好了!」

  在幾聲不滿的哼哼中,我問咋了。

  他興奮地說:「不好了!北京又發現了非典病例!咱們又得鬼門關走一遭了!」
于是,剛剛還死豬一樣的眾逼立馬打床上蹦了起來。就這當口,我跑衛生間給陳
瑤打了個電話。可憐我腸子都要拉出來,人家就是不接。
引言 使用道具
ptc077
威爾斯親王 | 2021-4-5 07:33:11

第十二章

  字數:11254

  到平海時將近中午十二點。母親站在長途客運站外,遠遠就衝我招手。她上
身穿了件對襟休閑襯衫,下身則是一條黑黃相間的碎花長裙,腳踝上的平底鞋扣
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而我一眼就發現她剪成了齊肩短發,黑亮柔順如故,風撫過
時卻像一只黑鴿子張開了翅膀。頭頂巨大的鋼化玻璃把飄忽忽的藍天白云納入腹
中,又猝不及防地斜劈下一道黑影。說不好為什麼,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

  母親接過包,先問我餓不餓。我笑笑,略一遲疑說餓。她挽上我胳膊,白了
一眼:「越長越傻,餓不餓還要想半天。」

  畢加索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寬敞。我把副駕駛座位往后調了又調,母親說行
了。我問我爸呢。她遞來一瓶水:「魚塘呢唄,這兩天人多,你小舅飯店都開了
關關了開。」說著她莞爾一笑。母親依舊梳著偏分,柔絲劃過一抹圓弧,斜扣在
肩頭。隨著她嘴角弧度的飛揚而起,整個車廂都隱隱蕩著絲說不出的嫵媚。

  我趕忙撇開臉,好半會兒才說:「那明天咋辦?」

  「明天歇唄,你姥爺的事兒都忙不過來呢。也沒請啥人,你小舅自告奮勇非
要當大廚,你就看他能耐吧。」

  2000年夏天村東頭那片地被征去建了新型工業園。在豬瘟和母親的雙向壓力
下,父親一番搖擺后還是重操老本行,把養豬場搞到了城東小禮庄。為此他時常
念叨:當年要不是你媽攔著,真包了建筑隊,咱現在也發了。不過養豬也有養豬
的好——何況是父親這樣的老手——只要沒攤上大病大災,除了換季,平常也悠
閑。02年父親又承包了幾畝魚塘,算是和小舅合營。后者呢,在民房外擴建了兩
間簡易房,再搭上二樓,開了個小飯店。我也光顧過幾次,生意還湊合,畢竟附
近就有個長途客運點。何況魚塘的釣客們好歹也得吃碗飯。

  緊隨養豬場,2000年冬天村子也要拆。起初說是劃撥為一個三本的新校區,
結果一荒就是兩年。直到去年那堵綿延而頹唐的圍牆才被推倒,長出來的是西北
汽車城和若干名字都令人眼花繚亂的商業樓盤。全村十二個生產隊分三撥被安置
到了平海的角角落落。出于鄉土觀念和某種可笑的尊嚴,村里組織人手到鄉鎮和
市政府鬧過幾次,最后也不了了之。當然,村干部都發了一筆,一種靠以往賣樹
賣地賣機器所不能企及的大發。

  01年4 月份我們就搬到了這個城東北的御家花園,有個二百來戶吧,大多是
以前的鄉親。

  車載電台突然播放起評劇選段,正是《寄印傳奇》里冷月芳的唱腔:「我看
似臘月松柏多堅韌,時時我孤立無依雁失群;我看似依然香艷若桃李,日日我嚴
防狂蜂與蒼蠅;我看似左右逢源財路廣,天天我小心翼翼履薄冰;我看似談笑風
生多雅興,夜夜我淚濕孤枕在深更……」聽到這兒,我嗓子眼就擠出了類似于和
尚誦經的聲音,沒準兒啥也沒擠出。車外艷陽高照,我卻不由地脊背發涼,整個
人像裹了一層厚實的冰,冒著森森冷氣。

  下意識的瞥了眼母親,不想她也瞟過來。一瞬間,我才發現,她一汪清泉里
那些憂傷,已被時間的刷子,衝洗得淡然失色,不著痕跡。就像誰用橡皮,在大
塊素描上擦出一團模糊的空白,讓我措手不及。

  「想啥呢你?」母親說。

  「沒啥。」我趕緊撇開臉,眼睛有點澀。

  「到家了,傻樣!」母親抓過我的胳膊,往她懷里一挽,笑吟吟地:「下車。」

  我家在五樓。母親習慣走樓梯,我也只能跟著。

  「想吃點啥?」她那條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隨便。」

  「隨便隨便,隨便能吃嗎?」母親在拐角轉過身來,繃緊俏臉,卻馬上又笑
了出來。斜陽黏糊糊地趴在天窗上,仿佛時光在恍惚間遺落的一條殘影。

  當然不能隨便,在母親提供的短得不能再短的菜單中,我選了雞蛋西紅柿撈
面。母親很快忙活起來。我問奶奶呢。她頭也不抬:「聽說你要回來,高興得不
得了,誰知這會兒又跑哪兒啦?」我倚著門框,哦了一聲。她麻利地拌著面粉,
呲呲呲的,一頭青絲彈性驚人在肩頭顫抖不止。我不由想到一個特別流俗的詞—
—蒼蠅拄拐棍也爬不上去。

  「咦,」母親回頭瞥我一眼,又扭過臉去,半晌才說:「你也不累,歇會兒
啊,監工呢這是?嫌熱空調打開。」

  「不熱。」我轉身去開空調。不等拿住遙控器,廚房傳來母親的聲音:「別
開了,當心著涼。」

  吃面時我狼吞虎咽。母親坐在一旁,說:「你不能慢點?」

  「好吃啊。」我伸了個大拇指。

  「德性。」母親笑笑,捋了捋頭發。

  「啥時候把頭發剪了?」我盯著面,含混不清。

  「還以為你眼不靈光呢。」椅子挪了挪:「就前段時間啊,短點也好打理。」

  我沒吭聲。因為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打記事起母親就是一頭長發,偶爾也會
稍加修理,但剪這麼短還是第一次。

  「咋,可難看?」母親突然說。

  「哪兒呀,好看。」我抬頭笑了笑,又埋了下去:「就是習慣了長頭發。」

  母親沒說話。我攪攪碗里的面,剛想說點啥,奶奶回來了。一陣風似地,她
老人家把我抱了個結實。「孫子哎——」她唱道。

  午飯就我們仨。父親來電話說太忙,回不來。我自然也不餓。母親就拌了倆
涼菜,做了個鱔魚湯。黃鱔是自家塘里養的。步入二十一世紀后,我就再沒見過
野生鱔。想當年我們冒著酷暑,沿河梁一路摸過去,一個晌午也能弄個兩三斤。

  螃蟹和田螺更不消說。然而村東那條河已干涸多年——事實上還存在與否都
難說,連平河都要時不時地靠市政調水來避免斷流,至于魚蝦什麼的——小禮庄
魚塘倒是有一些。

  「多吃點,你爸專門給捉的,看你瘦的,在學校是不是就不吃飯?」奶奶給
我掇了個鱔魚塊。她那股興奮勁還沒下去。自打進門她嘴都沒消停過——一股腦
搬來好幾個籮筐,東家事西家事,嘩啦啦地倒了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
的表達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圍老人少,小區環境也不比村里自在,她老人家當
然憋得慌。

  「是該多吃點。」母親笑笑,或許還衝我眨了眨眼。

  但我已經喝了瓶啤酒,實在消受不起。于是最后那一杯酒我給母親端了過去。
她一仰脖子就見了底。我不由愣了愣。

  「哎,」奶奶搗搗我:「房后老趙家大剛又給捉到局子里去了」。

  「哦——為啥?」。

  「為啥?還不是賭博,人家說還吸毒,反正就是給錢燒得慌,以前多實誠啊」。

  「嗯。」

  「他媳婦倒落個自在,不哭不鬧,就差放鞭炮了。」

  我把湯喝得嗞嗞響。

  「我去看面發了沒,」母親起身:「一會兒蒸饃饃。林林你吃幾個包子啊?」

  我吐出最后一塊魚骨,卻不知說什麼好。

  奶奶又搗搗我,壓低聲音:「啥也別說,都是兩套房給燒的。」

  一碗湯喝得人滿頭大汗。翻翻手機,陳瑤也沒回短信。我只好拍拍肚皮,滾
到了沙發上。隨手捏了幾個台,剛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話了:「又看黑人拍皮球,
有啥好看的?」

  我問:「那看啥?」

  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台啊,這幾天老說咱們村。」

  沒有辦法,我只好走過去給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奶奶就笑了。一不做二不
休,我索性讓她趴到了沙發上。平海台在播本地新聞,但多半不會出現我們村—
—就算出現,也只會是西北汽車城。

  然而緊接著的一條新聞就是鳳舞劇團。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
而是猛然在公眾傳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時那種不敢置信。同攝影棚布景一樣,播音
員的聲音透著股說不出的單薄和寒酸,似乎隱隱都能聽見回聲。

  不過畫面一轉便是歡欣鼓舞的人民群眾:昨日市紅星劇場舉辦了一場慶五一
義務演出,在弘揚傳統文化的同時,為勞動人民送去了節日的問候。主角鳳舞劇
團奉獻了經典評劇劇目《金沙江畔》,贏得了廣大觀眾的滿堂喝彩。市委副書記、
副市長張行建、文體局局長陳建軍一行全程觀看了演出,並于結束后慰問了全體
演員。張行建強調,評劇作為全國第二大劇種,作為一種傳統文化和地方文化,
應該得到傳承和發揚………

  「你媽的劇團啊,」奶奶仰了仰脖子,總算反應過來:「傻小子,咱家劇團
啊這是。我說咋這麼耳熟呢。」她一骨碌爬起來,拍拍我:「就是咱家劇團,老
天爺啊。鳳蘭,鳳蘭——」。

  母親很快跑了出來,滿手沾面:「咋了?」

  「這不咱家劇團?」

  「是說昨天的演出吧?」母親笑著點點頭。她看了兩眼就又進了廚房。

  「……作為一名老票友,陳建軍局長還傾情獻唱……」。

  「這個當領導的咋不禿?」奶奶興奮得有些過了頭,接連拍我兩下,「這,
這就是秀琴他們領導吧?鳳蘭鳳蘭,快看——」。

  這次母親沒跑出來,而是倚在門口苦笑道:「又咋了,我這正包包子呢。」

  「沒事兒,」奶奶說:「這白面書生是不是秀琴他們領導?」不要笑,她老
人家確實是這麼說的。

  「應該是吧。」廚房里很快傳來剁面聲。

  但那書生有些沒完沒了。副市長都沒吭聲,他倒衝著鏡頭唱起戲來。什麼唱
段我說不好,可能是小酸棗,反正奶奶是跟著哼了起來。好在新聞沒允許他繼續
為所欲為,沒唱兩句就給掐了。

  「咋不唱了,」奶奶有些不滿:「唱得不錯嘛,咋不讓人唱了?」她一只腳
在沙發幫上翹得老高,有種說不出的滑稽。我想笑笑,卻猛然打了個飽嗝。午飯
吃得確實有點多。

  既便如此,我還是吃了倆包子。韭菜雞蛋餡。母親說:「你悠著點,別晚上
鬧胃疼。」

  我也不想胃疼,但對熱包子實在沒有抵抗力。母親也吃了一個,完了跑陽台
上打了個電話,自然還是劇團的事。奶奶畢竟是老了,興奮勁一過就開始打瞌睡,
不等包子出籠就回了屋。剛母親接包子時,王偉超來了個電話,問我回來沒。我
說回來了啊。他說喝酒啊。我說剛吃完喝雞巴酒。他說明天。明天更是沒空。
「那就后天吧,」他說:「反正你隨時有空隨時過來。」王偉超現在是個胖子了
(鋼廠特產),喝啤酒就像倒水。

  母親進來時,我問:「又是評劇學校的事兒?」

  「嗯。」她在我旁邊坐下。

  「到底咋樣了?」

  「基本算談成,協議還沒簽,對方要價有點高。」

  「多少?」

  「管的寬!」母親瞪我。

  「多少嘛?」

  「七八十萬大概。」

  「那咋弄?」好半會兒我才說。

  「有文化產業補助,再搞點政策貸款吧。」

  我不知該說什麼,于是就沒人說話。鐘表滴滴答答,有點活潑過頭。

  「你呀你,別愁眉苦臉的。」母親拖長調子,摸摸我的頭。

  我只好笑了笑。

  「嘖嘖,真沒事兒。」她踢我一腳,又靠過來,捏了捏我的臉。

  終于,我抬頭看了母親一眼。或許天有點熱,又或許接包子那股氣還沒透清,
她臉蛋紅彤彤的,像鵝黃底布上綻開的一朵嫣紅刺繡。我不由有些恍惚。

  「噗嗤」一聲,母親卻笑了出來:「傻樣。真心疼你媽就過來揉揉肩,只想
著你奶奶啊。」

  于是我就過去揉肩。母親頭發真香啊。和我一樣,她愛出汗。這話聽著真怪,
確切說,是我和她一樣,愛出汗。總之,襯衫后背已有幾團濕跡,隱隱能看到文
胸的輪廓。

  「趴那兒吧。」我說。

  「這樣不行?」母親扭過臉來。

  「趴那兒我才好施展身手啊。」我吸吸鼻子。

  母親看看我,笑了笑,還是起身趴到了沙發上。「撂個抱枕過來。」她說。

  老實說,按摩啥的我一竅不通,頂多是看電視有樣學樣。不過迄今為止,我
的顧客朋友們倒沒給過差評。先是肩膀上一個來回,再撩起頭發按了按頸椎,然
后一路向下拍打到腰部。接下來是肩胛骨,腋下,肋側。母親身上暖乎乎的,我
不由大汗涔涔。她卻突然扭了扭身子,笑了一聲:「癢。」

  我只好停下來,說:「我使點勁兒。」母親點頭。可剛抓住腰,她就又笑:
「不行,不行,媽受不了這個。」這時,猛然一通京韻大鼓。母親翻身,接起手
機,先是踱到廚房門口,又走上了陽台。對方口氣有點急。我剛想豎起耳朵,母
親就回到了客廳。

  「咋了?」

  「沒事兒。拉演出的。」母親站在茶幾旁,伸了伸腰。

  「還按不?」電視里播著狗屁電視劇。我看了好一會兒,才吐出這麼一句。

  「免了。」她在矮凳上坐下,金色的大麗花一番飛舞:「媽怕癢。」

  我癱到沙發上,接連換了好幾個台。

  「按吧。」半晌,母親托起下巴,衝我笑了笑。這次母親安分多了。我在細
腰上一通捶打,她都沒吭一聲。等我捋了捋長裙,她卻要爬起來:「完了吧?」
我按了按腰,她就又趴了下去。即便長裙寬散,細腰下還是隆起了一個圓丘,中
間隱隱裂著條誘人的溝壑。我吸吸鼻子,感到手都有點發抖。

  順著輪廓滑了一圈后,搞不懂為什麼,我猛然抓住兩瓣肥厚的臀肉,大力掰
開,同時朝外搓了個來回。母親一下就爬了起來。一眨眼功夫,她就在沙發上坐
好,攏了攏裙子,紅霞滿面:「好了好了,這就行了。」我直愣愣地站在那,喘
息間汗如雨下。

  「坐啊。」母親脆生生的,也不看我。

  老躺著也不是辦法,我當然還是在矮凳上坐了下來。

  「哎,對了,」好一陣母親才開口:「咋不把那小啥帶回來?」

  「陳瑤。」

  「嗯,陳瑤。也讓媽瞅瞅啊。」

  「又不是小孩,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兒吧。」

  「是啊,」母親嘆口氣:「林林也長大了,也懂事兒了」。

  我盯著熒幕上來回閃動的小人,我吸吸鼻子,脊梁挺得筆直。窗外起了風,
陽台上的門窗叮叮作響。神使鬼差地,一句話就從我喉嚨里蹦了出來:「前陣子
我在學校碰著那個秀琴老姨了。」

  「嗯。」

  「她變化真大,我都不敢認了。」

  「可不,你也沒見過幾次,咱家也沒少麻煩人。」

  「你也不問問她去我們學校干啥了?」

  「干啥了。」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干啥了。瞬間那股莫名其妙的戾氣便從我體內消失得無影
無蹤。

  「對了,你們法學院是不是有個老師叫賀芳?」

  「啊?」我扭頭瞥了母親一眼,差點摔了個屁股墩。

  母親終于噗嗤一聲:「啊啥啊?」

  據母親說,賀芳跟她在大學里做了三年舍友。那會兒西大還在平陽西南角,
和省師大背靠背,因為物資匱乏,倆高校難免共享一些資源。基本上86年以前
(母親說起碼83年她畢業之前),整個校家屬院都是混雜區。根據每年入校生的
名額,教育部和省教育廳會修修補補見縫插針地安排宿舍。有時連教職工都無法
幸免,不少人甚至要和學生們共居一室。母親宿舍八個人,省師大和西大各一半,
但法學專業只有老賀一人(事實上整個西大78屆只有五個法學生)。性格原因,
兩人走得還挺近,直至賀芳考研去了重慶。

  后來母親還問起老賀的現狀,我便把她與小李的浪漫情事如實相告。我說得
很痛快,基于什麼心理自己也搞不懂。母親起初還笑,后來就怪我瞎扯。我說:
「真的,這事兒誰不知道啊。」

  「真的呀?」她歪頭想了想,最后笑著說:「不早了,洗洗睡吧。」

       ********************

  當晚快睡著時,父親才回來。他酒氣熏人地躥進我房間,呵呵笑著:「逮了
兩只老鱉,給你補補腦。」

  我說:「又喝酒。」

  他在床頭坐下:「兒子回來,老子高興。再說有你小舅在,不喝也不行啊。」

  我無話可說。父親讓來一支煙。略一猶豫,我還是接到了手里。他卻自顧自
地抽起來,好半會兒才說:「光聽你媽說,女朋友啥時候帶回來,也讓你奶奶瞅
瞅啊。」

  我只能嗯了一聲。

  一支煙后,父親站起來,脫掉背心,拍了拍肚皮:「沒錢就吭聲,啊,林林,
咱家現在不缺這個錢。」

  父親走后,我睡意全無,只好看了會兒書。抽屜里有本《通往奴役之路》,
校圖書館借的,一直落在家,而我每次都要從序言看起。三篇長序全部讀完,烏
煙瘴氣也散了去。我決定上個廁所,順便把父親給的那支煙解決掉。

  客廳里靜悄悄,但父母臥室亮著燈,隱隱能聽到說話聲。幾乎條件反射地,
我準備躡手躡腳地靠過去。不想剛要邁步,門就開了。

  母親穿著睡裙走了出來。同我一樣,她也吃了一驚——隨著隱秘光線穿插而
過,豐滿的乳房都抖了抖。于是胸前便浮起一雙神秘的眼睛。「林林?」母親下
意識地縮了縮身子:「咋還沒睡。」

  我撓撓頭,像是剛從爐子里爬出來,嘴里吐出的每個字都燙得厲害:「煙…
…火機。」

  一宿光怪陸離的夢,早起腦袋都昏沈沈的。飯桌上,母親問我給姥爺帶了啥
禮物。于是我就把mp3 拿了出來。「下了點戲。」我不好意思地告訴大家。

  「可拿得出手。」奶奶白了我一眼。兩年前她老人家七十大壽時,我還沒啥
禮物意識。

  父親捏著盒子可勁看。母親則笑笑,在我面前立了個雞蛋:「誰出的點子?」

  據母親說,除了73年下放時落下的內風濕,姥爺現在是身體倍棒,吃嘛嘛香。
練功,唱戲,養花,種菜,他一樣也沒落下。逢年過節,附近鄉鎮還要請他老人
家去拉板琴。

  禮物是收下了,但姥爺說:「收音機我有了啊。」

  「有就有了,」母親笑吟吟的:「這可是林林和女朋友一起送的。」

  我一下就紅了臉。此時此刻,陽光濃烈得如同從地面射向太陽,連院子里的
虞美人都要滴出火來。

       ********************

  菜地就在魚塘邊,有個十來壟。除了幾茬僵死的花椰菜,盡是些嬌嫩的小綠
苗。姥爺揮舞著陽光,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哪是茄子,哪是辣椒,哪是豆角。我只
能點頭如搗蒜——恕我眼拙,一時半會兒還真瞧不出它們有什麼區別。魚塘倒是
水波粼粼,在微風中送出縷縷耀眼金光,隱隱蕩著絲鮮腥味。

  姥爺說他每天早起都要繞塘子溜一圈,再杵這兒練半個鐘頭香功。當然,單
田芳得全程陪同。他老這習慣十幾年來雷打不動,從我記事起就是如此。唯一的
例外大概是1999年,香功大師轉起了法輪。每個清晨和傍晚,他都要推著姥姥,
到鄰村老戲台和全天下弟子共修蓋世神功。無論如何,李教主可容不下單老師。
也不光姥爺,那年幾乎所有人都在練功——苦惱的人們歷盡千辛萬苦總算找到了
一條通往極樂世界的捷徑——連我們學校的老師都不能免俗。記得小舅媽就慫恿
母親「沒事也轉轉法輪」,「減肥、美容又養顏」。母親呸她說樂你的去吧。

  「你媽啊,就是強,脾氣太硬。」姥爺兩手叉腰,扭了兩圈后,突然嘆了口
氣。

  「啊?」我一頭霧水。

  「姥爺唱了一輩子戲,還不知道跑劇團咋回事兒?國營就擠個死工資,民營
一般人跑不來,更別說一女的。你媽啊,認準一理兒,八匹馬都拉不回來,這幾
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我撥拉著腳下的紅薯藤,沒吭聲。當年母親辭職可以說是舉家反對,最徹底
的就是姥爺,但率先倒戈的還是他。那陣奶奶跟母親生悶氣,要死要活的,六月
天裹著條厚棉被,幾天都不下床。父親是個溫和反對派,兩頭說情,兩頭不討喜。
而平生第一遭,母親表現出了一種令人驚訝的任性和決絕。簡單說就是不爭辯不
反駁,飯菜送到,愛吃不吃。至于奶奶吃沒吃,我就說不好了。

  時值期末,又逢會考,我也是焦頭爛額,一周能回家沾次屁股就得謝天謝地。
考完化學那個下午大雨傾盆,我濕淋淋地躥進門,奶奶竟坐在客廳里。她瞅我一
眼:「老天爺啊,淋壞了吧,快擦擦頭,吃煮玉米嘍。」別無選擇,我只能愣在
當場。

  那晚母親回來后,我才知道姥爺就是那服神秘的催化劑——是他老人家從天
而降,說服了奶奶。至于我,自然始終站在母親這邊,盡管我的意見無足輕重。

  「老二是難得的好苗子,五六歲吧,往台上一扎,那也是有板有眼啊。自個
兒還上心,那會兒在這小禮庄蘆葦坑,正念初中,往學校得步行十來里——就這,
也不忘練功,早上不行就晚上偷偷練,毯子功沒條件就單吊嗓子。」姥爺開始老
生常談,連嗓音都清亮了許多:「那可是非常時期啊,團里演員都沒幾個堅持練
的。你姥姥不讓學,嘿,我就偷偷教。」

  說著他笑出聲來,我也陪著咧了咧嘴。

  搞不懂為什麼,對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我怎麼也厭煩不起來。

  「結果呢,回了城,老二考上大學,一拍屁股,飛了。反倒老大……」姥爺
扭頭瞥我一眼,嘴唇哆嗦著,卻戛然而止。清了兩嗓子,他才又嘆口氣:「你媽
就是太聰明。」

  「聰明不好啊。」我撿起一片梧桐葉子,笑得呵呵呵的。養豬場門洞大開,
猛然傳出一陣咚咚巨響。一時間,林子里鳥雀紛飛。父親停了車就沒進院子,直
接奔這兒喂豬來了。我掃了兩眼,終究是只聞其聲。

  「聰明當然好,可人這一聰明啊,選擇機會就多,風險肯定也就高了。」姥
爺沿著菜壟踱了幾步,又轉過身來:「你說這生活生活,啥時候能活個明白呢?
有句老話咋說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太聰明,遭罪!」

  姥爺這話我自然不敢苟同,但也不至于跟他老展開唇槍舌戰,所以我依舊點
頭如搗蒜。

  「這幾年也多虧了小鄭,他這副團長可沒白干,忙前跑后,頂了不少事兒嘞。
昨個還打電話來,要我訓訓你媽,文化局給拉贊助,她倒好,還不要。唉——鳳
蘭啊,就是彎不下那腰,這點是遺傳你姥爺,啊,打小就這樣,改不掉嘍。」姥
爺的笑聲爽朗得如同萬里晴空。這里離水電站更近,那青色山巒幾乎觸手可及。

  其實也不是青色,確切說更像踩扁一只幼蠶時擠出的那種灰不拉及的東西。

  「下午這菜得再澆一茬。」好不容易,姥爺止了笑。他把涼帽遞給我,彎下
腰,刨了刨腳下的黃土:「瞅瞅,地太硬啊,這。以前肥,方圓幾里都是蘆葦叢,
邊上盡是些野林子,魚啊,野雞野兔啊,野豬啊,狼啊,啥都有。姥爺在這兒種
了幾季玉米,棒子得長這麼長。」他老人家太誇張,那哪是玉米棒,分明是棒球
棍嘛。

  「那會兒啥都得自己來,蓋房、修渠、整地——知青們到得早,大隊部倉庫
的老瓦房讓他們占了去,咱們得自己和泥巴建土坯房。勞動之余就是政治學習,
排樣板戲,有時候真是太累,連樣板戲都時斷時續。啊,這上地里勞動吧,你還
得瞅著點腳下——知青們年輕啊,玩心重,老在林子里埋些土雷,整天砰砰響的。
不過要是運氣好,也真能炸點東西出來,哈哈。有次就掃了只狼,十來個人圍著
硬是用扁擔給它戳死了。可咱們不知道啊,咱們只聽吆喝,只見大隊部土操場上
架了口鍋,香噴噴的,啥玩意兒,咱們哪知道?」姥爺說著喜笑顏開,臉都紅撲
撲的:「晚上小鄭他們端來一碗肉,說是孝敬師傅。那還客氣啥,吃啊。小鄭年
方二十,團里也就他跟知青們走得近。實話說,也挺好吃,除了有點粗、有點腥。
倆孩兒吃得那叫一個香。好啦,說說吧,啥肉啊這,打哪兒弄來的?狼肉!嘿,
這狼油治燒傷咱知道,狼肉能不能吃——誰說的準?你姥姥當時就嘔了起來。我
肚子里也漲得慌,一時半會兒連話也說不利索了。你小舅啊,哇哇哭。還是你媽
爭氣,說好吃。小鄭逗她,問那還吃不。你媽抹抹嘴,吃啊,為啥不吃。這小妮
子,啊,直接跟著小鄭他們跑知青院兒里去嘍。」

  吃狼肉的故事母親老早就講過。彼時還住在二中老家屬院——那一眼望不到
頭的晾衣繩,冬日里逮個大晴天,五顏六色的棉被此起彼伏、連綿不絕,老給人
一種行軍打仗的錯覺。而一到夏夜,必然隔三岔五地停電(直到九五年水電站正
式運行,用電緊張的狀況才得到緩解)。毫無辦法,大夥只能操上凳子、涼席,
把團團燥熱和苦悶一股腦掛到晾衣繩上去。

  羞愧地說,打小我喜歡粘著母親,只要玩累了,一身臭汗也要往她身上貼。
于是在母親臂彎里,在把璀璨星空生生切開的晾衣繩下,我聽了一個又一個故事。
吃狼肉是最經典的一個。從母親嘴里出來,一切都繪聲繪色,以至于相當長的一
段時間內我老把知青獵狼和武松打虎混為一談。有些東西注定永生難忘吧,比如
母親顎下不斷跳躍著的青色脈絡,比如通過身體淌進我耳朵里的共振——它使那
個溫婉的聲音嗡嗡作響,使我不得不抬頭死盯著那修長瑩白的脖頸,儼然忘卻周
遭夜色中無孔不入的抱怨。

  「喂完了?」姥爺猛然從我手里拽過涼帽,轉身揮了揮手。

  我這才發現父親打養豬場方向走了過來。陽光歡快地舞蹈,使這個身著白襯
衫喂豬的人盡顯一種中年人特有的疲態。

  「嘮啥呢?」父親皺著眉,滿臉堆笑。連咳兩聲后,他才把煙屁股彈到了身
側的麥田里。麥芒剛露個頭,憋著一汪青澀的火花。風拂過時它們就搖頭擺尾,
讓人看了尿急。「走吧,還不回去?」

  「別給人點嘍。」

  「哪能啊?」父親撓撓大背頭,長籲口氣,「老母豬還是站不起來。」

  「還那頭?藥都吃了?」

  「哪頓也沒落下啊。」父親笑了笑,又拍拍我:「啥時候走?」

  「看看唄,六號七號都行。」我是真拿不準。

  「年限也夠了。」姥爺嘆口氣,突然咦了一聲,嘴角也跟著揚了揚:「以前
咱家和平最高,現在林林都超你小半頭了。」

  「那可不,」父親看看我,又轉向姥爺,兩手摸著襯衣下奇跡般隆起的肚皮:
「俺倆都是飛竄,只是這小子豎著長,咱是橫著長。」

  父親的笑白花花的,眼角的褶子也變得锃亮,像是用矬子打磨了一夜。太陽
瞬間明亮了些許。

  我擦把汗,想說點什麼,卻怎麼也張不開嘴。好在這時手機響了,有一剎那
我以為是陳瑤,結果是母親。她說:「晃到啥時候呢,親戚們都來了,讓你姥爺
快點回來。」

  于是我們就往回走。大大小小的塘子金光閃閃,宛若盛著烈焰的玻璃器皿。

  這里本來有四個魚塘,父親又挖了仨,攏共六七畝。五個垂釣塘,兩個養殖
塘,都是普通淡水魚,外加些老鱉、黃鱔、泥鰍。前兩年也放過湘云鯽、湘云鯉
啥的,結果沒幾天就死光光。為此父親專門找人算了一卦,說是「南魚北犯」,
「不可硬來,否則會傷及家庭」。半仙這類屁話我自然不信,不過有一點他還真
說對了——高考前那段時間家里確實氣氛怪異,很明顯父母吵過幾架,但我一出
現,所有人都又神色如常。問奶奶,她說小孩管逑多,私下里又給我科普「打是
親罵是愛,哪有夫妻不吵架」。

  奶奶這八卦得有點過分,但我忙著衝刺,也無意深究。世界杯結束后的某個
下午,我拎著一大書包的雜七雜八進了門,發現母親獨自坐在客廳里。

  記得那天她梳了個大麻花辮,老長,在木椅靠背上戳出一只尾巴。夕陽紅彤
彤的,打窗戶灌進來,像潑了一碗血。我大汗淋漓,叫了聲媽。她沒反應。我又
叫了一聲,她才側過臉來,卻很快俯到了桌面上。當時我尿急,也沒多想。打廁
所出來,母親還趴著。我頓時一個激靈,快步走過去,輕拍了下她的肩膀。母親
嗯了一聲。我問咋了。她還是「嗯」。我只好在對面坐下,猶豫片刻后,攥住了
她的一只手。

  指針滴滴答答。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抬起頭來,衝我笑了笑。她兩眼滴血
般通紅,我不由一凜。母親很快扶住額頭,說別看,害紅眼呢。我說咋了嘛。她
說沒事,就是太累。我有些急,吼著問到底咋了。母親板起臉,拍了拍桌子,說
真軸呢你,都說了沒事,看你書去。我不依不饒。于是母親說高考結束后告訴我。
很奇怪,當她以某種語氣說話時,所有人只能服從。

  然而高考后的狂喜和焦灼把一切都衝到了腦后,直到成績下來的那天晚上我
才想起這茬。

  當時一家人吃燒烤回來,父親在前,我和母親在后。天熱得有點誇張,我目
所能及的所有男性都光著脊梁,連母親都把長裙裙擺挽到了一側。滿大街響徹著
生命之杯,盡管那年所有足球都叫飛火流星。像天熱就要流汗一樣自然,我問母
親那天咋回事。她反問我哪天。我說那天。她笑笑:「就普通流感啊,早好了。」
就是這樣。夫妻關系這種事我大概永遠搞不懂。但說不好為什麼,我時常會想起
那個夏夜母親輕盈的笑。它就如同平河大堤上悄然滑過的一縷風,若有若無,卻
又利刃剔骨般沁涼。忘誰說的了,女人神秘,女人的笑更神秘。這多半是屁話—
—任何試圖總結人生哲理的行為必將淪為放屁,但用在其時的母親身上多少還是
適宜的。所以啊,引箴言講警句也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比如陳瑤就是女人,但
她就算笑起來也凶巴巴的,毫無神秘感可言。小舅媽則是另一種情況,她的笑總
讓人感覺很暖和。正如此刻,她沿著蜿蜒小路向我們走來,老遠就笑靨如花。當
然,即便烈日當頭,我也並未因此流下更多的汗。

  小舅媽停下來,衝我們招招手,又向前走了兩步。我以為她會再走兩步,然
而沒有——她停穩當了,喊:「來人了,快回來!」

  不等我靠近,小舅媽就直眨眼:「林林真高哇。」挽上我胳膊時,她還在說:
「光瞅著高,沒想到都這麼高啦。」打上高中起,她見我的頭三句便離不開身高。

  我笑著問小舅媽剛去哪兒了。她橫我一眼,甩了甩長馬尾:「忙呢唄,以為
跟你一樣有閑工夫瞎逛?」姥爺咳嗽了一聲。她立馬伸了伸舌頭,一時間把我挽
得更緊了。

  小舅媽還在二中教書,或許住的遠了,這兩年很少到家里來。當然,印象而
已,除了寒暑假我也沒在平海呆過幾天。此人曾聲稱考上重點就送我什麼什麼禮
物,結果高考后那個暑假我數次殺到小禮庄她都不在家。直到臨開學,她才托姥
爺給我捎來一把紅棉民謠。琴倒是不錯,至今尚在服役期。也多虧了這把琴,我
才得以在機電系的電音論壇遇到了陳瑤。

  確實來人了。隔著馬路,這些我幾乎從未見過的親戚們已在門口三五扎堆。

  小屁孩們穿梭其間,像是游蕩在珊瑚礁中的魚蝦。不時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幾
個炮仗,搞得三兩路人行色匆匆。我真想衝過去一腳踢死他。姥爺自然落在了人
群里,小舅媽則一頭扎進了廚房。

  我站在正門口,陡然生出一種厭惡。這種場合我永遠喜歡不來。

  院子里更糟,桌椅板凳,雜七雜八,還哪哪都是人。剛想尋思個去處,有人
就蹦上來猛拍了我兩下:「跟你姥爺跑哪兒去了?!這客人都來了,不見壽星,
急死個人!」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頭蓬松的波波頭在陽光下血一樣紅。當
然,與上述極具衝擊力的形象一起砸過來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

  除了傻笑,我無話可說。

  「看看,看看,」張鳳棠攤攤手,扭頭哈哈大笑:「人家一點都不急,真是
要把婦女們急死了!」滿堂哄笑中,她又在我屁股上捶了兩下,嘴里也沒消停:
「恨死個人!恨死個人!」

  我想,任何一個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敢說他臉皮厚。反正我是想死的心
都有了。

  好在這時母親打樓上下來,手里掂著倆板凳:「你爸呢?沒回來?」

  「回來了啊。」我這才想起父親,腦袋在院子里轉一圈,又轉身奔出門外。

  他確實回來了——正沿著小徑朝這邊緩緩踱來。或許當過兵,又或許教過幾
年體育,父親的腰杆總是挺得筆直。遠遠地,有點像發了福的許文強。

  幫忙擺好桌椅板凳,我就沒地方去了。進廚房溜一圈,被小舅塞了一嘴豬大
腸,我只能倉皇而逃。客廳里也是人滿為患,閑得蛋疼的老老少少們在欣賞一部
狗屁國產動畫片。陸宏峰也在其中。

  這貨並不高,但說不上為什麼,我老覺得他竄得有點快。之所以能在一屋子
的男屌中迅速把他揪出來,倒不是那聲怯生生的「哥」,而是他已經升級為一個
年輕版的陸永平了。那鼻子,那眼,那嘴,連他媽發型都一模一樣。周遭霧氣騰
騰,動畫片則嬌聲嬌氣,這種不對稱感令我沒由來地一陣沮喪。

  在沙發旁呆立片刻后,我發現隔壁臥室有聲響,就走了過去。敲門沒反應,
我只好擅自支了條縫。萌萌趴在床頭寫作業,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

  幾個月不見,這小丫頭都有點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才十二歲不到。電
視開著,正是體育頻道,可惜在轉播什麼拉力賽。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問
她上幾年級了。沒辦法,見小孩我永遠這麼問。她不高興:「都問過幾百遍了,
還問,煩不煩?」

  要不是這話,我會例行詢問「在哪兒上學」「班主任是誰」,然后慫恿她到
學校問問老師認不認識我。

  可惜現在這套玩不下去了,多麼遺憾。于是我說:「那你問我吧。」

  她倒一點都不客氣,又是「愛情」又是「女朋友」地招呼過來,嚇得我差點
蹦起來。這讓萌萌樂開了花,她說:「你要是老實回答,我就告兒你個秘密。」
我瞪她。她爬過來捏我臉,補充道:「只有我知道,不許告兒別人。」

  搞不懂為什麼,我竹筒倒豆,啥都給她說了——當然,只限我回答得上來的,
有幾個問題實在太過哲學,恐怕得請維特根斯坦過來一趟。

  萌萌也算滿意。拉完勾上完吊,她讓我把耳朵湊過去,于是我就把耳朵湊過
去。

  這時,理所當然,門開了——就跟電影里演的一樣。張鳳棠探個頭進來:
「我說咋聽見里面有人呢,是林林啊。」

  我只能撤回耳朵,嗯了一聲。

  「喲,說啥悄悄話呢你們倆?」她關上門,不緊不慢地踱了過來。

  萌萌立馬紅了臉,麻利地收拾好作業,叫了聲大姑就跑了出去。從頭到尾她
垂著小腦袋,看都沒看我一眼。

  「去哪兒啊你,不寫作業了?」張鳳棠在床上坐下,長籲口氣:「辦個事兒
——你看看容易不,啊?」我只好繼續「嗯」。她則掃一眼電視,撇過臉來:
「這演的啥啊?」

  「賽車。」我墊個抱枕,坐了起來。

  「嘖嘖,老外就是花樣多。」張鳳棠翹起二郎腿,鞋跟噔的一聲響。黑絲很
亮,在陽光下就更亮了。

  我想告訴她這是在中國青海,但並沒有說出口。因為后者已經從豹紋手袋里
掏出了照妖鏡。我拿余光瞥了眼,她反倒衝我笑了笑:「天真熱,啊?」

  如她所說,確實很熱。我只好「嗯」。不料張鳳棠突然湊過來,壓低聲音—
—甚至在我腿上來了一肘子:「哎,聽你媽說你給女朋友帶回來了?」

  她嘴唇猩紅,令我渾身發癢。于是我痛苦地搖了搖頭。

  「真沒有?」

  「沒有。」

  「那啥時候帶回來?也讓俺們給你把把關啊。」

  我騰地從床上蹦了下來。

  「咋了?」

  「我媽呢?」我大汗涔涔地撩起一側窗簾,往外瞄了瞄。

  「你媽手巧,幫廚呢唄。」

  我又坐回床上。

  「我早說了,到酒店辦多省事兒。又不缺那幾個錢,圖個啥呢這是?」

  好半晌沒人說話,只有客廳傳來的蠢笑、發動機的轟鳴和四處飛濺的泥漿。

  「我姐啥時候能回來?」我終于找了個話頭。

  「快了,這不正忙著轉業呢,唉,糟心事兒,說起來都頭疼。」張鳳棠把化
妝盒收進手袋,扭臉一笑:「還指望你媽能幫忙呢。」

  「啊?我姐也去唱戲?」其實轉業的事我知道。奶奶說張鳳棠跑過家里幾次,
托她找牛秀琴幫忙。「又不是局長,你說你老姨一個坐辦公室的能幫上啥忙?」
她老人家這樣給我說。

  「呸,」張鳳棠給我一巴掌:「就不會說點好話?我這親妹妹認識的人多,
能辦事兒。」

  我不知該說什麼好。

  「就看給不給辦嘍。」她瞅我一眼,長嘆口氣,仰身躺了下去。

  陽光太過濃烈,我只好起身拉上了窗簾。之后坐到床上,猶豫半晌,我也依
葫蘆畫瓢地嘆了口氣。我覺得總得發出點什麼聲音。

  然后門就開了,一個公鴨嗓叫道:「媽。」

  張鳳棠不吭聲。

  「媽。」

  「媽!」

  「心瘋了,一直叫叫叫!」張鳳棠一下坐起來,扯著嗓子:「咋了?」。

  陸宏峰沒了音。

  「進來進來進來,跟你哥看會兒電視」。

  只有門吱嚀吱嚀響。

  「聽話,快點兒。」張鳳棠衝我笑笑,「來來來。」

  陸宏峰總算挪了進來。他穿著一中的夏校服,胸前像糊了兩坨屎。雖然我國
校服普遍難看,但這麼多年來我還真沒見過這麼明目張膽的。于是我趕緊給他讓
了個位。我表弟卻無動于衷。他站在親愛的媽媽身邊,宛若一棵被扭彎的蔥。一
時間我都有點心疼,甚至不忍拿招呼小孩的三板斧去犒勞他了。

  「現在的一中比你們那會兒抓得還緊,就五一放了一天假,昨個在輔導班一
坐就是一天,今個還是請假呢。待會兒吃完飯啊,還得往學校趕!」

  這頓飯人還真不少。七大姑八大姨,姥爺姥姥的同事、學生,再加上本家親
朋,樓上樓下攏共弄了十來桌。母親和小舅媽負責上菜,最后連張鳳棠和我也給
扯了進去。好在不比婚宴,流程要短得多。不到一個小時,菜品基本上完。母親
從廚房雜七雜八地給我掇了一碗菜。杵門口還沒吃兩嘴,小舅讓我往父親那桌送
幾瓣蒜。

  我說:「這會兒誰吃蒜啊?」

  他說:「張嶺人吃啊,平常丁點兒不沾,流水宴上卻少不了,南邊人都這樣,
雞巴規矩。」

  我問誰讓送的。

  他樂得合不攏嘴:「你爸打電話讓送,看你爸厲害不厲害?去去去,趕緊的。」

  剛放下碗,母親就掀開了門簾。她眉頭緊鎖:「看著點兒,別讓你爸喝多了。」
引言 使用道具
ptc077
威爾斯親王 | 2021-4-5 07:33:55

 第十三章

  字數:10383

  自打出獄,父親幾乎逢飲必倒——這已成爲某人的標配。零零年剛回那陣,
他老表現的還較爲克制,或許忌憚母親。然而時間一長,「獨立特行」的毛病就
完全原形畢露了。老實說,父親也並非貪杯嗜物之人。無奈耳根子軟,耐不住激。
再攤上那確實不敢恭維的稀爛酒品——也不能說有多爛,頂多痛哭流涕喋喋不休
時眼眶鼻子及口腔混合物的飛流直下宛若大小便失禁,令人望而生畏。一家人對
此,無疑是深痛惡絕。

  樓上有個八九桌,都是些行家,激戰正酣。父親那桌最甚——硬是擠了七八
個人,面紅耳赤,呼聲震天,連周遭爭奇斗妍的矮牽牛都被他們比了去。諸位大
師中我只認識倆,一個是劇團的「小鄭」,另一個當然是我親爹。兩人抵首促膝,
張牙舞爪,似斗雞,又似結巴在說相聲。一旁的吆五喝六非但沒打擾他們的雅興,
反倒像樂隊在伴奏。父親說:「不不不打不相識啊,哥。」

  小鄭擺擺手:「你又來,啊,又又來。」

  「喝得好不好,哥?」

  「好好,啥時候上哥那兒,啊?」

  「這可你說的?」

  「哥說的!」

  「好好好,真是不打不相識啊,哥。」

  「你又又來。」

  「咋,忘不了啊哥?」

  「你瞅,瞅瞅,瞅你這頭上給我磕的。」小鄭死掰著焗過油的頭發,像是一
個可愛的處女在展示那層珍貴的膜。衆人也十分賞臉,都自覺地行起了注目禮。

  我真不忍心再欣賞下去,只好亮出了蒜頭:「誰要的?」小鄭立馬奪了過去。

  父親抬頭看看我,擺擺手:「犬子,啊,犬子!」。

  小鄭也仰起了腦袋,手上卻沒忘剝蒜:「啊,這就是公子啊。」

  「你見過嘛。」

  「對,對,我見過,長這麽高了都。」

  「啥雞巴記性啊你?」

  「我啥雞巴記性?你瞅瞅,瞅你這頭上給我磕的。」

  「弟給賠禮道歉,啊,賠禮道歉了。」父親說著就要往地上跪,我趕緊攙住
了他。

  「不用不用——干啥啊弟?」

  「哥啊,這是你了,換個人,要不弄死他,我……」父親梗著脖子,卻突然
沒了音。

  母親出現在樓梯拐角,就那麽站著,也不說話。黑亮的頭發倒是動了動,仿
佛在告訴大家現在有風。

  「鳳蘭啊。」父親終于說。

  「鳳蘭啊。」小鄭終于剝下了一瓣蒜,然后打了個飽嗝。

  「林林。」母親瞥我一眼,轉身下了樓。

  我看看父親。他也揚臉看看我,咧了咧嘴:「沒事兒,早不喝了,娘們兒真
是管逑多。」一桌子的好漢們仰天大笑,連涼棚外的驕陽都抖了幾抖。

  我到廚房時,母親站在竈台旁。我叫了聲媽,她板著臉:「快吃你的,完了
喝魚湯。」

  小舅還在案頭忙活,他扭過臉來:「咋樣,你爸沒喝高吧?」

  「沒。」

  「我就說嘛。」他已經渾身發起抖來。

  「張鳳舉!」

  「哎。」

  「信不信我一腳踢死你?」

  小舅聳聳肩,朝我做了個鬼臉:「林林,搬個小案板過來。」

  「哪個?」

  「那得看你媽腳有多大了。」

  「煩死人。」母親抿抿嘴,終究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就著啤酒,我很快就干完了那碗菜。期間加內特在新聞里斬獲常規賽MVP.祝
賀他吧,一個新時代就此降臨。

  酒足飯飽后,我躺到床上,像小鄭那樣打了個飽嗝。

  老實說,鄭向東(小鄭)我就見過兩三次,不是在劇團的排練房,就是在這
小禮庄。至于父親和他有啥過節,我還真不清楚。但這麽個老家夥還在工小生,
我多少有點喜歡不來。姥爺倒是挺器重他,說這人「實在」、「肯干」、「有韌
勁」,又在市劇團「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真真舉手投足間都沾著點劇團運營
的經驗——「副團長不找他找誰」?何況此人逆著「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所揭示的深刻人生哲理,從文化館干部的位置上一躍而下,可不就是爲了偉大的
評劇事業?

  「這是一種啥樣的精神?」我的姥爺。

  哎,我可說不好,我只知道母親一直在給他發工資。我只知道曾經的評劇之
鄉,南花派的大本營,早在1998年就解散了,包括劇團在內的整個市歌舞團。母
親說這是市場化的第一步,是民營大劇團崛起的契機。所以鳳舞劇團不叫評劇團,
叫評劇藝術團。

  發愣間窗戶笃笃響。是母親,皺著眉,嘴角卻溢著笑,豐潤的朱唇如這五月
的陽光一樣飽滿。可惜沒有聲音。又是笃笃笃。我只好拉開了玻璃。「喝魚湯。」
她說。

  「飽了。」

  「干絲湯?」

  「真飽了。」爲了證明這一點,我即興打了個嗝。

  「別惡心,你想喝啥?紅果湯也有,馬上就好。」

  我弓著背,搖了搖頭。

  母親撇撇嘴,轉身離去,卻裹走了一院子的目光。黑色闊腿褲束著休閑白襯
衣,細腰真的盈盈一握。

  窗外白茫茫一片,大人善吃,小孩善蹦。搞不懂爲什麽,我突然就有些心煩
意亂。砸回床上時,我真想摸根煙抽。五套還是拉力賽,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找
到遙控器,連換幾個台,不是裝瘋賣傻,就是鬼哭狼嚎。一套在預告《走向共和》。
這片還能看,前一陣在寢室瞄了幾眼,挺有意思。

  突然,就像所有戲劇性的時刻一樣,刀郎唱道:「你是我的情人……」

  簡直嚇我一大蹦。好半會兒我才鎖定音源——在電視機櫃一層左側的抽屜里。
然后我發現,它來自一個豹紋手袋。于是刹那間,刀郎嘴里也噴出了香水味。反
複幾遍后,這個可怕的西北人總算閉上了嘴。那年是刀郎最火的時候,聽他的歌,
我是在內心充滿著濃濃的鄙視。我記得大街小巷甚至是長途車上,都是他的歌。
后來那英噴他的時候,我還在心里默默點了個贊。然而好多年過后,偶爾再聽到
他的歌,竟坐在電腦前會愣很久很久,眼淚始終在眼眶里打轉。至于想起了什麽?
我也搞不懂。

  剛要關上抽屜,一個破舊的DVD 套映入眼簾。它趴在一堆雜物下——舊報紙、
促銷廣告,甚至一盒鐵釘,但好歹露出了冰山一角。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立
馬躥上心頭,一如2000年夏天我在父母床頭櫃里搜查出「淫穢證據」時周身顫動
的烈焰。理所當然,小舅媽殺進來時,我褲裆里還硬著。

  爲了制造一種自然的假象,我只是推上了窗戶,連窗簾都沒拉。其實我也就
好奇小舅這樣的二蛋是什麽欣賞水平。當然,還有嬌憨可人的小舅媽。結果剛切
好頻道,幾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畫面就急不可耐地跳了出來。大外甥當場就被鎮住
了。老實說,作爲一個初級電騾迷,我也曾于某些寂寥的夜晚攜帶移動硬盤和室
友們奮戰了一個又一個通宵。可以說沒有什麽類型片是我所不熟悉的。但在小舅
臥室看到一個白種女人的屄里擠出數個鳗魚時,我還是差點把剛剛咽下去的鳝魚
塊吐出來。于是鄭豔豔就跳了出來,接下來是農夫山泉有點甜,再接著是武藤蘭。
我最初的想法是把封套里除了《暗戰》和《肉蒲團》之外的所有光盤都速覽一遍
——用黑水筆標有數字的爲重點對象。無奈武藤蘭叫得太騷,我只能心虛地多瞅
了兩眼。代價是昂貴的。

  小舅媽站在門口,臉一陣白一陣紅。有那麽幾秒,我倆一動不動。我想說點
什麽,卻苦于一時找不到嘴。后來她小鼻子皺起,臉瞬間被笑容淹沒,一截藕臂
向我直戳而來:「嚴林啊嚴林,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于是我就找到了嘴。我飛快地蹦下床,緊貼窗戶,笑著說:「啊?」

  這時武藤蘭還在叫——如果你同時被兩個人干,多半也會叫。

  小舅媽直沖而來,氣勢洶洶。並非向著我,而是電視。她退出光盤,滿面通
紅地白我一眼:「惡心不惡心你。」

  我無話可說。

  「打哪兒拿的?」

  我笑著指了指抽屜。

  小舅媽把破封套攥到手里,飄然離去。在這之前,她自然不忘伸手點點我。
剛要松口氣,不想她又殺了回來:「都忘了正事兒了!沒見宏峰?」

  我搖搖頭。

  「咦,那人跑哪兒了?說一會兒還有課,非要喝紅果湯,這湯弄好了,死活
不見人。還有你那個姨,打電話也不接,煩人。」

  我拉開了抽屜。

  「我說呢。」小舅媽拿光盤拍拍我——臉上紅暈尚未散去——小嘴努了努,
才又輕吐出一句:「膽子不小,眼還尖。」

  就在此刻,萌萌蹦了進來。看見我倆,她愣了愣。說不好爲什麽,我竟沒由
來地一陣尴尬。所以我說:「見你大姑沒?」。

  萌萌嗯了一聲,她氣兒都還沒喘勻。

  這麽多年過去了,諸事日新月異,城東小禮庄卻好像被舉世遺忘。姥爺房側
的柏油路,此時腳下的羊腸小道,道兩旁的參天白楊和袅袅垂柳,幾乎一切都丁
點兒未變。

  掏手機看了看,還不到一點。然而宴席已在散去,幾個小孩尾隨而來,被萌
萌攆雞一樣轟得干干淨淨。奇怪的是,剛剛還龍騰虎躍的小表妹這一路上都悶聲
不響。我使盡渾身解數,也只是讓她翻了下眼皮。多麽遺憾,在逗女孩方面,我
顯然是個毫無辦法的人。

  不想到了魚塘,萌萌反倒率先發聲。她兩手呈喇叭狀:「大姑!」了不起的
一枚小鋼炮。

  我也有樣學樣:「姨!姨!」說不好爲什麽,我老覺得自己像頭驢,要多蠢
有多蠢。于是我對她說:「咱倆換換,我喊大姑,你喊姨。」

  她翻了個白眼:「誰稀罕!」

  好吧,不稀罕就不稀罕。就這麽輾轉著喊了一陣,春光愈發燦爛,人影卻愣
是只有倆。兩個能進人的地方——小舅當年的小漁屋和我家的養豬場都門庭緊閉。

  「真看見往這兒來啦?」

  「廢話。」

  「那咋不見人?」

  她沒話說了,撅嘴也不行。

  「那這樣,萌萌啊,哥往東,你往西,見了小樹林就掉頭。」

  「大姑!」我話音未落,小鋼炮已隆隆前行。

  挨著小禮庄的庄稼地,父親在養豬場的山牆外種了點樹苗。核桃樹還是啥,
我也說不準。不過甭管啥樹,總不會影響我拉野屎的雅興。其實剛上羊腸道,那
種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預感便已在我的腹中醞釀。沿著山牆,小路倒也平整。麥浪
卷著陽光,似一汪破碎的海洋。噴薄而出的快感迫在眉睫,令我歡快的腳步越發
癫狂。幾米外,亭亭華蓋正溢出翠綠的輕吟。

  真的是輕吟聲,若有若無。老天在上,我簡直想就此脫下褲子,拉個痛快。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離牆角還有幾步遠時,哪個犄角旮旯里猛地蹦出一聲「誰」。
可惜就像三大步上籃,邁出第二步就意味著跨出第三步。隨著一色的綠快速閃挪,
我已轉過牆角,拉開了牛仔褲的拉鏈——一般情況下我不用皮帶。神使鬼差,映
入我眼簾的是個雪白的屁股——非常白,可能因爲浸在山牆的陰影中,當小樹林
的斑駁光點拂過一旁的翠綠疊嶂時簡直白得耀眼。除了白,還有黑。黑幽幽的毛
打著卷,瞬時掀起一陣風,直殺人眼睛。目瞪口呆之際,屁股的主人驚慌失措地
說:「是林林啊,快出去,姨解個手。」

  三步並作兩步,我已退了出去,酒紅色頭發下的俏臉和赤裸的白屁股卻以一
種怪異的狀態在眼前殘留了好幾秒。風越來越大,甚至能聽到一種沈甸甸的沙沙
聲。不知爲何,就這一眨眼功夫,連麥浪都泛黃了幾分。

  我還來不及喘口氣,灌木叢晃了幾晃,核桃樹靠牆的暗影里就真的好像就掀
起了一股風。這陣妖風凶猛異常,刮得我幾乎站立不穩,轟轟隆隆,連地都好像
抖了幾抖。然后青澀的汗臊味消散于拐角另一端。我下意識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
——難道養豬場門沒關緊,豬脫圈了?這個念頭一晃而過時,九八年陸永平家倉
庫里那幕幾乎同時浮現于了腦海。張鳳棠還在誇張的說著什麽,傳到我耳朵里時
卻又空空如也。

  回去的路上,萌萌蹦蹦跳跳。我卻有點心不在焉,老感覺天熱得要命。張鳳
棠神色如常,一會兒是轉業,一會兒是科普「養啥魚才能發財」。她穿著豹紋短
裙,鞋跟噔噔噔的,異常刺耳。

  萌萌問:「我宏峰哥呢?」

  「早回去了啊,大姑……」她俯到萌萌耳畔,于是就沒了音。

  過馬路時,看著身旁的這張臉,我突然就想:它可算不上白。至于頭發,目
前也瞧不出黑不黑。何況在我的記憶中,張鳳棠的發色一向變幻無常,卻幾乎不
曾是黑的。

  這樣一來,我簡直有點懷疑剛剛看到的一幕是不是錯覺了。然而打牆角出來
時她那滿面紅霞又不容否認,那淋漓香汗甚至差點花了臉上的妝。她不客氣地連
拍我兩下,怪我冒失,「也不發個聲音」。哪怕羞愧萬分,我也得承認,我親姨
差點把屎給她大外甥拍出來。所以也顧不上說啥,我飛快地轉過牆角,就褪下了
褲子。瞥見不遠處那灘濕迹,還有只安全套溢出白色的亮光,似有一股酸腥氣體
在空氣里游蕩。雖不情願,但我實實在在地勃起了。當然,也沒準是屎拉得太爽。

  一來一回,酒足飯飽的親朋好友已基本散去。倆小孩依舊在一片狼籍的大門
口上躥下跳。瞧這機靈勁,就差蹦起來尿你一臉了。

  剛進院子,一個頭發花白的矮胖婦女便叫住了張鳳棠。她說:「鳳棠啊,啥
時候辦事兒啊,可都等著吃你的糖呢。」后者瞬間就紅了臉,只是說了一聲「咦」
——如你所料,調子拖得老長,就像站在戲台上。

  張鳳棠去年秋天進的劇團,而過年時就聽奶奶說她跟一個琴師好上了,「可
談得來。」在奶奶嘴里,我親姨的曆任對象都是「可談得來」。至少高中三年都
是如此。

  就這功夫,小舅媽端著碗打廚房出來,問:「宏峰呢?不去學校了?」

  張鳳棠一愣:「不在家?屄崽子又跑哪兒去了,還他媽上不上學了?」一番
連珠炮后,她又問:「樓上看了沒?」這麽說著我親姨就沖上了樓,嚎了幾嗓子
后又奔下來,沖出門外。那大白腿在陽光下晃啊晃的。那咚咚聲簡直地動山搖。

  萌萌在水管下洗著手,撇過小臉直樂。

  小舅媽皺皺眉:「咱爸正休息呢。」也不知說給誰聽。

  母獅吼果然奏效,沒一會兒張鳳棠就揪著陸宏峰回來了。后者面似黑鐵,垂
頭喪氣,唇上的絨毛倒是分外醒目。

  進了廚房后,我才發現這院里院外都不見母親。于是我問:「我媽呢?」

  「送你老姑了呗,咋,急著吃奶呢?」小舅蹲門口,費力地啃著一個豬蹄。

  我不由口水直流。

  「待會兒也讓老二送送宏峰哈,」張鳳棠給她的「屄崽子」盛上一碗湯,又
轉向我:「林林你喝不喝?」

  我搖了搖頭。

  「哎,對了,你爸呢?老早就下來了,也不見人。一會兒咱爺仨可得整點。」

  我又搖了搖頭,然后就看到了父親。他不緊不慢地打正門口走了進來,腰杆
依舊挺得筆直。即便如此之近,還是有點像發了福的許文強。

       ********************

  母親來電話時,我正撸得起勁。她問我起床沒。我張張嘴,喉嚨里卻滑過一
口痰。其結果是我像鴿子一樣「咕」了一聲。

  「快起來,要睡到啥時候?是不是在學校就這德行?」

  「起來了。」我坐起身子,掃了眼憂傷的老二,又不甘心地搞了兩下。

  「你呀。」母親輕歎口氣,沒了言語,均勻的呼吸清晰入耳。說不好爲什麽,
我心里猛然一跳,左手情不自禁地又是兩下。

  「林林啊,媽今兒個是沒空了,那個采訪鐵定走不開。」

  「知道,你忙你的呗。」我聲音抖得厲害,只好閉上了眼,仿佛不如此便不
足以平息那令人羞愧的戰栗。然而活塞運動再也停不下來。潮濕和黏稠溢入輕顫
著的空氣中,一時咕叽作響,振聾發聩。

  「下次補上吧。」母親笑了笑:「記得把那小啥也帶回來,咱一塊去。」

  「陳瑤啊。」我想抗議,卻沒能發出聲音。

  「林林?喂?」

  手機里傳來咚咚聲,似敲門,又似擂鼓。我在腦海中四處跋涉,大汗淋漓。
那熟悉的健美胴體泛著瑩瑩白光,幾乎近在眼前。我甚至能碰觸到她的光滑和溫
暖。還有飽滿的紅唇、濕淋淋的肉、烏黑油亮的毛發,以及各種萦繞耳畔喁喁不
休的語氣詞。我感到自己在緩緩上升。正是此刻,咚咚聲突然變成了砰砰響:
「林林!還不起來?奶奶可出門了,啊?」

  奶奶並沒有出門。她老給我熱好了白鴨冬瓜湯后,就坐在一旁死命地翻白眼。
「學啥不好,跟你爸學喝酒,這是你媽了,換我,想喝湯——沒門!」奶奶給我
扔來一個饅頭:「還有和平,血壓高又不是不知道,整天喝喝喝,他哪敢喝啊。
他可不敢喝!就那誰,你爸的戰友,前陣兒不剛喝酒喝死!」

  我沖她咧咧嘴,就又埋下了頭。事實上盡管洗漱完畢,我依舊沒能從濕淋淋
的憂傷中緩過神來。

  「也是高血壓!」奶奶強調。

  「知道了。」我只好向她表明態度。

  其實昨天也沒喝多少,半瓶老白干剛下肚,就給母親攪了局。她送人回來,
便要馬不停蹄地把我和父親押回家。后者嚷著要留下來看戲。母親二話不說,扯
上我就走。好在畢加索拐過街口時,他總算是慢悠悠地晃了過來。一路上母親沈
著臉,我絞盡腦汁地討好兩句,只引來一聲冷哼。興許是中午張了風,進了門父
親就直奔衛生間。那嘔吐聲催人淚下,也由此拉開了奶奶演講的序幕,只記得最
后她老人家唱:「喝喝喝,喝死你得了。看看你,看看你,啊,是當爹的樣?」
也許奶奶的表演太具震撼力,確實把父親鼻眼的幾顆透明老鼠屎收拾的服服帖帖。
要不然,家里的水龍頭鐵定得換。

  安頓好父親,母親就趕回了小禮庄,畢竟晚上的祝壽戲還有的忙活。我躺沙
發上看電視,被拍醒時將近十一點。母親讓我回房睡,又問餓不餓,最后滿懷歉
意地說:「明兒個臨時有個電視台采訪,關于青年演員的,原始森林可能去不了
了。」

  平海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城北,寬闊的河流蜿蜒東去,串連平海乃至整個
平陽地區。「萬竈沿河而居,千帆順水逐波」——這條河,自然成了平海人賴以
生存的母親河。平河兩岸緊靠平海城區的除了孝李塘、小禮庄、西水屯,還分散
著葛家庄、周村及張嶺等幾個村落。那個年代,工業化導致城區高樓林立,縣郊
的交通狀況卻並無半點起色。經過縣改區,93年又撤區設市(縣級,平陽代管),
在平陽市委常委中某平海籍領導主抓下,一條雙向六車道的環城公路在曆時多年
后于97年終于峻工通車,總算結束了平海境內無高等級公路的曆史。城郊西南角,
有個所謂的原始森林,年前剛開發。吹得那叫一個猛,又是活化石,又是蓄氧池,
連廣告都打到了我們學校。什麽「荒野漂流,極限挑戰,原始奇觀,待君征服」
——老實說,對征服它我真沒啥興趣。這類通過跋山涉水來體現祖國生態多樣性
的行爲在我看來總是過于誇張。

  飯畢,我別無選擇地躺到了沙發上。剛換個台,手機就響了。等我奔到臥室,
它又沒了音。未接來電有倆,都是陳瑤。屁顛屁顛地撥回去,答曰「已關機」。
我只好又撥了一回,倒不是不死心,而是一時實在心癢難耐。就這功夫,奶奶也
出了門。再次站到客廳里時,陽光已浸過半個房間,浮塵在爾康的咆哮聲中掙扎
得頗爲生動。我一頭栽到沙發上,這才驚覺夏天來了。

  中午奶奶不知打哪弄了點涼皮兒。切根黃瓜,拌上蒜汁,倒是吃得惬意。她
老問我上午都干了點啥。我總不能說撸了一管吧,只好朝電視努了努嘴。

  「你也動動,」奶奶嗤之以鼻:「進屋開電視,挨沙發就躺倒,這哪行?」
我將就著點了點頭。她老頓時來了精神,誠邀我明天同游小樹林,「打拳、摸牌
隨你,平常哪有這麽熱鬧」。我保持慣性。奶奶竟靠了過來,壓低聲音:「哎,
上午誰來的電話?」

  「沒啊,就一同學啊。」我一下紅了臉,甚至沒由來地想到撸管的樣子是否
也被窺了去。

  「行了,」她老聲音提高八度:「你媽能知道,我不能知道?」

  我攪和著涼皮兒,誓死不吭。

  「林林啊,奶奶給你說,這媳婦兒呀——還是要找本地的。那誰家的二姑娘
剛就在林子里跳繩,啧啧,賊俊!」奶奶的熱情讓人渾身發癢。照這麽下去,我
真擔心自己會扭成一根麻花。于是我說:「剛咱家劇團又上電視了。」

  「哪個台?老天爺啊。」

  自然是平海台啊。撸完管,我就著啤酒看了半集《走向共和》。之后是廣告
時間,我一通亂捏,鳳舞評劇藝術團就跑了出來。

  確切說,是母親跑了出來。起初只是覺得眼熟,過了十來秒——待我再換回
台時,才猛然意識到熒屏上這位優雅的女士就是我媽。說來也怪,她看起來和平
時不太一樣。至于哪不一樣,偏又說不出來——興許每個上電視的人都是如此吧。
而燈光和布景使得鏡頭下的整個空間淡寡地膨脹開來,連聲音都恰如其分地空洞。
母親的嗓音變得莫名干硬,像一根懸在寒風中的冰柱正在無可避免地截截斷裂。
訪談內容嘛,不用說你也想得出來,評劇愛好,文化斷層,青年演員的培養,初
衷、現狀以及展望。一篇標準的命題作文。母親著一件棕色西服,米色線衣托著
修長脖頸,自始至終笑靥如花。毫無疑問,在我市電視台的巧妙包裝下,那清遠
溫潤的鵝蛋臉成功地迸發出一種干練的商務氣質。

  欄目名叫文化來鴻,半土不洋地彌漫著小地方令人牙癢的窮酸和世故。除了
母親,悉數登場的還有小鄭、幾位業界前輩和若干劇團演員。在一組日常排練的
鏡頭中,張鳳棠甚至自告奮勇地來了一段《花爲媒》。她嘴角的黑痣于跌宕起伏
間飛揚起來,搞得我又是愣了好半晌。日常之后便是劇團演出。

  如你所料,五一節那段好資料豈能浪費——一番鬼斧神工地剪切拼貼后,它
被反反複複播了兩三遍。當然,也沒準摻著其他時間其他地點的演出,這種東西
于我而言很難分辨出來。歌頌黨和政府自然免不了。節目很快提到了文體局對傳
統文化的扶持,對評劇複興的渴望,對社會主義文化生活蓬勃發展的信心,乃至
「終有一天,偉大的評劇之鄉會以嶄新的面貌再次光耀神州大地」。

  我以爲節目已近尾聲,不想畫面一轉,它又開始大談紅星劇場和新建的辦公
樓。關于紅星劇場,畫外音說:市場經濟的春風一掃體制僵化的霧霾,使文化生
活的發展更符合廣大人民群衆的需求,整個文化産業鏈也得以盤活,切實遵循了
鄧小平總設計師「一手抓物質文明,一手抓精神文明,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的諄諄教誨;關于辦公樓,畫外音說:「在文體局牽頭,住建局和規劃局督導下,
新的文化綜合大樓也于春節前落成。其占地近兩畝,共計十層,總建筑面積達6000
多平方米,新哥特式的建筑風格與不遠處的紅星劇場相映成趣。市局文化館辦公
室、市文聯、作協、僑聯、科協、貿促會以及工商聯合會等社會團體,包括市戲
曲協會和鳳舞劇團都將在近期內落戶于此。」

  看到這兒,我突然有種不詳的預感,生怕母親會蹦出來語無倫次地感謝黨和
政府。所幸沒有——不是沒有蹦出來,是沒有感激涕零。母親開始談接手莜金燕
評劇學校的前前后后,談師資方面的困難和培養青年人才的重要性。

  當那棟破爛不堪的三層教學樓驟現眼前時,我實在有些驚訝。就這雞巴學校
竟然開口一百萬。于是我一把捏扁了手中的啤酒罐。

  于是淡黃色的液體就噴薄而出。

  于是我盯著濕淋淋的褲子呆了好幾秒。

  我以爲啤酒已喝完,不想還沒喝完。這讓我愈加驚訝地仰起臉,把奇形怪狀
的鋁罐湊到了嘴邊。只有一滴。只剩一滴。待我怅然若失地丟下啤酒罐,白面書
生終于跳了出來。我知道這貨會跳出來,但他真的跳出來時,我還是愣了一下。

  這人剃著小平頭,戴一副無框眼鏡,額頭很亮,眼鏡也很亮。等他開口說話
時,連嘴唇都在發亮。隨著兩頰法令紋的蠕動,刻板的詞句在洪亮的嗓音下感人
肺腑地蹦跶而出。他說自己從小就熱愛評劇,說他刻苦求學的青年時代與評劇結
下的種種緣分,說市場在文化發展中如何發揮作用,說改革總會觸及部分人的利
益但他矢志不渝。一切都這麽順理成章而令人厭惡,偏偏又衍射出一種連我都無
法否認的儒雅、理性,甚至悲壯。

  最后他說文化發展看教育,如今戲曲教育的沒落直觀地體現了傳統文化的衰
敗,所以教育不能丟,他感謝鳳舞劇團在評劇教育上作出的努力。我不明白一個
大男人哪來那麽多廢話,只好又拎了罐啤酒。

  踱回來時,正好瞥見白面書生點頭致謝。鏡頭拉遠,顯出了此人的全身像—
—他扶扶眼鏡,抿了抿刀刻似的薄嘴唇,眉頭舒展開又快速凝成一方鐵疙瘩。就
這一刹那,我猛然發覺這貨有點眼熟,似乎在哪見過。于是我一口悶下了大半罐
啤酒。于是我在打嗝的同時打了個寒戰。于是我一頭栽到了沙發上。然而還是沒
能想起來——多麽遺憾。

  「啥時候還有?」奶奶有些失望。

  盡管應她的百般要求,我給換到了平海台,但非常不幸,我市電視台正熱情
地向廣大消費者推薦一種曾令偉大的忽必烈汗夜夜笙歌的遠古神秘蒙藥。只瞧一
眼,我就紅了臉。「反正這會兒沒有,」我嘴里嚼著黃瓜,快速地換台:「肯定
會重播,沒準兒晚上吧,誰知道。」奶奶沒說話,而是白了我一眼。

       ********************

  毫無生機的陽光透過歲月的碎片,潑灑在嚴重扭曲的半圓形柱體上。天空昏
黃,單調刻板的玻璃幕牆直插蒼穹,明晃晃地看了讓人心煩意亂,好不傷感。夏
日啤酒花園離平河大堤不遠。盡管老早就看到了地標建筑宏達大酒店,找到它還
是費了我一番功夫。所謂啤酒花園,其實就是個大型戶外燒烤攤——沿著河灘外
的綠化帶,一股腦拉扯了將近半里地。在落日慘紅而依舊灼熱的余晖下,映入我
眼簾的是密密麻麻的圓桌和雨后蘑菇般的遮陽傘。一如體積上的侵略性,其視覺
上的五彩缤紛也讓人眼花缭亂。

  可惜時候尚早,稀稀落落沒幾個人。于是我點顆煙,繞著酒店外那尊丑陋不
堪的形而上學式雕塑轉了好幾圈。我以爲會把自己繞暈,然而並沒有。所以一顆
煙后,我又續上一顆,準備再轉幾圈。正是此時,自行車后座上多了個人,后背
也挨了一拳。咚地悶響,宛若敲在砂鍋鍋蓋上。我一回頭,就看到了王偉超。這
胖子嬉皮笑臉,卻總能讓我驚訝——因爲他更胖了。印象中,自打初中畢業,此
逼在縱向上幾乎恒定不變,在橫向上倒是屢屢突破、成績喜人——當然,我也沒
見過他幾次。

  別無選擇,我只能說靠。

  王偉超也靠了聲,搗我一肘:「夯死姚明也不遑多讓啊,操,這雞巴身板。」
這話顯然誇張的有點過分。一起來的還有另外一個呆逼,他同樣說:「靠。」

  找了個燒烤攤,要了點小菜和啤酒。一番逼逼屌屌之后,王偉超扔給我一支
雪茄,說:「不知道給嚴總帶點啥,嘗嘗南方煙,進口貨。」

  「滾你媽逼!」我踹了他一腳,說:「你見過手下一個人都沒的總?」

  「現在不都這樣,高材生不是經理就是老總。」

  「靠!」我給自己點上煙。

  碰了一杯,王偉超說:「不帶你那校花回來哥幾個參謀參謀?」

  「誰雞巴告訴你的。」我皺皺眉說:「你個逼還沒哪朵花落你賊眼呢?」

  「屄毛都沒一根!就那破廠,我估計還得甩幾年老二!」王偉超笑了笑,又
干掉一杯酒。

  「甩個毛?」呆逼說。

  是的,和大多數男人一樣,幾個逼除了談女人,再聊聊性,好像就沒啥話題
了。幾杯酒下肚,天空漸漸暗下來。夜色下的有個烤白薯攤吸引了我,也不是這
攤位多有特色——只因爲它旁邊停了輛很不搭配的黑色淩志LS430.頃刻間,一個
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鑽了出來,頗爲眼熟,但我死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到烤白
薯攤,自然是買烤白薯了。這貨可能是沒零錢,副駕駛那邊的窗戶就落了下來,
遞出一些紙幣。當我看清那張臉時,不由怔了怔,一瞬間以爲自己産生了幻覺—
—是母親。她仍舊那麽白,那麽耀眼。黑框眼鏡捧著烤白薯,小心翼翼地擦了擦
外皮給她遞過去,母親沖他笑了笑,不知說了句什麽。

  王偉超瞥我一眼:「看啥呢?你個逼眼都直了?」這時母親已經搖上車窗,
黑色淩志轉眼又開走了。

  呆逼扭過臉說:「開淩志買烤白薯,夠牛逼的,停街邊也不怕警察抄牌。」

  「啊……」我恍惚地說。

  「啊個屁,」王偉超搖搖頭,笑了笑說,「這是人梁總的車!」

  「哪個梁總?」頗爲急切。

  「還能哪個梁總?雅客啊還是啥建宇,搞房地産的。」王偉超鄙視地翻了我
一白眼,「黑白通吃,人家路子野得很。」

  「野個毛,再野能有陳建國野?姓梁的還不是跟人陳建國混。」呆逼說:
「那啥老二中那個家屬院,據說下面是啥啥啥雞巴新石器遺址,還不是給推了蓋
商業樓盤,文體局屁都沒放一個。」

  我抿了口啤酒,猶豫著是否該笑一笑。

  「不都是陳家的,平海,包括平陽也是。」呆逼吐了口煙圈,繼續唾沫飛揚:
「還有這宏達大酒店,遍地開花了都要。」

  「人有個好爹呗,」王偉超給我倒滿酒:「梁總,梁,梁啥那個,」這逼
「梁」了半天,也沒「梁」出個所以然來,搞得我有點尿急,只想好好來一泡。
毫無辦法。

  「梁致遠。」

  「這雞巴梁致遠——梁總聽說也是師大高材生,八幾年還是九幾年就在省城
道上混了。」

  也許啤酒喝得太多,于是三個逼就爬上河堤一字排開放起了水。

  老實說,初中畢業后有好幾年我都沒見過王偉超。直到去年11月份我回來開
個什麽證明,竟然在22路公交車上撞見了一個旁若無人誓死酣睡的胖子。我盯著
他看了五六分鍾也沒敢做出什麽反應。后來胖子眼皮支條縫,抹了抹哈喇子,並
順帶著瞥了我一眼。過了幾秒鍾又是一眼。之后,在衆人錯愕的目光中,他伸出
一截胳膊,暴喝道:「嚴林!」那時我才驚訝而絕望地意識到,此胖子就是王偉
超。至于他爲什麽退學,我從沒問過。只記得這貨在出獄后干起架來毫不含糊,
一時威名遠揚,連縮在一中孤陋寡聞的我都沒能躲開「閻王爺」的大名。打王偉
超廣州回來后,他就搞了個電工證,在鋼廠當上了電工。據說是個閑差,也就坐
坐機房,沒事溜達兩圈。真出了岔子,有專業的電工組頂著。說到底,是給鋼廠
子弟專設的飯碗吧。

  這泡尿足足有一分鍾。完事后我和王偉超都癱到了河灘上。平河水像所有其
他水一樣波光粼粼,盡管它攜著一股說不出的工業氣味。王偉超甩來一顆煙。我
沒接住,它就順著膨脹的肚子滑了下去。

  「你這雞巴酒量啊。」他點上煙,搖頭晃腦。

  我笑了笑,沒接茬。因爲我實在不知該說點什麽好。

  于是王偉超說:「張老師現在跑劇團也不錯。」

  我說:「誰?」

  「張老師啊,前段時間還來我們廠演出過,我可給捧了好半天場哩。可惜那
玩意兒我聽了就他媽頭疼。」

  「哦。」我回答他。我看著薄如蟬翼的月亮穿過薄如蟬翼的云。好半會兒沒
人說話,頭頂的喧鬧聲卻已近沸騰。在我坐起來點煙時,王偉超說他那兒有很多
打口,磁帶、CD都有,讓我想聽隨便拿。我吐了個幾不成形的煙圈,說:「靠。」

  他側過身來,搗搗我的腰,銅鈴般的雙眼在夜色中鼓起:「我有邴婕的電話,
你要不要?」

       ********************

  紅星劇場在老商業街路口,對面就是平海廣場。后者的著名之處在于一尊矗
立其間、高達二十來米的巨型青銅雕塑。據說這個奇形怪狀的玩意兒就是平河河
神。可惜有點不男不女,創作者在生動地展現出其綿長胡子的同時,也沒落下豐
碩的奶子。于是我杵在巨大的陰影下,仰起臉欣賞了好一陣。不光我,不少行人
也在此駐足,甚至要與它合影留念。不可避免地,我將和奶子一起被攝入光的媒
介,作爲他人的美好回憶保存下來。唯一的遺憾大概是我身著屌絲背心在破車上
揮舞礦泉水瓶的英姿于青天白日間有種莫名的怪誕。

  至少母親這樣認爲。她給我扔把毛巾過來,眉頭微蹙:「襯衫不給你找出來
了?瞧你這一身行頭!」

  我只好笑笑,說不知道。其實當然是因爲背心褲頭更舒服。

  「你呀,」母親欲言又止:「算了,不消說你了,越長越不如以先,小時候
多干淨利落。」

  這次我沒笑,而是掃了眼對面的落地鏡——或許在櫃子里壓得太久,背心上
的褶子確實多了點,這使得身旁一襲黑色長裙的母親越發光滑素潔。但其他人都
笑了,男女老少,一個沒落。其中要數張鳳棠笑得最歡,她把水袖舞得風情萬種,
端著說:「好極好極,你媽媽不要你,不若給姨娘當兒子來。」不要笑,原話如
此。

  「聽見沒,」母親瞅我一眼,湊上來,拽住背心使勁撐了撐:「管你姨叫媽
咋樣?」她口氣輕輕的,攜著一絲令人發癢的笑意,毫無征兆地噴在我脖子上。
周遭突然安靜下來,燈光也亮得過分。所有人都沒了動作,像在等待我的答案。
我覺得應該笑一笑,但毛巾香噴噴地躺在手上,搞得我愈加僵硬。好在這時手機
響了,狗血,但救急。我快步走出排練室時,里面哄堂大笑。

  等我再進來,大夥都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化妝的化妝,吊嗓的吊嗓,練台
詞的神經病一樣自言自語,舞槍弄棒的像剛打花果山里蹦出來。

  鄭向東領倆人張羅著搬道具,一路風風火火。許是副團長的使命作祟,時不
時地,他要拍兩巴掌,來一句:「同志們,麻溜點兒都!」要不就:「小叉啊小
叉,我看數您最悠閑,不行再歇一天?」此人身材中等,膚白瘦削,在人群中穿
梭而過時宛若一只漂白的猴子。看到我,他說:「來了?」

  我只好說:「來了。」

  他點點頭,拍拍我的肩膀:「來了就好。」

  好什麽好?這話什麽意思我一點也搞不懂。別無選擇,我只能傻笑。然而小
鄭視若無睹,他一溜煙就竄了出去,空余鑰匙鏈在走廊里叮當作響。

  整個地下室大概六七百平,打了仨隔間,一倉庫,一更衣室,倆洗手間,剩
下的都用作了排練房。

  這當口母親在東南角給人化妝,柔絲輕垂肩頭,晃動中不時舞起一抹耀眼的
光。

               第十四章

  字數:12136

  九九年元旦我是被急促而又緊湊的敲門聲吵醒的。努力辨別了聲音的來源,
當反應過來是院門的動靜,才長歎口氣。一年又突然到了最后的幾個月,氣溫下
降得不像話。每天早上的起床,成了一項格外充滿挑戰的運動。六點半的起床鬧
鈴,就變得比午夜凶鈴更加讓人充滿了憂傷與悲壯。整宿冬風,刮出了地平線,
湛藍的天空顯得尤爲清冽高遠。通透的陽光傾瀉而來,砸得我又昏昏欲睡。光禿
禿的香椿樹在寒風中瑟瑟搖曳,清冷而蒼涼,那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還在繼續。
恍惚間母親應了一聲,哒哒哒的拖鞋聲和腳步聲,開門聲。然后是奶奶聲音:
「鳳蘭啊,才起呢?」

  母親攏了攏頭發,手扶門板:「今兒個有點不舒服,有事兒啊媽?」

  「唉,也沒啥事,今天元旦包了餃子,讓林林過去吃。」奶奶咧嘴笑道。

  母親說:「行吧,一會我跟林林說。」見母親沒讓她老進院的意思,招呼了
聲,奶奶扭著碎步就回去了。陽光折在雨搭上,五光十色,炫目得有些過分。插
好大門后,母親俏臉異常蒼白,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用這個形容詞。也許原本就白
皙,這下更白了。捯饬著迤逦而行時,她步履有些奇怪,但依舊如往常一樣輕巧。

  剛挑開門簾,見我披條棉被站在門口,母親噗嗤一聲:「土地爺呢你這,嚇
我一跳!」說著一只冰涼的小手飛進了棉被,驚得我落荒而逃。出門時母親又回
過頭來催我趕緊穿好衣服,說你奶奶來叫了,待會過去吃餃子。搞不懂爲什麽,
母親近幾日頗爲怪異。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褲,卻又禁不住一陣莫名的沮喪。我
剛穿上鞋,「梆梆」地敲門聲又起,急促而響亮。母親放下手頭的活,開了門,
卻是小舅媽。

  「大白天的插什麽門哪。」小舅媽白了母親一眼,抬腿就進了院:「咋了你,
聽你媽說你不得勁兒?」

  母親一愣,忙接了句:「沒事,可能著了點涼。你咋來了。」

  「來看看你呗,」小舅媽撇了撇嘴:「晚上上哪滾去了?要不能著涼?」

  母親跟在小舅媽身后,擰了她一把:「說啥呢,你這張嘴真該扯了去。」

  小舅媽掩嘴格格地笑,又伸手轉身摸了摸母親的額頭:「這兩天在學校就覺
得你不對勁,你沒事兒吧?要不,去診所瞅瞅?」

  「哎呀真沒事,哪至于去診所。」拍開她的手,母親重又進了廚房。

  九八年冬天王偉超事件后,娘倆不僅午餐總在一塊吃,就連上下學,母親無
論如何都會讓我與她同行。要麽我載她一程,或她載我半程,好像一切又回複如
昨。然而,很顯然她一直在掩飾,強顔歡笑,臉色卻愈來愈差。在家總會時不時
地沈默,有時候又會歡快得過了頭。母親不是個好演員,特別在感情面前,她是
個與生俱來摘掉虛僞面具的人。

  洗漱完畢,出門我就差點與小舅媽撞個滿懷。還來不及叫一聲舅媽,小舅媽
就虎著一張臉:「說,是不是又惹你媽生氣了,老實交代。」而我能說什麽呢,
我只好護住倆耳朵,臉已紅得不像話。支支吾吾半天,始終都沒嘣出個屁來。

  「喲喲喲,這小少爺又害羞了,我看你將來咋娶媳婦兒。」小舅媽哈哈大笑,
一下摟緊了我,對母親說:「別做了,不是說了麽,去你媽那吃。」

  母親瞥了她一眼:「又沒叫我,不是喊林林呢麽。」

  小舅媽杏眼一瞪:「你咋那多事兒,叫林林不是叫你啊?還得挨個叫應?又
不是吃正席哩。」

  見小舅媽有些急眼,母親忙說:「真不去了,一會兒我隨便吃點再躺會。」
說完,母親伸長了白皙頸脖又望向我:「開年就得中考了,吃完別忘回來複習。」

  那會兒爲了緩解經濟壓力,整個假期母親都在某培訓機構代課,輔導些高考
作文什麽的。

  他們的傳單和講義我都瞄過,和全天下的同類一樣,無時不刻在吹噓自己多
牛逼、多獨特以及多有先見之明。所謂先見之明,即在以往的高考曆史中曾風騷
地押中過多少多少題。我問母親這都是真的嗎。她先是呸一聲,后又敲敲我的頭:
「人嘴兩張皮,看你咋說了呗。」顯而易見,母親只是位經驗豐富的老教師,絕
不是什麽高考押題專家。但條件非常之優厚。每天只需兩課時,薪水嘛,相當于
以往五分之一的月工資。理所當然地,那一陣我也毫不含糊,一有空就上工地強
健體魄,磨煉心志去了。

  春天開學后,母親一無既往帶高一。每周逢雙有兩節早讀課,娘倆卻很少同
行,理由是我嫌她騎車慢。午飯倒經常在一塊吃,理由是「你營養得跟上」。

       ********************

  院子的香椿樹和梧桐,枝叶依舊,逐漸濃密,連門口剛挂不久的風鈴,也一
如既往地叮咚作響。玻璃上映著藍天綠瓦。而那年的夏天,就這麽地突如其來了。

  電視里反複播放著「邪惡的美帝國主義悍然轟炸我駐南聯盟大使館」的新聞
報道,全國上下都似乎沈浸在了一種悲痛和熱血澎湃的聲討氛圍中。如你所見,
我們從小就被灌輸一種傳統美德叫——「愛國思想」。而這一年,或許讓更多人
理解了這幾個字的真正涵義。然而你不得不承認,我們所有人的愛國因子,似乎
都來自于對母親、家庭或故土的眷戀。不知爲何,春的溫暖還未離去,我心中卻
湧起了一陣秋的悲涼。后來,電視里突然跳出一位道貌昂然的某位政府官員,闡
述著「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涵義。這幫官老爺們倒是「精神文明」的身體
力行者,用王偉超和呆逼們的話說,是「白天文明不精神,晚上精神不文明」。
我索然無味,關上電視。

  記得那陣正逢中招沖刺,又是實驗加試,又是體育加試,文化課還忒多,其
勞心強度比起高考也不惶多讓。

  五月初的某日——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十二號。市教委組織廣大中小學生上
街,自發而義正言辭地抗議美帝轟炸我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的野蠻行徑。這是我有
生以來第一次且極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參加游行。但同樣,我也第一次感受到了,
中國人民的民族激情,依然是洶湧澎湃的。其時人頭攢動,彩旗飄展,口號熱烈,
群情激昂——如果美帝大使館膽敢駐在平海的話,我們也一定會拿起雞蛋和磚頭
把它砸個稀巴爛。遺憾嘛,有二:其一,學生方陣被排在第二位,排在最頭的是
平海市法輪大法聯合會,難道不應該是祖國的花朵們沖鋒陷陣嗎?其二,口號喊
得人口干舌燥,卻連瓶水也不發。等滿身酸臭地趕回家,我連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于是母親就給我遞來了一瓶冰鎮啤酒。我咕咚咕咚干了個爽。

  「不會慢點你!又沒人跟你搶。」

  然后母親又怪我身上髒,過來就扯起我胳膊:「一身味,快脫了散散汗,待
會去洗個澡。」

  我只感到一團柔軟與清香,盡管面紅耳赤,還是幸福得想閉上眼。

  也就是那晚淩晨1 點左右,我聽得見院子里的風聲,叮鈴鈴的。恍惚間聽見
父母房里母親似乎在喊叫我的名字。若有若無,急切而短促。我沒來由一個激靈,
心里咯噔一下。胡亂套上衣服,就跑到了父母房間。于是看到母親側躺于床,那
簇簇秀發纏繞著面容、脖頸,身體蜷縮成一團。透明的汗珠自她蒼白的臉頰滾滾
滑落,沿著白皙的頸脖把枕頭浸濕了一大片。毫無疑問,有生以來,我從未見過
如此痛楚的母親。

  「媽,」我問:「咋了你?」尾音甚至帶著哭腔。

  母親說不知道,就是肚子痛。

  于是我一通翻箱倒櫃,急于找到些止痛片或暫時緩解疼痛的藥物。床頭櫃里
啥也沒有。倒是在梳妝台的二層抽屜里,我發現了母親的一個舊手袋。漫無目的
地,我打開亂翻了一通,結果摸到一疊紙。隨手拽出來一看,粉色紙面,藍色小
字,像是銀行或者醫院收據。我以爲是爺爺以前的手術單據,就胡亂瞄了一眼,
不想「張鳳蘭」仨字一下就躥入眼簾。沒由來地,我心里猛然一緊,兩秒后又渙
散開來,好似雪球必然會融化,煙霧必然會消散。我只覺腦子有點發懵,而燈光
硬得厲害。單據上赫然印著「電子宮腔鏡檢查」,再往下是「0.9 %氯化鈉注射
液」、「陰道灌洗上藥」、「宮頸注射」、「觀查床」、「一次性引流管」以及
「超導無痛人流」。后面還有一長串,但那些字跳躍著,越發難辨。除了發票,
還有些白紙綠字的收費清單,甚至一張B 超報告和宮頸檢查報告。

  然而,此時此刻母親已痛得說不出話來,不允許考慮其他。于是我就收了起
來,放回原處,出票日期是1998年12月29日。

  到隔壁院叫來奶奶,我倆過去扶著母親下床,但母親痛得根本走不了路。我
一看急了,哪管得許多,二話不說,直接抱起母親就往外沖。到了附近診所,母
親蒼白的臉龐讓我心煩意亂。診所的醫生檢查完病情,說:「這急性闌尾炎是要
做手術的,但我這里做不了。剛給病人打了抗生素,你們快去市醫院吧。」我又
跑出診所外叫車,但平海這個時候還哪還有車,打120 總沒人接。我簡直嚇壞了,
因爲在我當時淺薄的認知里,急性闌尾炎是很容易死人的。情急之下,我又背起
母親,一路狂奔。我也搞不懂爲什麽自己這麽能跑。用陳瑤的話說即——簡直像
頭野驢。多年前曾有人對我說過類似的話,于是我就奪得了人生中的第一個中長
跑冠軍。那之后的每一年,但凡我參賽,就至少有一個冠軍收入囊中,以至于某
教練數次撺掇我改練田徑,直到母親殺進了平海一中體育組辦公室。再見我時,
該教練說了兩句話。第一句伸了個大拇指:「你厲害,你媽更厲害!」第二句是
在體育課解散后,他滿臉堆笑:「瞅你是棵好苗子,結果你媽拿我當人販子!」
到了大學也一樣,鄙人可謂獨立于體育學院的一道亮麗風景。甚至從某種程度上
講,高校里的總體競技水平反倒要差普高一大截。所以獎牌對我來說幾乎是手到
擒來。

  到達市醫院時,母親已昏迷過去。我哭喊著叫來值班醫生,將母親送到手術
室。此時此刻,我才意識到后背已全部濕透,像剛從河里撈出來。也不知那些汗
水是母親還是我的。這一夜我基本沒合眼,如坐針氈。也正如你所見,我就像條
被打斷了脊梁的流浪狗,在手術室門口游離徘徊。后來癱在手術室門口長椅上,
盯著天花板發呆。頃刻后就又蹦起來,不停走來走去,簡直像個神經病。

  第二天早上,奶奶才姗姗來遲。母親躺在病床上,醫生過來看了情況,說:
「昨晚是你兒子吧?勇猛啊,背著你狂奔過來的。要再晚些,就比較難說啰。」

  母親先是笑,后來又捏緊我胳膊。然后,我就看到她一汪清泉里蕩漾起層層
水霧。叫了聲媽,沒來由地我就眼眶一紅。雖然滿臉倦容,但更多的卻是后怕。
母親又笑了笑。用手捏了捏我臉:「奶奶在呢,快回去睡會吧。」

  搖搖頭,我說:「不困。」這樣說雖未免顯得矯情,可我能說點什麽呢。我
真不困。

  休息一禮拜,母親就急于出院。按她的話說,畢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更主
要的是,她受不了醫院那股消毒水氣味。

  記得母親住院那幾天,姥爺姥姥和小舅他們都過來探望。姥爺把我拉到一邊,
歎了口氣,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句欣慰地話。他老說,好樣的,你媽沒白疼你。
「帥爆了,林林。」小舅媽則趁勢飛撲而上,趴于我后背,滿臉花癡狀地說:
「背你媽一口氣飛上十里,搞得你舅媽都想闌尾炎快點兒發作了呢。」

  理所當然地,我臉立馬就紅得像五月的石榴。

  「小少爺啥時變大力水手了?」小舅依然笑嘻嘻地,他踢我一腳:「嘿嘿,
這老張家的基因精華,可全讓林林一個人收走啰。」

  羞愧的說,得益于體育特長加分,九九年暑期結束后,如你所見,我轉入了
一中。

  從一中到家,須穿越大半個城區,老師建議我住校。當時母親啥也沒說,只
叮囑我在學校少打架,有空多看看書。當她說這話時,頭也沒抬。但在母親撇過
臉去的那一瞬間,我分明又看到了她水霧氤氲的清泉里已蕩漾開粼粼波光。理所
當然地,我選擇了用腳來丈量家與學校這兩者間的距離,不就是多走幾里嘛,騎
車也就不到一小時。

  平海一中是開放式教學、封閉式管理的先驅。基本上平海人都聽說過這所學
校。一中校長很有商業頭腦,當年第一個「高舉素質教育的大旗,緊跟形勢大步
發展」。通過各種宣傳報道,一下子把沈寂很久的一中推上了教育界前列。更爲
離奇的是,坊間曾經一度流傳著關于一中校長的故事。有一次,他的愛車不知被
哪個傻逼不小心從樓上掉下的書砸了個大坑。他老人家當時趕到現場之后,說的
第一句話竟然是:「砸得好!砸車沒事,千萬不能砸到我的學生。」從此之后,
該校長名聲在外,名利雙收。毫不誇張的說,現在所謂的那些炒作推手比起他來,
那簡直差了檔次。

  就是這樣,不繁不簡的日子,不藏不顯的心境,高中的生活,一切剛好。開
學后,某次早讀時,語文科代表在上面帶領大家讀課文。結果他老不負衆望地把
「本草綱目」念成了「本草肛門」,讓衆逼們的一天在笑聲中開始。

  后來,某個呆逼對我宣稱:「我吧,從小學、初中到高中,絕對一周之內和
全班同學都混熟。可是你,居然一個月都沒和我說過話!」

  「是嗎?」

  「把嗎字去掉!你是不是討厭我?」

  「沒有。」我無語。

  「那我就放心了,要不我高中生活就有了缺憾。」

  我切了一聲,不置可否地瞥他一眼。

  這貨笑了笑,覺得我有點意思。說我和其他逼不一樣。雖寡言少語,但不做
作。

  「對了,你初中哪個校的?」

  我猛地抬頭,很警覺地問:「咋?」

  「啊?」很顯然,我的態度讓這逼一時難以適應:「就……就是問問你——
初中哪兒的……」他有些結巴。

  「我不是本校考的,以前在二中。」我楞了好一會才說。

  「嗨,沒啥,我也不是本校的,」這貨以爲我自卑,忙開解道:「我們學校
更次,我中考全校第一,總分才556.要不是體育特長,根本來不了一中。」

  我呵呵笑了笑,深有同感地表示:「彼此彼此,以后別提初中的事。」

  「沒問題,我叫韓東!」這貨信誓旦旦地說。就是這樣,那天以后,我和韓
東就熟了起來。后者總跟我開些高雅離奇的玩笑,偶爾我也會用低俗怼他兩句。
后來嘛,后來倆轉校生理所當然成了好基友,經典的青春狗血輕喜劇。

       ********************

  搬到東院以前,蔣嬸很少到我家串門,畢竟母親和村婦們沒什麽共同語言。
當然,這並不是說母親不好相處,事實上恰恰相反,她在村民中挺有威望和人緣。
一個表現就是,村里請長途車托運的物件,偶爾會就近放在學校傳達室,由母親
代捎回來。這些物件多數情況下是衣服,有時則是土特産、書本和化妝品,甚至
也不乏證件、病例單等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記得九九年國慶節后不久,母親從學校帶回一個大包裹。據說是幾個村婦托
人在平陽買的什麽內衣。那兩天秋雨綿綿,不時有人到家里來取衣服。條件允許
的話,她們還要親自試一番才會心滿意足。有個晚上我和母親在堂屋看電視,蔣
嬸夥同另一名村婦走了進來。一陣寒暄后,她們便拎出衣服,在燈光下仔細揣摩
起來。老實說,婦女們在電視機前喋喋不休又锱铢必較的樣子實在令人厭惡。于
是我索性躺沙發上,蒙頭裹了條毯子。眼前一抹黑,聽覺卻越發敏銳。細碎的腳
步聲,窸窣的衣服摩擦聲,咳嗽聲,說話聲,笑聲,我甚至能想象口水從她們嘴
里噴射而出,在燈光下絢麗地綻放開來。這讓我越發氣悶,只好翻身側頭露了條
縫。不想堂屋正中的布簾沒拉嚴實(其實從沒拉嚴實過,沒有必要),堪堪垂在
耳邊。

  如你所料,透過兩指寬的縫隙,一個肥碩的肉屁股映入我的眼簾。它被一條
大紅棉布褲衩包裹著,浸泡在顫巍巍的燈光下,各種紋路、溝壑和光影曆曆在目。
雖談不上多美,卻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屁股。我感到心髒快速收縮一下,就扭過
了臉。母親和另一名村婦在東側沙發上聊天,吳京因獸欲所困要跟焦恩俊拼命,
那麽,布簾那頭無疑是老趙家媳婦了。

  猶豫片刻,我還是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這次看到了正面。渾圓的大白腿,
飽滿的大腿根,微顫著的腰腹,扣子一樣的肚臍,厚重的大紅棉布胸罩和正乳豆
腐般溢出的奶子,以及,一張驚訝而呆滯的臉。

  蔣嬸的眼本來就大,那晚瞪得像湯圓。咣當一聲,我腦子里給扔了個二踢腳,
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及時撤出險境。或許有那麽一秒,倆湯圓迅速消失。然后她
麻利地提上褲子,沖客廳說了聲「有點緊」,就轉身去穿上衣。我估計是的。因
爲那時我已仰面躺好,正在婦女們的唧喳聲中大汗淋漓。蔣嬸很快就回到客廳,
在電視機前轉了好幾圈。一片贊歎聲中,她突然面向我:「林林,你看咋樣?」
衆所周知我沒意見——除了語氣詞,我很難再說出其他什麽話了。蔣嬸再進去時,
我自然沒敢動。但不多時,耳畔傳來椅子的蹭地聲,身旁的布簾也不易覺察地掀
起一襲波浪。幾乎下意識地,我側過臉去。出乎意料,橫在眼前的是一條光潔圓
潤的大腿。它光腳支在椅面上,于輕輕抖動中將炙熱的陰部送了過來。是的,幾
根黑毛打棉布側邊悄悄探出頭,而我,幾乎能嗅到那種溫熱的酸腥味。至于蔣嬸
的表情,我沒了印象。或許她瞟了我一眼,或許她整個腦袋尚滯留于褪去一半的
上衣中,又或許——我壓根就沒勇氣抬起頭來。

  這之后再見到蔣嬸,無論在家中、胡同里還是大街上,她都跟以往一模一樣,
以至于我不得不懷疑那晚是否是臥在沙發上做的一個夢。但毫無疑問,有些東西
被點燃了。

  毫不誇張地說,九八年那個令人羞愧的晚上像座突然崛起的堤壩,把我體內
躍躍欲試的潮水收拾得服服帖帖。好長一段時間后,我才重拾手淫的樂趣。至于
蔣嬸,我說不好,或許她只是恰巧處在那里吧。就如同九七年夏天在平河灘上偷
瓜,你選定一個,必會被另一個所吸引。那不計其數的西瓜似河面上的波光粼粼,
令人眼花缭亂。而猶豫等于被俘,如果你真的口渴難耐,唯一的正確做法是就近
抱住一個就跑。

  九九年冬天后,蔣嬸就經常在家里走動了。她不打正門進來,而是走樓頂。
有好幾次,我見她拾階而下,毛衣里的奶子像不時飄蕩于院子上空的嗓門般波濤
洶湧。多數情況下她會找奶奶閑聊。當然,碰到父母在家也會扯幾句。比如那年
母親在盧氏給我做了套西服,她看了直誇前者有眼光,還說我瞧起來像個小大人
了。這算不算某種鼓勵我也說不準,總之冬日慘淡的陽光驅使我在她豐滿的身體
上多掃了好幾眼。

  那個冬天多雪,2000年元旦前后積雪甚至一度有膝蓋深。于是人們就縮在煤
爐桌旁烤火——那是一種類似于炕的存在,下面爐子上面桌子,至今北方農村靠
它取暖。有天晚飯后我趴桌子上看書,周遭是喋喋不休的衆人。他們的唾液繞過
電視劇和瓜子后依舊充沛有力。蔣嬸就坐在我身側。可能是某個搞笑的劇情后,
她的腿悄悄在我腿上碰了一下。之后就是無數下。這令我大吃一驚,卻又無可避
免地振奮起來。

  作爲回應,我忐忑不安地在那條豐滿的大腿上捏了幾把。我甚至想長驅直入。
但她猛然攥住了我的手。一番摩挲后,那個多肉的小手圍成一個圓筒,圈住了我
的中指。是的,伴著耳畔粗重而壓抑的呼吸,它輕輕地套弄起來。我不知作何反
應,只能僵硬地挺直了脊梁。記得我看了母親一眼,她正好撇過臉來,說:「少
吃點瓜子啊你。」然而某種令人作嘔的東西正讓我迅速勃起。毫無疑問,那已是
近乎赤裸的交配信號了。

       ********************

  九九年秋收后,陸永平再沒到過家里來,至少在父親出獄之前。倒是張鳳棠
來過一次。記得當時大豆還晾在走廊下,每次我經過時它們都要噼啪作響。張鳳
棠給爺爺奶奶提了兩兜雞蛋,說是農忙要注意身體,然后就拐到我們院里來。我
正呆在廚房吃飯,客廳的說話聲卻聽得真真切切。張鳳棠在爲上次的事道歉。她
說自己大的沒有大的樣,真是不會做人。我親姨前腳剛走,奶奶就跑了過來。猶
豫半晌,她壓低聲音說:「鳳蘭啊,你該不會真對不住和平了吧?」

  期中考試后的那個下午,神使鬼差地,我跑到村祠堂打球。正飛揚跋扈,猛
然瞥見母親打養豬場方向而來,我突然就一個激靈。顧不得球場上的吆喝聲,我
立馬鑽到了人群里。生怕她從人堆里將我一把提將出來,扯著我雙耳大吼「跟你
說過多少次了別到處晃蕩,看我治不死你」。這樣的話,我恐怕就真沒法活了。

  后來養豬場我也去過一次,這個巨大的扁平建筑不知何時已空空蕩蕩。只有
那些鏽迹斑斑的防盜門窗提醒我,這里曾經存放過某樣東西。而那輛爛嘉陵又是
何時不見的呢?我死活想不起來。陸永平好像再沒騎過它。在以后的歲月里,偶
爾我眼前也會浮現出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樣子。還有那些雨夜,它醉漢般臥倒
在梧桐下的泥濘里,被雨滴敲打得叮叮作響,恍若地底的知了猴又要傾巢而出了。

  2000年世紀之交,恰逢農曆的龍年。隨著「世紀婚禮」「世紀嬰兒」愈演愈
烈,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像商量好似地趕著趟要爲我們這個發展中國家制造更多未
來花朵。然而,那年正月十六的早上,我是被一聲直沖云霄的哀號驚醒的。其淒
冽、冰冷,令縮在被窩里的我都打了個寒戰。有一刹那我以爲來地震了。

  羞愧地說,自打九八年冬天張嶺那一小震后,呆逼們都眼巴巴地期盼著平海
也能依葫蘆畫瓢地來一出。然而總是事與願違。那天自然也不例外——哀號很快
變成了嗚咽,時斷時續,大地卻穩當如初。于是我想,沒準老趙的小老婆又被何
仙姑附體了。她總是擅于被各路神仙附體,有時是九天玄女,有時是呂洞賓,多
數情況下是何仙姑。何仙姑喜歡用評劇的形式教育大剛夫婦,尖酸刻薄,宛轉悠
揚,十分精彩。

  這麽瞎想著,昏昏沈沈地,我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像是打樓上下來,咯吱
咯吱響,很快就進了堂屋。沒一會兒它又出現在院子里,穿過走廊,在我門口消
失不見。片刻后,臥室門被叩響:「林林。」不知爲何,我沒敢應聲,而是掃了
眼窗戶。那里白茫茫一片,似有道亮光欲穿透窗簾蓬勃而出。

  但母親還是推門而入。幾乎與此同時,哀號再度響起,我不由又打了個寒戰。

  「林林?」她隔著被子拍我一下,「快起來,今天不用去學校了。」

  「咋了?」我總算露出了個腦袋。

  「你爺爺沒了。」母親背對著我在床頭坐下,聲音干澀而輕快。朦胧晨光中
她披頭散發,裹了條黑呢子大衣,卻在不經意間攜著整個寒冬卷土重來。我不知
該說點什麽,只好又縮回了腦袋。我甚至忘了擠出幾滴眼淚。半晌,母親站起來,
輕歎口氣:「下雪了。」

  確實下雪了。我又掃了眼窗戶——理所當然,那道光更亮了。

  爺爺死于心肌梗塞。頭晚上還好好的,第二天一早整個人都涼了。多麽奇怪,
他老人家身上有那麽多病——高血壓,氣管炎,糖尿病,又中了風、瘸了腿,最
后卻被心肌梗塞一舉命中。這是幸運還是不幸,我也說不好。至少這個噩耗令余
刑尚不足倆月的父親提前釋放,負責接人的陸永平因此早早給XX科長通了氣。當
然,也沒準是奶奶的表現太具感染力。不等父親進門,她老人家就奔將出去。在
即將碰觸到兒子的一刹那,她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嚎道:「你爸沒了!」雖然
抱著奶奶,但我卻無力控制她肆意奔放的聲帶顫抖。那跌宕起伏的沖擊力令我鼓
膜發麻,連拂過門廊的陽光都在瑟瑟發抖。于是陸永平就關上了大門。他提著個
破包——肥臉一如以往般紅亮油膩——狠狠地吐出倆字:「哭啥!」

  其時父親已跪到了地上,而胡同里的腳步聲越發細碎而清晰。母親攙著奶奶,
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那剛洗的頭發卻裹著濃郁的清香,不時拂過我的臉頰。

  2000年的初春大雪紛飛,我在某位叔伯老叔的帶領下,挨戶登門磕了六七十
個頭。在胡同口我碰到了陸永平。他和張鳳棠一塊過來。后者進了奶奶院,他則
幫忙搭起了靈棚。我站在門廊下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奇迹般地拔地而起。后
來我們攏起火堆,在棚子里坐了好久。再后來我上了趟廁所。雪猛得像肺痨患者
咳出的唾沫,蒼茫大地間只能聽到奶奶的嚎啕。然后天就黑了,來吃死人飯的人
絡繹不絕。陸永平端一碗面過來,讓我趁熱快吃。他在旁邊站了好一會兒,最后
說:「人都有這一遭,沒啥好傷心的。」

  我一度以爲自己是個難以保守秘密的人。零零年春天楊花漫天時,我走在路
上,老覺得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了。或許是一種難以抗拒的劇烈變化,未必地動山
搖,卻足以讓人興奮得難以入眠。然而那個正月上午見到父親時,我卻冷靜得如
同寒冬臘月的平河水。他瘦了點——當然,也可能沒有,剛剃的圓寸襯得額頭分
外光亮。而青筋已在其上浮凸而起,順著臉頰后側蔓延而下,又在脖子上編織了
一張網。配合著大張的嘴,眼淚無聲地湧出,聚于鼻尖,再無可奈何地彙入透明
閃亮的鼻涕。陽光明媚,一切卻在搖搖欲墜。

  我吸吸鼻子,瞥了陸永平一眼。他扭身拴好門,總算拽住了父親的一只胳膊,
依舊是倆字:「行了!」后者並不這樣認爲,他一把甩開陸永平——與此同時,
眼淚和鼻涕的混合物終于砸到了地上——在奶奶的伴奏下,連磕了數個響頭。具
體是幾個,我也說不準。只記得那咚咚巨響沈悶瓷實,像是土地爺擂起了一面神
秘巨鼓,連門外的竊竊私語都被淹了去。

  中午母親做了幾個菜,印象中很豐盛,畢竟奶奶唠叨了好幾天。留陸永平吃
飯,他卻連連擺手。我只能在奶奶的吩咐下追到了胡同里。他拉開車門,皺了皺
眉:「回去。」我希望他能再說點什麽。然而沒有。直到松花江倒至街口掉了個
頭,陸永平才喊了聲林林。我剛要過去,他又擺了擺手。刹那,那輛坑坑窪窪的
銀灰色面包車便絕塵而去。我倚著紅磚牆,呆立了好半晌。

  后來母親喊我吃飯,于是我就回去吃飯。路過廚房窗口,我往里面掃了一眼。
母親撇過頭來,脆生生地:「端菜!」

  堂屋門簾是奶奶撩的,盡管她老人家還在抹淚。父親則坐在沙發上,垂著頭,
悶聲不響。而電視里,艾弗森正龍騰虎躍。

  當晚小舅和小舅媽來了一趟,送了幾條魚,記得還有只野兔。之后的某一天,
兔頭被我掇了去。等啃到大板牙時,我差點把隔夜飯吐出來。奶奶瘋狂地給我捶
背,罵道:「讓你饞!」那會兒她老已搬到我們院來,住在我曾經的臥室。我嘛,
被攆到了樓上——那種干燥粗粝的糧食黴味萦繞于我腦海中,至今揮之不去。東
院卻空了許久,直到九九年那年冬天蔣嬸一家才搬了進去。我的理解是他們在何
仙姑附體和爺爺老死間作出了某種權衡。而這,總體上是成功的。盡管2000夏天,
二剛的死亡將被何仙姑歸咎于此次不合時宜的遷居。

       ********************

  父親出獄后在家沈默了好久。光那個悶坐在沙發上的經典姿勢都持續了兩三
天。后來他索性躺了下去。奶奶整天唠唠叨叨,時悲時喜時怒時怜。母親卻聽之
任之。我甚至很少見她和父親說話,連喊人吃飯都要勞我大駕。那陣正逢奧運會
預選賽最后一場,姚明初露峥嵘。看得出來他與黃金一代同場時,默契度還是不
夠。本質上講,法國雖然被壓了半場多,但最終逆天發揮,爆冷中國隊。然而不
知爲何,就這一溜屁的閑暇空隙,我也覺得杵在家里別扭。父親回來的當天我倆
唯一的對話是:「林林。」「嗯。」此場景發生在吃晚飯時,具體動作是父親給
我遞來一個饅頭。而直到第二天一早上廁所猛然撞見父親時,我才叫了聲爸,仿
佛這才發現他是我親爹似的。父親叼著煙,邊往外挪邊提褲子。他驚訝地說:
「起這麽早?!」

  其時天已蒙蒙亮,母親也做好了早點。我只恨自己不能邊吃飯邊蹬車。

  記得有好長一段時間,對父親,我們絕口不提。唯一的例外是三月初的一天,
小舅媽拎來一袋炸魚塊。正當我大快朵頤之際,她問及父親的近況。我扒著白飯,
連頭都沒敢抬。母親歎口氣,說還是老樣子。「那咋行?」小舅媽有點急,片刻
后卻又說:「也是,剛出來,總要有個適應過程。」

  她這話倒沒錯,只是父親適應的時間略長了點。

  大概過了三八婦女節,他老才出去找活。先是搭雨棚、裝塑鋼窗,后又跟某
個老舅修了幾天摩托。建筑隊也混過,費力不假,但相對來說工資還湊合。可惜
這磚頭水泥也就自家建房時摸過,父親自然與泥瓦匠無緣,只能當小工。下班回
家他死人般癱在沙發上的樣子我至今難忘。

  零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父親后來聲稱要去哪哪打工,在舉家反對的情況下
只好不了了之。到零零年四月天空高遠之時,村東頭的巨大扁平建筑里終于再次
響起了豬崽的哼唧(雖然好景不長)。望著那幾十頭圓滾滾的蠢東西,我竟湧出
一種難言的喜悅。至于本錢打哪來,我卻從沒想過。自打父親出獄,母親就沒肯
再讓我上工地,「學習要緊」。當時母親的月工資也基本都要拿去還債——爲此
父母還吵過幾架。母親不想拖欠任何人,父親卻覺得「反正都借了,還了就是,
也不差那幾天」。至于父親掙的幾個散錢,剛夠補貼家用——也幸虧我有個鐵打
的奶奶。

  直到2000年秋天拆遷安置方案下來時,奶奶才不小心說漏了嘴:父親揣了口
殺豬刀,挨門挨戶地討回了所有已黃和將黃的賭債。對此,母親自然不知情。不
可避免地,在拆遷安置上,父親故技重施。家里本來有兩座紅磚房,可惜賣出去
一座,更爲關鍵的是買主已經搬了進去。而父母和我都是城市戶口,怎麽安置就
成了難題。那年夏天征地時,撇開養豬場,5 畝地攏共也才補了幾千塊錢。父親
不願「冤情重演」,「萬般無奈之下」(奶奶語),只好訴諸殺豬刀了結此事。

  遺憾的是這次不太走運,奸詐的村干部跑學校向母親告發。于是當晚家里就
炸開了鍋。至于鍋是如何炸開的,我呆在學校,沒能親眼目睹,自然也不敢妄言。
只記得一個周六下午,我推車進門時,那口用了將近十年的鐵鍋就四分五裂地躺
在涼亭的石凳上。父母間爆發了一場迄今爲止最長的冷戰。有那麽幾天,母親甚
至住到了學校宿舍。我跑去勸她回家,母親直瞪我:「哪輪得著你來管?」鬧劇
是怎麽收場的,我死活想不起來。沒準是小舅媽,沒準是奶奶,也沒準是姥爺,
更沒準就像所有的傷口一樣,時間可以治愈一切。

  至于安置房,當然只有一套,但也並非竹籃打水一場空——好歹額外補了10
萬塊錢。據我所知,至今,父親以此爲榮。

  零零年春天我害了腳氣病。母親怪我髒,奶奶則說:「你心思活絡了。」如
她老所言,我確實心思活絡了。毫不誇張地說,我的憂心忡忡就像東院房側香椿
樹抽出的新枝,悄無聲息卻又夜以繼日地膨脹和伸展。照這麽下去,我真擔心自
己未老先衰。

  關于如何治療腳氣病,奶奶宣布用啥藥也不好使,她建議我每天倒立十分鍾,
「這樣會經脈逆流,疏導火氣」。于是有好幾個月,每晚睡覺前我都會貼牆倒立
十分鍾。在這之后,我會打開房門,穿過遍布燕子窩的二樓走廊,蹑手蹑腳地在
樓梯拐角杵上好一會兒。我簡直是個神經病。

  父親出獄后的那個三月晚上,我就發了場神經。然而父母房間沒有任何動靜,
連翻身、打呼噜、說話、放屁的聲音都聽不到。這是好是壞,我也說不準。

  此外,關于「心思活絡」(奶奶語),有必要說一句,當時呆逼們已經張口
閉口「性生活」了。不時有人聲稱昨晚上父母不要臉,又在肏屄了。那年五一節
前夕,終于有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傳來:我們的同齡人中總算出了一對爹媽。值得
慶賀!事實證明我的憂心忡忡不是杞人憂天。

  那天父親躺在沙發上看碟。他老不知從哪抱了個DVD (家里那台VCD 九八年
春天不知給誰順了去),租了一大堆的港台片,一看就是一整天。我沒事也會瞅
兩眼。記得那天放的是《暗戰》。我一瓶啤酒快下肚時,劉德華終于一口老血噴
到了屏幕上。父親說:「可以啊,林林。」

  他這麽說,我實在有點不好意思。大概爲了緩解我的情緒,父親又說:「問
你個事兒,林林。」

  我說:「啥?」

  他彈彈煙灰,又開了瓶啤酒:「這兩年,你姨夫——是不是老到家里來?」

  父親這一問,我倒想起五月一號的晚上。那是我第一次看《泰坦尼克號》。
九八年,這部好萊塢史詩級愛情故事在紅遍全球的當口,順帶著把巨浪推到了平
海。周圍人滿口都是「電影」、「杰克」和「露絲」。我們當然也沒經住誘惑。
事實上九七年冬天平海台在放泰坦尼克號的科教片時,母親就應允「明年公映了
一定去看」。可惜父親出了事。這一拖就是兩年,呆逼們嘴里的香豔鏡頭沒少讓
我流口水。當時大概有十點多,奶奶早早回了屋,父母分坐兩側沙發,而我,正
擱凳子上洗腳。女主邀請男主給她畫畫時,父親看看我:「還沒洗完?磨磨蹭蹭。」
我剛想頂句嘴,露絲就脫光了衣服。雖然「趕緊」撇過臉,但我還是不失時機地
掃了眼她堅挺的乳房。父親呵呵地笑了兩聲。母親瞥我一眼,沖他皺了皺眉,但
終究只是切了一下。

  等我倒完洗腳水再回到堂屋時,父親讓我早點睡。母親不滿地抗議:「你管
他?」我也不好坐下,就站在門口看。

  很快,期待已久的畫面就出現了——杰克和露絲在老爺車里大搞特搞。「少
兒不宜。」父親斬釘截鐵。母親清了清嗓子,沒吭聲。「不就是偷人嘛,啥愛情?」
片刻,父親一骨碌打沙發上坐了起來,像是要跟誰干上一架:「老外就是邪。」

  母親依舊沒吭聲,長馬尾卻在靠背上晃了晃。這到結束都沒人說話。

  起先我倚著門檻,后來就坐到了母親身旁的扶手上。不知是熟悉的清香,還
是緊張的劇情,抑或是其他的什麽,直坐得大腿發麻我都沒挪下屁股。字幕出現
時,母親歎了口氣。父親則靠了聲,好半會兒才說:「扭住腰了。」當然,事情
並未就此結束。

  記得農忙后的一個傍晚,我躥到家時,陸永平赫然坐在堂屋里。連襟倆滿面
通紅、酒氣熏人,牛逼已經繞梁三圈。這讓我大吃一驚。其時我已許久未見陸永
平了。那年麥收依舊用的是他的機器,但也就裝到拖拉機斗里算了事。上次他到
家里來應該是一個四月末的晚上,我親姨隨行。夫妻倆拎了兩瓶酒,又給奶奶提
了兜雞蛋。那時我家堂屋打正中拉了條布簾,東側是客廳,西側挨窗台擺了架縫
紉機,旁邊立了個大書架。母親偶爾在西側看書、批作業。我也有樣學樣,就那
台縫紉機——我趴上面得做了好幾套模擬題。那晚奶奶也在,幾個人唠唠叨叨沒
完沒了。母親去過幾次廚房,卻很少發出什麽聲音。絕對主角當然是奶奶和張鳳
棠。后者把父親的肩膀拍得啪啪響,說啥浪子回頭金不換。她甚至要給父親介紹
工作。這種氛圍我實在受不了,只好奔出去透了會氣。

  再回來時,夫妻倆正要走,張鳳棠突然提到了錢。她說:「咱家的錢不急,
今年你哥哥肯定用不著,可別有啥壓力。」

  我清楚地記得,在那盞刺目的永輝牌節能燈下,陸永平的臉一下就黑了。

  母親說:「想想辦法呗,有錢就還,畢竟咱誰家也不是印錢的,都有急用的
時候。」

  父親瞪大眼:「急個屁,咱哥缺那點錢?」

  陸永平呵呵干笑,似乎說了句什麽俏皮話,一屋子的人卻都無動于衷。

  那晚凝固如鐵,這個傍晚流動如云。盡管掀著門簾,吊扇也叫個不停,屋里
依舊煙霧缭繞,簡直進不去人。

  陸永平說:「小林回來了。」

  父親則沖我招招手:「林林你也來點?」

  我正想轉身上樓,父母臥室門開了:「林林,別理他們,該干啥干啥去。」
我沒想到母親在家,眼皮一下就跳了起來。她還是那身碎花連衣裙,云霧中的眼
眸卻那樣朦胧。

  然而連襟倆根本就沒容我上樓——打廁所出來,堂屋就已經劈啪作響了。我
趕忙沖進去,于是便身陷一片狼藉之中。桌子掀翻在地,殘羹冷炙,湯湯水水,
幾片白瓷碎片反射著紅彤彤的黃昏,分外閃亮。兩人扭在一塊,掐拽捶打,十八
般武藝輪番上陣。只是那哼哧哼哧聲陡然讓人覺得滑稽。正不知該如何著手,母
親探出個頭說:「還沒夠?要打出去打!」印象中兩人又僵持了好一陣,那種體
位、姿勢和力度——恕我直言,但凡哪位慧眼識珠的藝術家打此路過,定會將其
繪入油畫,裱至盧浮宮去。

  后來連襟倆分開了,再后來又絞到了一起。我嘗試著做點啥,卻被母親厲聲
喝止。

  夜晚的降臨以陸永平的腦袋挨了記啤酒瓶爲代價。血瞬間就湧出來,淌過了
那張黑瞎子似的肥臉。與此同時,苦主說:「操。」正是此刻,奶奶哼著小曲回
來了。

  她唱道:「一席話勾我萬縷情腸,不由人羞澀滿面口難張。」

  陸永平死于零零年初冬。一個稀松平常的周末,我回到家時,奶奶坐在院子
里。不等我扎好車,她就說:「西水屯家走了。」

  我說:「誰?」

  她說:「你姨夫死了。」

  那一陣,平墳運動搞得如火如荼。那些遍布鄉野或大或小的墳丘在幾個月的
時間內正一點點地消失不見,像是一只神秘巨掌輕而易舉地撫平了禍患百年的痘
瘡。

  據奶奶說,爲了平墳工作的展開,陸永平作爲市里欽點的模范,一馬當先地
平了他爹的墳,「任他媽磕頭哭鬧也沒用」。然而他爹的墓碑太過高大厚重——
「那可是老遠運來的山西黑啊」,倒下時在我親姨父的頭上「著了一下」,然后
就沒有然后了。奶奶是滿面通紅地怒斥。顯而易見,爺爺的丘也無從幸免,盡管
他「才躺下多長時間啊」。「老天爺啊」。

  最后一次見陸永平是在一中家屬院的小吃攤上。當時我和某個呆逼想盡辦法
總算搞到了兩張請假條。炒米粉還沒吃幾口,我便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打一旁的
小飯店走了出來。他一眼就看見了我,笑吟吟地踱過來,問這是改善生活呢。我
只能干笑了兩聲,甚至沒問他怎麽會在這兒。理所當然,百般推辭,陸永平還是
替我們付了帳。完了他又提了袋水果過來,問我錢還夠不夠。我面紅耳赤,卻一
個字都吐不出來,只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陸永平走后,呆逼問:「誰啊?你爹?」如你所見,我一拳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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